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君与十六时》 第1章 奇怪的先生(一) 离月觉得她家先生很奇怪。 其实她现在不叫离月,而是林月。 一个月前她还是离国公主离月,那日她刚过完十六岁生辰,跟着兄长去长山猎场狩猎,回到宫里的时候有些困倦,连阿蒙端来的甜汤都没有兴致喝,只匆匆换了常服,趴在床上几乎瞬间就入梦了。 她只记得自己睡得特别沉,醒来的时候却已身在三百年后的江南,变成了林家富贾的五女林月。 林月亦是十六岁的年纪,却瘦弱纤细,走两步就要喘三喘,比离月原来差的不只是一星半点。 林父家中七八房小妾,嫡庶子女足有十一个,林月排在第五,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因为母亲早丧的缘故,在家中十分不起眼,身边只有一个对她不怎么上心的老妈子。 故而离月在林月身体里呆了数日,竟都没人发现端倪。 林家孩子多,年岁差距却不大,林老爷干脆在设了家塾,请先生开蒙授课。 原来的先生因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几天前主动请辞回了宣州老家。 如今新来先生叫苏迟。 苏先生不仅声音好听,容貌亦是一等一的好,就连被称为离国第一美男的皇兄,都比他逊色几分。 他五官清隽,微微上挑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总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举止却带着几分世人没有的清冷疏离,哪怕最简单的白衣,硬是穿出了诗经上说的“君之至止,黻衣绣裳”之感,若真要形容,就该是仙人之姿。 用林月的三姐林媚的话来说,该是百年前世家公子的魏晋遗风。 刚来家塾的第一日,四哥林君豪就调笑着问,“是因为先生爱迟到,所以叫苏迟吗?” 离月感觉先生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她身上,又很快移开。 他的嗓音低缓,莫名染上了几分落寞之意,“兴许对她来说,我的确来的太迟了。” 他?还是她? 林君豪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你父母盼你出生,盼得太久了,估计是老来得子。” 离月感到苏迟又扫了她一眼。 明明她并没有插话,为何先生老是看她? “替我取名之人,不是我父母,而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这几个字,在苏迟如玉质般温润动听的嗓子里,莫名带了几分令人难以言喻的缱绻之意。 离月心想,最重要的人……可以是亲人,可以是爱人,亦可以是朋友,却不知这是哪种? 林媚比林月大一岁,正是待出阁的年纪,而苏先生长得太过好看,只一眼就忍不住生了好感。 故而林媚跟着应和道,“那定然是先生最重要的长辈罢?” 苏迟目光在离月身上顿了顿,淡淡道,“算是吧。” 方才还说最重要,此时回答却模棱两可,似乎连是不是长辈都说不清,当真十分奇怪。 苏迟并未继续这话题,翻开了经学开始授课。 林君豪坐在林媚左侧,二人坐在前排,一人规规矩矩,一人坐没坐相。 林君豪自幼颇得林老爷偏爱,因不是长子,不必事事拘束,久了就养成了不学无术胆大妄为的性子,若不是林老爷对他课业抓的严,只怕此刻都不肯出现在学堂里。 平素若他这般动来动去,老先生早给他几戒尺了,苏迟却恍若未见。 见此林君豪愈发放肆起来,像屁股长了钉子一般扭来扭去,身子往后一靠,身后的案几差点翻倒,撞在六弟林诚佑身上。 还好林诚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案几,但桌面上的墨水却撒的满桌狼藉。 苏迟放下书,看向他们二人。 林诚佑平素被林君豪欺压惯了,也不敢出言指责,只诚惶诚恐站起来,“请先生责罚。” 苏迟望向林君豪,微抬下颔,“去一旁站着听。” 林君豪指着自己,表情夸张,“我?” 苏迟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林君豪在他目光之下,莫名有些脊背发凉,又不想在其余人面前丢脸,强自镇定,“先生讲课太枯燥,还不许学生打瞌睡?” 此言一出,身后传来几声低笑。 离月看着这场闹剧,倒有些好奇苏迟如何应对。 林媚瞪了林君豪一眼,“学问之道,尊师为先。快跟先生道歉。” 林君豪顺势懒懒散散站起来,不伦不类施礼道,“对不起!” “既然四公子知道错了,就罚抄今日课业二十遍吧。” “二十……”林君豪嗓门陡然大了起来。 林媚赶紧伸手扯了他一把,林君豪对上苏迟的目光,瞬间又有些怂,就顺势坐下了。 离月心下有些好笑。 苏迟忽然望向离月,“五小姐一直端坐不动,想来颇有心得,不如说说我方才讲到何处?” 离月一脸莫名,好一会才收拾好表情站起来,“先生讲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苏迟勾着唇,“五小姐可知其义?” 离月垂下眼,他是故意的吧? 林君豪才被罚了,却丝毫不惧,“噗嗤”一笑,“我这五妹妹愚钝,先生可别为难她了。” 不学无术的人也好意思嘲笑别人愚钝,离月面色不变,轻声道,“学生以为,美与丑、善与恶互存互在,缺一不可。” 林君豪又插嘴道,“世人皆向善,难道还有人天生向恶?要我说有美有善就够了。” 身后众人赶紧跟着应和。 离月有些不耐,“若是没有四哥的目无师长,怎能衬托出三姐的尊师重道?” 林君豪一噎,有些恶狠狠地瞪她,“你说什么?” 离月垂着眼不答。 苏迟眼底带了些许笑意,示意离月坐下,声音清缓,“五小姐说得不错,世间万物,有生即有死,有善即有恶,若无生,怎知有死?若无恶,又何以为善?” 林君豪没料到林月竟真被先生夸赞,毕竟之前她课业一直平平,近来更是像在重新认字,许多常见的字都要拉着比她年纪小的姐妹请教,学识比三岁小儿都不如。 他冷哼了一声,被一旁的林媚暗暗踢了一脚,倒不敢再接话。 林媚道,“先生的意思是,无论善恶美丑,都在这世间相互依存,相辅相成。不知学生说的可对?” 苏迟微微颔首,赞了一句,“三小姐聪慧过人。” 林媚十分欢喜,接下来一直想方设法引起苏迟的注意,苏迟却恍若未察,授完课几乎片刻不逗留。 他身高腿长,看着步履从容,脚下却极快,林媚刚跟着站起来,追到门外就只能看到那欣长的背影已拐过了花廊…… 林府院落十分雅致,连廊曲折,楼台水榭,哪怕是偏僻的院落,景致也十分清幽。 离月所在的院落十分偏僻,每次从学堂回院落,都要路过一处僻静连廊,那处连廊中间种了许多青竹,长势极好,盖过了连廊的檐角,竹林旁边还有一口井,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周围长满了青苔,十分湿滑。 离月身边的老妈子不上心,自然是不会来接她的,她每次孤身路过连廊,脚步都会不自觉加快几分。 偏偏才来的苏先生此时正站在那处被青竹遮住光的阴暗转角,盯着那口井出神。 苏迟穿着银丝绣纹的白衣,身形笔直好看,倚着廊柱,光影从竹叶间隙疏漏下来,竟与学堂上全然不同,有些淡漠疏离,似游离尘嚣之外。 离月略一犹豫,微弯着背,低眉顺眼,小声问一句先生好,未待他回应就准备继续往前,认真扮演胆小怯懦的林月。 声音虽小,苏先生却已回过神,垂眸看向离月。 那目光恍若实质,离月哪怕未抬头,都能感到其中审视之意,令她无法忽视。 离月心中有些惊疑。 良久才听苏迟问道,“课业上可有什么疑惑?” 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雨后青松的清冷之意,离月身形微顿,未曾抬头,“先生讲得很好,学生未有疑问。” 因林月身形瘦小,只到苏迟的肩膀,又垂着头,只能看到他的袖口,那绣着卷云纹的袖口下,微露的苍白色指骨又细又长,手掌薄而干净。 这人竟连手都这般好看,离月微微有些失神。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攥,苏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五小姐……似乎有些怕我?” 离月忍不住抬起头,苏迟望着她的神情很复杂,但对上她目光那一瞬间就已经恢复了沉静的姿态。 那个眼神稍纵即逝,离月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离月斟酌,“先生温和亲切,并不令人害怕。” “那是怕这处连廊?” 离月猛然睁大眼睛。 苏迟又看向那处井口,“你似乎每次路过都不敢看这处天井。” 每次?分明今日第一次在此遇到……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离月垂眸盯着地面,不敢跟着苏迟的视线去看那处井口,“兴许因为这处连廊太暗了,学生心中有些害怕。” 苏迟正待开口,却听回廊转角处已传来人声。 三姐林媚扯着四哥林君豪正步履匆匆的走近。 林君豪嗓门大,带着几分不情愿,“这般火急火燎地,像什么样子?那苏先生长得再好看,也配不上你的身份。 连廊曲折,林媚也没注意到转角处的苏迟,随口叮嘱,“待会见到苏先生记得说你课业上有疑惑。” 林君豪撇撇嘴,“今日课上我都没听,若是先生反过来考教我答不出来,告到爹那里去,爹可就请我吃板子了。” 说话间他们已看到了站在转角处的苏迟和离月。 林君豪一怔,因之前请辞的老先生十分严格,他本能有些害怕,不敢与苏辞直视,眼睛就瞥向一旁的离月,“五妹妹怎么也在这里?” 林媚冷哼一声,“五妹妹怕不是课业上也有疑惑?” 林媚和林君豪虽不是大夫人生的嫡子女,但因大夫人常年生病,府上中馈都是他们母亲二夫人掌管,故而在家中地位超然,十分看不上其他妾室生的子女,对林月自然没有半分好脸色。 离月低着头,“我与先生只是偶遇,既然姐姐与先生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林媚见她识相,微微抬起下巴,“去吧。” 苏迟却突然伸手,隔着袖子扣住了离月的手腕,“既然是课业上的疑惑,五小姐一起听一听也无妨。” 离月有些吃惊抬头,苏迟却已十分自然地放开了她。 林媚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林君豪没察觉气氛的凝滞,抱着手臂抖了抖,“这里怎么这么阴冷?” 离月低下头,余光瞥向井边的青苔,没有说话。 林媚也觉得这处莫名的阴森恐怖,想起半个月前有个粗使丫鬟,好像叫什么的红的,似乎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井里淹死了,也不记得是不是旁边这口,忍不住伸手扯了扯林君豪,想让他闭嘴。 第2章 奇怪的先生(二) 林君豪此时脑中正反复想着林媚之前教她的问题,生怕待会问出来磕磕巴巴,随口说完冷就忘了,此时感到林媚扯她,以为她让他赶紧提问,赶忙冲苏迟施礼道,“先生方才在课上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学生一知半解,不知能否请先生替我解惑。” 苏迟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四公子方才课上一直在打瞌睡,不想竟还听了大概,那上一句‘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四公子先与我说说其义?” 林君豪一愣,这什么母是什么东西? 他扭头看向林媚。 林媚对林君豪的不学无术满心嫌弃,却不得不替他接话,“天地形成之初,混沌未分,没有形与名;混沌分开之后,万物诞生而有名,是为万物之母。” “那五小姐认为,何为‘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苏迟问的随意,眼睛却未落在离月身上,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一旁的井口。 离月忽然被他点名,有种幼时课上被先生考教的感觉. 林媚没料到苏迟忽然问离月,怕离月坏事,暗暗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许多言。 这《道德经》,离月开蒙之时就会背,自然十分熟识,她心下有些好笑,倒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继续低着头道,“学生亦不知。” 苏迟微微侧首看了离月一眼,眼里似带了几分烦躁之意,顿了片刻,指着那处井口道,“你们观这处水井,可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林君豪嘴快,“特别破旧!” 离月忍不住勾起唇角,但因为低着头,倒无人看出来。 林媚忍住扶额的冲动,手掩在袖中重重扯了林君豪一把,冲苏迟道,“这处井砌在竹林之下,颇有‘井底泉通竹下池’的意境之美。” “三小姐心中有‘欲’,故而看井能出来去之处,我心中无‘欲’,看这井却看到几分天道奥妙。” 林君豪忍不住走近了几分,“这井能看出什么天道奥妙?” 苏迟声音缓缓,“人生而有灵,若是意外枉死,死后灵识不散,就会在身死之处逗留,重复死前那一刻所做之事。” 什么?林君豪站在栏边,一脸疑惑扭头去看苏迟。 苏辞唇角微勾,似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寻常之灵,若遇日照,很快就会被天地消融。然而此处青竹长势极好,恰竹属阴,形成聚阴阵,故而才会死而灵识不散,日复一日在此逗留。” 离月瞳孔骤然紧缩,忍不住抬眸看向那处井口。 井边半个月前还没有那么多青苔,负责洒扫的丫鬟翠红穿着一件青色的水仙纹袄褂,裙子是翠色的,她正举着水桶,弯腰扔进井里,准备打水。 然而许是她太过用力,脚下忽然打滑,整个人就陡然栽进了井里。 过了片刻,翠红又出现在井口,正举着水桶,弯腰扔进井里。 翠红的脸虽被一层似雾非雾的东西蒙住了,看不清面容,但离月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前几日刚死的翠红。 那时离月一言不发,转身就跑出了连廊,她借口听到井里有异响,带着仆从回到连廊,引他们去看那处井口,然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离月又试着引其他人过来,却依然只有她一人能看到。 这半个月来,翠红已在此处井口重复千百遍了。 她以为兴许她是寄生在这个身体里的异世之灵,才会与别人不同。 然而今日,忽然有人告诉她,他也能看到。 苏迟忽然伸手档住她的眼睛,那手指微凉,轻轻虚贴在她眼皮上,带着好闻的青松味,“莫多看!若是盯着看久了,容易被迷惑,不自觉靠近那井口。” 离月莫名心头一跳,苏迟已收回掩住她眼睛的手,仿似当真只为了提醒她。 林君豪却已被这话吓得倒退了几步,眼睛乱瞟,想继续去看那井口,以示自己丝毫不信,又不敢真的去看。 毕竟他已想起,半个月前,丫鬟翠红就意外死在这井里。 他好奇心重,那时跟在家丁身后,恰好见到尸体被捞出来,那翠红已在井里整整泡了一天,皮肤肿胀发白,眼都泡成了金鱼般大小,整片眼皮翻起,露出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白,吓得他接连做了好几日噩梦。 林媚袖中的手掐着掌心,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先生是不是……在开玩笑?” 苏迟看了林媚一眼,颔首道,“没错,我瞎编的。” 那你怎么知道之前这井里死过人?林媚被他噎得剩下的话都卡在胸口。 “四公子想答疑解惑,只怕此时已深有体会,不必言谢。” 苏迟扫了一眼离月,“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他举步往前,见离月没有跟上,脚步微顿了顿。 离月回过神,连忙跟着苏迟的脚步。 眼见苏迟走了,林君豪脸色仍有些白,“姐……他真的在骗我们?” 这苏先生看着清冷,性格似乎有些恶劣,居然这样吓他们。 林媚强自镇定,“难道你还真信这世上有鬼?” 说完她啐了一口,扭头就走,脚下却不觉快了几分。 一阵冷风吹来,林君豪打了个冷颤,“姐,你等等我。” 离月跟着苏迟出了连廊,犹豫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先生可有办法?” 苏迟停下脚步,垂眸看她,“送她去往生即可。” 离月心存好奇,忘了装怯懦,抬头直视着苏迟,“先生还会这种异术?” 苏迟对上她的眼睛,微微一怔,不知透过她回忆起什么,眼底莫名染上了些许失落之意,淡淡道,“异闻杂记读的多了,也算有几分涉猎。” “那……” 苏迟却不再看她,继续往前,“五小姐若是好奇,明日散学后可在连廊静候。” 离月见他径自走进自己小院旁的院落,猛然停下脚步。 老妈子见离月回来,翻了一个白眼,话都懒得说,只给她端了饭食,就扭身到一边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老妈子姓陈,三十多岁年纪,才分到林月身边一两年,性情尖酸刻薄,见林月胆小怯懦,又不得林老爷喜爱,自然起了轻视之心。 但毕竟林家人多口杂,日常吃穿用度虽有克扣,却也不敢太过,故而端来的饭食虽然简陋,也还算荤素搭配。 离月端着碗筷坐在院中,眼睛却望着左边的院墙。 新来的苏先生竟住在了隔壁。 不知他因何看中了这处荒僻的小院,是巧合还是…… 毕竟莫名穿到林月的身体里,孤身处在这陌生的朝代,遇事不得不多思量几分。 坐了一个时辰,味道不怎么样的饭菜也吃完了,隔壁院子里却一直静悄悄的,仿似里面其实根本没住人。 眼见弯月已经爬上树梢,离月有几分蠢蠢欲动。 她自幼跟着皇兄学礼乐射御,性情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娴静,翻墙爬树之类的做的不少,而南方院落精致小巧,矮墙边还种了一株遮阴的树,树根盘虬,树枝刚好从墙头伸出去,似在招呼她爬上去看一眼。 离月转头看了看卧房,陈妈房门紧闭,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她终究还是放下碗筷,揪住树上的一根枝杈,三两下就把自己翻上了那株遮阴的树。 隔壁虽然安静,但院里果真是有人的。 苏先生坐在院中,手边放了一壶茶,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墙上的离月。 离月不知此时自己再装胆小怯懦一时鬼迷心窍才爬的墙来不来的及。 苏迟一脸平静,仿似夜里大户人家的小姐爬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五小姐要不要下来喝杯茶?” 离月看了看无处下脚的墙头,这身体身量不高,力气也小,直接跳下去很可能会摔断腿。 离月随手从一旁薅下一片树叶,倚着树干板着脸道,“我还小,喝茶会长不高。” 苏迟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眉眼似染上了些许笑意,“那五小姐因何深夜爬墙?” “赏月!”离月斩钉截铁。 还好今夜月色当真不错,一抹弯月挂在幽暗的天空上,淡淡的莹光勾勒出一点清冷的颜色。 苏迟跟着抬眸,忽地低叹了一声,“这百余年,月色当属今夜最美。” 百余年?他看着才二十余岁,难道还能见过百年前的月色? 离月心下疑惑,脸上却不显。 毕竟在她心里,三百年前的月色更美。 她初来乍到,在藏书阁里仔细翻找了半个月,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三百年后的世界。 这世界不像她所生活的时代那般诸国纷乱、烽火不断,而是天下一统之后的盛世王朝。 史书上称她所在的时代为战朝,她所熟知的魏、晋、楚这些大国都赫然有记载,但她却找不到关于离国的任何记录。 毕竟那个纷乱的时期漫长近两百年,太多的小诸侯国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连存在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有时夜里醒来,她亦会忍不住心生怀疑,疼爱她的父皇母后,纵容偏让她的皇兄,是不是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但毕竟十余年人生,事无巨细,她都能一一想起,只有这半个月,才如梦似幻,恍如隔世。 离月想起家人,心头酸涩,良久才回神低头,却恰好撞进了苏迟的眼里,那双被月光浸染过的瞳眸,仿似穿过了漫长岁月,幽深晦涩。 离月心跳仿似凝滞了片刻,要经历过多少世事,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苏迟目光却与她一触即收,微微侧头去看石桌上一盏暖黄色的滚灯。 那滚灯不过巴掌大小,上面花纹繁复,似是雕满藤蔓的花枝,细看又像变换的流云。 离月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灯,只一眼就感觉很喜欢,忍不住想凑近它仔细欣赏,但可惜离得太远了些。 苏迟望着滚灯似有些失神,一时墙头院内都十分安静,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 离月手中无意识揉捏着方才随手薅下的树叶,捏成了一团凌乱的碎汁。 想到呆久了陈妈妈出来看到解释不清,离月随手将碎叶扔到苏迟院内,拍干净手站直,踩着树枝溜下墙头。 第3章 奇怪的先生(三) 第二日起来,陈妈嘴里神神叨叨,昨夜不知道哪来的黑影蹲在墙头,她起夜时吓了一跳,今日定要去附近的同福观里求个符,就说今年府里果然是犯太岁,上个月还淹死了一个…… 难道昨夜自己爬墙被看到了?离月有些疑惑,但时间毕竟不对,也没放在心上,自己打水洗漱完就出了门。 没想到苏迟也恰好从院里出来。 离月低眉顺眼,施礼问好,“苏先生!” 苏迟微微颔首,“五小姐要去学堂?既然顺路,不如一起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离月腹诽一句,依旧半垂着头,“多谢先生。” 离月跟在苏迟身后三步远,一路无话,不一会就进了连廊,路过那处天井之时,苏迟目不斜视,离月眼角余光只瞥见井边一抹青色的裙角,兴许因为苏迟在的缘故,离月并没有往日那么害怕,抬头看了一眼井边的翠红。 苏迟仿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回头,目露几分无奈,“莫多看。” 见离月微怔,苏迟干脆顿住脚步,“既然好奇,昨晚为何不问?” 一阵轻缓的春风穿过连廊,眼前男子神色温和,嗓音低沉,带着近乎纵容的意味,离月几乎怀疑自己与他不是初识,而是相知多年的旧友。 但……兴许他与林月曾是旧识,才会每每看她都带着审视的意味吧? 离月心头一凛,垂下头退了半步,“是学生莽撞了。” 苏迟掩在袖中的手似乎蜷缩了片刻,白袍下摆微动,眨眼就拐过了一处转角。 这是……生气了? 离月连忙加快脚步,跟上苏迟。 林媚昨日回去就听说新来的苏先生安排在林月的隔壁,今日又见他们前后脚到学堂,心下不愉,冲着离月重重冷哼了一声。 离月假装没看到,静静坐到林媚身后。 方一散学,林媚就站起来,赶在苏迟离开之前拦住了他。 离月没心思听他们聊什么,心中想着翠红之事,生怕耽误了昨日之约,因此故意慢吞吞收拾。 等大家都快走光了,苏迟还站在屋檐下与林媚说话。 离月犹豫了一会,路过他们身边故意不小心撞了一下门框,发出不小的响动。 苏迟声音微顿,似乎侧眸看了看她这边,对林媚施了一礼,“天色不早了,三小姐若还有疑问,明日再请教罢。” 离月松了口气,走到院外一处不显眼的树荫底下,过了一会果然看到苏迟走过来。 苏迟似乎心情不错,望向离月的神情温和,眼里带了淡淡的笑意,夕阳洒在他白袍之上,衬得整个人愈发好看。 “五小姐在等我?” 离月点点头,“苏先生莫不是忘了昨日之约?” 苏迟眼神柔和,“与你之约,自不敢忘。” 他没有客气的称呼五小姐,这话里似莫名糅杂了其他意味,仿若只因为她一人,才重之又重。 离月思绪纷乱,默默跟着苏迟往回走。 连廊里如往日一般安静,翠红也还在井边打水。 离月不敢看翠红,又好奇苏迟准备如何处置,只能仰头看着苏迟。 他身量实在太高了些,林月的身体又太矮,离月不知自己眼巴巴的样子有些滑稽。 苏迟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随手从旁边扯了片竹叶,手指勾着竹叶熟练地折了一只简陋的蜻蜓,然后指腹一捻,那蜻蜓就似活了一般,乘风飞向井口,翠红虚影般的身体骤然被吸附到蜻蜓之内,又飞回苏迟手中。 苏迟抬手扯竹叶的时候,长袖垂落在臂弯里,离月瞥见他左手腕上栓了一根红绳,绳上系了一枚翠色平安扣,扣子十分小巧,不过半个尾指尖大,看不清纹样,造型倒莫名有几分熟悉。 离月恍然想起,离国民间有类似的习俗,以红绳系扣戴在手上祈求平安顺遂之意,一般都是长辈亲手编制送给家中孩童,待到了开蒙礼之后,一般就不再戴了。 离月心下有些好笑,没想到苏先生这般年岁,还戴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她收回飘忽的思绪,看向苏迟手中的竹叶蜻蜓,“先生准备带她去哪里?” 苏迟随手将它掩到袖中,“改日送到庙里超度往生即可。” 离月松了一口气,“多谢先生。” 苏迟勾起唇,“你认识翠红?” 离月本想摇头,又想起此时身份是林月,犹豫道,“见过几次。” “你与她本非亲非故,何必谢我?” “毕竟见她被困于此日日不得解脱,如今能得个好归处,自然该替她道一句谢。” “五小姐心地善良,又生了通阴阳的眼瞳,平日这种带白雾之灵,大多无害人之意,遇到了设法帮一帮无妨,但若是遇到黑雾环绕的怨灵,定不可直视,切记要速速远离。” 离月倒未想到死去之人的灵识还有颜色之分,心生好奇,“若是遇到怨灵会如何?” “人生而有灵,便有所求,因求而不得而易生爱别离,怨憎会,心中执念过深,就易形成怨气,怨气凝而不散,就会形成你眼中的雾,雾的颜色越深,怨气就越深,容易影响人的灵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被怨灵所控,失去自我。” 离月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忍不住跟着喃喃,“世人皆有所求……” 苏迟望进离月眼底,声音清缓,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你心中所求为何?” 她前半生事事顺遂,若是一个多月前,兴许会理直气壮回一句“别无所求”,但此时此地,她最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苏迟看起来神秘又强大,是不是能解答她身上的异事?帮她回归故国? 但……她不敢赌。 “那先生所求为何?” 苏迟未料到她会忽然反问,微微一怔,望向离月的眼神意味难明,黑沉的眼底似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悲伤似失落似决绝。 “我毕生所求,只为一人。” 离月莫名心头一紧,那种窒息之感漫上咽喉,勉强笑道,“是先生深爱之人?” 苏迟忽地笑起来,那笑如同覆满积雪的山巅忽然绽开的松花,清冷夺人,几乎晃住了离月的眼——明知不该直视,却莫名移不开目光。 “她之于我,重若生命。” 那她……是谁?总不会是林月吧? 才十六岁的林月,自幼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又怎可能令眼前人这般偏执痴狂?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却又猜不透其中深意,离月只觉得心头莫名有些发闷,“能得先生这般珍重之人,何其有幸。” 苏迟眼里带了几分自嘲之意,“若她能如你这般想,是我毕生所幸。” 苏迟垂下眼眸,“天色不早了,五小姐该回去了。” 苏迟步履依旧从容,仿似方才并不曾泄露任何的情绪。 离月跟着垂下眼眸,说来他们才认识两日,连熟识都算不上,本不该多问的。 接连几日离月都没再爬墙,陈妈却越来越神神叨叨的,总说夜里窗外有黑影,庙里都去的勤了,每日早早就去上香。 这日刚散学回到院中,院外就来了客。 来的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春桃,她站在院门外,对这过于简陋的院子露出些许嫌恶的表情。 陈妈热切地凑到门外,“春桃姑娘怎地今日有空过来?” 春桃微皱了皱眉,半掩着口鼻后退半步,“夫人请五姑娘晚上去前厅用膳。” 陈妈脸上堆着笑,“可是大少爷回来了?” 听此一问,春桃脸上和缓了不少,“少爷第一次出门办事,不想来回竟花了快两个月,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好替少爷接风洗尘。” “大少爷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了,日后大有可为。” 春桃见她会说话,掩唇轻笑一声,“记得替五姑娘好好拾辍一番,莫丢了夫人的脸面。” 陈妈连连应下。 家宴难得,陈妈不敢怠慢,找来过年才做的新衣,又替离月重新梳了发髻,嘴里一直叮嘱待会莫要多嘴。 离月自然唯唯诺诺,随她折腾。 前厅十分热闹,十几房小妾带着庶子女分作长桌两侧。 林月自幼丧母,存在感极低,进去的时候众人都未曾多瞟一眼。 大夫人喜静,也不用晨昏定省,离月来林府一个月,其实只远远见过一次,而林老爷不常在府中,连面也未曾见过的。 离月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周,坐在主位的林老爷,看着四十余岁,略显富态。 林老爷左侧坐了十分脸生的男子,当是素未谋面的大哥林浦凡。 而林浦凡身旁……却有一团几乎凝结的黑雾,那黑雾十分诡异,几乎贴在了林浦凡身上。 陈妈见离月忽然顿住脚步,在身后暗暗推了她一把。 离月回过神时,已被陈妈推着坐到了林浦凡斜对面的空位上。 因只隔着餐桌的缘故,林浦凡身侧的黑雾几乎快扑到离月脸上,那挟裹在黑雾中的怨灵,只露出纤长的手指和红色的绣鞋,垂下来的手指虽白的像骨瓷一般没有血色,指尖却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顺着指甲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滴在那绣鞋上,不一会就在脚下积了一小滩,红的刺目,令人心惊。 第4章 奇怪的先生(四) 离月猛然站起来,动作太剧烈,竟连椅子都撞翻了。 顿时所有人都一脸惊诧的望着她。 离月将手放在肚腹上,“我……我肚子疼。” 此时的她脸色发白,冷汗淋漓,连声音都在发抖,看着似是痛极了。 林老爷难得关心这个经常被遗忘的女儿,“怎地痛成这样,既然不舒服,就让嬷嬷带你回去休息,再请王大夫来看看。” 离月忙道,“多谢父亲。” 陈妈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扶住离月,还拿出帕子帮她擦汗,一脸关切,“中午老奴去娘娘庙里给姑娘祈福,想是一顿没看着姑娘,就不好好吃饭了。” 闻言林老爷难得关切的神色又变了,冷哼一声,“这么大个人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见离月垂着头不吭声,陈妈掩去眼底的得色,“老爷放心,老奴日后定然看好五姑娘,莫再让她任性了。” 离月无心辩白,几乎逃也似地离开了前厅。 一回到小院,陈妈就变了脸,“你是不是想在老爷面前给我使绊子?” 离月走了一路,脸色已和缓了许多,就是脑里有些昏沉,淡淡道,“方才当真是不舒服。” 陈妈也觉得她不敢,冷哼一声,“我去请王大夫。” 见陈妈出了院门,离月独自站在空落落的院中,想起方才之事,莫名觉得四周阴暗空寂,身上发冷,脑袋更加昏沉了。 刚想转身进房躺一会,就感到身旁有人轻托了她一把。 她此时浑身不适,竟未发现身边何时有人靠近,警惕抬眼,却是沉着脸的苏迟。 苏迟神色关切,“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离月莫名有些眼眶发热,在这陌生的世界,真正关心这个身体的,却是一个跟林月毫无关系的人。 苏迟见她双眼泛红,更加焦急了,伸手摸向她的额头,“到底怎么了?” 微凉的指腹贴在额上,倒令离月清明了不少,她微微后仰,摇了摇头,“无事,就是……看到了黑雾。” 苏迟脸色微沉,“它看到你了?” 离月犹豫着点点头。 苏迟叹息了一声,微微俯身,托着腿弯将她抱起,抱到自己院落的石凳上,“你先坐着等我。” 苏迟转身从房里拿出那夜所见的滚灯,哪怕此时天尚未黑透,那暖黄色的灯光丝毫不见暗淡,竟如萤火熠熠。 苏迟伸手在灯内壁上一抹,指腹就沾了一层薄薄的白灰. 他动作极快,眨眼间将白灰抹在离月眉心上。 离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眉心一阵灼热,热意顺着额头蔓延,变成令人舒适的暖意,原本还有些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明了不少,连身上的冷意都散了。 苏迟坐下来,将滚灯放入她手心里,“在何处所见?” 滚灯看着火焰明亮,入手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暖,烛火在灯里微微跳动,鲜活动人。 离月垂眸打量了一会手中的滚灯,方道,“原本在我大哥身边,但兴许是附在一把精美的折扇上,四哥接过扇子,那黑雾就跟着缠上了他。” “若是怨灵,的确会吸附在生前至爱之物上。” 离月继续道,“它就站在我身侧,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它血红色的眼睛。” 苏迟目露无奈,“此举十分危险,很容易被怨灵所惑。” 离月也觉得自己太鲁莽了些,“先生可有办法?” 她不想每天上课身旁都站着血腥的黑雾。 苏迟颔首,“不必害怕,我会想办法解决。” 话音刚落,一人却已大步跨入了院中,声随人至,“先生,你看我这把扇子……” 苏迟忽地变了脸色,伸手按住了离月捧着滚灯的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凉,陡然贴上来,本十分突兀,但此时离月注意力已不在他手上,整个院子随着林君豪的跨入,忽然黑雾弥漫,仿若一张陡然铺开的大网,将她罩入其中。 离月只觉得眼前一花,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阿如,你说坊主会不会选中我?” 离月猛然转头,身旁早不见了苏迟的身影,反而站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不过二八年纪,眉眼清秀,带着这个年纪惯有的天真烂漫。 女子拉着她的手,十分亲昵,“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绣工又好,我猜坊主定然会先选你。” 离月偷偷打量四周,她们此时身在一处弯曲的小径,周围拱桥、池塘、观门皆十分雅致清幽,四下未见其他人。 女子还在拉着她边走边絮絮叨叨,“我虽没你厉害,但只要苦练绣技,坊主下次也一定会注意到我的。” 离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不仅衣着变了,连身形也变了,胸前……都伟岸了许多,她似乎又穿到了别人的身上。 还好这种事情也算有经验,不至于太过慌乱, 见离月一直不说话,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阿如,你是不是不舒服?” 离月点头,“是有些头疼。” “是不是昨夜着凉了?这可怎么办?今日事关重大,断不能缺席的!”女子眼带关切,语气有些焦急。 离月还不知她所说何事,含糊道,“无碍,就是没什么精神。” 二人说话间过了一处洞门,就见到一处厅堂,堂内已分两排站了十余名女子,同样穿着青衣,容貌皆是不俗。 一个穿着深青色对襟素袍,梳着已婚女子发髻的妇人见到二人,沉着脸道,“怎地这么迟?” 女子不敢接话,拉着离月站到第二排靠左侧的空位。 左右女子正小声议论。 “苦练三个月,终于能见到坊主了。” “若是今日能得坊主青眼……” “坊主技艺精湛,若能跟得他指点一二……” 离月垂着眸,不知道自己和身旁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这坊主又是谁? 正出神间,周围人忽然一阵骚动。 妇人低喝,“闭嘴。” 众人立时噤了声。 离月抬头,只见后堂走出来数人,当先一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上面银线刺绣十分精美繁复,行走间犹如流云飘拂,清风翻卷,泉水蜿蜒,令人目不暇接,神思恍惚。 那人看着已有三十岁上下,五官十分俊秀,举手投足宛如一幅古风花卷,带着寻常男子没有的柔美气质。 待他走到主位坐定,身后跟着站了一个佩着长刀的暗青色长衣侍卫,两边是四个青衣仆从。 妇人率先上前施礼,“坊主,今年物色的绣女都在此处了。” 坊主微微颔首。 妇人冲一旁挥手,有十余个仆从端着托盘上来,盘中摆着帕子,团扇,香囊等各色绣品。 走在最后的仆从身形不高,走起路有几分猥琐之感,东张西望的,还被门槛拌了一下,微微踉跄,差点打翻了托盘,还好厅中人多,未引起注意。 “这是她们训练三个月,勉强能拿出手的作品,请坊主品鉴。” 坊主一眼扫过,“不错,芳姑姑费心了。” 芳姑姑连忙自谦,“全靠坊主教导有方。” 坊主一手撑在椅旁托着下巴,姿态随意,一手指向其中绣牡丹的云锦,“这块当属上佳。” 话音刚落,离月感到周围人的目光都隐约落在她身上,有羡有嫉。 芳姑姑夸道,“这是清如所绣,这批绣女中,确当属她最出挑。” 离月未及反应,身旁女子就推了推她,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看来他们口中的清如就是她了,离月无奈站出来,“坊主和芳姑姑过誉了。” 坊主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一会,颔首道,“不错!明日起搬到主院,每日巳时到我房中学习绣技。” 身后传来一阵羡慕的吸气声。 离月摆出十分惊喜,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多谢坊主!” 话音刚落,只听耳旁“哐当”一声,却是最后的仆从不小心打翻了手中托盘。 坊主面色不虞,扫向那仆从。 那仆从似也吓傻了,呆呆站在那里,也不见下跪求饶。 坊主皱了皱眉,芳姑姑连忙上前呵斥,“齐安,你怎地毛手毛脚?还不快跟坊主请罪?” 齐安怔了一下,怪莫怪样地弯腰施了一礼,“坊主莫怪。” 这姿态不伦不类,当属大不敬,但离月莫名觉得这人举止有几分眼熟。 坊主沉了脸,“当罚。” 两旁的仆从上前将齐安按在地上,另有人拿上来一根手臂粗的长棍。 齐安惊叫了一声,“我不过摔了个托盘,你们就要上刑?还有没有王法了?” 芳姑姑没料到齐安平日看着老实,此时却敢口出狂言,怒斥,“这绣云坊内,坊主就是天,你再敢不敬,就将你打死了也没人管。” 齐安脸都青了,挣扎得愈发厉害,“我不是什么仆从,我是堂堂四少爷,谁敢打我,我爹定会替我讨回公道。” 离月心里咯噔一下,这语气……不会林君豪也穿到这里了吧? 棍棒打在齐安身上,齐安痛的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太凄惨,吓了众人一跳,立刻就有仆从上前塞住了他的嘴。 眼见挨了四五棍,齐安嘴里的呜咽声越来越低。 毕竟兄妹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 离月踌躇着刚想张口,坊主身后的侍卫忽地走上前,修长的手指往上轻轻一捏,那根挥动的长棍再也不能落下半分。 第5章 奇怪的先生(五) 那侍卫嗓音低缓,“这人看着不经打,真打死了也不吉利,不如直接丢到到后院柴房里自生自灭罢。” 坊主端起茶,轻轻吹了一口,那手雪白柔软,竟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难得你开口,就随你处置罢。” 仆从收了棍子拎起摊在地上的齐安,拖着他出了厅堂。 坊主目光缓缓扫过众女,语带安抚,“你们莫怕,我惯来喜欢聪明人,只要好好听话,定不会有这种下场。” 看来方才直接在厅中处置,还有杀鸡儆猴敲打众人的意思。 离月心下微沉。若是明日她连绣花针的不会拿,会不会也被乱棍打死? 见众人都低着头,坊主目光在离月身上顿了顿,站起来便往外走,那侍卫紧跟在他身后。 待不见了他们的身影,众绣女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芳姑姑走到离月身侧,冲众人道,“若无事就散了吧!不必羡慕清如,你们若有她这般悟性和功底,总会有脱颖而出的时候。” 站在前排正中的绣女冷哼了一声,“姑姑分明偏心,将清如绣作摆在最显眼处。” 她身材高挑,五官明媚张扬,眼底含着骄矜,望向离月的眼神又带着几分不屑。 芳姑姑也不生气,“你的绣作不就摆在清如旁边?” 那绣女却伸手指向方才一路挽着离月的清秀女子,“佩竹的绣工明显更好,却被姑姑摆在最后,还被毛手毛脚的齐安摔了。” 原来她叫佩竹? 清如显然与佩竹关系十分亲近,这女子不挑其他人,专找佩竹,分明存心挑拨离间。 佩竹嗤笑一声,“阮莲,我绣作若是比阿如的好,怎可能摔了都没有引起坊主的注意,你难道在质疑坊主的眼光?” 阮莲没料到佩竹这般不识好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芳姑姑道,“你该学学佩竹,敢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才能沉下心来钻研绣技,争取下次被坊主选中。” 阮莲脸色一白,勉强道,“姑姑教训的是。” 芳姑姑扫了一圈众人,“都散了吧。” 见芳姑姑走了,几个绣女围在阮莲身旁,七嘴八舌安慰她,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佩竹一把挽过离月,高兴地道,“阿如学了这手绝技,若是日后扬了名,可不能忘了我。” 一个围在阮莲身边的绣女斜着眼刺道,“也就你老贴着她,待她过几个月学会了飞针绣,还能想起你?” 佩竹却不理会她,故意语气夸张问离月,“阿如,你不会真的忘了我吧?” 离月轻笑一声,“我怎可能忘了你?” 佩竹高兴地冲那人哼了一声,“你就是羡慕我跟阿如关系好,妒忌我们。” 那女子被气得一跺脚,“我才不妒忌,我们阮莲下次肯定也能被选中。光学会有什么用?你们一穷二白的,又没有家族支持,出去也不一定能被贵人看重,不像阮莲,日后可是要去上京献技的。” 闻言众女皆点头附和。 难怪阮莲这般硬气,原来家境比在场众人都要好。 佩竹生气反驳,“下次被选中再说吧!反正我们阿如已经被选中了。” 离月见她气鼓鼓地,难得有种被真心维护的暖意。 她做公主之时,除了跟在皇兄身后顽皮捣蛋,很少有交心的朋友,没料到有好友的感觉还挺不错。 离月拉住佩竹,“有些人不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们不必理会。” 佩竹开开心心地点头,“你不是不太舒服?我们快些回去吧。” 离月点头,“好,都听你的。” 佩竹笑嘻嘻改挽住她的臂弯,“那阿如以后也要听我的。” 佩竹挽着离月一路自说自话,沿着方才来路,穿过一处花园,又拐过一处连廊,才到了一处洞门,门上提着“毓秀”二字,里面院子极大,两排房子并列相对,有十数间房。 佩竹一直将她送到一处房间门前,门口挂着竹制的门牌,写着“清如”二字。 离月又看了看左右,左边挂着佩竹的名牌,右边写着“紫含”,不知道对应方才厅中哪个人。 离月停下脚步,“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佩竹点点头,依依不舍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那你好好休息。” 离月推开门,房间十分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奢华的摆件,只有一张挂着青色纱帐的床和摆着铜镜的梳妆台,窗下摆了绣架,架上还有半幅绣品。 离月坐到梳妆台前,台上没有什么饰品,镜中女子眉如弯月,明眸皓齿,长相柔美,竟比那阮莲还要好看三分。 离月又走到绣架前,那半幅绣品应该是一从盛放的牡丹,哪怕未完成,也能看出针脚致密,线条完美,花瓣娇艳欲滴,似隐有暗香浮动。 离国民风淳朴,又因诸国环伺,不贪享乐,她自幼刀枪棍棒拿的不少,绣花针倒当真未曾握过的。 离月叹息了一声,这次的身份过于引人注目,只怕撑不过两日就露馅了。 听到外面许多绣女陆陆续续回了房,人声渐小。离月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先出去探一探。 她轻声出了门,循着方才的路径,一路慢腾腾往前走。 路上倒遇到了几个仆从打扮的人,见到她都客气施礼问一声,“姑娘好。” 离月见他们神色如常,想来坊内并不限制绣女出门。 她换了一条路,故意往前院走,走到一处观门,眼前应该是通往前院的路了。 几个侍卫肃着脸守在门口,还未走近就上前拦住她,一脸警惕,“绣坊严禁外出,姑娘请回。” 绣坊?离月忙带了笑致歉,“我一时迷路走错了。” 那侍卫脸色缓和了一些,“姑娘快回去罢。” 离月故意摆出天真懵懂的神态,喃喃自语,“不知多久能外出一次呢,离家久了,心中有些挂念。” 那侍卫瞬间又冷了神色,“姑娘入坊时,可是签过卖身契的,没有坊主放人,谁都出不去。姑娘连这个都不知道,难道……” 离月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糟了,引起怀疑了。 “清如姑娘……”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离月回头,却是方才后堂那个站在坊主身后的侍卫。 他虽相貌有些寡淡,并不引人注意,但暗蓝色的长衣衬得他身形瘦削挺拔,又将他脸衬得格外苍白,显露出一股不相称的病态,显得矛盾又神秘。 “张头领。”门边几个侍卫都冲他施了一礼。 张头领微微颔首,看向离月,“清如姑娘今日刚被坊主选上,莫要一时欢喜四处乱走,忘了规矩。” 见他说离月刚被选上,那侍卫脸上的怀疑褪去,忙退到一旁。 离月感觉他似乎在故意替她解围,但又猜不透他的用意,只能小心应道,“是我一时疏忽,下次不会再犯了。” 张头领微微颔首,“我送姑娘回去。” 这是怕她再乱走?离月心中忐忑,不敢拒绝,只能默默跟着他往回走。 这头领身高腿长,举止投足利落优雅,身形出奇地欣长好看,若是只看背影,倒想不到那张脸这般普通,离月心头胡思乱想,也不知他们走到了哪里,只感到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离月疑惑抬头,眼前却是一处池塘,塘边还有一座假山,园内十分冷清。 离月顿住脚步,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想转身退出去,恍然听到低低一声,“五小姐。” 离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扭头看向张头领。 张头领回过身,目露无奈,伸手就将她扯到一旁,那处山石掩映,十分便于掩藏身形。 他目露无奈的样子似乎有些眼熟? 离月顺从地靠在石壁边,没有挣扎。 “我是苏迟。” “苏先生?”离月低呼一声。 苏迟脸虽然变了,身上的举止气质却没变,难怪方才他看起来神态跟装扮格格不入。 苏迟伸手虚掩住她的唇,他手掌瘦长,指腹间有薄茧,磨得脸上有些痒。 离月只觉得心头有千百种疑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迟也不拖沓,“这里是用扇中怨灵的记忆织造的幻境,故而你我会变成她记忆中熟识之人,我们需要找到她怨气的症结所在,帮她解开心结,才能离开幻境。” 苏迟继续道,“你方才进入幻境第一个看见的人,应该就是怨灵,你需记得莫要在她面前露出破绽,引起怀疑。若是她发现这里皆是幻境,想起前尘旧事,就会幡然醒悟,怨气横生,极易伤害到你。” 离月回想起来,方才佩竹穿着的绣花鞋上绣着的梅花纹样和那怨灵脚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穿的是青色的,而怨灵脚上的兴许是被血染红的。 苏迟掩在她唇边的手一直未收回,“但你无需害怕,我会一直跟在你周围保护你。” 语气十分笃定,莫名令人心安。 他们此时靠的太近,而苏迟身量又高,莫名带了几分压迫感,离月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伸手拉开苏迟。 苏迟顺势收回手,上身往后收了几分,“我目前打探到的消息不多,这绣云坊坊主,出名的技艺是飞针绣,这手绣技得许多达官贵人青眼,在江南一带风靡一时。半年前坊主亲自教导的绣女轻云,机缘巧合得了淮阳王青眼,收入淮阳王府做御用绣师,更令绣云坊名声大噪。许多绣女慕名而来,拜入坊中学技,只为能得坊主亲传,日后扬名立万。” 被他的话吸引,离月也未在意他方才太过亲昵的举动,跟着低低开口,“我现在的身份叫清如,方才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叫佩竹的女子,看着天真热情,并没有什么城府。她与清如的关系极好,情同姐妹,一直处处出言维护。” “如此倒便于你打探消息,找到心结。” “可是我对刺绣之道,一窍不通,跟着她估计会很快被识破。” “幻境与现实时间流速不同,只会让怨灵再次经历记忆深刻之事,今日你才被坊主选中,兴许眨眼间就已学成几个月了,我们需抓住其中关键线索,设法避免她再经历一次死前遭遇,才能助她解脱。” 离月点点头,“如此倒不用担心露馅了。” 松口气的同时想起林君豪,离月又问,“今日那被打的齐安,是不是我四哥?他也跟着入了幻境?” 苏迟叹息了一声,“是他。” 他从怀里取出那盏滚灯,“这盏灯名为幻世,遇到怨气就会自动以怨气为引,织造幻境,你当时恰好握着它,所以被拉进了幻境,而四公子拿着怨灵附身的折扇,就一起被挟裹进来了。” “那他没事吧?” “还未来得及去看。” 所以他是急着来找她,才未顾上林君豪? “先生是如何认出我?” 苏迟微微勾唇,“样貌虽然会变,灵识却不会。” 离月心下微惊,他是否亦能看出自己的灵识并非林月? 苏迟并未多言,“我先带你去找他。” 第6章 奇怪的先生(六) 林君豪被关在一间柴房里,门外落了锁,估计见他伤重,并没有安排人看守。 苏迟伸手在锁上一抹,门就开了。 林君豪此时正躺在里面叱骂不休,听到门响,瞬间就噤了声,有些慌张地看向门口。 见到苏迟,又看了看他腰间长刀,目露惊慌,“你……你不会要来杀人灭口吧?我……我只是打翻了个托盘……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苏迟目露无奈,侧身去看身后离月。 离月见他忽然看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林君豪见到离月,眼底亮了亮,毕竟方才厅中美女如云,最漂亮的还是这位,他就是因为偷看她,一时走神才打翻的托盘。 “这位美女……姑娘……能不能替我跟坊主美言几句?我……” “四哥。”离月打断他,实在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 “你喊我四哥?你认识我?难怪我觉得妹妹好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苏迟忽然迈步挡在离月身前,眼含警告,“莫再胡言乱语。” 林君豪此时觉得身上都不痛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眼睛还盯着离月,“妹妹看着人美心善,能不能帮帮我。” 离月忽然觉得以林君豪这智商,不救也罢。 苏迟拧起眉,“四公子,这是你五妹林月。” 林君豪瞪大眼睛,一时怀疑自己幻听了。 苏迟继续道,“这里是怨灵的幻境,故而你我皆改换了容貌,变成怨灵记忆中的人。” “怨……怨灵?” “人死之后,若心怀怨气,就易形成怨灵。” “先生……莫不是又在吓我?”林君豪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虽然不想信,但眼前一切太过真实,令他不得不信。 “此地虽是幻境,你我却是以身入境,若是在幻境中遭遇危险,一样会有可能死于非命。” “我们怎么会进了怨灵的幻境?”难怪他觉得方才被打那么痛,一点都不像假的。 “你之前手中拿的那把折扇,就是怨灵寄身之物。” “什么?”一想到方才那把精美的折扇上竟附者怨灵,林君豪此时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有找到怨灵怨气所在,替他解怨,才能离开幻境。” “那怨灵此时在哪里?会不会还跟着我?”林君豪白着脸几步蹦到苏迟身边,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苏迟嫌弃地伸出食指推开他,“怨灵就在方才厅堂之中,她此时还不知自己身处幻境,任何与她记忆中有出入之事,都有可能引发她觉醒,到时怨气横生,当真谁都救不了你了。” 林君豪满脸不满,“为何同入幻境,你我身份却不同,我这身份低下,只怕还未找到症结,就已经被人打死了。” “幻境中你我身份不是随意安排,定然皆与怨灵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故而接下来你决不能再鲁莽行事。” 离月见他满脸惊慌,也怕他坏事,干脆道,“我觉得四哥先呆在这里就挺好的。” “不行,一个人待着我害怕……”林君豪哀嚎一声。 苏迟有些无奈,“那你就紧跟在我身后,我们离开怨灵视线范围太久了,恐生变故。” “可是你还没有说,到底……谁是那只怨灵?”林君豪苦着脸,一脸迷茫。 ……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终于安抚住林君豪,才出了柴房,没走多远就看到有家仆急匆匆迎面走来,“张侍卫,终于找到你了,前院有人闹事,坊主喊你去处理。 他又对离月道,“清如姑娘,快到巳时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坊主最不喜欢别人迟到了。” 离月想起之前坊主说每日巳时都要去他房中学习绣技,心头一惊,看向苏迟。 苏迟冲她安抚点点头,“我很快就去找你。” 离月点点头,此时也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家仆继续冲着离月催促,“清如姑娘快些……” 林君豪见他们一人要往前院一人要往后院,衡量一下,还是跟着苏迟更有安全感,正想迈步追上。 那家仆一把扯住他,“你去哪里?跟我一起去伺候坊主。” 林君豪想挣开他的手,又怕家仆变脸,只好跟着他们往后院走。 二人跟着家仆步履匆匆,很快就到了坊主院外。 坊主紧闭着房门,家仆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坊主,清如姑娘来了。” 坊主轻咳一声,“你们全都下去,她自己进来即可。” 家仆看向离月,又挥手示意林君豪跟着他走到院外守着。 离月推开门,只见坊主坐在桌前,正笑意吟吟望着她。 房内陈设十分奢华,挂满了精致的绣作,尽皆栩栩如生,活色生香,就连屏风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离月虽不懂欣赏绣品,但画之一道还算精通,从手法看,这些作品风格迥异,并不似出自一人之手。 离月不着痕迹收回目光,略显拘谨地冲坊主施了一礼。 坊主道,“把门关上。” 离月略一犹豫,依言回身关上门。 坊主端起桌上的茶替她倒了一杯,“坐吧。” 离月低眉敛目,顺从地坐下来。 坊主端起茶,眼睛却紧盯着离月,“莫紧张,先喝杯茶?” 离月接过来,假意喝了一口,立刻就放下了。 坊主轻笑一声,“你似乎有些害怕?” 离月低声道,“能得坊主青睐,清如十分惶恐。” “你十分有天赋,将来定然比轻云还要出色。” “坊主过誉了。” 坊主语气里带了几分诱哄之意,“你先伸出手来我看看。” 离月略一停顿,还是依言张开手,手心向上,伸到坊主眼前。 坊主抓起她的手,竟轻轻揉捏起来,“你的手指纤长柔软,长得十分匀称,肥瘦相宜,十分适合练习飞针绣。” 坊主的手摩挲着离月的手心,他手指细长柔软,不似寻常男子那般粗长有力,宛如蛇一般冰冷柔腻。 离月忍住跳起来暴揍他一顿的冲动,陡然抽回手,“坊主过誉了。” 坊主忽地沉下脸,“当初入我绣坊之时可承诺过,凡事皆听从安排,我不过想先看看你的手指骨相适不适合练习飞针绣,你怕什么?” 离月心想,这可不像是普通的看骨相。 但毕竟他此时一脸正色,离月也不好判断他是否心怀不轨,假意慌张道,“是清如一时紧张,坊主莫怪。” 坊主目光沉沉,带了几分蔑视之意,“你要知道,若是此刻我说一句你不合适,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学飞针绣了。” 不过一手绣技,又不能上阵杀敌,有何可学之处?离月心中不屑,面上却仍旧一副惶恐模样,“是清如莽撞了。” 坊主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指了指旁边摆着的绣架,“罢了,你先坐过去。” 离月犹豫着坐到绣架前,肩背却暗暗紧绷着,心想若是他发现她半点不会,忽然发难,她就先将他打晕,再做打算。 坊主跟着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弯腰抓起她的右手,带着她执起一枚绣花针。 他凑得极近,几乎将她环抱,脸亦凑到她耳旁吐气,“放松,我先教你起手式。” 离月被他震得一个激灵,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时已反身一个擒拿将坊主的脸按在了绣布上。 离月手中绣花针距离坊主眼睛不过半寸,冷声问道,“你说,要怎么教我?” 坊主未料到她忽然发难,此时仿若被千斤巨石压在绣布上,整张脸都变了形,因为恼羞成怒更显得气质全无,“你做什么?你不想学飞针绣了?” 离月冷哼一声,“飞针绣我也会,比如此时在你脸上绣个王八。” “你……不是清如,你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见他想要喊人,离月眼疾手快,从旁扯过一块绣布塞到坊主口中。 坊主剧烈挣扎起来,居然丝毫不怕威胁,一个不慎,那枚绣花针就刺入了他的右眼,他却仿似一点痛觉都没有,依旧挣扎着想站起来。 离月只能手刀重重拍在他肩颈上,想将他打晕。 然而坊主竟似丝毫不觉疼痛,依旧剧烈挣扎着,那力气极大,离月一个愣神,就被他挣脱了束缚。 坊主右眼鲜血直流,左眼却紧紧盯着离月,那眼神不似活人,似怨似愤,猛然扯去口中布条,“你不是清如……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清如……你到底是谁?” 他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这句,肢体僵硬着扑向离月。 这绝对不是活人…… 离月又一手重重拍在他肩颈上,然而如同敲在寻常木石上一般毫无反应,坊主依旧朝她扑近。 离月只能躲到茶桌后,坊主依旧直直扑过来,撞倒了木凳又推翻了木桌。 “你不是清如……你到底是谁?” 怎么办?不能出去,出去外面也都不是真正的活人,离月白着脸闪身躲过,抓起一旁倒地的木椅砸在坊主头上。 坊主头上瞬间破了个大洞,洞内鲜血冉冉直流,瞬间湿了满脸,显得面目更加狰狞可怖。 然而他依旧追着离月,“你不是清如……你到底是谁?” 离月白着脸不停闪躲,但屋内响动太大,门外有人问道,“坊主,怎么了?” 离月连忙一脚踹向倒地的茶桌,茶桌滑动抵在门后,挡住了欲推门的人。 林君豪的声音跟着响起,他抖着声音问,“五妹,你还好吗?” 离月冲他喊道,“快去找苏先生。” 林君豪连忙答应,转身往院外跑。 还好苏迟恰到院外,不待林君豪开口,一脚踹开窗户就跳了进去。 见到屋内一片狼藉,坊主满身是血追着离月。 苏迟变了脸色,拿出袖中滚灯,左手在灯内一抹,右手陡然抓住坊主肩膀,将他掰得回转身来,左手紧接着按在坊主眉心上。 坊主顿时偃旗息鼓,身上伤口肉眼可见地消失,连衣衫上的血迹都不见了,又恢复了初见那般摸样,只是两眼无神,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苏迟不再理会他,大步走到离月身前,抓着离月肩膀仔细打量,神色关切,“你可有受伤?” 离月垂着的手依旧微微发抖,这般奇异之事,她平生第一次遇到,怎可能不害怕慌张? 但她语气还算镇静,“他假借教学之名,欲行不轨之事,我一时没忍住……” 苏迟陡然冷下脸,瞥向坊主。 离月被他身上忽然出现的杀意激得寒毛倒竖,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可!” 第7章 奇怪的先生(七) 苏迟侧眸,眼神落在离月按着他的手上,身上杀意忽然收敛,仿若方才迸发的杀意只是她的幻觉。 苏迟捏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又克制地垂下来,“出去再说。” 苏迟手中滚灯流转,屋内一切竟缓缓恢复如初。 他隔着衣袖扣住离月手腕,带着她打开门,离月敛下眼中惊奇,跟着他走到僻静处,方道,“怨灵之事,很可能与坊主有关。” “方才之事是我疏忽,接下来我定会保护好你。”苏迟依旧扣着离月手腕,微微低头半垂着眼看她。 他眼神太过专注,容色又太过出众,令离月无法忽视其中的郑重。 “你为何……”对我这么在意? 但话到嘴边,离月又停下来,改口道,“方才之事,会不会引起怨灵觉醒?” “方才我已抹除了他的记忆,应当无事。” 离月松了一口气,“是我太过莽撞了。” 苏迟目光沉沉,“在幻境中,最重要是先保护好自己,你做得很好。” 离月在他目光下,莫名有些心跳紊乱,微微偏头避开,“不知四哥怎么样了?” “你们终于想起我了。” 林君豪一脸哀怨地站在一旁。 离月方才心中慌乱,倒未注意林君豪一直跟着他们,陡然听到他出声,莫名有些尴尬,往后退了两步,与苏迟拉开距离。 “方才在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君豪好奇心重,已憋了一路。 离月刚想开口,苏迟已率先道,“那坊主已察觉异常,接下来需小心行事。” 林君豪不疑有他,哀叹一声,“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离月踌躇道,“不知佩竹记忆中的清如,会不会将方才之事和盘托出。” 苏迟问问沉吟,“坊主既敢如此行事,想来自有威胁清如的办法。” “那我若出其不意,将此事告知她……” 苏迟微微摇头,“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太少,不宜鲁莽行事。” 林君豪见他们又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忍了又忍,“你们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近旁传来脚步声,苏迟肃了神色,不着痕迹挡在了离月身前。 却见一个家仆探出头来,见到他们,松了一口气,“张侍卫、清如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坊主还在后堂等你们。” 刚从坊主屋里出来,怎么又要去后堂? 难道坊主想起来什么?要拿他们问罪? 离月心下惴惴。 苏迟淡笑着望向家仆,“坊主怎地这么急着找我们?” 家仆一脸惊诧,“今日可是三月一次的选绣,张侍卫居然忘了?” 苏迟微微颔首,“竟差点误了正事,多谢提醒。” 方才分明还是选绣品的第二日,眨眼间就已过了三个月? 离月心中惊诧,面上却依旧沉静。 林君豪见他们二人都一脸理所当然,一脸想问不敢问的便秘表情。 那家仆瞪了他一眼,“常安你找到他们也不赶紧带去后堂,上次杖责刚养好,就忘了痛了?” 林君豪伸手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臀部,他才被杖责半日不到,哪里就养好了? 但想到这里的人都不能惹,也不敢多嘴置喙。 家仆带着他们路过后堂侧廊,只见十几个家仆端着托盘站在一旁等候,托盘上摆放着许多精致的绣品。 离月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熟悉的折扇,扇上用彩线绣的百鸟图,每只鸟都纤毫毕现,姿态灵动,绣技精湛,在一众绣品中十分出挑。 离月顿住脚步,若是这些绣品端上去,这把折扇定然会中选,接着佩竹就会被叫到坊主房中学飞针绣…… 幻境中的事情变化太快,她根本就来不及提醒佩竹。 要怎么避免她被选中? 那家仆见她忽然不走了,有些疑惑。 想到绣品上并没有署名,兴许他们并不知道其中归属。 离月伸手拿起折扇,试探道,“我的绣品……怎么会在这里?” 家仆一怔,“清如姑娘既然上次已中选,这次就无需再参加竞选。” “那我还是拿回来罢。”离月随手将折扇收入怀中。 家仆眼里有几分迷茫,但又一时挑不出错处,强笑道,“姑娘快走吧,莫让坊主等急了。” 进了后堂,一众绣女已整齐站在厅中。 坊主见到离月,冲她含笑招手,笑里带了几分亲昵,“怎地这么迟?快过来!” 他左侧比上次多摆了一张空椅,原来竟是留给她的? 离月心中有几分恍然,想来清如不仅屈从于坊主,还颇得他的喜爱,难怪方才那些家仆不敢多言。 离月心中百转千回,依言坐下来,才将目光扫向人群。 刚与前排左侧站着的佩竹对上,佩竹却立时面无表情移开目光。 分明之前二人还情同姐妹,如今佩竹的态度竟这般冷淡。 这是……闹僵了? 这三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令她们二人反目? 离月正疑惑间,芳姑姑已着人端了绣品上来。 坊主扫视了一眼,似不甚满意,看了好一会才指着一块鸳鸯缎锦绣帕,“这是何人所绣?” 阮莲立刻站出来,脸上难掩兴奋之意。 坊主打量了她一会,唇边微微带了笑,“尚可……” 话还未落,佩竹忽然站出来,抿着唇道,“请坊主明鉴,我的绣作未在这其中。” 坊主陡然被打断,脸上带了几分恼怒,目光扫向芳姑姑。 芳姑姑一怔,连忙看向那些绣作,踟蹰道,“想来是落下了……” 坊主又恢复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态,“既连芳姑姑都不记得,想来不是什么佳作,丢了就丢了罢。” 佩竹未料到她精心准备了几个月,坊主竟这么随意一句就打发了,脸上带了几分不甘,“坊主还未看过,怎就能断定我的作品不如她人?分明是有人妒忌我,故意将我作品藏起来。” 离月心头一震,站在她身后的林君豪已开始打摆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完了完了,她是不是发现我们藏了她的扇子?会不会忽然指甲暴涨,在我们身上抓几个窟窿。” 毕竟他听过的那些恐怖故事里,鬼都是这样子害人的。 苏迟站在坊主身后,离林君豪不过半尺距离,他伸手按在腰间长刀上,用刀鞘怼了怼林君豪的腰,眼含警告。 林君豪立刻闭上了嘴。 而此时佩竹正眼含愤恨地瞪向阮莲,“是不是你?你害怕比不过我,所以将我作品藏起来了。” 阮莲冷哼一声,下巴微抬,“你莫不是没被选上就疯了?我藏你作品作甚?” 佩竹浑然不信,“不是你是谁?难道还能是芳姑姑?” 芳姑姑未料到佩竹急起来连她都怀疑,瞬间脸色冷了几分,生怕引起坊主猜忌,“你绣的折扇,方才在厅外我亲手放在托盘上,你不信可以问问这些家仆。” 坊主见她们互相指责,沉着脸不说话。 佩竹不依不饶,又看向那些家仆,“那怎地端上来就不见了?” 方才带离月来的家仆被她扫到,犹豫着开口,“说到折扇……” 家仆不敢隐瞒,扫了一眼离月,冲坊主道,“方才清如姑娘说看到托盘里有把折扇是她的绣作,就收起来了。” 闻言众人立刻看向离月。 林君豪脸色惨白,似几乎快站不住了。 离月却神色淡淡,微垂着眼,“不错,是我收起来了。” 佩竹像忽然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离月。 坊主亦侧头看向离月,眼里带了几分兴味,又隐含几分阴寒,“哦?” 离月抬眼,忽地勾起唇角,冲坊主缓缓一笑。 清如容色本就出众,忽地笑起来,平添了几分娇俏之意,“因为我不喜欢她,所以不希望她被选中。” 坊主亦跟着笑起来,语气中带了几分宠溺,“调皮!拿出来我看看。” 离月忍着恶心挽住坊主手臂撒娇,“不行,看了你就选上她了咋办?” 坊主脸上虽仍带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我不喜欢别人忤逆我。” 见他语气不容置疑,离月也不敢像方才那样惹怒他,顺势收回手,将怀中折扇拿出来,故作无奈,“好吧,你看了肯定会夸的。” 坊主接过来展开,眼底微微一亮,“这当属万中无一的佳品。” 他抬眼去看佩竹,目中带了欣赏,“你的作品当得起你大闹这一场。” 佩竹却依旧盯着离月,紧咬着唇不说话。 坊主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离月,轻笑一声,“她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明日起你搬到主院,跟我学飞针绣罢。” 阮莲满脸震惊,“那我呢?” 坊主扫了她一眼,“你再多磨练些时日罢。” 阮莲目露不甘,还待开口,身旁佩竹却忽地嗤笑了一声。 “玩笑?”佩竹的声音有几分嘶哑,“来这里的人,谁不想跟着坊主学飞针绣?她自己学会了,却不想别人也学会,难道不是心怀叵测、居心不良吗?” 离月几乎已看到佩竹身上漫起的黑色雾气,令她忍不住想起在林家大厅看到的那一幕。 离月缩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眼角余光看到苏迟静立的修长身影,莫名心安了几分。 坊主见她不依不饶,面色又沉了几分,“此事就此揭过,散了吧。” 说完他冷哼一声,站起来就走。 苏迟深深看了离月一眼,抬步跟在坊主身后。 那些家仆跟着退走,林君豪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却已被方才说话的家仆推了一把,只能跟着出去了。 离月却依旧坐着不动,她已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跟佩竹私下谈一谈。 幻境中时间变化太快,她担心佩竹一离开她的视线,就已遭到了坊主的玷污。 佩竹也不准备走,咬牙冷笑一声,“清如姐姐好手段。” 众女见有戏看,自然也不愿走,都围在阮莲身旁。 阮莲因为佩竹这一闹,失了机会,心中正愤恨,巴不得她们二人打起来,立刻煽风点火,“某些人上次还拉着清如说不在乎没被选上,还当你们真的姐妹情深,没想到才过几个月,就姐妹反目了,真是好一出大戏。” 第8章 奇怪的先生(八) 佩竹恨恨地咬牙,“是我有眼无珠,错把这种小人当姐妹。” 其余人跟着不满道,“坊主竟还帮着她说话,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迷惑了。” 阮莲轻啐了一口,眼带不屑,“想来是什么狐媚之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胡作非为。” 离月从未试过被人骂得这般难听,但方才的确是她先将折扇藏起来,倒也无可辩驳,只能无视她们。 离月看向佩竹,目光带了几分真诚,“我所做一切,绝不是想要害你,你能否听我解释?” 佩竹满脸嘲讽,“之前我无数次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都一言不发,如今倒看你有何话说?” 离月扫了一眼其他人,“我只与你单独一人说。” 阮莲立刻道,“你可别信她,兴许她又想出了什么恶毒的法子私下害你,趁你不注意推你一把害你受伤或落水,你明日就不能去学飞针绣啦。” 原来还有这种法子? 离月倒难得看了阮莲一眼,心想若是待会佩竹不肯信她,她是不是可以考虑换种思路…… 但她本就心怀怨恨,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令她像坊主那样黑化。 离月想起苏迟方才那别有深意的一眼,还是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继续劝佩竹,“只需你我独处,若是不放心,你可以离我远一些。” 佩竹听她话中真诚,倒有些意动,“好,那你跟我回去,我倒想听听你有何话说?” 众人见她们竟没有吵起来,还要私下说话,见没有热闹看,说了一会风凉话就各自散了。 佩竹生怕离月只是找借口拖延时间,一直紧紧盯着她。 离月也怕她忽然就不见了,也紧跟在她身侧。 想起不久前二人还手挽手亲密的画面,如今二人虽然走在一起,却离得三步远,各自疏离戒备,离月心中有些窒闷。 然而刚踏出后堂,就有个仆从走上来拦住离月,“清如姑娘这是准备去哪里?坊主让您立刻过去一趟。” 离月未料到坊主早早着人等在了厅外,心中忐忑,难道是他方才在大厅看出了什么? 佩竹满眼嘲讽,冷着眼看离月,一脸你果然骗我的表情。 离月冲仆从微微一笑,“劳烦你跟坊主说,我一会就过去。” 仆从却不肯让开,“坊主说让您立刻过去,不得耽搁。” 佩竹见仆从这般,冷笑一声,转身欲走,“清如姑娘这么忙,想来没空跟我解释了,不如明日在坊主面前,再当面对质?” 她还想着学艺之事,却不知面前的是龙潭虎穴。 离月连忙扯住她的手,“不可……” 离月哪敢放她走?谁知这一走幻境会变成什么模样? 佩竹一脸嫌恶想甩开她的手,“你这是何意?” 离月拉起她就跑,“先跟我走。” 那仆从反应不及,一时没拦下她们,只能拔腿就追,边追边喊,“抓住她们。” 这院内各处皆有走动的仆从,闻声立刻围过来。 离月本就对路径不熟,拉着佩竹挑荒僻无人的地方就钻,跑过了几道院门之后,竟渐渐没了路,身后人声却越来越近。 一路默不作声跟着跑的佩竹难得开口,“跟我来。” 她反过来拉着离月钻到了一处假山石的缝隙里,那缝隙极窄,只能贴着石壁勉强通过,未料里面竟是通的,一路挤过去,就到了另一处院落的池塘边上,塘边有花丛掩映,倒便于藏身。 那些人追到方才那处院落,搜寻不到,又吆喝着往别处去了。 二人蹲在花丛里,有些灰头土脸,衣服增破了,头发也有些凌乱。 看到对方滑稽模样,佩竹率先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想起她们还没和好,又立刻板起脸,“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离月仍拉着她的手,“你不能去跟坊主学飞针绣。” 话音刚落,佩竹眼里闪过恼怒之色,“为何你学得,我学不得?” “坊主不安好心,他以学艺之名,却行不轨之事。” “什么?”佩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猛然站起来。 离月连忙拉着她蹲下来,捂住她的嘴。 离月以为她不信,郑重道,“此事千真万确,我去学绣第一日他就跟我动手动脚。” 佩竹却陡然红了眼眶,一把扯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那你……” 离月一怔,她总不能安慰她说自己没被占便宜吧?毕竟她还顶着清如的身份。 佩竹也不管她有没有回答,喃喃道,“难怪你之前每次回来,都遮遮掩掩,也不肯跟我多说话。有次我看到你手臂上有伤,问你你还说我看错了。” 有伤?离月心底有些愕然,难道那坊主还有不为人知的恶趣味? “你总偷偷劝我不要去参加竞选,我……我还以为你……”佩竹依旧喃喃自语,仿似已沉浸在回忆里。 离月忍不住抱了抱她,“我没事,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佩竹红着眼回抱住她,“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为何你都不跟我说?” 因为那个叫清如的姑娘,根本反抗不了,不告诉她是害怕拖累她吧? 两人抱了一会,佩竹又生出了勇气,“我们一起逃出去,只要离开这破地方,就可以去告官。”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们一直躲着说话,此时抬头才发现池塘边站着芳姑姑,身后还跟着四名家仆,想来不知何时已发现了她们。 佩竹瞬间白了脸,紧紧抓住离月的手,颤着声音道,“没关系,我保护你。只要当众揭露他,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是他的帮凶。” 芳姑姑冷笑一声,“你想揭露什么?” “自然是揭露他以刺绣之名,玷污他人清白。” “你忘了自己签过卖身契?你们每个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属于坊主,他想怎么处置你们,就怎么处置。既想学坊主的绝技,又不想付出?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是什么歪理?”佩竹愤然抬头。 芳姑姑看向离月,“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清如姑娘,你说对不对?” 离月未料剧情发展这么快,抬眼看到站在家仆身后的苏迟和常安,苏迟目光沉沉冲她微微摇头。 离月垂下眼,“芳姑姑说的对。” 佩竹一脸震惊,“阿如,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芳姑姑脸上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微微朝身后示意。 那几个家仆是平素跟在坊主身边的近侍,都面无表情孔武有力,几下就捆住了佩竹,还堵住了她的嘴。 还有家仆想上前按住离月,苏迟已率先站在了离月身后,伸手按在了她肩上,另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背在身后。 他看似用了力,实则力道恰好到处,修长的手指指骨分明,骨节抵在她肩骨上,隔着衣服微微透着热意。 兴许没试过被人这样按着肩,离月莫名感觉有些不自在,极力忽视身后人的存在感,半垂着眼跟着他们往前走。 苏迟故意稍稍落了后,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每次我们只要离开主要人物的掌握范围,时间就会不受控制地快速推进。现今是解决她心中怨结的最佳时机,切莫再轻举妄动。” 他身上气息似幻境之外的那般,带着雪后青松的清冷,淡淡落在她耳旁,令她忍不住想起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他此时定然微微垂眼,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带着冷漠疏离的意味,对着她的时候又仿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意。 离月莫名有些耳热,她微微侧首,强自镇定点点头。 他们一路到了坊主院外,芳姑姑恭谨站在门外,“坊主,清如和佩竹都找到了。” 坊主淡淡应了一声,“张统领带她们二人进来即可。” “是。”芳姑姑应了一声,示意几个仆从跟着他退下。 林君豪自然似个鹌鹑一样蹲在苏迟身后不肯走。 苏迟淡淡道,“常安留下,帮我将佩竹带进去。” 芳姑姑冷冷看了林君豪一眼,倒不再坚持,带人退到院外。 林君豪哪敢去碰佩竹,只一味缩在苏迟身后。 苏迟也不指望他,放开捏着离月腕骨的手,勾住佩竹背后的绳索,将她推进了门。 坊主好整以暇坐在桌前,看到他们进来,冲离月勾勾手指。 离月冷着脸不理他。 坊主难得带了些兴味,站起来走到她身前,“平素乖巧的小猫今日怎地这般不听话?今日居然不害怕还敢忤逆我。” 原来方才在大厅他就看出她的不同了,难怪早早派人等在门外。 坊主眼里带着**裸的欲念,“看来是想我那些玩具了。” 他的冰冷柔腻的手抬起,欲摸上离月脸颊。 离月心下恶心,还未被碰上,就激起皮肤一片战栗。 离月在心中默念,忍住忍住忍住,不能躲不能躲。 苏迟却已先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坊主一怔,“你……” 苏迟冷笑一声,“凭你也配碰她?” 他不是说不要轻举妄动吗? 离月被苏迟挡在身后,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只感觉苏迟似乎比她还不冷静。 只感到刀光一闪,苏迟就已挑断了佩竹身上的绳子。 这手法干脆利落,快到她几乎看不清他如何拔的刀。 第9章 奇怪的先生(九) 苏先生竟还是个武道高手? 不待她细想,佩竹已然扯开口中布条,却罕见地一言不发。 坊主还未回答,就感到苏迟的刀架在他肩上。 “让我们看看你刚才说的玩具。” 坊主脸色阵青阵白,他平素十分信任这侍卫头领,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倒戈,知道现在喊人也来不及了,只能配合到,“我那些玩具在哪里,张头领不是清楚得很么?” “少废话。”苏迟长刀微微下压。 坊主只能指了指绣架旁摆放的渎山玉雕,上面似经常被人摩挲,十分光滑柔亮。 苏迟架着他往玉雕边上走,坊主边走边说,“这贱人什么时候勾搭的你?你真的确定为了她放弃外面那么多美人?” 离月拉着佩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跟着走到玉雕前。 坊主手按在玉雕上,先向左拧了一圈,又向右一推,一旁博古架缓缓移动,露出后面的光景。 后面竟是一间更大的房间,房内摆放着夜明珠,光线虽比不上烛火,却足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墙上挂满了各种罕见的刑具,中间摆放了一张血迹斑斑的木床,床边还挂着带血的粗麻绳。 这间房用来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苏迟走上前,在四周墙上敲了敲,又打开了一处地窖,一股浓郁的腐烂得令人作呕的味道飘散出来,里面十数具尸体,有的已是森森白骨,有的却还爬满了蛆。 苏迟回身挡住了欲上前观看的离月,手掩在她眼睛上,“莫看。” 佩竹忽地低笑起来,那笑似哭非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猛然抬头看向坊主,那双眼里居然血红一片,里面的怨愤犹如实质,那已不是正常人类的眼睛。 她忽然身手拿起挂在墙上的皮鞭,狠狠抽在了坊主身上,坊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苏迟掩在离月眼睛上的手纹丝不动,将一切都挡在他身后。 离月耳边只听到坊主的惨叫声,还有各自奇怪的声音,有锉刀凿骨的声音,有短刀割肉的声音。 苏迟几乎将她整个人拥在了怀里,连声音都隔绝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所有的惨叫声变成了微弱的喘息声。 佩竹声音平静,“多谢你们。” 离月微微挣开苏迟,看向佩竹,尽量忽略地上已不成人形的坊主。 佩竹身上黑雾弥漫,与在前厅初见时一般,浑身透色血色,但离月已不感到害怕,她忍不住走近她,想再抱一抱她。 她死的时候,估计比坊主现在的模样还不如吧?那时的她有多害怕,有多绝望?有多希望有人能从天而降拯救她们? 佩竹身上的黑雾正在消散,染血的脸渐渐清晰,她冲离月笑了笑,望向那处地窖,“清如若是如你这般勇敢,兴许我们真的能找到一线生机。” 方才大厅的场景,是曾经发生过的,那时的清如,太过害怕,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她,可以跟她一起想办法逃出去,可惜她不敢,令她们错过了三个月。 那时的她仿若一个笑话,因为觉得被最好的姐妹抛弃,一心只想证明自己,凭一腔意气绣了自己最好的作品。 后来清如在选绣品的时候想办法阻止她被选中,却没想到她不明白清如的苦心,最终走进了陷阱。 等她被坊主第一次玷污,回想起清如的种种暗示,才明白自己有多天真。 她假意顺从,暗地里想尽办法,托常安送信给家里,没想到被发现坊主发现,常安被打死。 她又蓄意勾引张统领,想求他放她离开,没想到转眼就被他出卖,最后被折磨致死。 一直到濒死的时候被丢到那个满是尸体的地窖里,她才见到了和她一样不成人形的清如,才明白为了阻止她被选上,一向胆小的清如付出了生命。 满心的怨愤令她整个人都飘了起来,混混沌沌,不知年月,不知何往,最后附在了她精心绣了三个月的折扇上。 “绣坊里还有许多不知情的姐妹,希望你们能帮我设法解救他们。” “那绣坊在何处?” “在苏州……”佩竹冲他们弯腰行了个大礼,身上黑雾消散,身后的幻境渐渐瓦解。 待离月回神,发现自己仍坐在院中,苏迟的手还按在她捧着滚灯的手上。 林君豪晕倒在院子里,手中折扇也摔在一旁。 此时天色完全昏暗,朦胧的月牙挂在树梢,手中灯火熠熠,离月只觉恍若隔世一般,不知今夕何夕。 刚想开口,就听到院落外混乱的嚷嚷声。 “四少爷明明说来找苏先生,怎地到处找不到他们,连五小姐也不见了?” “难道有贼人进来绑了他们?” “快找,若是二夫人知道了,定饶不了我们。” 陈妈哭天抢地,“可怜的五小姐,老奴就是去请个大夫的功夫……” 苏迟压着嗓音开口,“幻境与现实流速不同,此时应是酉时刚过。” 看来现实中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苏迟提起她手中滚灯,走到林君豪身前,弯腰将指腹点在他眉心上。 林君豪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院中,垂眼看到身旁的折扇,下意识一瑟缩,罕见地一言不发。 苏迟扶着他起来,林君豪屁股才挨到石凳,忽然“唉哟”一声,几乎跳起来。 “那边有声音……”院外人声靠近,凑过来的仆从咋眼就看到了院中三人。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见了鬼的神情,毕竟一刻钟前他们还在院中搜寻了一遍。 林君豪强自镇定,“咋咋呼呼地作甚?” 一个家仆迟疑道,“四少爷,方才你们去了哪里?” “方才自然就在这院中和苏先生、五妹妹闲聊,还能去哪?” “可是……” “可是什么?个个一副见……的表情。” 说到鬼字,林君豪微微顿住,觑了一眼苏迟顺手捡起来放在桌上的折扇,眼神有些飘忽。 方才在幻境中,他最后是被佩竹折磨坊主的手段生生吓晕过去的。 他平时虽胆大妄为,但本性不坏,难免对佩竹的遭遇心生同情,哪怕心中仍旧忍不住害怕,仍下意识替他们遮掩。 仆从不敢辩驳,只能劝道,“天色已晚,四少爷快跟我们回去吧。” 林君豪知此时人多,不便说话,懒着不走也没用,只能应了一声,对苏迟拼命眨眼,“明日我再来看苏先生。” 苏迟神色和缓了不少,颔首道,“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无事了。” 林君豪屁股仍隐隐作痛,又不敢让仆从看出来,忍痛推开欲上前扶住他的仆从,语气不耐,“本爷不用你扶。” 那些仆从跟着林君豪,热热闹闹消失在院外,院中又恢复了安静。 眼见那些仆从走了,陈妈才敢凑上前来,“五小姐不是不舒服吗?怎地半夜跑到外男的院里,当真是毫无教养,快跟我回去吧。” 方才分明林君豪也在,她却避重就轻,出言指责讽刺。 离月依言站起来,又变回唯唯诺诺的林月,并未出声辩驳。 苏迟冷笑一声,“不过一个家奴,也敢出言置喙主人,当真是好教养。” 这苏先生不过是林家请的教书先生,虽有些学识,但终究是个外人,竟敢当面出言讽刺她。 陈妈哪肯吃亏,正想撒泼大骂,骤然对上苏迟的暗沉的目光,只莫名觉得脊背发凉,满腹的话语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暗暗瞪了离月一眼,几乎落荒而逃地拉着离月退出院子。 回到院中,陈妈又开始絮絮叨叨,“那苏先生一看就不是好人,那眼神太吓人了,你可莫要被他教坏了。” 离月轻声说了一句,“我不舒服,先去睡了。” 见她径自进了房,陈妈不好阻拦,只能骂骂咧咧回了房。 然而离月哪里睡得着,今日之事,几乎颠覆了她十几年的世界观。 她睁着眼睛,想起父母兄长,想起自己身上各自离奇之事,还有神秘的苏先生,只觉得思绪纷乱不堪。 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击声。 离月警惕地坐起来,披了外衣。 “五小姐……”苏迟低沉的嗓音在窗外响起。 离月一脸疑惑地推开窗,看到苏迟正站在窗外,他还穿着白日里的银丝外袍,显然一直未休息。 月色浸染下,本就容色出众的眉眼低垂,眼神温和,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之意,“我看你房中一直亮着灯,想来你还没睡。” 他们之间隔着院墙,哪里能看到对方房里有没有吹灯? 兴许因为一起经历幻境的缘故,离月莫名对他信任了不少,“是有些睡不着。” “既然睡不着,不防与我闲谈一会?” 毕竟刚从幻境出来,他们就被寻人的家仆打断,实则二人只匆匆说过一句话。 离月其实有满腹的疑惑,但当真对着苏迟,莫名又不知要问什么。 苏迟见她垂头不语,又道,“抱歉,是我疏忽,才令你数次陷入险境。” 离月抬头见苏迟眼带歉疚,微微一怔。苏迟再幻境中已算得上处处妥帖,竟然仍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离月心头涌上奇怪的感觉,轻声道,“你并未疏忽,我亦没有受伤。” 苏迟轻靠在窗沿边,手指搭在小臂上,修长的手指被清冷的月光衬得更白,总让人想到太阴山上的雪,“若不是五小姐聪敏,只怕我们不能这么快从幻境中出来。” 陡然被他夸了,离月生出几分不自在,“不知那绣坊还在不在苏州城内,佩竹托我们报官,但毕竟没有证据……” “我已传信托人前去查探,想来不久就有消息,定然不会让那坊主继续逍遥法外,你不必忧心。” 见他说的笃定,离月莫名心安了不少,忍不住问道,“总觉得先生似乎认识我。” 苏迟似乎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因为你像极了我一位故人,但是这些时日接触下来……” 苏迟忽然顿住。 如何?离月心中好奇。 第10章 奇怪的先生(十) 苏迟轻叹了一声,“像却不是……” 这一声叹息饱含的情绪太复杂,仿似一个本就不抱期望又满怀期待的人,发现那个结果如他所预料那般,分明该接受这个结果,但又忍不住失落难过。 气氛莫名沉默尴尬起来。 “毕竟我十几年都未曾出过家门,怎可能是先生旧识?”离月自嘲一笑,缓解尴尬。 苏迟亦跟着微微勾起唇角,“若是以后有机会,希望能跟你出去游历一番。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用担心有战乱之苦……这繁华盛世值得多去看看。” 后面那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离月亦忍不住心生向往,天下一统的盛世,到底何等繁华。 毕竟若是没有战乱,离国就不用在诸国环伺之下谨小慎微,兄长也不用外出征战,兴许她会嫁给一个像苏先生这样气质温润,风度翩翩的读书人,不用舞枪弄棒,只管风花雪月。 想到自己竟拿苏迟的模样来假想以后的成婚对象,离月心底一咯噔,收回飘忽的思绪。 见夜已深了,苏迟缓缓直起身,“五小姐早些睡罢,明天还要上课。” 离月趴着窗沿,看着苏迟利落地踩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树翻过了院墙,忽然心生疑惑,他这般文武双全,身怀异术的高人,为何要选择来林家做一个普通的教学先生。 第二日,林君豪回味过来之后,好奇心占了上风,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似乎还想再入一次幻境,竟喜欢上了收集一些奇珍古物,每次搜罗到都要捧去给苏迟看看。 但世间哪来这么多怨灵?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扬州城内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淮阳王来扬州避暑了。 官府忙着准备行宫,商贾们忙着出资打点,只为能得淮阳王青眼。 淮阳王喜好美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他来了不过三日,就传令要举办赏荷宴,扬州城内官商富贾家中适龄女子皆在邀请之列。 离月本想托病不去,想起幻境中提起得坊主亲传飞针绣的轻云,就是被淮阳王看中,成为御用绣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离月决心去探一探。 毕竟是淮阳王的宴会,林老爷不敢怠慢,专门请了人来量身订做衣裳,又重金购置了一套头面,离月换上之后,倒平添了几分清秀动人。 大姐早已嫁人,家中适龄的只有她和林媚,二人同坐一辆马车,赶到的时候,淮阳王的行宫内已宾朋满座,歌舞升平,丝竹绕梁。 行宫内陈设极尽奢华,令人有种误入仙宫的错觉。 离正式宫宴还有一个时辰,现在正是各家拉拢攀比的时候,林媚有自己交好的世家姐妹,丢下离月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离月在一众穿着衣香鬓影的贵女中,十分不起眼,悄悄挑着偏僻之处走,不着痕迹打听起轻云的行踪。 走到一处花园,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依旧穿着平日那套银色纹绣的白衣,虽然颜色清淡在这样的场合里却不显得寒酸,反而在一众男子中显得愈发飘逸出尘。 他手中提着幻世灯,神色冷淡,跟着在一个桃粉色宫装侍女的身后,正穿过花园往后院走。 离月心生好奇,忍不住悄悄跟了上去。 毕竟宴会上人多,此时正是黄昏,园内幽暗,离月跟得不远不近,倒一直为被人察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重兵把守的院落外。 那些侍卫皆穿着黄色金胄,铁甲铮铮,神色肃冷,绝不是普通人家那些侍从可比。 这里哪怕不是淮阳王的住所,也定然是王府亲眷所在。 离月不敢再靠近,只远远见到侍女出示了一块令牌,侍卫弯腰稽礼,就放他们进去了。 虽心中好奇,倒不敢妄动,正准备悄悄退走。 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冷寒之气,令她瞬间汗毛倒竖,她不敢轻举妄动,假做未发现,朝着左侧小路淡定往前走。 “站住。” 离月身形一顿,故作疑惑转头,身后人不过二十五六,身姿挺拔,英气逼人,整个人犹如一把待出鞘的剑,但此时眉眼冷峻,手中长剑几乎怼到她眼前,神色警惕,“你是谁?”。 离月脸上不见慌张,只微微颤声道,“我是来参加宴会的,只是方才迷了路,才会闯到这里。” “那姑娘为何鬼鬼祟祟蹲在花丛里?” “我……”她有些犹豫。 这一迟疑,蓝衣青年手中长剑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向她刺来。 离月这副身体羸弱,根本跑不快,只能就地一滚,狼狈躲开。 “咦?身手不错。”见她竟能躲开,蓝衣青年手中长剑更快了。 离月方才躲开处于本能,此刻这第二剑哪怕她心里有七八种应对方法,在林月的身体里都施展不开,只能闭眼咬牙准备硬抗。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那些侍卫已听到动静,分了一队人围上来。 “姚近侍,发生了何事?” 蓝衣青年将剑收回鞘中,淡淡道,“将她带下去,好好问问是哪家的姑娘。” 离月未料到蓝衣青年这般收放自如,暗自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当真是来参加宴会的。” 蓝衣青年手中缓缓摩挲着腰间长剑,毕竟她方才反应极快,完全不像普通的世家贵女,身份十分可疑,“哦?我竟不知扬州哪家贵女竟有这般身手。” 见离月又迟疑不答,那些侍卫正待上前,却陡然听到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阿月,过来!” 闻言回首,只见苏迟提着幻世灯,长身玉立,神色冷淡。 苏迟第一次这般亲昵喊她阿月,离月有些恍惚,一时忘了反应。 蓝衣青年微微勾唇,晒笑,“原来竟是先生的人?我方才看她鬼鬼祟祟,差点误伤了她。” 苏迟淡淡扫了一眼他手中长剑,似有些不耐,几步走到离月身前,将提着的幻世灯放到她手中,伸手拂去她头上沾到的草叶。 熟悉的清冷气息陡然靠近,离月莫名有几分心虚,不敢抬眼去看苏迟。 苏迟牵起她的手,“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罢。” 离月没料到他半句都没有多问,就替她解了围,忍不住微微抬眼,只瞥见他白皙侧颊上微微紧绷的线条。 果然,还是生气了? 蓝衣青年拦在苏迟身前,“王爷只想见先生一人,不如我先带这位姑娘到侧厢房等候罢?” 苏迟顿下脚步,淡淡扫了他一眼,“我自会与王爷解释,无需劳烦姚近侍。” 蓝衣青年还欲再言,方才领路的宫女已走上前,“王爷请苏先生和这位小姐一起进去。” 苏迟微微颔首,牵着离月与蓝衣青年擦肩而过。 他手指微凉,与她十指相扣,姿势却十分娴熟自然,令她忍不住怀疑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亲密。 离月恍恍惚惚地跟着苏迟走到一处书房内。 说是书房,陈设却十分奢华,黄金打造的书架闪闪发亮。 上首坐着的男子看着三四十岁年纪,长得十分富态,皮肤是常年不见太阳的冷白色,身上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贵气,眼底却是极不相称的青黑之色。 想来他就是传说中的淮阳王了。 他见到苏迟,态度十分热忱,还带着不着痕迹的讨好之意,几步走下来,浑身上下的肥肉都跟着颤了颤。 “苏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这位姑娘是……” 淮阳王目光不着痕迹落在他们牵着的手上。 “这是林府五小姐。” 苏迟略一停顿,“我的学生。” “原来是先生高徒,幸会。” 淮阳王想请他们二人落座,苏迟淡淡道,“王爷有话就说,无需耽搁。” 淮阳王看了离月一眼,神色有些迟疑。 苏迟语气不容置疑,“无需回避。” 淮阳王忍不住又打量了离月好几眼,神色难掩好奇。 既然苏迟不肯坐,他似乎也不敢坐,搓了搓手,“苏先生前些日子托我之事,我已经查明了,那绣云坊果然藏污纳垢,藏了数十名美人,可怜那些美人懵懂无知,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离月心下微惊,原来他那夜说的托人,就是眼前的淮阳王? 苏迟微微欠身,“有劳王爷费心。” 淮阳王继续道,“我府中轻云亦审问过了,如今证据确凿,苏州知府已查封了绣云坊,待查清坊内枉死的绣女身份,定会补偿他们的家人。” 离月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快这么妥帖,倒对这看起来骄奢淫逸,恋酒贪色的淮阳王印象好了几分。 苏迟淡淡觑了淮阳王一眼,“王爷最近有疾?” 见他主动询问,淮阳王眼睛一亮,叹息了一声,“我今日找先生来,就是为了此事。” 苏迟倏然伸手,在淮阳王眉心里轻轻一捻,抽出了一条细长的黑色雾丝。 淮阳王看不见那雾丝,离月却看得分明,只见他手指轻捻,雾丝就消散了。 淮阳王只觉得混沌多日的脑子陡然清明了不少,隐隐作痛的头都不痛了,眼睛一亮,看苏迟的眼神更加热切了。 “怨灵作祟。” 第11章 将军百战死(一) 苏迟话音刚落,淮阳王身上肥肉就跟着抖了抖,弯腰施礼,“请先生救我。” 离月有些目不忍视,低头才想起自己手仍被苏迟握着,另一只还手提着灯,竟连捂眼睛的空余都没有。 苏迟余光瞥了她一眼,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拉着她不着痕迹退了半步,“王爷无需忧心,在王爷的日常起居之地,兴许能找到怨气的源头。” 淮阳王十分急切,对外面大声吩咐,“去请姚近侍来。” 不多时,佩剑的蓝衣青年跨步进来,冲淮阳王施了一礼。 淮阳王已坐回书案后,肃着脸道,“你陪苏先生四处走走,凡事听他吩咐。” “遵命!” “有劳姚近侍了。”苏迟淡淡颔首,率先牵着着离月往外走。 离月心下疑惑,似是方才她差点被误伤的缘故,总感觉苏迟对这位姚近侍十分不待见。 苏迟出了门,沿着后院,似在信步闲逛。 后院毕竟是淮阳王的居所,称得上三步一侍卫,五步一高手,但因为姚近侍跟在他们身后,那些侍卫虽然警惕,但都没有阻拦。 被这么多人盯着,离月满身不自在,下意识抽出被苏迟拉着的手,苏迟陡然被她挣开,手指微微蜷缩了下,“跟紧我。” 姚近侍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沉着脸跟了许久,有些按耐不住,“苏先生这是在找什么?” 苏迟淡淡瞥了他一眼,“姚近侍想知道?” 毕竟涉及淮阳王,姚近侍哪敢应是,只微微顶了顶后槽牙,“属下不敢。” 苏迟不再理会他,走得不紧不慢,待走到一处院落,远远就能看见院内隐隐透出黑色雾丝,不用走近都能感到怨灵的阴寒之气。 姚近侍不着痕迹拦住他们,“这是王爷的藏宝阁,平素收藏他心爱之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两位若想进去参观,只怕要先请示王爷,毕竟……若是丢了某些物件,就解释不清了。” 苏迟顿下脚步,“那就有劳姚近侍亲自去请示了。” “王爷令我跟着先生,我自然不敢擅自走开。”姚近侍微微勾唇,招手喊来一旁的侍卫,吩咐他前去请示。 这藏宝阁守卫被支开,近处无人,姚近侍抱着剑,忽然开口问道,“传闻苏先生有能通鬼神之力,与已死之人对话,不知这是无稽之谈,还是人言亦言?” 虽是疑问句,用的两个却都不是什么好词,分明认定苏迟就是个神棍。 苏迟没有辩驳,反问道,“姚近侍似乎很怕我进这处藏宝阁?” 姚近侍抱剑的手微微紧绷,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传闻冤死之人,会附在生前挚爱之物上,借由死物辗转到凶手身边,以报血海深仇,先生觉得这传闻可笑吗?” 说着不信鬼神,问出的话却又似乎隐含希冀,这位姚近侍当真十分奇怪。 “世间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姚近侍若是相信,自然就是真的。” 他未料苏迟滴水不漏,又将话抛回给他自己,眼里闪过几分恼怒,不再多言。 不多会那侍卫小跑着回来,脸上阵青阵白,“王爷骂了卑职一通,说……说若是苏先生要搬空藏宝阁,姚近侍就……就亲自帮他搬。” 离月差点失笑出声,忙低头掩饰。 姚近侍冷着脸,“既然王爷允诺,苏先生请吧。” 他带头就欲往里走,苏迟却先一步挡住他,“不必了,我自己进去即可。” 离月感到手上一空,苏迟已接过了她手上的滚灯。 苏迟微微低头,垂眸望进离月眼底,眼神温和,“你与姚近侍在这里等我。” 离月心头一紧,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苏迟感到手上一紧,微微停顿。 姚近侍嗤笑一声,“两位是准备进王爷的藏宝阁里私会?若是真这么着急,我自然不敢阻拦,定然替二位守口如瓶……” 苏迟陡然沉下脸色,望向姚近侍的眼神冰寒,“聒噪!” 他指尖贴在拇指腹上,轻轻一弹,姚近侍只觉得周围空气陡然被压缩,一道气劲如箭一般直扑门面而来。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以气化劲,心头警铃大作,猛然拔出腰间长剑,光华乍起,剑身锵然一声铮鸣,只感到双臂发麻,被气劲激得倒退几步。 这陡然一交手,周围真气激荡,院内黑雾竟被这真气引动,化成雾丝缠绕而来。 离月只感到眼前一花,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处房间内,手中还拿着一个玉青色酒壶。 房间布置得十分干净利落,蓝色的宝相纹地毯,古朴的沉香木架,上面搭着一张的巨大的弓弩,应该经常被主人使用,透着森然的铁色,上面虽有许多划痕,却保养得十分得宜,仿若昨日还在战场上百步穿杨,锐不可挡。 离月心底赞叹了一声,有些不舍地移开目光。 她此时正站在同样绣着宝相纹的蓝色桌子前,身旁趴着一个少年,少年似有些醉了,姿势算不上好看,但流畅的肩颈线条下紧绷的肌肉十分漂亮,露出的侧脸窄而削瘦,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眼睛半闭着,手上还握着一只玉青色的酒杯。 离月晃了晃手中的酒,还有半壶。 屋内酒气浓郁,离月想了想,放下酒壶,去推开了一旁的木窗。 晨光之下,窗外景象尽收眼底,是个极大的院落,不似寻常院落那般种满了奇珍异草,而是搭着箭靶,摆放了许多练武用的器具,倒有些像兵营的校场。 “阿莞,你又被我骗啦。” 少年独有的清澈嗓音响起。 回头只见方才趴着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举着酒壶,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眼生的野气凌然,但那双眼睛竟出奇的好看,因为带着醉意而氤氲着些许雾气,中和了其中那股子悍气,更显得璀璨惊人。 离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少年见她板着脸不发一语,有几分讪讪地放下酒壶,“我听阿莞的,我不喝了。” 看来方才自己是在劝他不要再喝了,拿走了他的酒壶。 也不知自己与眼前少年是什么关系。 少年见她依旧站在窗前,似乎怕她生气,假意揉了揉额头,语气亲昵又略带委屈,“阿莞,我头疼。” 离月几步走近他,伸手在他额头两边轻揉,“头疼就不要再喝了。” “嗯……”少年微合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是不喝酒,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上京的日子太安宁了。” 他语气越来越低缓,头慢慢下沉,这次估计是真的睡着了。 桌子离床榻尚有一段距离,离月估算了下双方的体型差距,放弃将他挪到床上的想法,只找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时间紧迫,离月拿走桌上的酒壶,悄悄推开门。 院外不知何时背着手站了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身姿欣长,姿态从容。 看着熟悉的背影,离月脱口而出,“苏先生。” 男子转身,竟是一张二十多岁的陌生面孔,眉眼浅淡,却透着智者独有的风范与气度。 离月怀疑自己认错了人,有些忐忑。 “是我。”苏迟目露无奈,“跟我来。” 他们并未走远,只是在院子角落找了一处石桌石凳。 “抱歉又将你卷进来。”苏迟略微垂眸,“我未料这竟是他的幻境。” “先生认识他?” “并未有交集,但说来,他在当今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离月心下好奇,她来这朝代才不过月余,并未听过什么传奇人物。 还好苏迟也不卖关子,“屋内那少年叫霍阳,现今王朝虽然强盛,与漠北蛮族却冲突不断,边疆百姓苦不堪言。霍阳十六岁出征,屡战屡胜,将蛮族打的溃不成军,战功赫赫,十八岁被封为安阳侯,成为了最年轻的侯王。” 离月莫名心头一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太年轻就达到最高点,不一定是好事。 “霍阳被封侯之后,数次请求再战漠北蛮人,却屡次被当今皇帝驳回,后来又申请驻守边疆,仍旧未得允许。不过半年,就忽然传出身患恶疾,猝然离世了。” 自古帝王都怕功高盖主,他给了他最高的地位,却折断了他的羽翼,想把他变成那笼中雀。 难怪霍阳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说上京太安宁了。毕竟他心还在征战蛮族的沙场上,又怎能适应这歌舞升平之地? “如今看来,他的猝死另有隐情,你身份是他贴身侍女,负责日常起居,最易发现其中关窍,但也最易直面危险,定要小心行事。” 离月点头,“先生放心。” 二人位置离院门极近,说话间远远就看到有侍从带着一个穿着蟒袍纹的太监走近,脚步匆匆。 苏迟微微拧眉,站起身走到院门处。 侍从对他十分恭谨,“莫先生。” 为首太监也冲苏迟微微稽礼,嗓音尖锐,“莫军师,安阳侯何在?” “侯爷昨夜说头疼,辗转一夜未眠,才刚睡下。公公大驾光临,不知可有甚急事?” 那太监下巴微抬,“圣上召见,劳烦军师请侯爷跟我一同进宫。” 苏迟脸上露出难色,“侯爷尚在病中,容颜憔悴,只怕此时不宜进宫。” 安阳侯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战漠北蛮族之时,带着近卫千里奔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都不见疲倦,怎可能一夜不睡就起不来了? 那太监面色不虞,看到一旁石桌上还摆了一个酒壶,“军师大人好兴致,侯爷身体不适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苏迟面不改色,“担心侯爷的身体,坐立难安,就忍不住小酌一杯,解酒消愁罢了。” 太监晒笑一声,“无论如何,咱家奉命而来,总要看一眼侯爷,才好跟王爷复命。” 第12章 将军百战死(二) 离月此时亦十分头疼。 醉后的霍阳仍有些迷糊,她试着扶他到床榻上,他却十分不配合,嘴里喃喃嘟囔着,伸手一推,就将离月推得倒退几步。 离月听着苏迟在院外周旋,心下焦急,又摇晃了霍阳好几下,“侯爷,快醒醒,宫里来人了。” 这次霍阳倒挣开了一条眼缝,轻轻唔了一声。 离月使尽力气,才将他扶起来,踉踉跄跄往塌边走。 霍阳头挨在她肩颈上,吐出的气息炽热熏人,“阿莞,我不想睡……” 你不装睡,这副样子怎么进宫面圣?离月暗暗吐槽。 但她此时根本没力气说话,咬牙欲将他放在床榻上。 霍阳却依旧抓着她的肩不放,连带着她一起跌在了他身上。 二人挨得极近,霍阳猛然凑近,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才放开她。 离月当场石化,若是寻常时候被非礼,还能还他一个耳光,但面对一个醉鬼,跟他计较只会自找气受。 离月愤愤然坐起来,想将他塞到被窝里。 然而这一折腾,霍阳竟又清醒了些,猛然翻身坐起来,“阿莞,你刚才说什么?外面谁来了?”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就往外走。 离月拦住他,压低嗓音,“不能出去。” “为何不能出去。”少年身高腿长,足足比离月高了近一个头,微微垂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她,带着几分委屈之意。 …… 霍阳嗓门大,方才那几句话早惊动了院外的人。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苏迟,“看来侯爷醒了,咱家去拜会一下。” 他几步走到门外,尖声道,“请侯爷安,咱家奉旨前来,请侯爷入宫面圣。” 霍阳蹙起眉,“又是那些个不阴不阳,说话尖酸刻薄的鬼东西。” …… 离月来不及捂住他的嘴,已有几分自暴自弃了。 那太监脸上都有几分扭曲了,又重复了一遍,“咱家奉旨前来,请侯爷入宫面圣。” 霍阳猛然打开门,“不想去,滚!” 浓郁的酒气铺面而来,太监铁青着脸,对着天一拱手,“这可是圣上召见,侯爷白日酗酒,抗旨不尊,我这就回去禀明圣上,听候发落。” 说完他转身就走,陪着的侍从连忙追上去,“公公息怒,公公息怒,我们侯爷心情不畅,喝多了才会出言不逊,方才之言绝非他本意……” 离月木着脸,再怎么说他也是战功赫赫的安阳侯,皇帝不敢随便降罪,就让他放飞自我吧。 霍阳打了一个酒嗝,不经意间看到蹙着眉的苏迟,似乎酒都吓醒了,立刻挺直脊背,“先……先生……” 原来这孩子还会怕先生,还算有救。 离月莫名有些跟他共情了,生气的苏先生,真的挺可怕的! 苏迟拧着眉,“侯爷先去洗把脸,醒醒酒再说吧。” 霍阳连连点头,“我这就去。” 院中就有一口井,井边还放了水桶,霍阳摇摇晃晃走过去,抬手将水桶扔到井里,差点人也跟着栽进去。 苏迟在边上托了他的手肘一把,才助他稳住身形。 霍阳只觉平素文弱的军师力气似乎变大了不少,也没有多想,一把拎起水桶,兜头把自己从上到下浇了个透心凉。 …… …… 好吧,酒是醒了,人却凉透了。 离月几乎麻木地在房里找出干净的衣服和毛巾,先将毛巾搭在他头上,愤愤然蹂躏。 霍阳轻嘶了一声,“阿莞,疼……” 离月摸到他紧绷的太阳穴,意识到他是真的头疼,手上不自觉轻了一些。 擦掉头发上的水珠,霍阳站起来,几下就脱掉了外袍,也不在意离月还看着。 少年肌肉精壮,腰身线条流畅,身上却满布陈旧的刀箭伤疤,最严重的几乎横贯整个背脊。 离月心头酸涩忽起,因为离国身处战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每一处伤疤,都是一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身上最大的荣耀。 他可以战死在沙场上,却不应该不明不白死在这上京。 霍阳见她抱着衣服不动,转过头来,那双眼睛灿若晨星,眼里带了揶揄的笑,“阿莞怎地看呆了。” 离月本没其他意思,被他这么一说,莫名有些耳热,将衣服塞到他怀里,撇过头去。 “都看过无数遍了,阿莞居然还会害羞。”霍阳笑声爽朗。 离月有些莫名,他最好说的是她身为贴身侍女,所以经常帮他换衣服。 门外传来敲击声,苏迟嗓音不悦,“侯爷准备多久才出来?” 霍阳身子一震,不敢耽搁,三五下就换好了衣服,打开门。 苏迟目光沉沉,却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脸上微微泛红的离月。 离月莫名有些心虚,撇开眼去看一旁门柱。 苏迟背着手,转身就走,霍阳连忙跟上。 院中石桌上已沏好了浓茶,正散发着腾腾热气,茶香扑鼻。 苏迟先坐下来,抬眼却见霍阳依旧站着。 霍阳自幼父母双亡,本是上京走街串巷,偷鸡摸狗的小地痞。 十二岁那年,他机缘巧合得前霍将军收养,第一位启蒙老师就是这位莫军师。 不出两年霍将军就战死沙场,莫军师依旧不离不弃,尽心辅佐,出谋划策。 故而他算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也是唯一管得住霍阳的人。 苏迟眉眼轻抬,“侯爷站着作甚,还需我请你坐下?” 霍阳飞速坐下来,立刻端起杯子灌了一口浓茶。 “侯爷还记得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他好像……骂了皇帝的贴身太监,还将他赶走了。 “记得。”霍阳垂头耷耳。 离月莫名想起了别人家养的大狗子,唇边就带了笑。 苏迟扫了她一眼,目露不悦,“阿莞姑娘也坐罢。” “对啊,这里又没有外人,阿莞快坐吧。”霍阳又恢复嬉皮笑脸,冲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离月在苏迟的目光下,很有危机意识地挨着苏迟右手边坐了。 霍阳见她坐的那么远,想把她拉过来,又不敢伸手,只好讪讪收回目光。 苏迟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摸着杯沿温度合宜,才递到离月面前。 他动作太过自然娴熟,离月目光落在那被青玉衬得更加白皙的修长手指上,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这里毕竟不是漠北,上京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侯府。侯爷不仅白日酗酒,还抗旨不遵,这事可大可小,若是有人拿来做文章,侯爷在京中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那又如何。”霍阳满脸自嘲,“我在这京中的日子,还不够艰难吗?” “侯爷如今艰难,才更需要替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先生说的出路,是听从圣上的安排,尚公主吗?” 做了驸马,只怕更不可能领兵出征了。 皇帝居然生了这种心思吗? 离月看向霍阳,他此时眼底阴寒,带着狠戾,仿若眨眼间变成了一匹悍不畏死的狼。 苏迟也未料到他处境比自己料想的更加艰难,略一停顿,“帝心难测,京中若是有人愿意替侯爷请命,自然还有转圜余地,但侯爷若再任性妄为……” 霍阳冷笑一声,“京中那些文武官全被我得罪了一遍,哪还有人会替我说话?” “我会替侯爷去拜访将军生前旧友,只要侯爷不再任性犯事,兴许还有一线机会。” 霍阳最烦那些繁文缛节,虚与委蛇,不然也不会回上京才几个月就得罪那么多人,被弹劾卸了兵权。看似封了安阳侯十分风光,但没有实权,与他相熟的那些旧部又都不在京中,朝中无人替他说话,日子越过越憋屈,不然也不会大清早就借酒消愁。 如今见苏迟说还有办法,霍阳心中也难免生出了一点希冀,“不如我陪先生去罢。” 苏迟见他自愿请缨,脸色和缓了不少,“我先去试探他们的态度,侯爷身份尊贵,贸然上门,恐引起他人猜忌。” 毕竟朝中最忌拉帮结派。 正谈话间,院外有些嘈杂人声。 一人大步冲进院中,猛然抱住了霍阳。 来人头发高束,身材修长,与霍阳几乎一般高矮,俊朗的眉眼满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激动。 离月心头纳罕,这不是不久前还对着他们冷嘲热讽,横条鼻子竖挑眼的姚近侍吗? “太好了,霍阳,你竟果然还活着,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到……” “姚泽兰,你是不是疯了。”霍阳满脸嫌恶地推开他,“几日不见,你不会变成死断袖了吧?” 姚泽兰被他打断,还想说话,霍阳抬手猛然击向他胸口,姚泽兰哀嚎一声,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打得好,离月暗赞一声。 这位姚近侍,想来也跟着他们入了幻境,不知为何竟以为现实种种才是梦境,差点将未来所见之事说出来。 姚泽兰揉了揉胸口,也起了气性,抬手击向霍阳肩膀。 霍阳右足微微后踏,避开这一击,左肩借势撞向他右胸。 二人你来我往,竟在院中过起招来。 姚泽兰此时亦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不似几年后那般冷淡锋锐,带着几分率朗疏直,“我说的是真的,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你死了。” 霍阳啐了一口,更生气了,“我何时得罪了你,一大早就来诅咒我。” 他长腿微伸,右足踢在一旁摆放的武器架上,一把骤然长枪飞起,被他捏在手中。 姚泽兰见他动真格,连忙倒退几步,“我错了,是我乌鸦嘴,我收回!” 霍阳单手提枪,肩臂一抖,长枪直指姚泽兰,立时便有了渊渟岳峙之态,“给你机会挑选自己的武器。” 第13章 将军百战死(三) 原来生气是假,手痒是真。 “那你可要小心了。”姚泽兰纵身跃起,抓向一旁长刀,落地时已摆好了起手式。 二人都是少年心性,兴致一起,早忘了旁事,又相互熟悉对方的招式弱点,耍起武器越来越得心应手,颇有几分酣畅淋漓之感。 离月跟着兄长,常去校场看那些兵将比斗,故而对这些武器十分熟悉,霍阳那一手枪式,当得一句精妙。 而姚泽兰应是惯常使剑的,长刀在手,使出来的却是轻灵招式,不够大刀阔斧,比起霍阳难免落了下风。 眼见他收刀之时慢了半拍,差点被霍阳的长枪击中,离月低呼一声。 “五小姐似乎颇懂刀枪棍法。” 耳边一道嗓音轻轻响起,离月回神,见苏迟正望着她,唇边带着淡淡笑意。 离月略微整理措词,“看他们你来我往,十分惊险,故而有些新奇。” 苏迟含笑的眉眼顿时有些暗沉下来,抿着唇不再说话。 离月不知他何故又有些不高兴,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还好场中比斗很快就结束了,二人出了一身汗,湿发贴在颊边,大笑着拥抱对方。 方才还嫌弃别人断袖,这会又抱起来了,离月有些无奈,正好借机站起来跑过去,塞给姚泽兰一块汗巾。 递给霍阳的时候他却不伸手,弯腰把头凑过来,满眼晶亮,笑意盈盈。 离月见他眉眼间的郁气尽扫,心头莫名酸软,抬手替他细细擦了。 姚泽兰语气有些酸酸的,“阿莞姑娘厚此薄彼。” 霍阳将手搭在离月肩上,宣誓主权一般,“阿莞是我的侍女,厚此薄彼是应该的。” 少年早上刚换过衣裳,哪怕此时出了一身汗,味道也不算难闻。 离月没有被冒犯的不适感,却感到身后苏迟的目光沉沉,莫名有种寒芒在背之感,忍不住推了推霍阳,挣脱他的怀抱。 苏迟沉着脸走到霍阳身旁,恰好挡在他与离月之间,冲姚泽兰微微欠身,“姚公子。” 姚泽兰连忙回礼。 二人不知他为何满脸不高兴,不敢再放肆,只乖乖站着。 还好此时院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打断了此时尴尬的气氛。 “侯爷,圣旨到了,请您去前厅接旨。” 方才皇帝的贴身太监只是来传口谕,又为请人进宫觐见,没有那么多讲究,故而一路就走到了后院。 现在既是圣旨,自然不能怠慢。 霍阳沉下脸,回身进房换了正式的朝服,才跟着侍从匆匆走了。 苏迟见霍阳走了,才邀姚泽兰坐下,边沏茶边随意问,“姚公子方才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离月还以为苏迟准备如上次对林君豪解释那般,说明幻境之事,但见他这般开口,不似要和盘托出,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 说到这个噩梦,姚泽兰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他倒不隐瞒,“那梦境十分真实,事无巨细尽皆历历在目,若不是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中床上,还以为现在才是做梦。” 毕竟他们以身入幻境,连痛感都十分真实,姚泽兰会相信也是寻常。 “世间离奇之事不知凡几,预见未来也不是不可能。”苏迟略微沉吟,“姚公子的梦境十分真实,兴许在预示着什么。方才当着侯爷,不好细问,恐令他心生芥蒂,不如公子此刻将梦中所见,细无巨细,与我道来。” 姚泽兰醒来之后一直心头惴惴,正苦于无处诉说,莫军师又是他信任尊敬的人,这话正中下怀,连连点头,“先生所言在理。” “公子说,梦到侯爷惨死,是在何时何地?” 姚泽兰回想梦中情景,不觉牙关紧咬,艰难道,“就在三个月后,淮阳王的宴会上,我就坐在他身旁,正与他谈得兴起,他喝了一口酒,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我还未及反应,他脸色又由白转青,倒在了酒桌上。” “那酒中有毒?” “没有……”说起霍阳惨死之后的事,姚泽兰脸色愈发惨白,“淮阳王立刻传了太医,太医却说他……他是心脏骤停,才会猝死,还说有心疾的人,若是剧烈行动或饮酒过度,就容易引发猝死。” 他呼吸粗重,面色有几分狰狞,“但霍阳身体一直很好,哪有什么心疾?我宁愿相信自己可能会猝死,也不相信这样的是会发生在他身上。” “是了,那是梦境,所以才会这般离奇。”姚泽兰自我安慰一般,找到了理由。 “那酒宴上的东西,可都查过了?” 自然查过了,他在梦里像疯了一般,把所有可能不可能,都怀疑了一遍,酒桌上的器具他们二人共用的,酒菜也吃了一样的,他酒杯里的残酒他都自己偷偷喝了,可是他一点事都没有。 可是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他又去查他的尸身,却没有任何中毒迹象,没有任何伤痕,就像太医说的一样,心脏忽然就停了。 姚泽兰忽然望向离月,“太医说有心疾的人容易头疼,梦里我还审问过你,你说霍阳的确有头疼的毛病。这怎么可能,我从未听他说过……” 离月心头一紧,没有接话。 苏迟修长的手按在他肩上,语带安抚,“不过是一场离奇的梦,所以很多事情才会解释不通。我会时刻注意侯爷的日常起居,禁绝他酗酒,并请太医多给他调理。你亦切记莫要在他面前提起,免得与他生出嫌隙。” 姚泽兰在他笃定的眼神下,莫名安心了不少,仿若从那噩梦中挣脱出来一般,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反而感觉舒服很多。 “多谢先生。昨夜之梦,我定会忘得一干二净,绝不再提。” 三人说话间,霍阳已沉着脸回来了。 见他们正在闲谈,长腿一跨,随手将圣旨扔在桌上,人亦跟着坐下来,自嘲一笑,“被斥责了一通,罚奉一年,禁足半月。” 这算得上雷声大雨点小了。 霍阳拍了拍姚泽兰的肩,“圣旨上还说要好好反省,谢绝会客。你还是快点回家去吧,免得宗正责罚。” 姚泽兰一怔,这次禁足,竟与他梦境一模一样,但想起答应绝不再提,他也不敢多言,只拿眼神去看苏迟。 苏迟冲他微微颔首,“姚公子无需忧心。” 得了安抚,姚泽兰站起来,“那我先告辞了。” 霍阳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他搂着姚泽兰的肩,边走边吐槽,“要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可要等我出来再去呀,本来在上京已如同坐牢一般了,自己呆在家中更是无趣,迟早我会被憋疯的。” 姚泽兰一脸无奈,“既然怕被禁足,就不该触怒了圣上。” “唉,还不是喝多了一时嘴快。” …… 离月见他们走远,才开口问道,“先生为何不与他言明?” “他若是知道自己身处幻境,能改变事情走向,很可能仗着记忆,铤而走险,造成无法预估的后果。” 姚泽兰身为宗正之子,本不用屈身去做淮阳王的近侍,偏偏霍阳是在淮阳王府出事,再联想他之前问苏迟人死之后是不是会附身于深爱之物,倒有些明白藏宝阁内的怨灵缘何而来。 “在幻境中,感情用事是大忌,你日后若是遇到……”苏迟声音忽然顿住,似出了神,暖阳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泛起柔和的金光,却在眼底落下浓重的阴影,令人看不清其中的意味。 离月莫名想伸手拂去那道阴影,直觉他不该这般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苏迟微微抬眼,“我们这次掌握的线索太少,其中涉及的人物又十分复杂,接下来你尽量跟在他身边,避免时间推进太快。而我按方才所言,先去拜访一些官员。” 离月点头,“先生万事小心。” 苏迟微微勾唇,“你将手伸出来。” 离月不明所以,依言将手伸到他眼前。 苏迟从袖中拿出幻世灯,伸手在灯芯中抽出一根细细的红线,在她尾指上缠绕了一圈。 微凉的手指堪堪擦过手心,带起一阵细细的麻痒。 “我在你身上留一缕灵识,若是遇到危险,我就能感知到。” 那红色极细,并不十分打眼,环在尾指上几乎无感,但听到他说这是一缕灵识,莫名就生出毫无由来的情绪。 离月微微蜷了蜷手指,仿若心上也被什么绕了一圈。 第14章 将军百战死(四) 天黑之后,霍阳才回到府中了。 见他在翻箱倒柜,离月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霍阳满脸兴奋,“找衣服。” 离月不知幻境中的时间又推进到了哪里,是不是过了禁足期,试探着问,“侯爷要出去?” “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什么地方值得他这般大费周章换衣服? 眼见霍阳从箱底翻出一套暗蓝色的华服,上面用鎏金彩线绣了梅花暗纹,抖动间隐有流光闪动,十分漂亮。 他本就身高腿长,宽肩窄腰,换上之后更平添了几分贵气,愈发衬得公子无双,气度非凡。 霍阳又将一个半面暗金色精巧面具扣在脸上,那面具十分贴合,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下颔。 这般打扮下来,哪怕是相熟的人,估计都认不出这是平时一身悍气的霍阳。 “侯爷为何这般打扮?” “毕竟还在禁足期,不能让人认出来再参我一本。” 果然…… 离月有些无奈,“先生之前还说,让侯爷不要惹事。” “阿莞忘啦?今夜是花灯节,我们出去逛逛就回来,我保证绝不惹事!”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也莫要让先生知道。” 见他这般兴致勃勃,并且打扮的确没什么破绽,离月只好顺着他一起出门。 侯府就在城中朱雀大街上,从后门连着的小巷穿过,一直往西就是上京最繁华的西市。 东市多为达官贵人,而西市大多是平民所在,故而街头巷尾,摩肩接踵,还未靠近,就能听到鼎沸的人声,流光一样的灯火几乎连接到天上。 离月未料到幻境中的世界竟如此真实,哪怕街上叫卖布匹小吃的商贩,都是鲜活细致的,孩子们拿着拨浪鼓、糖人嬉笑玩耍,大人与商贩讨价还价,卖香料的波斯商人在路边大声吆喝,就连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甜的气味。 原来这就是太平盛世之下的繁华吗? 毕竟到这异世一个月余,都未曾有机会出林府,如今能在幻境中得见,离月亦有些看花了眼。 因为怕人多走散,霍阳十分自然地牵住离月的手。 与苏迟总是微凉的手不同,他的手温暖干燥,掌心带着薄茧。 离月有些不自在,想挣脱却被握得更紧,只能随着他往前。 霍阳对西市复杂的巷道十分熟悉,带着离月一路闲逛,见到杂耍艺人的表演都要停下来喝彩几声。 走到一个卖面具的小摊贩前,霍阳停下脚步。 那摊贩见他起了兴致,连忙推销起来,“我这摊子的面具,出了门的做工好,客官可有看上的?” 霍阳饶有兴趣拿起一个银色的狐耳面具,扣在离月脸上,笑眯眯夸赞,“与阿莞十分相称。” 那摊贩也嘴甜,“公子和小姐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十分般配。” 霍阳轻笑一声,“你又看不见我的脸,怎知我们般不般配?” 摊贩连忙道,“公子一看就气质不凡,通身贵气,姑娘气质温婉,秀外慧中,自然十分相衬。” 霍阳心情大好,扔给摊贩一粒碎银,拉着离月继续往前。 灯节上很多人喜好戴面具,故而他们二人也不算十分显眼。只不过霍阳身高腿长,气质卓然,颇引人注目,但见到他拉着离月神态亲昵,倒也无人敢随意上前搭讪。 二人一路走到永安渠边上,灯火璀璨,映照着水面波光粼粼,左侧那些茶寮酒肆几乎满堂皆客,热闹非凡。 路过一家酒肆,霍阳眼尖瞥见二楼上姚泽兰的身影,顿时停下脚步。 “阿莞累不累,我们进去休息一会罢。” 不待离月回答,就拉着她往里走。 这家酒肆名为泾宣阁,一楼大堂正中留了一处高台,供平时说书表演之用。二楼是回字形的护栏,护栏后是一间间隔间。 隔间两面有窗,一面可欣赏外面夜景,另一面可以看堂内表演。若是都不想看,还可以关上门窗,在房内高谈阔论,饮酒作乐。 此时台上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正在说安阳侯大败漠北的故事。 说到安阳侯带着两百骑兵,不眠不休奔走三日三夜,直奔漠北大营,生擒漠北王族。 满堂皆大声喝彩,大赞安阳侯少年英雄,谋略过人。 喝彩声最大的还是姚泽兰他们那处隔间。 五六个青年贵公子坐在二楼,靠在围栏上,已有了五分醉意。 一个紫衣少年,随手抛了一锭银两到台上,拍手道,“讲得好!继续……” 离月忍不住偷偷觑了霍阳一眼,不知他作为故事的正主,有什么感想。 霍阳似打定主意不暴露身份,闷不吭声往楼上走,最后却选了姚泽兰他们那处隔间左侧。 因为护栏有向外弓起的圆弧,两边都靠在护栏上,是可以看到对方一举一动的,又开着窗,谈笑声几乎一句不落。 那紫衣公子捅了捅姚泽兰的腰,“可惜侯爷还在禁足,不然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出来了。” 另一个穿着青衣的附和道,“漠北之战,定然比那说书的更精彩十倍,若是侯爷亲自来说……” 姚泽兰似心情不太好,淡淡道,“哪怕没有禁足,霍阳也不敢跟你们出来,毕竟明早很可能就被你们父亲参他一本。” 紫衣公子面色讪讪,抱怨道,“老头子就是多事。” “若不是你们吵着要去参军,跟着霍阳上战场,怎么会惹得他们这般生气?” 毕竟少年慕强,霍阳已十八岁的年纪达到这般战功,引得京中世家子弟竞相效仿。 但他们自幼在父母呵护下长大,有得甚至是家中独子,长辈怎么可能舍得放他们去边关吃苦,只有那些落魄的家族,才会不得不送往边关挣战功谋求出路。 “既然侯爷可以去,为何我们不能去?” “他们迂腐就算了,还不许我们跟侯爷来往,真是不可理喻。” 众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隔壁有人在敲栏杆,语气十分放肆,“几位公子似乎十分崇拜那霍阳?” 闻言几人探头,只见栏杆上靠着的少年身姿提拔,姿态从容,戴着面具看不出样貌,但从头到脚无一不精。 这上京虽大,但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平素多少有些面熟的,眼前这人倒一时对不上号。 姚泽兰素来脾气温和,见他直呼霍阳大名,语气轻慢,也不生气,“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我看那霍阳也没多大本事。” 紫衣公子顿时来气了,“不到二十岁年纪就封了侯,还算没多大本事?不知阁下又有何本事?” 霍阳轻笑了一声,“他若真有本事,漠北早就该亡了,怎么偏偏现在还容他们在边疆蹦跶?” “那是侯爷回京受封了,待他再出征之时,自然能将漠北彻底收复。” “空口白话谁不会说?不过打了几场胜仗,就把人捧上天,还不如待他真正收复漠北,再来崇拜他也不迟。” 离月初时还不明白他为何出言置喙自己,到如今倒有些明白他的意图。 在他自己心里,他离目标还很远,而那些过度盲目的崇拜和信任,反而将他架的太高了。 他只想坚守初心,收复失地,而不是被人神化,变成帝王忌惮的存在。 然而他一人之力,可抵万千军马,却抵不过众口铄金。 果然那紫衣公子更生气了,“公子说的这般轻易,怎地不去圣上面前请命,自己亲自上?” 霍阳失笑,“若是圣上同意,我定不负所托。” “大言不惭!” 这人言下之意,凭他也能收复漠北,竟把自己捧得比霍阳还高。 这下连姚泽兰都有些生气了,他当真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紫衣少年怒从心起,酒气上头,竟忍不住拔剑跃过栏杆,“那就先由小爷我向阁下讨教几招,看阁下有没有本事。” 霍阳见剑尖递到眼前,依旧从容不迫,执起桌上酒壶挡下这一击,自己却依旧靠在栏杆上,“在下不过说几句真话,公子就要杀人了?” 紫衣公子又换了几个招式,都被他用酒壶轻巧地挡住了,心中也有些纳罕,上京什么时候藏了这般人物? 姚泽兰怕紫衣公子吃亏,跃过栏杆拦下他,“学义,莫要冲动。” 紫衣公子气喘吁吁停下来,“你来教训他。” 姚泽兰被他强行塞了剑,有些骑虎难下,一脸为难。 霍阳怕姚泽兰认出自己,也不敢跟他交手,率先道,“方才是我一时口快,众位看在我旁边这位姑娘的面子上,饶了我罢。” 闻言众人才发现房内还坐了个带面具的姑娘,心想这人倒是风流,是想故意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出风头,才会胡乱吹嘘罢? 姚泽兰方才隔着栏杆,未发现什么异常,此时离得近了,就莫名觉得这一男一女身形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霍阳见他目露沉思,暗道不好,伸手搭上姚泽兰的肩。 姚泽兰陡然被他一搭,吓了一跳,正待还手,就听到霍阳低声道,“是我。” 他自幼混迹市井,惯会模仿各种人说话的声音,此刻未刻意变声,故而姚泽兰立刻听出了他是谁。 姚泽兰满脸震惊,刚想大声质问,就被掩住嘴巴,霍阳压着嗓子,“我还在禁足期,可不能让隔壁几个小纨绔发现了,你先将他们支走再说。” 姚泽兰简直被他气笑了,一把拍开他的手,大声斥责,“小爷我也是你能随意攀关系的?滚开……” 第15章 将军百战死(五) 霍阳立刻后退两步,漫不经心地笑着,“大家都是出来玩的,何必动气?” 姚泽兰冷哼一声,“今日就算了,下次再敢胡言乱语,定不饶你。” 说完就扯着紫衣公子回到隔壁,劝抚道,“今日人多,莫生事端。” 方才霍阳一直故意相让,看不出深浅,此刻姚泽兰又有息事宁人之意,其余几位公子也怕惹出事,应和道,“算了,不与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计较,今日已晚,改日再约,改日再约。” 众人耐心哄了紫衣公子一阵,就都摇晃着出了酒楼。 离月见他们走了,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公子,我们也回去吧。” 霍阳摇头,“不急,表演才刚刚开始呢。” 楼下西域女子正鱼贯而出,她们穿着露腰的薄纱,欢快地舞动着,引得一阵喝彩,大厅众人的注意力又都从楼上回到了舞台上。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客官,菜来了。” 说话间小二推门进来,弯着腰将托盘放在桌上,眼睛却悄悄觑着护栏边的霍阳。 离月见他举止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霍阳漫不经心扭头,看到那小二也在看他,微微一怔。 小二竟也胆大,“方才客官所言,小的十分认同。” 霍阳顿时有了兴致,“说来听听。” “小的也没什么见解,就觉得那霍阳……霍侯爷,若是当真有本事,就不会龟缩在上京,不敢再战漠北。” 霍阳勾唇一笑,抛给他一粒碎银,“倒未想到上京还有人跟我英雄所见略同。” 小二伸手一抓,就将碎银接下,放入怀中,眼里也带了笑,正待开口,就听到霍阳继续道,“漠北的细作混进上京都没人发觉,大理寺真是失职。” 小二脸色巨变,转身奔向门口。 霍阳手中酒杯贴着他的耳际,“咄”地一声嵌在门板上。 小二转而扑向街道那边窗户,霍阳却比他速度更快,猛然窜上前扣住他的手腕。 不料小二的手十分滑溜,手臂翻转间就挣脱桎梏,跃下窗台。 姚泽兰送完几人,正回到楼下,陡然见到一人跃窗而下,霍阳紧跟其后,对他大喝一声,“保护好阿莞。” 说话间他已追着小二钻入人群。 离月在窗边看着分明,那小二身形矮小,钻入人群犹如鱼入大海,眨眼就看不到身影,但霍阳轻功了得,竟未跟丢方向。 姚泽兰本想追上去,听了霍阳吩咐,只能停下脚步,几步奔到二楼,“怎么回事?” 离月一脸担忧,“那是漠北细作,姚公子方才应该跟着侯爷。” “以霍阳的身手,吃不了亏。” “依姚公子看来,侯爷是抓到了细作好,还是没抓到好?” 姚泽兰一脸莫名,“自然抓到了好。” “抓到了之后呢?扭送大理寺,侯爷该怎么解释在哪里如何抓到的?” 姚泽兰心里一咯噔,霍阳还在禁足期。 但若是没抓到,以霍阳的性子,只怕会把整个上京翻过来…… 姚泽兰忽然开始头疼起来,“我去找霍阳,不行……霍阳让我留在这里保护你。” 他已有些懊悔回来的太早了,若是方才他不在,霍阳定然不会丢下阿莞自己去追细作。 “在姚公子的梦中,是否上京也曾发现细作?” 姚泽兰一愣,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梦了,只要他做与梦里相悖的决定,事情发展就会与梦完全相反,故而在他看来,梦里一切并不会成真。 然而……霍阳抓到漠北细作的事情,的确在梦里发生过,霍阳还因此被重责,虽然侯爷的名头还在,却被革去了骠骑将军一职。 自那以后,霍阳更加郁郁寡欢,日益消沉。 离月看他神情就明白了,一切又在重演,她却没能阻止,若是此次是霍阳死亡的关键原因,她就是最大的帮凶。 离月心生懊悔,若是苏先生在,定能想到解决之法。 二人正束手无策间,陡然感到身后一阵疾风。 姚泽兰反应极快,一把扯过离月,腰间长剑铮然出鞘。 来人穿着黑衣,面上蒙布,下手极为狠辣,竟直冲着离月而去。 姚泽兰猝不及防之下,又为护住离月,瞬间都被刺破了手臂,鲜血直流。 二人交手速度极快,黑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就退走。 姚泽兰提剑追到窗边,只见黑衣人跳到大堂,引起一阵骚乱。 姚泽兰略一犹豫,放开离月,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纵身跃下护栏,追向黑衣人。 离月见他们身影跑到后堂就不见了,心思百转,这人分明冲她而来,估计是方才那小二的同伙。 因为她也看到了小二的脸,故而他们准备杀人灭口。 方才那黑衣人故意往楼下跳,极可能是故意引走姚泽兰,兴许周围还埋伏了其他同伙。 离月立刻奔向门口,正待开门,一把长剑已从门缝刺进来,差点刺破了她的脸。 离月倒退几步,抓起一旁墙上挂着的长琴,挡住了剑尖。 兴许原本阿莞亦会点拳脚功夫,离月倒未像身为林月时那般力不从心,手中长琴虽有些沉重,却因为琴身宽厚,恰好能挡住攻击。 黑衣人长剑迅捷,一时也找不到离月的破绽,反被离月用琴砸了好几下,手上更加狠辣。 离月也不恋战,边打边靠近街边那面窗,忽然将琴一丢,劈头砸向黑衣人,纵身跃下。 离月早瞅准了一旁的永安渠,落地朝前一滚卸了力,就冲到渠边,跃入水中。 黑衣人追到渠边,似不会水,在水边看了一阵,转身隐入人群中不见了。 离月怕黑衣人还躲在近旁,悄悄游了一段,才浮出水面。 抬眼却见岸边站了一人,吓得差点就继续往水里钻。 然而那人却俯下身来,冲她伸出了手。 “苏先生……” 苏迟穿着银绣白衣,眉眼冷淡,眼底隐含怒意,“上来。” 离月抓住苏迟的手,感到身上一轻,竟被他扯得轻易就上了岸。 还未及反应,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苏迟略微弯腰将离月抱起,走进一旁客店中,“一间上房,劳烦替我备一桶热水,再买一套女子的衣衫。” 见到抛过来的金珠,店家大喜,喏喏应了,立刻喊小二带着他们上了楼。 苏迟将离月放在床上,才伸手将她脸上面具摘下来,露出那张苍白秀气的脸。 本冷着的神色,在看到离月略带慌张的脸时,又温和下来,伸手替她拨了拨颊边的湿发。 “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苏迟捏了捏她拢着他外袍衣领的尾指,薄唇微动,“因为这个。” 看到那圈红绳,离月才恍然大悟,有些讪讪,“先生怎么每次都能认出是我?” 苏迟松开手,嗓音低低沉沉,“幻境中所有人灵识原本是何模样,我看到就是何模样。” 离月心头一紧,所以他看到的她,是林月的脸,还是她本来的脸? 此时房中昏暗,二人靠的有些近,苏迟的眼神太过温和,令离月恍然看到里面潜藏的情絮涌动,心头的疑问几乎脱口而出,“先生看我……” 门外陡然响起敲门声,“客官,热水好了。” 见离月顿住话头,苏迟略微蹙眉,站直身子,沉沉开口,“你先洗澡换身衣服,我去喊人送碗姜汤上来。” 用小二送上来的热水泡了澡又换了衣服,离月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苏迟端着姜汤回来,见离月坐在桌前,又十分自然拿了一旁毛巾站在她身后替她擦发。 离月有些局促,“我自己来就好。” 苏迟不答,半垂着眼,手中内劲运转,隔着毛巾烘得头发暖烘烘的。 离月喝了姜汤,现在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十分舒服,倒有了几分昏昏欲睡的困意。 “你方才想问什么?”苏迟替她擦着头发,语气似有几分漫不经心。 离月想起方才未尽的话,此时再开口莫名觉得有些别扭,迟疑了下,想起霍阳不知此时在何处,顿时有些急切,忍不住回头看向苏迟,“霍阳方才发现细作……” 苏迟本用手裹着她的头发,因为她忽然扭头,怕弄伤她,只能顺着将手挪到她肩上悬着,二人因此又贴的近了些。 “霍阳追了细作几条街,撞翻了无数摊贩,又与数人当街打斗,早弄得满城皆知,在扭送细作到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卿已收到圣旨将他一并扣下了。” 离月没料到已发生了这么多事,见苏迟依旧神色淡淡,急得下意识站起来。 苏迟手本虚搭在她肩上,她陡然站起来,倒像钻到了他怀里一般,二人就变成了搂抱的姿势。 离月此时才发觉离苏迟太近了,顿觉脸上一热,下意识往后退。 但她身后是桌沿,苏迟只能将手抵在她腰上,避免她磕到。 离月感到腰上的手,只觉得脑中轰然一片空白,脸上更热了。 还好苏迟将她扶正,就松开手,后退了几步,“不必担忧,此事可大可小,但闹大了并非什么坏事。” 离月此时心跳如雷,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忙乱点头。 苏迟顿住话头,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脸侧,语气也不自觉温和了许多,“怎么脸上这么热?是不是着凉了?” “我……”离月扶着桌沿往后缩了几步,“我没事。” 苏迟倒未再靠近,似乎心情不错,微微弯起唇角,“霍阳的事不必担心,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即可。” 禁足期间私自外出,还闹得满城皆知,连人都被关起来了,当真不要紧吗?离月心下疑惑。 “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来接你。”苏迟继续叮嘱。 “我和你一起去。” “我估计需要进宫一趟,你跟着不方便。”苏迟难得多解释了几句,“那些跟着你的尾巴我已经处理干净了,此处十分安全,你若是饿了,就让人送些吃食上来,不要随意乱走。” 离月呐呐点头,“先生也注意安全。” 苏迟点头,他眉眼带了笑,素淡的脸莫名都变得好看了几分。 离月忍不住想,若是苏迟原本的脸,笑起来该是何等艳色。想到这里,又觉得莫名脸热起来,连苏迟何时走的都没发现。 第16章 将军百战死(六) 第一次在幻境中入睡,离月睡之前还想着,这算不算梦中梦,会不会刚闭眼天就亮了,没想到一夜无梦,睁眼时亦觉得精神饱满,想来时间并没有胡乱推进。 刚起床换好衣衫,就听到了敲门声,开门见苏迟端着吃食站在门口,有些惊讶,毕竟他敲门的时机卡得太好,仿若早知道她醒了一般。 “事情解决了?”离月看着那张属于莫先生的脸,又将昨夜莫名的心慌忘在了脑后。 “差不多了。”苏迟微微勾唇,“先用膳罢。” 连早膳的温度都是刚好的,离月吃得十分满足,几乎忘了自己还在幻境中。 清晨的街道十分冷清,毕竟昨夜花灯节闹了大半宿,现在大多还未起床,二人沿着水渠往上,走得并不快。 偶尔路过酒馆茶寮,听到人们都在议论昨晚抓到漠北细作的事情。 “听说漠北蛮人还不死心,居然还敢派细作来上京刺杀安阳侯,幸而侯爷武艺高强,反将他们擒住了。” “我听说漠北蛮人又准备起兵了,这次侯爷再出征,定将他们都灭了不可。” “漠北蛮人竟敢刺杀王爷?真当我朝中无人?侯爷这次必须出征!” “我怎么听说还有细作逃了,现在还在满城搜呢。” “漠北蛮人太真大胆,竟然混进上京,这次定要狠狠教训一下他们。” “有侯爷在,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 离月忍不住侧首看向苏迟,这一夜并没有什么霍阳私自外出,抗旨不尊的传言,全都是发现漠北细作的消息,想来他做了不少事情。 苏迟感到离月好奇的目光,淡淡道,“逼问一个不起眼的细作的作口供并不难,这份口供只怕昨夜就送到了皇帝的案上了。” 若是漠北人当真有起兵的打算,只怕呼声最高的霍阳才是最佳人选,所以圣上不仅连夜放了霍阳,还撤了他的禁足,并且霍阳再次出征也提上了议程。 这种时候能想到靠百姓舆论为霍阳造势,再顺带向皇帝施压,苏迟这一招实在精妙。 离月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先生高明。” 苏迟微微勾唇,“过誉了。” 二人一路走得虽慢,侯府却并不太远,待走到门前,就看到霍阳拉着姚泽兰站在门口,见到离月十分欢喜,几步走过来上下打量,“阿莞,你没事吧?” 离月摇头,“我无事。” 霍阳捅了捅姚泽兰,“昨夜让你保护好阿莞,你却把她弄丢了,要不是她没事,我定不饶你。” 姚泽兰也一脸歉疚,冲离月施礼,“都怪我鲁莽,中了他人奸计。” 昨夜他追不到黑衣人,回头发现离月也不见了,当真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问询才知道离月跳进来永安渠里,差点也跟着跳下去寻。 还好四处找寻的时候遇到了莫先生,听莫先生说已将她安置好,又被拉着跑上跑下替霍阳打点,当真一夜未睡。 但还好霍阳被放出来了,也没被责罚,一切又跟他梦里不一样了。 离月见姚泽兰一脸诚挚,倒对他改观了不少,“姚公子不必自责,是那些奸人太狡猾啦。” 霍阳连连点头,“昨夜我差点就追丢了,还好我机警。” 见他忽然自夸起来,姚泽兰又来气了,“你还好意思说,昨夜花灯节都差点被你捣毁了,抓个人这么大阵仗,当护城军是死的?” 霍阳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让你守个人都没守住,还好意思说我?” 见二人又闹起来了,离月有些无奈,看到苏迟淡淡站在一旁,与眼前吵闹格格不入,莫名生出几分寂寥之感。 离月悄悄靠近他,“先生可是累了?” 苏迟垂眸看了看她,眼里泛起笑意,“还好。” 那眼神太过温润柔和,离月莫名有些不敢直视,连忙挪开视线。 接下来竟平静了好几日,苏迟每日与霍阳早出晚归,尽力替他抓住这次机会,以求到那一张圣旨。 这日正午刚过,霍阳忽然沉着脸来找她,说要出门。 离月见他脸色不对,不敢多问。 此时应是春日时节,京中公子贵女都爱泛舟湖上,可以与文人墨客高谈阔论,可以听曲赏景看美人。 若是寻常时候,霍阳只怕亦会兴致勃勃,在湖上喝上一日夜。 然而霍阳一直寒着脸一言不发,皇帝似已下定决心要将长乐公主下嫁给他,只等今日以游湖为借口,相互隔着画舫见上一面,就算定了。 他定的是儿女的终身大事,也是霍阳的前途未来,霍阳表面不敢忤逆,估计还抱着公主没看上他的些微期望。 若是当真下旨赐婚,只怕他做得出带着侯印进宫请辞之事。 姚泽兰自然也在画舫上,他日思夜想半个月,其实反而看开了,若是霍阳能尚公主,就等于多了一道尚方宝剑,那些暗地里想害他的人,动手之前估计都要思量一番。 兴许娶了公主之后,霍阳就不会像梦中那样死了呢?比起死亡,娶个不喜欢的公主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故而他暗暗看了霍阳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听说那长乐公主十分美貌,性情温婉,没有什么高门贵女的傲娇毛病。” 霍阳略微抬眼,“你这么喜欢,不如你去求娶她?” 姚泽兰一噎,“其实尚公主也不是什么坏事,多少人梦寐以求都不得,你年纪轻轻就封了侯,若是再娶了公主,绝对可以写入史册,流传千载。” 霍阳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到底哪边的?” 姚泽兰立刻噤声了。 霍阳不愿娶公主,是因为他的心在广博无垠的大漠,也不是在这上京的方寸之地。 若连姚泽兰都不懂他,又还有谁能体会他的难处? “若是实在不行……我去求娶也行。”姚泽兰期期艾艾。 “当真?”霍阳眼神一亮,凑过去就搂住了姚泽兰的肩,“等会公主的画舫来了,你就坐在窗边跟她相看,你长得丰神俊朗,她定然动心。待回去之后,你就跟姚宗正说对公主一见钟情。” 姚泽兰有些双眼发黑,咬牙切齿,“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真了,卖友求荣做得这般得心应手,真是交友不慎。” 霍阳嬉皮笑脸,“反正你的身份,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也不容易,尚公主不是正正好?” 见姚泽兰不说话,霍阳拉过离月,“你替他打扮打扮,就按照你们女子的喜好来,只要公主没有眼瞎,定然会看上他。” 离月目露无奈,“姚公子今日这般打扮就已经很好了。” 青衣华服的公子,丰神俊朗,身姿挺拔,哪怕被霍阳搂着,依旧纹丝不动,举止有度,的确算得上翩翩公子了。 “真的吗?那比我如何?”听她夸姚泽兰,霍阳又有些醋了。 霍阳穿着随意,除了头上随意绑了一根素色发带,腰间连个配饰都没有,坐没坐相。 “你……也不错,看着就像姚公子的一等侍从。” 姚泽兰忍俊不禁,霍阳讪讪推了他一把,冷哼一声,他今日就抱着公主看不上他的目的,怎可能好好打扮?被他这只花孔雀比下去也寻常。 几人闲聊间,画舫已划到了湖中央。 他们为方便,只租了一层的小画舫,在湖中十分不起眼。 旁边游过一艘双层画舫,坊内女子欢声笑语,丝竹悦耳。 上京民风开放,那些女子倚着栏杆,看到坐着的二人各有风姿,就冲他们扔手中的春花。 还好画舫小,游的也快,否则差点就被花枝淹没了。 霍阳怀中也被掷了两支,他有些得意,晃了晃手中的花枝,“还是有人慧眼识珠的。” 少年人的好胜心总是这么莫名奇妙。 姚泽兰抖了抖衣袍上的花瓣,“对对对,侯爷若是精心打扮,定然不止这两支。” 霍阳随手将花枝塞到离月手中,“鲜花配美人,送给阿莞啦。” 离月无奈接过。 “那应该就是长乐公主的画舫了。”姚泽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画舫,上面挂着黄色龙旗,十分显眼。 霍阳淡淡扫了一眼,“可说好了,你坐在窗边别动。” 姚泽兰无奈摇头,令船夫摇橹靠近。 船头上站了许多人,还撑了青罗伞,站在中间的应该就是公主了。 姚泽兰端坐在窗边,实在忍不住好奇,抬头看了一眼。 果然……什么都没看清。 毕竟那画舫极大,又隔那得远,其实连船上是人是狗分不清。 想来相看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公主估计也不在乎现在窗边坐的是人是狗。 小画舫贴着大船擦身而过,姚泽兰心里有些遗憾,说来在梦里他也没得见过公主的模样。 未想船上忽然有人吆喝,“那可是安阳侯的画舫的?” 姚泽兰回头,却被窗框挡住了视线,只能微微探头,拱手稽礼,“侯爷就在船上。” 他此时微微探头,为了稽礼又没有扶住窗框,只感到船身猛然一抖,竟一头栽到了水里。 霍阳大喊一声,“不好了,姚宗正家的二公子为了看公主,掉水里了……” …… 第17章 将军百战死(七) 离月终于见识到这位安阳侯如何能百战百胜了,坑起兄弟来当真毫不手软。 只怕明日整个上京都传遍姚宗正家的公子为看公主落水的事。 这事顶多传为一阵笑谈,但传到皇帝耳中,却不一定敢轻拿轻放,多少会给点面子,问一下宗正的意思。 至于最后婚事花落谁家,总得等这次意外被大家遗忘之后才会提起。 真是一招好棋。 霍阳喊完就跳入水中,把姚泽兰捞了起来,当然途中被他踹了好几脚。 姚泽兰浑身湿透,十分狼狈,黑着脸瞪向霍阳,“你干的好事。” 霍阳亦浑身湿透了,笑容十分欠扁,“你我都不想尚公主,眼下不是正好?” 见二人上了船,公主又着人问询可有什么不适。 霍阳忍笑朗声应了,“无碍,只是我二人皆十分狼狈,不能污了公主的眼,只能先回岸上更衣。” 公主又让人吊了披风和暖茶下来,倒十分妥帖。 他们二人虽然狼狈,但毕竟身强体壮,倒当真没有什么大碍。 姚泽兰却当真十分生气,一拳挥向霍阳,霍阳竟没有躲,嘴角立刻青了一大块。 见霍阳不躲,姚泽兰也拿他没办法,要不是在船上打架动静大,只怕还要补上几拳。 待船靠了岸,姚泽兰就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府中,离月替霍阳找来药,霍阳乖乖坐在桌前,十分配合。 二人此时几乎头挨着头,离月手下十分小心,霍阳却故意喊疼。 她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活该!” 霍阳有些委屈,“你同情他不同情我。” 说来她其实本对那位几年后的姚近侍十分不喜,但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黑历史,莫名就有些……讨厌不起来了。 霍阳见离月不答,忽然抓住她的手,“阿莞,倘若我尚公主,你当真不吃醋吗?” 吃醋?离月脑子一懵,霍阳已凑了过来。 他眼睛晶亮,带着讨好的意味,呼吸近在咫尺…… 离月手上的反应比大脑更快,一把扭住霍阳的手,就将他摁在了桌子上。 霍阳也懵了一瞬。 完了,露馅了!离月心底一咯噔。 “咦……阿莞你这招擒拿手法好厉害。”霍阳肩膀微缩,往桌沿下一滑,挣开离月,手紧接着缠上了她的手臂。 离月一掌拍向他肩膀,向后滑退几步。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他抓住。 霍阳少年心性,见离月身法奇怪,倒忘了方才的旖旎,又立刻扑上来跟她缠斗。 离月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急得汗都出来了,几步奔向门口,就想去开门。 霍阳按住门框,将她困在双臂之间,眼带戏谑,“阿莞要去哪里?” 话音未落,感到门上一阵巨力,霍阳变了脸色,一把将离月搂入怀中,肌肉紧绷,眼神狠戾,警惕盯着门外。 门被大力踹开,苏迟铁青着脸站在门外。 霍阳见是莫先生,一时怔愣住了。 苏迟抬手,长指捏在他手腕上,霍阳吃痛,下意识松手,离月就已被苏迟护在了身后。 霍阳依旧愣愣地,“谁惹先生这般生气?” 苏迟眼神冰寒,“再碰她,就剁了你的手。” 霍阳手腕此时依旧酸胀发麻,使不上力,他瑟缩了下。 阿莞本是莫先生找来照顾他的,既是侍女,也是通房,二人之间也不是第一次有亲密之举,为何先生忽然这般生气。 他脑中灵光一闪,莫先生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娶妻,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难道是因为喜欢上了阿莞? 可是他也很喜欢阿莞呀? 霍阳内心挣扎,想到先生独身这么多年也是不易,若是阿莞也喜欢他,他也不是不能相让。 苏迟不知他眨眼间已想了那么多,拉着离月就要走。 霍阳连忙道,“先生若是当真喜欢阿莞,日后阿莞就赠予先生,先生定要好好……” 苏迟猛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霍阳,他眼底冰寒,“你当她是什么?” 那是一种看着死物的眼神,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的睥睨。 霍阳被吓得倒退一步,出于多年行军打仗的警觉,他毫不怀疑自己轻易就会被碾死。 离月也被苏迟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先生……” “她是人,不是物件,不是你消遣的玩物,也不是你可以随意处置的弃履。” 苏迟敛去眼底戾气,垂眸看向离月的时候眼神已恢复平静,“莫怕……” 莫怕! 我会护你周全。 离月只觉得心被什么猛然攥住。 他曾说她像他的一位故人,但哪怕不是,他却还是对她处处妥帖维护。 那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很重要吧? “我不怕。”离月语带安抚,“方才侯爷只是在与我玩笑罢了。” 霍阳连连点头,“对对对。” 苏迟冷冷扫了霍阳一眼,倒不再为难他,拉着离月转身出了院落。 “先生不担心他察觉出这是幻境吗?” “幻境涉及人物越多,跨越时间越大,就越难找出破绽,譬如姚泽兰,若是没人点醒,他就会一直沉浸在幻境中。”苏迟神色依旧有些冷。 “方才之事,当真只是意外。”想了想,离月还是解释了一句,毕竟方才苏迟踹开门的神情,像极了抓奸在床的正房,害她也莫名的心虚。 “你……似乎对他很有好感?” 这个年纪的少年,性情炽热又鲁莽,但又十分难能可贵地真诚可爱,很难令人讨厌。 离月微微垂眼,“侯爷赤子之心,战功赫赫,年纪轻轻就无端枉死,先生不觉得很可惜吗?” “人生在世,爱而不得,求而不能,本就是常事。” “就连先生,亦有憾事吗?” 苏迟忽然停下来,垂眸望向离月,月色掩映,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我毕生只求一人真心,可惜她数次弃我而去,留我独行这人世间百余年,我有时亦不知该恨她还是该恨我自己。” 离月在那眼神之下,莫名心头酸涩,莫名有些嫉妒那个能令他这般在意的人。 “她既然不珍惜先生,先生为何还要这般在意她?” 苏迟自嘲一笑,“所以我才这般恨我自己。” 然而他眼底没有恨意,只有无端的脆弱,令离月莫名心跳加快了几分。 她故作轻松继续往前走,“说来那害他之人究竟隐藏在何处?难道等要到淮阳王摆宴的那日才会露面吗?” 说着她不经意回头,恍然看到苏迟眼底一片黑沉,情绪翻涌,似溺水之人看到唯一那根浮木,坠崖之人看到唯一那条藤蔓,分明想抓住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而强自隐忍克制。 那种隐忍,似疯狂似偏执,令人心惊。 离月不觉倒退了一步,脚下竟绊到一根树枝,在摔倒之前就被苏迟扣住手腕稳住了身形。 离月拍了拍胸口,有些惊魂未定,“多谢!” 苏迟松开她,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若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在他心里,先为将,后为人。他心底的怨,不一定是因为枉死找不到真凶。” 毕竟,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心底想着的,是驻守边疆,守万世太平。 他最遗憾的,是不能回到边疆,战死沙场。最期待的,只怕是那一道征战漠北的圣旨。 可惜圣心难测,之前因为细作的事情,圣上分明已经意动了,不知为何又想到以尚公主来堵悠悠众口。 毕竟自古帝王多疑,若是霍阳此次出征当真灭了漠北,回来时已封无可封,若是封王割地,只怕埋下祸患。 见她蹙眉,苏迟藏在袖中的手指捻了捻,“征战漠北之事,我已有成算,而他的死是否归于意外,却还需等淮阳王夜宴验证。你这些时日可以多出去走走,就当……多体会风土人情。” 未料苏迟这般胸有成竹,离月惊讶了一下,就莫名放下心来,“先生既有成算,我倒不必再杞人忧天。” “霍阳若是再犯浑,你倒不必对他客气。” 离月一愣,想起方才之事,“我会注意的。” “幻境中一切毕竟只是虚造,万不可深陷其中。” 离月回味了一下,才听出他话中之意,有些失笑,“先生是怕我动了心?” 那样的少年,若是当真遇到,的确很难不令人动心,但她也明白霍阳真正喜欢的人是阿莞,而不是她。 苏迟见她神色坦然,微微紧绷的下颏微松,嗓音低沉,“不过是……多嘴提一句。” 离月眉眼带了笑,“多谢先生关心。” 离月倒未想到淮阳王的宴会来得这样快。 不仅她的心紧绷着,连姚泽兰也十分坐立难安,毕竟在他记忆中这事阴影太大了。 一切如他记忆中那般,淮阳王特意安排他们两人同坐,又放在了上座,十分显眼,就连身边倒酒的侍女都与梦中长得一模一样。 姚泽兰几乎神经质一般,指着那侍女道,“这侍女看着就毛手毛脚,不需要她伺候。” 那侍女吓得立时跪下来,连声求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如何惹怒了他。 离月拿起桌上的酒壶,“还是我来罢。” 姚泽兰扫了她一眼,倒未再出声置喙。 离月拿了酒壶,却也有些犹豫要不要给他们倒酒,但毕竟宴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十分寻常,忽然都不喝酒,反而显得十分奇怪。 姚泽兰见离月犹豫,神色就更加紧张了。 离月干脆找借口换了一壶酒才回来。 第18章 将军百战死(八) 霍阳第一次见姚泽兰这般如临大敌的眼神,倒生了几分好奇,悄悄在桌下伸手桶他,“你怎么了?便秘了?” “你才便秘了。”姚泽兰沉着脸拍开他的手。 霍阳嗤笑一声,“那你怎么一晚上跟屁股底下长了刺一样,还到处挑别人毛病?” 姚泽兰有苦难言,就拿眼去看身后坐着的苏迟。 苏迟倒十分淡定,举着酒杯冲他微微勾唇。 忽然听到霍阳低呼一声,姚泽兰几乎神经质地跳起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这一声嗓门极大,本在谈笑的众人都停下话头,纷纷侧目。 “无事,无事。”霍阳讪笑着冲大家举了举杯。 霍阳蒙混过去,才伸手挡住脸,扯着姚泽兰咬牙低骂,“你到底发什么神经?” 姚泽兰有几分豁出去了,“我就是发神经,你现在就装病,跟我离席。” “这宴席才刚刚开始,我们就离席?明日淮阳王参我一本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磨得圣上松口,准备放我出征,你不要害我功亏一篑。” 姚泽兰心想,若是命都没了,还出什么征? 但见霍阳不肯走,他也没法子,只能紧绷着四下打量,想找到梦中未留意到的可疑之人。 霍阳见他一直心不在焉,酒过半巡,终于找了借口离席。 姚泽兰几乎松了一大口气,终于相信梦中之事不会重演。 霍阳坐在马车里,一直疑惑打量他,“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姚泽兰自然不会提起做梦之事,“我就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折腾我?”霍阳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扭头看到渐渐远离的淮阳王府,莫名心头生出一丝违和感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霍阳越来越感到不真实。 才离了淮阳王府的第二日,出征的圣旨就送到了侯府,令他领兵出战,收复漠北。 霍阳立刻联系了旧部,着手研究兵防,几乎连日不眠不休,有时半夜都要拿出圣旨看一眼,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出征那日,所有的旧部齐聚,圣上亲自祭旗,送出午门。 离月倒第一次见到这个朝代的帝王,他已经四十余岁了,两鬓有些斑白,却眼神锐利,举止沉稳有度,看着倒是一代明君风范。 霍阳骑在马上,望着身后数万兵将,又低头去看马前的莫先生和阿莞还有姚泽兰。 姚泽兰红了眼眶,“你小子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次定要打得那些蛮族心服口服。” 霍阳笑得嘴角裂开,却也跟着红了眼眶,“等我好消息。” 随着他的目光停顿,身后兵将竟像黄沙一般逐渐消散。 姚泽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霍阳身上的黑气,随着幻境的消失逐渐消散,他跃下马头,冲苏迟郑重施了一礼,“多谢先生。” 他又冲离月弯腰,“多谢姑娘,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离月眼眶微红,侧身让过,“侯爷不必多礼。” 霍阳又对苏迟道,“我心中还有一事不明。” 苏迟倒猜出他想问什么,“前朝动乱之时,曾三年大旱,饿殍遍野,那时百姓们为了活下去,常不管不顾,喝那混了黄土的泥水,后有人因此患上恶疾,经常头疼难忍,死后竟从耳鼻间爬出长虫。” “我观侯爷眼中隐有血线,是长虫入脑之症。侯爷又因为郁郁不得志,日日酗酒,激发了长虫凶性,才会经常酒后头疼难忍……” 霍阳有几分恍然大悟,笑容里有几分无奈,“我还担忧当真是自己识人不明,被身边人所害,如今看来,倒是我时运不济,怪不得别人。” 姚泽兰听得稀里糊涂,下意识抓住霍阳的手,“你……” 霍阳伸手一把抱住他,“择兰,这么多年你一直耿耿于怀,为了我牺牲至此,倒是我害了你,你今后可不要再犯浑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姚泽兰还想开口,抱着他的人已慢慢消散,变成漏过指缝的风,再也不见踪影。 待他回神,发现自己还站在藏宝阁门外,手中长剑还未收入鞘中。 苏迟带着离月绕过他,举步走进藏宝阁。 阁内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许多珍宝散发着幽幽荧光,几乎不必点灯,就已足够亮堂。 那把熟悉的弓弩,依旧透着森然的铁色,保养得十分得宜。 姚泽兰跟着走进来,率先握上了那张弓,他缓缓抚摸着弓上的划痕,“苏先生迷惑人的本事当真高明,竟骗我大梦一场。” “姚近侍认为,这是你的梦,还是霍侯爷的梦?” 姚泽兰手上一紧,“先生当真觉得我会信?” 信霍阳不是死于谁的阴谋,而是自己的隐疾?若真相当真如此,这些年他的坚持与怀疑,岂不是一场笑话? 他屈身于淮阳王,做他手中的刀,替他做下的那些违背良心的事,又该算在谁头上? 想到这里,他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几声,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固执。 离月目露不忍,“侯爷既已释怀,姚公子更应该往前看。” 姚泽兰瞪了她一眼,但想起方才幻境中最后阿莞变成了她的模样,嘴边的责骂莫名再也说不出口。 苏迟将离月拉到身后,冷冷撇向姚泽兰,薄唇微勾,“姚近侍信不信与我们并不相干,若是再出言不敬,我亦不介意让你再涨涨记性。” 姚泽兰被他一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有些颓然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泪意,“多谢先生替我解开心头疑惑,之前是我无礼,我待会自去向王爷请罪。” 苏迟淡淡道,“方才之事,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姚近侍回京之后,趁早离开淮阳王,不要再坏了宗正的名声。” 姚泽兰晃然觉得他又变成了威严的莫先生,下意识挺了挺背脊,连声应了。 经过这一折腾,离月也无心参加晚宴,跟着苏迟早早回了林府。 第二日起来,就看到院内摆了好几箱金银首饰,而陈妈对着她快笑成了一朵菊花。 “没想到姑娘这般争气,竟得了王爷青眼,一大早就着人送来这些东西,可喜可贺。” “姑娘以后入了王府,平步青云,可不要忘了老奴。” “老爷知道了十分高兴,让老奴请姑娘去前院呢。” 离月耳边听着她念叨,感到有些烦躁头疼,忍不住开口道,“闭嘴。” 陈妈陡然被她斥责了一句,面上不显,心里却嘀咕,没想到看走了眼,平日里看着乖巧,却是个有主意的,才刚得了势,就敢给她脸色看。 离月探头看了看隔壁院门,没有见到苏迟的身影,只能先跟着陈妈去前院。 路上遇到的仆从,都难得恭恭敬敬对她行了礼,待离得远了就开始小声嘀咕。 “听说了没?淮阳王看上了五姑娘,要纳她做妾呢。” “虽是做妾,却比普通人家大夫人身份还要高的,平素看着话少,没想到……” “王爷怎么没看上姿容更出色的三小姐,反而看上了她?” 林媚见到离月,冷哼了一声,“我说昨晚宴会前就不见妹妹的身影,想来是跑到了王爷后院,玩了一出美人计?” 但左看右看看不出她有什么姿色,又开始怀疑淮阳王有什么癖好,竟喜欢发育不良的豆芽菜? “姐姐慎言。”离月已经有些麻木了,冷冷回了一句,就继续往前厅走。 没料到林媚也是去前厅,二人前后脚踏进去,就见除了林老爷,大公子和四公子也在。 林君豪满眼新奇地打量着离月,就差没冲过来质问了。 林老爷倒是和颜悦色,先问林月,“昨夜宴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离月斟酌着道,“昨夜去到行宫,女儿忽然觉得腹中不适,就去后院找了一间茅房,出来后怕衣裙脏了污了王爷的眼,就先回来了。” “没有遇到王爷?” “没有。” 林老爷心下纳罕,难道是王爷认错了人? 毕竟以林月的姿色,哪怕真遇到了,也很难会得王爷青眼,反而林媚姿容尚算出色,更可能会被王爷看上。 林老爷又问林媚,“你呢?” 林媚听离月撇清,忍不住心头猛跳起来,也怀疑是不是王爷认错了,仔细回忆起来,“女儿昨夜在前院与王家贵女闲谈了一阵,倒未曾注意王爷何时进来,后来宴席开始,倒是……感觉王爷往我这边看了好几眼。” “当真没感觉错?” “没错。”林媚语气更笃定了几分,她当时还以为自己太敏感了,但此时想来定然没错的。 “看来王爷可能是将你二人弄反了。”林老爷松了一口气,毕竟林媚素来举止大方,比畏畏缩缩的林月更像能争宠的。 林月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想着怎么找到苏迟,跟他对一下口供。 林老爷挥挥手让林月先下去,对林媚道,“待会我着人以谢礼的名义送拜帖,你跟我一同去行宫,看看王爷的态度。” 林媚满脸抑制不住的喜色,连连点头。 林月刚出了院门,就见家仆引着王府的太监进来了。 那太监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擦肩而过,就进了前厅。 第19章 风雪夜归人(一) 林月顿住脚步,听到太监与林老爷寒暄了几句,就开口道,“今早杂家来送礼没说清楚,王爷怕引起误会,特令我再跑一趟。” 林老爷连声应和,“有劳公公费心,但说无妨。” “礼是王爷送给五姑娘的没错,但却不是什么聘礼,只是昨夜在后院匆匆一瞥,看五姑娘面善,有几分像大郡主,故而赏赐点小玩意,还请林老爷不要多想,该怎么对五姑娘,还怎么来,可千万不要伤了父女和气。” 林老爷被他这一波三折的话说得脸上阵红阵白,心头七上八下,心想原来这平日不起眼的女儿,竟有这般运气,长了一张与王爷女儿相像的脸,能得王爷当女儿般看中与买回去当妾的相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怕王爷早打听清楚,见他平素冷待了这个女儿,让人提点他来了。 林老爷连声应和,“毕竟是我亲生的,自然捧在手里,如珠似宝,还请王爷放心。” 太监十分满意,与他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回去复命了。 林月走出院门,就看到了门外的苏迟,心想原来他又去了一趟行宫,只怕一早听说了此事,替她打点去了。 晨光照在苏迟的纹绣白袍上,泛起了淡淡银光,更加衬得温润如玉,气质出尘。 他眸光淡淡,薄唇微启,“抱歉,是我一时疏忽。” 毕竟礼已经送了,再收回去也难堵悠悠众口,只能用这个法子,勉强自圆其说。 不知是因为他太过妥帖,还是什么原因,离月只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说来是我赚了,以后府中没有人再敢轻慢我,吃穿用度只怕也要上好几个档次。” 苏迟微微勾唇,仿若被她的话逗笑了,“五小姐心态倒是出奇地好。” 说话间,林老爷又喊人出来请离月回去。 离月敛去眼底的笑意,跟着家仆又回到大厅。 林媚瞪着她,脸上倒如调色盘一般五味杂陈,最后一跺脚,扭头就走。 林老爷对这个被骄纵惯的女儿素来宽容,也不生气,只对着林月嘘寒问暖,立刻拨了最好的院子给她安置,连陈妈也一并处置了。 林月在心底冷笑一声,原来他亦知道陈妈平素阳奉阴违,只不过懒得理罢了。 她附在林月身上,若是哪日回去了,起码能替无辜的林月留条后路,故而也不推脱,当日就搬进了新院落。 新院落离旧处一个东一个西,墙头也没挨着其他院落,离月莫名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心想自此以后除了上课,与苏迟只怕再没有什么交集了。 但回家之事,总要靠苏迟才有几分可能。 待找到机会,她总要与他坦白,自己不是真正的林月。 林月也没想到坦白的机会来得那么快。 换了新居的她,莫名有些睡不着,听到窗外轻响,莫名心头一喜,连忙坐起来推开窗。 苏迟抱臂垂眸,见她只穿着单衣,微微移开目光,“夜深露重,五小姐先披上外袍。” 离月低头看看自己,有些耳热,连忙找了件外袍胡乱披上。 “先生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话问出口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似乎在赶他走。 苏迟轻笑一声,“有些睡不着,就来看看五小姐可适应这锦衣华服的生活。” 夜色掩映,垂眸低笑的男子眉眼温和,容色出众,倒令离月想起那一句“阅尽人间三千色,无一如君月下人。”。 “既是锦衣华服,又怎可能有人不喜欢呢。” “倒是我多事了。”苏迟长指搭在臂上,轻轻敲击,一下下仿似敲在了离月心上。 “我心中有一事,一直想问先生。” “哦?”苏迟微微抬眸。 “先生可看出,我并非真正的林月?” “之前的林月,我自是从未见过的,但姑娘的灵识模样,与五小姐外貌的确全然不同。” 他果然都知道。 “所以先生一开始对我感兴趣,是因为看出我灵识有异?” “倒也不完全是……” 苏迟似有些踌躇,斟酌了一会,“姑娘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 这话到对应上了那夜他所说的像却不是。 离月莫名有些心头酸涩,“那位故人,对先生很重要?” 苏迟又轻笑了一声,“姑娘放心,我分得清你与她的区别。” 这话也不知算不算承认。 “我本是三百年前的人,不知何故,一觉醒来,灵识就附在了林月身上,如今太平盛世虽好,但我家人亲友都在故国,十分思念,不知先生有没有法子送我回去?” 苏迟微微摇头,“灵识跨越数百年的先例,我亦闻所未闻,但我相信,姑娘会遇到这样的奇事,自然冥冥中自有天意,兴许哪日醒来,就已回到了故国。毕竟……” 苏迟顿了顿,“姑娘的灵识并非属于这个朝代,定然不会久留。” 听他语气笃定,离月放下心来,就当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不过黄粱一梦,待到梦醒之时,还可以当做笑谈说与父母兄长听。 她此时陷入深思,却未发现苏迟望着她的目光幽深,其间潜藏了太多浓烈的情绪。 “我本名叫离月。” “离月姑娘。”苏迟垂眸看向离月,他嗓音低沉,如玉质般动听,喊这几个字时,莫名带了几分百转千回的缱绻,仿若在离月的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离月有些脸热,垂下眼,“多谢先生。” “姑娘不必过多忧虑,夜已深了,好好休息。”苏迟往退了两步,纵身跃上墙头,眨眼间就失了踪影。 离月有几分依依不舍地关了窗,躺回床上,脑中想着方才的对话,心中有对回家的向往,又夹杂了莫名的兴奋,翻来覆去竟毫无睡意。 林老爷因为淮阳王的缘故,近来在城中长了脸面,故而每日都要扮演慈父,喊离月到书房询问课业。 林媚心中羡嫉,对离月态度更差了,林君豪却因为与离月一同经历过幻境,倒与她亲近了不少。 这日十五,林老爷特地派人来知会离月,要带她一起去城外的同福观里上香。 平素初一十五林老爷都有上香的习惯,但离月却是第一次有资格同去。 离月换了一身干净朴素的衣服,在门外见到了三辆马车,第一辆应该是林老爷所在,第二辆坐的却是林君豪,大哥林浦凡外出未归,并未同行。 林君豪掀着帘子,冲离月露出大白牙,示意她上他后面那辆马车。 特地打扮过的林媚姗姗来迟,掀开帘子见到离月,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隔着离月远远坐了。 离月微微勾唇,倒落得个清静自在。 同福观就在城外南山上,香火鼎盛,上山的路砌了石阶,许多信徒都是徒步上山。 马车一路行到了山门外,立刻有小道上前接引,替他们安置车马。 离月抬头看了看,道观外观古朴,门檐雕刻精细,信徒往返,络绎不绝。 人群中的苏迟身形修长,举止从容,因为容色太过出众,引得许多信女偷偷打量。 离月未料会在这里遇到苏迟,有些惊讶。 林老爷却十分热情,与苏迟互相寒暄,邀他一同入观。 林老爷应该捐了不少香火钱,在观内有一处僻静的院落歇脚,小道还给他们奉了茶,一直陪着未走。 林媚一直偷偷去看苏迟。 他今日穿着虽与平日并无不同,但因为不是在课堂上的缘故,莫名少了几分严肃的疏离感。 林媚不敢在林老爷面前表现太过热切,犹豫了一会才道,“先生今日也是来上香的吗?” 离月心里暗笑一声,不然难道是来吃斋的吗? 苏迟神色淡淡,“不错。” “原来先生也信道?” 苏迟神色微冷,垂眸不答。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林君豪摸了摸头,尬笑,“姐姐说笑了,不信道怎么会来上香呢。” 林老爷淡淡哼了一声,“你们都坐着作甚?还不赶紧去前院上香?” 林君豪连忙站起来,拉着林媚要去上香,又对离月道,“五妹妹一起去罢?” 见他挤眉弄眼地,离月猜他定然不是好好去上香,还有其他去处。 闻言林媚沉了脸,“我不跟她一起去。” 林君豪见林媚生气,有些纠结,“五妹妹第一次来,不认路……” 离月冲林君豪笑了笑,“你跟三姐姐去罢,我待会再自己去。” 林君豪还待说话,就被林媚拉着走远了。 又有小道进来,冲林老爷稽礼道,“观主有请。” 林老爷站起来,顿了顿,看向苏迟,“先生不如与我同去?” 苏迟淡声婉拒了。 林老爷也不强求,跟着小道出了院落。 离月没有带仆从,见屋中安静下来,才发现屋里只剩自己与苏迟。 苏迟端着茶,白皙的手指修长,淡淡垂着好看的眉眼,似在出神。 离月莫名又有些耳热,收回目光站起来,“我出去走走。” 苏迟抬起眼,放下茶杯,缓声道,“一起罢。” 说罢率先站起来,离月只好依言跟上。 苏迟似是情绪不佳,缓步走在前面,竟未主动开口。 离月心头莫名有些惴惴,一时竟也找不到话题。 二人沉默着,越走越僻静,不多时就到了一处桃林,林中竟有一处茅屋,摆有石桌,环境清幽。 屋前坐了一个老道,那老道须发灰白,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见到离月眼睛亮了亮,“离小友……” 离月怔了怔,有些惊疑不定,这道人认识自己? 苏迟淡淡扫了老道一眼。 那老道怔了怔,讪讪笑了笑,冲离月拱手道,“这位善信,有礼了。” 第20章 风雪夜归人(二) “真人认识我?” “方才一时眼花,看错了。” 离月有些不信,他虽看着年纪大了,却双目有神,一点都不像老眼昏花的样子。 老道指了指树下石桌,“我观善信十分面善,不知是否有缘品茗一杯?” 桌上早就摆好了一壶茶三只茶杯,倒像等着他们一般。 苏迟示意离月入座,淡淡解释道,“无碍,道长是我一位故交。” 离月按下心头疑惑,从善如流坐下了。 老道举起茶壶,冒着热气的茶香扑鼻而来,连温度都是刚刚合宜。 “真人似乎早有准备?” “晨时起了一卦,算出会有故人到访。” 离月素来敏锐,总觉这林中不止他们三人,似有人躲在暗处窥伺,忍不住四处张望。 苏迟见她坐立不安,将茶杯递到她眼前,语调轻缓,“道长难得泡此好茶,你且尝尝。” 茶汤浓郁,色泽明亮,一看就非凡品,离月接过来浅尝了一口,奇特的香味在口中蔓延,令整个人都清明了不少。 她微微弯了眉眼,“果然是好茶。” 老道听她夸赞,目露几分得意,“这茶百年才得一两,有固灵清魂之效,小友自异世而来,灵识必有损耗……” 他说得随意,离月却心头巨震,差点打翻了茶盏。 老道几乎跳起来,眼疾手快扶住茶杯,“哎哟,这一滴可抵千金,可不能洒了。” 他此时须发皆张,有几分气急败坏,哪里还有方才那道骨仙风的样子。 离月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有些愧疚,“抱歉。” 老道摆了摆手,“无事,还好没洒。” 见他竟也一眼看穿自己的来处,离月心头微跳,“真人既知我自异世来,可知回去之法?” 道长瞥了她一眼,“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回去。” 听他语气笃定,倒与苏迟所言大差不差,离月心中定了不少,“多谢真人。” 老道又恢复那副道骨仙风的模样,推了推茶盏,“小友快喝了罢。” 离月见他这般急切,倒忍不住要怀疑他有什么企图了。 但见过方才他出手扶茶盏那一下展露的功夫,若是心怀恶意,倒也不必大费周章下毒。 因此她也不犹豫,端起来一口饮尽了。 苏迟见她饮下,精致的眉眼微微舒展,“多谢真人款待,我们该走了。” 老道见他说话间就欲起身,忙也跟着站起来,语气有几分失落,“难得相聚,不再多坐一会吗?” 苏迟淡淡扫了一眼他身后茅屋,眼含警告,“真人也该回去了。” 老道脸上僵了僵,又看向离月,恢复道骨仙风的模样,稽礼道,“小友性情纯善,切记日后遇事不可太着相。今日一别,自有再见之时。” 离月听他话中似意有所指,按下疑惑,还礼道,“多谢真人。” 二人离了桃林,正好遇到林老爷带着仆从准备下山。 林老爷待苏迟十分热情,特地邀他同坐一辆马车。 苏迟侧眸看了一眼离月,微微颔首,才上了林老爷的马车。 离月跟林媚上了马车,林媚忽地冷哼一声,“妹妹方才与先生去了何处?” 她见到离月与苏迟一同回来,暗自后悔方才跟着林君豪走了,难免心生嫉妒。 离月淡淡回道,“先生见我第一次来,陪我四处走走罢了。” “难怪方才妹妹不跟我们一起。” 离月微微勾唇,“不是姐姐不许我跟着的么?” 林媚噎了噎,冷哼了一声,“你可是淮阳王看中的人,别以为父亲会将你嫁给先生。” 离月冷下脸,“姐姐慎言。” “难道不是么?世人皆知王爷好色……” 离月陡然打断她,“今日之言,改日见到王爷,我定帮姐姐好好问一问。” 林媚眼里闪过几分慌乱,毕竟妄议皇室,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但她不肯在离月面前示弱,白着脸强装镇定,“少拿王爷吓唬人,王爷才没空见你。” 离月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林媚心中慌乱,倒也不敢再开口。 马车行到半山,天陡然阴沉下来,雷声隆隆,不过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连马匹都暴躁不安的嘶鸣起来,猛扯缰绳都控制不住。 因为雨太大,已看不清几米之前的车马。 离月她们坐的马车是林老爷临时吩咐架上的,车夫是个五十余岁的老汉,那拉车的马却第一次行山路,惊慌之下竟不受控制,陡然朝着一条岔路狂奔。 车夫惊呼着连连抽打马背,却适得其反,马奔的更快了。 离月和林媚被颠得坐立不住,林媚额头磕在车沿上,痛得惊呼一声,大声呵斥车夫,“你怎么驾车的?快停下!” 车夫语气惊慌,“马车控制不住了,二位小姐先抓稳,千万别被颠出去。” 林媚又气又怕,“要是本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你全家陪葬。” 离月努力稳住身形,没有理会林媚,掀开车帘钻到车夫身旁。 雨水兜头淋下,离月瞬间就衣衫尽湿,她观察了一会,对车夫道,“你抓紧马缰,我爬到它背上。” 车夫一脸震惊地看着林月,“五小姐……这样十分危险!” “必须尽快安抚住它。” “那我来吧!” “不行,我的力气扯不住马缰。” 这时候稍一松手,就是人仰马翻。 “可是……” “相信我!”离月语气坚定,在颠簸中勉强蹲住,抓着车辕就往马背上爬。 车夫看她瘦小的身子几次都差点被颠下地,吓得脸色苍白,却不敢出声打扰。 身体的力气太小,离月紧抓着麻绳,手都被磨破了好几处,费尽力气才爬到了马背上,背上没有马鞍,颠簸感更强了。 车夫吓得几乎失声大叫,只见离月敏捷地搂住了马脖子,整个人紧贴在马背上,待稳住了身形,才抽出不知何时绑在手上的布条,眼疾手快地蒙住了马眼。 她轻拍着马的颈侧,贴着马的耳朵安抚,语调轻柔,“不要怕,不要怕……” 奔马竟真的慢慢缓下马蹄,不再焦躁嘶鸣。 眼见马安静下来,离月也松了一口气。 正待坐直身体,抬眼却见前面一处山石矗立,被劈开一般,溪水从中蜿蜒而下,山涧很深,一眼看不到深浅,与对面杂木隔开约有一丈,寻常马匹根本迈不过去。 虽然速度慢了下来,但距离太近,此时惯性太大,哪怕马调了头,马车也极可能被甩下山涧。 离月搂着马,冲车夫喊道,“快点!砍断马缰,带着三姐跳车。” 那你怎么办?车夫几乎怀疑马上的不是平时林府娇养的小姐,而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 “快点!”离月呵斥。 车夫不敢耽搁,冲车里伸出手,“三小姐,快跟我跳车。” 林媚被颠的七荤八素,根本不知道马车外发生了什么,陡然被车夫抓住手,尖叫一声,“你做什么?敢对我不敬,我让我爹打死你。” 车夫被骂得一脸气怒,却还是沉默着将她扯出车外,拔出腰间匕首砍断马缰,抱着她往左侧一跳,护着她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林媚气疯了,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捶打车夫,“你放开我!” 车夫依言放开她,爬起来就往离月那边跑,“五小姐,快跳下马。” 马此时离山涧不过数米,离月虽可以拼着受伤跳马,但毕竟心生不忍,咬牙奋力扯住马鬃,马跟着人立而起,终于调转马头。 马车险险擦着马身冲下山涧,离月松一口气间,陡然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熟悉的雪松气息将她包裹。 苏迟环抱着她,不过轻巧一压,马嘶鸣一声,前蹄着地,彻底安静下来。 “你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语气冷怒,手上却十分轻柔。 离月放松下来,只感到浑身脱了力,只能倚靠在苏迟怀里,轻声道谢,“多谢先生。” 马夫跑到马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连声问,“五小姐,你没事吧?” 离月微微摇头,冲马夫安抚一笑,“我没事。” 苏迟半垂着眼眸,哪怕浑身湿透也不显狼狈,他环着离月的腰,冷声道,“沿着山涧往上有一处荒废的庄子,我们先去避一避。” 林媚见苏迟毫不避讳搂着离月,离月竟也不要脸地靠着他,顿时醋意大发,“五妹妹既然无事,还不快从马上下来?毕竟男女有别……” 苏迟冷冷扫了她一眼,林媚莫名脊背发寒,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离月此时已恢复了些许力气,不着痕迹微微挺直了背。 苏迟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顿,抿了抿唇,纵身下马,牵住断开的马缰,“劳烦二位走快些。” 林媚见苏迟虽下了马,却亲自替离月牵马,只觉心中更加堵得慌。 马夫倒是机灵,寻了宽厚的树叶来分给大家遮雨。 见苏迟没有接,林媚走到苏迟左侧,将本就不大的叶子举到二人头顶,“先生怎么会回来找我们?” 毕竟叶子不大,她挨得有些近,苏迟蹙了蹙眉,牵着马大步往前。 林媚没走过山路,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故意“哎哟”一声。 车夫停下脚步,“三小姐,你怎么了?” “我脚好像崴了。” 第21章 风雪夜归人(三) 车夫有些焦急,“那我背小姐一段吧?” 见苏迟头也不回,林媚咬牙,“谁要你背,我要骑马。” “那马没有马鞍,不会骑马的人坐不稳,摔下来十分危险。” “那为什么五妹妹可以?难道她就会骑马?” 马夫心想,方才五小姐操控马的动作娴熟,显然当真是会的。 马夫也解释不清为何平日看着胆小怯懦的五小姐会骑马,只能讪笑道,“兴许五小姐什么时候学过?” “她怎么可能学过?”林媚瞪了马夫一眼,“反正我走不动了,你给我想办法。” 马夫无奈,只好跑到前面问苏迟,“苏先生,三小姐扭到脚走不动了……” 苏迟肃着脸,因为雨水的缘故,衬得那张本就清冷精致的脸更加冷白如玉,透着疏离。 他脚下没有丝毫停顿,语调轻慢,“那你就陪她坐在这里等雨停。” 马夫一怔,不敢接话。 离月有些无奈,开口道,“让三姐上马坐我前面罢,我护着她。” 马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连忙点头。 苏迟略微抬头,扫了一眼离月,语气淡淡,“五小姐真大度。” 本就生气的人似乎心情更差了,离月单手举着挡雨的叶子,解释道,“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停不了,总不能当真不管三姐,让她上来我们还能走得快些。” 待马夫扶着林媚上了马,苏迟干脆丢开马缰,走到前面带路。 马夫接过马缰,小心翼翼跟上。 幸而那处山庄不算太远。 雨幕中看不清全貌,只见屋檐泛黑,门上牌匾脱落,蛛网四结。 四人一身狼狈,推开了破败的木门,在前厅找了一处还算清爽的角落,略微清理干净才坐下来。 马夫平时做惯活计,找了没有浸雨的破烂门窗,堆在一起生了火,又道,“我与苏先生在门外站一会,二位小姐把衣服烤一烤,莫着了凉。” 离月道了谢,待他们关上门,才和林媚脱了外衣架在火上烤。 火生的极旺,烤了一会身上冷意渐退,离月苍白的脸才渐渐恢复了血色。 林媚本想刺她几句,但看到她手上马缰勒出的伤口被雨水泡的发白外翻,想起方才惊险,倒生出几分莫名的情绪。 “五妹妹平日看着胆小,没想到竟敢骑疯马。” 离月脸色平静,“一时着急,就顾不上许多了。” 林媚下巴微抬,“倒比平日畏畏缩缩的样子讨喜。” 离月心下好笑,“多谢姐姐夸奖。” 林媚白眼一翻,“谁夸你了?” 衣衫轻薄,架在火上干的很快,她们穿好衣服,才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苏迟闻声回头,眼神却越过林媚落在她身后的离月身上。 他身上衣衫竟已干了,头发虽还有些湿意,却丝毫不狼狈,依旧如同往日一般芝兰玉树,不染尘埃。 林媚脸上微红,“先生快进来烤火罢。” 苏迟微微颔首,跨步进了门。 车夫也有些冻得受不了了,赶紧凑到火堆旁,烤自己方才在门外拧得半干才穿上的衣服。 苏迟独坐在一边,冲离月道,“五小姐方才受了伤,我这里有金创药,过来我替你包扎一下。” 林媚忙道,“我来替妹妹包扎罢。” 苏迟淡淡瞥向她,“三小姐照顾好自己即可。” 林媚脸上僵了僵。 离月磨磨蹭蹭走到苏迟身前,苏迟垂眸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开口,“伸出手来。” 离月被他盯着,倒莫名想起小时候被先生考教课业的时候,心头惴惴,有些迟疑。 苏迟似乎耐心告罄,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拉到身前。 手上的伤口有些狰狞,苏迟身上的气息陡然冷了不少,淡淡道,“会有点疼。” 他微微敛眉,垂眸细细在伤口上撒药。 伤口泡了太久的水,陡然碰到药粉,离月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下。 苏迟抬眸,因为凑的近的缘故,离月发现这样看他的眼睛,比平日更显精致狭长,眼里是碎光细雪般的干净冷然。 苏迟淡淡勾起唇角,“原来你也会怕疼?” 离月有些猜不透他为何这般生气,连说话也带着刺。 “自然会怕的。”离月踌躇着开口,“但毕竟当时情况紧急……” 苏迟却似不想听她的辩白,从怀中取了白帕,撕成两半替她包扎,“记得莫再碰水。” 离月连忙点头。 车夫忍不住跟着插嘴道,“五小姐当真是胆大心细,有勇有谋。” 林媚冷哼了一声,“没摔死也是福大命大。” 离月其实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既然做了,自然心有成算,但此时也不想多辩驳,只低下头一言不发。 马夫却是个话多的,“还好苏先生找到这处旧庄避雨。” “说来这山上何时竟有这么大个庄子?”林媚也有些好奇,毕竟她自幼跟着林老爷上山,后山荒僻,从未见过有人进出。 马夫本是附近乡下的农户,对这庄子倒有些耳闻,“二十多年前,这处庄子曾闻名一时,三小姐如今尚且年幼,未曾听过也正常。” 林媚倒来了兴致,“那为何现在这般破败?” “这处庄子本名日月庄,传闻当年的庄主莫弘宇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刀客,性情豪爽,为人仗义,附近一带乡民都得过他的照拂。莫庄主交游广阔,常年在外做一些走南闯北的生意,赚下家底之后,庄子越建越大,还娶了一位颇具艳名的美妻,夫妻亦十分恩爱和谐。” 马夫停下来,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柴。 “后来呢?”林媚忍不住追问。 马夫叹息了一声,“可惜天妒英才,娶妻不过三年,莫庄主竟遭了意外英年早逝。庄主夫人伤心欲绝,干脆散尽了家仆,搬到其他地方,这处庄子也就荒废下来,经年累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庄主是遭了什么意外?” “据说是回庄路上,被人劫财害命,身首分离,死无全尸。” 既是江湖刀客,又经常走南闯北,这样的死法倒不十分出奇。 林媚忍不住道,“他竟已挣下了家业,何必还亲自出去做买卖?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马夫微微摇头,“当时之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倒不敢妄加评断。” 听着他们闲聊,离月感到右边潮湿的屋角陡然一暗,抬眼看去,却是一团浓重黑雾…… 黑雾?离月微微睁大眼睛。 这处前厅本就塌了一半,兴许是暴雨的缘故,或是被阴气一冲,房梁竟然松动起来。 随着头顶忽然抖落的灰尘,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一根房梁猛然砸下。 苏迟反应极快,搂着离月往后几步,火堆被砸灭,带起了呛人的烟灰,看不清对面是何形状,只听见林媚低声叱骂和马夫的安抚,想来并未受伤。 离月正待开口,那黑雾却似有意识一般,竟已主动缠上来。 离月只觉得眼前一花,发现四周已一片漆黑,而自己与苏迟正站在一处破庙前,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 庙门破败,仅余半扇,门外积雪深厚,门内残垣断壁,隐约有火光透出。 二人身上已随时节变幻了衣着,苏迟一身白色裘衣,衣服下摆绣着凤鸟菱形锦纹,而离月却是一身红色白梅绣枝锦袍。 苏迟依旧是原来那张脸,在锦衣衬托之下,更显得皮相精致,气质斐然。 他淡淡垂眸,看向离月的眼神浓黑深沉,似深邃幽潭,藏着无尽晦涩。 离月莫名觉得心头一颤,被晃得有些失神,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 苏迟轻抬起手,似乎连指尖都在颤抖,在快要碰到离月颊边那一刻,才猛然顿住。 离月有些疑惑,不知他这毫无由来的情绪因何而来。 苏迟猛然收回手,目光转向火光处,又恢复了沉静的姿态,“走罢,进去看看。” 庙内神台倒塌,不见神像,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东南角的火堆旁坐了两个人。 青年男子穿着玄色紧身扎金剑袖衣袍,倚靠在暗红色漆面斑驳的木柱边,曲着一条腿,左手搭在膝上,右手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男子剑眉星目,发丝有些凌乱,几缕掉在额前,却挡不住看过来的尖利眼神,像是一把异常锋锐的刀。 他身旁坐着的中年人身材瘦长,皮肤苍白,目光如鹰,在见到他们进来那一刻已猛然站起来,腰间长刀几乎脱鞘而出。 离月被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惊得微顿住脚步,苏迟不着痕迹挡在她身前,薄唇轻吐,“二位这是何意?” 青年抬手,轻轻按在中年人刀头上,微微摇头。 他站起来抱拳施礼,“荒郊野外,陡然见到生人,故而有些紧张,抱歉吓到二位。” “我二人路过此地,见庙内有火光,想借地小憩一晚,若是不便……” “的确不便。”中年人冷冷接了一句。 青年张了张嘴,收回欲脱口的话,略有些歉疚地转开眸。 苏迟微微一愣,笑道,“这附近并无其他遮风挡雪之处,这庙宇空阔,我们就在另一面烤火,绝不打扰二位。” 中年人还待拒绝,青年开口道,“此时天寒地冻,这庙又不是我们的,他们中还有娇弱的姑娘,不如……” 中年人微微弯腰应了一声,指着最远处的角落,对苏迟道,“你们去那边。” 他语气毫不客气,如同驱赶一般,离月忍不住微微皱眉。 苏迟神色如常,微微欠身,带着离月信步走到那处角落。 第22章 风雪夜归人(四) 庙内虽有瓦遮头,但十分破败,外面呼啸的寒风几乎仍有大半灌进来,还好角落处尚能避风。 见他们身无长物,青年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对中年人道,“捡的柴火尚算充足,你抱些过去给他们生火。” 中年人皱着眉,抱了一把柴火放在正中,忍着气道,“二位请便。” 苏迟冲男子微微点头,“多谢。” 他生了火堆,又找了干净的木板,与离月隔着一人的距离坐下来。 苏迟墨色的眼瞳在火光映照下,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温和,“可还觉得冷?” 离月微微摇头,“不冷。” 青年看似依旧随意靠坐,实则一直偷偷打量他们,见他们相处起来恪守礼矩,既不似夫妻,又不似主仆,倒难免心生好奇,忍不住插口,“我这里有些干粮,二位若不嫌弃……” 苏迟淡淡扫了他一眼,嗓音淡静,“不必。” 离月不明白他为何放过拉近距离的机会,毕竟他们二人定然有一人是怨主。 苏迟见她目露疑惑,淡声解释,“他们二人神色疲倦,衣衫虽看着尚算整洁,却有破损之处,又异常警惕,显然被人追杀才逃到此处。我们与他们并不相识,没必要惹上是非。” 他语气随意,却一语道破二人心事,惊得中年人又猛然站起来,拔刀指向苏迟,“你们究竟是何人?” 苏迟微微侧首,乌黑墨发沿着肩头滑落,神色平静,“不过陈述事实罢了,阁下何必恼羞成怒?” 青年此时亦忍不住挺直了脊背,手又按在了刀柄上,“阁下观察入微,在下十分佩服。” “过誉了。”苏迟薄唇微勾,像听不出其中的讽刺之意,坦然应下。 他这般轻巧,青年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场面有些僵持。 苏迟拿起身旁树枝,拨了拨燃得正旺的炭火,忽然道,“真正的不速之客到了。” 话音刚落,呼啸的寒风带来了隐约的衣袂声,因为屋内此时太过安静,故而十分清晰。 青年以手撑地,猛然跃起,纵身奔向后门,“走!” 二人轻功了得,眨眼睛就奔到后墙。 然而来客更快,踏着屋顶破瓦,四面合围而来。 四名黑衣人一跃而下,面覆黑布,看不清年龄样貌,手中长剑寒光闪闪,出手十分迅捷。 一名灰衣人立在神台之上,背着手旁观。 二人被围住,倒也未十分惊慌失措,青年腰间长刀脱鞘而出,刀光一闪如流星划空,以迅捷凌冽之势划破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右肩。 好刀法!离月暗赞一声,双眼微微发亮。 苏迟微微勾起唇角,不着痕迹侧了侧身,几乎将她整个人挡在了角落里,却又未影响她观战。 中年人刀势猛烈,气势磅礴如有雷霆,但似乎余势不足,显然有些疲累,而青年手中长刀似银龙出水,刀光织成密网,二人一刚一柔,配合得当,一时倒未落下风。 但是黑衣人多势众,二人亦无法突围。 灰衣人沉声道,“结阵。” 四名黑衣人陡然后退,袖中甩出长绳,绳上竟挂满了尖刀,扯成合围之势,弯腰扫向他们二人足下。 中年人猛喝一声,猛然劈向绳索。 未料那绳索不知是何材质织造,这般猛烈一刀,竟只磨出了轻微白痕。 绳索灵活翻转,反而缠住了中年人手上的长刀,四人猛然一扯,就将长刀扯得高高飞起,直插入一旁的神台上。 中年人失了刀,手臂上也被绳上的刀锋划出了数道血口,鲜血飞溅。 幸而青年将他扯到身后,拦住了趁机刺上来的利剑。 刀绳又趁机猛甩,欲图夺青年手中的刀。 离月看得紧张,手不自觉蜷缩,苏迟长指一伸,握住了她的指尖。 离月恍然低头,见他白皙匀长的手指将自己指尖稳稳包住,避免她握到伤口,顿时心尖像被什么勾了一下,耳边染上了几分莫名的热意。 苏迟并未收回手,“用刀以迅猛为上,却难免灵巧不足,这群人能想到以柔克刚,显然有备而来。” “那该如何破解?” “人有两只手,刀也还有刀鞘……” 话未说完,青年左手已扯下腰间刀鞘,缠着刀绳猛然翻转数道,原本的长绳变成短绳,将拉绳的黑衣人扯到身前,黑衣人只能弃绳用剑。 灰衣人见苏迟二人气质文雅,看着不似江湖人,本想着解决完青年再顺手处理他们也不迟,未料苏迟忽然插口,一语破阵,顿时不敢再轻忽,手按上腰间长剑,看向角落里的苏迟,目光狠戾,“阁下是何人?” 苏迟神色从容,“过路之人。” 见他丝毫不慌,灰衣人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深浅,也不想多生事端,冷笑一声,“既然只是过路,就快些离去,莫要多管闲事。” 苏迟淡淡道,“雪天寒冷,无处可去,你们动作快些,莫扰人睡觉。” 将杀人之事说得这般轻描淡写,灰衣人被噎得一愣,怕夜长梦多,手中寒光乍起,飞身刺向青年。 青年二人以少敌多,本就于劣势,灰衣人剑术又就在他们之上,陡然加入,几乎瞬间就占了上风。 青年人左支右绌,瞬间身上就挂了彩。 中年人见青年受伤,几步上前挡在青年身前,徒手接白刃,气势凛然,“庄主,你先走。” 他这般不要命的打法,竟当真清出了一片空隙。 但青年手中刀势不减,咬牙道,“这一路奔逃,从十数人到如今仅余你我二人,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弃你独活。” 灰衣人冷笑一声,“倒是主仆情深。” 说话间手中长剑瞅准空隙,刺向青年。 “庄主小心!”中年人双掌猛然夹住剑身,挡在青年身前。 灰衣人冷笑一声,旋转剑柄,中年人手上鲜血迸溅,咬牙吃痛,竟不肯松开。 青年人长刀劈向灰衣人左肩,抢下中年人,其余四人瞅准空隙,四把长剑直逼周身命门。 青年双眼发红,咬牙道,“到底是谁向月影阁买我的命?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月影阁从不出卖雇主,阁下还是到黄泉底下去问吧。” 灰衣人长剑直刺而下,中年人猛然推开青年,只觉耳边传来“叮”一声轻响,长剑擦着耳际落到了空处,中年人眼中闪过茫然。 灰衣人收剑转身,看向苏迟,“阁下何必多管闲事?” 苏迟捻了捻指腹上的灰尘,慢条斯理道,“见他们主仆情深,不忍心拆散。” 灰衣人方才讽刺他们主仆情深,现在苏迟又将话还给他,顿时被气得额头青筋直冒,“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苏迟虽席地而坐,身姿却依旧挺拔,从容淡静,“我倒想见识见识如何不客气。” 离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苏迟侧眸看向离月,眉眼温和,“你等我一会。” 离月见过他那手以气化劲的功夫,倒不担心他会吃亏,点了点头,“先生小心。” 苏迟站起来,微微弯腰抖了抖衣袍,淡淡直起身,“来吧。” 那语气仿若在邀人品茗赏花。 方才那粒不起眼的小石子,竟能震得他手臂发麻,此时虽然气得狠了,灰衣人却不敢轻忽,示意身旁一名黑衣人先上前试探。 青年猜不出苏迟的深浅,忍不住提醒道,“他们是暗影阁的杀手,公子小心。” 苏迟不答,静静看着长剑刺到身前。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率先靠近苏迟的那个黑衣人已倒飞出去,只剩苏迟依旧站在原地,手上握了一柄剑,显然是从黑衣人手中夺过来的。 至于怎么夺的,却根本无人看清。 灰衣人不着痕迹倒退了半步,心头剧震,心中暗暗思索着这是江湖上哪位高人。 苏迟握着剑,动作却似有些生疏,缓缓打量了半晌,才叹了一句,“好些年没拿剑,倒不会用了。” 他说得坦然,一众黑衣人却面面相觑,不知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一时场面竟有些僵持。 “再来。”苏迟手中剑随意拖在地上,那姿势着实不像一个高手。 “阁下可知若是得罪了月影阁,日后只会不死不休?” “倒十分横行霸道。”苏迟淡淡点评。 灰衣人不再犹豫,略一挥手,四名黑衣人都扑向苏迟,而灰衣人却趁机扑向了角落里的青年。 只要黑衣人能拦住苏迟一瞬,他就信心全力一击必杀。 青年受了伤,手上的刀虽快,灰衣人的剑更快,几乎舞出残影,力竭之下,难免有几分左支右绌,未察觉灰衣人左手往身后一缩,袖中一把短刃已悄然甩出。 这招是灰衣人独创的绝技,那短刃微弯,悄然甩出后如同回旋镖一般从对手脑后飞回,不知偷偷取过多少人首级。 灰衣人短刃挥出,暗道一声成了!正待后退,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把长剑已直指眉心。 幸而剑只是悬在半空,距离他不过半寸之遥,却惊得他一身寒毛直竖。 苏迟手腕微抖,长剑从灰衣人眼前扫过,“叮”一声打在青年脑后回旋的短刃之上。 这力使得十分轻巧,短刃兀自绕着剑身飞旋,几乎擦着灰衣人的鼻尖飞回。 “说出买命人,可饶你一死。” 灰衣人面色灰败,“今日能遇到阁下,是他的运气,但我月影阁既接下此单,定然会不绝不休。” 话音刚落,他口中溢出黑血,竟已咬毒自绝了。 青年面色一沉,急忙奔向其余几名倒地的黑衣人,发现他们同样口吐黑血,气绝已久。 青年抬头看向苏迟,神色复杂。他方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未料眼前男子不过举手间,就轻巧败了暗影阁的杀手。 中年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多谢先生仗义相救。” 苏迟侧身让过,“不必多礼。” 中年人想起方才对他多有轻怠,面有惭色,不肯起来。 青年亦走过来欲跟着行礼,“若非先生不计前嫌,今夜只怕我主仆二人已命丧于此。” 苏迟长剑倒转,剑柄抵在他膝上,淡淡道,“二位先疗伤再说话。” 他随手弃了剑,走回离月身旁,见她依旧摊着双手放在膝上未动,眉眼又温和下来,“可觉得累了?” 第23章 风雪夜归人(五) 眼前人的皮相极好,因为此刻眉眼温和,少了平日的疏离感,平添了几分难得的人情味。 离月又有几分晃神,总觉得自入幻境以来,苏迟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莫名的……缱绻。 “若是累了,就闭眼休息一会。”苏迟坐下来,挡住身后人的视线。 离月进幻境前才经历生死,精疲力尽,此时外面寒风凛冽,这处围了火堆的角落却温暖如春,若不是因为想着幻境之事,的确早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而此刻苏迟救下二人,幻境却丝毫未见崩塌之象,显然怨灵心中的执念不在这里,她心中好奇,哪里肯睡,摇头道,“多谢先生,我不累。” 青年替中年人包扎好伤口,又将自己伤处草草处理了,还十分妥帖地将地上尸首清理到庙外,才凑到苏迟他们身旁弯腰致谢,“在下莫弘宇,这是莫丘,今日之恩,没齿难忘,敢问恩公大名?” 苏迟半垂着眼眸不答,离月冲莫弘宇笑了笑,“先生姓苏,我姓离。莫公子要一起坐吗?” 见离月如此善解人意,莫弘宇喜形于色,连连点头,“原来是苏先生和离姑娘,不知二位欲往何处?” 离月看了苏迟一眼,笑道,“先生与我正准备去扬州城投亲。” 听他自报名讳,离月立时想到了马夫口中的日月庄庄主,自然能猜出他此行的目的地。 果然莫弘宇一脸惊讶,“巧了,我家就在扬州城外的日月庄,此地离扬州城不过一日路程,只可惜遇此大雪,耽误了行程。” 苏迟拨了拨火堆,“莫庄主因何遭到月影阁追杀?” 莫弘宇叹息了一声,“月影阁历来杀人只问价格,不问缘由,我至今仍想不通是谁想要我的命。” 莫丘接口道,“我家庄主素来与人为善,江湖上并无什么仇家。何况月影阁自视甚高,往往需要雇主倾家荡产作酬。故而若非深仇大恨,很少有人敢下订。” “但若是月影阁肯接下订单,追杀目标绝不需超过三次,并且从未失手。” 苏迟微微点头,“略有耳闻。” 莫弘宇苦笑一声,“第一次我们就损失了十余人,今日若不是遇到先生,只怕我早就……” 莫丘连忙劝慰,“待回到日月庄,庄内守卫严密,月影阁再来必然也讨不了好。” 莫弘宇一脸涩然,“若是回庄之前再遇上,你不用管我,告诉夫人不必再等我回去了。” “庄主怎能说这种丧气话?夫人还在等您回去。” 见他们二人越聊越激动,离月有几分无奈,“有先生在,庄主不必担忧。” 莫弘宇歉然道,“下次必然是月影阁排名前三的杀手,不比寻常。先生肯出手一次已是仗义,我怎能再陷先生于险地?” 苏迟难得开口,淡淡道,“既然已得罪月影阁,倒不外乎再得罪一次。” 莫弘宇未料他肯同行,十分惊喜,“先生若肯护我回庄,我愿送先生一半家财。” 第二日天明,外面大雪初停。 但毕竟雪天冰寒,哪怕给马蹄打了防滑钉,依旧走得十分缓慢。 离月与苏迟相对坐着,中间案几下点了炭火,倒还算暖和。 苏迟正闭目养神,离月毫无困意,不知不觉就看着苏迟发起呆来。 苏迟哪怕此时闭着眼,也带着不容人靠近的疏离感。但那眉眼又太过精致,让人忍不住想多靠近几分,这种矛盾交杂,总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跳纷乱。 离月转开目光,看向帘上挂着的油灯,那灯已经灭了,正随着车架左右摇晃,衬得外面寒风更加凛冽。 耳边传来莫丘劝莫弘宇进车里避雪的声音,不出意外莫弘宇又拒绝了。 这位庄主如那车夫口中那般性情直爽,为人仗义,却又难得心思细腻,十分恪守礼节,因为车内有女眷的缘故,哪怕受了伤也不肯踏入车内半步。 “在想什么?”嗓音温柔淡静,在呼啸的寒风里莫名清晰,仿若勾着心弦在颤动。 离月脸侧又热了起来。 “车内太闷了?怎地脸上这么红?”苏迟伸手拨了拨身旁的窗帘,寒风顺着他的耳侧擦过,在车内打了一个旋。 离月扯了扯袖口,“我以前也经常听到这样的风。” 离国在青要山脚下,前面还有一片很大的冰湖,印象中每年总有那么四五个月是下雪的。 下雪的时候,寒风从山外打着旋刮过,军士们就会关上城门,高耸的城墙将整座城围在山坳里,形成天然的屏障,城内一片和暖热闹。 大家都喜欢在这样的季节里围在一起烹羊饮酒,谈笑风生,不担心受战火波及,也不用怕没有余粮下锅。 他们偏安一隅,享乱世太平。 离月喜欢跟着兄长外出狩猎。 因为天寒的缘故,那些动物们都喜欢聚集在冰湖周围取暖,反应都迟钝不少,见到人骑着马经过,有时都不跑。 她纵马驰骋在冰湖上,兄长总会在后面追着她发牢骚,说若是踏破了冰湖,坠马受了凉,定然会被父王母后责罚…… 想到自己离家已近三个月,离月神情难免带了几分落寞。 “想家了?”苏迟望着她的神情有些奇怪,仿若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与疼惜,“若是回去之后……” 他顿住话头,似乎找不到措辞,长指搭在腿上微微蜷了蜷,忽然略微抬手,隔着袖子按了一下她的手腕,“该换药了。” 离月任他按着手腕拉到桌上。 苏迟倾身靠过来。 这马车不大,苏迟身高腿长,本就坐得十分逼仄,忽然靠过来显得压迫感更强了。 离月几乎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整个肩背抵在木板上。 苏迟垂着眸去看那伤口。 离月几乎能感到他霎时心情又不好了,心头有些惴惴,只看着他细细撒了药粉。 他那药应当十分珍贵难得,不过上了一次,伤口就已开始结痂了。 车厢中一时沉寂,又莫名弥漫了一种难言的暗昧。 随着奔马的嘶鸣,车厢猛地一晃。 苏迟几乎在那一瞬间将离月按在怀中。 离月被护的极妥帖,在狭窄的车厢中,莫名又觉得有些耳热,悄悄透过晃动的车帘看向车外。 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持剑站在马车前,脚下已身首异处的灰马仍在不停喷涌冒着热气的鲜血,将雪地融出了一片刺目的鲜红。 “月影阁?”莫弘宇手按在腰间长刀上,沉着脸问道。 “竹影。”他似很少开口说话,故而声音十分晦涩沙哑。 暗影阁只有四大杀手“影”为名,每一个都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 论武功排名兴许不是第一,但若是单指杀人技巧,无人敢说排在他们四人之前。 莫弘宇瞳孔微缩,“没想到我竟能惊动暗影阁排名第三的杀手。” 大雪纷然落下,在竹影身前不过三尺处,就倏然化作了白色的雾气,“你不能,他能!” 竹影长剑指向马车内,带起一阵风掀开门帘。 离月下意识挣开苏迟,苏迟手下一空,隔着门帘与竹影对视了一眼,略微抬眸,目光停在黑衣人身后的树梢上,“另一位怎么不下来一起?” “咦?被发现啦!”声音带着少女的娇嗔,仿若捉迷藏输了那般带着几分不甘。 莫弘宇只觉眼前一花,就看到一团雪轻盈落在地上。 少女裹着一身雪白狐裘,双耳戴了绒白耳罩,眼睛极大,整个人仿若是雪中长出来的精怪,站在竹影身旁,一黑一白倒十分相衬。 “花影?”莫丘失声道。 “咦?”花影咯咯一笑,“你认识我?” 月影阁排名第四的花影,最善藏匿,暗器之道出神入化,传闻她随手摘花飞叶就能化作杀人利器。 苏迟看向身旁的离月,温声道,“你在车里等我。” 离月刚想开口,他已独自掀开车帘,缓步下了马车。 那披着白裘的背影,姿态从容,俊雅天然,带着令人心安的气度。 离月心跳莫名又加快了几分,隔着车帘缝隙往外看。 只见花影眼睛一亮,“公子竟生的这般好看,有没有兴趣加入月影阁?” 苏迟微微勾唇,“原来月影阁选杀手的标准竟是这个?” 花影又咯咯笑起来,“公子是在夸我长得美吗?那是马车里那位姑娘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苏迟微微摇头,“原来还得脸皮厚,看来我并不适合。” 花影脸色一变,“这样好看的人,可惜多长了一张嘴。” 说话间她衣袖轻扬,一朵“雪花”循着其他雪花的轨迹,不着痕迹飘向苏迟。 直到快到苏迟身前,才陡然疾射向苏迟眉心。 “先生小心。”莫弘宇惊呼一声。 苏迟却像没看到一般,兀自站在那里。 花影脸上闪过惋惜之色。 苏迟忽然抬手,他这一下动作极缓慢,却偏偏先一步弹在了那朵“雪花”之上,那朵“雪花”又以更快的速度飞向了花影。 众人还未极反应,竹影已上前一步,手中长剑猛然挥出,剑气卷起漫天飞雪。 “叮”一声脆响,那枚“雪花”打在竹影剑上,竟激起了一片火花。 竹影巍然不动,声音嘶哑,“阁下究竟是何人?” 第24章 风雪夜归人(六) 花影眼中闪过一抹惊诧,咯咯一笑,“你今日话也太多了些!” 她广袖一挥,无数暗器急射而出,身体却跟着往后退去,眨眼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竹影同时踏步,脚下激起无数雪花,长剑刺向苏迟。 莫庄大喝一声,拔刀与莫弘宇将暗器一一打落。 苏迟巍然不动,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夹住竹影剑尖,而那些暗器也停在他周身三尺之外,仿若遇到了屏障,不得寸进。 竹影长剑猛力推进,竟令苏迟手往后挪了两寸。 苏迟侧眸看向竹影,夸道,“江湖代有才人出,你本事不错。” 竹影没料到自己用了十分气劲都挣不开苏迟的两根手指,只以为他在故意讽刺,含怒左手变掌拍向苏迟肩膀。 苏迟松开剑尖,拉过一旁莫弘宇,带着他的刀挡住竹影,嗓音从容不迫,“剑以轻盈迅捷为主,而刀重在以力破巧,既然用刀,就不能想着以招式取胜。” 莫弘宇手被他带着不由自主举过头顶,从上往下劈向竹影。 几乎没有任何招式,竹影却发现自己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只能咬牙将剑横在头顶,挡住长刀。 那刀势万钧,竟将他劈得半跪在地,膝下积雪瞬间消融,压出了一个深坑。 莫弘宇只感到手上余劲未消,刀势又变成了横扫千军,拦腰砍向竹影。 竹影勉力用剑挡下,手腕经脉迸裂,狼狈向后滚了一圈,以剑柱地,抬眼看向苏迟。 他眼神如狼一般凶狠犀利,夹着莫名的嗜血兴奋,“我接不下他第三招。” 花影轻柔的嗓音凭空响起,轻笑一声,“你也有这般示弱的时候?” 数根银针悄无声息射向马车内。 苏迟瞳孔微缩,跃上马车震开银针,将整个车门挡在身后,目光盯向藏在树后的花影。 “又被你发现啦!”花影轻笑一声,从树后轻盈跃起。 “你最在意的,果然是车里那位姑娘!不如出来让我见见?” 她双手伸入怀中一探,竟在指间夹了数枚黑色小球,胡乱往马车上一扔,就迅速往后退去。 有的黑色小球刚碰上风雪,就猛然炸开,爆炸威力竟十分巨大,震得积雪飞扬,一时看不清其余小球落到何处。 “姐姐!”苏迟伸手探入马车,将离月拉进怀中,一脚将未及反应的莫庄踢到一旁,纵身跃起,才跃到马车顶上,车身就被炸的四分五裂。 苏迟周身真气激荡,飞雪停驻,又猛然荡开。 所有的雪花瞬间都变成了杀人的利器,直扑向花影。 花影短促的惊叫一声,纵身疾退。 但她又如何能快过飞雪。 花影身上衣服陡然被风雪割得千疮百孔,爆出血雾。 竹影纵身替花影拦下雪雾,接住重伤的她,自己后背也瞬间被血浸染。 一黑一白的身影眨眼消失在大雪中。 苏迟见他们二人退走,才放开怀里的离月,低眸正对上离月的目光。 离月望着他的神色十分奇怪,“你方才……叫我姐姐?” 苏迟神色微凝。 离月忽地勾唇,倒退两步,与苏迟隔开距离,微微施礼,“多谢先生相救。” 苏迟微微抿唇,刚想开口。 莫弘宇扶着莫庄走过来,方才爆炸太过剧烈,他们身上都挂了彩,但好在不严重。 “先生又救了我们一次,如此大恩,没齿难忘。” 苏迟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晦涩,“你们都受了伤,这附近可有地方可作休憩?” “山脚下就有一座城镇,只是我们失了车马,可能要劳累二位冒雪走一段。” 苏迟侧眸看向离月。 离月已戴上兜帽,将脸藏在底下,只露出弧度精巧的下巴,看不清神色,“雪中行路,正好赏景。” 她率先走在前面,苏迟举步跟在身后。 莫弘宇与莫庄面面相觑。 虽然之前二人相处守礼有据,却十分和谐自然,带着旁人都难以察觉的亲昵感,从方才开始,他们之间的氛围变得很奇怪。 苏迟一直跟在离月身后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目光时常落在她身上,却也不主动上前搭话,瞳色幽深,辨不出其中意味。 还好下山的路途并不算太远,四人跋涉了半个时辰,就已看到城镇的高墙。 那处城镇名为吉安,占地不大,因为下雪的缘故,路上行人不多,街道两边挂了红灯笼,贴了福字对联,一片热闹喜庆的氛围。 莫庄道,“躲躲藏藏半月,倒忘了年关将至,待回到庄里,正好过个团圆年。” 莫弘宇眉间也染上了笑意,“幸而遇到了先生。” 几个戴着毡帽的孩子,笑闹着跑过,眼见差点撞到了离月。 苏迟下意识伸手,离月已一把扶住了那孩子,半蹲下来,望着孩子手中的玩具,“这是什么?” 那孩子差点撞到她,见她神色温婉,有些不好意思,“这是风车。” “风车?” “遇到风就会转。”孩子对着手中的风车吹了一口气,“你看!” “可以借我看看吗?” 孩子把风车往她手里一塞,“你喜欢就送你给啦!” 说完他就挣开离月,跟着其他人跑走了。 离月站起来,细细打量手中的风车。 莫弘宇有些奇怪,“这纸风车十分常见,离姑娘没见过?” 离月侧眸,露出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之前曾见过八卦风轮,与这风车外形有些相似,但这般精致小巧的却第一次见。” 莫丘插口道,“姑娘兴许从未出过门罢。” 离月弯了弯眉眼,“确实不曾。” 苏迟静静看着她,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它的制作比风轮简单,待会我教你。” 离月淡下神色,“不劳烦先生。” 莫弘宇偷偷看了一眼苏迟,连忙岔开话题,“前面就有一家客栈,我们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罢。” 苏迟微微颔首。 离月看了看天色,“此时离天黑尚早,若是伤无大碍,还是早些赶路,以免月影阁的杀手再追上来。” 莫弘宇有些犹豫,他心中自然更希望早些赶路,毕竟吉安镇离日月庄不过半日路程,连夜赶路,今晚就能回到庄内。 但苏迟似有停留之意,他自然更想尊重恩公的意思。 苏迟淡声道,“那就休息一个时辰再赶路罢。” 见苏迟发话,莫弘宇要了三间上房,自己和莫庄一间房内疗伤,另外两间留给苏迟和离月。 离月推开房门,见苏迟还跟着她,顿下脚步,“毕竟男女有别,就不邀先生进来了。” 苏迟眸色幽深,“那你好好休息,时间到了我再喊你。” “多谢先生。” 离月掩上房门,房内燃了炭火,十分暖和,她解了红色锦丝外袍,露出底下白色绣着星点红梅的裙摆。 这身幻化的衣服竟如此精致繁复。 离月不经意抬眸,看到镜中的身影,微微一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轻轻抚上自己的脸。 几个月不见,倒有些陌生了。 她见苏迟在幻境中是自己的模样,猜测自己样貌也没变,却没想到竟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所以他口中的那位故人,长得不是像五小姐林月,而是离国公主离月? 世间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他对他方才失声喊出来的姐姐,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他们是亲姐弟吗?他姐姐又在哪里?为何抛下他? 她不想问,也不敢问,因为她知道自己……心动了。 他说她像他的故人,却分得清她不是,她相信了。 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世,他对她处处妥帖维护,没想到却是因为在她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 而她绝不会做谁的影子,她有自己的骄傲。 这点心动,本不该出现在他们二人之间。 毕竟……她本就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门外传来敲门声。 离月拉开门,却仍是苏迟,他似乎一直未走。 苏迟看到她身上的红梅绣白衣,似愣了一下,眼神晦涩幽深,“我……” 离月忽地一笑,“这身衣服,也是先生姐姐常穿的罢?” 苏迟眼神微凝。 离月眼底隐含怒意,言辞犀利,“先生在幻境中幻化故人的容貌穿着在我身上,是否该问问我的意见?” “是因为你我并非怨主记忆中的任何人,幻境才会显露灵识原本的摸样,并非……是我故意。” “所以只是太过不巧,我与先生姐姐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仅仅是相似……” “但先生应该知道,我不是她。” “若我说……”苏迟抿了抿唇,半垂下眼眸,“你就是她……” 离月心头纷乱,根本不愿深想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但在我记忆中,从未见过先生。” 莫弘宇推门走出来,“二位为何忽然争执起来?不如一起到楼下坐坐?” “不必了!还是尽快赶路罢。”离月走出房门,没有转头去拿桌上搭着的红色外袍。 莫弘宇一愣,“时辰尚早……” 苏迟倒退两步,“走罢。” 出了客栈,一阵寒风呼啸,苏迟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披在了离月身上。 离月冷笑一声,裹紧披风,“劳烦庄主找几匹快马。” 莫弘宇呐呐道,“姑娘的手上似乎有伤,骑马不便……” 离月扯开手上的白帕,露出里面已结痂的伤口,“我的伤比起莫先生,算不得什么,不必小题大做。” 莫弘宇不敢置喙,转头许重金让店家备四匹马。 店家本就在后院养了数匹,让仆从牵过来,离月率先上马,姿势十分干脆利落。 莫弘宇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