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烬星眠,残月惊澜》 第1章 我等你很久了 卯时三刻,棕阳派的晨钟本该敲响,唤醒沉睡的群山与弟子。 可今日,没有钟声。 只有铅灰色的、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天幕,沉沉压在整个宗门之上。那不是云,是翻涌的、粘稠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魔气,嘶吼着,不断撞击着护山大阵那层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光罩明灭不定,每一次撞击,都爆开一团污秽的黑紫电火,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灵脉节点处,弟子们盘膝而坐,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将最后一丝灵力拼命灌入阵眼,修补着那不断蔓延开的蛛网裂痕。可那裂痕,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 倾盆的暴雨砸落,却不是清澈的雨滴,而是浑浊的、带着腥气的黑雨,冲刷着殿宇的琉璃瓦,在汉白玉的广场上积起一汪汪泥泞。 主殿后方,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里,压抑的痛呼与稳婆焦急的安抚声,断断续续传来,又被更猛烈的魔气撞击声与雷鸣吞没。 陆掌门站在院中,任由冰冷的黑雨浸透了他的袍服,他紧握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猛地抬起,望向天穹上那不断撕扯着结界,试图涌入的魔气洪流。他的妻子在里面挣扎,他的孩子即将降临,而他的宗门,正在走向毁灭的边缘。 “掌门!东侧结界……快撑不住了!” 一名弟子浑身湿透,踉跄着扑入院内,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陆掌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拔出佩剑,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百丈长的匹练,斩向一股尤其粗壮的魔气。剑光与魔气同归于尽,爆开的冲击波让他倒退半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可更多的魔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地涌来。 完了吗? 棕阳派千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 就在那护山大阵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金色光罩寸寸碎裂,最浓郁的、几乎化作实质的魔气如同巨蟒,张开獠牙,朝着那处产房猛扑而下的瞬间—— 天地间,蓦然一静。 时间仿佛凝固。翻涌的魔气,砸落的黑雨,弟子们绝望的呼喊,产房里最后的痛吟……所有声音,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一道光。 不是闪电,不是烈日。那是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温润的白色光芒,不知从何处来,仿佛自亘古之初便已存在,就这样静谧地、不容置疑地降临。 它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厚重的魔气天幕,所过之处,那些张牙舞爪的污秽如同冰雪消融,瞬间化为虚无。它轻轻拂过棕阳派的山峦、殿宇、以及每一个惊愕抬头的弟子身上。 温暖,祥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至高无上的力量。 白光落在了那处院落上空,轻柔地笼罩住整个产房。那几条扑下的魔气巨蟒,在白光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彻底湮灭。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澄清。魔气如潮水般退去,不是被击退,而是被彻底净化、抹除。铅灰色的天幕被撕开,久违的、清澈的天光洒落下来。那令人作呕的腥气也被涤荡一空,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雨后山林般的清新,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异香。 劫后余生的棕阳派弟子们,茫然地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许多人腿一软,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陆掌门怔怔地看着那道开始收敛的白光,它似乎在产房上空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如流水般向着后山某处方向汇聚而去,最终彻底消失。 也就在白光彻底消失的同一刻—— “哇——!” 一声清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猛地从产房中传出,划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稳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脸上是狂喜与悲痛交织的扭曲表情:“掌门!掌门!夫人生了!是个小姐!可是……夫人她……她血崩……去了啊!” 陆掌门身体剧烈一晃,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推开稳婆,冲进房内。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妻子,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已然没有了呼吸。一个被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就躺在她身侧,兀自挥舞着小拳头,发出细弱的哭声。 他颤抖着手,抱起那个孩子。孩子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古朴的、非金非木的银色小铃铛,那是妻子家族的传承法器,碎心铃。此刻,铃铛无声。 他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有弟子来报,后山原本普通的灵梦泉,此刻被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灵雾笼罩,灵雾之外,还有一层坚不可摧的无形结界,无人能够靠近。那白光,最终沉入了泉中。 陆掌门沉默良久,看着怀中一无所知、眨巴着纯净眼眸的女儿,又望向妻子逝去的方向,最终,嘶哑地开口:“传令……灵梦泉方圆十里,设为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他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悲痛,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 十七年,弹指而过。 棕阳派早已恢复了往日的仙家气象,山清水秀,云雾缭绕。那场几乎灭门的灾劫,以及后山那片被列为绝对禁地的灵梦泉,都渐渐成了年轻弟子口中模糊的传说。 只有一个人,始终是宗门内特殊的存在。 “快看,是陆星眠!” “啧,又是她。听说昨天紫阳宗的人过来交流,她居然拉着人家首席弟子的袖子,问人家为什么眼睛长得和後山的灵猴不一样,把人家脸都气青了!” “哈!这算什么?上个月她不是还偷偷把掌门珍藏的百年灵醮,当成果子酒喂了灵兽园的仙鹤吗?结果那群鹤醉得在广场上跳了三天三夜的舞,拦都拦不住!” “真不知道掌门怎么想的,就这么个……痴傻的,还当宝贝似的。要不是看在掌门和诸位师兄师姐护着的份上,早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窃窃私语声从练功场的角落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讽。 场地中央,被议论的少女却浑然不觉。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裙,身形纤细,正有模有样地跟着前方的教习师兄比划着基础剑诀。她的动作算不上标准,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却异常专注,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不染丝毫尘埃。 阳光落在她脸上,肌肤白皙近乎透明,能看清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她生得极好,眉目如画,是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的美。只是那眼神太过干净,干净到空洞,仿佛永远无法理解周遭那些复杂的恶意与算计。 “星眠,手腕再下沉三分,对,就是这样。” 大师兄周清岚温和地纠正着她的动作,顺手帮她理了理有些歪掉的发带。他是掌门首徒,为人端方正直,对这个小师妹向来照顾有加。 旁边几个同样年长的弟子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指点。 “小师妹,气息要稳,别急。” “对对,这招‘清风拂柳’重在意境,不是蛮力。” 陆星眠听着师兄师姐们的话,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的笑容,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知道啦!谢谢师兄师姐!” 那笑容太过纯粹,让周围一些原本带着看笑话心思的弟子,也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她确实不懂。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看她眼神奇怪,不懂为什么那些外宗的弟子总喜欢用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来逗她,看她茫然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她只觉得,练剑有点累,但是和大家在一起,很有趣。父亲虽然总是很忙,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沉重,但偶尔摸摸她的头,给她带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她很开心。还有脖子上的这个小铃铛,娘亲留下的碎心铃,她从小就戴着,摇晃时声音很好听,叮叮当当的,让她觉得心安。 情爱?憎恶?嫉妒?这些复杂的情感,于她而言,如同天书。 --- 宗门三年一度的比拼大会临近,棕阳派作为东道主,逐渐热闹起来。各色服饰的其他宗门弟子穿梭其间,或好奇打量,或暗自比较。 这日午后,陆星眠揣着刚从厨房嬷嬷那里软磨硬泡来的、还热乎的桂花糕,想着去找后山那只总和她抢食吃的胖灵雀,却在经过一片竹林时,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是几个穿着玄色劲装、袖口绣着烈焰纹章的年轻弟子,来自以攻击道法闻名的烈阳宗。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壮,名叫赵莽,此刻正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星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哟,这不是棕阳派的‘宝贝’陆大小姐吗?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陆星眠停下脚步,眨了眨眼,老实回答:“我去喂灵雀。” “喂灵雀?” 赵莽嗤笑一声,和他身后的同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陆大小姐真是好兴致。听说你也要参加这次宗门大比?” “嗯!” 陆星眠用力点头,想起父亲和师兄们的叮嘱,认真道,“爹爹说,要尽力。” “尽力?” 赵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一个连基本御风诀都能把自己摔个跟头的傻子?你知不知道比试台上刀剑无眼?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上去还不是给我们其他宗门垫脚、看笑话的份儿?” 他身后的一个瘦高个弟子阴恻恻地接口:“就是,别到时候被打得哭鼻子,又去找你那个掌门爹爹哭诉,或是让你那些师兄师姐替你出头吧?棕阳派的脸,怕不是都要被你丢尽了!” “我看啊,你们棕阳派也就这样了,掌门之女都是这等货色,难怪这些年越发不成气候。” 另一个弟子跟着帮腔,话语刻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尖锐的词汇像冰冷的石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陆星眠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听不懂所有的话,但“傻子”、“垫脚”、“丢尽脸面”、“不成气候”这些词,她隐约知道不是好话。尤其是,他们说棕阳派不好,说爹爹不好,说师兄师姐不好。 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而陌生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她的心头。那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愤怒,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冲动。她攥紧了手心,那块温热的桂花糕被捏得变了形。 “我不是!”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那双总是清澈无辜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明亮的火焰,“我不是傻子!我不会给爹爹和师兄师姐丢脸!我会赢!我一定会赢的!”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那句话,声音在竹林中回荡。 赵莽几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赢?就凭你?哈哈哈……好啊,那我们可就等着在比试台上,看陆大小姐大展神威了!可别第一轮就被人打下来哦!” 赵莽笑得前仰后合,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充满恶意的嘲讽在竹林间飘荡。 陆星眠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灼烧感在她心口蔓延,让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赢! 一定要赢!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可是……怎么赢? 她知道自己很弱,连最简单的法术都常常掌握不好。爹爹给的功法她看不懂,师兄师姐教的剑招她也总是忘记。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可以立刻变强? 她茫然地在山间走着,不知不觉,越走越偏僻,周围的树木愈发高大苍翠,光线也暗淡下来。空气中,一种若有若无的、强大的禁制力量开始弥漫。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从未到过的山林边缘。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饱经风霜的石碑,上面以朱砂刻着两个凌厉的大字——禁地! 石碑之后,是一片被浓郁白雾笼罩的区域,看不清内里情形,只能感觉到那里面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灵压。 这里是……后山禁地?父亲严令禁止任何人靠近的地方。 陆星眠脚步一顿,有些犹豫。父亲的话她记得很清楚。 可是,那个要“赢”的念头,像魔咒一样驱使着她。传说中,禁地里藏着宗门最大的秘密,是不是……也有能让人立刻变强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她向前迈出了一步。 穿过石碑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咬着牙,凭着那股倔强,一步步往白雾深处走去。 雾越来越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土地变得湿润,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冽的、带着异香的泉水气息。 是泉水的味道。 她循着气味,摸索着前进。忽然,脚下一空! “啊!”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栽去。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她仿佛跌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一股无法抗拒的、温和却强大的力量瞬间包裹了她,将她猛地向下拉去! 冰冷刺骨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慌乱地挣扎,却毫无用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四周是深邃的、泛着淡淡莹蓝光泽的泉水,寂静无声,只有水流拂过耳边的细微声响。 下沉,不断地下沉。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股拉扯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她悬浮在了水中,仿佛被什么托住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 然后,她看到了。 在这片泉水的最深处,没有淤泥,没有水草,只有一片柔和而浩瀚的白色光晕。光晕的中心,盘踞着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生物。 它通体覆盖着月华般皎洁、又流转着淡淡七彩莹光的鳞片,每一片都如同最完美的艺术品。修长优美的身躯在水中缓缓起伏,带着一种亘古的韵律。威严的龙首微垂,闭着双目,两根玉色的、分叉的龙角散发着柔和的光。长长的龙须随着水波轻轻飘荡。 这是……龙? 陆星眠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超越了她所有认知的存在。它美丽,威严,古老,周身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令她感到莫名熟悉和安心的气息。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那巨大的、闭合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龙目,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金色的竖瞳,如同熔化的太阳,深邃、古老,里面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时光流转。它静静地看向她,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审视,没有威压,只有一种……仿佛等待了千万年之久,终于得见的沉寂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巨大的神龙微微动了动,一根如玉般温润、带着冰凉触感的龙须,轻柔地、试探般地,拂过她因浸水而冰冷的脸颊。 一道低沉而古老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等你好久了。” 陆星眠猛地睁大了眼睛。 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双亘古寂寞的金色眼眸,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中。 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 “星眠?星眠!醒醒!” 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将她从一片深沉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陆星眠艰难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映入眼帘的,是大师兄周清岚写满担忧的俊朗面庞。 “大师兄……?”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禁地边缘,那片白雾之外干燥的草地上,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已经干了,只有发梢还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泉水的冰冷。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晕倒了?” 周清岚扶着她坐起来,语气严肃,“这里是禁地,师父严令禁止靠近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陆星眠茫然地环顾四周,石碑依旧矗立,白雾依旧浓郁。刚才的一切……坠泉,深水,白光,还有那条龙……是梦吗? 可那双金色的眼睛,那句“我等你好久了”,却清晰得如同刻印在脑海里。 “我……”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说她被欺负了,想变强,然后莫名其妙走到了这里,掉进了泉水里,见到了一条龙? 这听起来,比梦还要荒谬。 “好了,没事就好。” 周清岚见她一脸茫然,似乎吓坏了,也不忍再多责备,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里了,听到没有?宗门大比马上就要开始了,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星眠乖乖地点了点头,任由周清岚拉着她离开。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白雾笼罩的禁地。 雾气氤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颈上那个冰凉的古朴铃铛——碎心铃。 指尖触碰到铃身的那一刻,一声极轻微、极空灵的“叮”声,毫无征兆地,在她心间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 是直接响在……她的魂魄里。 第2章 龙契 陆星眠是被周清岚半扶半拽着,一路御风赶到演武峰的。 人未至,声先闻。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掀翻。巨大的环形山峰被削平,化作层层叠叠的观礼台,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各色宗门服饰交织,如同打翻的调色盘。中央,十座巨大的玄黑擂台悬浮半空,符文流转,光晕隐隐,正是此次宗门大比的场地。 “第十七组,棕阳派陆星眠,对烈阳宗赵莽!” 执事长老浑厚的声音透过扩音法阵,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周清岚脸色一变,拉着陆星眠就要往签到处挤:“快,师妹,签到抽签!”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陆星眠身上。好奇、探究、鄙夷、幸灾乐祸……那些视线如有实质,黏在她皮肤上,让她呼吸困难。她听到了毫不掩饰的议论。 “还真来了?我还以为她吓得不敢露面了呢!” “对手是烈阳宗的赵莽?那可是个下手没轻没重的狠角色……” “啧,棕阳派这次脸要丢大了,掌门之女第一轮就要被抬下来?” 赵莽!那个在竹林里羞辱她,羞辱棕阳派的人! 陆星眠的心猛地一缩,那股在禁地边缘被强行压下的灼热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挣脱周清岚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签到处,在一片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按下了自己的灵力印记。 抽签结果毫无悬念——丙字三号台。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爬上那高耸的擂台台阶,站定在光洁冰冷的擂台表面时,腿肚子都在发软。对面,赵莽早已抱臂而立,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全身。 “陆大小姐,还真敢来啊?”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靠近擂台的人听见,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现在认输,滚下去,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裁判长老面无表情地看了两人一眼,沉声道:“比试规则,一方认输、跌落擂台或失去反抗能力即为败。不得故意伤人性命,违者严惩。准备——” “开始”二字尚未出口,赵莽眼中凶光一闪,竟是不讲武德,抢先发动! “烈焰掌!” 他周身灵力勃发,赤红色的火属性灵力汹涌而出,右掌瞬间变得通红,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直拍陆星眠面门!这一掌若是拍实,以陆星眠那稀薄的护体灵力,恐怕瞬间就会被重创。 台下惊呼声四起。周清岚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高台主位之上,陆掌门放在扶手的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白。 陆星眠大脑一片空白。师兄师姐们教的应对招式、父亲叮嘱的闪避步法,在这一刻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燃烧着火焰的手掌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灼热的气浪炙烤着她的睫毛,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要输了吗? 又要给爹爹,给棕阳派丢脸了吗? 不—— 就在那烈焰掌锋即将触及她额前碎发的刹那! 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炸开!那不是她自身孱弱的灵力,而是一种浩瀚、古老、带着无上威严的力量,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冰川骤然苏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看到赵莽志在必得的狞笑凝固在脸上,转为惊愕,再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奥无比的轨迹,没有灵力光华,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然而,赵莽那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的烈焰掌,在距离她指尖三寸之地,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无法逾越的壁垒!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响起。 赵莽掌上的烈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掐灭,瞬间消散。他整个人如遭重击,脸上血色尽褪,闷哼一声,像是被一座无形大山迎面撞上,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嘭”地一声重重砸在擂台边缘的防护光罩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直接昏死过去。 整个演武峰,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高台上的各派长老、掌门,纷纷挺直了身体,脸上写满了惊疑与凝重。烈阳宗带队长老猛地站起,死死盯着擂台上的陆星眠,眼神惊骇。 周清岚保持着起身的姿势,僵在原地。陆掌门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眼底深处却翻涌起更深的波澜,那里面有震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却唯独没有喜悦。 裁判长老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检查了一下赵莽的状况,确认他只是被震晕,灵力暂时被封,并未伤及根本。他深吸一口气,用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高声宣布: “棕阳派,陆星眠,胜!” “哗——!” 短暂的寂静后,是彻底爆发的哗然! “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没看清!赵莽怎么就飞出去了?” “她用了什么法宝?还是什么秘法?” “不可能!她身上根本没有强大的灵力波动!” “邪门!太邪门了!” 陆星眠呆呆地站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她比任何人都要茫然,都要震惊。 赢了? 她就那么……一抬手,就赢了? 那股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冰冷力量是什么?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看着自己的身体自行动作的诡异感觉……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她纤细白皙的右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镯子。 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凉,呈现出一种月华般皎洁的底色,内里却又隐隐流动着七彩的莹光,如同将一抹极光禁锢在了其中。镯子的造型是一条首尾相衔的龙,龙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鳞片纤毫毕现,龙首微昂,双目是两点极其细微却灵动非凡的暗金,带着一种沉睡般的威严。 这龙……和她在禁地泉底见到的那条,好像……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是梦吗?禁地的一切,真的不是梦? “师妹!师妹你怎么样?”周清岚已经跃上擂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关切地问道,目光也落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绝非凡品的镯子上,闪过一丝疑惑。 陆星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擂台下的喧哗、师兄关切的目光、还有手腕上那冰凉真实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道漩涡,将她拖向意识的深渊。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最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似乎又听到了那声极轻微的、响在魂魄深处的铃音。 “叮……” --- 仿佛在无尽的深水中沉浮,又仿佛被温暖的云絮包裹。 陆星眠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撬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熟悉的景象——她自己的房间,淡粉色的纱帐,窗外是熟悉的棕阳派山景,夕阳的余晖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动了动,浑身酸软无力,像是大病初愈。 然后,她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不是爹爹,不是师兄师姐,也不是照顾她的嬷嬷。 那人就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袍,衣料上隐有流云暗纹,随着光线的流动而变幻。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一部分,其余如瀑般披散在身后,发梢几乎垂落地面。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仿佛他不是坐在这个房间里,而是坐在时光的彼岸,静静凝视着万物的变迁。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苏醒,那人缓缓转过身。 刹那间,陆星眠忘记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如此……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容颜。五官完美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精心雕琢,找不到一丝瑕疵。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的颜色很淡,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金色的竖瞳。 与她昏迷前,在禁地泉底看到的那双龙目,一模一样!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镶嵌在人类的面容上,少了几分兽类的威严,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深不见底的沉寂与淡漠。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是他! 那条龙! 他化形了! 巨大的震惊和莫名的恐惧让陆星眠猛地坐起身,缩到床角,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瞪得大大的、写满惊惶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凭空出现在她房间里的陌生……或者说,并不陌生的存在。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青珩(男主)看着她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反应,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亘古的冰凉:“碎心铃,为何在你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因为紧张而从衣领间滑出的那个银色小铃铛上。 陆星眠下意识地捂住脖子上的铃铛,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是我娘留给我的。” 青珩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不再追问铃铛,转而问道:“擂台之上,感觉如何?” 提到擂台,陆星眠猛地想起那诡异的一幕,还有手腕上莫名多出的镯子。她低头看去,那条首尾相衔的莹白龙镯,正好好地戴在她的手腕上,流光溢彩。 “是你……是你做的?”她抬起带着镯子的手,声音带着指控和更多的困惑,“这个镯子……还有那股力量……” “龙魂契。”青珩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暂借你力量,维系你生机。” 龙魂契?维系生机? 陆星眠完全听不懂。她只知道,是这个“人”,或者说这条龙,用莫名其妙的方式让她赢了比赛,又给了她这个奇怪的镯子。可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禁地?为什么说等了她好久?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房间外,隔着门板,传来了压低却清晰的对话声。是父亲陆掌门,和派内医术最高的木长老。 “……木长老,眠儿她到底怎么样了?只是灵力耗尽晕厥吗?”陆掌门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是木长老沉重无比的叹息:“掌门……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敢再隐瞒了。” 陆星眠屏住了呼吸,连窗边的青珩也微微侧首,似乎在聆听。 “十七年前,星眠降生那日,天现异象,魔气攻山……夫人她……力竭而逝。而星眠她……她出生时便先天不足,并非普通的体弱,而是……而是缺失了最为关键的‘元神’!” “什么?!”陆掌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置信的惊骇,“缺失元神?!这怎么可能!人若无元神,与行尸走肉何异?她明明……” “这就是最诡异之处。”木长老的声音更加低沉,“她并非没有元神,而是……她的元神,仿佛被人生生剥离了绝大部分,只残存了最核心、维系生命本能的一丝!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这也是她为何十七年来灵智懵懂,不通人情,修行艰难的根本原因!并非她痴傻,而是她的‘神’,不全!” 门内,陆星眠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缺失元神? 风中残烛? 随时可能熄灭? 原来……她不是傻,她是……残缺的?是一个连元神都不全的,随时会死掉的……怪物?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门外,木长老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这十七年来,全靠掌门您以自身精元灵力,以及宗门宝库的无数灵药奇珍,才勉强护住她那缕残神,让她如同常人般长大。但此法终非长久……残神会不断消散,如同沙漏,终有流尽之时。依老夫推断……若无奇迹,星眠她……恐怕寿元……不足三年了。” 三年……不足三年…… 陆星眠蜷缩在床角,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寒冷,从心脏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爹爹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沉重。 为什么她总是学不会那些简单的法术。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别人口中的喜怒哀乐。 因为她连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神”,都没有。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大颗大颗,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消亡的恐惧,以及一种彻头彻尾的……虚无感。 就在这时,窗边一直沉默的青珩,缓缓站起身。 月白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成一团、无声流泪的少女。 他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淡漠的金瞳凝视着她,仿佛透过她此刻的脆弱与绝望,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然后,他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盖过了门外那令人心碎的对话: “我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