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重生掀翻朝堂》
1. 前狼后虎
大夏国洛南,姜府正堂一片缟素。
姜桓月头戴素白绢花,独自立于人群之外,里面是正在吵嚷的姜家族人。
“振海去了,只留下桓月一个姑娘,家产合该交族中打理,人选由族里商定。”
“我家二小子与振海关系最亲近,按族规应该由他来承继。”
“振海说过让我家耀小子照顾桓月,还把货船交给他,家业该是我家耀小子的。”
姜桓月耳边争吵越来越烈,这里是父亲灵堂,姜家族人吵得投入,身为亲女的她却无人理会。
说来可笑,姜父头七未过,尸骨未寒,族人就开始瓜分姜父给姜桓月留下的家产。
姜桓月又怎能容许,她凝视着姜父灵位,眉眼深沉,语气冷硬:“够了,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家业,无需旁人插手。”
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众人这才注意到姜桓月。
姜桓月目光清泠,直视众人,仿佛能看穿众人心中所有龌蹉。
众人脸色皆变,眼里闪过慌乱,勉强笑着,干巴巴道:“桓月,这哪能说是插手呢?”
“对,我们是帮你!”
“我不要。”姜桓月神色依旧冷硬,用三字堵住了众人的嘴。
众人的脸几乎要挂不住,场面有些难看。
三叔母忙上前,拉着姜桓月的手找补,“桓月说什么胡话,三叔母知道你难过,一时没转过弯。二堂哥打小疼你,由他承继你父亲一脉,定好好待你,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如今这世道,你一个貌美的姑娘家如何能守住偌大家业。”
三叔母的语气柔得仿佛要滴出水,但姜桓月不为所动,二堂哥是三叔母之子,三叔母看似更温和,可话里仍旧步步紧逼,夺产心思显露无疑。
姜桓月一把甩开三叔母的手,三叔母不恼,语重心长道:“同为女子,叔母懂你,可身为女子惹怒宗族,这一辈子就毁了,便是你父亲在,也要给族里三分颜面。桓月,你好好想想。”
又转身招呼众人先散,“振海才去,给桓月留点时间,总会想通的。”姜桓月一介孤女,日后总归会明白要仰仗宗族的道理,三叔母不怕她不妥协。
姜桓月心中冷笑,对族人嘴脸看得分明。父亲在时,都对她恭恭敬敬,如今父亲不在,便欺她势弱,还以家法威胁。
她清楚,族人现下还有心思伪饰,若她执意不松口,迟早会撕下如今假面。到那时,她才是真的孤立无援。
姜桓月取出香烛,在灵前点燃,白雾袅袅升腾,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静静地站着……
隐约间,身后传来轻缓脚步声。姜桓月转身——
身后是位样貌慈和的老妇人,她少年时玩伴刘木成之母。刘母常来姜家,仆从皆知姜桓月对刘母言听计从,是以无人拦她。
姜桓月眼中微不可察地起了一丝波澜。
刘母将姜桓月拉至一边,神色悲凄:“月儿你命苦啊,我才知道姜家人不是东西!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他们都在算计你父亲留下的财产,等拿到家产,就一脚把你踹开,到时候月儿可怎么办呐?”刘母拍着大腿嚎哭,看着格外情真意切。
姜桓月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前世姜桓月就是被刘母这副模样所骗。族人骤然变脸,变着法子哄走她的家产,正是惶恐不安,刘母掏心掏肺的话一出,便把刘母当作救星。
刘母的表演还在继续,“月儿你和成哥自小一同长大,要有什么难事,一定告诉婶子,婶子一定帮你,哪怕是姜家人,婶子也不怕。”刘母信誓旦旦,就差拍着胸口保证。
姜桓月擦擦眼角,暗笑自己不争气,刘母暗示如此粗浅,她当初竟没看出分毫。
刘母却以为说中姜桓月心事,眸中泄出一丝得意,正落入姜桓月眼中,姜桓月不动声色,刘母从怀里掏出封信,封皮上写着月儿亲启,“成哥一直惦着你,又不好过来,托我给你带了信。”
姜桓月一时失神,就是这封信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信中刘木成含情脉脉提出娶她,赌咒发誓会帮她守住家产,一面是族中人心莫测,一面是青梅竹马刘木成情深意重,她答应了。
嫁给刘木成后,族人确实拿她无法,没再来纠缠,但刘家亦是虎穴狼窝——
刘家先哄着她拿银子买房置地,后来小姑子刘沐云偷走她的手稿和父亲遗物,风风光光选上女官做了国公夫人,刘木成科考不中,欲攀附太守小姐,又不舍她家产,最后竟送来穿肠毒药取了她性命。
“月儿?”见姜桓月许久没有反应,刘母直接将信放在她手中。
姜桓月回神,她可不想和刘家扯上关系,如摸到烫手山芋般缩回手,“刘婶子,父亲刚走,叔伯们不至于害我,我实在没有心思想这些,我……我想再缓缓。”说罢,姜桓月扭过头,用素帕遮住脸眼底冷意,肩膀耸动。
“月儿别羞,我一定疼你……”刘母举着信的手忽地顿住,这才反应过来姜桓月这是……拒绝了她!刘母眼中惊诧完全藏不住,她压根没想过会被拒绝,连信物都带了,只要姜桓月收下,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刘母急了,嘴唇开合,欲再说什么,可姜桓月捂住脸,一副伤怀模样,根本不听。
门外仆从注意到这边动静,频频回头,刘母只得咬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经过时,仆从目光格外刺眼。
仆从们悄悄议论:“奇怪,以往刘婶子都是欢欢喜喜的来去,今日出来倒拉长了脸。”
“定是这老货爱摆谱,姑娘看不惯了”
刘母忍着不忿匆匆离去,暗道等姜桓月嫁到刘家,一定把这些刁奴都打发了。
刘母一走,姜桓月放下素帕,神色未见轻松。她清楚,刘母只是暂时罢手,刘家对姜桓月的心思一日不绝,就一定还会再纠缠。
前有族人虎视眈眈,后有刘家心怀叵测,姜桓月摸着颈上温润的玉佩,眼中锋芒更盛,她绝不会再走上前世的老路。
“去请三叔母。”
堂中一个小丫鬟欢天喜地去了。三叔母听闻,以为姜桓月想通,赶来时面上每根褶皱都堆满了笑,笃定道,“月儿这是想通了?三叔母知道月儿素来是个聪明孩子。”
姜桓月不答,肃着脸。
三叔母逐渐发现不对,试探:“月儿?”
“三叔母好算计!”姜桓月剐了三叔母两眼,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父亲尸骨未寒,你们敢占了他留下的家产?扪心自问,我父亲这么些年可有半分对不起你?他还在看着,你们就如此欺我,不怕亏心?”
姜桓月的目光触到门边,讥讽之意更浓:“还有这个小丫鬟,我受用不起,三叔母带走吧!”
三叔母被问得措手不及,面上青白交加,手中丝帕被拧成麻花,恼恨渐生,暗骂姜桓月简直是个蛮丫头,若日后落到她手上,定要好好磋磨。
可此时姜桓月又不能得罪,只得努力挤出个恳切的笑,软声道:“月儿,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了?”
又把姿态放得更低,“三叔母是想帮你,你父亲留下这么大家业,需要人帮忙打理,咱们自家人有什么信不过。遇事咱们商量着来,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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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不愿,还能强迫你不成?至于这个小丫鬟,月儿不喜欢,叔母就先带走。”
“别装了,刘——”姜桓月激愤未改,话冲口而出,察觉到不对又止住。
三叔母眼神闪烁,继续柔声安抚姜桓月,直到姜桓月面色和缓方离去。
出来后三叔母冷下脸,询问丫鬟,“刚才谁见了姑娘?”
“刘……刘家婶子来过。”
三叔母眼中转过狠厉:“刘家人竟敢来挑拨我姜家事。”
近旁偷偷跟着的满夏看着眼里,转头把三叔母情态一五一十告诉房中姜桓月,“小姐……”
三叔母上勾了!姜桓月微微勾唇,静待事情发酵。
刘母自姜府回家,越想越觉姜桓月态度有异,询问刘木成,“最近桓月可有什么不对?”
“没,我们好着,桓月刚给我求了福牌。放心,我早晚把桓月娶进刘家。”此前正是姜桓月与刘木成情最浓时,刘木成没有察觉异样。
“盯紧些,你别忘了,你妹妹打小为你筹谋,现在连嫁妆都没凑齐。”
刘母没找到缘由,只当姜桓月突遭变故,性情有改,预备下次再找机会。
可待刘母再寻姜桓月,竟一连几次皆被拦下,连面都没见着。刘母受了闷气,在家中大骂刘木成不中用:“连个女娃娃都哄不住,白读了一肚子书!”
直到门外递来张条子,刘母打开一看,怒火更盛,“原来是姜三多管闲事!”
气急之下,刘母冲进姜家,堵在祠堂门口对三叔母破口大骂:“你这老妇心思不纯,不许人见桓月,莫不是见她是孤女,妄图害她好霸占家产?我们乡里长辈都在,你休想胡来!”
三叔母隐秘心思被戳破,当即还口:“你刘婆子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打量着让桓月嫁到你家,好吞了她家产?我如何能让桓月见你?”
刘母哪里肯认,与三叔母在祠堂门口大打出手。
姜桓月偷偷爬上院墙看热闹,狗咬狗的好戏绝对不能错过。三叔母和刘母两人的算计在大庭广众之下点破,日后她该清静多了。
为看得真切,姜桓月索性坐在墙上。
嚯!刘母是个阴损的,专挑三叔母的衣服下死命掐,不过三叔母也不差,专对着刘母的头发使劲薅。
姜桓月看得兴起,摇晃双脚,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在手中盘玩,视线正好和转头的三叔母对上。
三叔母发现姜桓月,惊愕得连躲闪都忘了,狠吃了刘母个大嘴巴。
姜桓月冲三叔母微微一笑,三叔母看着浑然无知、仍将姜桓月家产视作囊中之物的众人,再看看笑意盈盈的姜桓月,目光逐渐染上恐惧——这一切都是姜桓月的算计!
正欲开口叫破,又见姜桓月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手势,三叔母仿佛见了魔鬼,忙闭紧双唇,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不敢动作。
对面刘母毫无察觉,趁势冲上来……
“住手——”一道威严的声音喝止住刘母。
是姜二叔来了。姜桓月叹气,二叔一向会和稀泥,好戏看不成了。她在虚空中指三叔母脖颈,划了一下。
见三叔母眼神愈发惊恐,她不由心生快意,这才轻巧地爬下院墙。
不出所料,二叔先数落三叔母关心则乱,又数落刘母火气太重,各打大五十大板,外边很快安静。
姜桓月哼着小调儿回房,刘母和三叔母丢了大人,她好似饮了蜜水一半舒畅。
“传令下去,今日院里通通有赏!”
众人热闹谢赏间,二叔推门而入。
2. 破除算计
二叔眼圈微红,温声道,“桓月这几日可还好?”
姜桓月点头,二叔放下揣着的两包素点心、一对素钗,叮嘱,“桓月多注意身子,兄长走了,二叔替他照顾你。”二叔微微弯起的双眼和父亲很相似,心底浮起几丝暖意。
二叔又道:“月儿不必管旁人说什么,你与木成青梅竹马,刘家也知根知底,你要嫁,二叔绝不阻拦。”
二叔是……在为刘家说话?
姜桓月敏锐的神经刹时蹦紧,沉浸在温情中的大脑被泼了一瓢冷水。
二叔不由分说断定姜桓月会嫁进刘家。
若姜桓月不知刘家算计,定以为二叔是好心。二叔经营族务多年,不可能看不穿刘家算计。
莫非,二叔与刘家之间……
望着二叔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姜桓月恍然,难怪,嫁进刘家后,再没有族人找上她。
这是一条连环计,族人软硬兼施逼迫是第一重,刘家趁机求娶是第二重。三叔母子息繁盛,打着过继堂哥给父亲的主意,而二叔独子年幼,占不到便宜,就与刘家一拍即合。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
二叔在姜桓月心中一直是老好人,灵堂里争吵的那些族人里也没有他,没想到竟然藏得如此之深。
寒意从心底顺着脊柱蔓延到姜桓月的全身,双手酸软,原来所有人都如蚂蝗般趴在她和父亲身上吮吸他们的血肉。
姜桓月凄然:“二叔,我要陪父亲,我不嫁人。我累了,二叔让我歇歇吧。”
逐客令一出,二叔眉头未皱分毫,神色依然和煦,不忘安慰姜桓月几句才离开。
望着二叔远去的背景,姜桓月揣测,想必片刻后,二叔就会出现在刘家吧。
她眼底似有火焰在燃烧。
姜父头七将至,族中人皆盯着姜桓月。
“姑娘家守不住,还不如分润族里,我要的不多,只要坊市里的三间布行”
“兄长好眼光,那布行可是日进斗金,我没有兄长的气魄,只要东山的百亩良田。”
“那三艘货船归我。”
族人三三两两凑成一团,盘算各自份额,势必要在姜桓月的家产上咬下一口,无人认为姜桓月敢违抗族老。
姜父头七之日,众人齐聚,姜桓月许久未至。
远处小树林中有个身影若隐若现,看着是男子身形。
“姜桓月莫不是连父亲都不顾了。”一人讥讽。
“此等不孝之人,族老必须严惩。”其余人亦是应和,开始计算应该给姜桓月按上什么样的罪名,顺势再挖出更多家产。姜父为人精明,定然还私下给姜桓月留了东西。
唯有三叔母格外沉默。
“诸位久候。”姜桓月听够了,身着孝裙,梳着高高的孝髻,自内室而出,步履端庄,仆从分列两侧。
旁边一人道:“姜桓月你好大胆子,竟敢让族老等你。”又看向上首的族老们,“族老,姜桓月如此不敬宗族,当请家法。”
一族老沉声道,“姜桓月,跪下!”两个膀大腰圆的青壮挽袖,朝姜桓月走来。
即将靠近姜桓月时,却被姜桓月身后的仆从抵住,二人动弹不得。
姜桓月轻笑:“我有何罪?罪在没有把家产乖乖给诸位奉上?”
族老挥手让更多人上前:“姜桓月,别忘了,你父亲还没下葬。”话里已带上了威胁之意。
一股悲愤直冲姜桓月肺腑,这就是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族人?
本朝习俗,若不葬进族地,必当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入轮回。族老是料定了她不会让父亲不得安宁。
族老半阖眼皮,高高在上。
姜桓月按住心神,步履不乱,越过众人,行至姜父灵前,双手持香点燃,高举至眉心。
通身迸发出的威势竟令众人一时不敢动作。
姜桓月高声祝祷,于姜父灵前起誓:“我姜桓月甚念亡父恩德,愿自此清修三年以守父孝,一应事务皆循旧习,不改父道,如违此誓,姜家全族尽灭。”
言毕,行三拜九叩大礼。
直至姜桓月起身,堂中仍一遍遍回荡着“全族尽灭”四字,无人敢言。
本朝极重孝道,姜桓月此誓以父孝为名,还赌上姜家全族,无任何反悔余地。
族老们面色铁青,无人想到姜桓月会如此狠辣果决,宁肯吃清修三年的苦,也不愿与族中妥协。满腔算计落空,可族老又忌惮誓言,不好朝姜桓月发作,只能憋下,一时哑言。
“桓月丫头,你……你……”二叔骤然出声,手指姜桓月,拂袖而去,而灵堂外那个若隐若现的男子身影亦随之消失。
视线回到灵堂,姜桓月迎着众人的目光洗礼,眼里没有躲闪,尽是破釜沉舟的坦然。
三叔母避开姜桓月的目光,摸着袖中的一块金条,结结巴巴说道,“桓月有如此……孝心……是好事,我们也不好拦着。”
族老们为了脸面,强忍怒火跟着夸赞:“桓月果然是个孝顺姑娘!”
姜桓月听得舒爽,不忘与族老们道谢,虽然族老的声音里透着咬牙切齿的滋味。时辰已到,她施施然迈出了灵堂,不像蝴蝶,像一只挣脱笼牢的鹰。
族人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姜桓月逆着光走了出去,就仿佛看着到手的财货飞走,开始互相指责:
“我就说这丫头性子烈,不能逼,现在好了什么没拿到。”
“明明是你,第一个出手,还有脸来怪我。”
正在吵嚷,其中一人眼珠一转儿:“诸位别急,孝期是三年,姜桓月的誓言只能保三年。三年之后,我们各凭本事!到时候,就再没有什么能救她了。”
众人了悟,自此只待姜桓月出孝。
……
一晃三年过去,姜桓月孝期已满,誓言到期。族中与刘家再度蠢蠢欲动,族老们眼里的威胁越来越重,甚至隐隐带上了煞意,刘木成的信亦日日不停,里面是各种山盟海誓,最能迷惑情窦初开的姑娘。
姜桓月没有理会,闹着要亲去府城请大师为父亲做道场。
“吾父进士出身,素有文名,一生诲人无数,乐善好施,享誉乡里,为何请不得大师?我为人女,又为何不能尽善尽美?”
姜桓月的话掷地有声,于情于理不该阻止。曾出言那人想起那句“再没有什么孝道可以救她”,默默低头,只得再度眼睁睁看着姜桓月捧着乌木匣,带着丫鬟和几个老仆去往府城。
族中隐忍不发,姜桓月终会回来,家业根基在乡里,不可能扔下不管,若不回,正好便宜族中。
刘母气歪了嘴,一等就是三年,好不容易出孝,又让姜桓月跑了,恨恨道:“小妮子,迟早有你扛不住的那天,等进了我家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所有人都以为,去府城是姜桓月走投无路下的拖延之术。
马车行至府城,姜桓月没有寻访大师,而是朝府衙行去。
府衙外,显眼张贴着女皇诏令,广征天下有能女子,着各府考选送入京城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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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
当今是本朝唯一的女皇,在先帝朝赢过所有兄弟上位,登基后有意引女子入朝。诏令已下半月有余,再有三日就是考选之期。
这是姜桓月曾因嫁人错过的机会。
进入府衙,姜桓月取出名帖交给吏目。来府城前,她通过乡里教谕报了名,教谕佩服姜父,痛快帮忙,感慨:“我还以为姜兄走后,贤侄女会失了心性,不想有如此志向。以贤侄女才姿,乡里无人能及,便是到府城定也能压倒众人。”又答应姜桓月绝不告诉旁人,故而乡里无人知晓。
自小姜桓月得父亲教导熟读经史,通晓政论,父亲曾遗憾:桓月天资不输男儿,若为男子,合该出相入将。
既然如此,她何不入朝为自己博一番天地。
区区考选,姜桓月势在必得!
姜桓月亲眼看着吏目在名册上勾下名字,盖上小印,眸子越来越亮,连日不安的心踏实落下。
一切都已不一样了。
出了府衙,马车一转驶向府城贡院。姜桓月挑起车帘,一直匆匆赶路,她还没来得及欣赏府城风光。
只见府城街市繁华,行人容色红润,路人的闲谈传入马车。
“陛下最宠的五皇子在咱们洛南,我亲眼所见,啧啧,排场可气派。”
“听说,五皇子嫌弃宫中海货不新鲜,特地来的洛南!”
“五皇子不喜驿馆缎被,全换了宫中雪缎。”
这位“五皇子”出现在百姓口中的频率格外高,姜桓月饶有兴致地听着五皇子的事迹,直到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贡院近街的一处宅子。
三日后,贡院开考,共三场,分为经义、时务、史论,可加试算学。
姜桓月成竹在胸,从容迈入贡院,却看到了个令她刻骨铭心的侧脸……
那是刘木成的妹妹刘沐云。
姜桓月垂下嘴角,恨意在心头疯长。这些日子她险些忘了刘家。
前世刘沐云选得女官,姜桓月曾去质问。
刘沐云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端详着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嫂嫂昏头了,什么手稿,什么遗物,我怎么听不懂呢?污蔑朝廷命官是要下狱的。再告诉嫂嫂个好消息,下月我要与鳄国公大婚,污蔑国公夫人更是重罪。”
又抬起眼皮,斜睨姜桓月,“我刘家可要不起这样的长嫂,要说还是广南太守的二小姐更合我心意。”
在刘沐云大婚后不久,姜桓月被国公府的婆子压着灌下了毒酒。
那酒实在太疼!
姜桓月至今无法忘却毒酒穿透肺腑后,持续半个时辰的剧痛折磨。
她闭上双眼,来前教谕曾交代,此次乃第一回选女官,名额极为有限,洛南只有三人。
姜桓月倒要看看——没了她手稿,刘沐云还能不能走上青云路?
她深吸一口气,寻到号房。只听得一声锣响,考选开始。一连三场,姜桓月洋洋洒洒,挥笔而就,提前交卷,还引起了主考注意。
放榜那日,姜桓月站在贡院前只一扫,姜桓月三字高居榜首,至于刘沐云,排在第三,不过是倒数,正着数是第二百八十六位。
姜桓月笑了,那一瞬间好似冰山消融,重生归来后凝着冷硬之意终于化开。
想着姜家和刘家得知消息的情态,姜桓月更生快意。
她从未打算困在乡里与他们争斗一生。你一拳,我一掌后宅争斗的有什么意思,她要的,是世间无人敢欺!
日光下,姜桓月胸前玉佩愈发润泽。
3. 中选进京
京中客栈,刘沐云面目狰狞,将桌上杯盘推翻在地。
“都怪兄长不中用,连姜桓月都哄不住!”
刘沐云对姜桓月的本事再清楚不过,几番告诫兄长刘木成定要拿下姜桓月,居然还让姜桓月跑了,不仅参选女官,还拿下头名。
不过,若拿到姜桓月手稿,她定能……
刘沐云神情变幻,眼底藏着浓重阴霾。
消息从府城传回乡里。
族老初闻茫然,回过味后,震怒:“好个贼妮子!竟拿话糊弄我?”
可当着报喜人,族老还是艰难地维持着扭曲的笑意,给人塞了一个红封,报喜人神色略有不满,族老忙又加了个银锭。
“姜女官的族人果然晓事。”
族老边赔笑,边哀怮着失去的银子。
前来道贺的乡人不绝,俱是羡滟:“姜家家学渊源,您老有福了。”
族老违心附和,还得向夸赞姜桓月乡人道谢,每说一句话,都心如刀绞,还不能流露分毫。
一天下来,族老脸都僵了,人后低声咒骂:“忘本的贼妮子心眼恁多,偷摸去选女官,竟半点风声都没透!”
三叔母踌躇:“桓月选了女官,那这家产……”
族老冷笑:“她还想不认宗族不成?先缓缓,现在不过考选,若她真有能耐,做了高官大员回来也得老老实实。”
三叔母壮着胆子,压低声音道:“我娘家侄儿生得俊俏,人也懂事,不如……”
“也好,我给姜桓月去信,她父母俱亡,亲事该由族中做主。结两姓之好是喜事,她不敢不应。”族老面上笃定,话却软了,似隐隐察觉姜桓月已脱离他们控制。
与此同时刘家这边,刘母试图联系姜二叔,姜二叔再无回应。刘母淬了一口,“见风使舵的玩意!”又伸手狠戳刘木成脑门,留下斑斑点点的红印,“你怎么笼络姜桓月的,连这等大事都不告诉你?”
刘木成讷讷,刘母面色阴沉,语气狠戾:“不过一个微末女官,能成什么大气候。等姜桓月灰溜溜回来,若不三跪九叩,绝不许进我刘家半步!”
又瞪一眼刘木成,“还不去给姜桓月写信,再问问你妹妹有什么主意。”
……
府城外,姜桓月在长亭招手送别老仆,“王伯,回去为我守住好家业,等我好消息。”
姜桓月知道,中选的消息会稳住族人和刘家,只要姜桓月日后在朝堂站稳脚跟,绝不会再有人觊觎姜桓月家产。
送走老仆后,姜桓月赶往京城。一月后的殿擢,女皇会为中选女子授官,而自洛南往京城乘车要二十日,姜桓月一行容不得半分耽搁。
才出府城不远,马车骤然停下。
“姑娘,前边儿路封了。”
姜桓月下了马车,前方路口被军士牢牢把住,手执利刃,通身泛着血气。
这条路是通往京城的要道,若绕开,必会误了殿擢。
姜桓月向一旁大娘打探。
“姑娘,是五皇子要打这回京,封了道,少说也要等个三五日。”
“不能通融吗?”
“难啊!五皇子不是个好说话的。方才泸国将军妻弟想过去,领着人闹,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人还被五皇子扣下,说是让泸国将军拿万两黄金来赎。”
早知五皇子受宠且骄纵,是有名的“天魔星”,不想竟在这遇见,四下停着的马车不少,想必是忌惮五皇子“威名”。
但姜桓月还是想会会五皇子,她挺身朝军士走去。
大娘忙拦住她,不住摇头:“姑娘,别过去!那刀剑可不长眼!”
“我不怕,那五皇子无缘无故还能砍了我不成?”
大娘带着惧意环顾四下,连连摆手:“姑娘这话可说不得!”
“大娘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姜桓月越过大娘,在大娘忧心的目光中,大踏步向前。
“姑娘止步!”寒光一闪,军士亮出刀刃。
“我是中选进京的女官,殿擢之期不容耽误,还望五皇子通融。”姜桓月不慌不忙,递上文书。
军士略有迟疑:“稍待,我去禀告五皇子。”
片刻,军士告诉姜桓月,五皇子要见她。
姜桓月被带到通身耀金的马车前。
“上来。”厚重帷幔里传出低沉的声音。
姜桓月上车,里面铺着波斯长绒地毯,行走无声,五皇子赵玚懒洋洋地托腮斜躺,手中把玩着只玛瑙狻猊。
她深深行礼,“我是新选女官姜桓月,亟待上京参加殿擢,望五殿下准我一同进京。”
上方传来金玉相击之声,“洛南到京城路远,姜女官确实不能耽搁。”五皇子很是通情达理,姜桓月顿觉传言不可尽信,五皇子能得帝王宠爱必不是蠢人。
“只是——”五皇子轻笑一声,手指虚虚地摊开,语气骤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确实没有。”
五皇子把玩狻猊手顿了顿,笑容更大,“哦——你倒是有点意思。”
“我是洛南人,熟知洛南风物,读过许多志怪传说,上京路远,可为五殿下解闷。”
姜桓月微微俯身,颈上玉佩顺势垂落,五皇子眼神微凝,转而再度笑开,“果然没看错姜女官,我同意了。”
这一刹好似清风朗月入怀,姜桓月深感五皇子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不由放松双颊,露出笑意:“五殿下慷慨热忱,臣不胜感激!”
五皇子乐不可支,这话若是让那些朝臣听见估计会眼前一黑,愈发觉得此番回京定然不会无趣。
厚重帷幔之外,军士啧啧称奇,姜女官有本事,竟能让五皇子这个魔星开怀。
姜桓月出来,察觉众人眼神有异,仔细一看,带着敬意,委实摸不着头脑。
得了五皇子许可,姜桓月的马车便跟在五皇子车后。
进京一路,五皇子不时请姜桓月过去,听她随意说乡里趣事。
五皇子是个很好的听众,从不挑剔,听至入神处,总是托腮凝神,纤细长睫如蝶翼轻振,眼底满是认真。
若姜桓月有弟弟,或许就是这样。
车马行至驿站时,姜桓月方见识到传言中的五皇子。
不待五皇子下车,侍从们已熟练将驿站的被褥床帐、一应摆件换过。
车幔掀起,五皇子洁净的靴底接触地面,一路行至屋内。
“门口的树换成桃树。”
“圈椅太硬,换了。”
“窗纱换霜影纱。”
“花瓶不要。”
……
五皇子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侍从冲出依言照办,像是做惯了这样差事。
姜桓月瞪圆双眼。
“姜女官怎么了?”前面的五皇子停下,语气浅淡,唇角平直,莫名带着几丝危险。
“布置屋舍虽是小事,但临时变动快而不乱,足见五殿下雷厉风行,御下极有章法!”姜桓月难掩激动,只是不知为何后背泛起凉意。
五皇子沉沉地看着姜桓月,姜桓月眼中一片澄澈。
装得还挺像样,五皇子冷哼一声,走了。
姜桓月摸不着头脑,五皇子这是……生气了?
在众人愈发敬佩的目光中,姜桓月回到住处。行至拐角,忽听到动静,姜桓月放轻脚步——
“那个跟着五皇子的姜女官是什么来头?”
“能有什么来头?不过是陛下心血来潮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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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闷的女娃娃。”
“那模样,若站到朝堂上,怕是像株移错地方的野蒿子。”
“话不能这么说,陛下的几位皇子还没婚配,万一日后成了贵人呢。”
听着两小吏的私语,姜桓月郁气填胸,这些日子跟着五皇子,未曾接触外人,现在看来,连驿馆小吏都对女官如此轻视,朝臣岂不是更瞧不起女官。
此番进京,姜桓月顿觉风雨欲来,然斗志更浓。
轻咳一声,她加重脚步走过拐角,独留下两小吏面上又红又白。
-
京城城门,姜桓月奉上个匣子,拜别五皇子。
五皇子挑眉,笑得姜桓月心底发毛,“这是姜女官的赔礼还是谢礼?”说罢,不待姜桓月回答,放下帷幔,扬长而去。
姜桓月手捧另一个名为“谢礼”的匣子,愣在原地。
五皇子还没收给谢礼呢!
摸不清五皇子心思,姜桓月只得压下思绪,收好匣子,往吏部行去。
本朝参加殿擢的女官要先往吏部递帖,因女皇体恤女官京中居住不易,吏部还会分下住处。
吏部门前,人来人往,门子收了姜桓月名帖,颇有些不情不愿,“等着吧!”又嘟囔,“又是女官,没得扰人清静。
姜桓月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个书令使出来,面色亦是不善:“吏部都是朝廷大事,姜女官心怀天下,应该不介怀多候的时辰吧?”
说罢,书令使自顾自翻出名册,找起姜桓月名姓,“姜女官来得晚,只能住城南驿馆。”书令使边说,边在册上勾画。
“介怀!”姜桓月的怒气早压不住,出来乍到,她不想多生事端,但还是不想忍气。
书令使抬头,姜桓月又道:“为什么何不是城东?那边还有空房。”姜桓月打听过,城南驿馆上次翻新还是在先帝朝,早已破败,轻易不会分人去住。
“那些都有用。”书令使手上不停,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着名册。
“敢问是哪位上官要用?”
书令使愈发不耐烦,甩开名册:“一个新选女官还敢挑剔,不住就自己找客栈。”
“一个书令使竟然贪污结党,做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如何对得起吏部两袖清风的诸位上官!”
姜桓月丝毫不让,放大声量,动静莫说吏部,便是隔壁户部都清晰可闻。
书令使脸色大变,姜桓月微微一笑,淡然坐下,倒了盏茶水,自顾自地喝着。
吏部诸官听到动静赶来,王尚书扫一眼姜桓月,问书令使,“怎么了?”
“王尚书,我此前从未见这位姜女官,姜女官性急,觉得分到的住处不好,误会了。”书令使这会儿浑然一副冤屈模样。
王尚书面色稍和缓,“既如此还是以和为贵,姜女官有所不知,我吏部——”
“王尚书还没问书令使,分我的住处在哪?”姜桓月打断了似要敷衍的王尚书。
书令使垂头不语,姜桓月嘲讽地看了一眼:“书令使不敢说,那我来说,是在城南。”
王尚书欲再开口,姜桓月似笑非笑,尚书是不是想说城东住满了,先不论城南是什么地方,我亲眼见城东有空房,现在就可去核验,若说那是给哪位上官留的,只要说出名姓,我亦绝不纠缠,可若说不出,王尚书可敢彻查?”
“尚书,我冤枉啊!”书令史忽然叫喊起来,“这明明是……”
“住口!”
王尚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吏部的纰漏就改关起门收拾,不必在外人面前丢脸。
可姜桓月堵住了所有话头,书令史的心神俱乱的模样更证明事有猫腻,看热闹的同僚越聚越多,王尚书被架在了火上。
4. 殿擢授官
王尚书只得当众许诺:“此事是吏部出了岔子,我一定给姜女官个交代。”
姜桓月不置可否,日后她与这些朝臣交手的日子还多着。
“那我住?”
“当然是城东,我派人送姜女官去。”王尚书当即叫人,最后的话更是意味深长,“姜女官初入官场,何必锋芒太盛,女子当贞静柔顺为要,否则日后行事可不便宜。”
姜桓月冷笑,这是在警告她。
经此一事,姜桓月越发体会到女官在朝堂的艰难。殿擢未过,众人就已经不将她们放在眼中了。
吏部的热闹很快传遍六部,朝臣皆知道了有位不好惹的姜女官,好事同僚特意询问王尚书,王尚书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与她计较。”
众人哄笑。
-
五月廿二,皇极宫殿擢。
寅时,姜桓月候在宫门外。巍峨宫墙后是一片迷蒙,重重殿宇皆隐在白雾深处。
身后传来低声交谈,
“姐姐,你和世子如今怎样?
“我选中女官,世子再不会再退婚了。”
“太好了,等我升了六品女官,我要嫁给国公。”
姜桓月不由皱眉,多少人只将女官作为婚嫁的跳板。前世女皇也曾下过这道诏令,最后女官未能成势,怕不就是有这些缘故,
正思量间,一道飒爽的女声在姜桓月右侧响起。“既然选了女官,何必总想着嫁人生子,我可是奔着进内阁的。”
姜桓月展开眉心,身后的女子亦停住对话。姜桓月扭头,定定地望着身后女子,“学了那么多年,你们当真甘心吗?”
本朝崇尚才女,女子多习诗书以求良缘,但读了那么多史书,知道了天下模样,见到了四方宅院之外的世界,她们真的愿意就此困在闺阁之中?
两女子默然,似乎回答不上来,眼神明明灭灭。
周围一时安静。
良久后,姜桓月与右侧女子相视一笑,四目相对时皆发现对方身上有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洛南,姜桓月。”
“朔方,秋南翌。”
清晨白雾中,朱红宫城下,两人相对行礼,在不言中交托了彼此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志向。
吱呀——
沉重宫门打开。
姜桓月与秋南翌回到各自队列,依次迈入静谧的宫城,皇极宫就屹立在宫城正中。
此时,皇极宫大殿已布好桌案,姜桓月位次正对御座,抬眼便可看清女皇容颜。
入座后,右侧的女官倒吸了一口凉气,姜桓月却未紧张,还有心思偷瞄上首的女皇。
女皇眉目温和,不失威严,观之可亲可敬。她环顾众人,还在眼前的姜桓月身上不轻不重地顿了一下,尤其是她胸前的玉佩,这才朗声道,“诸位是我朝女中翘楚,今次殿擢,望俱抒壮志,显我大夏之威。”
殿擢开始,宫人发下考题,姜桓月凝眸细观,题只一道,问曰何以兴国。
姜桓月似有所悟,抬头望着女皇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的双眸,更是心念一动。
瞬息之间,腹稿已成,执笔挥毫,一手铁画银钩自笔下流泻而出。
“臣以为,兴国之要,在于用人,用人不在性别之异,而在贤才之用……若拘于男女之别,将半数生民弃如敝屣,如车去一轮,舟失一楫。故当破樊篱而任贤能,有才者,不问男女皆可居其位;有功者,无论牝牡皆可受其赏……”
姜桓月思如泉涌,一字未停,通篇已然写就。
畅快!姜桓月肺腑之间豪情尽透,入京以来的郁气霎时消散。
无论是族人和刘家的觊觎,还是朝臣小吏的轻视,都是因着认为她是女子便软弱可欺。可姜桓月偏要走出一条无人可欺的路来。
姜桓月放下笔,抬头,面上俱是张扬,不巧正对上女皇含笑的双眼,张扬的面庞又染上了羞涩。
方才女皇一直在姜桓月身侧驻足,姜桓月正写至沉浸处,毫无所觉。
姜桓月座次在女皇眼下,唯一一个敢偷瞄女皇的她早引起女皇注意,再见她运笔如飞,女皇心生好奇,走下来看她纸上内容,愈发合了女皇心意。
见姜桓月写完,女皇伸手抽走姜桓月的考卷,通篇看完,更觉姜桓月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济世英才。读至最后那句“使天下之贤,无分男女,各尽其智,各效其力,则邦基自固,国运自昌”,一声“好”险些脱口而出。
顾着仍在殿擢,女皇压下心中激荡,将考卷还给姜桓月,负手继续巡视众人。
众人瞥见女皇,心神动荡,一阵手忙脚乱,不是落笔污了试卷,就是打翻了砚台,吸气声此起彼伏,不由朝前边姜桓月的背影投去了哀怨的眼神。
姜桓月无暇顾及众人,她看着考卷落回桌案,绣金龙的衣角消失在视线,砰砰的心跳在耳中清晰可闻。
此刻,姜桓月无比确定,女皇想做的与她的志向一模一样。
她的眼前出现了大夏河山,出现了大夏千万女子。
那一霎,她甚至生出了愿为女皇效死念头。
交上考卷后,女皇留下了姜桓月。她坐在殿上,眉目含笑,“姜桓月,我观尔胸有丘壑,欲问你此生所求为何?”
“臣所求,不为一己之荣,愿为天下女子张目,使天下皆知女子亦能策马安边、秉笔安内,女子之智不输须眉!”
“好!尔若谨记志向,定有一展宏图之日。”女皇大慰。
姜桓月叩首,心驰神往,这一次女皇已近乎明示。
女皇的态度愈发和煦,“六部之中,你想去哪个?”
“臣——”姜桓月瞟了眼肃立一旁的六部尚书,吏部王尚书的眉头皱得格外紧,“臣入京投贴曾得王尚书关照,愿去吏部。”“关照”二字,姜桓月咬得格外重,眼瞅着王尚书的脸倏地黑了下去。
“哦?”女皇眼里带着了然的笑意,隔空用眼神点了一下姜桓月,“准了。”又含笑看着王尚书,语气不容置疑,“王卿家可不许欺负朕新得的能臣。”
姜桓月朝王尚书眨眼。
王尚书黑着脸领命。
姜桓月又看向女皇,侧了侧头,在女皇通透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
三日后,殿擢结果已出,姜桓月位居榜首,身后一位就是秋南翌,姜桓月如愿进了吏部,秋南翌在户部。
明黄色金榜下,姜桓月与秋南翌互道恭喜,纤白的手掌再度交握。
……
吏部值房,众人不住瞅着王尚书动静。
宫中旨意已行至衙门,众人皆知姜桓月要来吏部。姜桓月在吏部无人不识,事迹更是口口相传,有人按捺不住询问王尚书对姜桓月的安排。
王尚书没好气道:“可别了,只求她安生坐着。一个女娃娃懂什么,不过仗着圣人偏宠,不惹出乱子就谢天谢地了。圣人放这些女官入朝,都不知能做成什么事。”
旁边一人道,“可这女娃娃刁蛮,若不好生安排,怕是又要闹起来,到时吏部的名声不好听。”
王尚书冷笑:“她不想清闲,就让她理籍册去!库房里的那些少说不得整个十年八年,若出了乱子,也只在她一人身上。若有不满,就是告到圣上面前都没理,还正好让圣人看清这些女官的能耐……哪怕是进士入朝,还不是在翰林院从理书做起,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夸赞王尚书深谋远虑,计策妙极。
王尚书喝了口清茶,“这理籍册是个水磨功夫,姜桓月若熬不住,定然没脸呆在吏部,若是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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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只能理籍册。”
吏部的籍册不似翰林院的典籍,上面俱是官员履历考核记录,若无积年老吏指点,姜桓月断然是看不明白,注定只能蹉跎岁月。
王尚书扫视众人,笑得别有深意,“再有三月就是京察,吏部会不会出乱子,还得诸位同僚共襄。”
京察本三年一次,上次恰巧遇上先帝驾崩,停了一回,如今已经过去六年。三个月内姜桓月要迅速上手理清六年籍册,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尚书连姜桓月在吏部熬日子都不许,想尽早将姜桓月逐出吏部。
旁边那人会意,“王尚书放心,我等绝不容许这些女娃娃在吏部放肆,扰乱朝纲。”
又有一人道,“我看姜桓月迟早会受不住,乖乖回家相夫教子。”又顿了顿,戏谑道,“就是不知道哪位同僚能收服这个刺头了。”
王尚书拱手,“有诸位相助,吏部无忧矣。只要姜桓月出了差错,我便向圣人上书,革除女官。”
在王尚书与同僚商量的同时,宫中也有人在谈论姜桓月。
长乐殿。
女皇依坐在塌上,温和地望着歪坐在一旁的五皇子,“姜桓月还是你与我提起的,如今我派她去吏部,你怎么又不乐意了?”
五皇子撇嘴,“我是想让她做我的属官,吏部王老头为人奸猾,姜桓月去了岂不是任他捏扁搓圆。”
女皇正色道,“姜桓月有大志向,做皇子属官是埋没她了。但她现下只是幼苗,需好生磨砺方能经得起日后风浪,王尚书这个坎只能她自己过。”又郑重叮嘱五皇子,“你可不许捣乱。”五皇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女皇担心五皇子参合其中,不仅不帮忙,还给姜桓月平添难度。
五皇子虽不耐但还是点头答应,“母皇就是偏心。”
女皇望向窗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她们能走到这步已经受惯了太多的“偏心”,我偏心些她们也不为过。”
先帝朝时,女皇早显露出了远胜过她兄弟的才能,却是被放在最后考虑的帝王人选,连天生痴傻的皇弟都排在她之前。女皇吃够了偏心的苦,登基后一力扶持女官,就是为了不让后来者再吃她的苦。女官处境艰难,她亦看在眼里,一直等着合适的契机。
女皇对姜桓月有大期望,只希望姜桓月不要令她失望才好。
日渐西沉,女皇的侧颜染上了冷硬。
……
众人对姜桓月各怀心思,姜桓月本人正在礼部领官服,因来得迟落在了队尾。
长队行进缓慢,许久未曾移动。姜桓月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我带你去个地方!”秋南翌忽然从侧边出现拽走姜桓月,又避着人带姜桓月沿巷道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这里是吏部侧门。”秋南翌悄声告诉姜桓月。
门口有位小吏,秋南翌熟络地招呼小吏,“这位是吏部六品主事姜桓月,你把她的官服领出来。”
小吏并不多话,转身进去,不过一刻钟就捧着姜桓月的官服回来了。
本朝官服以颜色分品级,六品服绿。姜桓月的官服是碧色,泛着粼粼波光,触手光滑。
“这是余杭料子。”姜桓月一见便认了出来,她于此算是家学渊源,姜母善织,姜父通机关,二人珠联璧合,在世时将布匹生意做得极大。
“确是余杭的越绫,姜女官生了双慧眼!”秋南翌调侃姜桓月,她早从小吏那得知了消息。
姜桓月斜睨秋南翌一眼,不与她计较。
今日姜桓月与秋南翌二人领完官服,并未急着去府衙,而是寻了间酒楼,两人聊了一宿。
烛火昏黄,两人手中杯盏相碰,清亮的酒液在盏中摇晃,映出了她们明亮而坚毅的双眸,女子为官不易,可她们偏要做那开天辟地之人。
5. 初入吏部
清早,姜桓月往值房拜见王尚书。
一路行来,可谓万人侧目,连路过的雀儿都要多看她几眼。差事繁杂,好不容易有个乐子,吏部上上下下都等着她来。
值房内,王尚书笑得亲切,还命人给姜桓月上茶,“姜女官来了,圣人特意叮嘱我多多关照姜女官,我定不会让姜女官受累。”
姜桓月瞧见王尚书的笑,心中升起三分警惕,甚至疑心王尚书会在茶里下毒。
她与王尚书从来就不是什么和睦的关系,王尚书冷面以待,才是正常的态度,这般亲切怕是不怀好意。
姜桓月不冷不热回道,“我是来做实事,不是来享受的,王尚书不必有顾忌。”姜桓月不会让王尚书有借口将她晾在一旁,更话里藏针,暗讽王尚书浸淫官场半生竟忌惮她一个小小女官。
哪知王尚书不怒反喜,“好!我就等着姜女官这句话。姜女官务实,圣人眼光再好不过。”
又转而面露忧虑,“吏部现下正有一件难事,甲库籍册堆积多年,调用不便,甚至会延误差事,可吏部事务繁忙,眼下各主事都有差事,姜女官可愿意解吏部之忧?”
姜桓月笑了,原来王尚书是在这里等着她。甲库在吏部地位边缘,不受重视,王尚书多半是想随意打发她。
如果只是这样,王尚书劝退不了她,可姜桓月有些不确定,王尚书的算计真的这么简单吗?
姜桓月抬眸,王尚书目光灼灼,眼含期待,仿佛姜桓月是王尚书最为器重的属下。
“好,我去!”姜桓月干脆应下。不论王尚书会如何,她都接招了。
王尚书微微错愕,收回了准备劝说的话。
周围人脸上显出了没来得及收好的遗憾,他们本以为姜桓月会大闹一场,能够看上一场好戏,不想姜桓月答应得如此痛快。
王尚书不见挫败,很快又挂上笑脸,派人领姜桓月去甲库。
甲库在吏部的最深处。姜桓月才进去,一股呛人的霉味直冲鼻腔,咳嗽不止,忙将帕子系在脑后,挡住口鼻。
甲库里是铺天盖地的籍册,籍架早已塞得没有一丝空当,后来的籍册只能摞在地上,最下层的那本封皮已经发黄朽坏,陈年籍册更是遍布尘灰。
姜桓月只听王尚书说甲库籍册堆积,没想到甲库是这般破败景象。姜桓月甚至疑心是王尚书故意将甲库糟践成这番模样来为难她。
“甲库是怎么回事?平日从来不规整吗?”姜桓月眉心紧皱,询问身旁的小吏。
“以前管甲库的白主事年纪大,精力有限,本就是勉强支应。自两年前他告老,甲库没了上官,代管员外郎亦无暇来看,只有我们四人轮班,慢慢就成这样了。”
姜桓月心知,这又是一段公案,两年前正是女皇登基初年,诸事忙乱,里面混杂着各方算计,只怕她捅出去也是吃力不讨好,追究不了任何人的责任。
“你们把这些都搬出去。”
姜桓月不再寻根究底,挽起袖子,开始整理进门处新入库的籍册。
吏部多年积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理清的,甲库籍册不仅要清扫修补,还需按着次序归类入库。
费了大半日,姜桓月弄得灰头土脸,也只将进门处籍册简单清扫。小吏们叫苦不迭,一小吏瘫坐在地,气喘吁吁,“姜主事歇歇吧,我们实在是干不动了。”
姜桓月腰酸背痛,亦觉不能蛮干,“好!大伙儿都歇息。”
几人一同在甲库外台阶上坐下,姜桓月仰头望天,万里澄明,腹中盘算着后续安排。
姜桓月不急。
甲库不是一日变成现在的模样,亦不可能一日就能理清。王尚书想以此困住他,没那么容易。
她舒展双肩,余光瞥见两侧小吏个个东倒西歪、难掩疲色,便索性起身,拍了拍衣裙。
“今日先理到这,余下的明日再接着理。”
小吏们不由欢呼,姜桓月则独自回到值房。
值房内,各司主事们都在,远远的姜桓月能听见他们的笑声从窗缝飘出。
姜桓月推门而入,里面声音戛然而止。
主事们放下笑容,不再交谈,摊开桌上的公文,各自忙碌开。
房里一片冷寂,只能听见哗哗的书页翻动之声。
姜桓月收回已在嘴边的话,走到自己座位,凝视着身旁最近的那位主事,直至他动作愈发迟疑,眼中泛起慌乱,才轻笑一声移开视线。
这声轻笑在安静的值房中格外清晰,惊落了那位主事手中的毛笔。
“白主事这是怕了我不成?”
“姜女官,吏部乃枢要,不可狎戏。”白主事一脸板正,目不斜视。
姜桓月只觉好笑。
吏部众人将姜桓月视如无物,只要姜桓月走近,众人便会停下交谈,各自散去,唯有王尚书不时关照姜桓月,但姜桓月从未在王尚书面前抱怨一个字。
姜桓月不在意受到的冷遇,笑容不改,日日按时点卯,再往甲库里一钻,下值后只与同批的女官交游往来,自得其乐。
这让那些等着姜桓月再次大闹吏部的人,大失所望。
在众人目光逐渐从甲库转移时,姜桓月去找了王尚书。她规整了几日,甲库过于杂乱而人手极为有限,预备向王尚书要人。
王尚书听后不住颔首,“姜主事说的有理,可吏部人员紧缺,一时间估计抽不出人手……”沉吟片刻,又道,“这样,我先替你问问各司的郎中和主事。”
当即派人去问,各郎中和主事多推说手上差事紧要,没有能借用的人手。
文选司李郎中道:“文选司忙得连轴转,别说借人,都还要问其他司讨要人手。我看甲库差事也不重,不如暂且停下,让他们先来文选司帮忙。”
姜桓月听见此话,不由讥笑,“昨日午间还见李郎中有闲心逛茶馆,李郎中说忙,我是一个字不信。用托辞敷衍我也就算了,明知甲库忙,还故意从甲库要人,这是瞧不起我。”
她欲冲去与李郎中对质,王尚书忙带人拦下,劝道:“姜女官莫急,我这儿刚有两位主事传话说能送来人手。”
姜桓月暂时按住情绪,可等人送到跟前,她一看,气笑了,一个是牙齿快要掉光,连话也听不清的糊涂老头,一个是头发发黄,满脸稚气的半大孩子。
若是他们来了甲库,姜桓月都不知道自己到时候是该照顾这一老一小,还是该继续规整籍册。
两位主事能在吏部挑中这两人委实不易。姜桓月诡异地生出了一丝这两位主事佩服。
这吏部上上下下对她还真是“齐心”,变着法儿的使绊子,姜桓月心中滋味难言,多少能理解为何女皇登基三年来一力扶持女官却始终未能成势。
王尚书亦是差点被同僚逗笑,太阳穴抽动,竭力绷紧面皮,感叹:“姜主事,你也看到了,各司属实抽不出人手,不如你先领这两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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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若再有旁的人手,我也给你送去。”
“这人我可用不起,还是请王尚书自己留着吧。”姜桓月不领情,沉着脸,转身离去。
在王尚书那碰壁后,姜桓月反倒有了倚仗,顺理成章放弃了尽早理清甲库籍册的想法,每日能理多少便是多少,到点下值,日子轻松快意,直惹得吏部众人红了眼。
文选司着人来催促,姜桓月双手一摊,便开始皱眉诉苦:
“甲库人手不够啊!”
“你们李郎中说了甲库不是紧要地方,不能增派人手。”
这话噎住了文选司来人,姜桓月搬出李郎中原话,来人不好反驳,只能无奈退去。
众人都在看李郎中的笑话,私下对着李郎中指指点点。
李郎中恼羞成怒,一连几日避着人,茶馆不去了,下值也留到最后一个才走。李郎中越想越不肯吃下这个暗亏,向王尚书告状:
“王尚书,这姜桓月实在可恶!自从拒给甲库增加人手,甲库是一日比一日松散,文选司的差事都要被耽误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送走她?”
“姜桓月是个能沉住气的,你先别惹她。她虽能躲过这次,但以她现在进度,八月京察有她苦头吃的。”王尚书拨弄着手边的熏香炉,慢条斯理地回道。
瞅着姜桓月的惬意,王尚书不是没怀疑姜桓月有意下套,但王尚书不惧,他还有后手等着姜桓月。
李郎中闻言,笑得不怀好意,仿佛已瞧见三月后姜桓月焦头烂额的模样,“京察不利轻则贬官,重则下狱。姜桓月现在舒坦,哪知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记着,不要急于一时胜负,要看长远。这回是圣人登基后的头一次京察,天下都看着,哪怕女皇有心袒护,姜桓月也是在劫难逃!”王尚书合拢香炉,语气逐渐带上了狠厉。
李郎中再无不满,日后再遇着姜桓月,眼里多出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轻蔑。姜桓月在他心中已注定会落败离开。
姜桓月神色不见异样,却已将李郎中记在心头。
-
傍晚,姜桓月匆匆下值,进了留仙居,小二一见便引她上楼,“姜主事可算来了。”
楼上雅间内正围坐着一群年轻女子,都是参加今次殿擢的熟悉面孔。姜桓月上楼的动静传到雅间,众人道:“定是桓月!如今只差她了。”
“桓月来迟了,该罚酒!”秋南翌起身出来迎姜桓月。
两人一见,都笑开了,秋南翌端详姜桓月,不禁抱怨,“那吏部真是个折磨人的地方,瞧着你都憔悴了。”
“怎么会?南翌知道我不会忍气吞声的,那王尚书,还有李郎中可被我气得够呛。”姜桓月笑得异常明丽。
众人们亦是大笑,当中一人道,“我听说了,那李郎中连往日最爱去的茶楼都不好意思去了,下值也是最后一个走。”
姜桓月状似腼腆地挥了挥手帕,“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秋南翌却面色凝重,“桓月,素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怕你不留神就中了算计,要不你还是离了吏部,换个地方吧。等日后,我们羽翼丰满再回来收拾他们。”秋南翌在户部,虽不似姜桓月举步维艰,但也吃了好几个暗亏,不再似当初那般莽撞,想到姜桓月处境更难,不由心惊。
姜桓月浅笑,“我心里有数,南翌不用担心我。”又眼色微凝,压低声音,“上次我托你寻的人?”
6. 再生警惕
“找到了,明日你到吏部就能见着,绝不会误事。我家世代胥吏,寻个人还不容易。”
姜桓月双眸晶亮,“南翌别谦虚,你嘴上说得轻巧,前日我才托你寻善理甲库的熟手,若没动用族中资源,如何能这么快找到合适人选。我必须好好谢你!”甲库籍册繁浩,有熟手相助姜桓月多了一重把握。
秋南翌还要再说什么,众人见二人迟迟不来,开始催促:“你们俩怎么还站着,菜都凉了,还不快来。”
姜桓月和秋南翌忙进去坐下,众人喝酒吃菜,谈话间,不免再提及各自境遇。
“工部这边只给我派些抄写的活儿,这日日下来我手上都磨出茧子了。”
“你这还算好的,我进的兵部,里边差事早分好了,我什么事都插不上手。”
众人授官时意气风华,踌躇满志,进了官场却备受冷待,方知为官不易,未免沮丧。
席间气氛骤一时沉重,众人神情低落。
忽而,旁边一人开口,刹那间扫去席间众人愁绪。
“还是桓月厉害,能和吏部的老狐狸王尚书有来有往的交手,若我去吏部,恐怕一天也待不下去。”
另一人附和,“是啊!真想和你一样!”
众人眼底都是羡慕,还有微弱的期待,包括姜桓月殿擢那日遇到的,两位一心婚嫁的女子。
唯有秋南翌脸上笼罩着心疼之色。
姜桓月在桌下握住秋南翌手背,回望众人,“他们不过比我们多做几年官,我们彼此扶持,总有一日会胜过他们。如今冷待我们,更证明他们觉得我们是威胁,害怕我们。”她声音坚定,携着不可动摇的力量。
众人闻言豁然开朗,斗志再起,姜桓月的话推开了她们眼前紧闭的窗。
姜桓月窥着众人神色渐舒,举起酒盏,朗声道:“愿诸君各展宏图,他日名昭青史!”满饮一杯,露出杯底遍视众人。
席中灯火通明,众人面色潮红,久久不能平静,捏紧手中杯盏,仰头,仿效姜桓月满饮杯中酒。
席散后姜桓月与秋南翌相伴而行。
浓浓暮色中,秋南翌凝视姜桓月,郑重叮嘱:“桓月,我知你心意坚定,就不劝你离开吏部了。可你一定要当心,我听家中长辈说起,王尚书出身西北边陲,一无家世背景,二无师长提携,却能娶得世家贵女,成为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吏部尚书,决不是那么简单。
秋南翌眼底深沉,“上回女皇提拔的女官被解职,背后就有王尚书的影子。”
姜桓月严肃点头,她本就警惕王尚书,得了秋南翌的话更不敢轻忽。
秋南翌愈发严肃脸,又侧头低声说了什么,姜桓月露出似笑非笑的怪异神色,与秋南翌交谈了几句,秋南翌紧绷的面部逐渐舒缓,甚至带上了一抹浅笑。
……
次日,姜桓月到甲库时,里面格外安静,有些诧异。
“姜主事,是金吏目来了!”一小吏凑上前告诉姜桓月。
见姜桓月不解,小吏道:“金吏目在吏部已经快二十年,吏部的差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朝中大人的履历倒背如流,最厉害还是一手断公文的本事,他有个诨名,唤作“一字太岁”,说的就是他这个本事。”
“只是——”小吏的脸皱成了苦瓜,“金吏目人太过严肃,走到哪都像带着冰渣,轻易不敢有人在他面前放肆。他已有些日子不在甲库,不知怎么突然又回来轮值了。”
姜桓月眼眸微顿,仿佛想起什么,走进甲库,里面确实有个没见过的人影,应该就是小吏口中的金吏目。
金吏目面目冷峻,行止老练利落,正好转身与姜桓月目光相接。
姜桓月对着那双沉静的双眸,心中生出一股笃定,金吏目就是她要找的人。
金吏目冲姜桓月点头示意,从金吏目的姿态里,姜桓月看到了几分秋南翌的影子。
“金吏目,我是负责甲库的主事姜桓月。”姜桓月边说边与金吏目二人隐入了库房角落。
“南翌与我说起过姜主事,姜主事有能用上我的,尽管吩咐。”金吏目不熟练地弯起嘴角,露出个别扭的笑。
姜桓月直言,“金吏目在吏部多年,清楚甲库籍册情状,依金吏目所见,如今人手不足该用什么法子?”
“姜主事,甲库有多少人?”
“算上我共五人。”
“五人整理甲库足矣,无需增加人手。”
金吏目这句话惊到了姜桓月,她瞪圆双眼:“金吏目不是在说笑?自五月初我来吏部,日日不停,才理清了近半月的籍册。”
金吏目不紧不慢,说出事实佐证,“先帝朝时,我曾与三人在两月内重理大夏三年籍册。”
姜桓月看着金吏目笃定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金吏目是有什么窍门?“
金吏目摇头:“不算窍门,理过卷宗籍册的吏员多半都知道。”
“那甲库吏员怎么不知,莫非,他们在欺瞒我?”
姜桓月心下一沉,幸而问了金吏目。她是上官,小吏们知而不言,多半怀有贰心,说不准里面就有王尚书的探子。
她还是不够警惕!
秋南翌再三叮嘱王尚书不能小觑,姜桓月还是中了圈套。她素日行事没太过避着小吏,一旦到关键时刻,这些事先埋好的钉子就能给她狠狠一击。
姜桓月咬紧下唇,心口憋闷。
金吏目未即刻回答姜桓月,仔细打量一圈库房后,拧眉道:“不怪他们,他们确实不知。上一任白主事不愿告老,留了一手,他们无人指点,甲库才会变成这样。”
姜桓月松开唇,金吏目顺手从旁边抽出一本籍册,看了看封皮,再翻开几页,微微颔首,将籍册递给姜桓月。
“姜主事,你看这儿。”金吏目指着籍册隐蔽处的三个不规则小点,“这是经办书记留下的记号,代表宣宁三年沧州,相同记号的籍册可先归于一处,再继续细分。这记号,各地经办文书俱是心照不宣,不单吏部,凡有行文的地方皆是如此。”
姜桓月明悟,有这些记号,再不必逐一翻开籍册,整理时自然可事半功倍,难怪金吏目说人手足够。
有金吏目指点,甲库整理进度“一日千里”。
但姜桓月刻意避开了进门处的籍册,从甲库最深处开始理,间或还会从门口堆积的籍册中抽出几本。
外人看来,甲库依旧杂乱无章。
李郎中见了,得意嘴脸愈发遮掩不住,时常来甲库晃悠。
王尚书虚情假意地询问姜桓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姜桓月提出让他解决,却只会拿车轱辘话搪塞。
金吏目有所耳闻。
一日,李郎中又来,姜桓月应付完李郎中,在金吏目前抱怨:“李郎中与王尚书沆瀣一气,别以为我看不出他们私下的谋算。”
金吏目默默听着,手下动作未停,忽然,将几本籍册摆在姜桓月面前,“甲库所藏籍册皆称为甲历,录有官员出身、履历、考绩及官职起落,姜主事能从这几本甲历看出什么?”
姜桓月拿起甲历,侧头细看,嘴角逐渐平直。她反复对照着甲历中状似平常的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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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话,眼眸染上惊诧,“李郎中与王尚书不是一派!”
“为何?”
姜桓月合上籍册,心神震荡,一股麻意从头皮蔓延,顺着脊柱直透背心,“因为李郎中出身江东,背后是整个江东士族,王尚书出身陇右,与京城世家杨氏结亲前,受过江东士族打压。”姜桓月一直以为李郎中是王尚书心腹,没有想到面上和睦的二人竟有宿怨。
而告诉她真相的,只是面前这几本与王、李二人似乎毫无关联的甲历。
姜桓月感受到了金吏目见微知著的本事,甲库中籍册不止千万,与王尚书、李郎中有关的更是不少,金吏目却能从中挑出最关键的几本。
甲历记载朝臣官场沉浮的所有轨迹,一般人只能从中读出朝臣生平履历,可如金吏目这般的高手却能根据这些不同甲历的勾连印证,看出朝臣恩怨派系、内里阴私。
姜桓月心生景仰,起身肃立,深深朝金吏目施了一礼,声音略微发颤:“请金吏目教我!”
金吏目亦起身整衣,敛容收色回礼,肃穆颔首。
姜桓月自此得金吏目教导,潜心钻研甲历中关窍,更发现吏部表面平静下暗潮涌动。
-
午后,光线顺着窗纱洒入耳房,桌上摆着三本甲历,纸张碰撞间姜桓月双眸闪烁,她难掩兴奋,朝坐在对侧的金吏目道,“王尚书的心腹是不是素日里看起来与他最不亲近的周侍郎?”
“为何?”
“周侍郎十五年前曾在进京途中与王尚书相遇,不久后便调回京中,经手此事的人是看似是当时王尚书的对头,实则是那人的副手——王尚书的门生。”
金吏目的严肃脸流露出满意之色,“不错,我的本事姜主事已经学到了七分,剩下的只能靠慢慢历练了。”
姜桓月眉眼弯弯,“是金吏目教导得好!”
金吏目耳根微微泛红,轻咳一声,“我还有样东西要教你,你该知道我有个诨名叫“一字太岁”?”
姜桓月抿唇赧笑。
“我要教你的就是令我被称作“一字太岁”的本事。”
金吏目依旧拿起桌上一本甲历,里面正好记的是周侍郎,“方才提到周侍郎调回京中,周侍郎每年考评都是中,按理只能平调,他回京是靠了这个。”
姜桓月细读考语,上面写的是“治西洲三载,垦田修渠,诸事无过。”
“初时,这份考语上写的是治西洲三载,垦田修渠,诸事无‘功’。”
周侍郎的两次考评,只一个字之差,含义却天差地别。
金吏目不过寥寥数语,姜桓月脑中却是灵光闪过,顿悟,“《春秋》凭一字喻褒贬,这甲历何尝不是如此?”
姜桓月垂眸思索片刻,摩挲着那个“功”字,复又抬头,语气笃定:“我猜周侍郎最初的考评,定然也有人做了手脚。”
“姜主事所言不错,周侍郎当时治西洲,劝课农桑,垦良田千亩,不乏政绩,足矣评中上,甚至上上。”
金吏目毫不藏私,尽数向姜桓月讲述这其中阴私,姜桓月再看甲历,更有了不同体悟。
“考语区区几行字能干系官员前程,最紧要也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做手脚。如同是垦良田千亩,用‘兴利’还是‘逐利’含义天差地别,再如勤‘恤’生民与勤‘扰’生民亦是……如今库中所藏多半已抹去当初痕迹,待八月京察,能从各地呈报中看出更多。”
“八月京察?”
“对,甲库历来此时最磨人,也最易出差错。”
姜桓月呼吸微滞,指尖顿住。
7. 意外发现
姜桓月脑中走马灯似的掠过这些日子王尚书的温和和林侍郎的轻蔑。原还奇怪,最近他们为何没有动静,是在这儿等着她。
她脸色未变,淡淡问道:“金吏目对我知无不言,连连胥吏世代家传、轻易不示外人的手段都逐一细说,不怕动摇在吏部的根基,成为众矢之的?”姜桓月看出了金吏目有意提醒。
金吏目没料到姜桓月问得如此直接,平静的眼底掀起波澜,语气略微低沉:“我们想改换门庭,已经等太长日子了。”
“我们世代胥吏、温饱不愁,但无论做得再好,都永远只能是胥吏,成不了真正的官。”
金吏目声音冷硬,却又透着几分迫切,“姜主事你是我们一直在等的机会。”
姜桓月直视金吏目双眸,挑眉:“金吏目为何信我?我只是一个六品小官,王尚书根本不愿意让我留在吏部。”
“我信姜主事绝不会止步于此,愿意跟随姜主事赌一把。还有,其实我是……南翌的舅舅,南翌和我说起过你……”
金吏目斟酌着言辞,话里愈发迟疑。
“因为南翌是女官,注定与我结盟,不如助我一臂之力,而且你试探过我三次,我三次皆过,认为我能够撑起女官的势头。”第一次指点姜桓月快速理清甲库的窍门,考察她的心性,第二次传授姜桓月官场行文的隐秘,观察她的悟性,第三次暗示姜桓月八月京察的危机,考察她的敏锐。
姜桓月说出了金吏目的未尽之语,金吏目忙道:“桓月千万别误会南翌,我们是瞒着她做这些的。”说罢,想要挪开视线,却又极力克制。
姜桓月见金吏目的模样,莞尔一笑,“不必担心我会生气。我懂金吏目的忧虑,若我没有能耐,只会把金、秋两家拉入深渊,也就没有帮我的必要。就算我没有通过金吏目的考验,因着南翌的情谊,定然也还是会指点我。”只是不会拉上族人全力相帮。
“你是南翌友人,我不会不管的。”金吏目面色逐渐恢复镇定。
“午间我约了南翌,金吏目与我同去,把话说开?”
金吏目欣然应诺,“南翌要不高兴了,姜主事还得替我分辨两句。”
姜桓月答应下,唇角压抑不住地高高翘起。
-
留仙居小二眼熟姜桓月,不等姜桓月开口,便引她进了二楼雅间。
姜桓月与秋南翌对上眼,便明了彼此的所想,在金吏目眼中二人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金吏目坐在两人对面,一五一十地对着秋南翌说出了这些日子的所有谋算。
说完后,金吏目低头盯着桌案上的纹样,静静等待秋南翌的审判。
姜桓月无声地弯起眉眼,戳戳一直没有出声的秋南翌,秋南翌忍住笑,努力板着脸。
“舅舅,桓月是我的至交,你把她当成什么了,你们怎么总是不信我!”
金吏目的头愈发低了,完全看不出他在吏部的怵人威势。
“噗嗤——”秋南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金吏目抬头,眼前出现两张笑脸,愣住了,“南翌,桓月,你们?”
姜桓月赧笑道:“我早看出舅舅来意,听说舅舅一身本事,想向舅舅求教,怕舅舅不肯教,这才没有挑明。”又起身端茶赔礼,“还望舅舅不要介怀。”
她一直在思考解决甲库困境的法子,得知金吏目绝技,却又苦于难以求教,便找秋南翌帮忙,金吏目的试探正中她下怀。
金吏目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秋南翌更在一旁轻推他的手臂,小声嘟囔:“舅舅你快接茶啊!快点!”
姜桓月顺势将茶水往前递至金吏目手中,秋南翌再抬起金吏目的手,金吏目不得不接过茶,眼眸深处对姜桓月欣赏更浓了。
在金吏目面前坦诚后,姜桓月便不在他面前遮掩,放肆地翻阅朝臣甲历,还不时向金吏目求教。
于沉浮官场多年的官吏而言,甲历更多是倾轧的武器,可于姜桓月这般新人而言,却是迅速熟悉官场的至宝。只是新人一般接触不到甲历,就是接触到,也难以能看穿背后玄妙。
在王尚书的为难下,姜桓月接触到甲历,恰巧又得到金吏目指点,是机缘巧合,更是如虎添翼。
姜桓月专心从甲历中汲取养分,整个甲库沉寂下来,无人察觉甲库的现状。
为了更好遮掩,姜桓月故意隔个三五日,大摇大摆地拎着点心包,穿过众人眼前,早早离开吏部。
吏部众人眼神交汇,神色各异,不约而同地闭紧双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待姜桓月背景消失在吏部大门,众人才恢复了动作,余光瞟向王尚书值房。
王尚书于此恍若未知,面色平板,不置一词,隔壁时常跳脚的李郎中亦不见怒色,眼中闪烁着激动。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八月临近,吏部表面一派详和,众人脑中的弦却绷得越来越紧,好似爆发前沉默的火山。
姜桓月、王尚书、李郎中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终于,在一个平静午后,宫中旨意随着习习秋风送抵吏部,彻底打破了这片宁静。
“八月十二,大夏京察。”
京察时间定下,吏部首当其冲的就是甲库,所有朝臣甲历均需提前理出。而如今距京察只余半月,姜桓月管理吏部甲库更是不足三月,
在众人或同情、或快意的目光中,姜桓月急匆匆赶回甲库,热火朝天地指挥着小吏:
“朔方的放左边架子,陇右的放右边架子,别弄错了。”
“江东的先等等,不要急,不要乱。”
“陇西的快点,怎么还没找出来?”
……
哐当哐当的重物搬重声和姜桓月带着几分火气的嗓音,清晰地传入了隔着几座院子的王尚书值房。
此时,王尚书独自坐在桌前,眼眸深处泄出几分松快,片刻后又归于沉寂。他抖抖衣袖,打开铜锁,从柜中小心取出珍藏的松香墨,不疾不徐地开始加水研磨。
王尚书在等着姜桓月来。
然而两个时辰过去,甲库依旧喧闹,值房门前始终无人。王尚书铺开宣纸,开始细细试色,笔尖蘸墨,墨色在纸上快速晕染,似山,似云,似雾。
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王尚书宣纸上的水墨早成,轻轻搁下笔,心道,姜桓月可算来了。
王尚书轻咳一声,准备好好“教导”姜桓月一番官场为人处事的道理。
“你……”
王尚书抬头,赫然发现发现来人不是他要等的姜桓月,而是踱着四方步的李郎中,面上失望一闪而过,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
李郎中上来便问:“王尚书,可有来过。”
“没有!”
得知姜桓月没来,李郎中不由皱眉,“不应该啊,姜桓月没察觉她理不清甲库吗?她会不会找到什么法子躲开这一劫……莫非,圣人有了准话会护住姜桓月,所以姜桓月有恃无恐?”
“不可能,圣人会帮着女官立足,但绝不会袒护她们。”
王尚书深知女皇脾性,女皇虽倾向女官,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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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罔顾律法,莫说是姜桓月,就是皇子皇女犯了错处,一样会受罚。
李郎中想不明白,思索片刻,忽然笑了,“又或者,姜桓月就是个纸皮灯笼,戳戳就坏了,发现耍不起威风,正躲着哭?”
“不行,我要去甲库看看。”李郎中在值房待不住,要去弄清楚姜桓月究竟在想什么。
这边姜桓月猜到今日有人来甲库,唤来小吏们对甲库进行彻底清扫,储藏的箱子底、库架顶用帕子擦了又擦,陈年老灰都被洗漱除尽。
因着清扫,所有的籍册皆搬了出来,甲库里完全没有下脚的地。
李郎中来时,看到甲库中一地籍册的模样,心放下了一半。
“姜主事,甲库的人手还够用吗?”
姜桓月阴阳道,“李郎中不是说了,甲库不重要,不需要多余人手。我哪敢在李郎中面前放肆。”
一见李郎中探头探脑的鬼祟模样,姜桓月就清楚了李郎中的来意,加上两人本就不和,当然不肯给他好脸色。
李郎中闻言没有气恼,反而伸长脖子朝甲库里打量,视线扫过每一摞籍册,“我不过是听说,甲库最近差事繁重,特意来关心姜主事。”
他绕过门口籍册,努力往甲库深处探去。
五步,四步,三步……
李郎中越来越接近距离姜桓月用近日籍册筑成的凌乱防线,再有两步就要瞧见架子后编排整齐的籍册。
“李郎中!”姜桓月叫住李郎中,李郎中回头。
“里面还在收拾,李郎中要不还是不要往里了?”姜桓月笑意浅淡。
“没事儿,我就看看。”李郎中继续往前。
姜桓月心急速跳动,指尖酸麻,紧跟李郎中,左右张望,仿佛在搜寻什么。
两步,
一步……
就在李郎中站定之际,一张盖布从顶上落下,携着厚重的尘灰,劈头盖脸罩住李郎中。
“咳咳咳……”
李郎中忙用衣袖掩面躲避,咳嗽不止。他掀开盖布,发髻散乱,面含愠怒,“姜主事!你……咳咳……这是怎么回事……咳咳……”
“甲库杂乱,我劝过李郎中的。还不快过来给李郎中帮忙!”姜桓月憋笑,朝小吏使了一个眼色。
小吏七手八脚地过来替李郎中拍打衣袍上沾染的白尘,其中一个粗手粗脚,不小心还扯落了李郎中的荷包。
李郎中挥手赶开小吏,不再让他们近身,自行整理衣袍。
姜桓月摇头道:“李郎中还是娇气了些,若像我这般日日在甲库,如何受得起。”
“咳咳……姜桓月……咳咳你……”李郎中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李郎中猛地从身侧高高的籍册中抽出几本检视,一本来自岭南邕州,一本来自祁南襄州,底下还有本来自凤翔。
这才扔下籍册,甩开衣袖,冷哼一声离去。
李郎中衣袖挥舞,带倒了旁边籍册,籍册纷纷掉落,尽数散开。姜桓月与众人蹲下收拾,一小吏笑眯眯的凑上来,“姜主事,原来你让我不要拿走盖布是这个缘故啊!李郎中脸都被气青了!”
另一小吏附和,“李郎中整日都抬着下巴看人,这回又看到他的乐子了。”
姜桓月但笑不语,继续拾捡,视线触到一本籍册时却倏地顿住。
一把将它举到到眼前,看清上面文字后,姜桓月眼神越来越亮,手指紧紧捏着纸页,微微颤抖,指尖泛着青白。
她想,李郎中威风许久,是时候落幕了……
8. 与时俱进
姜桓月走至甲库第三排,视线从一本本籍册上飞速掠过……忽地,在库架最右侧顿住。
找到了!
她抬手取出籍册,这本她昨日刚看过,里面记载与李郎中族侄李盛有关。
姜桓月循着记忆,指尖划过纸上一行行文字,待翻至二十八页,上面赫然写着:
“宣宁元年三月,襄州重湖决堤,知县李盛尽安湖中百姓,救灾济民……”
就是这儿,姜桓月轻点文字,笑了。
方才,另一本籍册记载,宣宁元年襄州重湖决堤,只有湖口受灾。
“湖口”与“湖中”之差,所涉百姓便从七户增至八百户。而李盛正因这份不知夸大了多少的的功劳,从一个小小七品知县擢升为从六品州司马。
这其中猫腻,不正是金吏目此前提过的,姜桓月不可能不眼熟。
而且,她还发现一个更有意思的事——宣宁元年,李郎中在吏部文选司管的正是朝中官员赏罚。
姜桓月嘴角列得更大了。
事情横看竖看都与李郎中脱不了干系,若捅出去,徇私枉法的罪名足以让李郎中脱一层皮。
姜桓月将两本籍册小心收好,走了出去。
外边小吏们还在聊李郎中,“李郎中偏爱拉拔亲信,他有个族侄从穷秀才变成州司马只用了两年,如今已稳稳过去三年,京察多半又是上上,运气好还能进京做个六品主事,到时候来吏部就是咱们的上官了。”
姜桓月饶有兴致地听着小吏们感慨,待“主事”一词入耳,猛然反应过来,她的这主事之位怕是占了旁人位置。
各部主事都是有数的,吏部甲库上官能空下这么多年,是有人在留着位置。
细数李盛的路子,他升任州司马,职权不大,却能接触州府行文,最能熟悉籍册,待三年任满,正好顺理成章调入吏部甲库,跻身六品京官。虽地方官入京多为平调,但甲库远离吏部中心,李盛升一级也能说得过去。
这是李盛成为六品京官最快的路。
姜桓月终于明白李郎中为什么一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脚步顿住,收回了刚刚迈出甲库的脚。
“你们都进来!”
姜桓月回到库内,逐一分派:“你去东边,你去北边……仔细看清楚,将文选司这八年调用的所有籍册都找出来。”
李郎中从先帝朝至今在文选司正好八年。
小吏们来来往往搬运籍册,姜桓月又朝小吏使了个眼色,“请金吏目过来!”
……
甲库耳房,籍册如流水般从姜桓月手下淌过,只一个时辰,姜桓月挑出来的籍册已摆满桌案。
姜桓月在宣纸上依次记下“存疑”籍册,一张大纸几乎要被填满。
她轻笑一声:“咱们李郎中是个惯犯,刚进吏部就做了不少缺德事,不只插手官员升迁,还有诸如那永远年久失修的城南驿馆也有他的影子在内。”吏部年年拨款,城南驿馆却总也未曾修好,银子也不知道花去哪儿了。
“虚报功劳、卖官鬻爵、中饱私囊,李郎中这些年该攒下不少家私。”金吏目身前也堆着一摞籍册。
两人说话间,小吏又从门外捧着一沓籍册进来。
“姜主事,金吏目,这是新近送来的籍册,是李郎中经手的。”
姜桓月略微颔首,示意其过来,拿起最上一本,才翻两页,不由发出讶异之声。
金吏目见状,忙也拿起一本,看了几页后,抬头与姜桓月眼神相接。
姜桓月手指敲击书页,笑容玩味:“我算是看明白了,李郎中不是看不惯女子,是看不惯我们没让他大赚一笔的。”
在新近的籍册里,李郎中盯上了女官的位置,为五个女子运作了官位。
李郎中平日在吏部与姜桓月针尖对麦芒,全然一副容不下吏部出现女官的作态,背地里运作的女官却是丝毫没含糊。
金吏目若有所思:“隐隐听人谈起,朝中唯有李郎中会做女官的生意。”
“李郎中与时俱进,不愧为吏部栋梁之才。”姜桓月语气嘲讽,推开籍册,眼底寒霜一片,朝小吏道,“这些册子也全部押下!”
这里面是李郎中的罪证,姜桓月要细细查验。
在姜桓月与众人清点籍册时,一阵微风卷入耳房,掀动了桌案上打开的那本籍册,露出了后一页那个熟悉的名字——刘沐云。
此时此刻在乡里,刘家人近日一改刘沐云落选女官后的惨淡,高昂着头颅,透着掩饰不住的骄矜,好似开屏孔雀。
刘母故意在姜家祠堂前空地,大声与人攀谈:“我家沐云是个有大本事的,结识了贵人,没多久就要做大官了。”
又瞥见姜家人三叔母经过,刘母假惺惺地关心:“姜桓月不是进京选官了,这么久可有信回来?朝堂水深,别是栽了跟头,连个芝麻官都没混上,不好意思见人。”
三叔母心底发虚,仍强撑道:“桓月是……考选第一,肯定比刘沐云强。”
话里却是越发底气不足。
自姜桓月去了府城,再也没有给族中传过消息,送回来的老仆是个锯嘴葫芦,一丝口风都不透,族老连去两封信都未曾收到半分音讯。
族老等得心焦,打量着派亲信去送第三封。
三叔母却有些回过味来,现下她心虚不是姜桓月在官场毫无建树,而是姜桓月对族里恐怕已经离心。
刘母不知道里面的关窍,依旧洋洋得意。
“考选算什么,京中贵人都夸沐云的才能,一切还得进了官场才能见真章。你们还不知道吧,姜桓月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刘母的消息俱是从刘沐云口中得来的,而姜桓月的消息则来自京中贵人。
刘沐云考选未中后,通过姜家书童偷来姜桓月手稿,借此结交了一位京中贵人,颇受赏识,频频往来书信。
刘沐云用银子打通关节,贵人许诺再过十余日刘沐云就能得到一个七品官,
此时,刘母自觉刘沐云的官位已经是板上钉钉,根本不把姜家人放在眼里。
-
距离京察的日子越发临近,姜桓月照常上值点卯,却未一头扎进甲库,还有闲情修剪窗外花枝,日日更换身上环佩香囊。
众人悄悄议论:
“怎么姜主事不见着急?难不成是知道甲库不能交差,能过一天是一天,彻底放弃了?”
“我看是,往常白主事在时,三年的甲历都得日日不歇,这次是六年,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办不到。”
“可惜了,要么贬官,要么流放,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姜主事了。”
众人望着姜桓月,眼里透着悲悯之色,这位在殿擢大放异彩的头名竟迈入朝堂三月就要夭折了。
李郎中看在眼里,虽亦是摇头叹息,但浑身上下透着喜意,坐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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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连点六日最好的武夷大红袍。
姜桓月有所察觉,但未理会耳边纷扰,甲库她早已理清,如今忙着梳理李郎中罪证。
她在纸上写了两笔后,摸索着手中白玉笔管,陷入沉思。
“姜主事,外边有人找!”
姜桓月有些稀奇,众人认为她逃不过此劫,皆避之不及,如今还有谁会来找她?
难不成是南翌?
可南翌能从金吏目那里得到消息,应该不会来。
姜桓月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态,来到吏部府衙之外,远远便看到一抹鹅黄。
那鹅黄正沿着墙根乱走,瞧见姜桓月,便停下遥遥招手。
是她!
姜桓月瞬间看清了那人正脸,这是殿擢那日保住与世子婚约的姑娘,乔晗玉。
上次她在留仙居见过,乔晗玉本出身京城世家,但家道中落,父亲只是个五品官,
乔晗玉神色焦灼,语气又急又快:“桓月,你千万不要再呆在吏部了!我都听说了,甲库就是一个圈套,根本理不完的,注定会耽误这次京察。京察一误,干系的所有人都会被问罪,你就是当头背锅的那个。”
姜桓月怔住一瞬,她没想到乔晗玉会来告诉她吏部的算计,毕竟她们曾经还发生过冲突。
乔晗玉跺了跺脚,紧接着又道:“我已经替你问好了,你就去兵部。我未婚夫是敬候世子,敬候主管兵部,他能把你要去。桓月,我们不必逞一时之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姜桓月心中酸软,乔晗玉未婚夫之前想退婚,与乔晗玉定然没有多少情谊,乔晗玉却愿意为她找夫家帮忙。
她何德何能,得乔晗玉如此相助!
姜桓月目光肃然,直视乔晗玉双眼,一字一句道:“晗玉,我要谢你特意来给我递信,还替我打算了这么多。只是这次的事情我早有准备,最后离开的那个一定不会是我。”
“你确定你不会有事?”
“不会!”
姜桓月的回答斩钉截铁,乔晗玉得了姜桓月保证,长舒一口气,露出个轻松的笑,“那就好。”
又郑重道,“桓月,我知道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你答应我,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做你想做的事。”
姜桓月深深点头,注视着乔晗玉。
方才,乔晗玉身上带着一种决绝,仿佛向姜桓月托付一切。
但乔晗玉没有察觉的是,她看向姜桓月的眸底藏着几丝难以察觉的渴望。
或许只要等待下一个时机,就能破土而出。
两人分别后,乔晗玉转过街角,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乔晗玉走过去,恭敬施礼:“五殿下,姜女官说她早有准备,没答应去兵部。”
“知道了,敬候那边我会去说的。”马车传出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话。
里面人又轻敲两下车壁。
随后,马车缓缓启动,消失在街角。
这边姜桓月回吏部,寻了个单独隔间。她挽起袖子,提气运笔,一个个黑亮小楷落于纸上,最后一句“臣姜桓月谨对”写罢手后,放下笔,又在末处盖上了自己小印。
她把写完的折子并好几张写满字的宣纸,装进带锁小匣,塞入袖中,在僻静处交给个黑脸小吏。
黑脸小吏接过匣子便出了吏部,混入人群。
宫门落锁前,这份折子出现在了女皇御案。
9. 八月京察
八月十二日,宣政殿。
此时天色朦胧,远近宫殿模糊不清,朝臣们陆陆续续自宫门处缓缓行来,只能看清服色。
殿中一切如常,朝臣相互颔首,行止间却总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滋味。
今日诸臣皆放轻脚步,来得也格外早。
姜桓月依照着往日时辰走进来时,宣政殿已没有几个空位。
在她出现那刻,殿内诡异地静默了一瞬,仿佛时间长河暂时停滞,几个呼吸间后又迅速恢复流动。
今日是京察之期,负责京察甲历的姜桓月自然成为了众人焦点,诸臣视线总会跳过李郎中瞟向姜桓月所在的那个角落。
诸臣本以为姜桓月会彻夜难眠、憔悴不堪,今日一见却是双目舒朗,眼底不见半分疲色,身姿挺拔,衣袍严整,不卑不亢站在林郎中身后。
她年轻而充满生气的面庞,在沉闷的殿内无疑是一抹亮色。
姜桓月站定后,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与旁人交谈,只昂首望着殿上高悬的“中正仁和”匾,眉目间竟有驱狼吞虎之势。
站在对侧的大臣,有些唏嘘:“姜桓月这般气度怎么偏就遇上了吏部这些难缠的,若是换个地方,定前途无量。
旁人一人道:“她还是脾气犟,若是愿意服个软,安分熬日子,未尝不能嫁个好郎君。”
另一人摇摇头:“小姑娘何必掺和朝堂大事,就该回家赏花戏茶,日日惬意快活。《尚书》有言:牝鸡无晨。自古男女各有职分,她就不该来这。”
……
三声云板清响,诸臣敛容肃立,女皇自殿后踏上金阶,俯视诸臣。
“有事出班启奏,无事退朝!”御前太监甩动拂尘,拖长声调。
诸臣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姜桓月所在方向,但这次看的是王尚书和李郎中。
李郎中笏板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抬起双臂,正待拱手。
“臣有事启奏!”在诸臣没有注意的时候,身后姜桓月已走出班列。
李郎中只得放下手,心中冷嘲,姜桓月便是现在向女皇请罪也已回天无术。
京察不是一州一地之事,关系大夏十二府道、三百六十余州,天下朝官仕子、庶黎百姓都看着,女皇根本就救不了姜桓月。
李郎中料定姜桓月会就此彻底离开朝堂。
可接下来姜桓月的话却让李郎中勃然变色。
“臣弹劾吏部郎中李承业三罪,其一卖官鬻爵,败坏吏治,其二,虚妄报功,欺君罔上,其三,贪墨无厌,截取库银……陛下,李承业不忠不义,有负圣恩,臣请陛下严惩!”
姜桓月说的越多,李郎中的脸就越白,最后更是忍不住高声反驳,“陛下,这些都是姜桓月挟私报复,污蔑于我!”
“李郎中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我便让你死心。”
姜桓月拍掌,便有宫人抬上个沉重木箱,箱盖打开,里面俱是官员甲历。
姜桓月拿起最上一本,念道:“李盛。”而后抬头浅笑,“不知道这个名字李郎中可有印象?”
李郎中嘴硬,“不过是我族侄,谁家没有个七亲八戚,这又能说明什么?不过是污蔑!”
姜桓月遍视众人,眼底坦荡,“这箱子里的甲历多有个共同点,遇见李郎中前默默无闻,遇着李郎中后便屡立奇功。我初也以为李郎中用人有方,可没想到却是夸大功劳,做了欺君的勾当!”
“可惜李郎中骗过一时,骗不了一世。”
姜桓月低头,掏出另一本籍册,一同摔在李郎中面前。
李郎中瞥见纸上的“湖口”二字,冷汗登时就下来了,眼睛仿佛被蛰了似的,不敢再看,面色愈发惨白,口中依旧高呼冤枉。
朝臣隐有议论之声,一朝臣出班言道:“姜主事,几本甲历说明不了什么,若只是巧合呢?”
姜桓月不由笑出了声,语气微妙,“这天底下还有这么多巧合?”她咬重了“巧合”二字,眼瞅着那位出言朝臣。
那朝臣梗着脖子,目不斜视,朝上首道:“圣人,此事是姜主事一家之言,不可尽信!”
“臣附议!”
“姜主事与李郎中有隙,臣以为此事或有误会!”
……
殿内朝臣纷纷附和,好似李郎中真有冤屈,姜桓月是那陷害忠良的小人,惹下众怒,以至群情激愤。
李郎中面上恢复了血色,腰背挺直,腿也不抖了。
姜桓月又笑了,打量着众人的神色,“诸位真心觉得我冤枉了李郎中,而不是什么旁的缘故?”
不等诸臣回应,她又目视上首,语中颇有把握:“圣人,臣请宣人证。”
女皇颔首同意。
不多时,殿外进来两人,前边是商人打扮,后边是吏员打扮。
前边那人,诸臣都眼熟,是京中有名的掮客,传言无论什么买卖都有本事促成,后边那人看服色是书令使,有些朝臣能认出,这就是姜桓月进京那日刁难她的那位。
李郎中一见这两人,瞳孔微缩,脑中掀起滔天巨浪,手上笏板险些没拿住。
耳边,姜桓月已开始问那掮客:“说说李郎中叫你做了什么事?”
掮客道:“我只是个中人,有人想升拔官职,李郎中有能耐帮忙运作,我就帮忙搭个线。”
“说具体些!”
“寻常找李郎中的都是七八品的小官,价钱约莫是八品一千两起,七品五千两起,六品一万两起,京官额外加五千两。”
诸臣哗然,李郎中收受的银子还不少。李郎中是五品官,俸银不过百两,便是尚书阁老一年俸银也没有超过五百两的。
李郎中沉默不语,此时神情灰败,再无方才意气。
姜桓月接着问书令使:“你说说李郎中还做了什么?”
书令使道:“李郎中说,城南驿馆是个聚宝盆,要缓着修,每年拨到吏部修驿馆的银子,都被他截走七成。”
城南驿馆去岁拨了一万两银修缮,七成就是七千两。
诸臣无不为李郎中的大胆心惊。
看着众人神色,姜桓月笑得愈发明艳,“李郎中,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刻的姜桓月在李郎中眼里,无疑于索命阎王,“扑通——”李郎中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脸上彻底写满绝望。
姜桓月唇角微翘,昂首挺胸,高抬双手,躬身往前推去,朗声道:“请陛下严惩!”
女皇脸色铁青,带着压抑不住的愠怒。
“来人,把李郎中压下去,着大理寺卿严查。”
大理寺卿低头应诺,诸臣无人敢为李郎中说话。
女皇的目光转到姜桓月身上,神色微缓,对姜桓月的满意溢于言表,威严的眉眼渐渐浮上笑意,“桓月见微知著立下大功,我要赏你!”
姜桓月闻言,抬眸迫切望向女皇,波光暗转,眼底是藏不住的狡黠,脑后发带微微晃动,好似捉到猎物后餍足的鹰。
若是李郎中知道,姜桓月靠着扳倒他升官,恐怕会气得吐血。
女皇笑意更盛,轻轻抚掌道:“你现在是主事,正巧……”
“陛下且慢!”
一直没有出言的王尚书忽然站出来道:“陛下,臣弹劾,吏部主事姜桓月贻误京察,办事不力。”
姜桓月笑容未改,还有心思观察诸臣反应。
女皇不语,王尚书又道:“姜主事虽立功,但京察关乎大夏基业,是立朝之本,功过委实不能相抵!事关国法,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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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允,难免有损陛下颜面,更有伤大夏之威。”
王尚书做足了犯颜直谏的架势,缓缓跪下,额头抵在冷硬的金砖上一动不动。
他揣测姜桓月要借功劳躲过罪名,要提前堵住她的退路。
这次,姜桓月是插翅难逃。
殿内气息刹时凝滞,诸臣垂首敛息,都记得前次京察填进去的数十条人命,姜桓月两侧朝臣默默朝外挪动了半步。
忽然,女皇大笑,笑声顺着梁柱荡开,引得烛火跳动,女皇命人扶起王尚书道:“王尚书多虑了,姜主事昨日已经交接了京察甲历。”
王尚书身形微不可察得顿了顿,咽下一口唾沫,干涩道:“昨日?”
“正是,这次的甲历理得极好!姜主事有功,王尚书亦有功。”
女皇大悦,王尚书却对此丝毫不知,心知自己定是漏掉了什么。
他本以为姜桓月今日会被论罪,没想李郎中栽了,姜桓月趁此更得女皇心意。
王尚书心里像被塞进一团稻草,刺挠得慌。
姜桓月开始发难,她斜睨一眼王尚书,冷声道:“王尚书不信我已经整完甲历,是瞧不起我是女子,还是觉得这件事本就做不成?”
这话说得厉害,殿内众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尚书双唇紧闭,哪里敢答,若说瞧不起女子,女皇还在殿上坐着,若说这件事本做不成,那为何还要派给姜桓月。
姜桓月不指望王尚书答,继续说道:“诸位别忘了方才欺君犯上、贪赃枉法的李郎中。我是女子如何,不是又如何?同朝为官,皆为大夏生民,拘泥于男女分别的定然都是泥古不化的顽固!”
“说得好!”女皇拍掌,姜桓月正骂到她心坎上,朝臣心思顽固,女皇早有不满。
殿内朝臣有望着姜桓月身影,现出怔忪之色者,亦有低头,遮住眼中不服者,更有如王尚书般,表面颔首,心底仍视姜桓月等人为必须驱逐的异类者。
女皇心知肚明,暂不与他们计较,正色道:“姜桓月连立两功,此番京察,当属上上!”言外之意是姜桓月在京察后至少官升一级。
若不是姜桓月才入官场三月,时日太短,女皇也不会绕这么个圈子。
绕是如此,御史脸上已多有不同之色,碍着女皇未曾明言,就没有开口。
姜桓月叩首谢恩。
散朝后,姜桓月迈出殿门。彼时,天朗气清,一轮红日自身后升起,为她铺就一地耀金,姜桓月满腔炽烈,踏光而行……
不过几个时辰,朝议种种已在京城传遍,姜桓月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同批女官更将姜桓月视为楷模。
女官在大夏不算少见,但真正迈入百官视线的唯有姜桓月一人。
-
留仙居雅间,众女官再聚首,姜桓月坐在上座。
右边的乔晗玉未曾饮酒,却已带上醉意,抱着姜桓月手臂,嚷嚷:“桓月,你为我们狠狠出了一口气!这下谁敢再看不起我们!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参预国事……”
乔晗玉眼里闪着泪光,悉数蹭在姜桓月肩上。
姜桓月初时还忍着,发现衣袍被氤湿,忙将乔晗玉推起,“这可是我今日才上身的新衣,足足等了一个月才做好。”
乔晗玉赧然坐正。
左边的秋南翌引着一女子来到姜桓月身前。
那女子衣着不俗,发簪上嵌着的大颗南珠似是宫中之物,女皇没有女儿,她不是宗室,便是世家贵女。
姜桓月自问从未见过她,却总觉眉眼有些眼熟。
“桓月,这是王筱琦。”
王?姜桓月猛然盯着秋南翌,眼神试探,秋南翌微微颔首。
姜桓月立马来了精神。
10. 背后何人?
“姜主事,你为天下女子开先河!从来没有女官能在朝堂上能以弹劾扳倒官员!行堂皇之道,除贪佞之臣,快哉!而且你说得对,同朝为官,皆为大夏生民,那些朝臣凭什么瞧不起女子!”王筱琦眼神火热,口中滔滔不绝,全然是对姜桓月的崇拜。
姜桓月笑得像只狐狸,倾身道:“王姑娘不必多礼,叫我桓月就好。我不过是做了诸位都想做的事情,今日是我一人,日后会有十人、百人、千人,终有一日,女官将势不可挡,无人再敢小觑!”
此时的姜桓月仿佛在发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王筱琦愈发仰慕,仰头道:“桓月!你一定会在大夏史书上留下姓名,千年传颂,万年不朽!”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大夏史书上最壮阔的一笔!”姜桓月很是郑重,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从心底散发的真挚之意。
所有人的心里都燃起了火,从胸膛到肺腑一片灼热,王筱琦眼中痴迷更深,胸膛起伏,咬着嘴唇几乎要说不出话。
万丈豪情在阁中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可众人思及自身处境,又有些怅惘,三月过去,姜桓月已迈上朝堂,她们还在蹉跎岁月,根本接触不到差事,更别说能立功。
王尚书为刁难姜桓月,才给她分派的差事,而其他女官都被上官当成花瓶摆设,若主动讨要差事,上官便随便找些不重要的,哄孩子似的搪塞她们。
气氛逐渐低落。
乔晗玉忽然喊到,“桓月,你有主意,你教我们,我们以后听你的!”
“对!”第二个附和的是当初那个嚷嚷着要嫁给国公的姑娘。
“我们听桓月!”
众人心中火焰再度燃起,纷纷赞同。
姜桓月明白,众人不是不想飞,而是被困久了,暂时忘了会飞。
她环视众人,对着一双双满是信任的眼眸,缓缓道:“好!”
听到这个字,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不自觉抬头挺起胸膛。
“桓月,还有我,我也要跟着你!”王筱琦鼓起勇气开口。
“当然少不了王大小姐!你都知道了我们的谋划,难道还想走?”姜桓月舒朗一笑,鱼儿自己进网了。
众人亦笑,气氛松快下来。
“桓月,那以后我们该怎么办?”乔晗玉迫不及待发问。
“我们有个旁人皆比不上的长处。”
“是什么?”
“我们在六部九寺五监皆有人手,可以互通有无,就如将作监若有笔户部该拨下的银子,可以问问南翌情况,消息多了,总能从中寻到破绽,不论是银两未结,还是有人贪赃,都是我们的机会。”
姜桓月摇晃着手中酒盏,笑得有些邪气,“我们现在不起眼,正方便打探消息。这当中,还有一类人不可忽视——胥吏。那些小吏通晓各处情况,包括暗地里的阴私,却缺少进身之阶,而我们有名位,用这些消息可以换来机会。”
众人眼前一亮,不住点头,秋南翌快速瞟了姜桓月一眼,笑着啜了口酒。
“还有那些朝臣也不是铁板一块,绝不会每个都如李郎中这般……”姜桓月放下酒盏,意味深长看着众人。她们现在要做是汲取一切可能的力量,将根系深深扎入大夏朝堂。
众人脑中愈发清明,定下心在各自位置稳扎稳打。
-
与众人分别后,姜桓月直奔大理寺,李郎中正关在大理寺狱中。
沿着阴冷狭长的巷道,姜桓月走入狱中,碧色官服在昏沉光线中格外惹眼。
李郎中盘坐在草席上,探出头幸灾乐祸:“哟,姜主事来陪我了?我就知道你逃不过京察!”
“我来,不是陪李郎中,而是来探视手下败将的。好叫李郎中知道,我不仅没被问罪,待京察一过,就会官升一品!”
“怎么可能!!”李郎中大惊,连忙起身,走近狱门,上下打量姜桓月。
只见姜桓月官袍犹在,衣饰齐全,身后亦无差役,确实不像是被问罪下狱的模样。
李郎中揉了揉眼,姜桓月还是那副模样。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郎中摇晃着狱门,锁链剧烈碰撞,发出哐当的响声。
姜桓月站在半丈远的位置,坦然道:“甲库籍册我在半月前就已经理完了,只是一直没有说过。”
李郎中靠着狱门颓丧摇头,长叹一声:“是我输了。姜桓月,你不会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我想听你的实话,你卖官和截留的银两真的归了自己吗?”姜桓月幽幽开口。
一个五品郎真的能决定六品官的归属,能截留户部拨下的库银?
李郎中默然。
“论理,你不该对我有这么大敌意,如果是因为我占了李盛的位置,你与李盛的情谊根本够不到这个分上。”
李盛是李郎中族侄,已不知道隔了多少代,若真是李郎中亲近之人,根本无需在外任蹉跎。
李郎中握紧了手,依旧不言。
“我听说,李郎中并不拘泥于男女分别,京中只有你愿意帮女官打点。我还听说,李郎中家中只有一个女儿。”
李郎中顺着狱门滑坐在地,仰面望着斑驳墙顶,怅然道:“姜姑娘,你已经赢了。听我一句劝,不要在官场里呆太久,等到合适的时候,还是找个勋贵嫁了吧。”
这样的话,姜桓月听过太多,若要嫁人,她就不会走到这里了。
姜桓月走近狱门,蹲下身子。
“那你的女儿呢?她拜了大儒为师,不过十岁就放言要考女官。你忍心让她呆在四四方方的后宅?”
“姜姑娘,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猜得不错,我只是个推上台前的小小卒子,身后确有人在,女官在他们眼里只是拉拢人心和婚嫁的筹码。这世上只有一个女皇,也只有她在时,才会有走入朝堂的女官,你能握住等到也只会是女皇在时的风光。”
姜桓月眼皮的不受控制的跳了两下,李郎中不仅肯定她的猜测,还刻意提及女皇,不难想到,他背后之人多半是某位皇子,而且还是极可能继位的皇子。
只有皇子才会让李郎中刻意强调“女皇在时的风光”,才会令朝臣缄默不言,不约而同忽略李郎中一案中的蹊跷。
姜桓月察觉到李郎中此刻告诫的恳切,恭敬朝李郎中行了一礼。
“多谢李郎中为我解惑,令爱的事情如有机会,我让她顺遂的。”
李郎中明白姜桓月不会听劝,背对姜桓月,阖眼道:“罢了罢了,你走吧!我行差踏错,落得如此下场,又能劝你什么呢?”
……
静候片刻,见李郎中不再说话,姜桓月再度端正行礼。
“李郎中,告辞!”
在姜桓月转身那瞬,一滴晶莹泪珠顺着李郎中衣襟滚落,啪嗒一声打在草席上。
姜桓月自昏暗牢狱走出,双唇紧抿,知道李郎中背后人是皇子后,她心中生出几分紧迫。
女官尚且幼小,在有心人们眼中就是道旁任人拾捡的诱人馅饼。
朝中如王尚书、李郎中这般当面表明态度,直接为难的其实是少数,更多的敌人正藏在暗处,露出森冷獠牙,就如那位不知排行的皇子。
那位皇子在前世极有可能成功了。姜桓月记得,前世刘沐云曾在面前炫耀,她的同年女官嫁了怎样的勋贵重臣。成为国公夫人后,刘沐云亦为其她未嫁女官牵线搭桥,得了厚重谢礼,女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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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成了女子上嫁的阶梯。
再度瞥见几分前世的真相,姜桓月不免内心沉重。
出了大理寺,她晃晃悠悠地走进街市,任轻软暖阳笼罩周身,烟火气萦绕于耳,驱散方才骨头缝里生出的阴寒。
直至日落,姜桓月方归家。
看门老仆见了她,急切道:“姑娘可算回来了!有人送信给姑娘,等了一下午!”
送信的人是个古铜肤色的精壮汉子,口称姜桓月“姑奶奶”。
姜桓月接过信,瞧见封皮上的几个字就扯了扯嘴角,抖开信,读完心中内容,她笑了,笑里透着刺骨的冷意。
精壮汉子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是族老给姜桓月寄来的,信里东拉西扯的寒暄占了大半,直至最后谈起了姜桓月的婚事,说是已经帮她相看好了几个人选,只待她回乡就能完婚,若是不方便回去,族老还能把人送来京城。
族老还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左右姜桓月。
姜桓月随手捏起门房那杆秃毛旧笔,在信纸背后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大字——“不要!”又把信纸原样塞回信封,交给精壮汉子送回。
精壮汉子接过信,趁机又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塞进了姜桓月手心。
姜桓月不动声色,收下了。
精壮汉子将信带回乡里,姜桓月在京中立功的消息也随之传了回去。
族老打开姜桓月回信,露出了里面漫不经心的两个大字,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拍桌大骂:“姜桓月这个不忠不孝之徒!放肆……咳咳……”
身边族人慌忙给他顺气。
信纸飘落在地,那两个张扬的大字仿佛在嘲笑族老自视甚高。
族老自觉被姜桓月挑衅,不能容忍当初任他揉扁搓圆的姜桓月脱离控制,又忆起上次姜桓月中选女官时的憋屈,更是怒从心起:“不行,我一定要给姜桓月点颜色看看,她这是要视宗族于无物!”
“族老注意身子,气大伤身!”
“是啊!”
族人只关心族老身体,却无人附和族老的话,三叔母更躲到了人群之后。
他们对立功的姜桓月生了忌惮,不敢轻易得罪。
族老更气了,推开身前的族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讨好姜桓月,可别忘了这个小妮子记仇得很,人家才不会领你们的情。”
族人们皆面上陪笑:“族老多心了,姜桓月再有出息也逃不过您的手掌心,还是族老的身子要紧!”
话虽如此说,但无形之中姜家早已生了裂痕。
刘家也听到了姜家的热闹,刘母难掩愤恨:“姜桓月走了什么运道,竟是立功了。姜家是张狂,等沐云做了女官,定能压姜桓月一头!”
刘母伸长耳朵打探姜家动静,听了半天,又皱眉道,“沐云,京中贵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约定的日子已至,可刘家等了许久都没有收到贵人的消息,刘沐云的官位更是丝毫没有影子。
“没,许是贵人有什么事耽误了。”刘沐云攥紧袖口,压下心底不安。
话音刚落,刘家大门被敲响,方才与姜家族人一同回来的,还有刘家派去京中给贵人送信的仆从。
“不好了,贵人出事了!”仆从慌慌张张地向两人禀告。
刘家贵人李郎中此刻已在大理寺狱中,根本无法回信,更别说给刘沐云带来官位了。
刘母眼前一黑,几乎要厥过去,盼了许久的官位就这么成了泡影,还得继续看着姜家嚣张。
刘沐云亦心神震荡,一面扶住刘母,一面细细询问仆从京中情形。
得知姜桓月在京中风头无两,她眼中晦涩弥漫,从牙缝中森然吐出字句:“姜桓月,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的……”
11. 臣请出京
吏部后街,街尾的一间隐蔽宅子。
厅中陆陆续续散坐着几个朝官。
“姜桓月风头越发旺了!”
“可不是,这几日,我还听得有赞她什么“断佞娥眉”“澄宪君”的。”
“牝鸡司晨不是正道,这么下去,天下女子迟早被她乱了心思。”
王尚书稳稳居中端坐,一语不发,旁边有个身着朱红官服男子在厅中一圈圈踱步,越听越摇头,轻拍手背道:“王尚书,姜桓月如今势头正盛,又得女皇袒护,难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们头上放肆?”
此人是王尚书心腹,吏部左侍郎周沅,他与王尚书上下配合,二人牢牢将吏部抓在手中,同样见不得铁板一块的吏部多了姜桓月这么个异数。
王尚书捏着白瓷盖碗,轻轻掀开,刮去茶末,眼也不太抬道:“女皇圣心独断,我们不好违逆。”
周侍郎的眉心顿时拧成一团疙瘩,王尚书话锋一转:“周沅,这次京察姜桓月不仅得定上上,而且需是众望所归。都记好了——不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女皇面前,只要提及姜桓月,都只能说她的好话。”
周侍郎先是一愣,不过片刻后,眼底疑惑散去,转而露出一个狞笑。
王尚书浅呷了一口茶汤,抬首,窗外竹影错落,忽明忽暗,衬得他眉眼深沉。
半响,王尚书手腕微沉,盖碗落下,“啪嗒”一声脆响久久在厅中回荡……
依着王尚书吩咐,朝中对待姜桓月的口风有了变化,朝臣在一夜之间发现了姜桓月的不凡。
姜桓月踏入吏部,所遇朝臣皆满脸热络。
一人微笑拱手:“姜主事清正敢为,堪为百官表率!”
其后一人更是笑得谄媚:“姜主事洞察时弊,有雷霆万钧之风,我等敬服!”
……
姜桓月微抬下巴,姿态不冷不淡,只应了一句:“诸位客气。”
昨日这些朝臣还对姜桓月避之不及,笑得最谄媚那位背地蛐蛐姜桓月还被她当场撞破,今日这般作态实在惹人发笑。
-
同一时刻的宣政殿,王尚书将京察结果呈送女皇,面有愧色道:“陛下,臣方知此前狭隘了。”
“哦?”
“此番京察,臣仔细问过,姜主事官声极好,行事刚正不失机敏,吏部同僚中没有不夸的。”
女皇翻看奏折,颇有兴味地问道:“哦?是怎么夸的?”
“都佩服姜主事的胆识气魄,说她是‘断佞娥眉’‘澄宪君’。
女皇开怀大笑。
“陛下,姜主事才干俱佳,行事稳妥,有能臣之姿。臣保举姜主事出京历练,一则一展所长,建功立业,于民生社稷有益,二则经历实务,磨砺英才,日后方能真正为朝中栋梁。”
王尚书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仿佛都在为姜桓月考虑。他话中之意也确实不错,姜桓月年轻,既需历练,也需功绩。
只是姜桓月一旦出京,就不是那么容易回来的,寻常官员外任皆是三年又三年,出去的多回来的少,更别说可以称上朝野皆敌的姜桓月了。
等天长日久,一直远离中枢,女皇说不定会忘了姜桓月,姜桓月就只能被官职困在某处州府,再不能对朝中有任何影响。
女皇未必不能看出这些,饱含深意地敲打:“王卿家用心良苦。”
王尚书却是神色坦然:“陛下,我虽有几分私心,但也是实在不忍浪费姜主事的才能,她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何必蹉跎。”
这是一招阳谋,女皇不愿姜桓月在吏部熬资历、姜桓月也不想,那只能依王尚书所言出京外放,而王尚书也势必会用尽一切手段不再让她回来。
“王卿家之意,朕知道了。”女皇用了许久没有用过的朕字,眼底生出几分不耐。
王尚书目的达到,趁势退下。
望着远处绘着大夏河山的屏风,女皇眼底逐渐恢复沉静,逐一抚平手下奏折被抓出的褶皱。
“陛下,姜主事求见。”
“宣!”
王尚书才离开御前不久,姜桓月又来了。
姜桓月没有过多虚言,行礼后直入正题,朝女皇道明来意:“陛下,臣请出京外任!”
女皇刚要抬起的手顿住,语意关切:“桓月,莫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只要你想留京,我必令你如愿。”
姜桓月双眸亮若辰星,声气铿锵直震殿宇:“陛下,臣心中所念,乃亲踏大夏疆土,见民生疾苦,为大夏百姓谋福。臣愿执戈前驱,刀山火海,不负社稷,誓做陛下的肱股之臣!”
女皇收敛容色,竟未透出丝毫喜怒,话中暗含告诫:“桓月,你需知道,只要出京,你就再不能轻易回来,或穷山恶水,或边疆塞外,哪怕我惦着你,若无切实功绩,也不会无故调你回京。”
复又抛出了诱人的安排:“无需担心在京中无处施展,借着李郎中一案,你去大理寺,做大理寺丞,墈合要案,同样能为民做主,三年一任,之后大理寺少卿就是你的,便是与六部部堂相比也不差。”
女皇为姜桓月样样算得周全,已然为姜桓月铺就了青云路。大理寺主管大夏刑狱,与六部齐平,论前程与吏部相差不远,论历练同样可以通晓民生。大理寺少卿在任已满三年,未曾有过差错,三年后便会擢升为姜桓月留出空位,姜桓月就可以尚书、侍郎之流并肩而立。
姜桓月心头发暖,感怀女皇看顾之情。
她怎会不知,女皇所指的,是多少人艳羡的青云坦途。依着那条路,假以时日,姜桓月必将成为天下女官之首,成为朝野称道的“女官表率”。但姜桓月不想只有虚浮的尊崇,姜桓月要的,是能拍板施策、决断朝事的实权。
待在京城,姜桓月只能疲于应对各类明枪暗箭,与朝臣勾心斗角,沉溺于此,有悖姜桓月为天下女子张目之志。
只有迈出去,主政一方,姜桓月才能拥有实绩,才能在朝堂有立足的倚仗,堂堂正正与诸位朝臣抗衡。
姜桓月仰头,眉间萦绕着勃发的英气,坚定开口:“陛下,我心意已决!”
女皇目光沉沉,凝视着殿内姜桓月如劲竹般修长挺拔的身影,面对帝王审视,姜桓月身形丝毫未晃,脊背挺直,眼底是藏不住的赤诚。
良久,女皇幽幽轻叹,沉静的容色逐渐化开,染上些许无奈,许诺:“桓月,你若不改志向,不负社稷,我亦不会负你!我在金銮殿上,等你功成归来!”
女皇既有欣慰,也有些不忍,她也清楚姜桓月走上了她期待的路,但她也不知道姜桓月能不能从一众寒窗苦读的同僚中杀出重围,回到京师。
姜桓月朝女皇深深叩首。
殿外恰好传来檐角铜铃轻响,清越之声似在应和君臣二人。
这边王尚书动作迅速,回到吏部便放出姜桓月外放的风声。
女皇放任了王尚书的动作,王尚书便将姜桓月的名姓写在了吏部外放的名册上。
论理姜桓月为官只三月,外放其实有些说不过去,但有王尚书保举和女皇默许,也就顺利推进了。
众人对王尚书无不佩服,只略施小计,不仅将姜桓月清出吏部,还不动声色阻住了她的势头。
有人低声称赞:“王尚书高明!此等举重若轻的手段,我等远远不及!”
王尚书淡然抬手示意,目光沉静:“不过为朝堂安稳罢了。”
众人佩服声更盛。
吏部署衙内众人在夸赞王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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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衙外姜桓月在与王筱琦相见。
因即将离京,姜桓月与女官们见得更频,王筱琦几乎回回不落,两人日渐熟稔。
王筱琦神情忐忑,拉着姜桓月的一边胳膊道:“桓月,你快离京了。我母亲知道你的事迹,一直也想见你,我想,想请你来我家中,我们喝最好的三勒浆!”
王筱琦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张兰花帖子,递给姜桓月,满含期待。
帖子用花笺写就,散发着清幽的兰香,字迹清丽而又不失沉劲,显然不是出自王筱琦笔下。
单论这份帖子已十足郑重,更何况去的是王家家宅,姜桓月怎会拒绝?
“好,我去。”
王筱琦雀跃欢呼,拽着姜桓月上了一辆停在旁边的马车,随即清灵的声音从马车中飘出。
“快回府!”
“等等,我还没准备呢!”
“不用准备,只要人来就好。”
……
马车停在一座占据小半街面的宅院前,门前写着王府二字,熟悉的字体时常出现在吏部批文上。
宅院布局规整,是正一品大员的形制,仆役肃穆井然,姜桓月才下马车,一位温润女子自影壁后款款迎出,头戴珍珠白玉冠,笑意融融,一见就拉着姜桓月手道:“可算让我见着了澄宪君!”
旁边的王筱琦道:“桓月,这是我娘,她日日都要在我耳边提起你。”
王夫人唇边含笑,边领着姜桓月朝庭院中敞轩行去,边道:“桓月这般有能女子,就该时时提起。我光听着桓月的事迹,就觉痛快,咱们可算有扬眉吐气的一日了。”
姜桓月微微垂眸,状似害羞,轻声道:“夫人谬赞。”
王夫人瞅着姜桓月,爽朗笑道:“桓月在我面前就不必再遮掩了,你若是腼腆性子,怎会当朝弹劾李郎中,面斥朝臣泥古不化?”
“夫人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王夫人是世家萧氏女,出乎姜桓月意料,却不是困在规矩里世家夫人,反很是洒脱,姜桓月顿时明白王筱琦为何能有这般活泛的性情。
“别以为我比你们大些,就一定是规规矩矩的性子。我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也是京中的风云人物,与闺中好友办女子文社,出文集骂贪官奸臣呢!”
王夫人面带追忆之色,似是忆起了年少时与好友们意气相投的年月。
姜桓月生出好奇,不禁问道:“那后来呢?”
“那时是先帝朝,北戎南下,我们又办了武社,我还去报名投军,当时战马、皮甲都置办好了,已随军出城,只差一步就要离开京城地界,还是被家中截住。”
王夫人摇了摇头,有些遗憾。
伴着王夫人讲述,姜桓月与王筱琦仿佛了目睹王夫人当年文可骂贪官奸臣、武可御马从戎的情态。
说话间三人已至敞轩,两边满树金黄,清风送来馥郁桂香,与桌上三勒浆的清甜融合,温暖的甜意舒缓着三人周身。
王夫人谈性更浓,“那时我就如你们这般年纪,和我一块儿的还有如今户部高尚书的夫人、吏部周侍郎的夫人,高夫人比我厉害些,去成了北边,上了战场,亲手杀过北戎人……”
三人在轩中围坐,相谈甚欢,轩中的茶饮足足换了三壶。
与此同时,王尚书已经下值。今日解决了心腹大患姜桓月,至少三年五载都不会再遇,王尚书神清气爽,坐着马车兴冲冲回府,赶着与一日未见的妻女相聚。
拉车的马正值壮年,脚程快,王尚书距离家中越来越近。
六条街,五条街,四条街,只差三条街了。
王府敞轩内,姜桓月等三人声音未停,茶饮未断。
王尚书还有两条街就要到达家中。
12. 风波再起
“停!”
王尚书掀开帘唤车夫停下,走进街边一家老铺。
敞轩内,姜桓月满足地饮下一大口茶,惋惜道:“夫人是女中豪杰!可惜我生得晚,没能看见夫人当年英姿。”
王筱琦看看左边的娘亲,又看看右边的姜桓月,捧着腮帮,眼中憧憬愈发明显:“桓月那么威风,娘亲当年也厉害!真让人羡慕!”
姜桓月笑了,冲王筱琦挤了挤眼:“筱琦,你也可以啊!”
王筱琦垂下头,有些惆怅:“可我连女官都还不是……本想跟着你,可你马上就要出京,三年五载都见不着面。”
此时,日渐西沉,桂花飘飘悠悠洒落,更衬得王筱琦周身寥落。
姜桓月握住王筱琦手背,朝王夫人开口:“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夫人舍不舍得——
我想请筱琦助我,一同出京赴任。”
王筱琦惊呼:“我吗?桓月你愿意带着我出京!”随即望着王夫人,目光灼热。
王夫人莞尔一笑,痛快答应:“桓月愿意带筱琦,我能有什么不情愿的,筱琦跟着你我放心!”
王筱琦的眼弯成了月牙,嘴角大大咧开。她一向佩服姜桓月,也有自己的野望,能跟着姜桓月出京再好不过了。
三人俱是心满意足。
两条街外的王尚书亦是心满意足,他拎着三包酥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这是刚刚出炉的,都还热乎着,都是王夫人和王筱琦平日里最爱的口味。
王尚书重新坐上马车,将三包酥糖捧在怀里。
“走!”
马车车轮再度滚动,两条街,一条街……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王府的檐顶。
姜桓月三人此时才散,出了敞轩,朝院门影壁走去,王筱琦紧紧跟着姜桓月,视线一直黏在姜桓月身上,直到姜桓月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三百步,两百步,王尚书在马车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家中大门。
一辆青灰马车与他擦肩而过。
不知为什么,王尚书看那辆青灰马车总有些不顺眼,就好像看到了在吏部格格不入的姜桓月。
马车停在府前,王夫人和王筱琦正好门口相迎,王尚书顿时笑开,认为妻女定是念着自己,提前出来相迎,语气轻快:“夫人、筱琦,我回来了!”又高高举起手中酥糖,“看我买了什么回来!”
走到近前,发现妻女眉眼含笑,更觉没了姜桓月,定能事事顺心。
而这边姜桓月擦肩而过时,早认出王尚书马车,透过掀开的车帘,依稀可望见王尚书面上喜色。
姜桓月心中发笑,王尚书此时以为将她送出京城便可高枕无忧,若是知道妻女早已倒戈,不知面上喜色还能不能保持住。
在姜桓月与王尚书目标一致,暂时“和解”之际,早朝的一封奏折再度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那日,女皇双手已撑在御案边沿,之首待散朝,诸官多松懈心神。
唯有台院御使快步走出班列,双手一拱,声若洪钟:陛下,臣有劾奏!吏部主事姜桓月不孝不睦、不敬耋老,背亲忘本,乖违人伦!”
姜桓月心底一沉,她从未听闻过此事的半点风声,对台院御使更一无所知。
女皇蹙眉,台院御使声色更厉:“臣闻,夫孝者,天经地义也;睦者,家和族兴也;敬老者,国德民范也,此等寡情薄义,泯灭天良之辈,若不惩戒,何以正纲纪、明教化?请陛下明察,将姜桓月削官除名,以儆戒百官、匡正朝风。”
姜桓月眼底冷肃,牢牢盯着台院御使,这弹劾的时机抓得实在太巧。
大夏官员考功重德重能,以四善为要,即德义、清慎、公平、恪勤。台院御使直指姜桓月失德不义,这放在平日,是朝堂常见的攻诘手段,不痛不痒,可在此刻一旦坐实失德罪名,姜桓月板上钉钉的升迁就会化为泡影。
一步退便是步步退,朝堂瞬息万变,三年时间足以让新人出头,旧人落幕。
看似寻常的手段却能断了姜桓月的前程。
她当即出班反驳,顺带还将朝臣对女官扰乱朝纲的指责还了回去。
“我曾清修为父守孝三年,于族中老幼更是尽心尽责,从未轻慢。我与御史往日无怨,今日无仇,御史看不惯我,何苦将朝堂法度视作儿戏?”当初姜桓月守孝一事闹得极大,不仅乡里,便是府城亦有人知晓,正好令御史的弹劾不攻自破。
女皇颔首:“姜主事清修守孝之事,朕亦是有听闻。”
随即,凌厉的双眸自御史身上扫过,语气陡然加重,“御使风闻奏事,本为整肃朝纲,如今却拿着这些不辨真伪的流言随意奏报,这般浮躁的风气,是时候彻底该改了。此后,若有如此不经核查构陷同僚之事,休怪朕以污蔑之罪严惩!”
有女皇盖棺定论,姜桓月绷紧的心神舒展开来,立着的姿态都多了几分从容,真诚劝告:“日后,御使还是先查清楚为好,免得再如今日这般白费功夫。”
她正要回到班列——
“陛下,监察百官是臣职属所在,臣不敢轻忽,此事就是姜桓月族人亲口所言!”
姜桓月脑中轰然一响,心底翻江倒海。她清楚这次的局背后之人不会轻易放她过去,但没想到御史的底牌居然是她的族人证词。
因着家产之事,她与族人多有不快,对她不满的大有人在,但有能耐与御史勾搭上的,不多。
一个个族人的面孔在姜桓月眼前略过,台院御使所言族人究竟是谁,姜桓月脑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若是他的话……
姜桓月眼底更沉,看清了自己处境之危,台院御使捏住她亲长证词,便是女皇都难以偏袒,大夏官场上因长辈之言坐实不睦不孝的早有先例,自此再无寸进的亦有。
殿内亦起了一阵细碎响动,众人或瞳孔骤缩,或侧首交递目光,心底暗忖:姜桓月瞧着是个聪明人,怎的连宗族都笼络不住?竟还让御史抓着把柄,告到了御前!
话说,姜桓月是走了什么背运,不久前刚逃过吏部为她精心准备的罪名,风光几日,又要被送出京城,虽前途难料,但勉强能称得上一句高升,可如今更有族人在背后捅刀子。
大夏官场从来容不下失德之官,有这般风言风语,上官都要添几分思量,更别说有切实人证。
这一关,姜桓月难过了。
众人目光再次汇聚于姜桓月一身——姜桓月脸上像覆了一层薄雾,眼中神色看不分明。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女皇眼神锐利,身上威势愈发浓重。
姜桓月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尽是决绝。
她从吏部班次缓步走出,每一步都似有千钧分量,沉声开口:“陛下,臣问心无愧,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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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面对峙!”
姜桓月耳中全是自己清晰心跳声,她在赌,不仅赌女皇心中的公允,更赌女皇愿意给她证明清白机会。
她更知道于君王而言,最好的办法是将此案付有司详查,公正又不留话柄,但姜桓月势必会错过两日后的擢升。
这赌局凶险,一旦女皇不松口,她便再无转圜余地,可她更清楚,此刻唯有赌一把,才能撕开一道生机。
她微微抬眼,目光越过百官,望向龙椅上的女皇——
女皇的目光在姜桓月与御史之间逡巡,片刻,带着君王独有的决断开口:“准!明日朕亲审此案。姜桓月,朕准你自辨,但若有欺瞒,便是罪加一等。”
姜桓月双手交叠,紧紧相握,躬身俯首,谢过圣恩,殿擢那日女皇说过的话在耳边依稀回响,“尔若谨记志向,定有一展宏图之日。”
殿外,一轮红日穿破云层,霞光万丈。
“退朝——”
姜桓月虽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但身边又恢复了此前无人接近的模样。
消息飞一般地传遍京城,刚刚热闹起来的姜宅再度门可罗雀,甚至连往日与姜桓月形影不离的众女官也没了身影。
外放出京,又遭弹劾,姜桓月这个御前红人已是昨日黄花。
随着姜桓月立功而来的好局面荡然无存,吏部诸人见着姜桓月又开始冷脸,王尚书却是比姜桓月更急,好不容易要送走姜桓月,突然又被御史横插一杠,甚至姜桓月还有要在吏部就此扎根的迹象。
这王尚书如何能受得住。
-
城南深巷的一间小院,这几日住进了外地来的奇怪男子,整日进出遮遮掩掩,吃穿用度都不差,却又透着股穷人乍富的滋味。
一小厮叩响院门,那男子推门出来,露出的那张脸,是姜桓月二叔的模样。
“老爷说了,明天陛下亲自审案,你要去作证,该说什么,你应该清楚。”
姜二叔面上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小人明白,大人的吩咐,一定错不了。”
小厮打断了姜二叔的话,“什么时候大人吩咐过,你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是是是,小人嘴拙,不会说话。”
小厮走前给姜二叔留下了两个丫鬟,并一个老嬷嬷伺候。
姜二叔是在三日前进京的。
自姜桓月立功以来,姜家人心渐散,族老威势大不如前,族老想让姜桓月吃苦头,姜二叔与刘家合谋算计姜桓月落空,过得不甚如意,两人一拍即合,却又找不到门路。
姜二叔蹲在田间愁苦时,撞见了刘家小妹刘沐云。
“姜二叔,我有办法制住姜桓月,端看你有没有胆子做。”
“你说!”
“我认识京中贵人,要收拾姜桓月。”
姜二叔顿时不想再理会刘沐云,抬腿就走:“刘沐云,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娘吹嘘,京中贵人能让你做女官,可现在呢?还不是白身,白费银子不说,还丢了大人!”刘沐云做官不成,在家中好几日不敢出门,姜二叔可不想步她后尘。
刘沐云的脸青白交加,好一会儿才道:“上次是遇着意外,这回我认识的是结结实实的贵人。”
她朝天上一指,压低声音,“那是能通天的贵人。若能帮着贵人收拾姜桓月,不仅能出口恶气,还能赚得个大前程。”
13. 御前对峙
“你说的贵人既然这么有本事,能要我做什么?”
“姜桓月现在是官,要守官场的规矩,官员重德行,友爱宗族是德行里要紧的一条……二叔你可是姜桓月的长辈。”
刘沐云阴恻恻说道,眼里的戾气直令人心头发寒,险些令姜二叔都骇住,只得暗自庆幸自己与刘沐云是一头。
姜二叔半信半疑,答应了刘沐云。
有刘沐云牵线搭桥,姜二叔与族老联系上了京中人。
三人还未做什么,就得了千两白银。
这下,姜二叔信了大半。
到了京城,姜二叔被蒙着眼带进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府邸,里外仆役行走无声,更是侍卫五步一人层层把守,闪着寒光腰刀隐隐带着血气,若是他没有看错,院子里的空地上还有一摊暗红。
姜二叔屏息凝神,束手束脚,生怕下一刻利刃就架在了自己脖颈之上。
再往里走,屋内白玉砖铺地,点着二十四盏鎏金八宝琉璃灯,博古架上是各种闻所未闻的珍奇古玩,珠光宝气直晃花了姜二叔的眼。
转过屏风,隔着重重帘幕,姜二叔模模糊糊瞥见了贵人明黄的衣角,心中颤栗,不敢再看,只会低头喃喃称是。
“赏!”
贵人挥手,赐了姜二叔珠宝绸缎。
出来后,姜二叔仍在恍惚,又被妥帖安置,受了此生未见的富贵,至此对京中贵人深信不疑,一心扳倒姜桓月,好得贵人赏识,留在京城。
台院御史是贵人亲信,今日好不容易有吩咐,姜二叔无有不从,只盼着御史能为他在贵人面前多多美言。
今夜,姜二叔的梦里堆满了金银。
而两条街外,贵人的唇角缓缓勾起,未见半分温度的眼里透着势在必得。
-
翌日,姜桓月与台院御史在殿上各据一方,诸官分列道旁。
台院御史今日是一副凌然的模样,通身带着久居台阁的气势。
姜桓月气势同样不弱,一身石青宝相纹袍服,不见半分柔婉,只余正面迎敌、直取贼首的锐气。
“传证人——”
一个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半旧青布直裰,气息温润的男子步入殿内。
“见过陛下,小人是姜桓月二叔姜振流。”
姜二叔行礼毕,低垂着脑袋,肃立,不敢乱看。
姜桓月眼神暗了暗,姜二叔得了姜家人的好相貌,素日里又是个假模假样的老好人,再有人教导,此时只看姜二叔模样,称得上是儒雅端方的君子。
诸官见姜二叔模样不俗,又知晓礼法,确实添了几分信任。
察觉众人神色,台院御史的筓板举得更高,举止间泄出势在必得。
台院御史刻意绷紧面皮,喝道:“姜振流,你将姜桓月在乡里情形如实道来,陛下面前不可撒谎,若有虚言,仔细你项上人头!”
“请陛下为我等做主!”
姜二叔跪下,其声恳切,似饱含万千无奈。
“姜桓月素日从不理会族中,她父亲走后,我等忧心她孤苦,欲登门关怀皆被她赶出门外,
我们想着既她不愿意,那我们就不去,如此亦相安无事。可她竟在祠堂当堂顶撞族老,族老去信,她愈发跋扈,毫无悔意,族老受不住她几番恶言,已病重在床,姜桓月从未看过,亦不曾有只言片语。”
姜二叔从眼眶里挤出了三五滴泪,手捂心口,句句痛心。
“姜桓月出任女官,光耀门楣,身为她族人,我们只有欢喜,本不该阻她,可实在不忍族老为族中老幼熬干心血还要受此苦楚,更不愿令如此寡言廉耻之人为我大夏父母官。”
话音刚落,台院御史紧跟着愤然出言:“陛下,姜桓月身蒙国恩,位列朝班,然行为乖张,有悖伦常,德行有亏。其悖逆之行,擢发难数,恳请陛下严惩此恶徒!
姜二叔是姜父一母同胞的兄弟,姜桓月的亲叔叔,指责姜桓月的话出自他口,分量极重,再加上御前这番真切的唱念做打,几乎无人质疑事情真假。
且姜二叔所言六分真、四分假,所说桩桩件件,乡里都有人知晓,就如族老病重在床一事,上次收到姜桓月毫无留情的驳斥,羞于见人,开始装病,根本不怕日后追查。
女皇对姜桓月与族中关系心中有数,但她亲自下场为姜桓月辩驳,于证明姜桓月清白无益。
在场朝臣未对姜桓月落井下石已是万幸,绝不能指望他们会为姜桓月说话。
此刻,局势已彻底倒向了台院御史。
姜桓月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打了一个手势,殿门处一个小太监无声无息地离开殿内。
她不看台院御史,只盯着姜二叔:“二叔,你可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字虚言,则姜家全族尽灭。”
姜二叔听到“全族尽灭”四字,忽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至今仍记得姜父头七之日,姜桓月发下的毒誓,但又被进京以来所见的富贵驱散。
他挺起胸脯道:“如何不敢,只是姜桓月你一介朝堂命官,却还要借助鬼神之事实在可笑!若事事如此,要朝廷法度有何用!”
王尚书冷嗤一声,亦觉得姜桓月手段上不了台面。
台院御史微微眯眼,手指轻弹,本以为姜二叔会被姜桓月吓退,没想到姜二叔还有些应对,姜桓月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洗清罪名,在朝臣眼中的印象更是大打折扣。
姜桓月并未在意众人反应,目光一转,诘问御史:“御史可敢起誓,今日殿上所言绝无算计私心,否则蹉跎一生,再无寸进?”
御史的面色凝固了,声音里透着恼:“姜桓月,你简直毫无体统!”
台院御史姓范,二十九年前的同进士,却比王尚书的年纪大几岁,同科不是六部尚书,也掌管了一州之治,只他还是从六品下的侍御史,比新进的翰林好得有限,说的好听是清贵,说得不好听就是无势无为,姜桓月令他起誓再无寸进,是直接戳中了他的肺管。
在场朝臣都挪开了视线,生怕被姜桓月逮住来一句“可敢起誓”。
姜桓月仿佛没看出众人的回避,视线直直地往朝臣们身上扎。
朝臣或扭头,或掩面,或目视殿上金匾,或低头端详脚尖,就是不与姜桓月对视。
姜桓月一脸懵懂:“诸位都在看些什么?周侍郎新换的靴子是不错,高尚书看的这匾,我却没看出有何不对?”
御史太阳穴青筋暴起,淬了毒似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姜主事好生得意,不要忘了你如今还是戴罪之身。”
姜桓月点头,视线再度回到姜二叔身上。
“御史提醒得极对,我忘了,二叔还未起誓呢!二叔还愣着干什么,刚才你都同意了,诸位都等着呢!”
所有的目光刹时压在姜二叔身上,如有实质,姜二叔咬紧牙关:“我——”
“等等!”
殿门处闪过一个妇人的身影,径直冲向姜二叔。
姜桓月面上没有变化,但心底松了一口气,三叔母可算赶上了。
姜三叔母拧着姜二叔右耳,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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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振流!你可真长出息了啊!要找死你尽管去!别拉着姜家给你垫背!姜家养你护你,没盼着你光宗耀祖,倒盼来你这么个丧门星,给族里招灾惹祸!”
她离姜二叔极近,手指几乎要戳到姜二叔的面门:“你怕是连‘良心’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更别提心肝长在哪个窟窿了!如你这般黑心烂肝的东西,活着也是糟践空气,不如趁早找根绳吊死,省得在世上碍眼,连累姜家列祖列宗跟着你丢人现眼!”
说罢,姜三叔母还淬了一口姜二叔。
姜三叔母的话如连珠炮般又急又快,入耳却又是句句清晰,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知机的人开始瞅着姜二叔和姜桓月的神色。
自看到姜三叔母那刻,姜二叔几乎呆住,眼底满是错愕,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你……你怎么来了?”
誓言被打断,姜二叔不自觉的也松了口气。
姜三叔母虽是弟媳,却救过姜二叔独子,这也是为何姜二叔图谋姜桓月家产时,不愿与三叔母正面冲突,反要寻刘家人冲锋在前。
“你做出这等丧良心的事,你对得起桓月的父亲吗?”
姜三叔母狠狠瞪着姜二叔,姜二叔不敢还口。
“各位贵人,姜二叔说的话,你们一个字也不要信!我是桓月的三叔母付湘,她在族里是个厚道的,她父亲在时就济贫扶弱,是乡里出名的善人,后来她父亲去了,留下她一人,本也是一个孤女,我们不指望她能做什么,可她还是为族里开族学,添祭田,族老那是年纪大了,本就体弱,谁知竟被有心人编排,好趁此她的家产捞倒自己怀里。”
三眼两语间,姜三叔母便洗脱了姜桓月的所有罪名,她又从怀中掏出一沓字纸,上面是满满的人名,“这是姜家族中并乡里签字画押的联名,上面之人皆可为桓月作证。”
呈上证据后,姜三叔母逐渐哽咽,搂着姜桓月嚎哭:“桓月,你过得太苦了!”
殿上一派凄风苦雨。
姜桓月凝着三叔母的泪眼,蹦出了一句话:“三叔母,有女皇赏识,我不苦。”
于姜桓月而言,这是一句大实话,与前世相比,她今生已拥有太多,而这一切都源于女皇的那份选官的诏令。
于朝臣而言,这是姜桓月刚要洗脱罪名,就开始谄媚女皇。
周侍郎心里嘀咕:难怪姜桓月是女皇宠臣,这时候都不忘给女皇贴金。
台院御史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局面,面色铁青,心头发坠,有姜三叔母这个泼妇搅合,姜二叔完全使不上劲。
这时,女皇已看完众人联名所书,轻咳一声,底下瞬间安静。
女皇将众人联名送予前排重臣传阅:“诸爱卿都看到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凿,姜桓月并无不孝不睦之举,此前所控皆为诬告。”
又微微抬眸,凤目中是不怒自威,宣告:“姜卿家无罪!”
“女皇圣明!”姜桓月率先叩首。
朝臣陆陆续续跪下高呼,台院御史本站着未动,却被身侧的人推了一把,也跪下了。
“姜振流,你在御前妄言欺君,本该下狱,念你是桓月亲叔,朕不你治罪,你需记得日后再不可听信风言风语。”
女皇语气严厉,姜二叔浑身一颤,连忙应下,身后台院御史的脸已黑成锅底。
审判落定,姜桓月出宫回府。
三叔母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来到姜桓月面前,期期艾艾开口:“桓月,你看,我们说好了的……这个我行三的姑娘。”
14. 邕州别驾
眼前的三姑娘不过半人高,姜桓月不由皱眉:“她太小了。”
三叔母登时急了,“桓月,如丫头前头两个姐姐都草草嫁人,我实在不想如丫头也和她的姐姐们那般,你就把她带在身边,她只要能学得你两分本事便受用不尽了。”
姜桓月道:“我答应你的事,自不会反悔,京中有女学,勋贵重臣的女儿都在里面进学,她先去读书,等我回京了多的是教她的时候。”
三叔母一听见“勋贵重臣”四字,眼睛都直了,满口答应:“好好好!”又推身旁的三姑娘,“还不快谢谢月姐儿!”
三姑娘半搂着三叔母胳膊,眼睛扑闪,带着些怯生生道:“如儿谢过月姐姐!”
从前,姜桓月还带着三姑娘玩过。
看着三姑娘通身打扮,姜桓月不禁感怀三叔母的慈母心肠。
三叔母纵是有千般不好,有一件事姜桓月是佩服的,她为子女打算可谓是不遗余力。
尽管三叔母说前面两个女儿嫁得不好,但都是三叔母精挑细选的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但却是家中和睦,在乡里是人人羡慕,还有她家的耀哥儿早年送到姜父身边读书习字,虽天分有限,但也借此做了府城里最大酒楼的账房。
如今又在为三姑娘筹谋。
可惜,愿意为姜桓月不遗余力的人早已不在。
安顿好三姑娘,姜桓月神色淡下,眉目间弥漫着化不开的愁绪。
消失了许久的女官们却来砰砰敲门,桓月放她们进来后,满屋子都是她们的吵嚷,还闹着着要为姜桓月庆贺:“桓月咱们得好好摆几桌席面,既去去晦气,也让那些暗处作祟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吃口闷气!”
“好好好!”姜桓月答应了女官们。
席上,姜桓月端起酒杯:“我这次顺利得证清白,多亏诸位姐妹连日奔走,我先干为敬!”
“说什么外道话,忘了你以前说的,我们身为女官同气连枝,当然要互帮互助了!”说话的是乔晗玉,三叔母是乔晗玉帮忙送来京城的,晗玉的族兄在兵部架部司,管的就是大夏官驿车马。
“就是就是,桓月你还要领着我们一起待金佩紫呢!”接着开口调侃的是秋南翌,众人都盯着姜桓月的一举一动,找乡里、族人签字画押联名上书是她去办的,为此还告了两日假。
……
姜桓月心间流过一股暖流,通身上下皆是环绕着一片温热。
那日刚被弹劾,女官们就来寻她。姜桓月以为众人会有失望,没想到众人一面安慰姜桓月,一面为她出主意。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当初父亲还在时,身后有人的踏实与安心。
姜桓月何其有幸结识这样一群姐妹!
她仰面喝下杯中酒液,让盛不住的泪水流回眼眶,朦胧中是她看见了姐妹们最美的笑靥。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姐妹们眼里她也笑得格外鲜活。
-
宣政殿。
御案上摊开着一份明黄奏折,吏部誊写的外任官员名单工工整整,从江南富庶到中原冲要,处处审慎权衡,女皇虽未言语,但手中朱砂圈画,眼底尽是满意。
直到女皇看到,“姜桓月邕州别驾”的字眼,朱笔顿住。
“邕州……”女皇轻声呢喃,又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
忽然,女皇笑了,利落起身,提笔落定,同意了姜桓月所去。
折子发还吏部,王尚书打开折子,翻到最末,看到了那个朱红的“准”字,含笑抚掌。
吏部众人连声道贺:“这下姜桓月是彻底回不来了。”
王尚书拱手:“承让承让!”
邕州是王尚书特意为姜桓月挑的,是一块藏着毒药的蜜糖。
一人道:“尚书心善,邕州没有主官,姜桓月去了便是头一位,可不是正合了她们的意?”
众人哄笑,那人又道:“那些女官怎知,没有主官,姜桓月便无人交接,到了那里既无前人留下的班底可依,又无上官指点、熟悉情势的僚属相助,一去便得扛起全州的重担,苦楚还在后头!”
又有一人压低声道:“那邕州地处南瘴,多山少田,百姓贫苦,民风剽悍,连着几任去邕州的官吏,不是像丧家之犬般哀求调离,便是在任上碌碌无为,熬够年月脱身,没有一个能凭政绩擢升。”又挤眉弄眼道,“我看姜桓月也难走出邕州。”
旁边另一人道:“户部前日奏报,邕州今岁应缴粮米二千石,实缴不足五百,末尾处写着“民力已竭,催缴无门”八字,实在触目惊心。”
这消息隐蔽,众人如今方知,瞅着王尚书毫无异色,便知道这亦在他的算计之中。
最初那人更是摇头晃脑,长叹数声,“难啊!难啊!”
-
而姜桓月收到调令,见是别驾,略微有些吃惊,虽都是从五品,但从五品也分为上中下三种,
没想到王尚书没有为难,直接给了姜桓月从五品上的官职——仅次于一州刺史的别驾,而且还能在实质上实现主政一方。
秋南翌正好在一旁,提醒:“桓月,我可不信王尚书有这么好心。”
“我知道,邕州这个地方定有些毛病,不然一州刺史也不至于空置。但若去其他富庶州府,给我安排一个难缠上官,那才是更难受。我情愿没有上官束缚,不是刺史,形同刺史!”姜桓月眉飞色舞,已迫不及待要去邕州一展拳脚。
“你好歹当心些,我记着邕州的赋税近三年都未曾收齐过。”秋南翌在户部,知道些赋税情况,并不看好邕州。
姜桓月的笑容很是晃眼:“那我若是能交齐,岂不是大功一件?邕州各色都不好,那只要我做好了一件,就是功劳,再说的圣人说的济世救民,不就是这样么?若人人皆富庶,就无需济世救民了。”
近来,姜桓月仿佛是看开了什么,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魄力越发明显。
秋南翌只能无奈附和:“你说的对!”
姜桓月得意地笑了,笑得花枝乱颤,鬓发散开。
一连半旬,姜桓月都在准备出京事宜,六部九寺五监,连着京城里大小街巷,皆逛了个遍。
天色渐沉,暮色漫进了那座姜二叔进过的府邸,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朝帘幕后男子抱拳:“爷,这姜桓月满京城地乱窜,我们跟了好几天都没看出不对劲,会不会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帘幕后传来一声轻笑,复又冷声道,“不管知不知道,在她出京之前都给我盯紧了!特别是……我那几个好弟弟的私宅……”
“是!”黑衣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几个起落间就没了踪影。
转眼,便到了姜桓月离京的日子。
那日,万里无云,姜桓月的马车行至城门口,遇到前来送别的王尚书一行。
“哟!王尚书怎么来了?”
姜桓月是一点都不客气,王尚书看着姜桓月身后马车,眼皮一跳,莫名有种熟悉感,但又想不起,只得放下。
王尚书道:“姜主事,此去山长水远,还望保重。”
他特地摆上酒水为姜桓月践行。自姜桓月外任,王尚书对姜桓月异常和煦,此刻亦展现出了身为朝中元老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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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
姜桓月笑道:“王尚书,难得见你如此开怀!我知道你不会念着我回来的,就不说再会了!”
王尚书今日心情大好,摸着胡子,呵呵一笑:“姜主事要是能回来,我绝不会拦着。愿姜主事此去鹏程万里,不问归期!”
二人谈笑间,就已暗中交锋过一次,话里俱是半真半假,好似秋日夹着刀子的柔风。
在王尚书眼里,这些口头上的尖刺这不过是身为失意之人的姜桓月,想要挽回颜面的手段,身为赢家的他,自然会宽容。
姜桓月对这些心知肚明,但难得能有当面刺一刺王尚书的机会,当然还是要抓住。
一杯敬天,一杯敬地,还有一杯敬君王,几杯水酒下肚,又是离别之际,王尚书真情流露,吐出了几分实言:“姜主事我佩服你的本事,若你是男子,定能建功立业,可偏偏是女子,男女职分本由天定,朝廷的规矩法度断不可违。以你之才干,若做一贤妻,辅佐夫君,教养子女,报效朝廷,一样是为国为民,何愁不是下一个一品夫人。”
“让开,让开——”
听到声音,众人侧目。
城门处,一列奢华的马车大摇大摆率先出城,路上行人尽皆退避。
“五殿下,请!”
城门守卫哪里敢让五皇子多等,这个是连朝臣重臣都头疼不已的天魔星。
五皇子的车队很长,在众人不曾留意的队尾,几辆马车混入了其中,一同驶出城门。
王尚书转回视线,仿佛忘记了刚才说过的话,只沉默饮酒,
姜桓月仿佛也没有听见,饮下最后一口践行酒,轻描淡写地提了句:“说来也巧,五皇子正好也在今日出京。”
姜桓月话说得轻巧,可官场中人从不相信巧合。
王尚书眼神微凝,惊疑不定,莫非姜桓月暗中搭上了五皇子的线……
壶中酒已见底,五皇子马车扬起的尘烟渐散。
姜桓月整整衣袍,起身拱手:“王尚书,告辞!”
“姜主事,告辞!”王尚书的声音慢了半拍。
姜桓月利落登上马车,追着五皇子车队驶出了城门。
王尚书望着姜桓月背景,猛然察觉自己被姜桓月摆了一道。
京官外任,姜桓月再有本事也必须在外面待三年,日后若能再回京也必会再进吏部吃苦。
王尚书放松心神,又记起在邕州给姜桓月留的大礼,不由低笑出声。
目送着姜桓月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天际,王尚书通身上下,那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幞头高高翘起,大手一挥,招呼众人:“走,我请诸位到汇贤楼一聚!”
王尚书是老臣,得他一顿饭不容易,众人当即高声应合:
“尚书慷慨!”
“如此快意,当浮一大白!”
王尚书朗声大笑,领着众人朝汇贤楼走去。
“大人,大人——”
王尚书定睛一看,骑马赶来的人是家中亲随。
亲随下马,神色焦灼,只在王尚书身侧附耳低声说了几个字,王尚书笑意尽褪,脸色大变,险些将腰上玉环扯断。
“什么!!”
王尚书汇贤楼也顾不上去了,丢下一句,“诸位同僚,我今日有急事,来日再请!”
说罢,扯过缰绳,单手一撑,上了亲随骑来的马,就往家中去了。
亲随只能望见后面扬起的烟尘,根本追不上。
道旁有熟悉卖酒的老丈望见,不由感叹:“王尚书宝刀未老,还是和当年中了探花,打马游街的时候一样俊咧!”
15. 五皇子在此
王尚书心急如焚,转瞬间便到家门前。
“老爷!”
门子开门见是他,惊诧得揉了揉眼。
王尚书推开门子,直奔后院。
“小姐呢?”
后院此时空无一人,唯有一只蛐蛐不知在哪处草丛,抖着翅膀嚣张嘲笑。
王尚书不死心,往里面寻去,桌案上光溜溜的,王筱琦常用的笔墨没了踪影,多宝阁上少了几件珍玩,那是王筱琦素日最爱的几件,再转过背,书架上更是直接空出了一个窟窿,心底越发不妙。
这是遭了贼了,遭的还是偷人的贼!
“来人!来人!”王尚书大喊。
“嚷嚷什么呢?”王夫人领着人进来,“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不是有差事么?一回来就胡乱叫嚷,没得扰人清静!”
“琦儿呢?”
“跟着桓月去邕州了?”
“什么?琦儿怎么能去邕州!”王尚书急了。
王夫人毫不心虚:“我同意的,为什么不能。只许你游历天下,不许琦儿出远门,‘闭门造车’这个词,还是老师当年教你的呢!现在做了尚书台阁,就忘了?”
“不是……”
王尚书急得在原地直转圈,这下是有苦说不出,余光瞥见亲随在院门处探头太闹,忙吩咐:“快,拿着我的腰牌,现在去把小姐追回来!骑最快的马去追!多带些人手!”
-
而这边姜桓月出城没多久,五皇子的车队就出现在了眼前。
“五殿下!”
五皇子的车架停了下来,一只修长手挑起帘子,朝外轻勾了两下,
侍卫骑着马过来,“姜别驾,殿下叫您上去。”
姜桓月下意识抬手至眼前,勾了勾手指,像是在无声询问:这是‘上去’的意思?
侍卫像是看不见似的,嘴唇抿得紧实,不露丝毫表情,直视前方,连眼尾都没朝姜桓月的手扫一下。
五皇子手下怎么尽出些呆子!
姜桓月撇嘴,自己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马车上的情形更是令她大开眼界——
五皇子独自斜坐在马车的宽塌上,手里依旧没闲着,这次把玩的是一方小小的玉印,眼睛半睁半闭,一根手指百无聊赖点着虚空。
乍一看,姜桓月还以为是女皇在此。
不愧是天家子弟!
而王筱琦则在离五皇子最远的角落,坐得板板正正,恍若五皇子是什么洪水猛兽。
猛然抬头,发现姜桓月进来,喜不自胜,仿佛看到了救星,脱口而出:“桓月!你可算来了!”
“怎么了?五殿下最是和善!你不必怕她。”
王筱琦摇了摇头,像躲老鹰的小鸡似的藏在了姜桓月身后。
五皇子睁开了眼,落在姜桓月身上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这话也只有姜桓月能说出口。
进京许久,姜桓月对他的评价还是没有半分改变。若姜桓月知道自己在朝臣口中是有名的天魔星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次多亏五殿下相助!”姜桓月揽住身后的王筱琦,感激道,“若不是五皇子,筱琦可没这么容易脱身。”
王筱琦自姜桓月进来,便安心不少,她怯生生从姜桓月身后探出脑袋:“多谢五殿下!”
五皇子慢悠悠抬起手,拇指上羊脂白玉的扳指格外惹眼——玉质细腻,泛着温润的柔光,迎着光端详片刻,又缓缓地落在塌边软枕上,语气浅淡:“不过是给姜女官的‘回礼’罢了!”
姜桓月看见那个熟悉的扳指,立马就笑了,五皇子果然嘴硬心软。
离京前,姜桓月不仅给五皇子补送了那次在城门落下的“谢礼”,还准备了一份新的“谢礼”,这枚扳指就是那份额外的谢礼。
姜桓月很是恳切:“我的谢礼与五皇子珍藏相比算得什么,还是五皇子急公好义,扶危济困,对我们从来不持偏见,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姜桓月这些日子与五皇子接触,五皇子对女官与就如其他朝臣一般,毫无轻慢,寻他帮忙亦未借机拿捏借,愈发断定外头那些关于五皇子的流言蜚语,都是旁人恶意污蔑,当不得真。
王筱琦听着姜桓月的话,目瞪口呆,快要不认识面前的五皇子了。
五皇子微微挑眉:“不必谢我,我只是想给那些老头儿找找乐子,大夏朝堂一潭死水,正需要姜女官这样的妙人。我很乐意见姜女官多多给他们添堵。”
他自觉再没有如自己这般省心的皇子了,一不欺压百姓,二不贪赃枉法,三不争权夺利,可那群朝臣偏生闲得慌,三天两头弹劾,不是嫌他奢靡浪费,就是说他骄横跋扈,五皇子烦不胜烦,隔三差五就要往王府里运几箩筐的弹劾折子。
这次回京有姜桓月在,姜桓月成了朝臣们新的目标,弹劾五皇子的折子连筐底都没装满,五皇子在京中自在多了。
五皇子说起来是云淡风轻,可姜桓月不觉着,王尚书是老臣,在仕林颇有声望,五皇子肯帮她们是冒着大风险的,五皇子毫不居功,还说这些只是为了不让她们心里过意不去。
由此,她对五皇子的感激更甚,五皇子是大夏朝堂的一股清流,说不准正是因此才与朝臣格格不入,屡遭弹劾。
姜桓月的心软成了一团棉花,不由叮嘱:“殿下情谊,我铭记于心。殿下心地纯粹,要多多保护自己,莫要总被小人坏了名声。”
五皇子面皮抽搐,表情很是奇怪,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他?保护?
五皇子开始怀疑这位姜女官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好。
笑话!他堂堂一朝皇子,谁敢冒犯他?
别看那些朝臣喊得厉害,真让他们做点什么跑得比谁都快。
五皇子玉印也不玩了,坐直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姜桓月。
外面忽然吵嚷起来。
姜桓月撩起车帘,朝外望去——
三十余骑人马从后面追来,似有不善。
侍卫拔出腰刀,喝道:“退下!这是五皇子车架,谁敢冒犯!”
一个长得斯文些的骑马上前:“我是吏部王尚书亲随,有王尚书腰牌在此,我家小姐无意间上错了五皇子马车,特意来寻。”
侍卫冷脸并不通融。
“并非故意搅扰五殿下,实在是忧心我家小姐安慰。”
“退下!”
侍卫亮出了刀刃。
亲随与身边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道:“既是五殿下当面,我等想给五殿下请安。”
侍卫略微迟疑,腰刀微收,下意识朝那辆最宽敞的马车望去。
亲随身后一人眼尖儿,指着车窗,激动喊道:“小姐就在马车上,我看到了!小姐穿的这身衣裳是夫人亲自挑的,那时我也在场,掌柜的说过整个京城里只这一件。”
“小姐——小姐——”
那人在外边扯着嗓子叫嚷,眼珠子直往马车上钻。
王筱琦忙缩回脑袋,躲在地下,搂姜桓月的腰,头也不敢抬。
“小姐,快出来吧!老爷都急坏了!”
王筱琦僵住了,攥着帕子,神色紧张:“桓月,怎么办?我爹爹肯定交代过,我不跟他们走,他们不会罢休的。”
“筱琦别怕,你又不是偷跑出来的,别忘了我们是得了你娘亲同意的。只要我们走远,你爹爹就拿你没办法了。”
“可……可他们现在已经追上来了!”王筱琦眼眶里积起了泪花,鼻头发红。
马车外的喊声越来越响。
“小姐,跟我们回去吧,若有什么不高兴的,回家告诉老爷。”
王筱琦瑟缩了一下。
五皇子扭头,很是嫌弃:“慌什么,我的马车,谁敢轻易上来!”
他信走至车帘前,只用两个指头挑开:“武安卫,把人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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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是!”
外边侍卫齐齐应下,不再留手,电光火石之间刀剑齐出,将王尚书亲随一行人隔开。
亲随身后之人亦打算出刀,却被亲随挡住,亲随摇头:“这是五皇子,收回去。”
身后那人只得收回刀。
五皇子见外面静下,扯动塌边绳索,车外铜铃轻响,马车缓缓启动。
亲随一行人只能远远跟着。
王筱琦望着不敢靠近的亲随,眼眶里的泪花又憋了回去,神色安定下来。
姜桓月含笑道:“我就说,五皇子面冷心热,有五殿下帮忙,再没做不成的事情。”
王筱琦偷眼撇着五皇子,嗫嚅道:“多谢五皇子。”
五皇子此刻又懒懒地倚在软榻上,微微抬眼,一根手指曲起又落下。
王筱琦不知所措地望着姜桓月,脸色泛白了。
姜桓月却不以为意:“五皇子的意思是,区区小事,不必道谢。”
王筱琦神色稍缓。
不料,五皇子发出一声冷嗤,扫过来的眼风格外幽冷。
王筱琦通身一抖,定住了,待五皇子挪开视线,才敢动。
而姜桓月正好背身,再次错过了发现五皇子真面目的机会。
-
跟着五皇子马车驶出京郊二十里后,亲随才勒住缰绳:“停!”
“生哥儿,我们这就不跟了吗?”身后人有些不甘。
亲随马鞭一指,“前面就是山南地界,我们不能在跟了,便是再跟着,有五皇子还在呢!”
众人只得调转马头退去。
王尚书在家中盼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亲随回来,身后却是无人:“琦儿呢?”
亲随摇头,王尚书的心先凉了一半,再听完亲随消息,捂着胸口,仰面长叹:“家门不幸啊!”
王夫人从府外与旧友赏花回来,心神舒畅,见王尚书这副作态,不依了。
“这又在抽什么风呢?琦儿出京,是我同意的,你摆出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合着琦儿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到了年纪,许配给你的哪个同年?”
“夫人,我可从来未这般想过!”王尚书连连摆手,便是想过也不敢露出分毫,“只是那姜桓月……”
“姜桓月怎么了?我看人家厉害着呢!比之你当年强多了,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哪有她的本事!”
王尚书哑口无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后,少跟人家作对,女官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天到晚盯着不放。”
王夫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日在朝堂威风凛凛的王尚书不仅没追回女儿,还被夫人被骂得灰头土脸,根本插不上嘴,一面更加庆幸姜桓月已离京,一面又忧心被姜桓月带走的王筱琦。
别人那是不知道,王尚书再清楚不过,邕州根本不是个能待的地方,王筱琦跟着姜桓月就是去受苦的。
而且他敢肯定,姜桓月不怀好意,定是知道王筱琦是她的女儿,才故意带走她的。
王筱琦这一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可这些话,在王夫人面前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
姜桓月在鄂州与五皇子分开,五皇子一队往东,姜桓月一行往南。
自五皇子不在,王筱琦活泼了不少。
半月后,马车驶入邕州境内,姜桓月朝外望去,大小街道空无一人,唯一的动静便是这底下的车轮滚动之声。
整个邕州宛若一座死城。
姜桓月久久没有动静,王筱琦挤了过来:“桓月,怎么……”
王筱琦被眼前景象扼住了喉咙,话截然而至。
邕州城不仅萧条无人,街边房舍亦是破败,店舍门头历经风吹雨淋,早辨不清颜色,稍有一两户齐整的,却只是石墙。
“这里,就是邕州?”王筱琦咽下一口唾沫。
16. 堂下无人
姜桓月戚然,她虽有准备,可邕州的穷苦,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想。
“以前跟着父亲出去,确实见着这样的地方,百姓连衣服都穿不起,一家五口只一身衣服,谁出去谁穿,若有什么要紧事,只能趁着黑天去。”
姜桓月陷入了回忆,想起和姜父游学的日子,“还有的,粮食不够,就从墙根儿下扫些观音土,混着碾碎的黄豆煮着吃,吃得人瘦成一把干柴,肚子却高高鼓起。”
“那邕州不会也?”王筱琦打了一个寒颤。
“女皇治下,当然不会如此。”姜桓月语气肯定,但她没有说的是,若是遇着灾年,邕州说不定会比她说的那些更糟。
那样的景象,姜桓月见过,更见过被逼至绝境的生民会迸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马车在州衙停下。
这里同样静得出奇,大门仿佛遥遥欲坠,门内透着幽冷之气,姜桓月轻叩门环。
没有动静。
再叩,还有没有动静。
姜桓月不敢下重手,生怕门稍有不慎就会倒下,于是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
喊声四下回荡,枯黄的叶从旁边高树上落下。
右侧传来细小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姜桓月汗毛倒竖,心弦紧绷,猛然转身。
“来啦!”一个眉毛胡子花白胡子的老丈从旁边小屋颤颤巍巍走出,努力睁大浑浊的眼。
姜桓月吐出一口长气,与耳边的另一道气声重叠,是王筱琦,两人不由一笑。
“可是姜别驾当面?”老丈扯着嗓子问。
“正是,老丈这里的其他人呢?”
“你说什么,大点声!”老丈揉揉耳朵,有些听不清。
姜桓月加大声量:“其他人呢?”
“收稻去了!”
老丈这时方看清姜桓月面容,上下不住打量,开口便是:“你这女娃娃,不行!”
几个月来,姜桓月听到过太多质疑,早对此习以为常,况且老丈最多只能嘴上嚷几句,哪会有朝中的步步杀机。
“为何不行?”姜桓月反问老丈,本以为会听到女子不合适为官的言论。
谁知,老丈眉头皱紧,摆手道:“你太瘦,邕州苦,难过!”
这是姜桓月未曾想过的回答。
“来这的人,太多了,走了的,更多。有想干事的,也有想熬日子的,最后都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变。”老丈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看透了世情。
“那我若是能呢?”
老丈听过太多豪情壮志,可最终都被邕州的现实抹平,“别驾,小老儿我折腾多了,已经没有这个心气了。生在邕州,天生就是穷命,改不了的。这里也四年没有外人来了,熬过日子,姜别驾也早些走吧。”
邕州不是没有遇到过想要改变的官,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来时皆如姜桓月踌躇满志,离开却也是如出一辙的心灰意冷。
但姜桓月早练就了一颗百折不挠的心,老丈的三言两语还吓不退她。
她坚定道:“我来,就不是混日子的。”
老丈摇摇头,见惯了这般不听劝的官,等姜桓月知道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他说的话他摸索着解开锁叩,推开大门。
门发出了一声粗哑的呻吟,震落的无数枯叶混杂着沙土朝众人袭来。
“咳咳——”
姜桓月用衣袖捂住口鼻。
老丈挥袖道:“咳咳,姜别驾对不住,这衙门有些年头了。”
“咳咳——”
好一阵,烟尘渐散,邕州衙门出现在了桓月眼前。
别说,这里颇有山林之感。
门边飘着淡淡的白雾,就是那些还未彻底散去的烟尘。
堂前碧草青青,阶上绿痕葱茏,耳边还能听见淅沥的泉水声。
若是换上宽袍大袖,再添上竹桌竹椅,烹上一壶清茶,就是幽居隐士的滋味了。
穿过正堂,行至后院。
姜桓月的表情绷不住了。
后院的屋舍塌了半边,桌倒椅散,陷在泥沙中,窗户纸只有一半,颤颤巍巍地挂在窗框上。
老丈方才说了那么多,都不及此刻的后院有攻击力,这已经不是糟糕,而是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了。
下一瞬,眼前一花——
一团毛茸茸的活物从姜桓月脚边窜过。
姜桓月的脚半响未动,定睛一看,是只肥硕的兔子。
王筱琦惊魂未定,捂着心口倒退了一射之地,面有难色:“我们……要住在这吗?”
眼前屋舍里杂草足有半人高,草叶无风自动,里面隐隐还有活物。
姜桓月拧眉沉思。
半响,忽然急促道:“老丈,快唤人来抓兔子!见者有份!”
“好嘞!”老丈腿也不颤了,眼也不花了,立马奔去田里叫人,腿脚比刚才窜过去的兔子还快些。
王筱琦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过来。
“快来!守好门,千万别让兔子跑了。”姜桓月催促王筱琦过来,“抓了兔子,我们晚上烤着吃,可香了!”
“真的?”王筱琦被姜桓月三言两语就转移了注意,小步挪了过来。
姜桓月笑得狡黠:“当然,我吃过,那必须得是刚烤好,撕下来的最香,酥脆皮肉混着淡淡的油脂香在口中一瞬间炸开,嘶——那个滋味实在是令人难忘!”
王筱琦已经顾不上害怕了,满心满眼的都是姜桓月描绘的烤兔子。
两人开始聊起了吃过的各地美味,身后的仆从也都伸长耳朵,听得口生津唾。
在王筱琦没有注意的时候,姜桓月偷偷在袖子用帕子角擦掉了手心的汗,不经意地挨近了王筱琦。
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半挂着的窗户纸在风中扇动,不知是哪处门窗的缝隙,似有似无地发出凄厉的尖啸。
王筱琦没说话,只是脸又白了下来。
姜桓月也没有,面色还算镇定,唯有唇上齿痕格外显眼。
不知为何,老丈去得格外久。
姜桓月心里毛毛的,这里实在是有些古怪,整个邕州除了老丈,她们到现在还未见过任何人。
她不是没有去过穷苦之地,可从未遇着邕州这般死寂的,连声鸟叫都未曾听到。
“别驾,我们来了!”
王筱琦两眼放光,姜桓月心里亦是缓了口气,老丈出现在了路的尽头,跟着三个提着工具的结实汉子和一位女娘。
“别驾,这都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好手,绝对能把兔子逮得干干净净。”老丈又指着女娘,“这是我孙女,别看她是女娘,但五岁就能找准兔子窝了。”
四人手脚麻利,各自把住院中方位,仔细端详,又钻进草丛。
不一会儿,高高兴兴地拎着兔子出来。笼子里塞不下,便捆住兔腿,扔在院里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算起来竟有八九只。
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掂量着手底下的分量,又捏捏兔腿,咧开嘴,手舞足蹈:“这兔子肥!衙门里真是个风水宝地!今晚能吃顿好的了!”
另一个汉子大手一挥又扔下两只,晃晃脑袋,抖落发上的汗珠,豪爽道:“今日请别驾也试试我们邕州风味!”
老丈亦笑得眉不见眼:“别驾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才不差你们这点子呢!”
姜桓月笑道:“有好东西,当然不能少了我,我一定是要尝尝的!到时也请你们尝尝我的做法!”
“好!”年轻汉子第一个带头响应,额上汗珠在暖黄日光下熠熠闪光。
众人齐声答应。
-
傍晚,衙门后院点起篝火。
在众人相帮之下,姜桓月一行人收拾出了晚上的落脚之地。
此时,众人一同围坐在篝火旁,炉子咕噜噜冒着泡,里面熬着汤羹,一边架着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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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桓月转动着木棍,火焰均匀舔舐着每一寸兔肉,颜色愈发诱人,另一边是个简易的土窖,下面烧着稻草,清新的草香和鲜嫩的肉香直往鼻尖窜去。
年轻汉子喉头滚动,瞟了一眼兔肉,又赶紧扭过头去。
姜桓月不由发笑,用匕首割下边缘的一块递给他:“来,试试我的手艺!”
年轻汉子接过兔肉,深深吸一口气,面色陶醉,竖起拇指:“香!”启齿咬下,开始哈气,“烫烫烫!”他在地上跳脚,大声哈气,却又不肯把肉放下。
好一会儿,才咽进肚里。
兔肉进肚后,他望着烤架上兔肉的眼神愈发的恋恋不舍。
“别驾,您可不能独独对这小子偏心啊!”是此前那位女娘,经历了半天,渐渐放开性子,见年轻汉子情态,笑着出言。
旁边另一汉子道:“徐妮子怕是也馋了吧?”
“怎么,只许何哥吃,就不许我先尝尝?”
年轻汉子,也就是徐女娘口中的何哥,闻言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方才的汉子笑了:“徐妮子好一张利嘴,我们哪说得过你!”
“肉好了!”
只一句话,众人的吵嘴就止住。
土窖打开,锁在里面的霸道香气刹时萦绕整个后院
烤架上兔肉被取下,金黄的酥皮泛着玉色,干香扑鼻。
众人呼吸中已填满了各色香气,眼睛也快不够用。
兔肉一块块分好,依次递至手中。
有的等不及用碗,直接抓着啃,再盛上一碗带肉的汤羹,喝下,站着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大呼:“畅快!”
还有的斯文些,端着碗,盘腿坐在篝火旁,在大快朵颐。
王筱琦吃得头也不抬:“桓月,你说得对,兔肉果然香!若能天天吃到这些,便是苦些累些,我也乐意。”
姜桓月望着篝火前的一张张笑脸,轻声道:“会的。”
“别驾,快来吃!今日这一顿可是托了别驾的福!别一会儿全让那些没数的小子吃光了。”
众人哈哈大笑,火光下古铜色的肤色眼中俱是亮得惊人。
“我就来!”姜桓月端着碗,坐在众人当中。
“别驾,这兔腿最好,我特意给你留的。”
“你留的是前腿,哪有我这个后腿好,别驾吃我的。”
姜桓月的眼前忽然模糊。
这夜,直到亥时,众人才散去。
-
第二日,城中再度空无一人。
州衙里静悄悄的,姜桓月官服严整,坐在正堂。
“桓月,他们也太过分了!”王筱琦很是气恼,“昨日还和我们有说有笑,第一日上任就给你难堪,哪有光杆的别驾!传出去肯定被人看笑话。”
姜桓月默然,亦觉得棘手,环顾一圈,除了她、王筱琦并带来的家丁,根本无人来上值,连老丈都不在。
昨夜种种宛若一场幻梦。
她自以为收服了几分民心,没想到今日还是陷入了堂下无人的窘境。
姜桓月暗自叹息,到底还是邕州太穷。
近日是秋收,众人一年都指着地里收成,无论男女老幼都在田里。
州衙属官皆是邕州人,都回家中帮忙去了,老丈还是因为要等姜桓月这位新上任的别驾,昨日才特意留下。
关乎一家老小生计的大事,如何比得上她这个不毫无根基、不知能待多久的别驾?
姜桓月心底清明,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够改变邕州什么。
对于邕州人而言,她就是过客。
姜桓月仰头,望着远处熹微的晨光,像是告诉王筱琦,也是对自己立誓:“这一切,我们都会改变的。”
话音落地有声,携着不可动摇的力量。
姜桓月更明白,自己不能只守在州衙。
步入后堂,换了身简便装束:“筱琦,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