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酒肆》 第1章 第 1 章 时值边城寒冬,黄昏的萧瑟随着远处最后一抹日光一同没入高山后头,城外的护城河前段时间刚凿了冰,河水在破碎的冰块下暗自涌动。 城门口两个士兵换了值,正结伴走在回营房的路上。 一路上商铺挤挤攘攘,都早早关了门,只有几户人家从窗户里头透出几分光亮来。 其中一个叫王二的左右看了看,与随行的同伴低声道:“哎,周四哥,待会儿做什么去?” 周四哥看他一眼,嗤笑一声,“还能做什么?回去睡觉。” “今日你我下值早,不如……咱们喝酒去?” “喝什么酒?那江氏酒肆都多久没开门了?再说了,明日一早还要当值呢,当心挨骂……” “这不马上就是上元节了吗,你胆子真小……”,王二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打着鼓呢。 最近几月胡人接连犯边,算不上太平,虽说边城有段家军坐镇,但处处戒严,城中虽无甚大事,百姓也很少外出。 王二一阵心虚,路过平时常去的江氏酒肆的时候,到底没停脚。 倒是周四哥抬起头朝酒肆那边打了声招呼,“陆姑娘,今日酒肆开门了?” 王二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披着青色披风的圆脸姑娘正垫着脚挂灯笼呢。 陆照雪听到声音,收回手,一双杏眼朝这边看来,露出一点儿柔柔的笑意,“二位下值了?最近舅舅新酿了米酒,不醉人,可要温一碗尝尝 ?” 周四哥连忙摆手,“今日就算了,休沐时再来,休沐时再来……” 两人在寒风中紧了紧衣领,踩着积雪脚步匆匆,消失在街道拐角。 陆照雪叹了口气,脸上笑意也淡了,她看了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的灯笼,转身回了店里。 她回身把门闩插好,穿过摆着三五张空桌椅的大堂,端着烛台拐进柜台旁的一个小门。 掀开柜台后厚重的旧门帘,陆照雪进了里屋。 里屋暖烘烘的,生了炭盆,炭盆周围还散落着几个花生壳,围着炭盆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手边一个小几上摆着一套粗陶的酒器。 “灯笼挂好了?” 陆照雪应声,“挂好了。舅舅,咱们这么长时间都没开门,做什么还要天天晚上挂灯笼?” 江正喝了一口刚温好的米酒,圆润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咱家店开在城门口,挂上灯笼,是为过路人照个亮。” “舅舅心善。” 江正呵呵一笑,正准备放下酒杯,就被人揪了耳朵,米酒险些洒出来,“叫你带照雪出来挂灯笼,你倒好,怎的连酒都喝上了?我就说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的是个刚从后门进屋的瘦高妇人,眉眼细长,腕子上坠着一个看不出成色的碧色玉镯。 “哎呦!我耳朵!耳朵!娘子饶命!嘿嘿嘿……这不是几坛子米酒能喝了吗?我先尝尝味道。” 周珠放下手,瞪他一眼,“就知道喝酒!还不快些收拾了跟我回家去!” 江正也不恼,眯着眼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完才收拾屋里的炭盆。 “照雪啊,这几天正化冻呢,外头可冷,瞧你手冰的,待会儿回家舅母给你煮点儿姜汤喝!”周珠转头,对上陆照雪,说话也温柔起来。 “多谢舅母!”陆照雪笑眯眯应着。 周珠最喜欢陆照雪这张白皙乖巧的小圆脸,上手捏了捏,“走吧,回家去!” 没走两步,她又停下步子,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手,“今早我买的新鲜羊肉还在灶房里挂着呢,照雪啊,跟你舅舅在后院儿门口等我,我去取羊肉去!” 陆照雪应了,跟提着灯笼的舅舅一同往后门走。 江正往身后瞧两眼,悄声对陆照雪说,“照雪,来,这两坛子米酒给舅舅藏你披风里,当心别被你舅母瞧见。” 陆照雪忍着笑意接过舅舅手里的酒,低声说:“舅舅,你这酒带回去也藏不了了多久。” 余光瞥见自家娘子提了羊肉从灶房里出来,江正轻咳一声,“不碍事,要不是你舅母怕我带酒回去影响你表弟读书,我能这么偷偷摸摸吗?” 夜里的巷口寒风阵阵,陆照雪紧了紧披风的滚毛边,跟在舅舅舅母身后往家里走。 “方才那两壶米酒呢?” “我……我放店里了。” “真的?” “……” 陆照雪听着前头夫妻两个拌嘴,嘴角一直挂着柔柔的笑意。 她是在爬山时不小心摔下悬崖穿越来的。原主家并不在边城,只是因为原先住的县城遭了旱,颗粒无收,父母都死于这场灾难,原主只好一路奔波投奔远在边城的舅舅。 一路上原主扮成乞丐,受了不少欺负,临到边城的时候在一个破庙里歇脚,饥寒交迫,浑身是伤,恰好得路过的舅舅和几个友人相救,这才认了亲。 只是醒来的已经是陆照雪,而不是原主了。 舅舅和舅母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对她也很好,家里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表弟,正跟着一个举子念书,许是因为读书人那一套,性子又腼腆,跟她不怎么说话。 临近宵禁,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三人略显杂乱的脚步声,走出巷口的时候,陆照雪瞥见墙角处似乎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一眨眼却不见了。 “照雪,愣什么神呢?快些走,天儿冷。” “好……舅母,我这就来。” 陆照雪只当是自己看错了,没放在心上,快走几步到了舅母身旁。 江家就在离酒肆不远的榆林巷里,进巷口左边儿第三家就是,进门院子里一口井,一棵大榆树,树后头一共三间青砖大瓦房,左边陆照雪住,中间连着堂屋的江家一家三口住,右边是灶房和柴房。 进了院里,黑漆漆一片,榆树更是将小院遮去了大半,独表弟江余的屋里还亮着。 “瞧你儿子,这么晚了还在读书,我去煮点儿姜汤。”周珠提着羊肉就去了灶房。 待舅母走远,陆照雪把自己拎着的两坛酒从披风里拿出来,“舅舅,这酒……” 江正纠结了半晌,只拿走了一壶,“还有一壶,你且拿去喝。” “那就多谢舅舅了。”陆照雪喜滋滋的道谢。 江正酿酒的手艺是祖传的,不说别处,单单就在这边城中,江氏酒肆酿的酒当居酒中第一。 陆照雪好酒,特别是江家的米酒,江正独一份的方子酿出来的,喝起来不易醉,口感十分香醇。 江正也知道陆照雪喜欢,对着这个乖巧的外甥女,眼下也要“忍痛割爱”。 陆照雪抱着酒和舅舅道别,打算回屋把酒放下就去灶房给舅母帮忙。 屋里还未点灯,一片漆黑,只有一扇半敞的窗户隐约透着光,在木桌上映出花瓶里的枯枝。 陆照雪刚关上门,就敏锐的听见屋里有细碎的响动。 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心里闪过无数个电视剧里的片段。 刚来边城的时候,陆照雪一直躺在床上养病,对外头的事情只从舅舅和舅母的口中听过只言片语。 边城就叫边城,这里是大晏的边境,常年有胡人犯边,尽管有百姓口中战无不胜的段家军坐镇,但这是她第一次离战争这样近,总归是提心吊胆的。 城中虽然因为外头在打仗显得有些冷清,但平常的生活却没有受到影响,就这样,陆照雪也战战兢兢了好些天。 她屏住呼吸,后退一步,想要打开门跑出去,后背却撞上一堵肉墙,鼻尖隐约嗅到一丝很淡的血腥味。 随着一声闷哼,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你方才看到我了。”十分笃定的语气。 陆照雪一惊,瞬间想起方才在巷口拐角处看到的人影,原来不是幻觉。 “我没有。”陆照雪下意识否认。 男人一声轻笑,身形微动,陆照雪什么都看不到,听声音传来的方向,男人已经不在她身后了。 “方才不小心碰到姑娘,唐突了。” 男人用略带着轻佻的语气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陆照雪只觉得怪异。 “你是谁?”她颤抖着嗓子问了一句。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平常的语气重复道:“你方才看到我了。”然后又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 不等她回答,那人又道:“就用这坛米酒吧。” 接着,陆照雪就感觉自己手里一松,那坛米酒已然离手,她下意识去看,手中空空如也,再抬头,窗户很轻微的吱呀一声。 “这是酒钱,以后记得关好窗。” 那人已然走了。 陆照雪连忙跑过去关上窗,回身点上灯时,看到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只白玉扳指。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照雪!喝了姜汤再睡!”舅母的声音瞬间将她的思绪拉回。 “这就来!”陆照雪一把抓过那只扳指塞进怀里,推开门跑了出去。 “屋里那么暗,怎么不点灯?”舅母把姜汤递给她,“咱家不省这笔钱。” “照雪知道了,多谢舅母关心。” “好了,喝吧,小心烫,我去瞧瞧你表弟。” 舅母的姜汤里还放了红枣和鸡蛋,她嘱咐着陆照雪一定要喝完再睡,自己则端着汤去了表弟江余的屋子。 舅舅好美酒,也好美食,眼下酒也喝了,姜汤也跟着来了一碗,一边喝一边嘟囔:“这汤里啊,若是放点儿我新酿的米酒更香。” 陆照雪不作声,只看着舅舅又被送完汤的舅母拧了耳朵,“挑三拣四的,还喝不喝?” “喝……我娘子做的,怎么不喝?” 舅母又被哄得心花怒放。 夜里躺到床上,陆照雪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胆子还挺大的。 屋里悄无声息的进过陌生男人,陆照雪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这事她不敢说给舅舅舅母听,只是以后临巷子的那扇窗户,她不会再开了。 想起那枚扳指,她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爬起来,把扳指藏到衣柜的最深处,然后走到靠巷子的窗边,看到窗户锁严实了才又钻进被子里。 开文啦,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冬日萧索,处在大晏最北方的边城已经连续下了许久的雪,幸而一连几日放晴,开始化雪,却比往日下雪更冷些。 陆照雪废了好大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翻了翻,里头的衣裳都是自己躺在榻上养病的时候,舅母给她置办的新衣,她取出一件棉衣穿上,才敢出门。 一打开门就瞧见站在院子里背书的表弟,陆照雪朝他点了点头,“表弟早啊。” “表姐。”江余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专注盯着手里的书,继续摇头晃脑起来。他很端正的站在榆树底下,个头挺高,穿着厚厚的棉袄整个人也十分瘦弱的模样,像一阵风就要把人吹走似的。 陆照雪在江家住了有大概两个月了,伤养的差不多之后,平日里除却去酒肆帮工,舅舅和舅母也不叫她做别的,只嘱咐她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江家酒肆生意好,自己不种菜,更不会养鸡鸭,缺什么都是去集市上买。原先还请了一个婆子在家里帮工,姓钱,平日里做些洒扫做饭的活儿,但几个月前钱婆子因为儿媳生孩子就请辞了,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 况且最近边境动荡,城里客商甚少,酒肆也不大开门,进项因此少了许多,周珠便没再请婆子操持家里,事事都自己亲自动手。 “余儿,外头冷,到屋里读书去!”周珠蹲在灶房外头洗菜,被冻得缩了缩脖子,不免唠叨几句自己那个耳朵都冻红了的儿子。 江余捧着书,慢吞吞的说:“娘,先生说,就是要趁着天冷站在院子里读书,才不困呢。” 周珠大大咧咧的把盆里的白菜捞起来,用力把叶子上的水甩掉,往厨房走,嘴巴里还嘟囔着,“什么先生……” 但这话不能叫自己那个古板的儿子听见,更不能叫刘先生听见,毕竟边城就这么一个能教学生的举子。 因着昨日夜里挂了灯笼,早上便要去取,陆照雪自告奋勇揽下这个活儿,却被周珠拦住,“昨个儿叫你陪我去是带你去市集上散散心,顺便挑块儿羊肉炖汤。今日叫你舅舅去便是,别冻着,来灶房帮舅母烧火,暖和暖和。” 陆照雪应了,跟在舅母身后走进灶房。 烧火的活儿她从前在乡下奶奶家常干,因此上手极快。 舅母在大锅里热了一笼馒头,隔着水下头还煮着四个鸡蛋,方才洗干净的白菜被她用油炒了一大盘,又从泡菜坛子捞起几截脆生生的萝卜,几根红辣椒,切碎了拌在一起,不需旁的什么调料,开胃又下饭。 大锅旁边的小锅里坐着水,羊肉和葱姜已经扔进去了,等馒头蒸热,鸡蛋煮熟,吃早饭前就能把过了一遭水的羊肉放进大锅里炖,慢慢炖到晌午。 周珠炖汤喜欢放药材,等羊肉炖的差不多时,还会再放点儿萝卜和当归进去。 边城人都极爱吃辣,便是早上喝白粥都要配着拌了辣椒的小菜。 陆照雪也是能个吃辣的,瞧见那么一盘周珠自腌的泡菜就流口水,特别是里头的红辣椒,又酸又辣,她配着粥能吃好几根。 只是她才养好身子,周珠不叫她多吃,还叫她别只知道吃馒头,把鸡蛋也吃了,等到了中午再多喝点儿汤,补身子。 饭桌上,若不是周珠不叫江余看书,这个表弟怕是能边吃饭边读书。 从酒肆回来的江正剥着鸡蛋同周珠说闲话,“方才我瞧见段将军了,骑着马急匆匆就从店门口过去了。” “出城去了?”周珠问。 “可不是吗?”江正道,“许是又打起来了。”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 周珠看了他一眼,也跟着低声说:“没谱儿的事儿别乱说。” 陆照雪一边吃馒头一边听着,不免有些担心,生怕这城哪天守不住,舅舅一家连带着自己都小命难保。 此等大事不可多议论,饭桌上沉默了片刻,陆照雪放下筷子,把昨晚上自己想了一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舅舅,照雪有一事相求。” 江正挥挥大手,“什么‘求’不‘求’的,有事说便是。” 陆照雪温声开口,“我住的那间屋子有两扇窗,一扇开在咱们院儿里,一扇靠着巷子……照雪想麻烦舅舅把靠着巷口的那扇封起来。” 接着,她又换了副羞涩的模样,轻声道:“照雪原是不想麻烦舅舅的,只是……咱们家离巷口近,夜里哪怕关着窗户,也时常能听见醉汉无赖的动静,照雪有些怕……况且,照雪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那窗那么留着,总归不大好。” 昨夜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着实叫她吓出一身冷汗,陆照雪昨晚在床上躺着想了半天,才想出来这么个法子。 尽管城里的石墙都不高,防君子不防小人,但边城一直鲜少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治安还算可以。 希望昨夜只是个意外,但想到那个白玉扳指,陆照雪又不确定起来。 江正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是!舅舅早该想到这个……那屋子原是亲戚走动时住的,平日里不住人。只是若单时封窗,瞧着也不妥当,舅舅给你想旁的法子!” 江正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不愿跟着家里干酒坊,自己找着一个泥瓦匠学过几年,后来四处碰壁才回家,又学了祖辈的手艺酿酒,这点儿活计,自是不在话下的。 听陆照雪这么说,周珠自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等收拾了碗筷,舅舅去柴房之后,才凑到她跟前,低声问道:“照雪,你可是有心上人了?” 陆照雪慌忙摆手,“舅母说什么呢,我才来边城多久?又一直在屋里头养着身,哪里见过什么人?” 周珠看了一眼江余的窗户,问道:“那……之前可定过什么人家?” “自然也是没有的。” 周珠长舒一口气,看着她就笑,“好,舅母知道了。” 一上午陆照雪都在帮舅舅打下手,进度也出乎意料的快,到灶房里的羊汤飘出香味的时候,那扇窗户也收拾好了。 舅舅把窗框给拆下来,用砖砌了,衣柜挪到了原来开窗户的位置,又给她做了一个木架,嵌在墙上,瞧着也有几分雅致。 “这下就不怕了,照雪啊,来瞧瞧,可还合适?”江正擦了把汗。 “多谢舅舅!”陆照雪欢喜道,又给江正递了杯热茶。 只要窗户封了便是,她不在乎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走吧,喝羊汤去!” 边城的羊肉嫩而不膻,甚至还有淡淡的奶香味,炖出来的羊汤也是奶白色的,陆照雪一连喝了两碗,又吃了好些舅母给她舀进碗里的当归。 当归虽然苦,但陆照雪知道这是舅母的好意,吃了对身体也有好处,就全部吃完了。 下午出了太阳,舅母要回屋小憩,表弟还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江正则躺在榆树旁的竹椅上晒太阳,手边放着一壶清茶——原是要放一壶酒的,被周珠好一顿说教,舅舅才作罢。 陆照雪也占了一个竹椅,纠结了半晌,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舅舅,真的会打仗吗?” 江正眯着眼睛,“谁知道呢,也许吧……” “舅舅不怕吗?边城时常打仗,舅舅怎么不带着舅母和表弟去别的地方?” 江正沉默了半天,睁开眼睛,胖乎乎的脸上是寻常神色,“从前也有客商问过我这句话。” 他看着水洗一样的天色,依稀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我这辈子啊……生在边城,长在边城,去不了其他地方。” “照雪,今天的羊肉汤好喝吗?” “好喝。” “那不就是了?”江正笑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我舍不得这口羊汤,哪里都不去。” 陆照雪没再说话。 “况且……有段家军在,照雪且放心。” —— 城外约莫四五十里处是段家军的军营,不论下雨天晴,校场的士兵都日复一日的操练着,哪怕在这化雪的极寒天气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松懈。 军营人数众多,便是用早饭也是几个伙夫合抬了好几个大木桶出来,桶里是冒着热气的稀粥,旁边放着几盆下饭的咸菜,另外每人还有两只杂粮做的馒头。 士兵们规规矩矩排队打饭,靠后边儿的人伸长了脖子望,瞧见今早上又是稀粥和馒头,暗自叹了口气。 打饭的伙夫瞧着他们的神色,高声道:“最近几天辛苦兄弟们了,等到了上元节,给大家做好的!” 站在最前头的士兵笑他:“吃什么还能是你说了算?那是咱们段将军说了算!” 后边儿几个士兵跟着起哄,没瞧见伙夫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 “想吃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听到这声音,那士兵脸色一变,险些端不住手里的碗,一只大手从侧面伸过来,帮他把碗扶稳,“不可浪费粮食。” “段……段将军。” 士兵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打饭的伙夫举着勺子大气也不敢出。 段川流神色如常,走上前,示意伙夫给自己打了一碗粥,又夹了一小撮咸菜,取了两个馒头。 他一挑眉,“愣着做什么?不吃了?” 话音落下,队伍才动起来。 他一口咬掉小半个馒头,手一抬,指了队伍前头几个人,边走边说:“吃完饭自己去找孙副将领罚。” “是!” 段川流皱眉,“声音大点儿!” “是!” 他端着碗离开,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再也没有人敢说话。 连绵不绝的草原望不到头,在阳光下更显壮阔,更远处,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隔开了大晏和胡人,站在敌楼上的士兵远远看见一条黑色的线正朝着大晏的方向来,士兵顿时警觉起来,细看才发觉那是胡人的军队! 他连忙爬下敌楼,“速回大营——禀告段将军!胡人打过来了!” “胡人打过来了!” 第3章 第 3 章 羊汤喝了,窗户的事儿也解决了,午时还出了太阳,陆照雪难得心情不错,想出去走走,便央求舅舅下午带她去挂灯笼。 这次舅母倒是没拦她,自己挎上菜篮子,又把儿子江余从屋里哄出来,“余儿,跟娘出门走走,顺带……你去瞧瞧书铺那头有没有什么新书?” 江余好半天才把眼睛从书上挪开,理了理衣角,站起来,应了一声。 这就算是答应了。 周珠暗自长舒一口气。 她和江正对于江余考功名的事儿不强求,只是自己这个死心眼的儿子非要读书,她都怕整天闷在屋里头读书把人读傻喽! 陆照雪怕冷,忙着穿自己那件披风,周珠瞧见,过来给她理了理领口。 “今天下午咱们早点儿去,你跟舅母去市集上逛逛,我去买点儿菜,咱们这几天就不出门了。” 陆照雪系带子的手一顿,“好,我陪舅母去。” 尽管舅母没说为什么以后几天都不出门了,但陆照雪心知肚明。 许是因为天气稍微回暖,巷子里人不少,陆照雪不常出门,几乎不认得几个,只听得舅母跟街坊邻居说话。 “周姐,今天上街去呐?” “对,出门逛逛,顺便买点儿菜!” “你们家酒肆都多久没开门了?我们家那口子可是早盼着想买酒呢!” 酒肆是不开门,但也有熟客来敲门买酒的,一般江正早上和晚上都会在店里坐一会儿再回家,赚的不多,但每天的菜钱是足够了。 周珠笑笑,客套了句,“这几天生意不好做。” 不怪周珠待人如此,只是巷子里总有人家眼红江家生意做的好,就方才跟周珠搭话的这户姓万的人家,时常赊账,周珠也不想卖给她。 那妇人靠着门,瞧着江家人穿的体面,特别陆照雪身上那件滚毛披风,瞧着做工料子都好,衬得陆照雪愈发清丽,心里更是酸溜溜的。 “这是你们家侄女?可定下人家了?”万婆子眼珠子滴溜溜转,把注意就打到了陆照雪身上,“瞧着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正巧我小儿子……” “哎呦!”周珠一眼就瞧出这人想说什么,连忙一拍大腿,高声打断万婆子的话,“瞧我这记性!照雪她身子弱,见不得风!我们去一趟集市还得趁着亮儿赶回来呢!我听说前些日子您又使朱媒婆去城东有户人家说亲去了?那家的姑娘可合适?不是半个月前还在城西说了一户?怎的又换了?” 万婆子脸色铁青,路过的人听到周珠的一番话都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 她脸上挂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家院子,把门关的震天响。 “走吧。”周珠拂了拂衣袖,嘱咐陆照雪,“往后尽量别跟这家人打交道。” “知道了,舅母。”陆照雪乖乖应下。 江正和江余早知道她是这个脾性,也知道对门那家是什么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巷口就有人拉着推车卖东西,大多都是卖菜的,周珠瞧见一家卖豆腐的,走上去,买了足足五大块儿,都交给江正提着。 “趁着天儿冷,回去把豆腐冻上,能放好长一段时间呢。”舅母说着,下午的饭菜也拍板决定了,“晚上咱们就炖个白菜豆腐吃!” 集市上虽然不如往日热闹,但大大小小也摆了十几个摊子,卖什么的都有。 江余说了一声便自己往书铺去了。 家里是周珠管钱,她把人叫住,给儿子塞了几角银子,又叫他半个时辰之后去酒肆,等江余应了,才放人走。 像白菜,土豆这种能放的菜,还有米面这些主食,江家的地窖里存着不少,已不必买了。 陆照雪跟在周珠身后,不一会儿便提了一大堆吃食,有肉有菜,还有不少零嘴。羊肉自是不能少的,排骨,大棒骨也买了三五斤,又拎了两只鸡。 鸡蛋也买了不少,江正小心翼翼跟着,一手提着鸡蛋,一手提着豆腐,“娘子,不若咱们买些猪肝,猪头肉?我许久没吃娘子的卤菜……这价钱也便宜。” 周珠低头挑着冬枣,头也不回,“是想我的手艺了,还是你自个儿想喝酒了?” 江正挠挠头,不说话了,兀自生着闷气,看周珠挑了冬枣付了钱,一声不吭的跟在后头。 陆照雪闷笑,瞧见周珠折身去了肉铺,连忙跟上去。 猪肝放不住容易坏,周珠便买的不多,又买了小半扇猪头,够江正吃好多顿了。 江正瞧着,霎时眉开眼笑,眼巴巴儿凑过去,“娘子,我来提,我来提!” “小心着鸡蛋!” 买够了东西,太阳也快落山了,三人急匆匆就奔着酒肆去了。 江余捧着一本新买的书,在店门口站着,好在他读书也没读傻,瞧见三个人手里提满了东西,上前把自己母亲手里的东西全接了过去。 周珠掏出钥匙开了门,闻见熟悉的酒香,脱口而出,“不如今天晚上,咱们在酒肆吃了饭再回去吧?” 江正听了,喜出望外,不等周珠吩咐就自己提着菜去了厨房,末了,又出去挂灯笼。 陆照雪连忙跟上去帮忙。 正是黄昏交替之际,陆照雪提着灯笼,忽听得城外一片嘈杂,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马蹄声渐近,城门打开,一列士兵骑着马涌入城中。 “胡人犯边!各户百姓速回家中!不得外出!” “胡人犯边!各户百姓速回家中……” “胡人犯边……” 为首的男人穿着铁甲,腰挎长剑,骑着高头大马,面容刚毅,一双鹰眸扫过陆照雪,和她打了个照面。 陆照雪被那眼神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依稀瞥见那人腰上拴了一个酒壶模样的物件。 街上一阵骚乱,陆照雪头一次见这种场面,被江正一把拉进屋里。 周珠和江余听到了声音,从后院跑进来。 “快走吧!先回家再说!”江正说完,把门锁好,领着一家人去灶房提了东西,急匆匆往家里赶。 此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拐进榆树巷回了家中,几人都没有说话。 江正和周珠都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脸上都是寻常神色。 “照雪啊,去帮你舅母做饭。”江正拍了拍陆照雪的肩膀。 “我这就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事已至此,陆照雪也只能强行镇定下来。 江正把肉和菜都归置到地窖里,坐到院子里,开始生炭盆,表弟江余也没说话,进屋取了本书又出来了,跟父亲坐在一起。 外头的声音还未消失,过了一会儿由远及近,听着像是已经出城了。 天已经黑了,四个人坐在炭盆边吃饭。 “舅舅,方才那个领头的人是谁?” “是段将军。” “他那么年轻啊……” 谈起段家军,舅舅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是啊,段将军十三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了。” “只可惜这么些年过来,段家除了段将军,就只剩他的长姐了。” 一阵沉默,江正又说,“别怕,有段家军在呐。” “你说这次……”周珠低声道。 “怕是一场硬仗啊……”,说完,江正又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还有十几天就是上元节了。” 陆照雪算了算时间,还真是。 吃完饭,几人早早回屋,陆照雪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外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不敢吹蜡烛,裹着被子,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都不知道。 第二天起来,一家人除了不出门,日子还是那样过,只是街坊邻居都没什么声音,各家各户都过得悄无声息的,偶尔有孩子哭闹的声音,也很快安静。 只有早晨的鸡鸣和犬吠有几分人气。 不论白天还是夜里,这天开始整日都有整齐的步伐在外面走动的声音,江正说那是巡城的士兵,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也可以找他们。 日子如此过了七八天,江正因为走得匆忙,没往家里带酒,整日长吁短叹。 周珠喜欢做些针线活,虽然她娘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从小也是有婆子丫鬟伺候长大的,并不擅长做这些,便拉着陆照雪坐在屋里,炭盆烧的暖烘烘的,学着绣些小玩意儿,顺便说说闲话。 “照雪可会刺绣?” 陆照雪哪里会这些,只能依着原主的记忆,自己删删改改,最后道:“照雪从前只跟着父亲念过几年书,女红刺绣母亲教过,学得并不好。” 原主的确跟着当教书先生的父亲读过几年书,女红刺绣也学过,原主会,但陆照雪是不会的。 “倒是听你舅舅讲过。你母亲在我过门之前便跟你父亲回了南方过日子,我不曾见得。”周珠怕提起她的伤心事,便转而道:“女红刺绣这些,做不来也不必做,你瞧,舅母不也不会做,这牡丹绣的跟野草一般!” 陆照雪哄她:“照雪倒是觉得舅母绣的牡丹跟旁的不一样,枝叶花瓣都更灵动些。” “瞧你嘴甜的。” 长辈都爱听好话,周珠便更喜爱陆照雪了。 表弟江余在屋里读书,除却早晨出来一回,有时候便是吃饭都是周珠端进去的。 陆照雪就算看不惯,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江余这样读书,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秀才。 正月十五早上,边城又毫无征兆的下起了茫茫大雪,不一会儿把院子都变成了一片雪白。 今天是上元节,城里却丝毫没有过节的氛围,四处静悄悄的。 晚上月色甚好,映照着白雪,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烤火,江余仍然举着书看。 那天托陆照雪偷偷带回家的酒已经喝完了,江正只好跟着周珠喝泡了枸杞和红枣的甜茶。 陆照雪很喜欢这个甜滋滋的味道,捧着杯子,浑身都暖和起来了。 “雪下的这样大,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打赢……”江正喃喃道。 话音刚落,外头便嘈杂起来,江正倏然起身,跑到门前。 “段家军回来了!段家军回来了!” “段将军打了胜仗!” 是外头巡城的士兵。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家家户户都从屋里跑出来,士兵并没有阻拦。 大街小巷刹那间便热闹起来。 “走!咱们去看段家军!”江正一脸喜色,大手一挥,带着三个人迎着大雪冲出家门。 出了榆树巷,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主力大军还没回城,几人便迎着雪去了店里。 江正难掩心头激动,催促着其他三人快些准备。毕竟酒肆就在城门口,能头一个瞧见打了胜仗的回城的队伍。 急急忙忙从后门进去,穿过大堂去开门,江正又叫陆照雪把灯笼递给他。 灯笼亮起的瞬间,城门大开,一阵大风卷着雪粒在黑夜中席卷而来。 为首的男人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一身铁甲已经被血色浸染,英气的脸上还有细碎的伤口,眉宇间有化不开的疲惫,但他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 陆照雪不小心被雪粒擦过眼睛,被周珠拉进屋里,只隔着窗往外瞧。 她回身的片刻,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了酒肆门口。 “老伯,可否讨一碗酒?” “有!有!有新酿的米酒!将军稍等!”江正立马回店里取了米酒来,递给仍然骑在马上的男人。 “有劳。”段川流接过碗,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那扇刚刚关上的窗户,只隔着半开的雕花窗棂瞧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和一双明眸。 段川流把酒一口饮尽,还给江正的时候里面放了几枚铜钱。 “段将军!这钱——” 段川流已经骑着马回了队伍的最前方。 不知什么时候,家家户户都默契的点起了灯笼,十里长街灯火茫茫,是为了迎接这一场胜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