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复仇剧本》 第1章 第一章 初夏的风,还带着几分未散尽的槐花甜香,软软拂过柳梢,拂过青石巷陌,也拂过沈府门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沈府当家老爷沈知节,官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此刻正领着阖家老小,跪在府门正前的青石阶下。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靛蓝官袍,前胸后背都叫汗濡湿了深色的一块,紧贴着微佝的背脊。双手高举过头,要去接那道明黄卷轴,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细细发着抖,连带着那卷轴都在他掌中簌簌轻响。 跪在他身侧的主母王氏,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飞快扫过宣旨太监那身绛紫色麒麟补子袍服,以及袍袖下若隐若现的手。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恭敬笑意,动作却隐秘而迅捷。宽大的袖口微微一荡,一张叠得方正、带着体温的银票子,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老太监的袖笼里。那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沈大人,沈夫人,快请起吧,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老太监袖了银票,脸上那点倨傲便化开了,声音也透出几分圆融的亲热,“贵府大小姐沈清漪,贤淑端方,温良敦厚,特册封为太子嫔,择吉日入东宫。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呐!”“是,是!皇恩浩荡!太子殿下隆恩!”沈知节连声应着,在王嬷嬷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因跪得久了,腿脚有些发软,身子晃了晃才站稳。他回头,目光急切地在身后跪着的女眷中搜寻,定格在长女沈清漪身上时,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如释重负。 “清漪,快,快谢过公公!” 沈清漪穿着一身新裁的藕荷色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细细绣了缠枝莲纹,在日渐高升的阳光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她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站起身,螓首微垂,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姿态柔顺得如同初春初绽的第一枝新柳。她依言上前,对着老太监盈盈一拜,声音清凌凌的,像玉珠落盘:“清漪谢过公公。” 那老太监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好,好!大小姐果然是好品貌,好气度!入了东宫,必得殿下爱重。” 一片喧嚣贺喜声中,只有跪在女眷末尾的沈胭,微微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越过父亲激动得泛红的脸,越过母亲那尚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带着算计的得意,精准地落在她那孪生姐姐沈清漪的身上。 阳光有些刺眼,落在沈清漪过分苍白的脸颊上,竟泛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她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影子覆盖下来,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那唇角是微微上扬的,勾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恭顺的弧度。 可沈胭看见了。 她看见姐姐那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节绷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看见姐姐那挺得笔直的背脊,僵硬得像一块冷透了的铁。她更看见,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一双曾经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那不是待嫁少女的羞涩与期盼,那是……一片被冰雪彻底封冻的荒原,寸草不生,万物绝迹。 沈胭的心,猛地一沉。昨夜角门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鬼魅般再次撞入脑海。 昨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沈胭心中莫名不安,辗转难眠,便披了件外衫,想去小厨房倒碗水喝。穿过连接后院与仆役房的那条狭窄抄手游廊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去大半,只透下些许惨淡的清辉,勉强勾勒出角门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沈清漪。她背对着这边,身子靠着冰冷的墙壁,单薄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正剧烈地颤抖着。 “姐姐?”沈胭心头一紧,压低声音唤道,快步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中夹杂着铁锈气的味道,便愈发清晰。月光挣扎着从云缝里漏下一缕,正好照亮沈清漪的半边身子。 她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鹅黄色的软烟罗裙,只是此刻,那裙摆上,袖口处,竟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渍!那颜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发黑的深褐,黏稠地浸润了名贵的衣料,硬生生将娇嫩的鹅黄染成了绝望的斑驳。 沈胭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污渍上。 是血! “清漪!”她一把抓住姐姐冰冷得吓人的手,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绷紧,“你去哪儿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清漪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唇瓣被咬得一片狼藉,渗着血丝。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屈辱,还有一种沈胭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绝望。 “胭儿……”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泣音,“是太子……他……他……”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她猛地抽回手,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连放声痛哭都不敢。 沈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冻僵。太子?东宫那位?姐姐怎么会深夜见到太子?还弄了这一身的血回来?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用力扶住几乎要软倒的姐姐,触手一片冰凉黏腻。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半扶半抱地将沈清漪回她自己的漪澜苑。万幸,夜深人静,一路上并未撞见任何人。 漪澜苑内,守夜的小丫鬟靠在门边打着盹儿。沈胭将她打发去睡,亲自闩好了房门。转身时,沈清漪已经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他强行拉我入怀……我不从……推拒之间,不知怎的,碰倒了桌上的金簪……”沈清漪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断断续续,“那簪子……就……就扎进了他的脖颈侧边……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身体蜷缩起来,抖得如同风中之烛。 “他捂著脖子,眼神好可怕……他说……说我沈家……完了……” 沈胭站在她面前,听着那破碎的、充满血腥气的叙述,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看着姐姐身上那件染血的罗裙,看着姐姐那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动作僵硬地帮沈清漪脱下那件沾满太子鲜血的衣裙,又翻出自己一件颜色相近的旧衣,匆匆给她换上。那件染血的罗裙,被她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房中衣柜最底层,用几件冬日厚衣死死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沈清漪在妆台前坐下,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机械地梳理着姐姐那略显凌乱的长发。铜镜里,映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张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另一张,同样毫无血色,但那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冻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恭喜大小姐!” 下人们喜气洋洋的贺喜声,将沈胭从冰冷的回忆里猛地拽回。 圣旨已经供奉入内堂,宣旨的太监们被沈知节和王氏恭敬地请去花厅用茶,接受更多的“心意”。府门前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也渐渐散去,只余下满地鞭炮碎屑,红得刺眼。 沈清漪被丫鬟们簇拥着,准备回漪澜苑。经过沈胭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转头,没有对视。 只有一丝极细微的、带着绝望和诀别的气息,掠过沈胭的耳畔。 随即,沈清漪便挺直了那看似柔弱、实则早已被碾碎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即将成为她华丽坟墓的庭院。 沈胭站在原地,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置身冰窟。父亲那压抑不住的、与幕僚商议如何借此攀附东宫、光耀门楣的兴奋低语,母亲那带着盘算的、吩咐下人赶紧准备更贵重礼单的嗓音,还有下人们奔走相告的喜庆喧闹……所有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阳光透过指缝,落下斑驳的光影。这双手,昨夜曾触碰过那件染血的衣裙,那冰冷黏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指尖。 那不仅是太子的血。 那是姐姐被碾碎的尊严,是沈家悬于一线、摇摇欲坠的安危,也是……一道用鲜血画下的、无声的符咒。 接下来的三个月,沈府一直沉浸在一种虚假的、浮于表面的欢腾之中。 为沈清漪备嫁成了府里的头等大事。宫中派来了教引嬷嬷,教导宫廷礼仪;江南送来了最时新的绫罗绸缎,日夜赶制嫁衣首饰;各方宾客络绎不绝,沈知节每日迎来送往,脸上的红光就没褪去过。 沈胭却像个游离在外的影子。她依旧沉默寡言,按时去给父母请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或是去书房找几本杂书翻看。王氏因着长女即将高嫁,心情大好,对这个一向不起眼的庶出次女也宽容了许多,只要她不惹事,便也由着她去。 沈胭去过几次漪澜苑。 沈清漪总是安静的。她顺从地听着教引嬷嬷的训导,一丝不苟地练习着繁复的宫廷礼仪,试穿那些华美却沉重的衣饰。她甚至会对沈胭露出极浅淡的微笑,只是那笑容,从未抵达眼底。 她不再谈论那夜,不再流露出任何恐惧或悲伤。她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准备呈上的玉像,完美,却没有温度。 只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沈胭才会捕捉到姐姐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死志。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沈胭心中日益滋长,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第2章 第 2 章 吉日定在秋初。 然而,就在距离入东宫还有不到半个月的一个深夜,漪澜苑突然灯火通明,人声杂乱。 沈胭被惊醒,披衣赶过去时,只见父亲沈知节和王氏都面色惶急地站在院中,几个府医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脸上俱是凝重。 “怎么回事?”沈胭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面无人色的小丫鬟,声音发紧。 那小丫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大小姐……大小姐忽然呕血不止……人事不省……” 沈胭脑子里“嗡”的一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就要往里冲。 “二小姐!”王嬷嬷一把拉住她,力道大得惊人,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惊慌和强硬的神色,“里面乱得很,您还是别进去了,免得过了病气!” 沈胭猛地扭头,死死盯住王嬷嬷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多少对大小姐病情的担忧,反而有一种急于掩盖什么的仓皇。 她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挣扎间,内室的帘子被打起,一个府医摇着头走出来,对沈知节和王氏低声道:“老爷,夫人……大小姐这是……急症突发,邪风入腑,油尽灯枯之兆……请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沈知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王氏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用手帕捂住了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沈胭趁着王嬷嬷因这消息而失神的刹那,猛地挣脱了她,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内室。 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沈清漪静静地躺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曾擦拭干净的黑红色血渍。她的眼睛微微睁着,瞳孔已经散大,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样。 “姐姐……”沈胭扑到床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触姐姐的脸,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 沈清漪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向了她。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有一片彻底解脱后的、无边无际的空茫。 然后,那空茫之中,似乎极微弱地,闪过一点什么。像是对这人世的最后一点留恋,又像是一句无声的嘱托。 紧接着,那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沈清漪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再无生息。 “清漪——!”沈知节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踉跄着扑了过来。 王氏也哭喊着扑到床边,一时间,室内哭声震天。 沈胭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僵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姐姐了无生气的脸,看着父母那看似悲痛欲绝、实则眼底深处藏着惊惶与算计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死死冻结。 急症?暴病? 骗鬼去吧!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围在床前哭泣的丫鬟婆子,踉跄着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然后,她一步步走到衣柜前,颤抖着手,伸向那最底层,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僵硬、带着诡异触感的布料。 她将它掏了出来。 三个月前的那件鹅黄软烟罗裙,因为血液干涸,已经变得硬挺,颜色也更加暗沉,那大片大片的深褐色污渍,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 而在那团血腥的衣裙之中,还裹着一支玉簪。 那不是姐姐平日用的任何一支。簪身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剔透,簪头却并非寻常的花鸟样式,而是雕刻成一种奇异的、螺旋向上的简约纹路,透着一种冷硬的美感。而在那簪头与簪身连接处,白玉的纹理间,深深浸染着一抹无法洗去的、暗沉发黑的颜色。 是血。 太子的血。 沈胭认得这支簪子。昨夜姐姐“病发”前,曾将她唤至床边,塞给她一个小布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说了一句:“胭儿……留着……或许……有用……” 当时她不解其意,此刻才明白,姐姐早已存了死志!这支染血的玉簪,是证据,是控诉,也是姐姐用性命留下的、最后的武器! 沈胭死死攥紧了那支玉簪,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那干涸的血渍,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穿了她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她看着铜镜中,那张与姐姐一般无二、此刻却布满泪痕与决绝的脸。 姐姐死了。 被东宫,被这吃人的世道,被他们那汲汲营营的父母,联手逼死了。 无声的恸哭在她胸腔里剧烈冲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哀恸,愤怒,仇恨,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在她眼中疯狂交织、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镜中人,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无人关注的沈家二小姐沈胭。 那里面,燃着来自地狱的业火…… 沈清漪的“暴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冻结了沈府所有的喜庆。葬礼办得潦草而匆忙,沈知节和王氏对外只称女儿福薄,无福承受天家恩泽,言语间满是痛惜,却又带着一种急于撇清什么的仓促。 府中的红绸白绫迅速被撤下,换上了素白的灵幡。只是那素白之下,掩盖不住的是弥漫在整个沈府的惶惶不安与死寂。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生怕触怒了沉浸在“丧女之痛”和“前程尽毁”双重打击下的老爷夫人。 沈胭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灵堂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大多只是礼节性地上一炷香,说几句“节哀”的场面话,便匆匆离去。谁都知道,沈家这颗本以为能借此攀上高枝的新星,还未升起,便已骤然陨落,只怕日后前程堪忧。 她听着父亲那压抑着烦躁的、与幕僚低声商议如何向宫中请罪、如何挽回局面的嗓音,听着母亲那带着哭腔、却更多是抱怨女儿“不争气”、“连累家族”的低语。 心,一寸寸冷成坚冰。 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沈府素白的灵堂也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红。 沈胭悄然起身,回到了自己那座偏僻冷清的小院。 她打开那个藏在床底旧木箱最底层的包袱,里面是姐姐留下的那件染血罗裙,以及那支至关重要的玉簪。 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玉簪上那抹暗沉的血色。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 然后,她动作坚定地,开始解开发间束着的白色孝带。 一头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 她走到那个掉漆的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几乎从未用过的、小小的胭脂匣子。里面是姐姐去年送她的生辰礼,一盒颜色娇嫩的桃花胭脂。她从未用过。 此刻,她用手指蘸取少许,均匀地涂抹在苍白的唇上。又沾了一点,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轻轻晕开。 镜中那张与沈清漪别无二致的脸,瞬间褪去了守孝的憔悴与死寂,增添了几分鲜活的气色,虽然那眼底,依旧是冰封的寒潭。 她换下粗糙的麻布孝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半旧的、姐姐曾经穿过的水绿色细布衣裙。款式简单,颜色清雅,正是沈清漪平日里最喜欢的风格。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好长发,挽了一个姐姐常梳的、简单而温婉的单螺髻。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镜中人,眉眼,轮廓,神态,甚至连那微微蹙眉时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刻意模仿的柔弱与哀愁,都与逝去的沈清漪,有了**分的相似。 她知道,时候到了。 翌日,午后。 长街之上,因太子车驾将至,早已被清道戒严。两旁的商铺住户门窗紧闭,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肃然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沈胭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用布帕包裹着的染血玉簪,一步一步,走向长街的中央。 她的心跳得很快,撞得胸口生疼,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平稳。 她能感觉到周围侍卫投来的、凌厉如刀锋般的目光,能听到铠甲摩擦发出的冰冷铿锵之声。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走到长街正中央,那片最空旷、最显眼的地带,她停了下来。然后,提起裙摆,朝着太子车驾即将到来的方向,缓缓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青石板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裙料,瞬间浸入膝盖。 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她的头顶和后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传来了沉闷而整齐的震动。 来了。 先是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盔明甲亮的开道骑兵,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紧接着,是手持仪仗、肃穆无声的宫廷内侍。再后面,是一辆极其奢华、由八匹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拉着的金顶马车。车厢以名贵的紫檀木打造,雕龙画凤,镶嵌着各色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璀璨光芒。车窗垂着明黄色的绉纱,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的人影。 车驾两侧,还有数十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带刀侍卫贴身护卫。 整个队伍,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皇家威仪,缓缓逼近。 当先的开道骑兵已经看到了跪在路中央的沈胭,厉声喝道:“何人胆敢拦驾?!速速退开!” 沈胭恍若未闻,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双手高高举起那方包裹着玉簪的布帕,声音不大,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清晰地、穿透了马蹄和车轮的喧嚣,传了出去: “民女沈氏,愿代已故胞姐沈清漪,入东宫侍奉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行进的车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开道骑兵勒紧了缰绳,骏马发出不安的嘶鸣。内侍们停下了脚步,仪仗微微晃动。护卫的侍卫们“唰”地一声,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钉在沈胭单薄的身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条长街。 唯有那辆奢华马车,依旧平稳地停在原地,明黄色的绉纱帷幔低垂,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的人,对车外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或者,尽在掌握。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沈胭高举着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膝盖被粗糙的青石板硌得生疼,阳光晒得她头晕目眩,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马车旁,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小步快跑上前,来到车驾旁,躬身,低声向着车内禀报了几句。 片刻的沉默后。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从马车车窗那明黄色的绉纱后,缓缓伸了出来。 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他并未完全掀开帷幔,只是用指尖,轻轻挑开了绉纱的一角。 一道目光,从那缝隙中投射出来,落在了沈胭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玩味的冰冷,像毒蛇的信子,缓缓舔过她的头顶,她的脊背,她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沈胭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头皮一路蔓延到脚底。她死死咬住下唇,克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然后,马车里,传来一个声音 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沈氏?” 短暂的停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孤记得,沈清漪……似乎还有个孪生妹妹?”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凉薄。 “抬起头来!” 沈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 隔着那层薄薄的明黄绉纱,她看不清车里人的全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优越的轮廓,以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里面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浓雾,又像是结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此刻,那眼中正清晰地映出她刻意模仿姐姐的、柔弱而哀戚的模样。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仔细分辨,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那点慵懒的笑意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锐利,像针一样,直刺人心。 “模样倒是别无二致。”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可惜……” 扇骨依旧挑着绉纱,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刮过沈胭强作镇定的脸,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努力模仿着姐姐、却终究掩不住深处那点不屈与寒光的眼睛上。 他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渐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沈胭的心上。 “你,不如她刚烈。” 第3章 第 3 章 太子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胭的耳膜,也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 “你,不如她刚烈。” 他记得!他果然什么都记得!他甚至能精准地分辨出她们姐妹那细微的差别——姐姐宁折不弯的刚烈,与她此刻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伪装出的柔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沈胭,几乎让她窒息。但她攥着怀中那支染血玉簪的手,却更紧了几分。簪头的冰冷和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刺痛,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沈胭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板,用带着细微颤音、模仿姐姐声线的嗓音道:“民女愚钝,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只求殿下念在家姐一片痴心、英年早逝的份上,允准民女代姐尽忠,侍奉左右,以全沈家忠君之心。” 她绝口不提那夜的惊魂,只将姿态放到最低,将一个“仰慕天家恩泽”、“愿替姐完成遗志”的痴心女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 随即,是太子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倒是个懂事的。”他的声音恢复了那份慵懒,“高公公,带她上车。” “是,殿下。”那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的高公公立刻躬身应道,随即转向沈胭,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沈二姑娘,请吧。” 两名内侍上前,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拒绝地搀扶起沈胭。跪得太久,她的膝盖一阵刺痛发软,险些栽倒,全靠那两名内侍架着,才勉强走向那辆奢华而压抑的马车。 车帘被掀开,一股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更幽暗的冷香扑面而来。沈胭被半推半扶着踏上车辕,低头钻了进去。 车厢内部比她想象的更为宽敞,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四壁镶嵌着夜明珠,即便在白天也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太子萧衍并未正坐,而是慵懒地倚靠在软枕上,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衬得他面色如玉,凤眸微挑。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慢条斯理地落在沈胭身上,从她刻意梳理的发髻,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每一寸都不放过。 沈胭不敢与他对视,垂着眼睫,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车门边的角落,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抬起头来。”萧衍再次命令,这次距离更近,声音里的压迫感也更强。 沈胭依言抬头,依旧垂着眼眸。 “看着孤。”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近距离看,他的容貌极其俊美,却带着一种阴鸷的锐利,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她所有伪装下的仇恨与恐惧。 萧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小几,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像,真像。”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若非孤亲眼见过沈清漪临死前的眼神,几乎要以为……你就是她。” 沈胭的心脏骤然紧缩。他见过姐姐临死前的样子?他去了沈府?还是……姐姐的“暴毙”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无数疑问和愤怒在胸腔翻涌,她却只能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低声道:“民女与姐姐是孪生,容貌自然相似。” “只是容貌吗?”萧衍倾身向前,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这双眼睛里的东西,可不一样。她眼里是宁为玉碎的决绝,而你……”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警告的意味:“是蛰伏。你想替她报仇?” 沈胭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冷眼看着猎物徒劳地挣扎。 “民女不敢!”她立刻否认,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委屈,“家姐是福薄病逝,民女只感念殿下曾垂青于家姐,愿以身相代,尽心服侍,绝无二心!” “哦?”萧衍松开手,靠回软枕,仿佛失去了兴致,“最好如此。” 他闭上眼,不再看她,只淡淡吩咐:“高尽忠,回宫。将她安置在……听雪轩。” “老奴遵命。”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的辘辘声,以及沈胭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听雪轩。一个听起来清冷孤寂的名字。 沈胭知道,从她踏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黄金牢笼。而牢笼的主人,正闭目养神,仿佛掌控一切。 东宫,听雪轩。 确实如名字一般,位置偏僻,陈设简单,甚至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寒气。除了两个指派来的、面无表情的小宫女,再无声息。 沈胭被送来这里,如同投入深井的一颗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没有册封,没有名分,仿佛她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她并不意外。太子将她弄进来,绝非贪图美色,更像是一种征服和玩弄。她在等,等一个契机,或者等太子下一步的戏弄。 然而,先等来的,却不是太子。 入东宫的第三日黄昏,沈胭正对着一方旧帕子练习刺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打破了听雪轩多日的寂静。 一个穿着玫红色宫装、眉眼娇媚,却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女子,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径直闯了进来。 “哟,我当是什么天仙似的人儿,能让殿下破例从宫外带回来,原来也不过如此。”那女子上下打量着沈胭,目光挑剔而刻薄,“跟之前那个短命的沈清漪,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晦气脸。” 沈胭放下针线,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女沈胭,见过这位……娘娘?”她不确定对方的身份。 “娘娘?”那女子嗤笑一声,“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我乃太子良娣,姓柳。” 太子良娣,位份仅次于太子妃。沈胭心中了然,这位怕是来找茬立威的。 “原来是柳良娣,民女失敬。” “少在这儿装模作样!”柳良娣柳眉倒竖,“说!你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引殿下?一个罪臣之女,也配踏进东宫?” 罪臣之女?沈胭心中一动。父亲出事了?是了,姐姐“病逝”,太子必然迁怒沈家,父亲那个从五品的官位,如何经得起东宫的怒火。 她心头剧震,面上却愈发恭顺:“良娣明鉴,民女入宫,只因殿下念及与家姐旧情,怜悯民女无所依靠,绝非……” “旧情?”柳良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那个贱人也配提旧情!不知廉耻的东西,死了还要留下个替身来恶心人!给我掌嘴!” 她身后一个身材粗壮的嬷嬷立刻应声上前,脸上带着狞笑,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朝沈胭脸上扇来。 沈胭瞳孔微缩。这一巴掌下来,绝不仅仅是疼痛那么简单,更是柳良娣对她,乃至对已故姐姐的羞辱和践踏。她不能躲,初来乍到,身份卑微,躲了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但她也不能生生受着,这口气若咽下去,日后在这东宫,将永无宁日。 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属于太监的衣角。 心念一转,在那巴掌即将落下之际,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看似是被吓得腿软,实则巧妙地避开了巴掌的主要力道,同时带着哭腔,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哀求:“良娣息怒!民女知错了!求良娣看在殿下仁慈的份上,饶过民女这一次吧!民女再也不敢了!” 她将“殿下仁慈”几个字,咬得稍重。 那嬷嬷一巴掌落空,愣了一下。 柳良娣见她如此懦弱哀求,气焰更盛:“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给我打!狠狠地打!” “住手!”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高尽忠高公公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面色沉静。 “高公公?”柳良娣脸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您怎么来了?” 高尽忠先是向柳良娣行了一礼,然后才不卑不亢地道:“良娣,殿下有令,沈姑娘初入宫中,诸多规矩还不熟悉,让老奴多看顾着些。您这是……” 柳良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太子竟然真的会过问这个替身。她强笑道:“不过是教导她一些宫规罢了。” “良娣有心了。”高尽忠淡淡道,“只是殿下不喜宫中喧哗,尤其……不喜听雪轩喧哗。” 这话里的警告意味,柳良娣听懂了。她恨恨地瞪了跪在地上的沈胭一眼,终究不敢违逆太子的意思,带着人悻悻离去。 高尽忠这才看向沈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沈姑娘,起来吧。在宫里,谨言慎行,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久。” “谢公公提点。”沈胭低眉顺眼地应道,心中却波澜骤起。 太子果然在监视她。刚才那一出,是他授意高尽忠来解围,还是高尽忠自作主张?他是在保她,还是仅仅不想他的“新玩具”这么快就被毁掉? 无论哪种,都说明她此刻的处境,如履薄冰。 接下来的日子,沈胭过得更加小心翼翼。她每日只在听雪轩内活动,对着空荡的庭院发呆,或者继续她那蹩脚的刺绣,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惊吓过度、懦弱安分的孤女。 她暗中观察着两个小宫女,一个叫小荷,一个叫小萍,都是沉默寡言之人,看不出深浅。东宫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她打听不到任何关于外朝父亲的消息,也接触不到任何可能帮助她的人。 仿佛真的成了一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笼中雀。 直到那场宫宴的到来。 那是为庆祝陛下寿辰而举办的宫宴,虽未到正日,但宫中已开始预热,东宫也设了小宴,招待一些宗室子弟和得宠的臣子。 沈胭这样的身份,本无资格出席。但宴会前一日,高尽忠却亲自来传话,说太子殿下让她准备一下,届时出席。 沈胭心中警铃大作。太子绝不会无缘无故让她出现在人前。这又是一场不知目的的试探或戏弄。 宫宴那晚,听雪轩难得热闹起来。宫女们送来了簇新的衣裙和首饰,为她梳妆打扮。看着镜中那张与姐姐越发相似、却更显柔弱的脸,沈胭深吸一口气,将一枚小巧的、磨得锋利的银簪(她这些日子偷偷用旧簪子磨的)藏入了袖袋深处。 宴设东宫花园的琉璃水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灯火辉煌。 沈胭被安排在太子席位下首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几乎淹没在光影暗处。她低垂着头,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 太子萧衍坐在主位,言笑晏晏,与座中宾客把酒言欢,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沈胭乐得被忽视,默默观察着席间众人。大多是些阿谀奉承之辈,或是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 直到一个身影的出现,打破了这片浮华的喧嚣。 “臣,靖安郡王萧独,来迟一步,望太子殿下恕罪。” 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沈胭的注意。 她抬头望去。 只见水榭入口处,立着一个身着玄青色劲装的年轻男子。他并未像其他宗室子弟那样穿着繁复的礼服,一身简洁的骑射装束,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松。 他的容貌极为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但与太子那种阴柔的俊美不同,他的俊朗带着棱角分明的锐气和不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夜,此刻正平静地看向主位的太子,目光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 靖安郡王萧独?沈胭在脑中飞快搜索着关于这个名号的信息。似乎是当今陛下的侄儿,其父早逝,他承袭郡王爵位,但并无实权,且传闻他生性散漫,不涉党争,常年游历在外,在京中像个隐形人。 太子萧衍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随即笑道:“九皇叔何时回京的?真是稀客。快请入座。” 萧独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留给他的席位,恰好就在沈胭斜对面不远的位置。 他落座后,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目光偶尔扫过场中,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沈胭的心,却莫名地动了一下。 在这个充满虚伪和压抑的东宫里,这个靖安郡王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孤高与真实,像一道微弱的光,骤然照进了她灰暗的世界。 她注意到,太子虽然表面上对这位皇叔客气,但眼神深处的那份忌惮和厌恶,并未能完全掩饰。 这位看似无权无势、远离朝堂的靖安郡王,恐怕……并不简单。 就在这时,太子萧衍似乎终于想起了沈胭的存在。他放下酒杯,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昵和玩味。 “胭儿,躲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给九皇叔见礼。” 一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沈胭身上。 她感到脊背一寒,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银簪。她知道,太子的戏弄,开始了。 她依言起身,垂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场地中央,对着靖安郡王萧独的方向,盈盈一拜:“民女沈胭,见过靖安郡王。” 萧独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快速扫过她与沈清漪极其相似的脸,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嗯。”他只淡淡应了一声,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品他的酒。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反而让太子有些意外,也让沈胭心中莫名一松。 “九皇叔常年在外,怕是不知道。”太子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笑着,语气却带着刺,“这位沈姑娘,是已故沈嫔的孪生妹妹。孤见她孤苦无依,便接入宫中照拂。说起来,她与沈嫔,真是像得紧,有时候连孤都会认错呢。” 他这话,既是提醒萧独沈胭“罪臣之女”的身份,也是在暗示沈清漪的死与他太子无关,他甚至还“仁慈”地照顾其妹。 沈胭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独闻言,再次抬眼,这次目光在沈胭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殿下仁慈。” 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太子似乎觉得无趣,挥了挥手让沈胭退下。 沈胭如蒙大赦,正要退回座位,异变陡生! 一名端着酒壶上前为太子斟酒的小太监,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手中的酒壶脱手,径直飞向太子! “殿下小心!” 惊呼声四起! 电光火石之间,坐在太子近旁的一名侍卫反应极快,猛地抽出腰间佩刀,想要格开飞来的酒壶。然而他动作太大,刀锋划过,带倒了旁边的灯烛,燃烧的烛台朝着离得最近的沈胭直直砸落!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沈胭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火焰在她瞳孔中急速放大,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袖中的手死死攥住银簪,心中一片冰凉。 难道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预想中的灼痛并未到来。 一股沉稳的力量猛地揽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带,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如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抓住了那下落的烛台手腕!动作干净利落,烛台上跳跃的火焰甚至没能燎到那人的衣袖分毫。 沈胭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上,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带着些许风尘气息的松柏冷香。 她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线条清晰的下颌线,以及那双深邃如寒夜的眼眸。 是靖安郡王,萧独。 他接住烛台,随手将其稳稳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沈胭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细想。 “失礼了。”他对着沈胭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 沈胭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他手臂的力量,他身上的气息,还有他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多……多谢郡王。”她声音微哑地道谢。 萧独没有再回应,目光转向那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被侍卫按住的小太监,以及脸色阴沉得可怕的太子。 “殿下受惊了。”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太子萧衍盯着那小太监,又瞥了一眼被萧独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的沈胭,眼神变幻莫测,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怒意。 “拖下去,严加审问!”他厉声吩咐,随即又换上那副虚伪的笑容,“方才多亏九皇叔出手及时,否则孤这东宫,怕是又要多一缕芳魂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沈胭。 沈胭心中一寒。太子是在暗示姐姐的死吗?还是警告她? “举手之劳。”萧独淡淡道,仿佛没听出太子的弦外之音,“殿下无事,臣便放心了。” 宫宴继续,但气氛已变得诡异。沈胭退回座位,再也感受不到之前的“安全”,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而她的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那双沉稳的手,那股清冽的松柏冷香,还有那双深不见底、却在她最危险的瞬间出手相助的眼睛。 靖安郡王,萧独。 他为何会出手救她?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吗? 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东宫,这个看似淡漠疏离的郡王,会是她在绝境中,窥见的第一丝微光吗? 沈胭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为了姐姐,为了沈家…… 她轻轻抚过袖中那支染血的玉簪,不动声色地正了正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