《追风去》 第1章 第 1 章 总有那样一些夜晚,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段极轻柔的旋律,从记忆的最深处浮起。是那首《兰花草》,音调模糊得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却又分明能感受到母亲哼唱时,那带着体温的、温柔的气息拂过耳畔。 她不敢睁眼,生怕一丝动静就会惊散这脆弱的幻影。只是静静地躺着,任那虚幻的歌声与眼前真实的清辉交织。清冷的月光,如多年前一样,无声地漫过窗台,流淌在枕边。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期待春花开,能将宿愿偿。” 歌词在心底荡开涟漪,氤氲着苦涩的凉意。月仍是那轮月,曲还是那首曲,世间的一切,却早已在无声中彻底颠倒、更换了模样。 1997年的初夏,温热的风裹挟着茉莉的香气漫过扬州的旧街巷。那是苏念安关于“圆满”最后的记忆。 身上是妈妈亲手缝制的公主裙,白色纱摆拂过膝盖,像一朵柔软的云。生日蛋糕的甜腻还萦绕在舌尖。夜晚,妈妈温柔哼唱着“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歌声渐弱,融进夏夜的梦境里。 翌日清晨,阳光过于明亮地铺满了窗台。苏念安揉着惺忪睡眼,趿着拖鞋走向客厅。家里安静得异样——厨房没有传来熟悉的煎蛋声,餐桌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只白瓷花瓶独自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妈妈到国外出差了,夜里的飞机,怕吵醒你就没告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快会回来的。”苏念安虽有些失落,却没有哭闹,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短暂的分别。 起初,苏念安对"妈妈很快会回来"这句话深信不疑。毕竟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妈妈出差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每一次,她都会被暂时送到爷爷奶奶家,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周。 只是这一次,苏念安等得树叶都黄了,也没见妈妈回来。当她忍不住又一次问“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时,奶奶的回答从“快了,快了”变成了“在奶奶家不好吗?” 苏念安开始以为是妈妈故意不来接她。直到某天她借口回家取东西,那双属于孩子的、却异常敏感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家中秩序细微的崩坏——梳妆台上几瓶熟悉的化妆品不见了踪影,衣柜里属于妈妈的那一侧,空出了大片令人心慌的留白。那些消失的物件,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空洞,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变迁。 “出差”这个词,在她生命里慢慢生根,长成一个悬而未决的谜。 等待在爷爷奶奶家日复一日地继续着。那是一座豪华的独栋别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总是冰凉,即便在盛夏也透着几分清冷。客厅里摆着整套红木家具。博古架上陈列着景德镇瓷器,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山水画。 两位老人待她始终客气周到,虽然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她分毫,新衣裳、进口零食,她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那是连血缘都未能穿透的的疏离。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倒影,却照不亮小女孩眼里的寂寞。 餐桌上常常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偌大的房子里,最响亮的是那座德国座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她把喝剩的牛奶轻轻倒进金毛犬的食盆,看着它欢快地摇着尾巴。这个毛茸茸的朋友,是她在这座精致却空旷的大房子里唯一可以安心对话的伙伴。 爸爸来的次数越来越稀少,与苏念安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每当夜幕降临,苏念安独自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总觉得这华丽的房间像个精致的笼子。月光透过蕾丝窗帘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些无法拼凑的过往。 两年光阴,在父亲愈发长久的沉默和那位“沈阿姨”的来访中,悄然流走。沈阿姨衣着素净又不失优雅,笑起来时眼尾有细细的纹路,像被江南烟雨浸润过的绢布。她言语婉转,看父亲时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苏念安那时还不懂的、成年人之间的默契。 直到某个傍晚,父亲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行,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脸颊的细绒,声音温和得像在念一句台词:“安安,我们去外婆家住一阵,好不好。”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哭闹。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斜阳里飞舞。父亲温热的手掌松开时,她听见了某种维系之物断裂的轻响——像是童年最后一只气球脱手而去,飘向再也够不着的高空。 父亲一路将她送到外婆家所在的城市。八月份北方的天空,烈日炙烤着大地。站台上,爸爸帮她背上书包,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嘱咐了一句:“要听外公外婆的话。” 苏念安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出站口的外公外婆,踮起脚挥手喊道:“外婆!”姥姥快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仔细端详:“妞儿长高了,就是瘦了些。”姥爷默默接过行李,眼睛微微泛红,轻轻拍她的头发:“往后要叫‘姥姥’‘姥爷’,咱们这里都这么叫。不要让别人笑话你。走,回家让你姥姥给你做好吃的。” 破旧的中巴车颠簸在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姥姥一直攥着她的小手。“往后啊,这儿就是你家。”姥姥指着远处绵延的太行山,“咱林州有红旗渠,有太行大峡谷,以后妞儿就不走了。” 苏念安靠在窗边,悄悄打量着姥爷挺直的背影。他始终沉默地望着窗外,只是每到转弯时,都会伸手扶稳她的行李箱。 姥姥家坐落在县城北边的村里,与县城林立的新楼房只隔着一条马路、一个街心公园。清一色的红砖水泥顶平房整齐排列,家家户户靠墙根都种着丝瓜、葫芦,翠绿的叶片在午后的阳光下绿得发亮。 推开刷了蓝漆的街门,台阶下那个小花池里的月季开得正喧。姥姥掀开印着喜鹊登梅的碎花门帘,露出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里屋。水泥地扫得发亮,靠窗的书桌上台灯静静地立着,床上是新拆洗的被褥,窗台上放着一排红陶釉面盆全部种着仙人球,这些仙人球长得一样,只是大小不一,其中一盆仙人球已经含苞待放。 站在这个北方小院里,苏念安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物是人非。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干净的水泥地上,邻家厨房飘来蒜放入热油时的特有香味,还传来别家母亲唤孩子快来吃饭的声响——这些鲜活的日常,都在提醒她,那个有妈妈哼着《兰花草》、有公主裙和茉莉花香的扬州夏天,已经永远定格在了七岁。 她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暂时,有些家再也回不去。这里,有姥爷打理月季的背影,有姥姥擀面条的身影,却再也不会有母亲从门后走出来,笑着唤她“安安”。 这个飘着瓜果清香和煤球气味的小院,从此成了她生命里新的起点。 暮色四合,八月的暑气却不减分毫,院子里那盏白炽灯周围飞舞着蛾子,玻璃窗上壁虎悄无声息地爬行。姥爷把那张有些褪漆的小方桌支在院子里,姥姥端上丝瓜炒鸡蛋和小米绿豆粥。 "这天儿闷得跟蒸笼似的。"说着,夹到苏念安碗里几片丝瓜,"妞儿,快尝尝这个丝瓜,咱家墙头上摘的,这么新鲜的在城里吃不上呢。" 姥爷从屋里搬出落地电扇,一遍把插头接上长长的接线板,一边说“吹着电扇就没有蚊子了”。 桌上的凉拌黄瓜还沁着井水的凉意,盛小米粥的瓷碗摸上去已不再烫手。姥姥轻声说:“给你碗里放了点冰糖,喝着清甜,解暑。你小时候,粥里不放糖还不肯喝呢。” 姥爷眉头微蹙:“小孩子吃糖多了对牙不好,下回别放了。咱这儿不兴这么惯着孩子。” 苏念安舀起一勺粥,就着黄瓜细细咽下:“这样吃就很好,不用放糖的。我年纪小不懂事,肯定给姥姥添麻烦了吧。”她没有任何波澜,其实甜粥是她们的日常。 饭毕,苏念安站起身,小手利落地收拾起碗筷:“姥姥,我帮您洗碗。” 姥姥却轻轻挡开她的手,接过那摞碗碟:“不用不用,这点活儿哪用得着你。你坐了一天火车,多休息一会吧。” 苏念安还欲坚持,姥姥已经端着碗筷利索地转身,水流声哗哗响起。姥姥用丝瓜瓤刷子开始刷洗锅碗。 姥爷把仙人球搬到餐桌上,花苞才微微张开,形如高脚酒杯。姥爷似自言自语,苏念安听不清楚,只听到“昙花一现”几个字。收拾完毕的姥姥也坐过来,摇着蒲扇给苏念安赶蚊子。 仙人球花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缓缓舒展着纯白的花瓣,在闷热的夜风中轻轻颤动,像夜色里突然绽放的星光。 苏念安凝视那洁白的花瓣,恍惚间像是看到母亲当年为她做的连衣裙摆的蕾丝。这仙人球不会是母亲留下的吧?苏念安心里想着。 邻居家传来女人大声训斥孩子的声音,夹杂着女孩的啜泣,和着树上的蝉鸣,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刺耳。 姥姥叹了口气:“天天打骂孩子,这女孩真是受罪。” 苏念安想起下午刚进院时,在邻居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孩子,把一条腿搭在一块青石上,一边搓一边甩,一看就是个伶俐的女孩子。 苏念安问:“不是亲生的吧?”同样是有后妈的孩子,她自然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 姥爷说:“这个女儿是抱养的,但是后来又有亲儿子,就不待见这女孩了。” 蝉鸣渐疏,苏念安的眼皮开始发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姥姥见状,忙放下蒲扇:"困了就去睡吧。" 姥姥早用艾草熏过蚊子,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新浆洗的床单透着肥皂的清香,枕头里装着新晒的秕谷,崭新的毛巾被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月光透过窗纱,照到那一排仙人球上。那朵白花在夜色中依然绽放,像是守护着她的小小卫兵。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夏夜里,苏念安渐渐沉入梦乡。这是她在姥姥家的第一夜,枕着月光与花香,带着几分忐忑,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安心。 天光未亮,远处传来第一声公鸡的打鸣,悠长得像把利刃划破了夜的沉寂。紧接着,整个村子的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起彼伏。 苏念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窗纱看见东方有红霞映照天空。她推开房门,晨风带着些许凉意。 院子里,姥爷正拿起一把镰刀,提着小荆条篮子。看到苏念安笑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吵醒你了吧?" 苏念安说:“我听见公鸡打鸣就醒来了。” 姥爷一边往外走一遍说:“你和姥姥在家。我去掰几个玉米,晌午煮了吃。” 厨房里,姥姥正在把一张擀得圆圆的饼翻面,饼皮渐渐泛起焦黄的斑点,葱花的香味混着面香在晨雾里格外诱人。姥姥拿了一个大瓷盘把饼盛进去,对苏念安说:你饿了就先吃吧。” 苏念安端过来摆在饭桌上,又端来三个凳子摆好,并没有吃饼。她走向窗前看这那盆仙人球,两朵花已经完全绽放,花瓣在微风里轻颤,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苏念安忽然想起扬州家里阳台上的茉莉,妈妈会采摘新鲜的茉莉,加上几片雨前龙井和一勺蜂蜜,给父亲沏他最爱喝的茉莉花茶。茶香氤氲里,父亲会摸着她的头说:“还是你妈妈泡的茶最香。”那些温存的时光,如今想来竟遥远得如同前尘往事。 “妞儿,看啥呢?”姥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念安转身看到篮子里碧绿的玉米皮。姥姥端着刚出锅的葱油饼,“快来吃,饼凉了就不酥了。等会收拾那些玉米。” 苏念安走到桌边坐下,碗里金黄的蛋花裹着红润的番茄,翠绿的葱花浮在汤面上。她拿起葱油饼咬下去,饼皮的酥脆在齿间绽开,葱油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想起扬州的早点铺子——那里的阳春面很细,浇头很精致,却从没有这样豪迈的葱香,没有这样滚烫贴心的暖意。 有些记忆会像茉莉茶香般渐渐飘散,而有些日子,却会化作眼前这碗西红柿鸡蛋汤,这张葱油饼,用最朴实的温暖,悄悄熨帖了她漂泊的童年。 朝阳已越过东墙,把整个小院照得亮堂堂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丝瓜架下的光影细碎摇曳。姥爷一边剥着玉米外衣,一边和姥姥说着等下去县里转转。 这是苏念安在姥姥家的第一个清晨,在公鸡的啼鸣声中醒来,看着这个小院从沉睡中苏醒。昨夜的忐忑已被晨光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她早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久到能听懂每一声鸡鸣里的乡音,能读懂每一缕炊烟里的牵挂。 第2章 第 2 章 吃过早饭,姥姥对姥爷说:“今天带妞儿上县城转转吧。” 姥爷在一旁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他那个磨得发亮的黑色真皮钱包,轻轻拍了拍:“是该给孩子添置些开学用的物件了。” 县城很小,格局正如当地老人常说的“横三道,竖三道”。三条主街交错着三条大路,勾勒出这座小城全部的繁华。百货商场里人头攒动,空气里混杂着新布料、橡胶底和花露水的气味。姥姥在成衣柜台前驻足,拿起一条碎花连衣裙在苏念安身上比了比,最终还是轻轻放下。 “小姑娘家,穿裙子跑跳不方便,”姥姥说着,转向旁边挂着一排短裤的架子,指着一条海军蓝的让店主拿下来,在苏念安身上量了量长短,“我看村里女孩穿的短裤就挺好,刚到膝盖下面,又利索又凉快。” 从商场出来,门口的空地上摆着不少卖小玩意的摊位。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小心翼翼地将亮黄色的蝴蝶发卡贴着头皮别在发辫旁边。阳光照在水钻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姥爷停下脚步,看了看那女孩,又望向身旁的外孙女,轻轻拉着苏念安走到摊前。“妞儿,挑个喜欢的。”他指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发卡。最终,姥爷为她选了一对缀着小蝴蝶的淡粉色发卡,又买了一对红绸头花。 姥姥看着姥爷给孙女打扮,脸上带着笑,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你俩在这树荫下等我,早起还想着,现在竟然差点忘了。”她说完,便转身又挤回了商场里。 没过多久,姥姥就回来了,手里举着一盘崭新的松紧绳,笑容里带着点得意的神色:“这个给你跳皮筋儿用的。女孩子们都喜欢玩儿!” 苏念安接过来,看着表面细密的纹理红白小格子,又抬头望望姥姥姥爷,两位老人眼中满是慈爱,笑得眯起了眼睛。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漏下来,苏念安的嘴角弯成月牙的形状,露出刚换牙期还有些参差不齐的小白牙。“谢谢姥姥!谢谢姥爷!” 忽听得有人热络地招呼:“王局长,出来遛弯呐?” “带孩子出来转转。”姥爷含笑点头。 那人目光落到苏念安身上,眼睛一亮:“哎呀!这是外孙女儿吧?长得可真俊!人家城里的孩子就是水灵。” 姥爷温和地说:“以后就是咱们这的孩子了。过两天给她办入学手续。” 又寒暄几句后,那人方才离去。苏念安的姥爷曾任县教育局局长,如今虽临近退休,在这座小城里,人们依然恭敬地称他"王局长"。 走过村里小巷时,三个妇女正坐在门口的洋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闲聊。昨天的女孩依旧坐在老地方搓麻绳。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娃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推着几辆塑料小汽车。 他们看见苏念安手里那个还没吃完的蛋卷冰淇淋——那是姥爷刚才在村口花五毛钱买的,都用亮晶晶的目光望着她。苏念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把蛋卷捏的更紧了,化了的冰淇凌液淌在手上,粘腻得有些难受。 那个蛋卷冰淇淋对苏念安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在扬州时,父亲常买那种要用木勺舀着吃的脆皮巧克力冰糕。可在这儿,五毛钱的蛋卷冰淇淋,已是巷子里孩子们眼中稀罕的物件。 妇女们纳鞋底的手没停,笑着打招呼:“妞来啦。”“长得真齐整。”“跟她,姥姥长得真像。”苏念安听得出那一句停顿分明是被咽下去的“妈”的声音。姥姥笑着应和,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搓麻绳的女孩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细长的眉眼如水般清澈。她很快低下头,手中的麻绳越搓越长,仿佛永远也搓不完的时光。 晌午的日头正毒,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姥姥还未坐下来休息就往厨房走去:“这一上午走得还真乏,你俩把这几穗玉米扒了皮等会煮了吃,我先去焖上大米饭。” 姥爷将竹篮一倾,几穗裹着青绿苞衣的玉米便滚在地上。苏念安蹲下身用力扯开玉米的外皮,露出一排排珍珠般莹润的籽粒。她仔细拈去穗尖的银须,那些绒毛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铁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不多时,甜丝丝的香气便从锅盖的缝隙里悄悄钻了出来。煮熟的玉米呈在一个竹筐里。姥爷用筷子扎着半截金黄的玉米递到苏念安手里:“慢点吃,仔细烫着。这是今年特意买的甜玉米种子,吃了好些回了。地里晚种的还能收两茬,比普通的玉米甜。” 虽已立秋,秋老虎却依然厉害。八月的午后,连蝉鸣都透着几分慵懒,街上的说笑声渐渐歇了,各家各户传来关门闭户的声响,整个村子都沉进午睡的静谧里。 苏念安在凉席上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额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她趿着鞋走到院里,日头已经西斜,东墙投下长长的影子。 姥姥在一个旧铁盆里搅拌着什么,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飘来。见苏念安探头张望,她解释道:“给白菜苗撒点药,不然蟋蟀该把菜叶啃光了。”你在家,或者在门口玩,不要走远。姥爷在屋里呢。 苏念安听到门外又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出门看原来是隔壁那个搓麻绳的女孩和弟弟在门外玩耍。苏念安笑着问:“我能跟你一起玩吗?” “好呀!”女孩眼睛一亮,随即指了指弟弟,“可我还得看着他,咱俩只能在门口这块儿玩。” “你叫什么名字?” “苏念安。苏州的苏,思念的念,平安的安。你呢?” “郑升弟。上升的升,弟弟的弟。”女孩的声音轻了些,随即又扬起,“你的名字真好听,你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你。” 苏念安弯了弯嘴角,没有接话。妈妈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提起了。郑升弟像是意识到什么,急忙指着树荫下的空地:“咱们跳格子吧?” “我不会跳格子。”苏念安说“我有皮筋,你会跳皮筋吗?” “可咱就两个人咋跳呀?” 苏念安眼睛一亮,指着墙角的石磙子:“把皮筋拴在这头上不就行了?” “行呀,咱俩轮流跳。谁跳错了谁负责搭架。” 苏念安回家取了那盘崭新的松紧绳,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她们将皮筋的一端套在斑驳的石磙子上,另一端由苏念安用脚踝绷直。郑升弟利落地给她示范起来,口里念着轻快的童谣,脚尖灵巧地勾挑翻转。 “你慢点儿,”苏念安忍不住叫道,“你慢点跳。这个我没有学过。” 郑升弟笑着停下,把正在玩泥巴的弟弟唤过来,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弟,你给我们念口诀,看姐跳皮筋好不好?” 小男孩拍手坐好,奶声奶气地念起:“小皮球,下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玩了没多一会儿,两个小女孩从巷子里钻出来。“果然是在跳皮筋。能让我们一起玩吗?”其中一个大大咧咧地问。郑升弟没有言语,只是望向苏念安。苏念安爽快地点点头:“好呀,正好人不够呢!" “我叫曹文静!”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抢先说道,又指了指身旁腼腆的同伴,“她叫李林芳。” “咱们怎么玩儿呢?”郑升弟拍拍手上的灰,“要不分成两组吧。” “谁和谁一组呢?”李林芳小声问。 “石头剪刀布来决定!”曹文静已经跃跃欲试地举起手。 经过几轮猜拳,最终苏念安和曹文静一组,郑升弟和李林芳一组。郑升弟把弟弟牵到小板凳上坐好:“弟,你就在这儿看姐姐跳皮筋好不好?” 游戏开始了。第一级皮筋还松松地挂在脚踝处,曹文静轻巧地跃过,口里念着童谣:“小皮球,下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这里的跳法和苏念安平时玩的不一样,苏念安没跳几下就错了。郑升弟善解人意地说:“安安不会条咱们这里的,就给她两次机会,让她多练习一下吧。” 李林芳本能地想表示抗议,可是还没等她说出口,郑升弟又说:“咱们可是沾了安安的光才有皮筋玩。” 苏念安心里泛起一丝得意。郑升弟明目张胆的偏袒,李林芳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在告诉她:在这世上,拥有资源的人有绝对话语权。 是呀。平时女孩们只能玩旧衣服拆下来的弹性较差的皮筋,普通线绳加上一段旧皮筋,偶尔得到两段新皮筋接上就已经是众女生羡慕的对象,何况现在这可是崭新的完整的皮筋,玩起来真是太舒适了。如果惹恼了皮筋的主人那就玩不成了。 苏念安笑着说:“也不需要这么多,前三级我要是跳错了就跳两次,后面跳一次就行。” 苏念安这话一出,几个女孩面面相觑。郑升弟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苏念安已经站到了皮筋前。 说来也怪,方才看郑升弟跳时还觉得眼花缭乱的动作,此刻在苏念安眼中忽然清晰起来。她细细回忆着每个动作的衔接——脚尖该在哪一拍勾起皮筋,转身时重心要如何转换,那些看似繁复的步法,在她看来竟暗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第一次试跳时,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可到了第二次,身姿已然轻巧了许多。待跳到第三级,她竟能跟着童谣的节拍,顺利地完成整套动作。红白格子的皮筋在她脚踝间灵活穿梭,仿佛有了生命。 “你这学的也太快了!”曹文静惊叹道。 郑升弟也忍不住称赞:“安安真是个跳皮筋的天才。” 苏念安只是浅浅一笑。其实哪里是什么天才,不过是她从小看母亲裁剪衣裳时练就的眼力——再复杂的衣样,只要多看几眼,就能在心里拆解出每一道缝线的走向。这跳皮筋的步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另一种需要拆解的图案罢了。 “安安,你们那里是怎么跳皮筋的,教我们几个新花样吧。”郑升弟说。 苏念安仰头自信一笑,随即站到皮筋中央。“那我跳一个给你们看看。我们那边最爱跳‘小莲花''。”她边说边轻盈地跃起,脚尖在皮筋间勾出别样的韵律,“要先这样绕一圈,再转身,就像荷花在转。” 她轻声哼起江南的童谣,调子软糯婉转,与北方童谣的明快节奏截然不同。几个女孩看得入神,连在旁边玩耍的小男孩也停止了嬉闹,睁大眼睛望着苏念安翩跹的身影。 “这个好看!”曹文静第一个拍手,“就学这个,等开学了羡慕死她们。” 曹文静试着模仿,却总也把握不住那个转身的力道:“这比我们这的跳法难多了。” “不难的,”苏念安耐心地分解动作,“你们看,转身时要像柳枝被风吹过那样,自然而然地就转过去了。” 李林芳也很想跳,试探着说:“要不我们三个人轮流搭架,让安安挨着教我们?” 郑升弟说:“那就一个人学习两遍,不管学会没有都换下一个人。让芳芳先跳,我最后跳。” 李林芳学着苏念安小声哼着江南的调子,脸上露出新奇的神色。这一刻,皮筋仿佛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纽带,在起落之间,悄悄消融着地域的隔阂。 “就知道你自己玩,不知道跟你弟弟玩吗?”这声突如其来的呵斥像鞭子般抽在空气中,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郑升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松开了皮筋,慌忙转身去找弟弟。这时她才看见,弟弟不知何时尿湿了裤子,又在地上滚成了个小泥人,裤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黄土。 那妇人见状,扬手就给了郑升弟一巴掌:”我叫你玩,你这个死丫头!”话音未落,又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留下几道红痕。曹文静悄悄扯了扯李林芳的衣角,两个女孩低着头快步溜走了。 苏念安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阿姨,别打升弟了,是我想和她一起玩的。” 妇人猛地转过头,刀子似的目光对着苏念安狠狠地剜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对局长的外孙女说什么。她一把拽过小儿子,对着呆立原地的郑升弟喝道:“还杵着当木头?赶紧给你弟换衣服,再把盆里的衣服都洗了!” 郑升弟低着头,像片被霜打蔫的叶子,一把抱过弟弟往家里去。临进门时,她悄悄回头望了苏念安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羞愧、委屈,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羡慕。 苏念安独自站在原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盘崭新的皮筋还摊在地上,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她忽然明白,在这个村子里,有些孩子的童年,就像郑升弟的名字一样,她们的出生就是原罪。 第3章 第 3 章 暮色渐起,天光如浸了水的宣纸般层层晕染。苏念安听到姥爷叫她:“妞儿,来看电视!”姥爷站在门口,声音温和,“大风车开始了,还有动画片《西游记》呢。” 那声“妞儿”让苏念安的手指微微收紧。在这里,所有的小男孩都叫“旦旦”或“旦儿”,所有的小女孩都叫“妞妞”或“妞儿”。这是通用的称呼,像这里的黄土一样寻常。如果加上姓氏、属相或排行,便成了“刘旦”“虎旦”“二旦”“韩妞”“狗妞”“三妞”这样的专属小名。 她走进屋站在电视机前犹豫片刻,终于轻声说:“姥爷,以后叫我安安吧。”声音不大,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坚持。 “行,”姥爷语气如常,“安安,坐这儿看。你长大了。” 姥爷家那台25寸的彩色电视机,在这个县城里还算是个稀罕物。更难得的是还接入了有线电视,不仅能收到十几个台,画面还格外清晰。彼时大多数人家还在用天线,收到的频道少且不稳定;稍好些的用卫星锅,但因能收到境外节目,后来被明令禁止了。 平日里,姥爷雷打不动要看《新闻联播》,关心国家大事;姥姥则守着电视剧,为里头家长里短的情节牵肠挂肚。这个时间点,本不是开电视的时候。 但此刻,姥爷却亲手打开了电视机。动画片《西游记》的光影在屏幕上流转,苏念安很快被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吸引了注意力,方才院门口的不愉快渐渐淡去。 这时,她听见姥爷对姥姥说:“得给安安找学校了,我打算让她上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是不是远了点?就在咱村小上不行吗?” “你这话糊涂,”姥爷的声调抬高了些,“实验小学是全县的试点,多少人托关系都进不去。咱们村小那条件,不是把孩子耽误了吗?” “实验小学”四个字像块石头,在苏念安心里一沉。她知道如果去实验小学,就不可能和郑升弟同路了,甚至可能再也难像今天这样,在放学后一起跳皮筋了。 然而去哪里上学这件事,终究是姥爷说了算。苏念安识趣地没有插嘴,何况她在扬州上也是读着私立的国际双语学校,人称“贵族小学”。但这种学校在这个小县城是没有的。 鸡鸣破晓,苏念安已在朦胧晨光中醒来。想起连续两日荒废的晨读,于是她从书包里翻出英语课本,院子里传来清脆的读书声。 在扬州时,苏念安的妈妈总是陪她学英语,不仅要求她每日晨读,而且家里经常放着英语广播。妈妈每年都要到国外出差几趟,一口流利的英语让她在异国也能从容应对自如。书桌上总是摊着最新带回来的时装周画册,那些印着异国风景的照片,成了她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英语是世界通用的语言,是一把能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学习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是为了让你将来有选择的权利,有能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偷懒过。多少个清晨,听着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装睡。磨蹭到该上学的时候,就可以完美躲避晨读。妈妈出差,更是她的休息日。 只是这两年,她反倒再没赖过床。把闹钟定在六点半,每天坚持读书。虽然七岁之后她就没有见过妈妈,但是妈妈的疼爱、恨铁不成钢复杂交织的眼神,却越发清晰,甚至在梦里泪水浸湿枕巾。以前妈妈没有好好学的,后来靠着自己摸索,也基本掌握了。即使周围人都回避她关于她的妈妈的话题,但是她从这讳莫如深中也能猜到——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些曾经需要母亲反复督促才能完成的事,现在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不是突然长大了,而是终于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母亲留下的不只是那口标准的英语发音,更是一种向前走的力量。她读得很认真,像是在践行一个未竟的约定。每一个单词的发音,每一段课文的韵律,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只要继续这样读下去,就能抵达母亲曾经许诺过的那些远方。 姥爷站在窗内,望着晨光中捧着课本的外孙女。她那清亮的朗读声,像一串陌生的音符,落在这北方小院的寂静里,却让他的心又沉了几分。这里的学校初中才开设英语课,总不能让外孙女学了这么多年的英语荒废掉。 “得给安安找一个英语老师。”姥爷对姥姥说。 “那你负责全县的教师,给安安找个好的也不难。” “自然不难,我回头查查去。” 直到院子里的读书声渐渐停歇,姥爷才从屋里走出来,“读得真好。”他笑眯眯地称赞,“你读的是什么书。” 苏念安把书递过来,仰头问道:“和这里的学校一样吗?” “这里的小学不学英语。”姥爷轻轻摇头,语气平和。 “什么,为什么不学?”苏念安稚嫩的嗓音里带着不解。 “咱们这儿,要到初中才有英语课。” 苏念安蓦然想起,以前自己读的是国际学校——那是母亲执意要送她去的。爸爸把她到姥姥家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里的教育条件吗?还是爸爸真的不在乎她。这个认知让她的心骤然一沉。原来,那些她习以为常的早读、外教课、双语教材,都是母亲精心为她铺就的路。如今母亲不在了,这条路也就断了。 “爸爸根本不在乎我的前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落寞。 姥爷拍拍她的头顶:“没关系。你以前有的,姥爷也能给你办到。刚才姥爷已经想过了,给你找一个英语老师,专门教你一个人。” “真的?”苏念安欣喜地问。 “那当然。姥爷什么时候骗过你。”姥爷一改往日的严肃,带着几分难得的狡黠。 “吃饭。上午得去学校交些报名资料。” 报名处的人群尚在等候,姥爷已凭着熟稔的人情与周全的打点,为她办妥了一切。手续之快,近乎一种无声的特权。 “学校离家远,往后不方便。”姥爷把各种材料整理好装进皮包里,“我们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说罢,便径直走向了陌路对面的一家房产中介。 苏念安停在玻璃门外,看姥爷在里面与中介交谈。他略显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背影,与墙上那些鲜艳的房源信息叠在一起。中介人员脸上是殷勤的笑意,不住地点头。 从店里出来,姥爷并未立即说话,目光望着街对面新建的住宅楼,若有所思地低语:“……这笔钱,原是想留给孙子的,看来爷用不上了。”他忽然停住,像是惊觉失言,低头撞见外孙女清澈而困惑的目光,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安安不一样,你这么聪明,不能耽误了。” 苏念安回过头,实验小学崭新的教学楼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脑海中浮现出升弟搓麻绳时低垂的眉眼。她隐约感觉到,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正在脚下延伸——将通往崭新教学楼的路与回荡着搓麻声的院落隔开,也将她与这个刚刚熟悉的北方村庄,温柔地、却也不容抗拒地,隔开了。 路过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烤鸭店时,诱人的香气从门帘缝隙里飘出。烤炉里油亮焦黄的鸭子一只只挂着。在那个年代,烤鸭并不是日常餐桌上的食物,而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时才会郑重拎在手上的礼品。 姥爷停下脚步,看了看苏念安,手指向店里:“安安,吃烤鸭吗?” 苏念安望着玻璃后油亮焦黄的烤鸭,随口应到:“那就买一只吧。” 这对她而言并不稀奇——以前,妈妈也带她去金陵饭店的餐厅,片得薄如蝉翼的鸭肉盛在青花瓷盘里,配着葱白、黄瓜和甜面酱,每一道工序都精致得如同仪式。 店老板利落地用油纸将整只烤鸭包好,粗犷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场景相去甚远。没有精致的摆盘,没有片鸭师傅行云流水的刀工,只是一份用纸简单包裹的食物。 走到村口时,几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玩弹珠。烤鸭的香味引得他们频频抬头,目光追随着那只油纸包。苏念安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北方小城里,一只烤鸭承载的意义,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苏念安又想起了那支化掉的蛋卷冰淇凌。也许她应该顺从这里大众的消费方式,不要让自己显得太特别。可是她是苏念安呀,她可以管住嘴,反正她吃过的美食很多,这个小城也没有,但是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她管不住喜欢漂亮事物的心。 苏念安喜欢漂亮的文具。每见到一个文具店都要溜进去挨着看个遍。封面烫着金边、内页印着花草暗纹的笔记本,笔帽上缀着水钻、书写带着香味的圆珠笔,只要她喜欢的,就毫不吝啬地收入自己囊中。 苏念安每星期都有一定数额的零花钱,虽然由她自由支配,但妈妈也会查问钱的去处。不过买书买文具这类事,妈妈从来没有指责过她。 苏念安的妈妈常说:“人谁没有一点小癖好呢?”她自己是懂美、爱美之人,不仅不阻拦女儿收集漂亮文具,反而饶有兴致地陪她一鉴赏。母女俩常常头挨着头,讨论哪个本子的图案别致,哪支笔的颜色特别,妈妈会耐心地引导她欣赏素雅与繁复之间的平衡,分辨哪些配色显得高级。 何况美好的事物会唤醒人心中对完美的追求。苏念安因为用了漂亮的本子,把字写得更加工整,笔记也记得越发条理清晰。所以,对于女儿买回来的本子堆积了半箱,或是挑出几本特别精美的送给好友作生日礼物,妈妈见了也只是莞尔一笑——在她看来,对美的追求若能让生活变得更积极,便是值得的。 “安安,升弟找你。”姥姥在院子里喊。 苏念安撩起帘子,看见郑升弟站在院门口外面。苏念安看着姥姥:“我能让升弟来屋里玩吗?” “可以呀。你俩好好玩就行。”姥姥笑着点头。 “我妈带我弟去姥姥家了,让我看家,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给你糖果吃。”苏念安很自然地拿出零食招待朋友。 郑升弟却本能地摆手:“我不要,我不要。你留着吃吧。”不是因为她不想吃那些见都没见过的糖果,而是她很早她就明白: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好也不能要。要了,就是欠了;欠了,总有一天要还。——穷人家的孩子,连接受好意的本钱都没有。 那时郑升弟刚上二年级。同班有个女孩的爷爷是校长,给了孙女一盒十二色的粉笔。那女孩把粉笔分了一些给要好的同学。郑升弟也得了半支红色粉笔。 她用这粉笔在墙上画花朵,写字。可是有一天她们发生矛盾时,那个女孩生气地要她将粉笔还回去,而其他同学也纷纷占到女生这一边七嘴八舌地帮着催讨,要求她三天内必须还回去。她尝试用红色花瓣捣碎,再把白粉笔染红,但是那女孩把她自制的粉笔摔在地上,说要和原来一样的粉笔,最终郑升弟因为半支粉笔被孤立被辱骂。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接受任何东西。此刻,眼前这颗精致的糖果,她仿佛又看见那截被要回去的粉笔头,在记忆深处发出刺眼的桃红色。 苏念安见郑升弟推辞,只当是她不爱吃,又自然地补充道:“没事,这种糖果吃了不会蛀牙。”说着便剥开一颗放进自己嘴里。郑升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去接。苏念安也不勉强,随手将糖果放在桌上:“想吃的时候自己拿,别客气。” “这本书我能看看吗?”郑升弟的注意力被一本《中外名人故事》吸引。 “当然可以,我都看过好几遍了。你可以带回家慢慢看。” “上面没有拼音吗?” “可是你不是该上四年级了吗?” “有些字……我还不认识。” “不认识你可以查字典,然后把拼音,组词都抄下来,这样你就认识了呀。” “哇,你真厉害!” 望着郑升弟钦佩的眼神,苏念安想到姥爷给她找小学的事。她不确定是因为村小的教学质量有限,还是郑升弟自己学习不够用心。但多年来的家教让她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当得知苏念安不和自己一个小学时,郑升弟有些失落。 苏念安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一摞笔记本上。她伸手取过最上面那一本——线装的软皮封面笔记本,“给你,”她把本子塞进郑升弟手里,“你抄生字吧。” 郑升弟急忙站起来:“不用不用!我……我能看看你是怎么整理生字的吗?” 苏念安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郑升弟一页页仔细翻看:“你写的字真好看。” “你也可以。”苏念安把笔记本上递过来,扉页上面已经工整地写着“郑升弟”三个字,“它是你的了。” 望着苏念安真诚的目光,郑升弟缓缓伸手接过笔记本,轻声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