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是我们的接头暗号》 第1章 盛夏微光里的名字 林未晞躺在床上刷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微微蹙起的眉尖。A大研究生联名举报导师的新闻,像一根细刺悄然扎入心底——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顶尖学府。评论区里滚动的文字像沸水般翻腾,有人说“亲眼见过导师把学生的一作抢走”,有人附议“组会开到半夜,连饭都不让吃”,还有匿名者贴出聊天记录,截图里的导师用“毕不了业”威胁学生无偿干活。 她轻叹一声,指尖无意识划过评论区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学历与人品并无必然关联,这道理她从本科时就懂。那时系里有位博导,顶着“长江学者”的头衔,却总在酒局上让女生给合作方敬酒,可每一次现实的印证,仍叫她心口发闷。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备考那半年,她几乎是把自己钉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凌晨的台灯总在稿纸上投下孤影,保温杯里的枸杞换了一轮又一轮,连做梦都在背专业书里的公式。那时她最大的愿望简单得可笑:能有个地方继续读书,哪怕导师严厉些,组会频繁些,只要能安安稳稳做研究就好。 当林未晞真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仿佛接住一块炙手的烙铁。还有十天开学。这个数字仿佛悬在头顶的秒表,无声却急促地催人心慌。新环境、新室友、新师门……一切未知都像蒙着一层毛边,悄无声息地磨蚀着她的安定。尽管已在群里与导师、同门略作寒暄,可那些“以后请多指教”的背后,藏着怎样的真实?是温和的包容,还是暗藏的竞争?她无从得知。 “总不至于像网上那般荒唐吧?”她把自己裹进空调被中翻滚两圈,像一只试图结茧的蚕,妄图躲进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手机蓦地震动,屏幕上跳出来自许渐薇的兔子头像。“小晞~不~想~开~学~~~~”文字框里挤满扭动的波浪号,林未晞几乎能透过屏幕听见对方那拖长调的哀嚎——许渐薇总是这样,连烦恼都带着点甜气。 “我也是,一想到开学就浑身难受,”她回了个快要融化的表情包。幸好还有薇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与她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两人就像黑夜中并肩飞行的萤火,彼此照见,就能多几分勇气。 对方秒回:“走,去九分糖,我想吃小蛋糕了!” 三十摄氏度的盛夏午后,林未晞认命地换上连衣裙。路过穿衣镜时,她瞥见自己无精打采的嘴角,活像一棵被烈日晒蔫的小草。 蝉声如密网笼罩街道,梧桐叶影碎金般洒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她推开“九分糖”的玻璃门,风铃清响与凉爽的空气一同迎面而来,顷刻洗去满身的燥热。 “这里这里!”角落卡座里,许渐薇挥着两只沾满椰蓉的手指,“快尝尝新出的茶糕,绝对是你爱的清淡挂!” 茶糕入口即化,清雅的米香与龙井茶韵在舌尖缠绵,可林未晞却觉得喉间泛着隐隐涩意:“今年师门就三个新生,两个是本校保研的,只有我外校考进来……”她用叉尖轻戳糕体上的金桂糖渍,“总觉得像冒失闯进了别人家的客厅,连拖鞋都不知道穿哪双。” “哎呀!我们小晞可是过关斩将考进来的!”许渐薇凑过来搂住她的肩,发梢芒果味的洗发水甜香淡淡弥漫,“你本科就发过论文,竞赛也没少拿奖——对了!”她突然抓起手机,“给你看我们师门的宝藏!” 指尖划过屏幕时,相册里突然跃出一张抓拍。林未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定格——报告厅的蓝色幕布前,穿着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正侧身调试投影仪。金属细边眼镜滑到他挺拔的鼻梁中段,镜片后微眯的眼睛追着光束里的数据流,像在拆解星空的密码。投影蓝辉落在他衬衫领口,晕开一片冷调的光晕,袖口露出的银白表带随着他按压论文稿的动作微微反光。 讲台麦克风被他稍稍拨偏,泄露了演讲者不愿放大呼吸声的拘谨。背景白板上密布的天书公式与他绷紧的下颌线构成奇异和弦,而台下所有听众都朝着他的方向仰头,如同向日葵追逐破云而出的光。 “我们师门的博士师兄,”许渐薇的指甲轻叩屏幕,将照片角落的嘉宾证放大,“江溯。这名字是不是很有气场?听说他本科直博,今年才博一,可顶刊论文已经发了不下五篇。”她的声音压低,带着几分炫耀般的窃喜, 林未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照片中的年轻人正站在白板前书写公式,侧脸专注,袖口整齐地挽到肘部。 “这还不算,”许渐薇凑近几分,发梢扫过林未晞的肩头,“他对师弟师妹好得离谱。有个研三的师姐模拟计算卡了一星期,他凌晨从实验室出来正好撞见她在走廊哭,手里还攥着厚厚一叠的错误数据,江溯师兄二话不说带她回办公室,一边煮咖啡一边给她讲了一夜。”许渐薇拿起叉子叉了块茶糕,“那师姐说,江师兄讲题的时候特别耐心,连公式里的每个变量都拆开来解释,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天亮的时候,咖啡壶里的最后一滴咖啡刚煮好,她的模型也终于跑通了。” 风铃轻响,许渐薇的语调忽然变得微妙:“最可怕的是他的情商。我师姐说有次组会,咱们学校的外教也在,外教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坚持认为江溯师哥他们组的数据有问题,说话还带着点讽刺,说‘年轻人做研究总爱走捷径’。场面尴尬得要死,连我们导师都皱起了眉。” 她顿了顿,像是在模仿当时的场景:“结果江师兄却不急不恼,先给外教续了杯茶,用英语说了句‘您提出的疑问非常宝贵,正好帮我们查漏补缺’,然后现场重新演示计算。他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上的数据流像瀑布似的往下滚,最后竟然推导出对方理论中的一个疏漏——那位教授当场就红了脸,不仅心服口服,还主动提出要合作,说‘想跟江同学一起完善这个模型’。” 林未晞看见照片中江溯微微扬起的嘴角,那是一种兼具智慧与温煦的神情。许渐薇最后轻声补充:“他帮师弟师妹改论文从不直接删改,而是用批注写‘这里或许可以……’、‘另一个思路是……’。办公室里大家都说,被江师兄指导过的论文,连审稿人都会多给三分善意呢!”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别看他这么耐心,科研实力可是顶尖的——去年就以第一作者发了篇Nature子刊,听说我们组里好几个重要项目都是他挑大梁。平时看着温和,但组会上谁的数据有问题或是逻辑有漏洞,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分析得清清楚楚,连导师都频频点头。” 林未晞的指尖无意识抚过照片边缘,屏幕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那些关于开学的焦虑忽然褪成模糊背景音,只剩投影仪光河里浮动的尘埃,以及那人嘴角克制的、半克朗重的微笑。 “对了,”许渐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个月系里有个新生交流会,江师兄是主持人之一,到时候你肯定能见到他。听说他还会给新生推荐书单,都是他自己看过觉得有用的,连版本都标得清清楚楚。” 林未晞心底悄然漾起一丝微妙的憧憬,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浅淡的涟漪。她拿起叉子,叉起最后一块茶糕送进嘴里,龙井茶的清苦里,似乎也多了几分回甘。 “江溯”林未晞心里默默念到,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照片上,这次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西装内袋里别着一支很旧的钢笔,金属笔夹已经有些磨损,却依然闪着温润的光泽,与他一身的精英气质既矛盾又奇妙地和谐。这个发现让她没来由地觉得,这个看似完美的人,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执着与故事。 “唉,要是你能在我们师门就好了,”许渐薇托着腮,略带遗憾地说,“不过徐景明老师也很厉害,就是听说……嗯……要求特别高,项目也又多又急。”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我好像听师姐提过一嘴,说咱们两个师门有项目合作,关系还挺紧密的。” 就在这时,许渐薇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眼,忽然兴奋地把手机递到林未晞面前:“哇,你看!说曹操曹操到!江师兄刚在我们师门群里分享了一个云端文件夹的链接,说是整理了一些‘可能会对新生有用的入门资料’,哇,他也太好了吧!” 林未晞凑过去看,只有一行文字和一个链接:整理了些旧资料,或许对研一的新同学有所帮助。按需自取。不到十分钟,下面已经是一长串的“谢谢师兄。” 许渐薇已经飞快地点了进去,嘴里不住地惊叹:“我的天,这哪里是‘一些旧资料’,这根本就是个宝库啊!文献包、软件教程、书单……还都分门别类好了!小晞,我发给你,你也看看。” 林未晞拿出自己的手机,怀着敬意点开了那个链接。果然,里面是极其详尽的资料。她下意识地在文件夹列表里寻找着,指尖滑动屏幕,忽然,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名字跳入了她的眼帘: 【仅供参考】—徐景明老师组—项目相关基础预备 她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这个文件夹被放在很下面的位置,看起来像是顺手整理进去的,并没有特别标注。她小心翼翼地点了进去,里面是几篇非常针对性的方法论文献、一份详细的软件包安装调试指南、以及一个名为“常见数据处理流程及坑点提示”的文档。 这一切,都精准地指向了她之前了解到的、徐老师课题组的主要研究方向。 是巧合吗? 还是……这位心思缜密到可怕的江溯师兄,早已习惯性地为每一个可能合作的团队、甚至是每一个未来可能进入相关领域的新人,都准备了这样一份“仅供参考”的贴心指南?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在林未晞心中蔓延。那不仅仅是被帮助的感激,更是一种被无声的、巨大的专业素养所笼罩的震撼,以及一丝微妙的、被悄然“看见”了的悸动。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徐老师今年招了谁,但他已经为那个“可能存在的新生”铺下了一小块垫脚石。 她抬起头,窗外阳光正好,蝉鸣依旧聒噪,但那份盘旋在心头的开学焦虑,似乎被一种更具体、更微妙的心情取代了。她忽然很想知道,当十天后开学,她真正站在江溯面前,提起这个文件夹时,他会不会记得自己曾分享过这样一份资料?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她期待着,能亲口对这位未曾谋面却已受益的师兄说一声谢谢。 也隐隐期待着,想知道那支与他气质不甚相符的旧钢笔,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第2章 指尖的温度与新窗的光 十天光阴,如指间流沙,无声簌落。 林未晞靠在后座,窗外流动的街景像一卷褪色的胶片。行李箱在后备箱里规律地轻响,仿佛在丈量着与家之间不断延伸的距离。母亲从前座回过身,指尖还沾着刚出炉蛋黄酥的温香,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小晞呀,食堂的菜要是不合胃口,自己煮点面也好。保温杯记得每天装满热水,天气就要转凉了……” “知道啦,妈。”她的应答裹在沉闷的空气里。地图上不过两指宽的跨度,此刻却化作哽在喉间的棉絮,堵得人发慌。幸而身旁还有许渐薇——那个总揣着糖果、笑眼弯成月牙的姑娘,正趴在前座椅背朝她挤眼,手里晃着两袋真空包装的小鱼干。 机场出发层沐浴在初秋澄烈的阳光中。父亲俯身搬运行李时,后颈的汗迹在衬衫领口洇开深色痕迹。“有事就往家里打电话,”他的嘱咐被往来广播切割得零碎。林未晞颔首,望着双亲立在黄色安全线外挥手。母亲的丝巾被风拂起一角,宛若振翅的蝶。 自动玻璃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父母的身影骤然缩小。人潮如流动的河,将他们推往视野尽头,最终凝成两个模糊的墨点。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泪珠滚落手背,烫得惊人。 “哟,让我瞧瞧这是谁家的小朋友?”带着薯片香气的手递来印花纸巾。许渐薇叼着棒棒糖,歪头打量她,“都要读研究生了,再哭我可要拍照发朋友圈了——标题就叫''211高材生因想家泪洒机场实录''。” 林未晞破涕为笑,接过纸巾胡乱擦拭。“就你话多。”她轻声嗔怪,手指却诚实地攥住许渐薇的手腕。相贴的肌肤传来温度,终于填平了心底某处空洞。 万米高空上,舷窗外云絮如揉碎的棉絮,铺展成无垠雪原。指尖抵着冰凉的窗玻璃,林未晞心口揣着只躁动的雀。前方等待着崭新的实验室、未解的课题,还有藏在玻璃器皿后的人心世情,她分不清是期待更多,还是忐忑更甚。 迎新大巴驶过葱郁的林道,最终停在红砖宿舍楼前。许渐薇咬着志愿者分发的蛋黄派含糊道:“不愧是211,零食档次都不一样。” 宿舍二楼的高度恰到好处,推开门时,阳光正斜斜铺满靠窗的书桌。浅蓝色连衣裙的女生应声起身,发梢还沾着室外的朝气:“你好呀,我是杨晴羽。”她自然地接过林未晞肩上的帆布包,指尖轻巧掠过背带,“箱子这么沉,快放下歇歇。” “谢谢,我叫林未晞。”她注意到对方桌面上排列着标签各异的试剂瓶,“你来得很早吗?” “导师提前半个月抓我来采样呢,”杨晴羽帮她铺展床单,语调轻快,“天天野外曝晒,都快成黑炭了。”她指向对面床铺,“我住四号床,以后咱们就是对铺啦。” 暮色初合时,另两位舍友相继到来。白T恤牛仔裤的孙乐怡嚼着口香糖介绍:“我本科就在这儿,食堂三楼的麻辣拌一绝”;赵媛丽的行李箱折射着流光,耳钉闪烁间笑意盈盈:“我从A市来的,请多指教。” 四人同行前往食堂的路上,孙乐怡指着图书馆:“这地方大得离谱,赶紧买电动车吧,不然上课走到腿软。”话音刚落,林未晞的手机震动,弹出许渐薇的讯息:“小晞!学校太大了吧?买电动车吗?” 她低头回复笑意盈盈:“正想和你说呢,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视频通话里,母亲望着整洁的书桌、窗外的玉兰和笑脸盈盈的舍友们,悄悄拭了拭眼角:“住得惯就好,别舍不得花钱。”挂断后屏幕再度亮起,胡丹妮的名字跃入眼帘:“师妹到校了吗?” 心跳骤然加速。她反复斟酌措辞,从“刚到”改为“师姐好,下午刚安顿好,正想和您说”,检查三遍才敢发送。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良久,方才轻轻放下手机。 “明早九点半,办公室见徐老师。”师姐的回复简洁明了。 林未晞在虫鸣声中辗转难眠。九月的夜风裹挟着燥热,她点开学校官网——导师徐景明在照片里戴着银框眼镜,笑容温润。但愿是位好相处的老师,她暗自期盼。 翌日,孙乐怡的电动车载着她穿行校园。风鼓荡起衣摆,林未晞紧握后座扶手轻声问:“乐怡,你了解徐景明老师吗?” “徐老师啊!”孙乐怡猛然刹车,险些让她撞上前背,“他的课特别生动!我本科上他的课他讲细胞凋亡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细胞有意识,那凋亡程序启动时,它大概会一边抱怨‘这破程序终于轮到我了’,一边给自己刻墓碑,上面写着——此处长眠着一个恪尽职守但不想加班了的体细胞,全班笑疯。你能跟他读研真是太幸运了!” 悬着的心稍稍落下。然而站在浅棕色办公室门前,看着“徐景明”三个清隽字迹,她仍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请进。”门内传来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推门所见的是窗边书桌后的男人。银框眼镜后的目光凝在电脑屏幕密密麻麻的公式上,那些符号如星子般跳动。微胖的身形裹在挽起袖口的衬衫里,腕间旧表反射着微光。 “徐老师好,我是林未晞。”她立在门边,声音微微发紧。 “小晞来了,坐。”徐景明抬颌示意,视线仍未离开屏幕。 两分钟的寂静里,唯有鼠标轻击声叩击神经。她端坐沙发边缘,连呼吸都放轻,直到敲门声打破沉寂。 门口立着的男女带着少年般的爽朗。白衬衫男生与高马尾女生笑着自我介绍:“柳晓婷,宋星磊,徐老师本科带起来的。你是林未晞吧?以后就是同门了。” “老师您让我下的数据没权限呢。”宋星磊露出虎牙笑道。 “知道了,”徐景明挥手,“先带小晞熟悉实验室,认认工位。” 走出办公室,林未晞才敢深深呼吸。柳晓婷挽住她手臂,发梢扫过腕间:“别紧张,咱们组氛围特别好,就是偶尔要接受老师的''压力测试''。”她朝办公室方向俏皮眨眼。 “名义上我们是徐老师的学生,其实属于吕映秋老师的课题组。”宋星磊推推眼镜补充,“吕老师现在外校任校长,组里事务都由徐老师主持。” 吕映秋老师?林未晞想起许渐薇曾提过这是她的导师。奇妙的缘分让她唇角微扬。 宋星磊推开走廊尽头悬挂“07”铜牌的门扉:“欢迎来到我们的''第二家园''。” 实验室比想象中更加明亮。南面整墙玻璃窗将秋阳滤成暖金,流淌在白瓷实验台上。空气里浮动着乙醇的清冽与咖啡的微苦,交织成科研独有的温柔气息。靠窗人群闻声回首,低马尾的师姐放下移液枪,未摘手套先抽纸巾擦拭掌心。 “新来的师妹?我是苏昕玥,吕老师门下博一。”她伸手时带着干燥的暖意。 “师姐好,我是林未晞。”她连忙回握,指尖微烫。 “陈彦旭,研三。”灰实验服的师兄轻拍嗡嗡作响的工作站,“模拟计算找我,包教包会。” “你就是林未晞吧?我是胡丹妮!”一个声音清脆的女生笑着蹦过来,热情地指了指靠门的位置,“那就是你的工位啦!之前的师姐特意收拾过,还给你留了盆绿萝呢,你看——长得多好呀!” 这时,从旁边堆满文献的工位上抬起一个脑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温和的男生推了推眼镜,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我是肖白,研二。主要跟着做蛋白组学这边的实验。”他指了指实验室另一端的实验台,“以后实验操作上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可以随时问我。” 林未晞指尖抚过光洁桌面。绿萝叶尖悬着水珠,似是刚被浇灌过。她翻开苏昕玥递来的“生存手册”,活页间夹着仪器说明、试剂订单,甚至手绘外卖地图,侧旁朱批标注“这家麻辣烫少麻酱更佳”。 “冰箱物品务必贴标签!”宋星磊指着角落冰箱表情夸张,“否则唐师姐的细胞能被误扔三次——” “第三次我贴了''误丢者偿命''。”细胞房门口飘来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引得满室欢笑。 柳晓婷凑近耳语:“瑾夏姐人特别好,就是幽默感有点冷。” 林未晞垂首翻阅手册,指尖忽然顿在某页角落。铅笔字迹浅浅晕开,像是演算间隙的随手记录: 江溯:参数优化需迭代,勿贪快。 心口被无声叩击。这个名字与学术会议照片里的身影重叠——白衬衫,金框眼镜,讲台上侧脸的轮廓被光影精心勾勒。 “发现什么了?”苏昕玥端着咖啡走近,顺着目光轻笑,“江师兄的随手笔记。他总爱抓纸记录思路,那天怕是没找到草稿本。” 林未晞抬头,目光不自觉扫过实验室:“江师兄…今日不在吗?” 苏昕玥吹散咖啡热气,眼尾沁出促狭:“被外派合作项目了,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嘛…”她拖长语调,望着林未晞睁大的眼睛,“明后日就该回来了。怎么,还没见面就听说过我们这儿的''镇组之宝''了? 正午阳光穿过绿萝叶隙,在那行字迹上投下碎金。林未晞的指尖轻按“江溯”二字,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这座陌生的实验室,似乎正对她展露比想象中更悠长温暖的脉络。 “哦,对了,”苏昕玥放下咖啡杯,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轻快,“师妹你的工位之前是另一位师姐用的,抽屉里好像还有东西。你自己整理一下哦,没用的直接扔掉就好。” 这友好的提醒并未让林未晞多想。她依言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果然散落着几支旧笔、一个空白的实验记录本,还有一小叠便签纸。她细心地将杂物归拢,准备丢进废纸篓。 就在拿起那叠便签纸的瞬间,一张对折后又被压得格外平整的纸条,从纸页间滑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她的裙摆上。 纸条边缘微微卷曲,显是有些时日了。她下意识地将其展开。 上面的字迹,与她方才在手册上看到的、那令人安心的笔迹截然不同——是一种陌生的、略显潦草而急促的字体,用力之深,几乎要戳破纸背。 只有短短一行字,没头没尾,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入她初来乍到的暖意之中: “小心数据。07实验室并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林未晞的呼吸蓦地一滞。 指尖下的纸片突然变得滚烫。她飞快地合上手掌,将纸条攥入掌心,仿佛要藏起一个灼人的秘密。 她抬起头,实验室里一切如常。苏昕玥在和胡丹妮讨论晚饭吃什么,陈彦旭的工作站依旧嗡嗡低鸣,肖白师兄埋首于文献之中,阳光依旧明媚,绿萝依旧青翠。 仿佛刚才那行充满警告意味的字迹,只是她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可掌心里那张粗糙的纸片,正真实地硌着她的皮肤。 “这座陌生的实验室里,似乎藏着比想象中更悠长的故事——” 她先前那个天真的念头,在此刻骤然变质,蒙上了一层深不可测、令人心慌的阴影。 第3章 薄荷味的邀约 从实验室出来,正好到了午饭时间,与同门道别后,林未晞径直去了食堂。许渐薇早已占好位置,面前摆着两份冒着热气的猪脚饭,金黄的表皮颤巍巍地泛着油光。 “你们老师和同门怎么样?快尝尝,这家的猪脚饭绝了!”许渐薇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道。 “刚接触感觉都挺好的,”林未晞夹起一块炖得软糯的猪脚,嘴角弯起一抹神秘的笑,“不过,有件事你肯定想不到。” “什么事?”许渐薇立刻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地凑近。 “你导师吕映秋,是我导师徐景明的师母!听说当年徐老师读博时,吕老师没少操心。现在两个师门的实验室合并了。”林未晞轻声道出这个刚刚得知的消息。 “呀!”许渐薇猛地站起身,险些碰倒桌上的汤碗,“那我们以后就在一个实验室了?太好了!我之前好像听师姐提过一嘴,没想到是真的!这下我们可以一起做实验,一起吃饭,一起吐槽了!”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引得邻座的同学纷纷侧目。 饭后,两人打车去了大学城最大的电动车行,两人在车行选了一下午,终于在太阳落山前,选好了自己的爱车,林未晞挑了一辆薄荷绿的新车,颜色清新得像初春的嫩芽;许渐薇则选了一辆粉色的,车把上还挂着毛绒挂饰。她们骑着新车穿梭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初秋的晚风拂过面颊,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路灯在渐浓的夜色中一盏盏亮起,为她们前行的路铺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开学初的课程尚未正式开始,导师布置的任务也不多,林未晞难得享受了几日清闲。她与舍友们很快熟悉起来:杨晴羽是个安静的女孩,总是戴着耳机埋头看书;赵媛丽和孙乐怡则和许渐薇一样活泼开朗,宿舍里时常充满欢声笑语。四个性格各异的女孩,在这方小小天地里相处得意外融洽。 傍晚,林未晞吃过晚饭,突然想去实验室收拾工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踩着新买的电动车,微风扬起她的发梢。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三年一定要努力做出一番成绩。 推开实验室的门,苏昕玥正在整理文献。“小师妹来啦?”她笑着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林未晞手中的背包。就在这时,一股清冽的薄荷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林未晞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影立在窗边——落日熔金,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是江溯。 “师兄,这是徐老师新收的小师妹林未晞。”苏昕玥俏皮地眨眨眼,“师妹,这就是咱们实验室的''镇组之宝''江溯师兄。” 林未晞一时怔在原地。眼前的人比照片上更加挺拔,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清俊。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温和。 “江师兄好,我是林未晞。”三秒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以后请多指教。” 江溯走近几步,薄荷的清香愈发清晰。“师妹客气了,指教谈不上。科研之路,我们共同进步。”他的声音温和,像秋日里潺潺的溪流。 林未晞红着脸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发现桌上放着几颗包装精致的薄荷糖。苏昕玥解释道:“这是江师兄出差给咱们带回来的手信,他可是薄荷糖的终极爱好者。” “这个牌子的薄荷糖回味很特别,”江溯浅浅一笑,“师妹尝尝看。” 林未晞剥开糖纸,清凉的甜意在舌尖漫开,一丝微凉沁入心脾,恰到好处地抚平了初秋的燥热。“很好吃,谢谢师兄。”她轻声说,将糖纸小心地收进口袋。 回去的路上,林未晞迫不及待地给许渐薇发消息:“我刚才在实验室见到江溯了。” 对方立刻回复了一连串的惊叹号:“什么?!他真人是不是比照片还帅?早知道我就不偷懒也去工位了!不过明天新生讲座他也会出席,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林未晞收起手机,抬头望见一弯新月悬在天际。口中的薄荷余味丝丝缕缕,如同此刻心底悄然漾开的涟漪。“一定要好好努力,”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只能达到江师兄一半的优秀也好。” 第二天一大早,许渐薇就拉着林未晞赶往报告厅。“必须抢占前三排!”她信誓旦旦地说,“这可是近距离观察天才的绝佳机会。”然而当她们赶到时,报告厅早已座无虚席,最终她们在第五排找到了两个位置。 灯光渐暗,主持人简单开场后,江溯在掌声中走上讲台。他今天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投影的光影在他身上流转,当他开口时,清朗的声线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赘述那些众所周知的成功学套路,而是真诚地分享了自己科研路上的挫折与感悟。PPT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简洁地列着三本书:“《研究是一门艺术》”、“《教授为什么没告诉我》”以及“《科研诚信》”。 “最后想推荐这三本书给刚踏入科研之路的各位,”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它们或许不能让你立刻发表顶刊,但能帮助你们少走一些弯路。” 提问环节开始,不少同学争相举手。有人问如何保持科研热情,有人问时间管理的秘诀,江溯都一一耐心解答。林未晞的心跳得厉害,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浸湿攥着的纸条,那上面写着她近日阅读文献时迸发的思考与疑问。 许渐薇在底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晞晞,快举手呀!” 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动着,林未晞颤抖着举起了手。当话筒递到她手中时,她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林未晞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话筒传递到她手中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江师兄好,”她的声音清亮,虽带着一丝紧张的颤音,却异常稳定,“我是林未晞。我想请教一个关于研究起点的问题。当我们有一个新颖的想法并准备把它落实成一个完整的课题时,该如何系统地构建实验方案,才能确保我们设计的实验能够最有效、最令人信服地验证这个想法呢?” 她稍作停顿,继续清晰地补充道:“比如说,我们该如何抓住最核心的变量,并为之设立一套清晰、可靠的评价指标?这其中最关键的是什么?” 会场安静了一瞬。这个问题跳出了具体操作的窠臼,直指科研工作中承上启下的核心环节——如何将“想法”转化为令人信服的“故事”。 江溯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激赏。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靠近话筒。 “问得非常好!”他脱口而出,语气中的赞叹清晰可闻,“这正是连接‘灵感’与‘成果’最关键,却最容易被忽视的一步。它考验的不是实验技巧,而是一种顶层设计的能力。” 他没有直接给出干巴巴的步骤,而是用一个生动的比喻切入:“这就像建筑师画蓝图,不仅要考虑‘盖什么’(目标),更要规划好‘如何证明它坚固可靠’(验证体系)。” 接着,他言简意赅地点出了关键:“核心在于抓住‘变量控制’和‘指标匹配’。首先要精准定义你的自变量和因变量,确保你‘摇’的‘因’和你看到的‘果’之间有清晰的逻辑链。其次,为你观测的‘果’找到最客观、最敏锐的‘尺子’(指标),这把尺子必须要能精准量出你关心的变化。” “能提出这个问题,”江溯的目光落在林未晞身上,语气真诚而肯定,“说明你没有停留在被动接受任务的层面,而是在主动思考研究的全局架构。这是非常宝贵的思维高度。” 林未晞在众人的注视中坐下,心跳如鼓,许渐薇在桌下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眼中满是“我家晞晞真棒”的骄傲。 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人群开始涌动,学生们三两两地朝着出口走去。林未晞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收拾背包的动作都有些慢半拍。 就在这时,一个清润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林师妹,请稍等一下。” 她蓦然抬头,看见江溯正朝她走来。他稍稍侧身避让开涌动的人流,白衬衫的袖口还挽在小臂处,露出劲瘦的手腕。 “你的问题提得很有水平,”他停在她面前,语气自然随和,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我那里有一些关于实验方法论和科研思维训练的经典文献和笔记,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整理一下分享给你。” 他似乎担心给她压力,又温和地补充道:“不是什么必读任务,只是觉得这些资料或许能帮你更快地建立起科研的思维框架。你刚才展现的思考能力,值得更好的引导。” 报告厅的喧哗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林未晞只听见自己清晰而雀跃的心跳声。她用力点头,唇角忍不住上扬:“非常感谢师兄!我真的很需要这些。” “好,”江溯的眼中也染上淡淡笑意,“那我整理好后发你邮箱。我们……实验室见?” 晚风从报告厅敞开的门吹进,拂动江溯衬衫的衣角,林未晞望着他镜片后带着笑意的眼睛,仿佛又尝到了那颗薄荷糖的清凉微甜。 “实验室见!”林未晞应道,看着他点头示意后转身融入离去的人潮。 许渐薇这才凑过来,激动地挽住她的胳膊:“哇!江师兄亲自给你开小灶!晞晞,你要变成咱们这届的重点培养对象了!” 林未晞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指尖还微微发烫。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文献分享,更是一把钥匙,即将为她打开一扇通往更广阔科研世界的大门。 窗外,九月的天空湛蓝如洗,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林未晞心中充满光亮,这条科研之路,因前方有引路的微光,而变得无比值得期待。 她和许渐薇随着人流走向出口,林未晞的嘴角还噙着未散的笑意,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接收到认可时的微烫。就在经过报告厅侧门时,一阵低沉的谈话声让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声音来自虚掩的门后,其中一个声音她今天早上刚刚听过——是她的导师,徐景明。 她本能地想快步离开,但徐景明接下去的一句话,却像磁石一样定住了她的脚步。 “——看来,你是真的挺看好这位林未晞同学?” 徐景明的声音听起来比在组里时温和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林未晞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她的提问确实展现了不错的思维潜力,徐老师。” 江溯清润的声音响起,语气是惯有的沉稳和客观,听不出太多私人情绪,“值得花些资源引导。” “哦?只是‘不错的潜力’和‘值得引导’?” 徐景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门后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能让眼高于顶的江博士主动发邮件,可不仅仅是‘不错’而已吧?这在我印象里,好像还是头一遭?” 门外,林未晞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同时一股更深的讶异困住了她——徐老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这么细? 江溯似乎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只是觉得她的思考方式比较特别,或许能带来一些新的视角。您知道,我们现在的项目正需要跳出固有框架。” “很好。” 徐景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满意“有眼光。一块上好的璞玉,确实需要最好的玉匠来雕琢,才能不辜负其天赋。而你,无疑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刻刀之一。”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清晰地传入林未晞耳中: “既然你看好,那就好好带带她。多给她一些‘机会’,多一些‘锻炼’。压力给够,资源也给够——让我看看,这块璞玉,究竟能被你打磨到何种程度。也看看你这把刻刀,这次又能做到多精准、多深入。” 这话听起来像是完全的认可和鼓励,甚至是将巨大的信任交给了江溯。但不知为何,林未晞却从那份过度的“满意”和加重的语气中,隐隐品出了一丝异样。那不像是在培养一个学生,更像是在……布置一场高难度的测试,同时检验着“玉”和“刻刀”。 “我明白了,徐老师。” 江溯的回答简洁而克制,听不出喜怒。 “嗯,” 徐景明最后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很期待你们的…‘共同进步’。” 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要出来了。 林未晞猛地惊醒,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般,心脏狂跳,一把拉住还在东张西望的许渐薇,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报告厅。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身上,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徐老师的话,表面上是无比的认可和鼓励,甚至将“雕琢”她的权力完全交给了江溯。 但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温和的语气下,潜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深意? 那“期待”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考量? “共同进步”……这四个字在她听来,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和……令人不安。 她满怀期待迈出的第一步,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了一个早已为她规划好的轨道,而轨道的尽头,是她无法预知的、既充满机遇又暗藏风险的未来。 第4章 轰鸣后的寂静 秋风裹挟着凉意,穿过校园的林荫道,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林未晞裹紧了身上的格子衬衫,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了实验楼前。 07号实验室里,咖啡的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与消毒水的味道交织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科研世界的味道。唐瑾夏师姐已经端坐在电脑前,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论文图表,她的专注让整个空间都显得肃穆。林未晞放轻了脚步,悄声走到自己的工位。她打开电脑,点开江溯昨晚发来的文献压缩包,虽然本科时也曾发表过论文,但她心里清楚,那不过是踏入科研门槛的浅浅足迹,真正的攀登,此刻才刚刚开始。 “咖啡到!小晞,你爱的橙C美式!”许渐薇的声音清脆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她像一阵欢快的风卷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两杯饮料,她在林未晞对面的工位坐下,一边开机一边哀叹:“昕玥师姐说周五要开联合组会,咱们两个师门第一次正式亮相,我可不能啥也说不出来啊……” 组会。这个词让林未晞的心微微收紧。备考时那句“日日开组会也甘之如饴”的誓言言犹在耳,真到了眼前,却只剩下一丝忐忑和心虚。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些情绪都压下去,然后埋首于文献之中。作为生物学新生,导师尚未指定方向,她像一只迷失在知识丛林里的幼兽,四处碰壁,而江溯整理的那些资料,宛若林间透下的第一缕微光,为她指引出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 正当她沉浸其中时,苏昕玥的招呼声传来:“小薇,小晞,来得正好,来帮个忙?”两人应声而起,走到中央实验台。只见台上堆满了待清洗的玻璃器皿,试管、烧杯、培养皿,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战役后的残局,显然是刚结束一场复杂的实验。 “劳动力来得正是时候。”一个清冽而略带调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未晞回头,看见江溯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扫过那堆器皿,最后落在她们身上。“两位师妹刷瓶子的手法很专业,看来是练过的。”他打趣道,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未晞骤然泛起红晕的脸颊。 “师兄你就别取笑我们了,”陈彦旭哭丧着脸,指着电脑屏幕上一团乱麻似的曲线,“实验卡在这老半天了,数据就是不对,快帮我们看看吧。”江溯敛起玩笑的神色,走到电脑前查看数据。他微微凝眉,专注地盯着屏幕,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曲线异常处,眼中闪烁着冷静而智慧的光芒,仿佛能穿透纷繁的数据,直抵问题的核心。林未晞偷偷望着他,心想: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从容地破解每一个难题。 “林师妹,许师妹,你们也过来看看。”江溯忽然转头招呼,他的声音将林未晞从思绪中拉回,“这个数据处理问题很典型,提前了解对你们以后自己设计实验有好处。”两人连忙摘下手套凑近。江溯讲解得清晰透彻,将复杂的原理和数据处理技巧拆解得明明白白。林未晞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所有的细节,却仿佛能看到抽象的知识点在眼前逐渐织成清晰的网络。 这时,唐瑾夏抱着一摞刚灭好菌的试管走过来,随口问道:“离心机会用吗,两位小师妹?我这边样本马上要离一下。” “会的师姐,”林未晞立刻应答,本科时她没少操作这个,“需要离心多久?我来吧。” “太好了!林师妹,那就麻烦你了。转速12,000 rpm,时间10分钟。注意核对角平衡,盖好盖子再启动。样本就在那边的冰盒里。”唐瑾夏细致地交代着,指了指旁边的样本。 “好的,师姐放心。”林未晞走到那台银灰色的高速离心机前。它比本科实验室那台老旧的机型显得更高大、更精密,控制面板上的按钮也多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操作步骤,小心翼翼地取出转子,将样本管两两对称地放入凹槽,仔细确认了配平——这是最关键的一步。然后她盖上了厚重的金属盖子,听到“咔哒”一声锁扣响,才稍稍安心,按下启动键。 机器低沉地嗡鸣起来,平稳加速。林未晞稍稍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去继续听讲。然而,就在她走出两步之后,身后离心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不规则,紧接着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随后戛然而止!控制面板上一个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起来。 林未晞的心猛地一沉,立刻跑回离心机前。屏幕上报错:“Imbalance Detected. Lid Locked.”(检测到不平衡,盖锁锁定)。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明明仔细配平了?冷汗立刻渗了出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尝试抬起盖子,看看里面的情况,或许只是卡了一下? “停!手放开!” 一声严厉的呵斥如同冷水泼下,让她僵在原地。徐景明教授不知何时已然踱步而入,正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地盯着她和那台发出抗议的离心机。 “谁教你直接用手去碰运行异常的离心机?盖子的机械锁失效了怎么办?高速旋转的转子碎片飞出来是什么后果,你有没有概念?!”徐教授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昂,却字字如锤,砸在寂静的实验室里,也砸在林未晞的心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 林未晞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无所适从。 徐教授上前一步,先是切断了离心机的电源,然后才熟练地通过紧急开盖旋钮解除锁定,打开盖子。一股样品离心破裂后的异味淡淡散出。他看了一眼内部,沉默了几秒,这沉默比责备更让人难熬。 “外校考来的学生,基础操作和安全意识还是得多练练,不能眼高手低。”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精准地刺入林未晞最脆弱的自尊心,“实验室不是过家家的地方,仪器损坏事小,伤到自己和别人才是大事。这些最基本的原则和操作,本科阶段就应该刻在脑子里了。”他没有再看她,仿佛这只是一个小到不值得多费口舌的插曲,转身便去查看陈彦旭他们的实验数据,却留下满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数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林未晞深深地低着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委屈、羞愧、后怕、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她的感官。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尤其是江溯。她只觉得那道冰冷的银灰色机器和空气中残留的微弱气味,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能。 人群渐渐散开,继续各自的工作,低声的交谈和键盘声重新响起,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却仍愣在原地,盯着那台已经恢复安静却仿佛仍在嘲笑她的离心机,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令人无地自容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修长的影子安静地落在她身旁的操作台上。江溯去而复返,他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走到离心机前,重新接通电源,熟练地按下几个组合键,进入系统菜单,解除了安全锁定,然后轻巧地打开盖子,取出破损的样本管,清理干净,接着又熟练地校准了平衡传感器。 “这款离心机的平衡感应器比较敏感,对称放置的重量差超过0.1克就会触发保护性锁死。”他的声音平稳如水,听不出任何同情或责备的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进行纯粹的技术指导,“下次放置样本前,可以用旁边的微量天平再复核一下。紧急手动开盖的旋钮在仪器背面,说明书在第三排柜子第二个文件夹里,有详细图解。” 说完,他并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看她,便转身离开,仿佛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个工作中常见的小问题,寻常得不值一提。 离心机屏幕上的数字早已恢复正常,幽幽地闪着待命的蓝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林未晞却依然无法动弹。江溯平静的话语和徐老师严厉的批评在她耳边交织回响。那点微不足道、公事公办的“温暖”,此刻根本无法驱散她心中巨大的迷茫和冰冷的自我怀疑。 她真的适合这里吗?当理论遇上实践,当梦想照进现实,那条她心心念念、奋力挤上的科研之路,为何才刚起步,就显得如此崎岖难行,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 夕阳西下,橘色的光线斜斜地透过窗户,将实验室染上一层暖色调,却温暖不了林未晞冰凉的心绪。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仔细地检查水电,然后锁上门。 在转身的刹那,她再次回头,透过玻璃窗望了望那台在暮色中安静伫立的离心机。沉甸甸的困惑、羞愧和不甘在她心中翻滚,最终凝聚成一丝不愿服输的倔强。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第一个来,彻底征服这台机器。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隔壁——那是徐景明老师的办公室。门缝下透出灯光,显示里面还有人。 她本能地想快步走开,避免任何可能的碰面。然而,就在此时,办公室的门并未完全打开,只是拉开了一道窄缝。 一个压抑着激动和不满的女声从门缝里清晰地钻了出来: “徐老师!我真的想不通!江溯明明最近在忙自己的基金申请,怎么会突然这么热心去带一个新人?这根本不像他平时独来独往的风格!” 林未晞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脏猛地一沉。 是苏昕玥师姐的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质疑。 徐景明低沉的笑声传来,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昕玥,你还是太年轻。江溯从来不做无谓的投资。他看中林未晞,自然有他的算计。” 林未晞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您是说……”苏昕玥的声音带着迟疑。 “他那份青年基金申请,需要初步数据支撑。但以他现在的处境,哪来的人手和时间去做前期探索?”徐景明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林未晞这个时候出现,正好。有潜力,没背景,急于证明自己——简直是完美的免费劳动力。” 林未晞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 “您是说,江师兄对她的所有指导,分享笔记,都只是为了……” “都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帮他做那些最基础、最耗时的数据收集工作。”徐景明接话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赞赏,“而且你看,他不是做得很好吗?一点小恩小惠,就换来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帮手。这份投资,很划算。”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我为什么不阻止?因为这对课题组也是好事。江溯如果能拿下这个基金,也是我们组的荣誉。至于林未晞……” 徐景明轻笑一声:“就当交学费了。科研圈的第一课:永远不要轻易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她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是坏事。” “所以……那些耐心指导,那些鼓励的话,甚至他在组会上替她解围……”苏昕玥的声音带着一丝恍然。 “都是手段。”徐景明淡淡道,“高效的管理,就是要懂得利用人与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制衡关系。江溯需要人手,林未晞需要机会,而我——需要成果。各取所需,不是吗?” 门内的对话还在继续,但林未晞已经听不清了。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些她珍藏的瞬间——江溯鼓励的眼神、他耐心的讲解、甚至他指尖偶然的触碰...此刻全都变成了冰冷的算计。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所有的善意背后,都标好了价格。 她以为的赏识,不过是被人看作“免费劳动力”; 她心动的瞬间,不过是别人精心设计的“投资”。 一阵反胃感涌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踉跄着后退,跌跌撞撞地冲进楼梯间,在黑暗中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巨大的羞辱感和背叛感。 她终于明白了,在这个冰冷的实验室里,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一个被人算计还心存感激的傻瓜。 而最让她心痛的是,她竟然差点就相信了那个人的所有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