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斋》 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引魂师,掌阴阳之序,通古今之变。 引迷途之魂,渡未尽之念,镇为祸之妖,平怨戾之气。 然七国鼎立之后,人丁寥落,已成传说。 天璇国,忘忧城,青柳巷。 从巷子往里走就会看见尽头有家挂着红灯笼名为“苍斋”的茶馆,近日这茶馆又成了忘忧城百姓的谈资。只不过,话题从“苍斋的女老板是艳鬼”变成了“顾家小少爷是不是被下了降头”。 原因无他,这青柳巷是忘忧城中著名的鬼街,而苍斋这个茶馆也是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 眼见,巳时都过了大半,日头晒得院里的老柳树都有些蔫儿。白荨搁下手中的账本,指尖在算盘上不轻不重地一敲,目光凉飕飕地瞟向院门——空空如也。 她那个信誓旦旦吵着要当她伙计的人,忘忧城的首富之子——顾棪木;一点都没有身为伙计的自觉,居然又双叒叕迟到了。 “呵。”白荨极轻地笑了一声,起身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半寸厚的《七国地理志》,吹了吹封皮上的薄灰,放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动静,一顶软轿慌里慌张地停在巷口。 顾棪木几乎是从轿子里窜出来,扇子也忘了摇,快步就往巷子里钻。 人未至,声先到:“哎呀呀,今日这轿夫脚程忒慢……”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棪木探进半个脑袋,先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院内风平浪静,这才嬉皮笑脸地溜进来。 “白荨白荨!你猜我来的路上听着什么新鲜事了?”他熟门熟路地蹭到桌边,端起一杯温热的茶就灌,企图用八卦转移话题。 白荨头也没回,淡淡的说道:“是西市口的菜价又涨了一文钱,还是李员外家第八房又小妾跟人跑了?还是传我这个‘艳鬼’吸了你顾大少爷的‘精气’让你三天两头的往这跑,都‘乐不思蜀’了?” “都不是!”顾棪木的桃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是天权国!那个女皇帝姬樱,她要退位让贤了!” “所以呢?”白荨语气平静的反问。 顾棪木一噎,顿感挫败:“你说她弑父杀兄,一介女子靠血流成河才爬上的位子,在海晏河清之时,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不合常理啊!” 白荨终于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目光在他明显睡眠不足的乌青眼圈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微勾:“所以,这惊天动地的大事,跟你巳时三刻才来点卯,以及喝了我这杯价值五十两的‘雨前龙井’,有什么关系吗?” “五、五十两!”顾棪木差点跳起来,指着那空杯子,“你这泡的是金叶子吗?” “不是金叶子,”白荨慢悠悠地摊开白皙的掌心,递到他面前,“是规矩。迟到,罚银二十两。私自动用老板的私藏好茶,三十两。承惠,五十两。” “白荨你掉钱窟窿里了!”顾棪木俊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认命地往自己的荷包里掏银票。 没办法,谁让他理亏,而且……他偷偷瞥了一眼自家老板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家老板平时都是瘫着一副面瘫脸,如果在她脸上还有别的表情,那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了。 他刚把银票不情不愿地拍在她手心,还没来得及心疼,就听见白荨再次开口,语气轻快:“如此甚好,那便开始干活吧。” “干活?干什么活?我不是刚给了你五十两吗?”顾棪木一愣,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荨指了指自己,“我是老板。”又指了指顾棪木,“你是伙计。” “老板吩咐伙计干活天经地义。” 顾棪木小声嘟囔道:“哪有伙计喝杯茶就给老板五十两的。”察觉到白荨清冷的目光,顾棪木立刻闭上了嘴巴。 白荨用下巴点了点柜台那本砖头厚的《七国地理志》,笑靥如花道:“今日的任务,是把这本书里关于玉衡国山川地貌、风物民俗的部分,誊抄整理出来。晚饭之前,我要看到成果。” 顾棪木看着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白荨!你这是虐待伙计!我要去告诉我爹!我要……” 他抗议的话还没说完,檐下那两盏鲜红的灯笼,毫无征兆地,在晴朗的白日里,幽幽地亮了起来。 顾棪木的抱怨戛然而止。 白荨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敛起,目光投向门外。 “今天的‘客人’,来得可真早。” 顾棪木瞬间忘了抄书的事,脖子僵硬地转向门口,他颤抖着问道:“客、客人?青天白日的……也、也营业?” 一股无形的阴冷之气,已然悄无声息地漫入院中。 檐上的风铃无风自响,院中却不见半点风声,铃声停下的刹那,就看到院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打着油纸伞的玄衣少年。油伞倾斜了大半,看不清少年的面庞。 院中站着这么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白荨却置若罔闻,不紧不慢的在石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顾棪木哆哆嗦嗦的拽着白荨的袖子,一边眼神抽筋的示意白荨往那边看。 顾棪木见白荨未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看见没……又是那种‘东西’,怎么大白天就出来了。”不是都说鬼怕太阳的吗?话本子果然一点都不靠谱。 茶水冷热适中正是下口的好时候,白荨坐到石桌前,手执茶盏:“大白天的出来不好受吧!公子有何急事,竟等不了区区几个时辰。” 玄衣少年闻言,拿着伞的手微微一顿,他悠悠开口道:“听说苍斋可以帮鬼魂完成未完成的心愿。” 白荨闻言端着茶盏的唇角上扬,“当然,苍斋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无论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只要付得起价钱……” 玄衣少年闻言,激动的上前走了两步,伞面也随之抬高,露出了苍白却桀骜的脸,“我想请姑娘为我在玉衡的落星山上种一棵樱花树。” 顾棪木听完男鬼的要求,此刻也顾不得害怕了,不由得反驳道:“玉衡那冻死人的地方,樱花树那么娇贵,怎么可能活。” 白荨淡淡的瞥了顾棪木一眼,示意他闭嘴;随即她看向少年,脸上不见丝毫为难:“好说,好说。” 玄衣少年推给白荨一个檀木盒子,那盒子雕纹古朴细腻拿进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想必盒子里的东西一定价值连城。饶是顾棪木这样见惯奇珍异宝的公子哥都觉得里面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只见白荨掀开了盒子,里面竟然是一根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木头。 顾棪木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是什么?买椟还珠吗? 白荨看着那木头双眼放光,她摩挲着那个檀木盒子不舍得合上。 “这单生意,苍斋接下了。” 语落,檐下的的风铃又开始剧烈响动,在一睁眼院子中那还有那玄衣少年的身影。 顾棪木不可置信的在院中转了两圈,又跑到白荨面前求证道:“刚刚那个是个鬼!” 白荨不置可否。 顾棪木扳过白荨的肩膀,狠命的晃啊晃,然后指了指他自己:“我是人。” 白荨疑惑的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我知道。” “我们在和鬼做生意!” “不然呢。” 顾棪木一脸不可思议道:“鬼的钱你都敢赚。” 白荨“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是引魂师。” 顾棪木闻言终于消停了…… 清晨,顾棪木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可还是没能挥散那些不绝于耳的杂音,他任命的坐起身,顶着鸡窝头走了出去。 只见一大早,白荨不知道从哪扛回了一棵樱花树,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正是白荨再给那棵樱花树修理杂枝。顾棪木突然想到昨天那个少年,不,少鬼,他好像是要白荨在玉衡的什么什么山上种棵樱花树。 顾棪木连忙跑到白荨身边,“白荨,你是不是傻了,玉衡那么冷樱花树到了玉衡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白荨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顾棪木一拍脑门,忘了她是引魂师了,她还真能。 “可是,白荨……” 白荨出口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别可是了,收拾收拾东西即刻动身天权。” “天权?”顾棪木嘀咕道:“不是去玉衡吗?为何去往天权。” 白荨好心的替他答疑道:“昨天那少年便是玉衡早逝的三皇子——皇甫云。” “皇甫云?”顾棪木惺忪的睡眼骤然睁大,仿佛被一盆雪水浇下,瞬间清醒无比,失声道:“那他要种的树……岂不是为了……”顾棪木想起近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帝要退位之事。 见他明白过来,白荨略一颔首。 “我明白了!这就去收拾!”话音未落,顾棪木已顶着一头乱发,风风火火地冲出院门往家跑去。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聊斋志异,20年疫情的时候在家无聊便开始刷起了《聊斋》。小时候看只觉得人妖什么的有情有义,但长大再看心境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就比如画皮那个单元,之前只觉得梅三娘很可怕,长大了才觉得王安旭这个凤凰男真该死呀!三娘妥妥就是一个恋爱脑好吗?还相信了这个渣男第二次。于是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人能帮助这些“人”呢?于是我就开始构思这个故事。 苍斋的红灯笼可以为夜里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指路,冥界也有个传说只要你能付的起价钱,苍斋的老板可以帮你实现尚未完成的心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白荨看着停在门口的三辆大马车…… “我叫你去收拾行李,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本少爷的行李呀!”顾棪木仰起脸拍拍胸脯一脸得意道。 白荨钻上马车,她倒是要看看这顾大少爷都拿了些什么。 顾棪木也趁机钻上了马车,指着那一堆东西,炫耀道:“喏,你最喜欢的桂花红茶和雨前龙井,还有你最爱的玫瑰酥饼,还有棋盘,路上无聊还能手谈几局,怎么样本大少爷贴心吧,有我这样的伙计你就偷着乐去吧。” 白荨跳下马车,干笑两声道:“咱们是帮忙救人,你以为是出游吗?” 顾棪木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额头,“对哦,那这些马车……” “自然是用不上。”白荨好心的为他接下了下半句。 “那我们怎么去呀!”顾棪木愁的揪头发。 “那当然是用这个啦。”白荨晃了晃手中的瞬移符,顾棪木连忙扑过去把那两张符抓到手里,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斟酌的开口道:“瞬移符?你确定?” 他可没忘上次白荨用瞬移符把他送到了老虎背上,他那时睁开眼只觉得自己在飞速移动,树叶子哗啦啦的往他脸上砸,当他看清自己在老虎背上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吓尿了,而老虎感应到背上有东西疯狂的甩着身子,顾棪木生怕自己掉下去就会被老虎拆吃入腹连骨头渣都不剩就死死的抓着老虎的皮毛。殊不知老虎被他刺激的反应更激烈了,最后还是白荨及时赶来一记爆炸符把老虎炸懵了,他俩才得以在虎口逃生。 白荨则安抚的拍了拍顾棪木的头,安慰道:“放心吧。” 顾棪木生无可恋的趴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顾棪木是被一阵磨刀声给惊醒的,他迷茫的睁开双眼,他记得刚刚在苍斋白荨给他贴上了瞬移符,然后······对了,他们现在在天权,顾棪木刚想坐直身子,却发现他动不了了。此时他正呈“大”字行被人捆住手脚躺在冰冷的木板上,他感觉下身不时的有些凉气在往身体里钻,于是他低头一看,看见了令他惊悚的一幕······ 他被人绑在净身房,□□的那个老太监正一脸□□的拿着刀,而那冰冷的刀身已经贴上了他的“小兄弟” “卧槽卧槽卧槽。”顾棪木心里现在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过。他连忙从袖子里扯出白荨之前塞给他的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身下扔。 终于定住那老太监作孽的手,顾棪木赶紧解开自己身上的镣铐,心里默念罪过罪过,然后提着裤子麻溜的跑了。 顾棪木一边在宫墙里穿梭,一边默默吐槽白荨这个不靠谱的居然把他瞬移到了净身房。同时他心里也隐隐的担心起了白荨的安全,毕竟这可是天权的皇宫啊,他俩现在在别人的皇宫里“撒野”。 这时刚刚被定住的老太监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顾棪木面前,他喘着粗气指着顾棪木,尖利的嗓子喊破云霄:“快来人啊!抓刺客。” 见状,顾棪木只能漫无目标的抱头疯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皇宫里长得都大差不差,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千万不能让那老太监抓住,要是万一被抓了就报他老爹的名字,让他老爹来天权国赎他,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顾棪木感觉自己要是在跑下去就要爆体而亡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把他扯了进去。顾棪木拼命的挣扎,只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动。”顾棪木停止了挣扎,悬着的心终于踏踏实实的落到了胸腔里。 “白荨!”顾棪木压低声音用眼神控诉白荨,仿佛在说:你怎么能把我瞬移到净身房。 白荨心虚的摸摸鼻子,然后警惕的观察着四周,并没有理他的控诉,而是丢给他一套衣服道:“穿上。” 顾棪木还想在说些什么,发现白荨并没有理他的意思便赌气的坐到一边认命的套起了衣服。 白荨看着穿戴整齐的顾棪木,忍不住随口调侃道:“别说,你穿这身衣服还合适的。” 顾棪木则是阴阳怪气的附和道:“可不是,差点啊!本少爷我就成了真太监了呢。” 随后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要是本少爷真成了太监,那你这个美貌小宫女就来给本少爷当对食。” 白荨一把拍开了他的爪子,没时间与他开玩笑,拉着他的袖子,一脸严肃道:“有人来了,快走。” 是夜,北风呼呼的刮着,斑驳的树影落到地上活像张牙舞爪的恶鬼,顾棪木双手紧紧的抓着白荨的衣袖,一脸紧张的问:“白……白荨,咱们来这干嘛呀?” 白荨平静的回答,贴在自己胳膊上瑟瑟发抖的人,“我的罗盘显示就在这附近。”白荨一手举着蜡烛,一手盯着罗盘,继续往那斑驳的树影中走过去。 “白……白荨。”顾棪木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冻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了。 白荨回头睨着他:“你又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这地方有些邪门。”顾棪木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来了一阵阴风,把白荨手中的蜡烛吹灭了。 “啊……”一声极为嘹亮的惨叫,惊起了林子里安睡的乌鸦,随后便是一声压抑的低斥;“住口,你想引来巡逻的侍卫吗?”白荨把吹灭的蜡烛当棍子往顾棪木头上狠狠一敲,顾棪木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揉了揉敲痛的脑袋,为了防止他在叫出声,他的两只手死死的捂在嘴巴上。 好在冷宫的这条路上足够偏僻,顾棪木这一嗓子才没有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咱们不是要找女帝吗?来冷宫做什么呀?”顾棪木搓着胳膊问。 “我的罗盘显示女帝就在附近。” “啊?”顾棪木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堂堂一个女帝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白荨,你这罗盘别是坏了吧!”白荨回以顾棪木一个冷冷的白眼。 “冷宫。”顾棪木眯着眼睛,仔细的盯着门上那已经老的掉颤的牌匾。感叹道:“原来这就是女帝八岁之前生活的地方。” 白荨推开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它就会支撑不住从门框上倒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四方小院,院的中间有一棵枯树,地上还残留着去年冬天的不知道什么树的枯叶,在往里走是一间正堂和两间厢房,除正堂外那两间厢房都可以夜观星宿了,就连正堂头顶的瓦都缺了一角。 顾棪木咂舌,呢喃道:“这里真的能住人吗?”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忘忧城中的乞丐住的土地庙都是头顶有瓦,四面挡风的屋子。 白荨没有理他,而是靠着罗盘的指引来到了正堂,她推开门,只见房中中央摆的是一口巨大的黑檀木棺材。白荨微微诧异,在这样一个落败的地方,这里居然被打扫的一丝灰尘也无,如果能忽略掉空气中的霉味的话。顾棪木本就被这紧张的气氛弄得草木皆兵,跟着白荨的脚步猛地看见着大剌剌摆在正中的棺材,他张口就要……猛地被白荨捂住了嘴巴,他把哀嚎吞进了肚子里,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 白荨无奈的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心里想的却是:早知道就不带他来了。 顾棪木死死的拽着白荨的袖子,被白荨拖着往棺材前走,他颤抖着说;“白荨,你……你觉没觉得这里开始越来越冷了。” 白荨扒下他粘在自己胳膊上的爪子,举着蜡烛,站在棺材边上。 这时,顾棪木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惊恐的张大了嘴巴,想嚎嚎不出来,只能紧紧的抓住白荨的袖子,白荨叹了一口气道:“你又怎么了。” 顾棪木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的拽着白荨手指着一个方向。白荨无法只得朝对面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只看到棺材后面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秀丽无双的女子,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愈发的从容淡定。就算在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了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她也丝毫不惧。 她看着堂内不请自来的两人,眼神里没有惊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那种平静,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压迫感,是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后,对一切变数都了然于心的漠然。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蜡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顾棪木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马上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沉寂了片刻,女子终于开口了,声音清冷,在这空寂的冷宫里显得格外清晰:“此处,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白荨拍了拍顾棪木的爪子,示意他先松开自己的袖子,不知道顾棪木是不是被吓懵了,白荨怎么拍他都没反应,无法白荨只能上手把他的爪子从自己的身上扒下来。她淡淡的回道:“若非陛下在此,我等也不会来。” “陛下”二字出口的瞬间,女帝的视线在白荨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手中那枚还在微微颤动的罗盘。 “你是何人?”女帝问。 白荨直视着她,开门见山道: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民,不过拿人钱财,请陛下前往落星山一行。” “落星山啊……” 女帝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她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很快她就收敛了这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问是何人所托,只是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之前的深邃平静。 这一章的主要灵感来源于《封神1》的姬发与殷郊以及《一念关山》的杨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落星山……”女帝低声重复,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话未说完,她突然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在白衣下微微颤抖,待平复下来,她的目光投向了院中央的那棵枯树。 尘封太久的往事无人倾听,又或是她成为帝王后无人敢听,姬樱缓步走到院中央的枯树前自顾自的说道:“八岁前,我和娘亲一直住在冷宫里,吃着馊了的饭菜,穿着别人不要的衣服,娘亲说我叫姬樱,生在樱花盛开的三月。我一直很好奇樱花长什么样子,可偌大的皇宫我只能待在冷宫,那时我天真的以为皇宫也只有冷宫这么大。”说着姬樱嗤笑出声,走到了院子里的枯树旁,轻抚着枯树的枝干。 “后来娘亲买通了看门的嬷嬷,让她带回来了一棵樱花树苗;喏,就是院中的这一棵,我和娘亲把它种到院中,期待着它能长大开花。” “咔嚓!”姬樱掰断了树上的枯枝,笑着把那截断木扔到了泥里,“后来,玉衡攻打天权,天权战败,结果你们也很清楚。皇后把我叫到了跟前,灌了一碗防止女子发育的药。” 说着姬樱又苦笑了一声,“就算她不喂我那碗药,别人也看不出我这身板是男是女。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冷宫,也是第一次知道皇宫竟然如此的大,那么的金碧辉煌,房檐上用的是琉璃瓦,脚踩白玉砖,墙上都镶嵌着夜明珠。我的父亲就是这天权的皇帝,明明他们奢靡至极,却让我们吃馊了的饭菜。我没有享受到公主之荣,却要担起这两国和平之责。” “娘亲知道了皇后的计划后,自然不肯让我替太子送命。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娘亲就穿着单衣从冷宫里跑了出来,一路上被人连拉带拽,硬是拖着满身血痕来到了我的身边,后来我听宫里的老人说那血迹自雪化后都未曾消散,我不知道平时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娘亲是凭借着怎样的毅力来到了我的身边。” “皇后用着她涂满蔻丹的手轻轻的挑起了我的下巴,不同于娘亲那布满老茧的手,她的手又细又长又白还香香的,脸也是好看极了。可说出的话却是冷冰冰的,她和我说要想救我娘亲就按着她说的做,我表面忙不迭的答应,转身却想法找到了我的父皇,我永远也忘不了姬蘅看我的眼神,他望着我就好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随后他便命人把我送回到了皇后身边。” “皇后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之后自然大怒,毕竟我还要去玉衡为质,身上不易有伤。她们便把我娘从榻上拉起,拖到了我身边。皇后答应我只要我能去当质子,就把我娘亲治好,让姬蘅封我娘亲为贵妃,以后后宫除了她我娘独大。” “于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去了玉衡。”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这棵樱花树还是幼苗的状态,我娘到底是没活过那个冬天。后来我才知道,我娘咽气在我出使玉衡的那一天……” 顾棪木听着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情不自禁的从白荨身后走出,充满同情的望着女帝姬樱。 姬樱看着顾棪木的表情笑出了声:“你不必可怜我,毕竟我有能力之后便把他们都杀了。” 顾棪木立马收回了自己同情的目光,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女帝洒脱的对着白荨说道:“我以为我会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冷宫里,没想到……却遇到了你们;听了我这么久的故事,也该告诉我是谁来托你在落星山上种树了吧!”毕竟那个约定只有一个人知道呢。 白荨没有开口,反而顾棪木在身后叽叽咕咕道:“还能是谁,皇甫云呗!” 蓦然听到了故人的名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帝眸光闪烁,“原来他还没有放弃啊。” 政安(姬蘅统治天权时的年号)十五年,隆冬,大雪一下就是好些天。 最终天权与玉衡的战事由礼王姬婴出使玉衡作为告终。说的好听是出使,可谁都知道礼王前往玉衡是去为质的,日后天权若与玉衡再战,那死的第一个便会是姬婴。玉衡首先就会杀了他祭旗,以振军威。 寒风呼啸着从马车缝隙中钻进来,姬樱裹紧了身上并不合身的袍子,火炉闪烁着微弱的火星子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寒气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姬樱毫不怀疑的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 “哈哈,天权的这些软脚虾,吾王不过是稍稍威逼利诱了一下,就巴巴的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咱们当质子。”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玉衡士兵的嘲笑如同这凛冽的寒风般无孔不入的吹进姬樱的耳朵里。 “天权来的这位礼王,看那小身板和小鸡崽子似的,这么多天的连面都不敢露,和他的父皇一样是个怂蛋。” “哈哈哈哈哈,没错。” 姬樱咬紧牙关,将脸埋在宽大的披风里,努力的不让眼泪流出来。她能感觉到马车正向北边行驶,离那个叫玉衡的国家越来越进,沿途的景色也渐渐变成了北地风光。 “殿下,要不要喝口热茶?”随她一起来的老仆郭叔轻声唤她。 姬樱摇了摇头,她知道这壶茶早就凉了。那些玉衡的士兵不会给他们生火的机会,就连这几天她吃的干粮都是冷的。这个时候要是在喝上一口凉水,姬樱觉得自己会冻死在路上。她不能死,她的阿娘还在等她,无论再苦再难她也要活着回去。郭叔放下帘子,轻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夹杂着些心疼和无奈。 马车突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姬樱的头撞到了车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外面的笑声更大了:“小心点,别把咱们这位尊贵的‘客人’摔坏了。” 姬樱摸了摸发疼的额头,指尖接触到一片湿润。是血,但她没有出声,她若示弱外面的那些士兵会更加毫不留情的嘲笑她。她默默的用袖子擦去血迹,眼底一阵清明。娘亲说:眼泪和示弱只会让在意你的人为之侧目,很显然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喜怒哀乐了。 天色将暗未暗时,他们总算是进了城门。有了高高的屋舍遮挡,城内总算是比城外温暖上了几分。马蹄踏入城门,周围的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周围商贩的叫卖声,孩童围街的嬉闹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她悄悄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玉衡的树比之天权要更高更大,笔直的伫立在街道的两旁。此时正是冬天,树上的叶子早已落了个干净,但上面却挂满了红灯笼,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就像一个个含苞欲放的石榴花一般。周围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来迎接凯旋而来的勇士。 街道上突然传来几道急促的马蹄声,在靠近姬樱的马车前停了下来。姬樱的手猛的一颤,放下了车帘。她心跳的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腔。马儿在原地不安的踏着蹄子,招显了主人的不耐烦。 “三皇子,云公子,墨公子。”负责押送姬樱的侍卫统领上前一步抱拳说。 “那个天权来的礼王呢?”皇甫云意气风发的骑在马背上,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明眸皓齿,眉峰如刃,眸中带着不屑。 云涟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哎呀~阿云你总是这么心急,又不是见不到,非要提前来瞧瞧咱们的礼王,也不怕吓到人家。”同皇甫云的急躁不同,云涟举止轻浮,凤眸潋滟,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而不远处的墨白对这一切只是冷冷的看着,虽是一般大的年纪却显得格外的少年老成。 侍卫统领汗颜,很明显这三位家世显赫,哪个他都得罪不起。礼王现在虽是一个“阶下囚”小打小闹的没什么关系,可却不能在他的手上真的出事,毕竟这位爷儿是代表着两国和平来的。 皇甫云勒马,马蹄在原地换踏,他看了一会儿,高声说:“怪不得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竟然是连见一面都不敢见吗?天权人果然胆小如鼠。” 姬樱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这些话她在来玉衡的路上已经听了无数遍了。老仆郭叔心疼的看着她,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姬樱却拽回了自己的袖子,一把掀开马车帘子,站在车辕上冷冽的风毫不留情的朝她刮来,如刀割般吹在她的身上。风灌满了她的衣袖显得她原本瘦弱的身躯更加的单薄,可她却没有后退一步,而是眼含不甘的朝着皇甫云怒目而视。 皇甫云张了张嘴,他没想到天权来的礼王是这样一个单薄的“豆芽菜”当他看见姬樱那发红的眼尾,和眼底暗藏着的水光时,他竟可耻的愧疚了一下。 “真无趣。”皇甫云闷闷的说道,说着扬起马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走了,云、墨二人见状也急忙跟上。 云涟纵马追到了皇甫云跟前,一步搂住他的肩,贼兮兮的笑道:“怎么?不是你闹着要看看这礼王是何方神圣的吗?怎么现在后悔了?莫不是看人家长的漂亮心疼了吧!” 皇甫云急道:“他长的和个豆芽菜似的,你从哪看出他长的漂亮的。” 云涟摇着扇子脸上是一副和少年年纪不符的猥琐,意味深长道:“这你就不懂了,小礼王只是身子没长开,再过几年那容貌绝对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美男子,只可惜他不是个女子。”说完,还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 墨白好笑的敲了敲二人的脑袋,“不过是一个质子而已,何必如此费心。” 对呀!不过就是一个质子而已。 若是他日天权与玉衡再度开战,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何必如此费心呢? 第4章 第 4 章 出了皇甫云那个插曲后,姬樱进城的路上一直很安静。安静的让她心慌,郭叔拿着水囊递到了姬樱的嘴边,“殿下,喝些水吧!” 姬樱看着郭叔那担忧的神色,努嘴朝他笑笑,这是除了娘亲之外,唯一一个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她接过了水囊,猛灌一口,只觉得入口的水通通化作了冰刃毫不留情的割破了她的喉咙,在她肺腑里翻绞。虽痛,却痛快,能让她浑浊的大脑保持冷静、清醒。 过了这道城门,就到了玉衡的皇宫了。 姬樱跳下马车,深吸了一口气,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了玉衡皇宫,哪怕前方豺狼环伺她也不能退缩,她的阿娘还在天权等着她,她要活着回去。 郭叔佝偻着腰,满眼心疼的看着自家的小主子,天权达官显贵在城中安枕无忧,却推出一个八岁的孩子来挡祸。 九重宫阙渐渐吞噬了姬樱挺直的背影,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郭叔朝着姬樱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的跪拜,望:小主子此去一帆风顺、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引路的宦官提着一盏琉璃宫灯走在前面,姬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琉璃宫灯颤抖的火苗在九曲回廊的青砖上折射出数个颤抖的影子。 走过最后一个月洞门,白月阶梯上的每一节都候着一位大臣讥讽的嘴脸。 “天权礼王觐见……”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上回荡。 “宣” 姬樱撩起裙摆,稳而坚定的朝白玉阶梯上走去。 就在她要踏上最后一阶时,变故横生。玉衡本就寒冷刺骨,不知是谁在这最后一阶上洒了水。 水落到白玉地面上很快就结成了冰,姬樱毫无防备,就这样从最高处又滚回了原地,身边处处都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声。 姬樱躺在原地缓了缓,她攥紧了拳头复而又松开,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 她缓缓的站直了身子,无视那些嘲笑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姬樱跪伏在玉衡宫殿那冰冷的地砖上,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皇甫庸走到她身前,玉砖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往上爬。 皇甫庸嗤笑一声,“抖的这般厉害,果然天权小儿不值一提,起来吧。” 姬樱连忙退后一步站好。 “你以后就住天青院吧!随朕的皇子和臣子一起学习,劝你和你的父皇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然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明白了吗?”皇甫庸轻蔑的睥这她。 姬樱恭恭敬敬的叩首,“谢陛下。” 于是便是歌舞升平的奏乐声,皇甫庸甚至都懒得在看她一眼。 “大王骁勇善战,是个大英雄。”首辅家的小儿子王端一脸崇拜的的说。 王端看没人附和他不由得羞恼,转身就把书简扔到了姬樱头上,姬樱被砸的头上鼓了一个大包,这一行为引得书院的学生哄堂大笑,王端也得意的伸长了脖子。 姬樱深吸了几口气,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掌心里。然后默不作声的弯腰捡书。 可王端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走到姬樱身前,踩着她正在捡的书,居上临下道:“姬婴,你说大王是不是个骁勇善战的大英雄。” 姬樱握着书使劲拽了拽,没拽动。她眼眶发红的瞪着王端。 王端却丝毫也不怕她,而是继续问道:“你说是也不是?” 书院的其他学生也一脸好奇的盯着她们看,要知道,皇甫庸手中粘的可都是天权人的血。这个天权来的质子会怎么回答呢? 如果回答:是,那质子就是个缩头王八;若回答:不是,那天权就有不臣之心。 姬樱握紧了书卷,咬着牙,刚要开口。 这时,就听见皇甫云懒洋洋的枕着手臂说道:“我父皇骁勇善战那不是人尽皆知的吗?用得着你在这狐假虎威,若是让我父皇知道,你借着他的名义欺负人,你说回家你老爹会不会把你屁股打开花。” 周围的学子纷纷小声呲笑,王端气的脸颊羞红,愤愤的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姬樱捡起书,诧异的看了皇甫云一眼,不明白为何昨天对她还剑拔弩张,今天却出言替她解围。 但她还是对着皇甫云小声的道了一句:“多谢。” 皇甫云不屑的转过脸去继续睡觉。 下课,云涟笑嘻嘻的搂上了皇甫云的肩膀皇甫云嫌弃的把他的手拿开。 云涟欢欢喜喜的蹦到他身前,“呀呀呀!我们的三皇子怎么还突然开始替小质子解围了呢。” 皇甫云一脸不耐烦的把他扒拉开,墨白依旧站在他们后面,带着笑意一脸老成的看着二人。 三人站在一边,看着姬樱从学堂里走出来,玉衡冷冽的风灌满了她的衣袖,在宽大的衣摆下几乎看不到姬樱这个人。而郭叔依旧从学院外的松树旁等着他的小殿下。 看着姬樱出来,连忙把怀里的汤婆子塞到了姬樱手中,又顺手拿走了姬樱手里的书。 姬樱笑着把汤婆子又塞到了郭叔手中,把书拿了回来,一主一仆就这样推搡着,看着不像主仆倒像是爷孙。 皇甫云看着这一幕,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 云涟却用手支着耳朵,大声说道:“什么?你说的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皇甫云上去就给了云涟一脚,三个人嬉笑着闹做一团。 王端在暗处看着这一幕,气的牙咬切齿。 他故意走到姬樱面前打掉了姬樱手里的书。姬樱只是默默捡起掉落一地的书,并没有理他。王端并没有得到欺负人快感,一时间更气了。 王端在姬樱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心头邪火无处发泄,一眼瞥见郭叔手里的汤婆子,顿时计上心头。 他带着几个跟班,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郭叔一下。 老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怀里的汤婆子“哐当”一声滚落,温热的水洒了一地,在冰冷的青石砖上瞬间凝结成薄冰。 “老东西,没长眼睛吗?”王端趾高气扬地骂道。 姬樱闻声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郭叔,一直强撑着的冷静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她冲过去立马扶住郭叔,“郭叔,你怎么样?” “殿下,老奴没事……”郭叔生怕给她惹麻烦,连连摆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因年纪大了,一下没能起身。 姬樱蹲下身,用力搀扶他,她紧握住拳头告诉自己要冷静。然而身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却如同针扎一般。 就在这时,一道漫不经心却带着压迫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王端!”皇甫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双手环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这就是你家的家风?可真给首辅大人长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云涟和墨白也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他身侧,无声地形成了一种压迫。 王端脸色一阵青白,狡辩道:“是他先撞我的!” “是吗?”皇甫云挑眉,下巴朝地上的水渍一点,“那我怎么看见,是你撞了人,还把人家的东西打翻了。怎么?需要我去请书院管事,或者……直接禀明父皇,让他评评理?” “三皇子!”王端慌了,欺负质子和得罪皇子,完全是两回事!他不明白不过是个质子而已,皇甫云他抽什么风。他恨恨地瞪了姬樱和郭叔一眼,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皇甫云看也没看姬樱,仿佛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苍蝇,转身就要走。 “多谢。”姬樱扶着郭叔站定,朝着他的背影,声音清晰地说道。 皇甫云脚步顿了顿,语气依旧不耐烦:“少自作多情,本殿下只是看不惯有人在我眼皮底下仗势欺人。” 云涟从皇甫云身后探出脑袋,用手肘撞了他一下,“阿云,英雄救……不对,救‘老’之后,感觉如何?” 皇甫云拍开他的手,义正词严道:“我只是厌烦王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丢我玉衡的脸面。” 一直沉默的墨白忽然开口,“可你昨日在城门口,也没少对这位礼王冷嘲热讽。” 皇甫云一噎,瞪了墨白一眼:“那能一样吗?昨日是两国之争,今日是个人品行,岂可混为一谈?” 云涟立刻抓住话头,拿腔怪调的学他说话:“哦——昨日是国事,今日是私德。咱们三皇子真是公私分明、体恤弱小啊!” “云涟你是不是皮痒了!”皇甫云恼羞成怒,作势要打。 墨白适时地隔开两人,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姬樱离开的方向,轻声道:“这位礼王,年纪虽小,倒是沉得住气。” 皇甫云闻言,也收敛了打闹的神色,哼了一声:“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要么是懦弱至极,要么……” “若是他有二心,我必会……”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当夜,天青院偏殿。 这里比冷宫好了不少,虽然陈设简陋,但今年异常寒冷,玉衡又终年不见春,宫殿寒气逼人。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半死不活,零零星星的火光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姬樱坐在窗边,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翻阅着今日的书简。额头上被书简砸出的包已经由郭叔用冷毛巾敷过,依旧隐隐作痛。 “殿下,早些歇息吧,仔细伤了眼睛。”郭叔将一件略显单薄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 昏黄的烛火下姬樱望着那卷书卷,悠悠的说道:“郭叔你认识字吗?” 闻言,郭叔一噎,“殿下这是何意。” 姬樱白天的伪装在这一刻通通卸下,她对郭叔耸耸肩,“可我不认识字,不知明天该怎么应对夫子。” 郭叔心里叹了口气,冷宫里不被重视的孩子就连识字都是奢求。 第5章 第 5 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夫子讲授的东西对姬樱来说如同天书,姬樱努力睁大眼睛记着夫子所说的话。但事与愿违,姬樱越听越模糊。 给皇子授课的乃是皇帝之师赵太师,本应告老还乡但皇帝念其一身文采不忍就此埋落,遂承办了太学,让赵太师在这里给小儿们上课。 能上太学的子弟都非富即贵,家里被宠坏的小公子来到太学这种地方虽不至于太顽劣,但不免的兴致缺缺。 而赵太师自然是瞧不上这些二世祖,但已经答应了皇帝,也不能食言而肥。 所以当太师看见姬婴那水汪汪求贤若渴的大眼睛时,顿时浑浊的的眼珠子冒出了兴奋的光。 赵太师扶着花白的的胡须道:“姬婴。” 听到赵太师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姬樱瘦小的身躯不由得一颤,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来道:“学生在。” 赵太师满意的点头,“你来说一说,老夫方才所讲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注1】,出自何处?作何解啊?”赵太师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姬樱身上。王端更是直接咧开了嘴,等着看好戏。 姬樱的脑子“嗡”的一声,身上瞬间出了一行冷汗。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学堂上那些探究的目光从好奇变成了疑惑,又从疑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讥嘲。 坐在她斜后方的皇甫云,原本正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转着笔,见她这般窘迫,他的目光不由得地扫过姬婴,直到看见他桌面摊开的书简,皇甫云微微坐直了身子,朦胧的睡眼瞬间明亮,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只见翻开那页,与今日赵太师所讲的内容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皇甫云在心里想:这‘豆芽菜儿’在干什么? “怎么?答不上来?”赵太师的语气沉了下来,期待落空变成了失望,“莫非老夫方才讲的话,你都未曾入耳?” “哈哈!”王端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尖利刺耳,“太师,您怕是高看他了!我看他瞪着大眼睛,怕不是在神游天外,或者……根本听不懂您在讲什么吧?毕竟天权那等小国,怕是没什么像样的学问!” 闻言,姬樱脸色瞬间煞白,羞耻和愤怒的情绪冲上头顶,让她眼眶发红,可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掉下来。 “王端!”赵太师猛地一拍案几,怒斥道,“学堂之上,安敢如此放肆!口出狂言,诋毁他国,这就是首辅家的教养吗?” 王端没由来的被呵斥,但却不敢违逆赵太师脸上仍是不服。 赵太师余怒未消,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依旧背脊挺直的孩子,又看了看他桌上那明显翻错了页码的书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最终,所有的怒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罢了……你先坐下吧。” 姬樱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她默默地坐下,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宽大的衣袖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赵太师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姬婴,下课后来找老夫。” 王端得意的冲她挑眉,仿佛是在说:等着吧!你死定了。 姬樱顿时如坠冰窟,她知道,赵太师怕是看出来了。 这一节课,剩下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姬樱如同坐在针毡之上,对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脑海里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完了! 这一堂课终于在姬樱的苦苦煎熬和浑浑噩噩中结束,等待她的将会是致命的“审判”。 学生们陆陆续续的鱼贯而出,王端在路过姬樱身边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她,丢下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姬樱僵硬的站在原地,直到学堂里只剩她和整理书简的赵太师。 “姬婴,随老夫来。”赵太师看也没看她,抱起书简走向对面的书斋。 姬樱深吸一口气,如同赴死般跟了上去。 赵太师将书简放到案几上,背对着她,随口吩咐道:“去,替老夫将书架最上层那本《七国志》取来。” 姬樱抬头望向那高耸的书架,密密麻麻的书籍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内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赵太师缓缓转过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钉在她身上:“为何迟迟不取?是老夫指使不动你天权礼王了?” “学……学生不敢……”姬樱低头小声说道。 赵太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哼,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姬樱本就对这位严厉的老师心生敬畏,此刻见他这般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本能的“噗通”跪下。冰凉的地砖接触到膝盖寒冷直击大脑。冻的五脏六腑都喘不过气来。 赵太师见此抿了抿唇,言语却没有刚刚那般严厉:“你……到底是不是礼王。” 姬樱抬起泛红的眸子,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不管先生信不信,我就是货真价实的‘礼王’。” “那你为何……”赵太师停顿了一下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不识字。” “听闻天权皇帝子嗣单薄,你既是他的皇子为何你不识字。” 姬樱垂下头,借助宽大的衣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因为我之前一直住在冷宫里。” “这……”赵太师刚想说些什么,猛然间想起坊间传闻:王皇后独断专权,天权王纵横享乐,天权朝中近一半都是王皇后的人。而姬蘅沉迷酒色这么些年名下听说也就只有姬荇一个儿子。所以当初玉衡才提出要天权交出一个皇子为质,好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姬婴。 要是如此……便也说得通了。 姬樱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不由得抬头往赵太师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道黑影缓缓的将她笼罩,一只大手照着她的脑袋袭来,姬樱绝望的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窒息明没有袭来,赵太师揉了揉她的脑袋。 “起来吧,孩子。”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语气严厉的说道:“虽为质子,你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颜面,以后万万不可随便下跪。” 姬樱站直身体立在一旁,“学生知道了。” 赵太师坐在桌案前,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看也没看姬樱,而是摆手道:“回去吧。” 姬樱松了口气,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赵太师呼道:“等等。” 姬樱只能把迈出去的脚在颤巍巍的收回去,垂着头乖乖的站在一旁,只听赵太师道:“明日之后,你每天晚走半个时辰,来我这里认字。” 姬樱不可置信的看向赵太师,眼里闪出希冀的光,随即郑重的撩起衣袍向赵太师行了一个大礼,“姬婴,谢过先生大恩。” 赵太师点点头,这个礼他受的心安理得,便打发姬樱离开。不然待的时间长了定然惹人怀疑。 姬樱站在门口与刚刚进去时的阴云密布不同,现在姬樱只觉得柳暗花明,至少在玉衡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捱,就是不知道远在天权的阿娘怎么样了。 想到这姬樱的好心情顿时失了一半,她低着头一步步的往天青院走。 行至一半,便看到王端他们正围着一个人,他们拿着石头朝那人扔去,老人被打的抱头鼠窜。姬樱顿时目呲欲裂,她疾步跑过去挡在了郭叔面前。 “住手。”姬樱喊道。 可王端并不怕她,只是玩味的笑着:“你一个天权来的龟缩在壳里的王八有什么资格朝我叫嚣,你是小王八,你父皇是老王八……” “哈哈哈哈哈……”王端和他的小弟们嘲笑的声音不绝于耳,姬樱双目通红,捡起了身旁他们刚刚殴打郭叔的石头。 王端还不自知的说着:“我跟你讲,今天可没人护着你,三皇子被皇上叫走查功课了,云涟要去骑马,墨白和云涟可是形影不离的……” 姬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脑瓜子嗡嗡的,自打来到玉衡开始她就谨小慎微,最终愤怒冲昏了头脑,在郭叔的惊叫中,小弟们惊恐的呐喊声中——姬樱才后知后觉的扔掉了手里带血的石头。 而王端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眼睛,一边疯狂的大叫:“我的眼睛……啊……姬婴,我会叫陛下杀了你……” 王端被小弟们搀扶着走了,直到人走了很远还能听见那充满诅咒的咒骂声。 一阵冷风吹来,吹醒了姬樱还昏昏沉沉的脑子,“殿下。”一阵苍老的声音顺着冷风吹到了姬樱耳朵里。 姬樱瞬间从不真实的感情里抽离,连忙扶起还在地上坐着的郭叔。 郭叔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慈爱的泪光,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殿下,你冲动了啊,我老头子贱命一条……” 姬樱赶忙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喃喃道:“可我的亲人除了阿娘,就只剩下你了呀!” 浑浊的眼流下了清澈的泪,姬樱帮郭叔擦掉泪水,安慰道:“放心。”姬樱望向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目光悠悠的说道:“玉衡的皇帝不会杀我的。” 正在考问皇甫云学问的皇甫庸,突听太监传唤王首辅求见。 皇甫庸不悦的蹙眉,沉声问道:“他来干什么?” 太监支支吾吾道:“这……” 皇甫庸的眉头蹙的更紧了,厉声道:“说。” 太监恭敬退守一旁道:“据说是天权的小质子把王首辅家的儿子打伤了。” 闻言,皇甫庸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不在乎的摆摆手道:“嗐~小孩家的小打小闹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玉衡皆是行得正坐的端的好儿郎,就算打输了也没什么。” 太监继续陈述道:“打的有点重,据说王首辅的儿子一只眼瞎了。” “什么!”皇甫庸一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吓的太监一激灵。 就连皇甫云都微微站直了身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光。 【注1】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 第6章 第 6 章 皇甫庸面色阴沉,满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传首辅父子及天权礼王觐见。” “传首辅父子及天权礼王觐见。”太监尖利的声音一声叠过一声,响彻了重重宫阙。 王守德与其子王端早已跪在殿中,王守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年过四十的人身材臃肿,往那一跪活像一摊大饼。 朝中重臣因为儿子的伤残此刻也没了理智,活像个市井妇人在大殿上不顾形象的嚎哭,他哭,王端也跟着默默抹泪,但王端不敢哭的太过,怕伤口崩开。 姬樱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方光景。 她先是向皇甫庸行了一礼,便乖乖的跪在了另一侧,没为自己辩解半分。 皇甫庸目光晦暗地审视着下方跪得笔直的瘦小身影,又瞥向一旁哭声不断的王家父子,不耐地蹙眉,低声呵斥:“够了!大殿之上,如此哭闹,成何体统!” 王守德被这呵斥惊得一颤,哭声立止,随即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发颤的手指向姬樱道:“陛下!此子包藏祸心,竟在太学公然行凶,毁我儿一目!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严惩凶徒!万不能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啊!” 最后几字落入耳中,皇甫庸眼底略过一丝寒意。他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钉在姬樱身上,“姬婴,王大人之言可否属实?” 姬樱垂下头颅,语气波澜不惊的答道:“是。” 早在王守德父子来之前就一直在殿里站着的皇甫云闻言,玩弄着手中书简的手一顿。 见她承认,王守德立即高声疾呼:“请陛下即刻下旨,严惩此子!以儆效尤!以慰臣子之心。” 皇甫庸震怒,桌子拍的震天响,“姬婴,我玉衡对你礼遇有加,你好大的胆子啊……” “父皇,且慢!儿臣认为此事不妥。”皇甫云站在姬樱面前,不动声色的挡住皇甫庸震怒的目光。 皇甫庸瞥了他一眼,“哦?皇儿有何见解?” “说是这姬婴伤了王端儿臣是万万不信的,你看姬婴那小身板,在看王端……啧啧。” 皇甫庸瞟向王端,从震怒中回过神,王端那和王守德一般的面貌一样的身形,顶两个姬婴。 “再者,王端在太学哪次不是前呼后拥的,和他一起的玩伴呢?为何见他二人打斗不出手相助,还任由王端瞎了一只眼。” 王守德咬牙切齿道:“三皇子……慎言。” 皇甫云居高临下的看了王守德一眼,并没有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皇甫云把目光转向裹着眼睛的王端,“即使要论罪也要问清楚缘由,我玉衡好儿郎自然行得正坐的端,从不干什么鸡鸣狗盗欺负弱小之事;王端你来说说,姬婴为何伤你?当时发生了何事?” 王端浑身一颤,躲在王守德身后,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他……他就是个疯子!突然就动手……” “哦?”皇甫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他对着你就打?而你竟没有一丝防备就任由他对你动手,况且据我所知你王端在太学总是有三五好友围着你的,姬婴发疯时他们在干什么?” 王端语结,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皇甫云朝皇甫庸躬身行了一礼道:“父皇,儿臣认为就算要定罪也要清楚事情缘由,而不是只听信一面之言,囫囵办案。” 皇甫庸点头,“皇儿说的对,去把今天跟在王端身边的学子一并叫来。”身边的大太监早在皇帝开口的一瞬间就扫着拂尘去通禀了。 不多时,四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带到了大殿之上。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面如菜色,一个挨着一个跪在一起,瑟瑟发抖。 皇甫庸带着压迫感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今日你们在太学发生了何事,为何姬婴会动手打伤王端。” 四个少年你推我搡,目光躲闪,竟无一人敢先开口。 “说!”帝王低喝一声,带着雷霆之怒。 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以头触地。 一片死寂中,压力如同实质,最终他们将目光落在了户部侍郎之子萧子兮身上。四人之中只有他爹官阶最低,他更是平日被王端呼来喝去惯了。此刻被皇帝亲自审问,他们都把压力给到了萧子兮身上。 “是……是……”萧子兮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眼神一直瞟向一旁裹着眼睛的王端。 王端虽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犹豫,立刻从喉咙里挤出带着威胁的低吼:“萧子兮!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这一声威胁,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皇甫庸眼神一厉,刚要开口,他身旁的皇甫云却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好奇”,打断了这无声的胁迫:“王端,我父皇还在呢?你如此着急是想掩盖什么不成?” 这话如同一个耳光,扇得王端脸色煞白。王守德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阻止。 萧子兮被皇甫云一点,又见王端自身难保,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恐惧,他猛地磕头,带着哭腔喊道:“陛下明鉴!是王端!是王端先让我们去打那老仆的!他说天权来的就是摇尾乞怜的狗,打了他们的老狗是……是替玉衡扬威!” “萧子兮!你血口喷人!”王端气站直了身子,用剩下的独眼死死的瞪着他,口不择言地反驳道:“明明是你!是你先踹了那老家伙一脚,说他挡了你的路!” “你胡说!”萧子兮被反咬一口,又急又怒,那点平日积压的怨气也冒了出来。 “是你!是你踩住那老仆的手,说要听听狗的骨头响……” “够了!” 皇甫庸一声怒喝,打断了这丑陋的互相攀咬。 他扶着龙椅站起身,胸口微微起伏,他不需要再听更多了,这互相揭发的只言片语,已经拼凑出了足够清晰且不堪的真相。 “首辅大人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呀!”皇甫庸揉着眉心牙咬切齿的说道。 王守德冷汗瞬间爬满脊背,他连忙认错道:“陛下恕罪,是臣教子无方,恳请陛下责罚。” 皇甫庸疲惫的挥了挥手,坐在龙椅上轻按眉心,“罢了,王端此事是你有错在先,伤了一只眼也算是惩戒了。”皇甫庸话风一转,“但姬婴你出手便打瞎了王端的一只眼,就算事出有因下手也太过恶毒,就罚你重打二十大板,在禁足一个月吧。” 听到这个结果,皇甫云立马上前,“父皇……” 皇甫云还未说完,就被皇甫庸摆手打断了,“此事就这么定了,都退下吧!朕乏了。” 王守德见好就收,高声喊道:“陛下英明。” 皇甫云看向跪在一旁的姬樱;此刻,她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甫云看着她突然想到了蒲柳,柳枝细弱,随风摇摆,看似柔弱可欺,任人攀折。 可若你将它用力弯折到极限,蒲柳内里那股不屈的韧性便会猛然反弹,哪怕最终是枝断叶残的结局,也定要狠狠抽在你身上。 最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姬樱被人带下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就和姬樱从天权离开的那天一样。 姬樱趴在了冰冷的长椅上,棍棒裹挟着寒风,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的打在她身上,她死死的咬住嘴唇,硬是把所有痛呼锁在了喉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属于弱者的声音,姬樱艰难地抬起麻木的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它们在掌心化作冰冷的水痕。就像那日,阿娘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紧紧拉着她的手,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求王皇后收回成命。 姬樱把脸贴在冰凉的椅子上,幻想这是阿娘的怀抱,眼角不争气的流下一滴泪水:阿娘,阿樱想你了。 不知何时一把伞缓缓罩在了姬樱头顶,替她挡住了风雪。 二十大板打完,姬樱已经昏死了过去。 侍卫拱手行礼道:“三皇子。” 皇甫云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侍卫退后两步,“是。”便忙不迭的走了。 皇甫云看着姬樱眼角未干的泪痕,和咬的血迹斑斑的嘴唇,抄起他的胳膊,背着他走回了天青院。 皇甫云背着姬樱踏进天青院时,偌大的庭院里,只有郭叔一人在灶房外佝偻着身子,正对着微弱的炉火发呆。 老人听见脚步声,端着一盆热水回身,一眼就看到了皇甫云背上那个血肉模糊、人事不省的身影。 “哐当——” 铜盆砸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热水四溅,蒸腾起一片白雾。 郭叔几乎是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姬樱背上的伤,想碰又不敢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下!我的殿下啊……这、这……”他急得原地打转,老泪纵横,除了呼唤,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愣着,开门。”皇甫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无措。 郭叔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引着皇甫云进了内室。皇甫云小心翼翼地将姬樱面朝下放在冰冷的床铺上,伸手便要去解她染血的腰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腰带的刹那,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甫云一怔,低头便对上一双清亮、带着警惕与执拗的眼睛。 姬樱声音嘶哑:“你在干什么?” 皇甫云挠挠头,尴尬的解释道:“帮你把衣服脱了,你现在必须立刻清理上药。否则衣物和血干涸黏连在一起,你会吃更多苦头。” 姬樱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忍痛而被咬得一片狼藉,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不、用。”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皇甫云刚要大发牢骚。 “郭叔——”姬樱用尽力气拔高了声音,“送客!” 皇甫云什么时候被这样不识好歹的对待过,“好,好得很!算本殿下多管闲事!” 皇甫云气的转身拂袖而去,在踏过门槛前想了想,还是转身将袖子里的金疮药扔到了地上。 瓷白的小瓶在地上转了几圈,被郭叔一双枯枝似的手拾起。 郭叔看着床上因剧痛而眉头紧促的小主子,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第7章 第 7 章 云涟和墨白骑完马回来就看见低头闷声走路的皇甫云;云涟和墨白对视一眼,云涟闪烁的凤眸里立刻闪射出八卦的精光。 他三步并两步的跑到皇甫云身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哟,阿云这是在哪受窝囊气了?” 说着,他转到了皇甫云跟前,故意拉长声调说:“要我猜猜,该不会是在小质子那吃了闭门羹吧。” 一旁的墨白同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皇甫云,看来刚刚宫道上发生的一切都已被众人知晓了。 皇甫云被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还是梗着脖子嘴硬道:“哼!他也配,本殿下从不与弱者计较。” “可是我怎么听说某人是上赶子背人家小质子回去的呢?”云涟搂着皇甫云的肩膀说道。 皇甫云扒拉开云涟的胳膊,“我不过是看他可怜,趴在椅子上和个死狗似的,碍眼!” “碍眼啊……”云涟表情夸张道:“可以前你见到碍眼的东西不是一脚踹开,就是绕着走,如今怎么如此好心,还亲自‘上手’了。” 皇甫云耳根肉眼可见的变红,他恼羞成怒道:“滚!我只是顺路罢了!对,顺路懂吗?” 这时一直在旁站着充当背景板的墨白悠悠的开口道:“天青院位置偏僻,能顺路经过天青院,阿云……你这路可真是够远的。” “墨白,怎么连你也……”皇甫云被堵的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甚是热闹。 云涟立刻模仿着皇甫云的语气,摇头晃脑道:“不过是看他可怜,不过是顺路送了……” “云涟你是不是想死!”皇甫云彻底炸毛,追着云涟作势要打。 云涟大笑着躲到墨白身后,嘴里还不忘继续点火:“哎哟哟,被说中心事,杀人灭口啦!墨白救我!” 墨白隔在两人中间充当一面屏障,看着他俩打闹,玩的差不多时,墨白抓住了皇甫云的手腕,神色严肃的说:“阿云,偶尔照顾一下也无妨,可我们和他注定做不成朋友,这点你明白吗?” 皇甫云收回手,神色平静道:“我知道。” 墨白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你是玉衡的皇子,而他是天权的礼王,不要忘记彼此的身份。” 皇甫云点点头,“我知晓的,放心。” 天青院,姬樱一只手撑在床沿上冷汗涔涔,血水早已将里衣浸透,此刻正冰冷又黏腻的贴在伤口上。 现在必须马上处理,郭叔拿着金疮药上来就想帮姬樱处理伤口,姬樱却按住了他的手,“我自己来。” 郭叔心疼的望着她,“还是老奴来吧!殿下您不知道伤在哪,小心又碰到了。” 姬樱的语气急了,她死死的扣着郭叔的手腕,“我说我自己来,出去!” 这还是郭叔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见姬樱发脾气,郭叔强忍着心头的失落,默默扣上了门。 姬樱自知失言,语气不由得放缓,朝外头的郭叔喊道:“郭叔,你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郭叔忧心忡忡的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应了声:“老奴明白,殿下放心。” 姬樱深吸一口气,试图一点点的挪动让自己坐起来,可每一次挪动都牵动了她的伤口仿佛要了她的命。当她终于坐起身时,整个人如同在水里涝了一番。 她喘息了片刻,才反手摸索到背后的衣料。 当指尖摸索到被血黏连在一起布料时,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皇甫云所说,血干了,衣物和皮肉长在了一处。 不能犹豫,她告诉自己,越拖只会越糟。 她闭上眼,拽着衣服的边缘,猛的用力一撕! 皮肉被硬生生剥离的,姬樱眼前阵阵发黑,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 她趴在床沿,大口的喘息,冷汗早已湿透了鬓发。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聚焦,她缓了缓,伸出颤抖的手,够到了床沿那瓶金疮药。 拔开塞子,她艰难地将冰凉的药粉一点点撒在重新撕裂、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她死死咬住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硬是没让自己再发出一丝声音。 直到将所有伤口都粗略地覆盖上药粉,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床铺上。 门外,郭叔听着里面动静终于归于沉寂,郭叔一直提着的心此刻也缓缓的放了下来。 事实证明,郭叔放心的太早了。 是夜,姬樱便发起了高烧。 这病来的凶猛打的人措手不及,姬樱蜷缩在被褥里,冷的瑟瑟发抖。 郭叔急的团团转,作势就要出去找大夫,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摆。 姬樱紧抿干裂的唇,意识从清醒中转为混沌,在从混沌中沉沦,可是她还是固执的拉着郭叔的衣角,禁止他出去找大夫。 郭叔不懂为什么但是还是照做,等郭叔从院子里打完水回来。姬樱整个人已经烧迷糊了,她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嘴里在不停的说着胡话。 “娘……阿娘,我好冷。”郭叔拧了冷帕子覆在她滚烫的额上,听着那一声声带着哭音的呼唤,心如刀绞。 姬樱觉得体内有一股邪火在横冲直撞,上一秒仿佛在冰天雪地中踽踽独行,下一秒就如烈火焚心,五脏六腑都被灼烧,滚烫的血液叫嚣着要从血管里喷薄而出。 她难受的蜷起身子,在冰与火的炼狱中反复煎熬,一脚蹬开了束缚她的被子,同样也崩裂了伤口。 看着那因为挣扎而微微松散的里衣,郭叔拧着帕子的手顿住了。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吗? 郭叔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浑浊的眼流下一滴清澈的泪。 老人在床边枯坐了一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清晨的光撒入窗棂,驱散了昨晚的阴霾。 姬樱闷哼一声,郭叔瞬间回神,扶着她道:“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姬樱嘶哑着嗓子说道:“水。” 郭叔忙不迭的去倒水,只是水壶里的水早就凉透了,上层还漂浮这一层细碎的冰碴。 郭叔端着那碗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姬樱看出了老人的窘迫,安慰道:“无妨的,拿来吧。” “殿下,慢些喝,水凉。”姬樱就着他颤抖的手,小口啜饮。冰冷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的战栗,她喝得急了些,被呛得轻轻咳嗽起来,牵扯到背上的伤,眉头立刻痛苦地蹙起。 郭叔看得心惊,连忙放下碗,动作轻柔的拍着她的背,连声道:“殿下慢点,慢点……” 姬樱缓过气,重新躺下,不一会就又睡着了。 郭叔趁着这个空当准备出去找些吃食和药材,没想到刚打开门,两柄闪着寒光的佩刀便横亘在了他脖子上。 两名身穿甲胄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矗立在门两侧,眼神冷漠。 郭叔见状,充满皱纹的脸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容:“两位官爷行行好,容老奴出去片刻,就片刻!为我家殿下寻些疗伤的药材和干净的吃食。”他边说边把怀里仅剩的银子往侍卫手里塞,“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侍卫连看都没看手臂一挥,粗暴地将郭叔的手连同银子一起打开。碎银子散落一地,滚入积雪中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我等奉陛下之命,天青院一干人等,不得外出!”侍卫的声音硬邦邦的,不带一丝人情味儿。 另一个侍卫随意地踢了踢脚边那个装着残羹冷炙的食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吃的不是已经送来了吗?怎么天权来的‘贵人’,还挑三拣四上了?” 郭叔心头一沉,面上还是挂着讨好的笑道:“不敢,不敢。” 说着,便拎着食盒,关上了那沉重的木门。 而姬樱早在郭叔出去的时候就醒了,她听着门外的争吵声,盯着屋顶上的蜘蛛网发呆。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天权作为战败国她在这里就是待宰的羔羊。即使她没有错,她的存在本身就与玉衡格格不入。姬樱自嘲的一笑,想起来她初见王皇后时,王皇后眼里那兴奋而又热烈的光,如同濒死之人遇见了唯一的救命良药。 郭叔端着食盒来到了四面透风的灶房,里面两碗清澈见底还飘着几根烂菜叶的粥,还有两个生冷的硬馒头就是他们今天的吃食了。 郭叔叹了口气,往锅里加了些水,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在吃冷食了。 过了许久,锅里才升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热气。 郭叔端着那碗浑浊的吃食,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姬樱依旧安静地趴卧着,听到脚步声,她微微侧过头不解的看着郭叔:“郭叔,你站那干嘛呢?怎么不进来?” 郭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她跟前,将碗递到她面前却不敢看她,语气愧疚道:“殿下,吃些热乎的吧。” 姬樱看着那汤水浑浊,米粒屈指可数的粥,她笑着伸手接过,面上不见丝毫嫌弃。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的将那碗寡淡的粥一点点咽了下去。 郭叔在一旁看着她安静吞咽的样子,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别扭的别开了脸。 “郭叔,你不用自责,如今我们都能活着就很好了;想当年我在冷宫吃的饭食还没现在好呢。”姬樱善解人意的安慰道。 郭叔听完这番话,对这位小主子更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