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 第1章 第 1 章 关氏端坐在高台上,手执名册,仪态万千。 岸几下跪着的丫鬟们个个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逾矩。 关氏扫过一列列分到各院伺候丫鬟的名字,眸光凝顿在了分给丞相院中的人。 她示意身边的管事嬷嬷:“入选的就这几个?” “是,都是品貌端正,容止得体的。”赵嬷嬷忙答。 “相爷屋里的人我要亲自过目。”关氏扶了扶阵痛的眉骨,疲态尽显。 若无她的帮扶,丈夫恐怕还是西北边陲的小兵,现如今他靠着自己娘家的帮扶飞黄腾达,却难抑好色本性。 不仅钟爱他人的妻子,府内通房也从未断过。 偏偏她还要强撑大度,换取贤良淑德的牌坊。 赵嬷嬷领着几位身量匀称的姑娘上前,让关氏一一相看。 关氏淡淡地扫过几个女或端庄或清丽的面庞,如道般的眼神停在了云知陵的脸上。 “你,上前来。”向来平稳的声线微微颤抖。 云知陵缓步上前,依旧低眉顺眼,这般得体举止在关氏眼中却万分恶心,只因这小蹄子的脸真真万分像那个人。 裴氏,那个让她夫君魂牵梦绕的女人,自己女子如扎在关氏心中的尖刺,每一次为所爱之人跳动就带来无尽的刺痛。 关氏修剪得体的指甲深深陷入云知陵细嫩的皮肉里,隐隐渗出了猩红。 云知陵瞥见关氏那端庄秀丽的面具出现道道裂缝,透出怨毒的恨意,她依旧忍受着疼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厅堂中寂然无声,当所有人以为这丫头必死无疑之际,关氏却松了手。 她用帕子拭去指甲上的血渍吩咐赵嬷嬷:“这姑娘伤了脸,不能伺候相爷了,送到别处去吧。”她神色自若仿佛从未发生过方才的变故。 “是。”赵嬷嬷忙道,看向云知陵的眼神深不可测。 云知陵自此就在马厩帮工,做着刷马、抱干草、铲马粪的活计她都手到擒来。 即使上级的盘剥不断,她依旧熬着。 因为云知陵在等待时机,等关夫人的失态的时候传遍全府。 几日后,身穿纱衣的丫鬟来访,她捂着鼻子把满身泥灰的云知陵带出马棚,带到一位华衣妇人面前。 云知陵眼前这位夫人的装束丝毫不逊关夫人。 她斜躺在贵妃椅上,一面吃着丫鬟喂到嘴边的果肉,一面斜眼看着云知陵灰头土脸的样子。 行为不拘,风流得紧。 “夫人。”将云知陵一路拖到此处的丫鬟开口了:“酌花帮你把人带到了。” 说着她就强硬地把云知陵压到胡夫人的面前,好让夫人看清楚云知陵是什么德行。 “啧啧。”胡夫人媚眼如丝,眯着眼看她,迷糊地道:“我们的主母真会调教人啊,敲着小脸,才几天就瞧不出人样了。” 听到主子如此说,酌花便拿来湿帕子,胡乱在云知陵脸上抹开,细嫩的面皮从污垢中现出。 胡夫人定睛一看,竟咯咯地大笑起来,满头的珠翠跟着晃动,清脆的声音煞是好听。 她乐了许久才稳住心神,涂满寇丹的手轻轻拂去眼角的湿润,她幽幽地盯住云知陵那张熟悉的脸,婉转开口:“是个妙人,让她留在我身边打趣吧。” 云知陵几经辗转终于安稳下来,酌花给她安排了最偏远的小屋。 云知陵面上没有丝毫不虞,因为她隐隐察觉,她入局的机会契机来了。 刚迈入门槛,酌花便对里面的姑娘颐指气使:“让你打的络子呢,可赶出来了?” “酌花姐姐,你可否再等等。”那姑娘怯懦的回道:“我白日里要在厨房做工,晚上还点蜡烛打送给十一爷的络子,实在忙不过来。” “什么叫你送的,明明是我送的。”酌花脸上露出得意有向往的神情,十一爷齐焕是丞相和胡夫人的儿子,胡夫人如此受宠,丞相日后立十一爷为世子也未可知,她若是能被十一爷收房…… 思及自己的大好前程,酌花就更觉着这两个灰头土脸的丫头碍眼 她将发给云知陵的被褥扔在地上 ,恶狠狠地对明芝道:“明天若是赶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云知陵看着有些腼腆的姑娘,主动伸出了援手:“我手艺还不错。”她端详着精美的络子:“不如,姐姐打这边,我打那边。” 恐惧也许是素不相识的两人最好的粘合剂。 夜里,她与自己的新室友明芝挤在一个小榻上,借着豆大的烛火打络子,因都被明芝亏待,两人迅速抱团取暖,明芝是府中的老人,云知陵静静地听她讲述府上的格局。 丞相府的妻妾多如牛毛,她们的主子胡夫人算是十分受宠的。另外还有韩、李、郑、崔几位夫人,皆是死了丈夫再嫁给丞相大人的,丞相对她们十分敬重。 “那裴夫人呢?”云知陵不受控制地问出口。 “裴夫人?”明芝语气一滞:“她似乎深居简出,自从她诞下十四爷后相爷好像就没进过她的院子。” “十四爷?”云知陵瞬间失了力气,也不再有探究的心思。 “话说十一爷究竟是怎样的人,让酌花姐姐如此着迷呢?”她自觉的改变话题。 不出意外的,明芝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她羞涩地道:“十一爷很俊美,不过。”她的脸庞被烛火映得通红:“不如世子英明神武。” “世子爷这般厉害?”云知陵嘴角含笑,眼神却是冷冷的。 “当然厉害了,世子爷不仅风神俊朗,更是年少有为,他十六岁便拜中书令,现如今京畿大部分都禁军都归他管辖。”小姑娘谈论爱慕之人的眼眸闪亮亮的,满是崇拜之情。 云知陵暗自心惊,齐僖对整个东魏的掌控令人胆寒,恐怕随时都可以谋权篡位。 她依旧与明芝说笑,心下却多了几分考量。 庭院深深,兰草葳蕤,暄风拂露而过,捎带着处女子的嗔笑声也传入云只陵的耳中。 她却浑不在意,只是专心侍弄着花草,她的主子是个豁达明朗的人,她的院子中珍馐美馔供应不绝,用作款待上门解闷人们。 说来也奇,丞相府上妻妾成群,没有几个是不在她这吃茶的。 只是今日来的这位,实在是位稀客。惹得胡夫人乐呵得亲自来送她。 云知陵低着头,一双翠鸟纹云头履出现在不远处,鞋身的纹路随着主人裙裾翩跹欢快地振翅。 “裴姐姐一定要多来妹妹这走走。”胡夫人搭上裴氏凝洁如玉的手,忍不住多摩挲几下。 “有什么事,咱们不要闷在心里,这闷久了就成病了。” 穿着素白圆头履的女人迈着微小的步伐而来,时不时避开落在地上的梨花,云知陵听到她绵言细语:“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胡夫人似乎受宠若惊:“既然如此姐姐你便帮妹妹养盆花吧。” 她转头扫视了一阵,指着云知陵的位置朗声:“知道姐姐最喜欢兰花,那盆蕙兰就送予姐姐了。” “这怎么使得。”裴氏急忙推拒,她注视着那蕙兰忸怩开口:“蕙兰在这地界是活不久的。” “这有何难?”胡夫人向云知陵勾勾手,示意她将花搬过来。“让这丫鬟天天伺候着水,喂着光,还怕它活不滋润长久吗?” 云知陵正将兰花双手捧着交给裴氏的侍女,听到这话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到地上。 幸而裴氏在她身旁扶了她一把,云知陵立马跪下,颤声求饶:“奴婢冲撞了贵人,还请主子恕罪。” “抬起头来。”胡夫人的语气中并无怒气反而带着丝探究。 云知陵抬头,她生得蛾眉螓首,涕泪之下的眼眸如被云雾笼罩着,说不出的哀怨和凄楚。 裴氏霎时间怔愣住了,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 “怪可怜见的,瘦成这个样子。”胡夫人转向身边的婢女酌花:“平时没给她吃好吗,这个样子怎么在我院里干活。” “回夫人,阿陵她是新来的,每天都跟饿死鬼投生似的是个无底洞!”酌花牙尖嘴利,顺便狠狠剜了云知陵一眼。 “胡夫人。”裴氏回神,勉强露出谦卑的笑容:“这个丫头甚合我的眼缘,不如将她割爱于我,帮我侍弄这蕙兰。” 胡夫人搭上裴氏的肩,巧笑嫣然:“姐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只是……” 她话锋一转,面上带了得逞的神色:“你也听到了,这丫头是新来的,手脚还粗笨得很,待妹妹调教好了再给姐姐送去,岂不美哉。” 她这番话天衣无缝,让人挑不出错处。 裴氏暂时也并无他法,眼睁睁地看着云知陵离开自己的视线,心下不住地发慌。 云知陵目送着裴夫人离去的倩影,怅然若失,那是她十几年未见的母亲。 她铲着沃黑松软的土,脑海深处的往事慢慢浮现,是父亲苍老的脸。 “我怕是快不行了吧。”沙哑的声音从云隐口喉间穿出,他像一只濒死的马,呼吸间都在流失生气。 “爹,别乱说,你好着呢。”云知陵强颜欢笑。 云知聿笨拙地轻拍着父亲的背,妄图宽慰云隐的病痛。 “别瞒我,论道行,你们还差得远——咳咳咳。”还没说两句,老人就咳得厉害。 云知聿忙去用手帕去接,咳出来的却并非浓痰,而是一滩黑血。 云隐苦笑中带着释然,游丝般的声音从破风箱般的胸膛中穿出,“真是可惜啊,就这样死了,轻易放过那人。” “什么人?”云知聿瞪大了眼睛,“是那个杀了娘的人?” “你娘?”云隐苍老的脸凝滞了片刻,死亡却舒缓了所有不甘,他盛满死水的眼中微澜,缓缓荡漾出惊涛骇浪:“你娘她没有死。” “没死?”云知陵脚一软,跪在了榻前。 云隐倾倒出所有的恐惧和羞耻,将他的往事娓娓道来。 云隐本是一介千户,追随胡大将军起势,立功无数,迎娶世族分支的女儿裴氏为妻,他一生广结好友,与战友义薄云天,本以为自己或战死沙场或百将封侯,直到遇到了那个人——齐僖。 他本是区区传讯兵,云隐欣赏他的才华将他引荐给胡大将军。自此之后齐僖节节高升,直到胡大将军被杀害,那人侵吞了大将军的部下,壮大自己的势力。 云隐不指望他会知恩图报,却不想他做出的事实在令人肝胆俱寒。 齐僖不仅奸污了他的妻子裴氏,还欲意灭他满门。 结果便是,云隐带着一双儿女套到了别国,齐僖称霸中原,成了权倾天下的大丞相,而他的妻子却成了齐僖的侍妾。 看着阿耶用平静的语气将此等大辱说出口,云知陵早已经惊得泪流满面。 云知聿双目血红,不受控制的战栗,握紧双拳控制着情绪。 榻上的老人用平静的语气留下对儿女的忠告:“你们记住,生在此等乱世,千万不要试图做个好人,失了势就坑蒙拐骗,得了势就要践踏一切威胁到自己权力人,直到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他抚上云知陵布满泪痕的脸:“不要哭,别这么软弱,你跌我就是这么软弱,没能手刃仇人,苟且残生在这小屋。” 他抬头望向斑驳的屋顶,眸中的神采随风而去。 父亲过身后,哥哥从了军,云知陵离开了西秦,远赴千里来到邺城,入了这丞相府为奴为婢。 第2章 第 2 章 头上传来的剧痛打断了云知陵的思绪,原来是酌花用符牌敲着云知陵的脑袋,正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睨着云知陵。 “去厨房取碗枇杷琼脂醴酪,送去崔夫人那里。”她将符牌丢给云知陵,扭着腰肢走了。 云知陵在胡夫人身边没几天,就频频注意到酌花将自己手里的活计甩手给别人,事后自个向主子们讨巧。 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胡夫人的家世煊赫是主母都不能比的,曾经为废帝的嫔妃,连丞相地敬她三分,酌花自小跟着她,自然也就比常人傲气,对他们这些人颐指气使不在少数,甚至连府中一干夫人都不放在眼里。 其中就包括云知陵正要拜访的崔夫人。 云知陵停在芷汀阁门前,惶惑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也太幽僻了些,蔷薇爬满围墙。 四周只闻得鸟鸣与风声,小小的月牙门只留个男人守着。 男人?她顿觉不对劲,颅内灵光乍现 ,冥冥中似乎有机遇闪过。 云知陵咬咬唇,低着头上前,说明了来意:“奴婢酌花,奉胡夫人之命,给崔夫人送甜汤来,还请大人通报。” “胡夫人的人?那便不必通报了。”那侍卫语气中带着些玩味。 小厮打扮的男人侧开身让云知陵通过:“向着这条道往里面走便是夫人的卧寝。” 见云知陵还愣在原地,语调古怪地催促:“请吧,酌花姑娘。” 云知陵迈过月牙门,小厮所指的小道上竟空无一人,连个洒扫的丫鬟都不见,云知陵的思绪紧绷着,更加肯定了她的猜测。 此时此刻,崔夫人的芷汀阁,恐怕只有三个人。 行至院落的尽头,崔夫人的寝殿赫然眼前。 殿后的蔷薇花开得如火如荼,馥郁香甜的气味将人包裹,无孔不入地牵引人们沉溺于这无尽韶光。 寝殿门窗紧闭,里面荡漾出的靡靡之音却令人无法忽略。 云知陵自幼混迹在风月欢场,这动静她再熟悉不过。 她定下心神,稳稳地将食盒放在门口,云知陵聚气凝神,仿佛回到了幼时同父兄一齐行骗的时刻。 这是一场豪赌,赢则可以改变她尴尬的现状,输了的她就会失去她唯一的本钱——性命。 云知陵潜行至窗边,将其打开了小小的缝隙,层层帷幔后,女人如木偶般躺着,任男人摆弄,男人战得正酣,脖子上的玉饰剧烈地晃动着。 居然是他!云知陵瞳孔地震。 她原以为,胡夫人只是想让人撞破崔氏与人私通。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私通之人的身份可不止侍卫这么简单。 联想到门外小厮那有恃无恐的态度,屋中这男子的形貌,只可能是府中齐僖的子嗣。 齐僖年龄稍长的男丁都随他去了晋阳监军,只留下长子齐煜留守在邺城监国。 云知陵心底浮上的荒谬冲淡了恐惧,她偷窥着屋里起起伏伏的男女。 欺人妻者人恒欺之。 她想象着齐僖得知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与与宠爱的美妾滚在一处会是怎样一番心境,嘴角泛起冷笑。 云知陵正准备将窗户轻轻合上,却不想全心投入的男人如有祸来神昧。 突然从情事中抽离出来,抬头直直向云知陵的所在。 云知陵自己的双眸如被分叉的蛇信舔舐,电光火石只间,她蹲了下来。 “殿下闹够了?”里屋传来女人疲惫的喘息。 “有猫扰了你我的好事。”男人的声音懒懒的,丝毫没有奸情撞破的气急败坏,他慢条斯理地让崔氏帮自己系好玉带。 云知陵快速饶到墙根最矮处,顺着蔷薇藤蔓利索地爬了出去,不过几息就翻越芷汀阁的外墙。 待齐煜悠悠地出门查看,只看见满地糜烂的落花。 云知陵回到胡夫人自己的小屋时,又看见酌花在颐指气使,她对这明芝打的络子挑三拣四,手却忍不住在那精美的丝线上摸了又摸。 “酌花姐姐!” 云知陵满脸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有事要向你禀报。” “阿陵你这是怎么了?”明芝忙上前双手稳住云知陵颤抖的肩。 酌花却满不在意,冷冷地道:“捅出篓子了就别来沾边。” “不是。”云知陵战栗地更厉害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出大事了,我做不了主,还要请姐姐定夺。” 酌花终于肯分点眼神给云知陵,高傲地道:“别浪费我的时间。” 云知陵将酌花拉到无人处,与断断续续地讲述在芷汀阁的所见所闻。 酌花的神情从漫不经心到疑惑不解最后面上的肌肉都在抽动,仿佛在压抑着狂喜。 还不等云知陵说完,她就一巴掌将云知陵扇到了地上。 “你可知你招惹了何等的大人物。”酌花语气冰冷,面上却不见怒色。 云知陵蹲在地上楚楚可怜地捂着自己的脸:“奴婢罪该万死还请酌花姐姐,救救阿陵。”她伸手去扯酌花的裙摆。 酌花不耐地将她扯开,俯下身眯着眼轻声警告:“记住,你从来没有去过芷汀阁,若是泄露出去,谁也保不住你。” 云知陵点头如捣蒜,面上充满劫后余生的释然和对面前人的感激。 “呵。”酌花鄙夷地看着地上如鹌鹑似的蠢人,转身去胡夫人邀功去了。 待到酌花走远,云知陵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才察觉冷汗湿了背襟。 不枉她隐忍了这么久,终于为自己找好了替死鬼。 齐僖,你就等着品尝后院起火,祸起萧墙的滋味吧! 云知陵真的非常期待那副盛景。 胡夫人的玉芙苑中不仅设有小花园,还有一汪小湖,春日里泛舟到湖心亭,品琴音赏美景,吟风颂月,美事一桩。 今日还有稀客相伴,更是让她心花怒放。 湖面小舟来回游动,不停地送上美酒与瓜果。 比起胡夫人的神采奕奕,那位稀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一直瞟向不远处的花房方向,像是在牵挂着什么人。 胡夫人当然清楚裴氏在关心什么,她偏要佯装丝毫未曾察觉,与裴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小舟再次停靠在亭子上,上面却不见珍馐琥珀,只有满脸喜色压不住的酌花。 “夫人。”酌花顾不得礼数,直冲着胡夫人的方向而来蹲在胡夫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胡氏面色如常,眸中迸射出精光。 她扶额,有些难为情地向裴氏告罪:“姐姐莫怪,我就是太娇纵着这些奴婢了,才让她们没大没小的。” “是要宽待她们。”裴氏根本不在意这些虚礼,全心全意扑在自己的心事上。 胡氏乐得见她这副样子,起身告辞:“这玉芙苑中的东西随姐姐赏玩,妹妹有事失陪了。” 裴氏起身还礼,眼见胡氏风风火火地离去,她收起恍惚地神情,目光变得坚定。 她对船夫吩咐:“将我送到花园去。” 云知陵手持铜铲,将紧实的土层层翻送,抬头欲去取花肥,意外瞥见远处的主仆。 火球高升,刺目的阳光照得她有些眩晕,她险些站不住。 云知陵听到远处丫鬟的声音,她在说:“我家夫人让你上前来。” 云知陵放下铜铲,用裙摆擦擦脏污的手,缓步上前。 裴氏悲悯的目光在划过她细弱的身板,她拿出手中的帕子轻轻拂去云知陵的汗珠。 清凉的质感驱散了劳累,云知陵始终低着头,不敢与她眼神相接,温柔的闯入云知陵耳中:“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奴婢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奴婢阿陵。今年十六了。”云知陵温吞地道。 绵延的悲伤从裴氏美丽的眼眸中溢出,她幼殇的女儿如果活到现在也一样是十六岁。 思即此,她忍不住继续探究这个女孩的身世。 “家中可有父母,何必卖身做奴。” 云知陵不安地握拳:“奴婢是无棣人,无父无母,阿兄为生计从军,生死未卜,家中的土地也因战乱成了焦土。” 她说这话时语调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半真半假的身世承载了她多少痛苦和仇恨。 “原是如此吗?”裴夫人喃喃自语。 老贼杀光了她的家人,逼迫她生下他的孩子,这些年她一直在混沌和痛苦中苦苦挣扎,丈夫和一双儿女,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直到她遇见这个小姑娘,她长得那么像她逝去的女儿,逼迫着让她想起那段幸福的时光,她望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心中警铃大作。 她吩咐自己的丫鬟:“快,去把我所有的家当拿来。”她语调中夹杂着恐惧和狂喜。 “夫人?”那丫鬟满脸困惑,心想裴氏的疯病怕是又犯了。 “快去!”裴氏的喊叫犹如鹿的哀鸣,她搭住云知陵的肩膀,急切地对她说:“你不能呆在这里,这个相府里的人都是疯子,他们会吃了你,敲骨吸髓,永世不得翻身。”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云知陵担忧地看着裴氏疯魔的模样。 “女儿,我的女儿。”裴氏忽然将云知陵揽进怀中:“阿娘会保护你的,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霎那间云知陵以为裴氏认出了自己。 转眼却瞧见裴氏的眼中一片混浊,美丽的夫人骤然失态,说不出的诡异。 她心一横,连忙跪下哭求:“裴夫人恕罪,奴婢已经无处可去了,外面的世道怎么容得下我这孤女,留在这相府起码还有口饭吃。” 云知陵的眼泪帮裴氏找回了些许理智,她有些脱力地倒在丫鬟怀里,嘴里依旧不停的念叨:“你不要被齐僖看到,他是个畜牲。” 丫鬟连忙捂住裴氏的嘴,连托带拽地将人带离了花园。 云知陵目送着两人的背影,她跌坐在地上迟迟没有力气起身,紧握的拳松开,手心早已血红,她用裴氏留下的帕子包住伤口,起身继续侍弄起花草。 第3章 第 3 章 上巳节,关氏邀邺城的名门贵妇前来共度春日宴,丞相立下赫赫之功,关氏在宴会上也是众星捧月,却不料突生变故。 来客的婢女在府中迷路,竟撞见了世子齐煜与庶母崔氏私通。 尽管关氏手段利落地为儿子遮挡各方耳目,这个消息依旧不胫而走,很快就引起满城哗然,流言以飞快的速度传到了丞相所在的晋阳他将不日还朝。 “逆子。”关氏生平首次掌掴了她视如珍宝的长子。 她是多么为她的儿子骄傲啊,十岁便能劝降败臣,十四岁的手腕可以替父监国,她再对齐僖的不甘,看到她的这个儿子也甘心了。 可现如今她竟做出这样的事,她瞪着儿子,像是在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齐煜轻拭嘴角的血迹,他的眼神中既没有奸情败露的恐惧也不见被羞辱的恼怒。在他眸中燃烧的是浓浓的讥诮。 他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的母亲,目光灼灼,言语中带笑:“怎么,母亲你也觉得我很像那个人,说出来,孩儿洗耳恭听。” “你……”关氏别过眼,尝试用无奈的神情掩饰心中的惊惧“你父亲就要回来了,他会怎么处置你,你知道吗?” “就让他回来。”齐煜满不在乎地道:“让他听听众人是如何津津乐道我与他宠爱妃子的风流韵事的。” 关氏仿佛看到了父子相残的景象,颤抖着嘴唇:“你的父亲会杀了你。” 齐煜朗声大笑:“就让他来啊!” 他与齐僖如出一辙多情的琥珀色瞳孔显现出无限的疯狂:“让齐炀那个蠢货来接我的担子,何乐而不为?” “子不类父,父疑之。凭什么老东西就能夺别人的妻子,他的妻子就不能为人所夺。”他高声地讲述出惊世骇俗之语。 “住嘴,你给我住嘴!”关氏彻底撕开了贤良淑德的面孔,怨妇从她的皮囊中蹦出,痛苦地撕咬着自己的骨肉。 她恨透了裴氏,却从不敢承认真正有罪的是自己的丈夫。 “母亲。”齐煜冷冷地看着这世上最看重自己的人“你为何总是不了悟呢?” 关氏脱了力般坐在胡床之上,她阖上眼,用平缓地声音道:“退下。” 齐煜跪下,礼数周全,向关氏道别。 关氏孤坐在胡床上,握着把手的掌心,松了又紧,半晌后,她令人传齐煜的近侍前来。 近侍将齐煜半旬来所有的行迹事无巨细地交代给关氏,其中也包括胡氏的丫头在齐煜和崔氏相会时送汤的经过。 “酌花?”关氏温厚的嗓音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她早该想到的,胡氏向来是个不安分的,齐煜遭殃,得益的人只有盯着世子未虎视眈眈之人。 近侍察言观色,试探着问:“属下是否将那酌花带来。” “不必了。”关氏面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我需要你去联系另外一个关键人物。” 一月后,丞相归朝。齐煜被打得半死,幽禁在暴室,不许任何人探视。 正当胡夫人麻痹在胜利的喜悦中之时,关氏房中管事的赵嬷嬷,带着人出现在玉芙苑内。 胡氏像是没有感知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着与赵嬷嬷寒暄:“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嬷嬷满脸堆笑,态度意外的好::“世子如今病着,需要个贴心人照顾,这不,就来您院里挑人了。” “呀!”胡夫人佯装惊诧,“夫人院中竟这般缺人了吗?” 赵嬷嬷也跟着装糊涂,口蜜腹剑:“这府中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胡夫人,你是最会调教人的。” 她望向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酌花。“瞧瞧,随便一个小丫头,就这般水灵。” 这是要明抢人了。 胡夫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很快调整过来,笑着将她院子里所有的丫头都召集到前厅,任赵嬷嬷挑选。 赵嬷嬷挑挑拣拣了半天,就选出个缩头缩脑的酌花,眼看就要离去了。 胡夫人热情地招呼:“伺候世子,单一个酌花哪够啊?”她挥挥手“阿陵,出来。” 云知陵从人群中出现,她脚步从容,始终低着头。 “抬起头让赵嬷嬷好好瞧瞧。”胡夫人眯着眼命令道。 落入众人眼中的是一张被红疹密密麻麻爬满的面孔,瘆得众人不敢再看一眼。 “扑哧。”胡夫人险些绷不住面,她向赵嬷嬷解释:“这相貌先天不足的人自有她的好处,就是干事儿特利索,赵嬷嬷你且也将她带上吧。” 赵嬷嬷脸上有些挂不住,对云知陵左看右看,暂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为了顺利将酌花带走,也就同意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云知陵和酌花被马车载至一座偏院,不过两进的屋子,殿外却有数名精兵守卫。 齐僖这番作为,是真的要向自己的儿子下狠手了吗? 她们两人跟着赵嬷嬷行至门槛处,酌花犹疑着不敢进,赵嬷嬷干脆狠狠地推了她们一把,趁着她们不备让守卫关上了大门。 云知陵事先有准备,没摔得太厉害,酌花倒是脸着地,跌了个狗吃屎。 她却无心观察自己的伤势,在不大的院子中华窜来窜去,最终选定了墙角处的稻草连人带包裹钻了进去。 “姐姐不进去伺候世子吗?”云知陵皱眉道。 酌花此时已经被突然而来的惊吓冲昏了脑子,行为跟着也有些神经质:“你自己去送死,不要带上我。” 言罢,寝屋的门被打开了,吓得酌花忙把头缩进去。 出来的是个大夫模样的人,瞧见云知陵的脸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家主子醒了,可以去侍奉饭食了。” “是。”云知陵转身走进了这黑漆漆我屋子。 浓重的药草依旧盖不住升腾的血腥味,云知陵看见在床榻上躺着一个僵硬的身体,离他不远的岸几上摆放着清粥小菜。 那是云知陵现下的职责所在。 云知陵缓步上前,榻上的人率先转过头来,长发如瀑布一般落在地上。 他的语气称得上友好:“你是前来照顾我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陵,前来侍奉世子。”云知陵顺从有礼地回答。 “阿陵?”齐煜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灰暗的光线下依旧闪亮:“你不是叫酌花?” 云知陵端粥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她有条不紊地回话:“奴婢与酌花一道来,她身体不适,今日由奴婢先侍奉爷。” “原是如此。”齐煜的声音中带着玩味,他喝下云知陵亲手喂给他的一勺勺浓粥,视线却没有离开云知陵半分。 他邃然开口,语气温柔而缱绻:“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云知陵被他这语气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连忙推拒:“奴婢天生貌丑,怕污了世子爷的眼。” 为应付这样的情况,云知陵提前服用了她过敏的桃子,就是为了防备齐煜母子。 “怎么会。”齐煜将眼神收回:“世人皆看重皮囊,却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 云知陵狠厉的眼神在黑暗中被隐去,她离仇人之子这么近,他如今同废人一般,她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取下他的头颅,可惜…… 云知陵阖眼,敛去杀意。现在不是时候。 她装作很是感动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世子当真这么想吗?” 回答她的是齐煜触碰她皮肤时的痒意。 他当然在装,云知陵奉陪到底就是。 云知陵就这样悉心照料了齐煜不知多少个日夜,她们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微妙”起来。 云知陵清楚地感知到,齐煜在勾引她,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确实拥有轻易折服女人的资本。 摄人心魄的皮囊,他如沐春风的态度,还有他那张巧嘴,颇有齐僖年轻时的风采。 可惜,他所倚仗的,正是云知陵深恶痛绝的。 宁静的夜晚,云知陵被酌花的惊叫吵醒,她出门查看,酌花依旧缩在稻草里,她脸上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她指着婆娑的树影,嗓音嘶哑:“有鬼。” 云知陵望向随着风声沙沙作响的古树,酌花看到的,应该是保护齐煜的暗卫,他们潜伏在房顶书上,池塘等地方,这也是云知陵与齐煜虚与委蛇的原因。 “别怕。”云知陵将床被子盖在酌花身上,既然做了她的替死鬼,就要体面些。 回到屋中,齐煜醒着,他柔声发问:“你去哪里了。” 云知陵装出羞涩的模样:“如,如厕。” 齐煜沉默了良久,呼唤云知陵上前来,将手心里的东西递给她:“请帮我清理一下它。” 云知陵定睛一看,这是只小巧玉章,底部刻着云纹。似乎是齐煜在欢好之时都不愿摘下的东西。 “想听听它的故事吗?”齐煜的语调中难的没有刻意伪装的温柔,十分平淡。 云知陵实在不想听他的花言巧语,却不得不表现出乐意倾听的样子。 “这是我未婚妻的物什,她抓阄时握到的。”黑暗中看不清他是以何种神情讲述这往事的。 “那个时候我才六岁,父亲将我领到那个奶娃娃面前,与女娃娃的父亲订了这桩婚事,还将这玉章赠予我留作信物。” “原来世子爷与世子妃是这般认识的呀。”云知陵傻乎乎地喟叹。 “慕氏?不是她。”齐煜低声一笑:“我的未婚妻早早的就死了。” “怎会如此?”云知陵十分捧场。 齐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来的:“父亲与她的父亲反目,杀了他们全家。” 云知陵越听这故事越耳熟,渐渐收起了轻浮作态,安静地听着榻上的人讲述他的故事。 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思绪飘回了数年以前。 他看着自己未来的妻子抓住的玉章,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叫着阿娘,阿耶还有煜哥哥,她牵着他的手,在翠绿的草坪上打滚…… 可是他的父亲击碎了一切,他强纳了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一家赶尽杀绝。 他的母亲为此歇斯底里,而他算是认清了这丑恶的世界。 人总是会美化逝去的记忆,为自己丑恶的当下脱罪。 云知陵将玉章反复擦拭,不遗漏一点缝隙。 齐煜没有说出后面发生的种种,算是无形中为她留下了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