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恶》 第1章 第 1 章 北荒雪急,一会儿功夫,大雪便没过了脚踝。 狂风卷着暴雪扑面而来,谢宥牵着缰绳,走三步便要停两步。终于,他停下脚步,没好气道:“别闹脾气了,少爷。我马上就给你找吃的去,行不行?” 被他称为少爷的并非旁人,而是他手中缰绳所牵着的马驹。一簇迎风飞扬的白毛,浑身锃亮雪白,就连蹄子上都没几滴泥土。马驹正高仰着头,龟速踱步,表达着不满。 谢宥半拖半拽,好不容易才将它挪到三仙镇的马厩里,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股腐朽的刺鼻气味瞬间冲进鼻腔。谢宥被呛得咳了两声,惊奇道:“真是奇怪!今日怎么不光路上空无一人,马厩里竟然连匹马都没有?都跑哪去了?消失了?” 饿急了的马驹钻进干草堆狂吃起来,一旁的谢宥见这一幕,肚子不由得咕咕响起,他叹了一声:“从净灵山到这儿的一路上,真不知是我骑你还是你骑我,个子不小,肚量却大!一路上采了多少果子给你吃,还是不满足。饿了就撂蹄子,不吃东西就不走……我还一口饭没吃呢!连口酒也没喝上……” 马驹对此充耳不闻,连蹄子都没动。木门外呼啸声漫天,谢宥斜倚着房梁,从半敞的门缝中观察着银装素裹的三仙镇,嘴里嘟囔着:“那么多马,偏偏选中了一条最好吃懒做的……” 门外一片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谢宥呼吸一滞,猛地噤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不对劲。 此时突然没有了马驹嚼动的声音,整个世界安静过了头,仿佛一根银针坠下的声音都成了巨响,静得一丝人声也没有。北荒素来冰雪遍地,三仙镇坐落于净灵山下,这样的大雪根本不足为奇,往日里还有孩童裹着棉衣打雪,今日为何……静得像一座死城? 谢宥突然反应过来,转身抬手拍了下马屁股,道:“先别吃了,陪我出去逛逛。” 环顾屋内的一片狼藉,谢宥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荷包,抠出一枚铜钱放在窗沿道:“多谢款待。” 净一宗驻守于北荒,弟子们也常下山帮助百姓作业,净一宗有所规定,弟子需统一穿白色长袍,别令牌,以便百姓辨别。 但谢宥素来不喜白色,更不爱丁零当啷挂些东西。他只穿了件黑底镶蓝边的劲装,腰间别着剑,在冰天雪地里很是显眼。 他一身单衣早已被雪打湿,看起来格外单薄,但谢宥丝毫不觉冷,只觉肚子越来越瘪。一路上没见到开门的饭馆,不由得心道:“好不容易从净一宗偷溜出来,难道又要狼狈回去?且不说叔伯又得唠叨,几个时辰路程,我怕是要先饿死在路上了,还是再好好找找吧。” 如此想着,谢宥朝常去的客栈赶去。远远便瞧见一人,披着宽大斗篷,藏头露面,鬼鬼祟祟。他刚想上前攀谈,可对方只瞥了他一眼,便像见了鬼一般吓得面无血色,哭天抢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连滚带爬不知所踪了,只剩下满心疑虑的谢宥,和一匹马。 谢宥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马毛,心道:“方才的是贼,还是强盗?三仙镇莫非出了什么事情?可净灵山上下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莫非是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告知净一宗? 谢宥心里顿时充满了责任感,看来三仙镇的空旷和此人脱不了干系,既然今日被他凑巧撞见了,那不管是贼还是小偷,还是其他门派的孽徒,他都得抓来审讯一番。 单手握着剑把,谢宥快步跟了上去。可风雪漫天,视线不清晰,那人又刻意隐藏,谢宥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踪迹。他正想靠着墙壁思索接下来该如何。下一秒,他突然听见了微弱的喘息声。 就好像……从他身后的墙壁里传来。 谢宥眸光一闪,霜降出鞘,在白雪的映衬下亮得出奇。他抬手,沿着砖缝将剑身插了进去,一点点,一点点。直到剑身没了半寸,预想中穿透泥灰的声音也没出现,剑身甚至能左右摇晃,这墙后面是空的! 谢宥当即抬脚要踢墙,正在此刻,那头突兀地传来几声呻吟,似有利剑刺破血肉声音,随后,“哎呦、哎呦”声传来。 “谁在里面?”谢宥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回应。 他当机立断从小道绕了过去,此人毫无防备之力,恐怕不是有心之人,可为何藏头露尾,砌了这么一间皮薄的房子? 推开门,屋里的景象与外面的平平无奇大相径庭,几个简陋的木盆,木头床,石头堆成的小凳子,可空间实在是小,除了地面,其他几面墙壁都向内挤压着,逼仄难忍,让人觉得压抑。墙壁摸起来是有硬家伙的,像砌了很多层的泥巴,层层堆积。 谢宥刚想找个地方破开,便看到狭窄的角落里,熟悉的脸庞——客栈的店小二? 店小二连头都没抬,捂着手臂低声“哎呦”着,两条腿抖得好像筛子,听见脚步声,他顾不得疼痛瞬间跪了下来,两手撑着地面哭喊道:“别杀我,别杀我!!饶了我吧!!” “谁要杀你?” 店小二一愣,抬头看见来人,眼泪瞬间喷了下来:“是……是你!谢大侠!”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谢宥皱眉,说完又环视了一圈,“你这屋子又是怎么了?建得好生奇怪。” 店小二哀叹一声,往他身旁凑近,只觉多了几分安全感:“……哎!我这人啊,别的不行,从小脑子里就跟有警铃似的!虽说九州大地风调雨顺,还有各路仙家驻守,可我总觉着、总觉着万一鬼怪闹鬼怎么办?反正我孤身一人,就在我家隔壁砌了个屋,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可里面坚硬如铁!普通的小鬼根本无法穿破!” 谢宥望着他薄如蝉翼的屋子没说话。 “谁曾想,这还真派上用场了呢?”他思索着,离谢宥更近了一些,“最近三仙镇不太平啊,他们跑得跑,逃得逃,就剩我们这些走不掉的了,我能干什么呢?只能在这里躲着,只求风波早日过去罢了。” “逃?发生什么了?” 谢宥看见他捂着汩汩冒血的手臂,脸色煞白,声音也不住发抖。小二惊恐道:“死了……都死了……杨家人全都死了,从那之后,方圆几十里动不动就死人!还都是灭门!” “你先冷静。”谢宥从桌上拿起一块布,用力给他包住胳膊,“杨家是哪里的,离三仙镇有多远?” 小二弱弱看他一眼:“谢大侠,这是抹布……” “……” “大、大约六十里。大侠您有所不知,杨家在北荒可是出了名的富啊!往日里仙鸟吃的粮食全是他家的,杨家论第一,可没人敢论第二了!听说杨家光家仆就有几百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这场面该有多血腥。” 小二越说越害怕,“那可真是不敢想。整个三仙镇都不够他们杀的!” 谢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你知道是谁?” “这——我也只是听说。”小二道,“听说他们是一群买命徒,只要有人出钱,谁的脑袋都能给滴溜下来。可是、可是没听说杨家得罪谁了啊?” 有钱便能买人命。 谢宥原先以为是哪路来的小鬼,结果竟是残害同类的人。他认真道:“你躲多久了?倘若今日没有碰上我,你打算一直躲下去么?” “其实也没有多久……”说这话时,小二两只眼睛滴溜转着,脸却始终冲着门外,天色渐渐昏了,像夜幕无声地把三仙镇裹了起来。他咽了咽口水,“今日清晨,我听见隔壁王麻子说,昨晚四桥村全都死了!他们一天屠一村,今天也该轮到我们了。谢大侠,你来的不巧,如果是前几天,我还能给你倒壶酒喝……” “事已至此,酒已经不重要了。”净灵山上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这伙歹人用了什么招数。谢宥右手无名指缠住剑穗,划了个圈,“等着吧,今晚我守在这里。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会把他逮出来。”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店小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早就听闻谢宥是净一宗首席弟子,虽是名门正派,可此人平日里来了便喝酒,几杯下去也不醉,扔下钱便走,实在不像他想象中的仙人。也许仙人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吧?此时一想到谢宥会留在三仙镇,他一颗心塞回了肚子里,胳膊也没那抹疼了,颤颤巍巍把那块抹布揭了下去。 “不必叫我仙人。”谢宥没注意他的动作,兀自擦着剑。 屋外风雪大,马驹早该不耐烦了吧,他正想着该如何哄一哄。可探出头时,门外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雪在下,风还在刮,可他拴好的缰绳连带马一起消失了。 谢宥猛地冲了出去,寻找着马驹。他将门外路边的杂草柴火全部踢翻了!可仍旧不过瘾一般,发疯似的踹着身旁的木门,嘴里不断喊着:“小白!小白!你在哪!” 店小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冲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襟:“大侠,你别激动!小白是谁啊?” “和我一起来的那匹马!” “可……您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谢宥顿住了。 “大侠?大侠?大侠!” 店小二不停晃着他的衣袖:“谢大侠,你醒醒啊!醒醒!” 谢宥猛地睁开了眼睛。漆黑,一片漆黑,过了几秒视线才变得清晰。原本挂在西边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风雪遮月,呼啸声从耳边掠过,像在吞噬。 “我……我睡着了?刚刚……那是怎么了?” 谢宥扭头看了看。几张木桌,几盏油灯,架子上摆着几瓶酒,是他常去的酒楼。俨然不是店小二的房子。 “大侠,我方才去翻出了这几瓶酒。您刚刚一直在喊小白……小白是谁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一模一样的话。 谢宥盯着他的眼睛:“和我一起来的那匹马。” 店小二眼底没什么情绪,恍然大悟道:“原来它叫小白啊!正在偏房吃草呢,贪吃得很!” 谢宥垂眸看了眼桌子上的仙露酿,沉声道:“劳烦你帮我把它牵过来。” 此地蹊跷,恐怕没那么好对付。谢宥记得自己曾听师尊讲过,世间有一种会浸透魂魄制造幻境的小鬼,使人不知不觉着了它的道。谢宥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又是何时置身于梦境中的。恐怕净灵山对此事一无所知,也是它在附近设了屏障的缘故。 可寻常小鬼会有如此大的灵力吗? “此鬼名为‘梦魂’,只可勾人心魂,不会对人造成实质伤害。梦魂生性胆小,不会对人主动出手,除非有人闯入它的领地”谢宥喃喃道,“可这里是三仙镇,有净灵山镇压,方圆千里都不会有小鬼。” 方才在“梦”中,谢宥记得自己十分激动地踢草踹门,整个人仿佛没有意识一般。他活了十九年,从未做过这种事。他的意识,是何时被人控制的? 想到今晚三仙镇的几十条人命,谢宥心里变得沉重。 店小二已经把马牵了过来,谢宥的担心他一概不知,只咧着嘴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通人性的马呢!跟我们镇上的都不一样!” “小白。”谢宥喊了一声。 对方不应。 谢宥叹了口气:“小白,你今晚赶回净灵山。” 马驹抬了下头。 谢宥环顾四周都没找着墨水,沾了滴杏色的酒,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卷好后夹进了马鞍的侧兜里。他低声道:“小白,此地危险,你速速离开,注意安全。” 马驹少见的没有任何反应,几秒后离开了。 一旁的店小二已经傻眼:“这这……这马听得懂人话??” “都是生灵万物,有何不懂。”谢宥道,“这是给我的?” 小二端着盘子把酒呈了上去:“仙人您请。” …… 谢宥没喝。 他直觉今晚有场硬仗。 此时月亮完全被云层遮蔽,伸手不见五指,雪花不停往脸上拍打,屋顶没有挡雪的地方,谢宥半天才吹亮了火折子。 他屈膝坐在屋檐上,借着微弱的光亮,观察着三仙镇。 不知小二是怎么传达消息的,总之今夜一户点灯的都没有,他甚至不知究竟哪屋有人。只能祈祷所有孤魂野鬼都找到他的头上。这可是一条条生命啊,如果能保护所有人就好了。 可他只有一把剑。 谢宥低着头,左手拿着火折子,右手拔出了剑。 霜降出鞘,它浑身清亮,剑柄处熠熠生辉,是极致的银色,仿佛透过千年冰雪的冲刷,变得流光溢彩。剑身锋芒毕露,似铮然作响,万竹林中过也染不上一丝尘屑。 亮到晃眼,亮到谢宥看了好半天,才从剑身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和…… 身后那抹黑影。 谢宥猛地站起! 可迎接它的不是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黑影,而是头晕目眩昏天黑地,和彻底的包裹住的黑暗…… 一片漆黑。 窸窸窣窣…… 谢宥用力睁开了眼睛! 滴答、滴答。 是水声。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声,伴随着的是腐臭味,仿佛腐烂了几百年的尸体,堆积着、压抑了许久,一股脑地涌入鼻腔。下一秒,血腥味扑面而来,像碎尸混着烂肉的味道,虽然他没有闻过尸体,但这股味道实在太—— 谢宥差点吐了出来,还好自己没有吃饭!这股味道再混合上呕吐物,简直无法想象。 水声哗哗地变大,谢宥的视力逐渐恢复,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到处是断壁残垣,这竟是在山洞里! 怪石嶙峋,一些倒挂的石柱向下滴着水,而与其相对的地上的石柱上竟然挂着一具具尸体。谢宥心里一阵恶心,由不得他思索,脚上突然传来炙热的灼烧感! 他竟然站在血水里! 这血水从他身后不断冲刷流淌着,方才的哗哗声也是它发出的。更可怖的是,这血水仿佛带有腐蚀性,已经漫过脚踝,他一双靴子早已被烧出了几个洞,钻心刺骨的痛。 谢宥抬脚,站上了一块相对高的石头。可这血水仍在不断上涨着,再这样下去……他整个人都要被烧穿了。 脚底是漂浮着碎骨的流淌的血水,谢宥本想靠着墙壁,可墙壁上也汩汩冒着浓稠血液。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谢宥捂着头痛苦道,“三仙镇、北荒有这种洞穴吗?” “不……不对。” 上一秒他还在酒楼的屋顶坐着,下一秒便来了这诡异的洞穴。谢宥低头观察片刻,发现他全身除了被腐蚀破的靴子,竟然毫发无损。霜降还在,钱也没被偷。 倘若是有人有此闲心将他转移到洞穴里来戏耍,夜黑风高,又有大雪,赶路过程中难免会有衣服破口,或是灰尘吧? 谢宥头痛欲裂,弓起身子缓了好久,他刚要继续思考,耳边便猝然传来呼啸声,像有飓风正在经过洞穴! “太奇怪了。”谢宥道。可他来不及多想,为了不被掀飞,他跳到几块巨大的岩石中蹲了下去,同时用霜降死死地插在石缝中,手指用力攥紧了剑把—— 可想象中的狂风没有到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随后洞穴里响起了说话声! “救命啊——” “有人吗?救救我们——” “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们要死了!要死了!” “不会的……我相信谢大侠……” 谢宥一愣,脑子里的嗡嗡声停了半秒,可当他想要仔细听清时,脑袋又爆炸般嗡鸣了起来!!他用力一拳砸向墙壁,振得石壁摇晃,掉落了几粒碎石,黏腻的血液粘上手指,带来恶心的触感。 谢宥甩了甩发麻的手掌,借着疼痛,他总算可以思考了。 方才那句“谢大侠”指的是他吗? 难道是,店小二在喊他的名字? 莫非是自己又陷入了幻境。意识到这一点,谢宥咬紧牙关,抬起手腕准备给自己来上一口。 可还没等他下嘴,呼啸声又来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尖锐可怖,歇斯底里,直冲着他的耳膜!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像一万只野鬼同时发出哀嚎,凄惨凌冽。谢宥虎躯一震,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扬起手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清净了。 火辣辣的疼,给了他思考的间歇。如果方才是三仙镇百姓的声音……他困在这鬼地方出不去了!没有他的守护,现在怎么样了?是买命徒,亦或是鬼,会将三仙镇杀光吗?谢宥不敢细想,攥紧了拳头。 “呵呵呵——”这声音并不尖利,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久久回响,“呵呵……呵呵——” 谢宥刚转头,寒光一闪,一道黑影掠过他冲了出去! 来不及反应,谢宥立刻追了上去! 那黑影速度极快,在地形崎岖的山洞里鬼魅地穿梭,谢宥跟在身后,没多久便追出了几里,怪石越来越少,猛地,天光大亮,他竟追着黑影来到了洞外! 可这里的景色也甚是奇怪,破败的村庄,阴森的树木散发着黑光,幽幽鬼火般的红色烛光照亮了小路,杂草横生,遍地尸骨,路口处一块巨石歪歪扭扭刻着:三仙镇。 谢宥愣住了。 但也正是这个空隙,黑影倏地掠上,团团黑烟将他包裹住,又是寒光一闪,利爪破风而出刺向谢宥的脸! 霜降以迅雷之势出鞘,稳稳接下了这一爪!“噌”地一声,两个极其锋利的东西碰撞划过,谢宥背身出刀,利刃刺破黑雾插入!中了!可没有声音,就好像扎入一片虚无!黑影行动极其迅速,转瞬之间便从多个方向不断进攻!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一影过了数招,树叶唰唰作响,似在哀鸣。 “呵呵……有意思吗?”黑影道,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你多管什么闲事?不怕命丧于此?” “再来!”谢宥冷声道。 “我可不奉陪了……你就在这黑暗里待到死吧……和尸体一样腐臭……呵呵呵……”黑影笑了起来,从大笑转为狂笑,又突然停住,消散成几片烟雾想要离去。 谢宥没说话。抬手干脆利落地刺向了左边那团黑烟。 “噗!” 刀锋刺入血肉,溅起几滴黑血。 谢宥笑道:“你连血都是黑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运气罢了。” 谢宥擦拭着剑缓缓开口:“在梦魂的幻境里,只要是鬼,就没法对人造成伤害。方才你攻击我,只是为了掩饰吧?我假意和你过招,偷偷碰上了你的利爪,果然不出我所料啊,没有伤我分毫。” “梦魂生性胆小,又怎么会主动来攻击我呢。你吃了几个梦魂,才掌握了幻境之术?” “……竟然被你识破了。” 谢宥扭头看向他,矮小的身躯,扭曲的身形,看不分明。谢宥连他的嘴巴在哪都没找到,冷风起了,直往他破烂的靴子里灌,谢宥叹了一声,作揖道:“对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关你屁事!” 巨石上的“三仙镇”三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流出红色的鲜血,很是渗人。 谢宥又道:“老兄,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呵呵呵!!”黑影仰天大笑,“你上当了!!!时候到了,仪式成!!!” 四周突然铃铛狂响,震得空气泛起波澜!红色烛光毫无章法地飘摇着,黑影笑得癫狂:“都去死!!都去死吧!!!” 伴随着他凌冽的尖叫声,缕缕红光刺破天空,山摇地动,村庄房屋不停震动,仿佛下一秒便要倒塌。阴森之下,似有无尽鬼影破土而出,漂浮而至,虚虚凝着鬼火,一只,两只,十只…… “哈哈哈哈!!!”鬼影大笑着,声音更加尖锐。 谢宥立在他对面,轻轻擦着剑。 “呵呵呵——哈哈哈哈!!!”鬼影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去死,都去死……” 谢宥开口打断了他:“你想让谁去死?” 鬼影懒得搭理谢宥,一双眼睛滴溜转着,呓语呢喃:“我要成功了……我要成功了吗?我要活下去……” “原来你笑的时候才能看见脸啊。”谢宥淡淡道。 鬼影一愣:“你说什么?” “方才你只是一团黑雾和两个血窟窿,没想到你笑起来居然会出现五官?”谢宥仔细端详着鬼影,“这嘴巴,这鼻子……你到底是谁呢?不是净一宗的,也不像三仙镇的人,可我实在想不起你是谁,看来我不认识你啊。” “大嘴巴,嘴唇发青,啧啧,没怎么吃饭吧?鹰钩鼻,脸颊还长着麻子……眼睛里全是血,看不出形状,浓眉——哎?怎么鼻子也开始流血了?” “……什么。”鬼影彻底僵住了,半晌吼道,“你在说我丑???啊??你才丑!!” 谢宥方才半个身子都撑在剑上,见此情景,赶忙作了个揖,略带歉意道:“老兄,我没有说你丑。我们行走江湖,脸是最不重要的。只是我听闻经常喝酒的人嘴唇会发青,但配上下酒菜就不会了,所以喝酒一定要来点花生米、酱牛肉……” 鬼影怒吼:“滚!!!!你最丑!你全家都丑!你的剑也丑!!!你个丑八怪!!!” “算了,算了。我跟你废什么话?你个将死之人,你个秋后蚂蚱,你的剑也要折断了……”鬼影念叨着,声音不小,一字一句全传进了谢宥耳朵里。 听到“折剑”,谢宥眉毛一皱,下意识向霜降看去。冷若银霜的剑身闪着淡光,插进泥土里,却没染一丝尘泥,只有剑刃三分之一处,赫然一块血青,冒出滚滚黑烟! 黑影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仅仅一眼!黑影整个胸腔发出嗡鸣,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剑上是什么!!”他怒喊着,可下一秒,嘴巴也喷射出黑血,一双眼睛登时像剥了皮一般血肉模糊!黑影简直要魂飞魄散,惊悚道,“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看来这个阵法,是以你的血肉为引?” 黑影的嘴皮子都要掉光了,看起来十分可怖:“你知道这是什么阵法?不、不可能。以血肉为引,九九八十一只鬼魂为线,贯通天地,阵藏于幻境,只要阵成,就算你知道阵法,不能立刻找到阵眼,你怎么可能破解……” “好庞大的阵法。”谢宥称赞道,“往日师尊讲阵法时,我只觉得那是鬼怪才会的东西,人鬼殊途,从没认真听过,未曾想今日得偿一见,实在惭愧,在下不仅没找到阵眼,也不知阵法。不过你如此在意数量,莫非此阵叫作——‘九九八十一’阵?” 时辰已至,轰的一声巨响,无数道鬼影瞬间幻化成一道道光线,散发出诡异荧光破土而出,冲天而去。一道,两道,十道…… “不对,不对!”鬼影指着天空一处,尖叫道,“少了一道!!!” “啊。”谢宥淡声应道,“你说它吗?” 话毕,谢宥拿起霜降用力震了一下,剑身上那块黑印应声落地,一阵黑烟过后,只剩下一具极小的骸骨。他用剑尖挑起,骸骨中心残缺,刷啦啦碎了一地。 “以尸骨为载体,你可真够恶心的。” 黑影彻底傻了,半天没说出话。 谢宥笑道:“老兄,我可是耍剑的呀。方才你和我打架,注意力一直在旁边林子里,我实在看不下去,顺手斩了一只,没想到刚好选中你的阵眼之一。你不会怪我吧?” 第3章 第 3 章 乌鸦漫天飞过,林子里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四周却仍静悄悄的,一片凄冷。 股股黑烟冒着,红光渐渐淡去,黑影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声音冰冷又僵硬:“我活不长了。” 谢宥诧异:“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黑影不断往外流出血脓与皮肉,冷笑道:“是鬼就一定死了吗?是人就一定活着?” 谢宥没说话。 黑影继续道:“你会后悔的,谢宥。你以为我死了三仙镇就安全了吗?你以为以后就万事大吉了吗?你太天真了。谢宥,你会后悔的。” 这副样子和他一贯的疯癫毫无关系,谢宥蹙眉,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可没多久,黑雾消散,一切都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仿佛这场闹剧已经终结。 漫天风雪。谢宥艰难睁开了眼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脚下突然一软,他下意识拔剑准备刺去。 “等!!!等等等!!是我啊!!” 谢宥一顿:“店小二?” 只见店小二手里抱着棉被正往他脚下塞,另一只手不断擦着汗:“是、是。你吓死我了,谢大侠。” “你怎么在这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大侠,现在丑时呢。夜黑风高,我怕你冷,就搬来梯子上来给你送条棉被……” “多谢。不必。我不冷。”说完,谢宥掀开了脚上的被子,却突然动作一顿。 他靴子上有个破洞。 一瞬间,谢宥头皮发麻。 火折子的光摇摇晃晃,忽大忽小,可就在谢宥收起棉被的那一秒,借着昏暗的光亮,他猛地看见一抹黑影从底下掠过,一路冲着南方跑去! 谢宥手疾眼快,将棉被扔到店小二头上,三下五除二将他裹了起来,塞回了屋子内。 小二满脸困惑,刚要开口,却被他止住:“嘘!别出声,赶紧回去躲起来。” 他又将火折子熄灭,把瓦片原封不动盖了回去。做完这一切,谢宥左手握紧剑柄,深深呼了口气。 他行动速度极快,一袭黑衣融入月色,没一会儿便追去了那人身后,借着墙壁茅草遮挡,谢宥本想趁其不意将他制服,就在这时,一群人不知从哪蜂拥而上,紧紧跟随着为首的人,边吹哨子边狂奔! 这是什么意思?谢宥心道。 好在他行动灵活,一直以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总算停下,只见他们用一种复杂难懂的手势交流,不一会儿便停在一处村落,四散着进入。 谢宥这才惊觉,他们竟离三仙镇很远了。 为什么这些人路过三仙镇却不杀人呢? 暴雪比方才小了几分,却也足够刺眼。谢宥待他们全部进入了,这才探出头,眼神扫过不远处一块门匾,低声念道:“杨家村?” 杨家……难道是店小二提起的杨家!他们竟然一路跑来了杨家! “可杨家不是已经被灭门了吗?”谢宥喃喃,“莫非……这些人是来搜刮杨家的钱财?”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声音,这群人进去之后便好像消失了。谢宥心里更觉诡异,他干脆四周转了起来,这里的房子和三仙镇别无二致,多的只是散落的柴火,倒塌的墙壁,桌上尚未吃完的晚饭,还有横死的尸体。 这么多条人命。 如果是为了钱而杀人……谢宥眸光黯了一瞬。 他连着翻了两间房子,都没找到重要的东西。刚才这群人散开时,一大部分往南边走了,或许南边会有线索。于是谢宥转身朝着南边走去。 他行动极轻,又注意隐藏,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正待他即将溜进杨家大宅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惊呼! 谢宥脚步一顿。 中间那人正是方才领头之人,黑色的宽大帽兜遮住了脸,谢宥只能听见他压低嗓子道:“这是那些人的标志!该死!我们来晚了!” 一言既出,周围人惊讶得后退一步,窃窃私语。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老大,东边也没找到东西!” “我们这边也没有……” “老大,该不会是……?” “正常。”老大做了一个手势,“撤吧,能找到这个也足够交差了。以后杨家不必来了。” 从谢宥的视角,可以看到他弯腰将某个东西拾起放进怀里,却看不真切。那到底是什么? “老大……我们来的一路上都是……” “烧了吧。” “北荒……三仙镇……烧……不留痕迹。” “遵命!” “不行!” 几人顿时扭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人立于门前,寒风萧瑟,他身影单薄,黑衣如铁,只别一柄长剑,尚未出鞘。胸前凤凰蓝纹在暗月下闪着银光,他神色如常,左手扶剑,仿佛刚吃过饭来遛弯。 几位黑衣人大惊失色,掉头就跑! ——其实,谢宥刚喊完便后悔了。 能屠了北荒这么多村子的人,会是省油的灯吗? 他粗略估计,这院子里大概有二十几人。把时间浪费在和这些人打斗上,如果店小二那边出什么事该怎么办?可若是让他们放一场大火,怕是净一宗也不好调查了。更何况,那黑衣人收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事已至此,只能速战速决,先抓住领头的…… 等等。 转身向他迎战的只有寥寥两人。 其他的都撒丫子跑了! 尤其是那为首的黑衣人,逃跑的速度最快,简直跟逃命一样!好像跑慢了就会被谢宥乱刀砍死了! 此情此景,谢宥真想大喊一句——我不杀人啊! 他只得追了上去。 好在留下来的两人也只装模作样地“拦”了一下,随后便被谢宥用剑鞘甩到身后了。 那人跑得实在是快,完全没了方才的气势,连滚带爬地穿过一层层连廊,曲折迂回,百折千回,杨家当真是家大业大,几间屋子盖得星罗棋布,那人简直像遁地的老鼠,边跑边藏,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谢宥跟着他跑了一会儿,只觉天晴雪霁,月明星散。 不知何时,大雪竟然停了。 又是一层回廊之后,天光大亮,那漫天风雪倏然消失,只剩下点点滴滴雪花散落在他鼻尖。 矮红墙下,十字楼前,白玉兰轻轻摇晃。 谢宥缓缓停下了脚步。 此地竟是一处别院,好有雅兴,清丽淡雅。那下了一整晚的暴雪总算停歇,月光洒遍了铺满玉兰花瓣的庭院,耳畔细雪拂痒,头顶树叶颤动,簌簌作响。 谢宥循着声音抬头。 那玉兰树枝上,竟坐着一位看不出年纪的少年。 他一袭粗布麻衣,斜倚着枝干,细腰长腿,身形匀称。也许是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少年面色冷淡,自顾自抛玩着手里的香囊。 可下一秒—— “嘭!” 一枚淡红色香囊直愣愣地跌入谢宥怀中,被他下意识接住。 谢宥愣了一秒,抬头看去—— 那少年也恰好转过头看他,一双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声音是冷的:“还给我。” 可谢宥的心绪仿若断了弦,眼底满是他红色束发带被风吹得乱颤,以及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少年见他没有反应,重复道:“喂!把香囊给我。” 谢宥反应过来:“啊……哦。” 他扬手给少年抛了上去。 那粗衣少年接住,可下一秒,香囊再一次抖落,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又一次,稳稳落入了谢宥手中。 “……” 少年挑了挑眉,一双如墨般浓黑的眼睛打量着他。 谢宥突然开口:“你冷吗?” 二人皆是一愣。 谢宥继续道:“今晚雪大,我看你那玉兰枝上落了不少雪,你冷吗?” “……” 谢宥自顾自脱了外袍,扔到了少年身上:“雪天易风寒,要是不嫌弃,先披上我的外衣吧。” 少年没说话,也没动,任由黑色外袍盖在身上。 可谢宥清晰地看见他,原本冷若冰霜的表情僵了一瞬。想了想,谢宥继续道:“你是杨家村幸存的百姓吗?这几天一直躲在树上?你可知……这几天有哪些贼人闯入过杨家大宅?你……” “哼。” 谢宥还没说完,少年便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极高的玉兰枝上,少年一只手抚上旁边的厚重积雪,半秒之内,积雪立刻融化,仿佛被炙热的火焰烧灼。他带了几分玩味,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吗?” 谢宥只当他是小孩脾气,又受了惊吓,没有回应,低头仔细端详着香囊。说是香囊,其实并无香味,摸起来精细柔软,可内里却空空如也的样子。谢宥挑了挑眉,手指移动到绳结处,欲要打开。 “住手!” 少年见状,倏地跳了下来。黑色外袍凌空而起,又温顺地落在他肩头。 树枝剧烈摇晃了片刻才停下,谢宥可倒霉了,被积雪浇了满头。那少年却跟没看见一样,毫无歉意,心安理得地,站定在了谢宥对面,满脸怒火。 “不准打开。” 谢宥这才发现,这位神色冷厉,眉头紧锁的少年居然还比他高一寸。 不仅如此,他生得极为俊朗,如明珠傲雪,三寸寒光,哪怕身着粗衣也不掩姿色。可偏偏眸子墨黑如谭,透着森然鬼气,给人先天的距离感。 谢宥的衣服裹在他身上,有些小,却也足够了。净一宗的衣服都是经由专人缝制,比起普通人的衣服,其保暖程度可想而知。谢宥见他神色瞬间和缓了不少,心道此人可真抗冻,连自己都没试过大冬天只穿一件麻衣。不知他在这儿多久了,脑子有没有冻坏…… 少年全然不知谢宥的内心活动,他一副火气直冒的样子,一句话没说,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向谢宥挥来。 谢宥反应也是极快,霜降即刻出鞘,接住了这一刀。 刀剑相接,二人距离拉近。 电光火石间,谢宥仿佛能感受到来自他那里的炙热的空气! 谢宥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冷哼一声。 他那柄短刀应该是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只见刀光一闪,“噌”的一声轻响,短刀被霜降劈成了两半!可他半分不恼,反而携着那半寸刀柄再次攻了上来! 谢宥后退一步,不知为何,那少年分明没什么表情,谢宥却被他看得直发毛。 又是“噌”的一声,剩余的刀柄也被霜降弹开。少年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两秒,从身后拿出另一把刀。 谢宥惊道:“你出门带这么多刀干什么?” “砍柴。” “……噗。” 谢宥笑了出声。他这一晚上除了店小二,总算见到了第二个能说上话的人,此时心情好了几分。更何况,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少年并非对他有敌意。于是他再次后退一步,笑道:“对了,在下谢宥。只顾着打架,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与你无关。”少年冷冷道。 “知道名字,才能打得更痛快嘛。” “把香囊还我我就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才能还给你。” “这本来就是我的!”少年咬牙切齿。 谢宥笑了一下:“自然,自然。没说不还。只是在下空手而来,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惺惺做派。”少年冷哼一声,“他死了。” 谢宥表情一僵:“是你杀的?” “没有。” “尸体在哪?” 少年不再回答。 谢宥拿出香囊递了上去,认真道:“总之,多谢了。不过我还有急事,先行一步了。改日江湖再见,我请你喝酒。” 既然歹人死于蹊跷,那他须尽早赶回三仙镇了,否则恐生不测。 少年伸出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垂眸,万分认真地端详着谢宥手心里的香囊,半晌没动。眼睛在谢宥和香囊之间来回流转了几次后。 谢宥急了。心想方才急得和猴子一样的人也是你吧!? 他刚想开口贫一句,少年却先一步收起了香囊:“肖。” “什么……?” “我姓肖,肖长衍。” 原来是在说名字。 谢宥默念了一句:“肖长衍……好。那我先走了,肖兄多保重。” “等等。”肖长衍突然开口。 可谢宥等了半天都没下文。 只见肖长衍自顾自解开发带,用牙齿咬住,又随意扎了起来,做完这些事后,他才瞥了谢宥一眼,缓缓道:“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哪。” “什么?”谢宥变了脸色。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哪。”肖长衍重复道。 谢宥没说话,右手已经握上了剑。 “别激动。”肖长衍仍旧没什么表情,“我可以给你。” 谢宥伸手。 肖长衍笑了笑:“不过嘛……谢兄要答应我一件事。放心,你绝对不亏。” 第4章 第 4 章 谢宥皱了下眉,还是没说话。 肖长衍也不催他,自顾自用食指转着香囊。 这时,雪已快停了,天色蒙蒙亮,不远处扬来几声鸡叫。北荒萧萧,杨家村的一切都一如往常,可唯独,空无一人。那些曾经的面孔,曾经熟识的会互相照应的面孔,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院子里不像沿路来的其他地方那般横尸遍野,反倒透出淡淡的玉兰花香,清幽淡雅。 谢宥被这味道熏得鼻子一酸。他沉思了片刻,再次将手伸了出来:“你先把东西给我。” 肖长衍微微一笑,将手搭在了他手上。 谢宥:? 肖长衍:“给你了。” 谢宥甩开他的手:“……肖兄,我是让你把东西给我。” 肖长衍慢悠悠收回手:“谢兄,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 “为什么呢?” 这一下把谢宥给问愣了。 “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肖长衍慢悠悠道,“为什么很重要呢?谢兄,恕我直言,你不是杨家村的人吧。你是……路过呢,还是刻意前来?这里死了很多人,整个村子都被杀了,可是。跟你有关系吗?这里有你的家人吗,有你认识的人——” “够了。” 那边肖长衍还在喋喋不休,谢宥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够了。你没完没了啊?人命在你眼里这么轻贱吗?!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他越说,声音里越有难以掩饰的怒火,可肖长衍跟没听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开口:“所以你是路过。” 谢宥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了肖长衍两秒钟,话里没什么情绪:“东西我会自己找的,我们就此别过吧,肖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谢宥嘴角紧绷,扬手拿回了自己的外衣便要离去。肖长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手腕。 谢宥这才发现,此人就连手掌的温度都比自己高出几分。自己方才还担心他受冻,如今看来真是瞎子点灯,白跟这火炉子浪费感情。 ——人家不光不冷,还没良心。 他冷笑一声,将手腕从肖长衍手心里抽了出来。也不知这鬼东西是太用力还是体温太高,谢宥的手腕肉眼可见得红了一圈。 “谢兄。”肖长衍道,“谢兄,你生气了吗?” “没有。”谢宥回答,“在下只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肖长衍平静地看了他两秒。 时值卯时,北荒百姓最是勤劳朴素,往往这个时候,大街上总是人来人往,扛着锄头犁耙,传来欢声笑语。可此时,一片寂静。 唯有玉兰花飘飘然洒落于肩。 谢宥将外袍穿好,又将霜降摆正了位置。在此过程中,肖长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此时才“咦”了一声,道:“你是净一宗的?” 黑袍上的蓝色凤凰图纹熠熠生辉。 “原来谢兄说的‘道’是这个道呀。”肖长衍说,“那我们正好相同。” 谢宥扫他一眼:“你也是净一宗的?” 很难相信净一宗的弟子会说出他这种话。 净一宗内门弟子不过百人,其他弟子虽有数千,但他常驻凤凰崖,平日里见得不多,再加上肖长衍穿着身破布麻衣,认不出也正常。可是净一宗弟子怎么会穿着这种衣服坐在杨家村的树枝上?难道净一宗知道杨家灭门之事了吗,可若是知道,又怎么会放任…… “不是。” 谢宥的思绪戛然而止。 肖长衍十分认真万分恳切道:“但我想加入净一宗。” “你以为净一宗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谢宥脱口而出。但下一秒,他心想,确实是。 净一宗驻守于北荒,除对内门弟子要求严苛外,其他的杂活杂事都由外门弟子来做——说是弟子,实际上不练功不练剑,每日只需喂鸟烧饭。选拔标准也只有一个:是个好人。 因此他清了清嗓子,道:“净一宗今年三月后选拔,肖兄若有意,可自行前来。” 肖长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肖兄请自便。” 肖长衍又道:“以后便是师兄弟了,肖兄现在要去哪,可以带上我吗?” 谢宥回头,脸上闪过无语吃惊和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他正要说话,那边的肖长衍却猛地一下朝他扑了过来! 谢宥被他撞得向后跌了一步,只觉自己埋进了滚烫的大火炉里。 反应过来,他立刻用力将其推开,厉声道:“你有病!” “嘘!”肖长衍突然严肃道。 谢宥紧皱着眉看向他。 “有东西过来了。” 谢宥半边身子还在他怀里,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刚将脑袋探了出去,便见上一秒还晴朗无云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影影绰绰,似有无数黑影从旁边掠过! 谢宥愣住了:“这……这是什么东西!?” 肖长衍没有吱声,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用行动回答道:别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肖长衍放开了谢宥,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在谢宥满是疑问的视线里淡淡答了一句:“侦察兵。” “什么?” 肖长衍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侦察兵。” 谢宥:“是人吗?” “你看他们的样子像人吗?”肖长衍问,“谢兄,你真的是净一宗的吗?” “我……没有听说过。” “痴鼬,一种会寻着光飞的虫子,再来一只孤魂野鬼,把痴鼬炼化进去,他们便会沿着人的气味走。有一些人喜欢用这种东西当侦察兵,但只有鬼魂没法在太阳下使用,再找来一具尸体,最好是刚死的,肉新鲜,用的时间久。”肖长衍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刀。 谢宥只觉得一串诡异的字符滑过了大脑,直愣愣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肖长衍瞥了他一眼,俨然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不然我是在狗叫吗?” “我倒希望你真的是在狗叫。” 谢宥此时此刻好想回去掐死在师尊讲课时没有认真听讲的自己,不对,他清晰地记得师尊没有讲过如此恶心的东西!这……这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他再次怀疑地看了肖长衍一眼。 他都不知道的事情,此人怎么如此清楚? “别看了。”肖长衍却好像知晓他内心所想一般,勾唇道:“这种下作东西,你们名门正派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我练了十几年剑,以为剑锋只会对准鬼物。”谢宥出神,“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和鬼物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吧。”肖长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谢宥:? 走哪? “此地不宜久留。能出动侦察兵的帮派都不是小帮派了,看来杨家的‘这个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有。”肖长衍笑了笑,“我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你的命又不是我的命。” “谢兄你想要的话,我给你也可以。” 谢宥静静看着他:“肖兄的命这么不值钱吗?见人就送。” 视线相撞之际,谢宥又不动声色地错开了眼神。 不得不说,肖长衍生得当真是颇为好看。方才他坐在树枝上,谢宥看不分明,只觉他肩宽腿长,身着粗衣也难掩风姿。可独独是神色冷然,让人觉得有千万里的距离感。此时两人靠得极近—— 还是很有距离感。 但好看,实在是好看。是谢宥从未见过的好看。 净一宗数以千计的弟子都没有此等韵味。 他生得白,五官又硬朗,在细微的病态中透出饱经风霜的爽朗,眉目冷冽,可偏偏生了双桃花眼,几分暧昧便呼之欲出,可那锋锐的线条又让人望之却步,不敢亵渎。 这副样子,哪怕披着身再粗糙不过的破衣,也是无数女子的深闺梦里人吧。 谢宥“啧啧”了几声,啧完后,又慢半拍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一定是下山前话本看多了。看话本太入迷了。看的话本太奇葩了! “我说——”肖长衍懒洋洋开口,他抬了下眼皮,眉峰一挑,“谢兄是打算把我论斤卖了吗?看得这么入迷。” “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什么?” 他这番话反而引来了肖长衍的一通打量。 在肖长衍把他脸皮看穿之前,谢宥抛出了足够吸引人的话头:“行,你要跟我走可以,但是。” “洗耳恭听。” “丑话说在前头。倘若,倘若出了什么事情,我只能尽我所能保护你。我会尽力,若我活着一定也不让肖兄死。” 肖长衍“嗯”了一声。 谢宥道:“还有,如果回净一宗,我不能保证宗主或者师尊会见你,肖兄想加入净一宗最好还是等三个月后。” 肖长衍又“嗯”了一声。 谢宥沉吟片刻:“最后,肖兄,把东西给我。” 肖长衍又将手放了上去。 谢宥心道你耍我…… 还没道完。肖长衍打开手掌,一块极小的、极冰凉的、带着尖刺的东西落入了他掌心。 那一瞬间,谢宥只觉手掌要被扎穿。 可等他缓过来,又觉得这东西的温度倒也没那么不能接受:“……这是?” “谢兄,你知道万古毒爪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