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记》 第1章 孤女定终身 亚瑟·伦纳德·黑斯跟在男仆身后,提着他深棕色的皮革公文包,穿过花园去履行他一周三次的义务——给住在主楼的学生,同时也是这座大宅的主人,一位17岁的妙龄少女上课。 他不知道这位学生的全名,只称呼她为Miss Song,其实年龄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在中国似乎也很忌讳问女子的年龄。 他最先接触到的中国贵族是满人,长相非常的东方风情,符合一般西方人对东方面孔的想象。 所以第一次见到宋小姐时他吃了一惊,在富于古中国情调的房间里,站着一位穿着大镶大滚繁复华丽如戏装的衣袍的女孩儿,五官却非常的西式,大眼睛、高鼻梁、饱满清晰的嘴唇。 脸蛋又是古典的,圆润的额头显得柔和,带方的下巴添了一丝倔强。 她站在圆桌后捏着手帕微微颔首向老师致意,那桌上摆了一盆正娇嫩的凤仙花,衬在碧绿的花盆上,可人比花娇。 黑斯判断不出东方人的年龄,猜她可能不过12岁,正是一个将绽未绽,含苞欲放的年纪,后来才知道她已经15岁。 男仆带着黑斯到了主楼,门口等候的主事嬷嬷接替了男仆的工作,领着黑斯到了二楼尽头的大书房,里面已经传来阵阵钢琴声。黑斯什么都教,从语言开始,后面天文地理、历史哲学、乐理美术,宋小姐是一位聪明又勤奋的学生。 黑斯打开门走了进去,让门开着,嬷嬷会忠心地护卫在门口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男女之防,是大忌。 这间书房在两年间已经从一开始的笔墨纸砚逐渐变成了现在中西混杂的模样,如今房间里摆着钢琴,砚台边是西式的文件夹,书柜里线装书和硬装书各占一半。 他的学生听到了后面的声响,却并没有停下指尖的跃动,她随心所欲地操纵着音符,黑斯默默地走向书桌放下自己的公文包。 书桌旁有个小几,那里坐着嬷嬷之外的第二个眼线,宋小姐的表妹Miss Huang。 黑斯能够理解,以前在英国也有这样的风俗,大家闺秀必有自己的密友陪伴在侧。 黄小姐的出席仅限于物理意义上的,她从第一次见面就陪伴在宋小姐旁边,做着自己的手工活,或者是干脆含笑看着窗外。 她从不关心二人的交谈,现在黑斯已经可以用英语和他的学生交流,对黄小姐来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今天黄小姐也专心地绣着自己的东西。 一曲结束,女学生从琴凳上起身,轻轻拍了拍身后的裙摆,她早已开始习惯穿洋服,淡粉色的连衣裙衬着她脸颊的红晕。她垂眼,看着黑白的琴键。 黑斯激动了起来,他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来到了这个国度,然后遇到了这个富有而神秘的美丽少女,一切对他来说都像是命运的暗示一般。 他和自己的女学生之间行为非常清白,毕竟有着两重眼线在,可语言是加密的。 黑斯知道了在宋小姐还未出生前,她的男爵父亲就去世了,她的母亲本是小妾,可是正妻没有孩子,作为独生女的她在5岁母亲去世后继承了大量的房产和古董金银。 他给宋小姐讲他家乡湖区的风光,湖面清晨的薄雾,黄昏时群山的轮廓,石砌小屋与乡间小路,讲他在剑桥的生活,每当这个时候宋小姐的眼睛总是格外明亮,憧憬在她眼里变成颤动的闪光。 谈兴浓时他甚至夸下海口要让宋小姐去英国留学,即使他们都知道这只是空想。 黑斯恭敬地行了礼,宋小姐却久久没有回应,过了良久,她才终于开口。 “我要结婚了。” 黑斯愣在了原地,他知道作为老师该得体地表示恭喜,如果他没有迷恋上她。 宋小姐飞快地抬起眼扫了一下又低下头去。 “是我家人给我安排的。” 黑斯忘了自己的学生是中国的豪族之后。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素文。” “Su Wen,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大概是简单的文辞。” 三个月后,黑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结束了这段年轻时候在异国如幻梦般的时光,可他忘不了那个幻梦般的少女。 夜晚宋素文躺在红木大床上,盯着帐檐出神,这年岁比她长上几倍的床,躺过的人不知道有过多少轮爱恨情仇,今晚她似乎对这些往事有感应一般心神不宁,也许是告别了黑斯的缘故。 其实要说她真的喜欢上了黑斯也算不上,只是黑斯是她的世界里一个新奇和自由的集合体,黑斯过着让她激动的那种生活,只要愿意,可以去到任何陌生的地方。 而她的周围都是最古老最缓慢的东西,有着充分老派的倨傲,她的闺中密友黄细蕊还裹着玲珑的小脚,家宅里有着一群毕恭毕敬的家生子仆人,亲戚中纳妾吸大烟是最常见的。 她祖父宋飞翼只有他父亲宋崇阁一个儿子,她母亲黄氏又是在农村被买来的小妾,母家人言轻微,主持她终身大事的事儿就落在了堂叔宋廉正身上。 宋廉正的父亲靠着立了军功封了爵的哥哥宋飞翼当了一点小官,宋廉正却难得的没有迂腐习气,是个新派人,请洋老师也是他的主意。 因此虽然他作为家长要决定侄女的终身大事,可他非常时髦地问了侄女的意见,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的。 宋素文非常窘,因为这问题的直白。 但宋素文自己对爱情也还非常懵懂,她不过17岁,所知道的爱情是红楼西厢牡丹亭,罗密欧朱丽叶简爱罗切斯特,全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如果真让她说,她希望他的丈夫是能带来改变和希望的,而不是周围那种行将就木的氛围。 “我希望他也受过西式教育。”宋素文只能简单地这样说。 “然后不能纳妾。” 其实宋廉正明白,对于宋素文这种没双亲做主的高门小姐,婚事最重要的莫过于四个字“门当户对”,避免被吃绝户。可宋廉正感觉到自己的侄女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自己让她受的教育使她明显蜕变了。 她非常有主意,去年开始要求自己管账,哪儿有没出阁的女孩儿和账房打交道的道理呢?宋廉正担心,自己这些年吞的那些钱会被看出什么端倪。 宋素文要丈夫不能纳妾的话宋廉正一点没给媒人提,他思想算得上开明,愿意让女子一样接受好的教育,可这不代表要放弃他们这个阶层男子的一般权利。 反正结婚之后就是小两口自己的事了,真要有了小的还能怎么着,闹一场也就罢了,宋素文又没阔到能拿捏住对方。不过她很美,比她阔的没她漂亮,媒人见了相片说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姐,也许这一点可以让她的丈夫死心塌地一些。 为了向宋素文表示充分参考了她的意愿,宋廉正特意捧来了男方的西装相片,宋素文不好意思细看,晃眼一下,一个戴眼镜梳背头的年轻男子,不看镜头,做眺望远方的神情,嘴角一点脉脉的笑意。李恒哲长得很斯文秀气,让人心生好感。 想到照片上的脸宋素文脸颊一热,翻来翻去更睡不着,自己摸索着下了床,揿亮了灯,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着,桌上的报纸登着她和李恒哲订婚的消息。 听到屋里的动静,嬷嬷放轻步子走了进来。 “小姐,睡不着吗?” “你说,外面怎么说我要结婚的事。” “还能怎么说,李御史的公子,宋提督的小姐,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素文没有回答,在大清都已经亡了的现在,这两个称呼又能代表什么呢,只不过是保证她还能继续过现在这样养尊处优的生活。 “我去细蕊那里和她一起睡。” “黄姑娘应该已经歇下了。” “我还能有几晚和她一起呢,就别管我了嬷嬷。” 嬷嬷只能帮宋素文拿上外套,陪她一起到黄细蕊的房间里去,她却还没睡,埋首在衣柜里。 “在找什么呢?” “没什么,整理一下。” 嬷嬷从箱子里多拿了一床被子出来放到床上,铺好床才退了出去,两人舒舒服服窝到了被窝里,帐子里一股悠然的淡香让人放松。 像这样两人并头躺着絮絮私语的夜晚不知道有多少,也有兴头上聊到天光大亮的时候,关于李恒哲的事也不知道聊了多少,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被反复咀嚼来咀嚼去。 黄细蕊今晚却看起来格外的心事重重,双手捏着被子边,双眼瞪着床顶。她们两的母亲是姐妹,境遇却大不相同,一个被卖给了大官做小妾又生下了独女,一个留在本地嫁给普通的农户,时常找姐姐打抽丰。 宋素文成了孤儿后年纪相仿的黄细蕊被送来和她作伴,表姐妹之间有点神似,只是黄细蕊整体要扁平圆润一些。 宋素文捏了捏黄细蕊露在外面的白腻肉感的胳膊,问:“你在想什么呢?” “你结婚了,我就要被送回家了,哎,我真不想回去,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让我回到乡下去,真不知道日子怎么消磨。” 宋素文轻轻抱住了黄细蕊,她没去过乡下,可是也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场景。乡下佃户来交租,宋素文有心听他们的闲聊,年景不好的时候甚至有把家中没有劳力的老人拉去活埋的事发生,那是一个和这里不一样的,灰色的世界。 前年是个大荒年,宋素文刚开始关心家里的收支,她让吴管事免掉租子,吴管事居然说要听宋廉正的指示,她这才开始注意到宋廉正和家里的重要人物都关系匪浅。 “等我能当家了,我就接你回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计划让我们两一起去读书。我之前听钱姑奶奶说她的大女儿生了小孩后还去上女子学堂,我们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能去。” 黄细蕊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她已经习惯了在这个表姐做主的繁华小世界里的生活,一切都是赏心悦目的,床架上也雕着花。没人细究她从哪里来,只需要她跟在宋素文的身边,就有各种缤纷美丽的衣裙,坐汽车去拜客,家里来客人装模作样地招待,闲时逛街做耍,可以在床上一边唧唧哝哝说话一边吃零食,垃圾丢在地上自有佣人扫去。没有心事烦恼,这是两个少女的世界。 她的表姐要做更大的家庭的女主人了,这里面应该也有着她的一席之地。 “我明天还有大事要办,快睡吧。” 两个少女脸对脸,听着对方的呼吸,很快睡着了。 青春的夜,也到了一个尽头。 故事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女定终身 第2章 关于钱 “吴管家,小姐有请。” 吴乾躬身进了书房,宋素文坐在一把宽敞的大皮沙发上,身旁的小桌垒着一册册的账簿,文件夹里装着地契。 吴乾一时把握不准这位年轻主子的用意,谨慎地行了一个礼。 “小的吴乾问大小姐安。” “吴管家坐。” 吴乾只能在宋文素对面一把脚凳上坐下,没有靠背,只能继续躬着背脊。他是长得横平竖直的人,脸上三横一竖是眼鼻嘴,再画一个八字,两条深深的皱纹。 宋素文似乎琢磨着他呆板又愁苦的脸,又大、黑眼珠子又多的眼睛是很有表达的余地的,相应的,当这双眼眸不带情绪地凝视你时,空洞也显得特别大。 吴乾被盯的背上流了两条冷汗。怕什么,他想,一个阁都没出的小姐,也就会几句洋文,有什么好怕的。自己管宋家的帐管了几十年,纵你是主人也得向我请教。 宋素文好像终于盯够了,轻轻偏了偏头,用最单纯的声音发问。 “吴管家不怎么和银行打交道?” “是,有什么银钱交易我们还是找城隍庙的钱庄,熟悉,好办事。” “我明白了,本来有事想和吴管家商量的,可是看起来吴管家也不太清楚。” “小的惭愧。” “这件事我想你还是能办到的。” 宋素文打开文件夹,取出地契,拿到了吴乾眼前。 “这些,拜托吴管家,帮我全部卖掉。” 吴乾慌慌张张接过,嘉定、青浦、南汇,加起来近450亩,是宋家手头所有的田产。 “小的不明白,若是小姐想筹办嫁妆,大可卖掉一些,全部卖掉实在不妥。虽然现在形势不靖,田利收取不便,可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全部出手是否……” “吴管家,我身边缺少个办事得力的人,乡下交租实在鞭长莫及,结婚后又要独当一面,不能再麻烦着叔父。所以我想以更方便的方式保有财产,只要不是败掉家财,我想老祖宗也不至于怪罪我。” 宋素文一番话直言吴乾无能且吃里扒外,说得他是面红耳赤,颤颤巍巍将地契放回桌上。 “我幼时丧父丧母,下面的事吴管家操持多年,可以说劳苦功高,只是现在时移事迁,吴管家也年事已高,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卖地不是什么难事,就是麻烦吴管家要上心点,牵涉到宋家小半家财的处置,对我来说是件大事,这件事办好,无论从前如何,吴管家都是功德圆满,可以回乡安度晚年了。” 这是警告他,以往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我一个孤女是没什么见识不知道什么手段的,也就盼结婚后能有夫家帮衬一些,有什么不平能帮着我,吴管家你说是不是?” “小姐一定姻缘美满,李家兴盛,小姐定无后虞。” “借吴管家吉言了,卖地一事就不必叫叔父担心了,操办结婚典礼一事他已出力不少,有什么事找我商量就好。” “还有,我明天约了古董商到家里来,结婚后搬家,古董都要带走,打包前对着古董单子做一个清理,到时候也好交割。” “这……”吴乾已经满头大汗了,宋廉正以和吴乾合谋偷运过一些不起眼的物件出来卖了分赃,吴乾在宋家的权限比一般管家都大,就在于宋廉正作为家长保管着几个箱子的钥匙,这么里应外合,吴乾也吃了个滚圆。 “吴管家你去吧,记住我拜托的事,一切都还好说。” “是。”吴乾深深地作了一揖,心慌意乱气血上涌,只觉得眼前都开始发黑。可怕之处就在于,宋素文其实知道的有限,作为一个女人能直接出面解决的也少,但是她却丝毫没有金贵之人的那种天真,能这么准确地洞悉出内情,还精准地拿捏住七寸。 他以前完全被宋素文脱俗的外貌蒙蔽了,仙女儿似的人把他这个老账房给算计住了,让人后怕的精明。 是谁教她的呢?无论是以前发蒙的老塾师,还是那个洋鬼子,都不可能教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宋素文读书荤素不忌,四书五经、世情奇文,甚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说都照读不误。 她对文字有着饥渴,悟性也高,即使入世不深也对社会的弯弯绕绕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其实今天这场面她也不是把握十足,面对一个比自己多几十年人生阅历的男人,也只能强端着一口气将对方压住。若吴乾真是一个浸淫到底的老油条,她还一时真想不出来拿他怎么办。 把夫家搬出来是不得已,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也被拉过来撑腰,她默默感谢了一下未婚夫,至少今天的恐吓是起效了的,只能尽力挽回损失了。 现在是财富重新洗牌的时代,往日的世家豪族多在走下坡路,也源源不断有新贵崛起,要参与游戏必须要懂规则。 宋素文想,早知道就应该找个讲理财投资的洋人来,她虽爱文学艺术,可人总是要吃饭,她是一个孤儿,即使现在尊贵,未来并无十全保障,聪明人,要未雨绸缪。 她当初读《红楼梦》,千百种纠葛中看到了一条,林黛玉的钱,就这么无声地被吞入贾府。 还好现在是“新时代”,孤女也可以把自己的钱全握在手上。 宋素文手撑着头入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金钱上的不安全感和情感上对未知婚姻生活的担忧萦绕在一起,她深深陷入孤独之中,如果父母还健在,还算有个依靠。 这样想着难免伤心,掉了几滴眼泪就罢了。 她是有余力感慨身世的人,而更多人却已经在生活的挣扎里变得麻木了,宋素文生来就有特权,却也为这种不公平而愧疚着。 卖田一是为了好管理,二更是她不忍心再和佃户打交道,那些如芦草般飘飘的命运让她心酸,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早饭都不吃,忙什么呢?” 黄细蕊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里面是宋素文喜欢的面包房的点心,伴一壶热茶。 “怎么不让女佣来,你自己动手。” “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啊。”黄细蕊嬉笑着将托盘放到了空处,宋素文将各种文件收了起来。 “一会儿陪我去买东西吧。”宋素文捧起茶杯。 “噢?买什么?我记得结婚用的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嫁妆宋叔父也都置办好了。” “我要,去买一个礼物。还有,礼服做好了,不去试试看吗?”宋素文俏皮地眨了一下眼,黄细蕊捂着嘴笑了。 汽车载着宋素文和黄细蕊去了南京路的亨得利,一进门就被迎到了内部的一个小房间,铺满了深红的柔软地毯,壁纸上浮着描金的花纹,这样一个小的房间里却突兀地放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座钟,彰显钟表行的身份。 两人才坐下就有人送进茶和巧克力,紧接着进来了一个地中海发型的英国人老威利,讲一口口音很重的蹩脚中文。 “宋小姐,想看看男士怀表?” “是的,我想送给我的未婚夫。”宋素文犹豫了一下怎么定义李恒哲,黄细蕊在旁边,她用了“fiance”来替代未婚夫,可黄细蕊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含笑盯着她,宋素文假装对她的注视毫无察觉。 “没问题,两位请稍等我一下。”老威利施施出了房门,再进来端着一个丝绒托盘,小心地放在两人面前的小桌上,他也不开口,三人都俯身看着托盘里形制各异的怀表。 黄细蕊先拿起一块,表壳镶嵌了一圈细小的珍珠,淡蓝色的表针和数字,像个制作精巧的玩具。 “这是播威,最先是紫禁城特供的皇家品牌。” 宋素文只是看了一眼,自己拿起了另一块,链子和表身通体全银,绳链上有一个小小的圆扣,镶了一块淡白的贝母。表盖内外都是鱼鳞状的花纹,表面也是银的,刻了极细的条纹,粼粼闪光。 “这块全银打造,镀镍机芯,不是老式的筒式擒纵,是杠杆擒纵机芯,比一般的表要准。” 宋素文翻来翻去都觉得这块很美,不过表盘稍微有点大,她将它放到一边。 “这块怎么样?”老威利拿起一块,金色的巴洛克花纹包裹着深蓝色的珐琅,最中间镶一颗钻石,绕一圈太阳纹的金边。这让宋素文想起了家中衣箱里极尽繁复的补服,穿上了人就成了金丝银线的展示台,这表也是适合放在橱窗里,聚光灯打着的,她很难想象一个穿西装的绅士从怀里掏出这样一枚浮夸的表。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注意到左下角一枚小小的金表,表壳上没有任何的装饰,里面是洁白的珐琅表面,蓝色钢针。打开背面,精巧的机芯,几颗石榴色的宝石,深深流动着光彩。 “这块是百达翡丽的,18k金,两锤三簧三问报时机芯,是我们这里的镇店之宝,不过造型简素,小姐们一般看不上。”威利按下按钮,清脆悠扬的报时声,像有人八音盒没扭到底泄出的几个音符。 “真神奇,怀表也可以报时。”黄细蕊感慨道。 “威利,这块什么价格。” “五百银元整,附原厂保修。” 这么贵,黄细蕊忍不住咋舌,这价格都可以买下一幢普通的民房小楼了。宋素文淡淡点了点头,示意成交,老威利连连说了几声“好,好,好。”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做成一单生意,拿来账簿记下款项,又对宋素文的眼光大大称赞了一番,用锦盒装好怀表,毕恭毕敬地给宋素文和黄细蕊送上了车。 “去先施百货。”司机闻言发动了汽车。” 物质是基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关于钱 第3章 告别少女时代 先施百货的服饰部三楼有一家印度珠宝商巴哈里开的珠宝店,在上海富人中很有口碑,可能也是近日流行起了西式婚礼,连带着各种宝石首饰也热门了起来,若有富家子弟结婚,来巴哈里那里买钻石戒指成了一个惯例。 “爱乔,叫你来是让你给我参考的,你坐在一边是什么意思。” “叫我参考?我的出台费可不便宜呢。”爱乔举起自己的手,摆了摆手指,“怎么也要给我买一只戒指吧。” 李恒哲哼了一声,继续弯腰去看玻璃柜台里陈列的各种戒指,熠熠的闪光,晃得他花了眼。 爱乔自讨了一个没趣,在柜台上摆着的小镜子前照了照,取下一支小银簪又重新插上,按了按发髻,然后慢慢踱步到窗边往外望。 一辆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下来两个女子,一个着一件深蓝的旗装袍子,梳鬅头,另一个穿着深绿色的洋装连衣裙,打着卷的长发半扎披在肩头,爱乔认得那张脸,李恒哲拿过相亲的照片给她看,她做了幸灾乐祸的准备,却没想到千金小姐长得非常美。 “原来你们今天约了见面啊,也是,现在不兴婚前面也不见那一套了。怎么,你要让她自己选戒指吗?” “你在说什么?”李恒哲也来到窗台边,宋素文和黄细蕊已经挽着手过了马路,要走进百货商场里去了。 那是李恒哲在现实中见到她的第一眼,只一眼就愣住了。 他听说过她的美貌,也见过她的照片,像好莱坞女演员的艺术照,微偏着头,嗅一朵花,亮部和暗部的对比处理得异常光滑,凸显出她形状优美的五官,李恒哲看着也像在看海报,不太相信自己能娶画报上的人做妻子。 可是眼前的宋素文是鲜活的,开门的风轻轻刮起了她的头发,她的笑,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笑,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有希望。 爱乔看着失神的李恒哲抽了抽嘴角,心里酸意大发,她是鸨母的亲生女儿,很受宠爱,不像一般买来的倌人免不了受些打骂,性格也就有些骄纵。 她还是清倌人时就很受欢迎,遇到了也才出现在风月场上的李恒哲,有钱的青春少爷,连家都没成,长得也白净,做派与一般油腻猥琐的老嫖客大不相同。 他出钱给爱乔开了苞,成了她的恩客。她当然幻想过他娶她,只不过那要等到他成家之后,可看到他要娶的人,爱乔感觉自己的美梦泡影上出现了裂痕。 “爱乔你先回去吧,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怎么,怕她们撞见我们在这儿?” 巴哈里带着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带情人来给妻子买首饰,这种戏码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爱乔感到一阵难堪,走出了店门,门口站着带出来的小丫鬟,帮她拎着包,看到主人气冲冲走出来踩着小脚跟了上去。 爱乔“嗒嗒嗒”急急地下楼梯,下到二楼正遇上宋素文和黄细蕊,两人都看了爱乔一眼,宋素文很快移开了视线,好像这一眼没留下任何印象,倒是黄细蕊又回过头去看爱乔一眼,正好看到爱乔也回过头来看她们,两人对上了视线。 “刚才那人,腰裙的花样真好看。”黄细蕊赞道。 “你看她像什么人?” “不知道,也许是哪家的小姐吧?” “我看她倒像堂子里的倌人,打扮得艳丽,旁边跟个小大姐。” “真的吗?”对女孩来说,堂子、倌人代表的都是一个神秘的世界,虽然和她们的世界天差地别,可是未来很有可能通过一个男人产生纠葛,一种又唾弃又好奇的感情涌动在黄细蕊心里。 两人一直走到五楼,宋素文在这里订了自己的结婚礼服,黄细蕊也订了一套女傧相的礼服。宋素文进了换衣间,再出来穿着合身的婚纱。 这西式婚礼还是很新鲜的玩意儿,因此宋素文挑选的婚纱是保守的款式。 蓬松的钟形长裙,裙摆自然地外展像一朵盛放的百合。紧身上衣勾勒出美妙的腰部曲线,胸衣以上都在象牙白的缎面上覆了一层细密的蕾丝布料,高领贴着颈子,长袖至手腕,显得万分端庄。 宋素文绾起了自己的头发,黄细蕊为她戴上头纱,一个圣洁的新娘就这样站在全身镜前,全屋人都发出低低地赞叹,宋素文现在看起来美好的不像在人间。 “看起来不错。”宋素文拉了拉裙摆,没有对自己的造型发表太多的感慨,其实她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今天为什么不穿洋装,都没法试试你的礼服。” “有什么好试的,有你这样一位新娘在,就算是一个叫花子做傧相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那新郎也挺惨的,明明是另一位主角,别人也注意不到了。” “只要能娶到你,这点代价算什么。” 两人都笑了起来,宋素文微微转动,看裙摆轻巧地摆动,她不得不承认,对于将要到来的婚礼,她有那么一点期待。 10月7日夜,宋素文穿着睡袍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四周的东西都已经搬空了,搬到一个她还没去过的家里,这个她住了17年的巢,从此就要寂寞了。 家里的佣人也遣散了大半,只剩一个嬷嬷、一个男仆小刘,两个女佣张妈、钱妈,一个用惯了的厨子王师傅,这些核心成员将跟随女主人一起去新的地方。 吴乾在前天来结清了卖田所得的款项,十万二千八百元,宋素文将八万买了金子,其他钱存到银行。 吴乾来的时候带了一个木盒子,说是一套茶具,给宋素文当新婚贺礼。打开盒子,紫砂壶沉甸甸的,里面是四根金灿灿的小黄鱼,这是归还赃款。 古董商上门时宋素文搬出了十大箱衣服,不知道是哪一代传下来的古董,印象里母亲也没有穿过,箱子堆满了整个客厅,一个个打开,一件件拿出来议价。金线银线,绢丝罗纱,裙袍马褂,云肩披风,满镶满滚,一个时代蜕下的壳,铺满了地。处理完了衣服,剩余的古董都随身带走。 今晚睡前她去了一趟黄细蕊房中,她也在打理自己的行李,装了三只箱子。 宋素文走到她身旁,将四根小黄鱼放了进去。 “我说婚后要接你来读书,但我知道你回家后父母肯定会很快给你说亲。上海看重嫁资,如果这些不够你尽管来找我。” 黄细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了金条上,她拿起来擦干净又塞回到了箱子里。 “姐姐,你不要忘了我。” “怎么会呢,这些年要是没有你……”宋素文也哽咽了,女儿时的情谊是多么宝贵,可惜没有永远保质的方法,命运拖着你往前走,拖在地上磨烂稚嫩的一切。 一桩桩事了,宋素文抱着膝盖看沙发上平放着的明日要穿的礼服,没有灵魂地软在那里,等着明日活过来。 宋素文心口一片滚烫,似乎应该是不安的,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一点,自己和传统的姑娘完全没两样。 可是但从印象上来说她对李恒哲有那么一点期待。他看起来很温和,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宋素文对于如何和一个男子朝夕相处完全没有经验,可是她在一个空旷的家里已经待得太久啦,在心里某一处她也期待着,能拥有自己的家,拥有新的,最亲近的人。 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脑子一片火热,宋素文一点都没能睡着,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本来心情非常郁闷,想着肯定样子很难看,可是出乎意料的光彩照人。 好像有人在眼睛里点亮了灯,双眸神采奕奕,不用涂脂抹粉脸颊就呈现出自然的红润,宋素文不得不承认,今天自己格外的美。 在亲戚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办西式的婚礼,到底怎么个程序让宋廉正犯了个难。婚礼前将嫁妆送去了李府给人看嫁资,为了彰显门当户对这一步不可省略。早晨李家派车来宋宅接宋素文去办婚礼的饭店,算接亲。在礼堂走红毯、宣誓交换戒指、吃席,之后大家再护送新人到新家,洞房总是免不了要闹的。 宋素文装扮好,坐上候在门口的车。 才开上街,宋素文就后悔设计了接亲这一环节。车头挂着大红花彰显是婚车,街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不坐花轿坐轿车,不戴凤冠戴头纱,不穿红一身白的奇异新娘子。 提着菜篮的主妇,吃着手指的孩童,铺面临街的人生意也不做了跑出来在路边叉着腰,路两旁的楼房阳台上探出各式的脑袋。闹市里车慢慢地开着,好像专门给人展览一样,宋素文只能端坐着做一尊像,偶有各种喧哗传来,对于她的猜测,对于她夫家的猜测,她放空自己的灵魂逃离这好奇编织的网。 好不容易到了饭店,刚踩上门口的红毯,围观的人潮水般的涌了上来,伸手喊着:“恭喜!恭喜!”宋素文被凑的过近的人群吓了一跳,紧握住黄细蕊的手,可裹了脚的黄细蕊自己也站不稳,还是嬷嬷在一旁扶了一把。 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个女人,一眼看到她是因为她穿着一件大红的披风,还戴着兜帽,一脸受辱的神色,要盯穿了宋素文一般,她脸上反着两条银光,仔细一看原来是眼泪。宋素文突然想起,她是之前在先施百货有过一面之缘的倌人模样的女人。 李家的人出来给人群派了许多小红包下去,好声好气地劝他们离开,那个女人转身消失在了人潮里。 宋廉正从饭店出来护送宋素文进门,带她到了一个清静的小房间,然后宋素文就突然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只听见外面哄哄地闹着,自己却被隔离在一段真空里。 黄细蕊陪着她,给她倒点水喝,理理她的裙摆,补补妆,宋素文期待着门开,又怕下一秒门开。 终于宋廉正来叫她了,她挽上他的手臂,去嫁给自己的丈夫。 第4章 喜剧与闹剧 宋素文感觉自己这一生还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虽然只是从礼堂的门口走到尽头。 只有铺着红毯的地方打着电灯,暗处的宾客们只有一个影子。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私语切切,抿着笑,在观赏一出华丽的戏。 红毯上撒了亮晶晶的粉末,像走在银河上。宋素文觉得红毯太软,简直踩不稳步子,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只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一步一步,优雅地朝前走去。 一进门就看到了尽头站着的身影,隔着头纱看不清面孔,可是只是这样就已经有想低下头的冲动。宋素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太快了,胸衣都仿佛变紧了,呼吸不过来。 终于走到了尽头,和面目模糊的李恒哲变成了面对面的状态。头纱轻薄,可司仪说什么宋素文一律听不见,耳膜里全是鼓噪的心跳声。 对方抬起了手,掀开了她的头纱,世界清晰了,宋素文看到李恒哲眼睛睁得圆圆的,下嘴唇微微颤抖,浓密而长的睫毛不安地扇动着。身为男人怎么有这么长的睫毛呢,他让她想起小时候玩儿的洋娃娃,眼皮可以缓慢地眨动,睫毛小扇子一样。 她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对方也紧张到不行,不知道自己的脸在对方眼里是否一样傻气。 两人变成听从调配的木偶,照着司仪说的,宣誓,交换戒指。 宋素文谨慎地伸出自己的手,李恒哲从捧着戒指盒的黄细蕊手里取出戒指,轻轻捏住宋素文的指尖,两人的第一次肢体接触,都有一瞬间过电的刺激。 李恒哲的手凉凉的,有些潮湿,出了太多汗。他缓慢地给宋素文戴上钻戒,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椭圆钻,戒圈却大了,宋素文只能用小指和中指夹住。 宋素文从李恒哲的妹妹李薏芙捧着的戒指盒中拿起对戒,一枚没有镶嵌的素圈戒指,戴上李恒哲的无名指。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突出使得手指看起来不是很直,这次戒指却卡在了倒数第二个指节就再也戴不进去了。 两人都戴着各自过大过小的戒指,由宋廉正和李恒哲的母亲阮殊媛带着一桌桌敬酒,宋素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挽住了李恒哲,她感到对方全身微微一颤。 两个见面不过半小时的人,就开始作为一对一起活动了。 宋素文和李恒哲都只认识一半在场的人,小白瓷的酒盅、郁金香形香槟杯、圆肚的葡萄酒杯,装着透明的、浅金的、紫红的液体,各式酒器碰来碰去,每个人的嘴里都谈论着宋素文和李恒哲的美丽未来,荣华富贵、少年夫妻,一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未来还会儿孙满堂、松柏常青。 宋素文不知道自己是晕在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里,还是一连串的吉祥话里。老人们一脸慈祥,说看这一对金童玉女,放到神仙身边侍奉也可以的;上了岁数的太太们看着宋素文,怀念又艳羡的,回忆起自己还是新娘子的岁月;年轻的小姐们将宋素文当了一个梦,幻想着自己做主角的那一天。 身处热闹的中心宋素文却心中寂寞,这个重要的时刻没有父母和兄弟姊妹这种血缘上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在身边,人越多,越觉得世界的大和自己的孤单。 脸上还是继续笑着,可眼里流露出了一点勉强,有人轻轻搂住了她的肩,李恒哲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之后的敬酒就让我来吧。” 他以为她是醉了。 宋素文笑了,她是有点晕,可她的酒量很好,不至于就这样醉了。她也不是笑李恒哲小看了她,是因为他的关心有些感动。 是啊,她现在也不算一个人了。 婚礼西式的不够彻底,宴席结束撤掉餐桌,宾客们打麻将、喝茶、闲聊,像一切节庆时节一样喧哗热闹,制造和流通无数流言蜚语,传递各种眼色。 宋素文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开始尽地主之谊,和黄细蕊四处走动招待大家。 有那么些保守又嘴碎的老婆子看宋素文大方地穿行在人群中的背影摇了摇头,对于一个新娘子来说,她不够腼腆,进入角色太快,让人对她的纯洁性产生怀疑。 “我们刚进门的时候是要先被立规矩的,那么快就以女主人自居的,婆婆哪儿还忍得了你?” “还是现在人不一样了,叫什么,海派。你不知道宋小姐可是洋老师教出来的,还是男的呢。” “不是我说,就算缺少父母管教,这也太没规矩了一些,没结婚的小姐,最多请个老塾生教教就够了。洋人男先生,这说出去多不好听。还有些小姐,甚至专门进学校去读书,哟,好像读了书就能养活自己一样。” “不过你看啊,素文这做派确实不一样。李家的亲戚,才认识吧,谈笑自若得很啊。倒是恒哲,还是老样子,一到人多的场面就跟个大姑娘似的,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了,不过还好今天没站他妈后面。” “这样也好啊,成家了不能找妈了,有个厉害媳妇儿可以接着靠啊。” “诶,恐怕还得问问阮太太答不答应这样放掉自己儿子吧。你说媒人上门时把这个洋老师的事儿和素文的厉害有没有说清楚啊?说实话,阮太太那性子,我还挺诧异能接受这样的媳妇儿,之前有人介绍那个杭州巨富老洪的女儿给她,她说配不上人家,其实就是嫌人家女孩儿抛头露面的,不乖顺。” “媒人肯定只挑好的话说啊,素文有家世作保,阮太太肯定想哪儿有门风不正的道理,可论门风也要有人管才行。” 几个人挤眉弄眼地说着话,黄细蕊正巧站在背后全听了去。她又急又气,这些人这样贬低着宋素文,她又不敢直接上去驳她们,放着不管又觉得损害了宋素文的名声。 她只能让宋素文去歇着,她来照看着就好。可宋素文却不答应,因为一旦闲下来她该去哪里?去李恒哲身边坐着?那不知道会多尴尬。自己在一边坐着?那又叫人看着奇怪。所以她走来走去,和亲戚叙叙旧,梳理一下夫家的人情网,指挥服务员给哪里上茶续果盘。 “你不累吗?都站了这么久了,高跟鞋穿着肯定脚都肿了,去坐着休息一下吧。” “你也一直没休息吧,怎么只说我。” “你午饭都没吃上,我去让厨房给你下碗面。” “别,别人看着也不像个样子。不过你饿了可以去厨房里吃。” 两人正在争执着,开晚饭了。 晚饭不如中午那么隆重,气氛也低沉些,在热闹里浸了大半天,大家都有些乏了,只有小孩还非常精神,绕着桌子跑来跑去追逐。 宋素文和李恒哲在一张桌子上挨着坐着,两个人俱是觉得有开口的必要,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僵着,突然室内的声音消失了大半,只有一个小孩还咯咯地笑着。 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脸色是灰蒙蒙的白腻,带着点死气,配上湖蓝色绫袄,蛋青素纱裙,更像是才还魂上岸的水鬼。两鬓左侧带着珠花,右侧却是鲜珠兰,后面跟着一个小大姐,抱着琵琶。 面对众人打量的目光她毫不动摇,莲步轻移,慢慢走到了李恒哲的大伯李永霖身后。 小大姐放下琵琶,给她搬来板凳。她一面坐下,一面凑过去和李永霖咬耳朵说话,笑着环视了一圈,目光扫过宋素文时特意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李永霖叫来的倌人,若是一般男性亲戚聚会,叫能说会唱的倌人来活跃气氛倒也常见,可婚礼请的是教会的管弦乐团,又有一众妇女小孩在场,请倌人来无疑极其不合时宜。 宋素文沉下了脸,她下意识看向了李恒哲,他也非常不知所措,或者可以说得上是慌乱。 感受到宋素文目光的催促,他终于站了起来,阮殊媛却先一步走到了李永霖的桌边。 “大哥,今天恒哲结婚,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永纶没能见到他儿子成家立业的那一天。大哥,恒哲长大离不开你的庇佑,你是永纶的大哥,对恒哲来说就像是父亲一样。” 李永霖尬笑着,显然有点下不来台。 他身边的倌人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对着阮殊媛福了福身子,“大喜之日,容我唱一曲贺喜。” 小大姐识趣地递来琵琶,她弹拨了两下,场上彻底静了下来,她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天长地久情意真,百年好合乐无边; 凤鸾和鸣春意暖,琴瑟相伴喜满堂。 春风拂面花开艳,良辰美景共良缘; 金玉良缘天地证,喜气洋洋庆新婚。 愿君与卿心相印,白头偕老乐悠然; 携手共度风雨路,天长地久情意连。 花好月圆人长久,吉祥如意福满堂; 今宵欢喜共良缘,琴瑟和鸣到白头。” 她一扫琵琶弦作为收束,稀稀落落有人鼓了掌,然后掌声变得更大,倌人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 “还有别的堂局要赴,容我告辞了。” 是《长生殿》,宋素文冷着脸,看倌人袅袅婷婷地离开。 虽是热闹喜庆的选段,但在婚礼上唱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实在是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这个小插曲结束,气氛表面上又恢复如常,只是宋素文知道大家心里都存着一个影,关于刚才翩然而至又翩然而去的女人。 宋素文盯着面前的盘子,鱼头圆睁着眼睛与她对视,已经是死物了,却被装饰着做成牡丹样式的雕花,她低头看自己绘着几朵牡丹的红色喜服。 几张桌子外李永霖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拍着手哈哈大笑,那笑声有种把自己拉成了一只风箱的恐怖。 宋素文攥紧了指上过宽的戒指。 婚礼何尝不是一种角色扮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喜剧与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