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窕若云间月》
1. 刁难
头上的凤冠坠坠地压着额,姚窕透过红盖头往外看。
头顶是大红色的帐幔,窗棱上贴着双喜,案上几盘覆着喜花的喜果红烛,博古架上陈列各色喜庆华贵的古玩花草。
人人都说她是高嫁。
对啊,她早已不是出过两朝太师的高门姚氏女姚窕了。
她是教坊司的乐女,这样低贱的身份,嫁入高家,自然是高嫁。
哪怕,高氏嫡四子,是上京人尽皆知的废人。
姚窕想起她的这位夫君高准,被人搀扶着拜堂时虚浮的脚步,厚重的吉福都盖不住的药气与腐气,想来今晚他是不会来新房了。
四下安静,姚窕依然坐得笔直。
外间的门倏然被推开,一阵夜风吹进来,卷着她盖头上的穗子晃动着。
脚步不止一个人,姚窕凝神望去,只见两个丫鬟搀扶着身着吉服的高淮进来了。
怎么会!秦贽不是说高淮连走路都难,又岂能入洞房?
姚窕捏紧衣角,心中不安。
高淮被搀着坐到床上,两个丫鬟退出去了。
眼前一亮,姚窕头上的盖头被掀开,一时满目的大红刺痛她的眼。
再次闻到那股怪味,药味和腥气的混合,现在还多了一股酒味。
她知道高淮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姚窕不着痕迹往另一边挪了一些,主动说:“四爷,喝酒伤身,您早些歇下罢。”
下巴被高淮捏住,那双冰凉的手强迫她转过头去。
下一瞬一张苍白消瘦的脸进入视线,高淮双目浑浊,脸色阴沉,眼下一片乌黑,纵使是一身红色也衬不出好气色,反而有几分鬼气森森。
高淮仔细看她,眼前的姚窕身着金凤霞帔,头戴珍珠凤冠,耳上一对红宝石耳环,髻上插着海棠流苏簪,正微微晃动着,衬得她露出吉服的脖颈纤细莹白。
他的眼神又落在她的脸上,烛光下她容色甚是娇美,端坐的身段更是婷袅婀娜。
高淮忽然想起来,多年前他曾见过她,当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武将,和沈誉交情不错,沈誉是姚窕曾经的未婚夫。
一次他们要前往京郊校练,一去三四月,沈誉妹妹同姚窕来送沈誉,姚窕一出现,几个交好的小将都有些兴奋,开起沈誉的玩笑。
同时也不自觉看向那位名满京城的少女,出过两任太师的姚氏嫡女。
姚窕才情远扬,被称为上京第一贵女,是许多英武儿郎的倾慕之人。
终于见到她,没想到长得也这么好,漂亮得像仙娥。
只是物是人非,他变成一个废人,而后来的姚氏女,也变成了身份低贱的教坊乐女。
现在,她是他的妻子。
但沈誉,却还是人人称羡的神武将军……
思及此处,高淮本就阴沉的脸上露出点扭曲的笑:“坐过来。”
姚窕没动,表情也凝住了。
“听不懂吗?”
姚窕垂下眼帘,慢慢挪过去一些。
高淮忽然伸手,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一用力,他靠了过来。
姚窕吃了力,差点跌进高淮怀中。
高淮揽着她的肩,呼吸喷在她的耳间,她的身体微微抖动着。
姚窕下意识想站起来,又被高淮拽了个趔趄。
高淮的手从肩上移到她的下巴,她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听见高淮说:“灯下看美人,果然分外动人。”
高淮身上的气味愈加浓烈,姚窕往后缩,却被高淮箍紧了下巴。
“躲什么?”高淮提高声量,扫视着她的脸,又眯着眼睛问,“沈誉,有没有这样碰过你?”
姚窕的心重重跳起来,攥紧了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发着抖:“爷,您说什么?”
“我说,神武大将军沈誉,有没有碰过你,像这样……”高淮的手往下滑,碰到她的腰。
姚窕不住颤抖,面色却极平静。
高淮神情显然怒极,很快又转怒为笑,面容扭曲地大笑着:“也对,你以前是高贵的姚家嫡女,最是守礼的贵女。”
他神情一变,又看向她,阴恻恻的:“怎么,教坊司里没人教你怎么伺候男人?还是说只有沈誉那样的男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伺候?”
姚窕冷冷地转头看他,不敢相信这样龌龊的话怎会从高淮这样一个世家子弟的嘴里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沈誉平定西藩有功,等他回来,不知皇上又会赏赐他什么,龙虎大将军,还是定国大将军……哈哈哈……”高淮狂笑着,双臂用力将姚窕往床上压,整个身子覆在她身上,“沈誉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高淮身上的腐臭味扑鼻而来,他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着。
姚窕仿若回到初入教坊司,有个又胖又老的男人把她压在身下轻薄她。
她从前甚至在父亲的书房见过这个男人。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被姚窕一掌扇到床角的高淮一时怔住了。
“贱人!”高淮大怒,喝道,“你以为你还是高门贵女吗?在教坊司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过了,现在在这装什么清高!”
高淮用尽力气压制住姚窕,为泄气扇了姚窕好几掌,大叫道:“贱人!贱人!沈誉没碰过你吧!哈哈哈,他的女人以后就要在我身下承欢献媚!哈哈哈哈哈!”
高淮污言秽语听在耳中,姚窕咬紧牙关,脸上火辣辣地疼。
既然高淮是这样龌龊的人,她也不必手软。
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她便闹得再大些。
最好闹得全府皆知,闹到高冶耳中。
姚窕从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伸手往高淮身上刺去。
匕首划破高淮的吉服,鲜血马上从手臂流出来,两种红色叠在一起,有种动人心魄的冲击。
“啊!贱人竟敢伤我!”
高淮毕竟曾是武将,很轻易夺去姚窕手中的匕首,手一转,刺向姚窕。
姚窕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这一下,胸前鲜血溢出,很快疼痛袭来。
她忍着痛双手用力掐住高淮的伤处,高淮厉声尖叫。
“来人啊!快将这贱人拉下去杀了!”
姚窕跌在地上,高淮双目赤红摔在地上,朝她爬来。
门外闯进来几个人,姚窕听见背后传来尖叫,随即是丫鬟出去叫人的声音。
她稍稍松了口气。
等高老夫人和高冶妻子尤令缇赶到,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高淮满脸癫狂,咒骂不止,丫头围在他身边给他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
地上有一把匕首,旁边坐着姚窕,神色冷寂,胸口处被划破,血已经浸湿了胸前的衣裳,一直流到地上。
姚窕见进来了人,站在最前面的应是高家老夫人,便直起身跪着,轻轻叫了声母亲。
“究竟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匕首!”高老夫人看见血简直要昏过去,这种场面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
“母亲!这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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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上带着匕首!贱人要杀我,母亲您快叫人杀了她!”高淮满面扭曲。
“母亲,刚刚我和四爷正说着话,他忽然掏出匕首要伤我,推搡之下,才不小心刺伤了四爷,请母亲责罚。”姚窕伏地叩首。
“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是说我儿子是疯子?”高老夫人斥道,她儿子娶一个教坊司乐女,她本就极为反感,儿子还因这祸水而伤,怎能容这人在此分辨。
“祸根!我们高家娶了你这样的女子,不求你给我们高家争脸,但求你别丢了我们高家的脸!新婚之夜做下这样的祸事,真是祸根!”
“母亲,这贱人在您面前还敢说谎,您赶紧让人杀了她!”高淮听了姚窕的辩解之语,登时大怒,要爬下床来。
“你快消停些罢!”高老夫人一阵头痛,冷眼看向姚窕,“来人!把这祸水押到祠堂罚跪!”
“母亲,儿媳与四爷的婚事乃是圣上所赐,不若等外院喝喜酒的宾客散去,儿媳再与您解释,不然今晚的事若是走漏了风声,那才是儿媳的过错。”
姚窕声音柔婉,带了点哭腔,听在高老夫人耳中却是十分刺耳。
高老夫人冷笑一声:“你敢威胁我?”
“儿媳不是这个意思。”
“还不快把人带去祠堂?”高老夫人背过身去。
“母亲,不如让大夫给弟妹医治后再去祠堂?”尤令缇见姚窕胸前衣襟已被染透,脸色苍白得吓人,犹豫再三还是出言询问。
“莫要再说!”高老夫人一言定音。
外院酒宴正酣。
本该是新郎官来应酬,但高淮身体不好,喝了几杯就歇着去了,因此是高冶在款待宾客。
高冶难得穿了绛紫色的袍子,身材高大,更显丰神俊逸,贵气逼人。
他正同各位同僚上峰推杯换盏,酒水下肚,脸色微红。
刘管家走到高冶身边,耳语几句,高冶脸色稍变,随即借口更衣往后院去。
等高冶到新房,正巧遇上被婆子往祠堂送的姚窕。
煞白的一张脸,胸口处伤口血已经凝住,打眼一看很是严重。
经过他身边,她头都没抬。
高冶收回目光,往里走。
一进屋,就听见四弟高淮不住咒骂的声音,高冶皱了下眉。
“母亲,发生了什么,要罚四弟妹去跪祠堂?”高老夫人坐在桌前,高冶上前行礼躬身,恭敬问道。
“你看看那祸水做的好事,竟在新婚之夜用匕首伤自己的丈夫,还忤逆我!”
高冶看了眼高淮,让管家送他回去歇息,又说:“母亲,大喜之日切莫动气,弟妹弱女子如何能伤四弟,怕是有什么误会。”
“莫要替她分辨!”
“母亲,实非我分辨,只是这婚事是皇上赐下的,今日人多口杂,被人瞧见了反而不好,不如先让弟妹休息一晚,明日再说。”
“皇上赐婚又如何!我难道不能管教自家的媳妇!”高老夫人起身,看了眼这个一向端方肃正的长子,和缓了语气,“并非我存心刁难,只是这姚氏实在不像话,若不教导恐怕会给我们高家带来祸事!”
高老夫人一行离去,高冶垂手目送。
等前院宾客尽散,高冶回到住处。
院中树木萧瑟,冷月洒下银辉,一派冬夜寂寥。
高冶坐在窗前许久,终于叫了刘管家进来:“把我的金疮药拿来。”
刘管家应下,又被叫住:“再去拿些糕点和女子的斗篷来。”
2. 关切
祠堂中仅亮着两根蜡烛,半墙的牌位立在面前,如一座大山在黑暗中侵袭而来。
风过烛影摇晃,更显可怖。
姚窕跪在蒲团上,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流了那么多血,一整天没吃东西,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昏过去。
姚窕站起来,动作很小,还是牵扯到胸前的伤口,一阵阵刺痛袭来。
她踱步到供桌前,见供桌上贡着一盘云片糕,便从底下抽出几片,坐在蒲团上慢慢吃起来。
黑暗中不觉泪流满面。
曾经兄长带着她出府玩,被父亲抓个正着,一起被罚跪祠堂,她饿了,哥哥从供桌上拿贡果给她吃。
可后来她连父母兄长的尸骨都不能去收。
姚家,只剩她和妹妹了。
姚窕只觉身体格外疲惫,便在地上躺下来,缩成一团取暖,头枕在蒲团上不住抽泣。
渐渐地,闭上双眼,似是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角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走到月光下,才能看出是双男人的靴子。
高冶在姚窕身前蹲下,微弱烛光下,犹可见泪痕未干,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手中却握着块糕点,嘴角沾着糕点屑。
高冶牵动嘴角,想起第一次见姚窕,是在诗会,她扮成勤之的小厮。诗会后吃饭,勤之才跟他说这是他的妹妹窕窕。她笑得灿烂,像融融暖阳。
只是现在的她,瞧着却比那月光还黯淡。
高冶将金疮药和糕点放在她手边,斗篷轻轻盖在她身上,起身离开。
听到脚步越来越远,姚窕睁开眼睛,望着高冶离去的方向出神。
夜里昏睡过去,等再醒来,是一日之后,陪嫁到高府和她一起长大的磬竹红着眼睛告诉她,她当夜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被发现躺在祠堂面无人色,高家这才给她请了大夫来医治。
她被安置在后院角落的院子里,叫来风院。
休养了一日,傍晚来了个婆子,送来一应衣裳首饰,说是给她回门所用。
回门?
她都差点忘了,她被宁安侯收为义女,后才被赐婚高淮。
宁安侯同秦贽交好,这都是秦贽的安排。
出嫁之前倒没人和她说过回门之事,毕竟义女也只是个名头。
隔日姚窕回门,高府已准备好礼品和马车,姚窕一路往宁安侯府去。
到了侯府,侯夫人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吃过午饭,便安排了房间给她休息。
今日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到了晚间,天色转黑,姚窕倚在窗边看窗外的池塘,因身上有伤,精神便有些不太好,正恍惚着,忽被人抱起。
瞬间被一股熟悉的气味包围。是秦贽的气味。
姚窕惊醒,挣扎了下扯着伤口疼,便由着他抱自己到床上。
“夜里凉,困了怎么不睡。”秦贽站在床前,一身玄色劲装,身高腿长,眉目冷峻,音色低沉。
“我在等你。”姚窕垂眸,并不看他。
她知道回门是他临时安排的。
“哪里伤了?”语气竟有丝丝温柔,秦贽从怀中掏出个罐子放在枕边,“这是上好的伤药,记得带走用。”
秦贽和她说过,高家有他的眼线,想必受伤的事是眼线告诉他的。
“秦大人也会关心我吗?”
“你莫非想让我自己确认。”秦贽手掌抚过她的脸颊,粗粝的茧激起她一层层栗子。
“……右胸口上,没什么,恢复得很好。”
“明天会有太医来。”秦贽手悬在她胸口,又收回去,声音轻柔几分,带着种蛊惑人心的语调,“窕窕,给我看看。”
“不要。”姚窕翻过身去。
秦贽长臂一撑,身体翻进去,坐在床里面,伸手要碰她的衣襟。
她坐起来,瞪他:“秦大人,我已嫁为人妇,请您自重。”
“你放心,婚礼刚过不好下手,过段时间我就让那畜生身首异处。”
“不必。”姚窕知道怎么气他最有用,便说,“嫁鸡随鸡罢了。”
果然见他脸色沉了下来。
她继续说:“秦大人,现在我什么进展都没有,您是不是太心急了。”
秦贽见她嘴角微微向下,眼神不动,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嘴唇会不自主地嘟着,唇珠显得更饱满。
他轻轻笑了下,便和从前哄她高兴那样,伸手要摸她的脑袋,被她躲开了,笑容凝在嘴角。
他听见她说:“秦大人,我困了,想睡觉。如果我有什么消息,会传信给你。”
说罢便躺下闭上眼睛。
头顶被轻抚,一下一下,似是安慰。
“您何必这么假惺惺的,让我去那狼窝虎穴的,不正是您吗,大人?”
那手僵住,许久,都未有动静。
姚窕以为他走了,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起枕边的罐子往门口扔,伤口泛疼,“嘶”了一声。
随即姚窕听见秦贽带着轻笑的声音:“我说过,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包括姚宜的自由。”
他的手抚过她下巴和唇角,“窕窕,事成之后,你便待在我身边,我会护你一生。”
“我不要在你身边一辈子,我要自由!”姚窕睁眼看他,眼中有种悲戚,有种执拗,他不忍看,偏过头去,“秦大人,你莫非以为就凭我三言两语就能将你要的东西拿到,高冶是君子,可他也是男人……”
“够了。”他俯下身来,四目相接,姚窕将眼神移开,冷笑道:“若有一天我要用身体换您想要的东西,那也是您亲手将我送上他人枕席,又何必在此说这些话,听了叫人恶心。”
脖颈被秦贽掐住,姚窕抬眸望去,秦贽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叫她看不懂,或是愤怒,或是痛苦,又或是冷漠。
“你只需去做。”秦贽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脖颈下跳动的脉搏,她小巧莹润的唇倔强地咬着,秦贽俯身,轻吻她的耳垂,声音如鬼魅,“你是不是打量我不舍得动你?可姚宜对我来说与蝼蚁无异。”
话未说完,她的脉搏急急跳起来,他按住她的身体,“你最好听话,否则我不介意你更恨我一些。”
秦贽欣赏着她眼中的怒气,那怒气转瞬化作讨好,像只不认主的小猫翻了肚皮。
他轻笑,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嗓音低沉如夜色:“我的东西,再残破,也是我的。”
那双手离开了她的身体,良久,姚窕听见关门声,睁开眼,便看见被拾起放在桌案上的伤药罐子。
她背过身去,把自己卷进被子里,窗外的松树沙沙作响,夜渐深。
回高府之后,仍旧是住在那个小院子里,高老夫人甚至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知道高老夫人厌恶她,连见也不想见她。
那天早上她伏在地上,说了许多孝悌承欢的话,高老夫人却并未松口。
高家府规森严,就算是一家人,男女之间,等闲不得来往。
现在连早晨见到高冶的机会也没有了,那她还得另想办法。
姚窕想,对于高冶这般圣人做派的男人,不能太刻意靠近。
她与高冶之间,毕竟只有兄长这一层关系在。
高冶早些年便贤名远扬,治经修艺,更甚几十年的儒师,人称“衡舟夫子”。
其人最是尊儒崇礼,行为举止,非礼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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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幼时偶尔听见兄长的好友们开玩笑叫他老学究,那时的姚窕对高冶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未曾料到,高冶这般的君子,会因为她来到教坊司,还对她多有照拂。
姚窕知道,高冶必然是受兄长之托,才会对她如此特别,只是在秦贽看来,这便是高冶对她有意的证明了。
姚窕暗自思忖,吃下最后一口冷饭,让磬竹收了碗和茶壶,把笔墨纸砚铺在圆桌上,开始抄写佛经。
过几日便是父亲母亲和兄长的忌日,她想多抄些佛经,托高冶去祭拜的时候烧给他们。
姚窕无奈一笑,思念家人是真,利用家人忌日接近高冶也是真。
她打听到,花园小山的另一侧,就是高冶的藏书院,高冶下衙之后,每日戌时都会到书院看书习字。
花园值守并没有前厅那般密不透风,婆子每个时辰会在花园巡园一次,并不上山。
所以姚窕决定,戌时之前上山,待婆子巡园完,她从山上绕到另一边,以期遇见高冶。
正抄写着,磬竹从外间进来,面有忧虑:“小姐,四爷院里的芸草来了,说是四爷叫您过去。”
姚窕神色微变,她不想去见那个龌龊的疯子,但又不得不去。
姚窕令自己平静下来,带上磬竹往高淮处去。
高淮院中有丫头在洒扫院子,见他们来了,没有上前问候,只是冷眼看着。
她往屋里去,屋内陈设颇为简单,有股刺鼻的味道。
姚窕略一站,便见屏风后走出位女子,穿着桃红色袄裙,鹅蛋脸,容貌秀美,见了她行了礼,笑道:“夫人,您来了。”
姚窕想着,这应该就是贴身伺候的丫头碧宛了,她微微一笑,问:“四爷身子可好些了,不知叫我来有何事?”
“夫人您进去就知道了。”碧宛说罢便往外走。
房门关上,姚窕眼前一暗,慢慢往里走去,内室只一根快燃尽的蜡烛亮着,窗户都用布盖住了,恍若置身夜里。
走近了,看见高淮半躺在床上,正看向她。
他卧在高枕之上,散落着头发,形容憔悴,脸色又极白,显得眼下乌黑一片,黑暗中,面上几分疯癫之色令人望而却步。
“四爷,您身体可好些了?”姚窕站在床前,并不走近。
“怕我?”高淮冷冷道,声音沙哑,“过来些。”
姚窕不动。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废人?是个疯子?”
“妾不敢。”
“你过来些。”高淮笑了下。
姚窕犹豫再三,往前走了两步。
“啊!”昏暗中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抽了一下,姚窕一摸手臂,竟流血了。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下第三下,和高淮扭曲的咒骂和笑声。
姚窕本不想与这疯子在这缠斗,转身欲走,忽然停住了,几瞬之后,她往床前走,反出言刺激他:“妾在闺中也曾听过四爷您曾经的威名,和沈将军比也不相上下,却不想将军你现在不仅成了废人,还疯了。”
高淮发疯似地扬起鞭子抽在姚窕身上,大骂道:“你这个贱人!贱人!”
姚窕终于不再忍耐,尖叫声传出了屋子,屋外的磬竹听见姚窕的叫声急得要往里冲,却被丫头拦下了。
“你们干什么!快让我进去!”磬竹用尽力气推开那丫头,却又被碧宛拦住。
“这是四爷的院子!容不得你在此放肆!”碧宛听着屋里的叫声和癫狂笑声来回反复,露出个怪异的笑来。
“你们这些疯子!”磬竹被抱住不得动弹,听见里面高淮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哭了出来,忽然挣开那丫头,往院外跑去。
3. 怜惜
“老夫人!老夫人!”
荣信园内,高老夫人正在榻上小憩,听见外面不知何人在哭喊喧哗,赶紧喊了人来问,婆子进门后耳语几句,高老夫人便觉心头火起,沉默了一会道:“你带人去把姚氏带回她自己的地方,让她好生待着,以后不要让淮儿看见那祸水!”
待姚窕回了来风院,已经傍晚,磬竹给她上药,一条一条的鞭伤在莹白的肌肤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
“小姐,你怎么不躲不跑呢?”磬竹流着泪,心疼得手都在抖,“这高家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可怕……”
姚窕轻叹。她有她的思量。
若是高淮养好了伤,高老夫人让他们圆房该怎么办,倒不如她主动挨这几下,短期内,高老夫人定然不会再提这件事。
磬竹一路哭着往荣信园跑,那么多下人都看见听见了,他们高家也要脸面,她往后也能先缓口气。
最重要的是,她要让高冶怜惜她。身上的伤做不得假,他若看见便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教坊司的惠云姐姐是这样教她的……
要想让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最快的办法,就是让男人怜惜。
那时她进教坊司不久,萎靡不振,一度轻生,惠云姐姐时常来照顾她。
惠云是早些年没入教坊司的官眷,她是舞姬,她有喜欢她的大人看顾,所以日子过得不算差。
惠云摸着她脖子上的紫痕同她说:“傻孩子,死都不怕,活着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在那时,秦贽如天降般出现在她身边,可她还没学会惠云教给她的那些方法去讨好秦贽,高冶忽然到访,打点上下,让大小管事对她多加照拂。
那是如日中天的高府,传闻高聿是下一位内阁首辅,高冶又官居户部侍郎,是寻常官员巴结都找不到门路的高家。
管事们自然将他的意思奉为圭臬,这令她的处境又好了不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秦贽让她接近高冶。
天边的最后一丝云彩隐去,夜幕降临。
酉时两刻,姚窕披着斗篷,带着磬竹悄悄出了院子,往花园走。
在巡园的婆子到达之前,上了小山,估摸着巡园时间已过,姚窕在黑暗中慢慢绕着山往另一边去。
这座小山顶修了亭子供赏景用,因此山上的路还算平整,在黑暗中也不算很难走。
约莫两刻钟后,姚窕在山腰往下看,看到一点亮光,便往那亮光处走,很快,一座两层的小楼阁出现在视线内。
姚窕稍定心神,磬竹挽住她的手臂,她回头看见磬竹担心的脸,按住磬竹的手,她极轻的声音飘在磬竹的耳边:“我们都是为了活下去,对吗。”
磬竹觉得,她的话里除了无奈,还有种坚定。
两人慢慢往山下走。
万青楼临山,比外院更冷几分,姚窕小心翼翼走在万青楼外的竹径上,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开门落锁的声音,不多会儿便有一道男声响起:“何人在此?”
姚窕转过身来,身后的人提着灯笼越走越近,夜间幽冷的竹林起了阵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子,竹叶模糊了彼此之间的视线,等风静叶落,姚窕抬起头,望向黑暗中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明亮的眸子在她的目光接触到他之前,便匆忙移开。
“这位管事,我们小姐……夫人方才在花园散步,一时忘了时间,不知怎的走到这来了,请问管事,哪边是去来风院的路?”磬竹行礼,急切问道。
提着灯笼的管事狐疑地看了姚窕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是四夫人?”
“正是。”磬竹回道。
“后院花园离这里有些距离,怎会走到此处来了。”
“都怪我,来了这些时日,还未认全府里的路,这才迷了路。”磬竹窘然道。
“顺着这条小路往前,到百鲤池,池子右边有条石子路,一直走便能走回后花园。”管事答道。
“多谢管事。”磬竹又行了一礼。
“陆成。”高冶忽然开口,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平淡而清冷。
“爷?”管事躬身。
“把灯笼给……四弟妹。”高冶将目光移到黑暗中晃动的竹叶上,并不看姚窕两人。
“是。”管事将灯笼递过来,“四夫人,夜深了,您提着灯笼回去,小心脚下。”
“多谢。”姚窕声如蚊呐,低着头,只见珍珠耳坠微微晃动,那珍珠的成色似乎还不如她的肌肤莹润。
高冶点了下头,携管事离开,走了一段路,听见身后脚步声凌乱,转身一看,见姚窕提着灯笼,朝他跑来。
“大爷……”姚窕站定,眼睫轻轻颤动,抬起头来,素白的一张脸,泫然欲泣,“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暖黄色的烛光衬得她身影愈发单薄,斗篷也凌乱地披在肩上,眼见着就要掉下去。
夜风掠过,竹林沙沙而响。
“……好。”
良久,姚窕才听到高冶的声音响起,她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稍稍松了口气。
管事低着头退到一边。
“有何事?”高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爷,过几日便是双亲和兄长的忌日,我抄了几卷佛经,本想下次若有机会,能出府祭奠的时候烧给他们,以告慰父亲、母亲、兄长的在天之灵,只是现下尚出不得府……”姚窕柔婉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听着甚是可怜,“若是,您过两日要去祭奠父母兄长,可否,把我抄的佛经带去……”
“好。”
高冶答应得很快,姚窕抬头看了他一眼,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竹下。
姚窕知道,他是真心想帮她的,因此将眼底的泪意隐去,轻声道:“多谢。”
“那……”姚窕想着,她的佛经定然不能明目张胆地送过去,但也不好次次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见面,这恐怕会令高冶有所抗拒,“那两日后还是这个时辰,要麻烦管事在此处等候片刻,我让丫头把佛经送过来可好?”
若是自己亲自前来,怕令他觉得不便,这样便是最好的办法。
“嗯。”
“如此,便不打扰了。”姚窕退后几步,垂下了头。
“伤怎么样了?”高冶淡淡问。
“已经不疼了。”
“……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来寻陆管事。”
“我很好,多谢大爷。”姚窕上前两步行了个礼,身形一晃,眼见要倒下去,高冶忙抬手扶她。
磬竹赶忙上前搀住她,高冶收回手,往后站两步,移开眼睛。
“大爷,您不知道,我们小姐今天被四爷用鞭子打,现在身上还是血淋淋的……”磬竹抽泣道,伸手将姚窕的袖子捋起来,几道血痕赫然露了出来,“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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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不给小姐请大夫……”
“磬竹,别再说了。”姚窕右手扶住太阳穴,虚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秋水般的眸中点点泪意在闪,“不碍事的,大爷,我们先回去了。”
说罢转过身,被搀扶着走远了。
第二天下午,便从洒扫的婆子那里听到,高淮要移居别苑。
姚窕心下了然,这应当是高冶的主意。她这一步,算走对了。
到了晚间,忽有婆子来传,高老夫人要见她。
姚窕跟着去了荣信园,高老夫人吃了饭正和家里的六小姐说话,见她来了,收了笑脸,让六小姐沛娘出去了。
“淮儿身子不好,园中人多容易冲撞了他,我便属意让他出府别居。”高老夫人道,“只是在外没个女人照应也不行,你便同他一起去吧。”
姚窕不动声色,怯生生地说:“母亲,四爷不喜我,我若一同去了,怕惹四爷生气……”
“你是淮儿的妻子,他不喜你,你让他喜欢你便是。”高老夫人不耐烦,瞥她一眼,“姚氏,让你去不是让你享福,你记住,淮儿虽身子不好,却也不能断了后,你若是能为他生个一男半女,也算是你的造化。”
“我会派我身边的陈婆子同你们一起去别苑,她最懂女子生育之道,你去了以后便听她的。”
姚窕心中不适,听她不容置喙的口气,便没有反驳。
这后宅,终究是高老夫人说了算。
“是,母亲。”
出了荣信园,天色已暗,姚窕思量片刻,等回了住处,便写了封信,交给磬竹:“磬竹,你把这信交给前院角门处的孙婆子,然后再去陆管事处,让他转达大爷一句话,就问爷能否送四爷前去别苑。”
磬竹拿了信匆匆去了。
那门房处的孙婆子拿了信,等下了值,便将信交给家里的男人,男人揣着信漏夜到了秦府。
秦贽正在书房中与人议事,管事轻手轻脚进来送信,秦贽一看那字迹便拆开来看。
信中只写着:“三日后将迁至别苑,或可动手。”
“你们先回去,明日上了衙再议。”秦贽下了逐客令,“去把厉风叫来。”
众人散去,只沈誉还留在书房,秦贽看他一眼:“还有何事?”
沈誉面有难色,犹豫再三说道:“舅舅,前日我收到一封信,是……高淮寄来的。”
秦贽微抬着下巴看他。
“窕窕……姚家的小姐姚窕前些日子嫁给高淮了,高淮他却寄来污言秽语侮辱……”沈誉怒道,“总之是很混账的话!我真为姚窕不值,嫁给这么个畜生!舅舅,我这里有高淮之前贪墨军饷的证据,因他残废了我还想着放他一马,如今看来不必同情此人!能不能让他下狱!”
“信在何处?”秦贽沉着脸。
“我看完就烧了。”沈誉一脸颓色。
“誉儿,你心中还记挂着姚窕?”秦贽冷冽的神情透着危险。
沈誉垂下头:“也不是,我只是……她过得太不容易了。”
“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多将心思放在正事上!”秦贽严厉斥责,“此事我会处理,回去罢!”
沈誉应是,出去了。
秦贽起身踱至窗前,才发现窗下的海棠抽了新芽。
一道人影出现在他身后。
“厉风,你去帮我办件事,要干净利落。”
4. 暗谋
清晨起来,仍觉冷气逼人,等从荣信园请安出来,日光落在身上,姚窕便觉地气融融,好似一夜之间转暖了。
今日便要迁居京郊别苑,一早磬竹忙忙碌碌置办起行李来,姚窕让她简单收拾几样必需的即可,磬竹却撅起嘴来忿忿道:“小姐,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我们能拿走的都要拿走,否则不是白受了他们的气!”
姚窕失笑,却也未再说什么,从箱笼中挑出几件今天要穿的衣裳,在镜前细细描起眉来。
待磬竹收拾好行李,她望着镜中的模样,颇为满意。
眉是温柔纤长的山黛,唇是孟夏争妍的桃华,眸若星子明亮。
身着竹色褙子,粉白袄裙,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更显清雅。
姚窕出了后院,再从角门出去,外面的巷子里已停了几辆马车,管家上前来:“四夫人,您的马车在这边。”
姚窕看了圈四下没见着高冶,便往马车边走去,走近了听见车内传来高淮同丫头说话的声音,皱了下眉,却什么也没说,仍是坐进马车里去了。
许是今年的春日比往年来得早一些,一路上姚窕透过车帘晃动间的缝隙里,看见郊外春草新绿,杨柳垂条,还有前方马车车帘后模糊的人影。
所以就连身旁的高淮不时说些恶心难听的话,又总和伺候他的丫头旁若无人地搂抱嬉闹,姚窕都未曾被影响心情。
如此好的春光,她不能辜负。
于是等午后在驿站稍作休整之时,姚窕下了车,待看见高冶坐在驿站外饮茶,垂下头过去了。
“四弟妹,可有事?”高冶冷淡平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她抬起头来,双眸已凝起泪意:“爷,我……我想另坐马车去别苑,可以么?”
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如那春风勾起人心中的涟漪,只觉酥麻了一片。
高冶别过头去,微微红了耳尖。
“四爷他……他……”姚窕嗫嚅道,难以启齿的样子。
“……好,一会儿你坐我的马车便是。”
“多谢。”姚窕拭去眼中的泪,小声道,随即离去。
启程后,姚窕坐上高冶的马车,高冶则在前骑马。
车厢内淡淡沉香萦绕在鼻间,闭上眼,仿佛回到父亲的书房,她躺在榻上,翻着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她也是真的睡着了。
还是磬竹叫醒她的。
下了马车,管家正在指点别苑的家仆卸行李。
高老夫人派来的陈婆子请她进去,走进朱红色大门便觉别苑大而宽阔,屋宇错落有序,依山而建,山上有一瀑布引入远处的小湖,景色颇好,倒是处静养的好地方。
陈婆子将她带到一处僻静小屋,一板一眼道:“夫人,四爷现下伤还没养好,等过些日子养好了身子,老奴再跟您好好说说这服侍夫君之道。”
姚窕不置与否,见日头偏西,等陈婆子走了,便叫磬竹把琴搬出来。
这把琴是哥哥给她留下的遗物,从姚家带到教坊司,再到高家,哪怕是最难的时候,她也不舍得变卖,这是哥哥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打听到高冶今晚暂住在湖边的水阁中,夕阳西下,姚窕抱着琴,到了水阁不远处的亭子里。
夕阳落下,月亮升起。
姚窕在水边抚琴,风吹过湖面,荡起圈圈涟漪,和着琴声,便更显夜色幽幽,天凉如水。
只是琴声中总有几个突兀的错音,一曲毕,姚窕身后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到高冶如月下冷泉般的声音:“弹的可是勤之的松眠琴?”
姚窕站起来,转过身,高冶站在亭外月光之下,一阵风吹来,他的衣袂翻飞,一时如见出尘谪仙。
“这是……哥哥最爱的琴。”姚窕转过身,并不看他,手抚着琴身,眼睛却望向明月。
二月十一,就是父母兄长的忌日,今天已是二月初十。
“勤之的琴艺在我之上。”高冶见姚窕似是沉入哀伤之中,走上前来,抚动琴弦,悦耳的琴声如水珠落入玉盘,姚窕转身看他,听见他说,“只是,方才你弹错了几个音。”
姚窕分明看见他温和的目光中有几分笑意。
果真是,曲有误,周郎顾。
姚窕笑得有些赧然:“何处弹错了?”
高冶不语,抬手拨动琴弦,弹了几段,姚窕听了便坐下,又弹了一次,一曲毕抬头望着他:“衡舟哥哥,我可弹对了?”
眸中点点碎光,温柔如水。
高冶只觉自己怔了几息,回过神来,退后两步,又恢复一贯的平淡持礼。
“嗯。”他道,“夜色凉,早点歇息。”
高冶转身欲走,又听见身后姚窕不胜怯弱的声音,如今夜的琴声,带着谬误地乱了他的心,他只道是故友的忌日令他心乱,现下才发觉,不只是这个缘故。
“衡舟哥哥。”
他没有转身,姚窕却走到他面前来,欲跪下,被他一把扶起,她离得很近,带着某种沁人的馨香,闯入他的五感。
“衡舟哥哥,明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祭奠父母兄长,我,我……”
看着她莹白的肌肤,娇美的容颜,高冶忽想到刚刚她抚琴时,手腕上露出的伤痕,蜿蜒而上,心中不由一痛。
“好。”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答应她的,等回到水阁,心中还隐隐传来酥麻之感。
他的心,好像又乱了。
一如当年教坊司再见她。
第二日起来,天色并不好,阴沉沉的。
昨日高冶答应带她一同去,实在是意外之喜。
一来她已好几年没去祭奠父母兄长,本想托高冶代她祭奠,却不想正巧来了郊外,有机会自己亲去。
二来她觉得高冶对她并非无情,只是这情是怜惜还是其他,她不得而知。但总要多想方法接近他,现在搬到这里,等高冶今日回去,又不知何时能有机会见面。
思及此处,姚窕叹了口气。
但至少,这里比在高府自由一些。
用了早饭,姚窕披上斗篷,带着磬竹悄悄到了别苑外。
高冶已等在那里,他骑着马,背对着她。
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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窕知道他是不会与她共乘的,因此也并未说什么,上了马车,几人往山中去。
马车上放了几箱纸钱并其他祭奠之物,能看出是早备下的,很齐全,姚窕心中一暖,抬眼看那高头大马上的挺拔背影,那点子暖意又散去了。
他对他们姚家那么好,她却要……
姚窕掀开帘子看窗外,天色更暗沉了,不多时,便落下雨来,一点一滴,润亮了两边的树叶子。
前方那道背影衣袍已被淋湿,他却恍若不觉,继续骑马前行。
雨很快愈下愈大,姚窕再三掀帘,见高冶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由提高音量:“大爷,不如进来坐车罢,雨这么大,免得淋坏了身子。”
没有回应,姚窕放下帘子,心中有些自责。
待听到几声春雷,她又掀帘子唤他,这时在一边犹豫许久的管事陆成也忍不住了:“爷,您进车里吧,四夫人丫头也在车里,无事的。”
“无妨。”高冶直着身子,面上冷淡。
姚窕将伞递给陆管事后,便不再说话。
春雨淅淅沥沥,一直到墓地还未停息。
姚窕拿棉布擦拭墓碑,又和高冶一起将杂草除去,山野之中,三座墓孤零零的,姚窕跪在墓前,将自己抄写的经文投入火中,前尘往事翻涌而来,只觉恍惚。
姚窕想着今日高冶要回城,不便多留,打算过几日后得空了再自己过来,便说:“爷,您还要回城,不如我们早点回。”
高冶应下,又要上马,姚窕忙说:“爷,您若不坐车,我也不坐车了,您已经淋了一路雨,我如何能安心。”
高冶坐在马上,见她果真站在原地不动,无奈上了马车,两人对坐,一时无话。
姚窕瞧他几眼,他身上全被淋湿了,几缕碎发濡湿,贴在鬓边,没有平时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倒显得有几分人气。
“爷,您要不要擦擦雨水。”姚窕递手帕给他,见他神色不自然,又收回手。
见他这副局促的模样姚窕不觉轻笑出声,引得高冶看她。
姚窕不停,反光明正大看着他浅笑。
高冶耳根又红起来,姚窕这才收了笑,只是一错不错地看他。
马车刚停住,高冶便下了车,姚窕随后下来,走到高冶面前小声说:“爷,您回城路上小心。”
高冶点头。
“爷,您今后若有空了能不能多来这里,我怕……”姚窕欲言又止,垂下头去,发髻上的茉莉流苏簪松了,流苏轻抚着她莹白的后颈,后颈上尚有一道未消去的红痕。
“好。”
远处马蹄声渐近,姚窕抬头看去。
夹道上一人骑着马跑近了,那人见到高冶,翻身下马,气喘吁吁,一脸急色:“大爷!不好了!刑部秦大人带着官兵包围了高府,说是奉命前来搜查证物!”
高冶脸色一凛,翻身上马,同那人策马而去了。
姚窕望着那离去的身影,深敛双眸,立在原地许久没动。
不久春雨停歇,日光冲破阴霾照在山野之上,不多时便水汽蒙蒙,如纱笼在林间。
5. 入狱
晨间姚窕惊醒,又梦到母亲,不过是在教坊司自缢在她和妹妹面前的母亲。
母亲平素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他们成家生子,平安一生,只是她与哥哥都没这个机会了,宜儿还小,她只想宜儿平安,远离是非。
姚窕起身倒了杯冷茶,推开窗,远远看见泛着金光的湖,和晨曦中的水阁。
高冶已回去两天,她想起,秦贽曾与她说,若高冶要出城,一定要告诉他。
虽不知秦贽要干什么,她想,左不过就是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也不知他得手没有。
她也不清楚自己对秦贽是恨更多还是……到现在,必然是恨更多了。
忽一阵喧哗,姚窕起身出了院子,便见别苑朱门大开,家仆们乱做一团,到处奔走叫喊,而从他们身后鱼贯而入的是两队官兵,为首之人身着一身藏蓝官袍,姚窕认出来了,那是秦贽的手下,厉风。
现下她算是别苑的主家,于是迎上前去,厉风对她一抱拳,正色道:“夫人,在下奉圣上之名缉拿高淮,望您配合。”
“是因为何事?”
“在下亦不知晓。”厉风答道,转而对身后众人喝道,“拿下高淮!”
众人脚下生风,提刀往各院去了。
不到一会儿,姚窕便听见高淮的咒骂声由远到近,被两个兵士如提孩童般提出来了。
“快去寻我母亲!寻我父亲!”高淮气急败坏,“你们是何人派来的?是沈誉那杂种?好啊,我睡他老婆,他就公报私仇!”
“啪!”厉风上前给他一掌,高淮嘴角立时流下血来,嘴里更是不干不净起来,便有人随手抓了把草塞进他嘴里。
“大人见笑了。”姚窕垂首道。
高淮被提上车,官兵也从别苑里陆续退出,厉风拱手道:“夫人,您稍等。”
姚窕心中疑惑,顺着厉风的眼神往身后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刑部兵士服的少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正朝着她笑,正是她的幼妹,姚宜。
姚窕按下狂跳的心,吩咐家仆收拾好院子,送厉风出了别苑,转身往别苑边的林子去了。
“宜儿!你怎么同刑部的人一起来了!”
“姐姐!我好想你!”姚宜用力抱住姚窕,“是厉大人让我来的,可能,是秦大人的意思。”
“你好吗?”姚窕回抱她,眼底湿润,只觉姚宜又长高了些,比她还高了,从前都是她把妹妹抱在怀里,现在成了妹妹将她抱在怀里。
“我很好,跟着厉大人学擒拿术,今年我就要参加刑部的考核了!。”姚宜摩挲着姚窕的肩,声音低沉下去,“姐姐,你瘦了。你……”
姚宜没问下去,她知道,姐姐过得很不好。
“如此便好。”姚窕心中欣慰,当时秦贽救姚宜出教坊司,姚宜求他给一个男子的身份,最后还是她去求秦贽,秦贽才答应。
自此之后每次见姚宜,她都是一番男子打扮。妹妹又生得像父亲,穿上男装,倒和哥哥有几分像了。
“姐姐,我的钱都存起来了,已经有不少,我想着找点生意做,等赚了钱,我们就走。”姚宜面带希冀。
她也想带着妹妹远走天涯,去哪里都好,哪怕这辈子做贩夫走卒都好,她也想的。
但秦贽岂会轻易放走她。
姚窕笑容淡下去,转开话题:“宜儿,你说今年要去参加刑部考核是什么意思?”
“姐姐,我也想像男子一样有一番自己的事业,这样我才能保护你,保护自己。”姚宜目光逐渐坚定,“现在我既已是男子的身份,为何不去拼一拼,进了刑部,我便知道他们是怎么办案的,怎么抓人的,才能知道是谁害了我们家,才能知道往哪里走是最安全的!”
姚窕怔住,她以为以为妹妹想要男子的身份,是因着在教坊司见过那些龌龊事,却不想,妹妹有更大的志向。
她笑着:“宜儿,你能这样想很好,姐姐知道你不是任人摆弄的蒲草……”
她的笑容更淡了些,手轻抚过姚宜有些发黑的脸,从前,妹妹也和她一样,有着像母亲一样雪白的肌肤。
如今她想挣去这一身桎梏,她摆脱不了的桎梏。
“你日日与那些男子在一处,要多加小心,别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以免节外生枝。至于我们家的事,宜儿,那并不是我们该去好奇的事,若是被仇家察觉,你可知那是万劫不复的下场,父母兄长如何愿见你去以身犯险。”姚窕语重心长。
官场的刀光剑影,实非她们两个没有依靠的人可以去抗衡的。
“姐姐,我知道。”姚宜垂下头去,显出几分稚气,“只是,我想试一试。”
林子外响起几声口哨,姚宜知道是厉风在催促,见姚窕一脸忧色,便安抚她道:“姐姐,我听你的,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姐姐,你也要多保重。你要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离开京城!”
姚窕点头,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发顶:“姐姐过得挺好,不用担心我。还有,你平日里不要太相信那位厉大人,对秦大人也要更恭敬一些,知道吗?”
“我知道了姐姐!你放心!”口哨声急促,姚宜小跑着离开树林,挥手道别。
林子外动静渐小,姚窕缓步而出,磬竹守在别苑门口,见她出来,上前笑道:“小姐,二小姐看起来长高了不少呢。”
姚窕点头,看了眼姚宜远去的方向,说:“磬竹,我们等下就回城,让管家备好车。”
关城门之前进了京,天黑之时回到高府,高府下人见了她三三两两凑在一处闲话。
姚窕带着磬竹前去荣信园请安,高淮被抓,她总是要有些反应。
荣信园内,众人方用了晚膳散去,屋内高聿高老夫人留高冶及尤令缇议事,正说着打点刑部之事,忽听婆子通传姚窕来了。
几人面色各异,高老夫人让婆子带姚窕进来,姚窕一进去还未说话,便被高老夫人呵斥:“跪下!”
姚窕捏着手帕不动,随即被一个茶盏摔在头上,茶盏碎了一地,茶水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她的额角一阵阵疼痛,她听见高老夫人愠怒的声音:“孽根!怎么将你这个孽根娶进家门!是你的好姘头陷害我儿!”
“母亲!”高冶高声制止。
尤令缇看他一眼,又扫了眼姚窕。
她的,姘头?
“母亲,朝堂上的事四弟妹如何会知道。”高冶神情恢复平静,眼风都未偏一下,“四弟妹,你先回去罢。”
“是。”姚窕退出屋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沈誉上奏,参高聿高淮两父子前些年贪墨军饷贻误战机一事。
那次大败令朝廷元气大伤,直至今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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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缓过劲来。
所以圣上看完奏折大怒,连高聿这样的内阁成员也免不了被暂时免职。
而后几天,高淮仍被关在狱中,连探视也不让。
直到这天傍晚,有婆子过来传话,说是刑部那边终于松口,允许高淮妻子前去探视。
只是如此一来高老夫人怕是认定了,沈誉因她才参这一本。
高老夫人虽万般不愿,却也没办法,准备了一些换洗衣物并药品让她送进去。
姚窕并非第一次进刑部大牢,她也曾被关押在此处。
她跟着狱卒往里去,一下地牢便闻见一股血气,往深处走两步,听见牢房里传来惨叫,她隔着门一看,高淮一身的血,躺在地上,而他面前,正是参了他一道的沈誉。
沈誉现在是神武大将军,交出兵权之后,兼任刑部左侍郎。
沈誉侧头看来,只一眼便站起身,朝外走来。
姚窕让狱卒把带来的东西送进去,沈誉经过,低声说了句“跟我来”。
初春的夜依然有些凉,姚窕立在刑部大牢出口,离她几步远站着的人,是沈誉。
“你还好吗?”沈誉的嗓音不似从前清亮。
“都好。”
“高淮,他是罪有应得,你放心。”
“沈将军公正,是为朝廷做事,我知道。”
沈誉看她一眼。
灯下恍恍惚惚,只照出她侧脸的轮廓。
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现在这样。
从前虽订了亲,却也不曾有过什么逾矩的行为。
他曾经是那么喜欢她。
但也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他有他的家,他的妻。
只是午夜梦回,他有时也会想起她笑意晏晏的模样。
所以能帮她一把,他也是愿意的。
“沈誉。”从夹道走过来一个人,一身黑色劲装,眉眼深邃。
“秦大人。”
“在此处干什么?”
秦贽走过来,目光从姚窕身上扫过。
“姚小姐来送东西。”沈誉感受到秦贽目光停在他身上,“属下正要送她出去。”
“不必了,我送她。”
“……是。”
沈誉离开,秦贽上前来,似笑非笑:“你莫非是在此处叙旧情?”
姚窕今日没心思应付他的多疑和阴晴不定,转身循着记忆往外走。
秦贽抓住她的腕子,一用力将她转了过来。
“放手!”
“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秦贽见她异常苍白的脸,言语中有些关切之情。
“我的委屈都是你给我的!”姚窕挣开他,双目泛红,“秦大人请自重!”
“还有。”她又转过来,一双漂亮的杏眼紧紧盯住他,“秦大人既已抓了他来,就叫他别再回去!”
说罢便提起裙角往外跑,逃似的。
刑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送她来的,还有一辆,她看见,旁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挺拔清贵如修竹。
不知怎的,她的泪不受控地掉下来,她提着裙角朝那人跑去,直到撞进他的怀中,她伸手抱住他,带着哭腔:“衡舟哥哥……”
靠着那僵硬却温暖的胸膛,她的委屈全都发泄了出来,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6. 令缇
柔软的身体和他的贴在一处,她的发间似乎还有晨起用了茉莉香膏留下的气味,淡淡的,钻进他的鼻间,瘦弱的肩颤动着,他觉得身体里似乎起了把火,燃烧着他的心肺,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衡舟哥哥,为什么……都欺负我,都要可怜我……”她抽噎着,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和他的一起震动着,“我不要被人可怜。”
那他呢?
对她,也是可怜吗?
像是对无家可归的猫狗一般的可怜,还是对暴风骤雨之后羸弱不堪的兰草一般的可怜?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答复。
于是他伸手试图推开她,她感受到了抗拒,抱得更紧,她的手抓得他肩胛生疼。
“怎么了,是否有人为难你?”他只好无奈问她。
“没有。”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他的怀里,她抬起头,手还是紧紧箍住他,好像一放手,他就会消失,“衡舟哥哥,我不想回去,我想喝酒……”
眸光比星子还要亮。
他带她去了洗月楼。
他去过一次,那里临水的雅间,晚上推开门,就能看到水下的锦鲤在水草之间穿行,澄净的湖水仿佛洗净了倒影中的月亮,比天上的银盘还要亮还要白。
她果然是喜欢的。倚在门边望着月亮,捧着酒壶一杯又一杯。
他坐在案边身影挺直,眼神落在那支插了杏花的瓷瓶上许久不动。
每次与姚窕在一起,他总是做出一些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就像现在,深夜在外,甚至是和其他女子同室而处,这个女子,还是他的弟媳。
他的端重持礼,他日日记在心中的圣人之言,他高衡舟,好似忘了。
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高冶垂眸,下一瞬站起来往外去,他不能再在此处坐下去。
便让管家送她回去,如此,也不算太荒谬。
“衡舟哥哥!”姚窕带着醉意唤他。
他脚下不停,就要走到门口,忽听见她的惊呼,接着便是“噗通”一声,落水的声音。
高冶转身看去,水边哪里还有人,三步并两步过去了,姚窕正在水中起起伏伏,很快沉下去了。
来不及作他想,跳入水中,朝着那下坠的影子游去。
手碰到衣襟,高冶奋力往前一游,将那柔弱无骨的身子揽入怀中,便往岸边游去,钻出水面,他携着她上了岸,雅间里陆管事听到动静已经进来,他看了眼浑身湿透的姚窕,将她护在身前,沉声道:“无事,出去。”
门被带上,高冶才松开她。
她躺在地上,两颊发红,脸色却十分苍白。一动不动,似是昏过去了。
高冶伸出手掌,犹豫着将手放在她腹部,温热柔软。
一下一下轻轻按着,不一会儿,姚窕便吐出几口水,逐渐醒转过来。
眼睛也像是被湖水洗过一般,清亮柔和,很快又迷糊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衡舟哥哥……”她想坐起来,又无力地跌在地上,抬眼望着他,怯弱不堪。
他终究伸出手去扶她,她坐起来,跌坐在他怀中。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曼妙的起伏。
她抬手环住他的脖颈。
他心跳如鼓擂。
凝望进那双如水般温柔,如月般澄明的眸中。
他听见姚窕说:“衡舟哥哥,我喜欢你。”
她稍稍直起身子,靠近他的脸,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眼神在他的脸上停留,含羞带怯。
而后凑上来,轻吻在他的唇上。
微凉的,柔软的唇。她在亲他。
“若是,我嫁的是你便好了。”她倒在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嗓音清甜而微弱,“衡舟哥哥,若是嫁给你,做妾,窕窕也是愿意的……”
他的心中似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轰然坍塌。
回到高府,已是深夜。
亲眼看磬竹将姚窕接回来风院,高冶才回了自己的书房。
门口小厮上前说:“大爷,夫人在内等候您多时了。”
高冶抬眼,书房内烛光昏暗,有个人影立在窗前。
提步进去,小厮把干净衣物送入便退出来了。
高冶走到屏风后脱衣裳,听见那边尤令缇悠悠道:“爷去哪了,现在才回。熬的参汤都放凉了。”
脱去湿冷的衣物,再一件一件穿上,高冶只淡淡道:“在忙。”
尤令缇绕过屏风,给他系扣子,一边往凳上的衣服看。
高冶往后退几步,套上外袍便走到书桌边坐下,桌边已叠了一层未处理的公文。
尤令缇摸了下换下的衣物,蹙眉。
“爷,衣裳怎么是湿的?”
高冶提笔写字,闻声,手上顿了下,神情平淡:“你有何事?”
他清俊的脸一侧被烛光笼着,一侧隐在阴影里,比白日里显得凌厉几分。
尤令缇目光闪动,温婉雅致的面庞,宛如盏中被滚水冲烫的茶叶,神色明明灭灭间,最后冷寂下来。
“母亲说,我若还不能有孕,要给爷纳妾。”
羊毫上的墨汁滴落在纸上。
高冶神色不明:“尤氏,你我之间没有这个可能,我也不会纳妾。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尤令缇眼神冷下来:“爷,可是有了别的女人?”
高冶不由想起那个吻。
他将心中的旖旎之思暂且按下。
“你还有何事?”
仍是万年不变枯井般的神态。
尤令缇忽一阵怒从心起,捡起一边早已放凉的汤盏,丢在地上碎了一地,高冶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再不堪,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自家弟弟身上,你莫要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尤令缇反笑出声,“你与我何异?不要用那种神情对着我,我厌烦得很!”
言毕拂袖而去。
孤灯下,高冶久久凝思。
一晃春日来临,高淮仍被囚禁在狱中,高聿闲赋在家,谢绝一切上门之客,做足了表态,圣上仍未松口。
转眼到高聿生辰,府里不打算大办,只邀了几位姻亲世交上门小聚。
这天早晨祠堂门大开,高家祭祖,姚窕站在众女眷身后,随着他们同拜同起。
姚窕眼神越过一排排人,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高冶,敬香后高声颂祭文。
世家嫡长子便该是这样的,端方持重,渊渟岳峙。
清楚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这便是高冶近日对她敬而远之的缘故吗?
姚窕想着,跟在众人身后退出祠堂。
高冶早已不知去向。
姚窕今日也在宴上作陪,听婆子来说此事,她还颇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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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夫人避着她还不及,如今怎会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让她出席。
后来才知道,高老夫人因近日高淮之事身子不适,生辰宴席都是尤令缇在安排。
不想在席上有意外之喜,遇见她从前的闺中密友,沈景,沈誉的妹妹,后来嫁给安北侯,现在是侯夫人。
沈景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拉着她说了好一会话。
姚窕心中甚慰,感慨故友性情未移,还是和从前一般活泼烂漫,想必过得很好。
宴席开,两人倒是分开坐了两桌,姚窕同高老夫人这边的亲眷坐在一席。
也不知是不是听高老夫人说了什么,对她很不和善。
“我在闺中,便听说四夫人乃是京城第一才女,诗书礼乐无一不通,四夫人,也不知他们说的是谣传还是事实?”坐在对面的紫衫妇人笑意盈盈。
“只是略懂。”姚窕低眉。
“其他不知,只是这乐字上,在场的焉有人可能与四夫人一比的?”又一女子调笑道。
“这可是了,听说四夫人在舞乐上,可是相当精益的。”一妇人掩唇笑道。
众女眷一副意会的模样,纷纷笑了。
姚窕抬眸,眼风扫过去,那女子挑眉道:“四夫人,我可是哪里说错了?”
“你没说错!”左前桌上的沈景走过来,似笑非笑,看着那女子,“姚姐姐师出名家,现在名闻天下的李若鱼夫子便曾教导过姚姐姐,别说在乐上我们比不上她,其他诗书礼上,你们在座的,又有何人能比?”
见说话的是安北侯夫人,在座众人只是笑着应是,并无他话。
“姚姐姐来同我一起吃酒,我一个人怪闷的!”沈景伸手拽了她出来,她只好跟她一起过去,家仆见状忙搬来椅子,放在沈景座边,“姚姐姐,挤不挤?”
姚窕含笑摇头,不去管席上众人面色如何,和沈景两人边喝酒边说话。
仿佛回到闺中,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说些少女心事。
席后两人约好要再聚,磬竹扶着微醺的姚窕回去,园中遇见同样散场的高冶,他如没看见她一般,快步而过,连个眼神也未曾留下。
姚窕眸光微黯。
高聿书房外,高冶敲门后提步而入。
高聿酒醉,正躺在榻上休憩,见高冶进来了,便坐起来。
“冶儿,你看这信。”高聿将榻边的信递过去,喝了口茶,“刚送来的。”
高冶打开信封迅速扫过,神情如常:“父亲,您的意思是?”
“唉,你看着办吧。”高聿闭眼叹气。
“是。”
“你同淮儿说,并非是为父心狠,这是,为了高家。”
“父亲言重了,我会和四弟说清楚。”高冶神色淡淡。
高聿看着眼前喜怒无色的长子,心神渐定:“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高家能永世昌隆,总有一日我会故去,等你做了家主,你要记住,没有什么能比家族更重要,哪怕是血亲。”
高冶默然,良久才答:“是,父亲。”
夜的另一端,收到消息的秦贽嘴角牵起玩味的笑。
身边的下属上前几步道:“大人,高家这是打算弃车保帅,想全身而退了。”
“痴人做梦,不剐下高聿一层肉,别想叫他们走出刑部。”秦贽阴沉一笑,起身大步往外而去,“走,跟我下狱!”
7. 利用
贪墨军饷案审到最后,证据确凿,高淮将被判斩立决,于下月初斩首示众。等案子呈上去,得到圣上首肯,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消息传到高府,高老夫人当场昏死过去。
高老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嫡长子高冶,次女高泠娘,嫡次子高淮。
嫡长子高冶在上京众多世家子弟中是佼佼者,为人称赞,官至户部侍郎,前途光明。
次女高泠娘嫁给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宸王为王妃,宸者,北极星所指,帝位所在,身负圣眷,是现下大嘉朝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嫡次子高淮前些年小有威名,是和如今的神武大将军沈誉一同成长起来的小将。
后北狄生乱,高淮初上沙场,却落下残疾,不良于行,病情每况愈下。有曾交好的亲友前去探望,离府时皆是面色不虞,拂袖而去,便有流言四起,高家四公子已变成个疯子了。
人是最趋利避害的。
到高府之后的这些日子,姚窕愈发觉得,高家亲情淡漠,彼此之间礼多情少,就连兄弟姐妹之间亦是如此。
高冶不必说,是个难以看出情绪之人,未见他对谁多有关注。
孙姨娘所出的三爷高漼,据说是位玩世不恭的主,姚窕从未见他来探望过高淮。五小姐霏娘与高漼同胞,已嫁为人妇。
六小姐沛娘乃年轻的钱姨娘所出,年方十四,养在高老夫人膝下,很得高老夫人喜欢,她倒时常送些糕点炖品去高淮住处。
对高淮最好的,还是高老夫人,日日记挂着,饮食起居皆由她来安排,就连对最小的沛娘也不会如此照顾。
姚窕想,做到这份上,高淮应当是她心中最放不下的孩子。
以至于听到高淮将死,当场昏死过去。
高淮落在秦贽手里,就是能活着出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还不如来个痛快。
对她来说,只要高淮于她的计划无碍,对于高淮的生死,她是没所谓的。
因着最近这事,姚窕倒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这天收到沈景送来的名帖,邀她过府一聚。
从早上收到帖子起,她便想着如何能得到高老夫人的首肯出府。
巧的是午后便收到高老夫人的信儿,叫她过去一趟。
姚窕有些想不出高老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里屋,高老夫人躺在床上,双眉紧蹙,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瞧着很不好。
见人进来了,她睁眼看过来,虚弱地指了下床边的圆凳,示意她坐下。
姚窕过去坐下,高老夫人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吓了她一跳,不由想抽走,却被高老夫人紧紧握着。
“孩子。”高老夫人轻声唤她,声音听起来好似苍老了十岁。
姚窕眼神轻凝,敷衍着略弯了下唇:“母亲。”
“孩子,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话。”高老夫人脸上堆起个笑,眉头却往下撇,瞧着比哭还难看,“从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淮儿那孩子本性不坏,只是坏了身子,心里苦啊。”
姚窕不语。
“孩子,你可有什么想要的?”高老夫人轻拍她的手背,眼神中难得没有嫌恶,“要金银首饰,还是良田宅铺,你若想要,我都给你。”
“……母亲,您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高老夫人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孩子,我是想求你,能不能去和刑部的沈大人求求情,免去淮儿一死……”
“母亲……四爷的事,连父亲和大爷都没法子,我只是内宅妇人,又有何办法。”姚窕眉梢微蹙,几分哀伤,心中却已有了计量。
“有!有办法!”高老夫人极为激动,被搀扶着坐起来,靠在高枕上,“孩子,你去寻安北侯夫人,侯夫人是沈大人亲妹妹,只要侯夫人能美言几句,淮儿说不定就能活了!”
果然打的这个主意。
姚窕低下头去,手绞着帕子,眼睫颤动。
“孩子,算母亲求你!”高老夫人眼见要哭出来,“如今仅有这个办法或可一试,若淮儿活着回来了,你想要什么,母亲都给你!”
姚窕心中思绪盘桓,不动声色。
高老夫人见状,狠下心来,叫婆子拿出一个木匣子:“孩子,这匣子里是母亲的体己钱,你拿去打点打点,若事成,母亲还有旁的给你。”
姚窕叹气:“母亲既如此说,我也只有一试,成与不成,却不是媳妇说了算,望母亲千万宽心,保重身体。”
“这个自然!孩子,从前是母亲看错了你!”高老夫人泪眼婆娑,手掌重重箍着姚窕肩头,“等淮儿回来以后,你们便好好过日子,有母亲护着你们!”
高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将匣子递过来,姚窕收下,起身道:“母亲您好好歇息,媳妇现在便去安北侯府。”
“好好好!快去!”
出了荣信园,得了高老夫人的手牌,姚窕带上磬竹坐马车前去安北侯府。
递上名帖,便有仆人引她进了后院,在花厅略坐一坐,沈景就来了。
沈景牵住她的手,一边欢欢喜喜地往后花园去,一边竹筒倒豆子般说着话:“哎呀,我以为你今天来不了了呢,我备下了你最爱吃的银丝卷,一会儿就给你端过来。”
两人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坐下,拿鱼食喂锦鲤,若不是沈景眼角长了几丝细纹,姚窕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仿佛梦回她们的豆蔻年华。
她想起来,沈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的应当也有五六岁了,便问:“景儿,两个小外甥在何处,怎么没见着?”
沈景笑得温柔:“照哥儿今年已经开蒙了,现在在上学呢,苏姐儿在房里和……和……”
沈景看眼姚窕,笑容僵了下:“苏姐儿和她表妹一处玩,玩累了便睡下了。”
“噢,可是你哥哥的孩子?”姚窕微微一笑。
沈景点头,面有尴尬:“窕窕……”
“都已经过去了,还忌讳什么。”姚窕坦然一笑,反让沈景心里难受起来,她拉住姚窕的手,眼神轻柔,将姚窕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眼眶慢慢红了:“这些年,你还好么?”
“这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吗?”姚窕莞尔,沈景靠过来,头枕在姚窕肩头:“你会不会怪我没去看你?”
“我知道你心里记挂我。”
“父亲不让我出门,把我关在家里,等我嫁过来,能出门的时候,又怀上照哥儿了……”沈景抽抽噎噎的,“哥哥也是,一开始他快疯了,差点被父亲打断腿,后来去了战场,回来后才稳重起来,成了家。”
“我不怪你们。”姚窕柔声道,“我能到今天已是万幸了。”
“窕窕,我听闻你的夫君……如果要帮忙,我可以去帮你问问哥哥。”沈景正色道。
见她摇头,沈景想起京中的那些流言,又觉得这样也好。
四下安静里,听得幼童嬉闹声越来越近,原是沈景的女儿苏姐儿和沈誉的女儿睡醒来找沈景,看见亭中有陌生人,便站在亭外扭捏着不进来。
“苏姐儿眉姐儿快过来,这是你们姚姨妈,来。”
两个小女孩一前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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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手进来了,好奇地打量姚窕。
姚窕这才想起出门急,忘了准备给孩子的金锁,便将随身的金镯子和玉髓给了两个孩子,边说:“瞧我的记性,下次来再给孩子们一人配一副金锁。”
“那可说好了,下次再来我这,我可不跟你客气!”
两人一齐笑了。
孩子们也就新奇了一会,又自己玩去了。
沈景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笑道:“最近我母亲和嫂子可忙着呢,哥哥府上来了个嫂子娘家的表妹,是来应选睿王殿下侧妃的。只是我嫂子府上和我家一样,都是武将门第,不懂那些规矩礼数,一时间忙着给表妹找教导嬷嬷。你知道的,教导嬷嬷都是宫里的老嬷嬷,好的早就被人家请家里去了,一时间我嫂子拿重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又能教规矩礼仪,又能教些礼乐上的学识。”
姚窕眼中一亮,能教规矩礼仪又能教礼乐的,通常都是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或是已嫁为人妇的夫人,前者轻易不出门,后者不会为了一点银子抛头露面。
不过她倒很有兴趣。能时常出门又能存下钱来。
“景儿,你觉得我怎么样?”姚窕笑问。
沈景扑棱两下睫毛,喜道:“哎呀,还真合适,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很快又小心翼翼起来:“窕窕,你是缺钱吗,缺钱的话跟我说,我给你!”
“手头是有些紧,不过也是想找件事做。”姚窕目光澄明。
听她这话,沈景便联想到高府内人情复杂,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并不像安北侯府这么清净,心下了然,答应下来:“也好,那我明日就跟嫂子说,你等我的信,往后你就来我府上教她,如何?”
“如此很好,只是……景儿你还是别告诉你嫂子是谁来教,免得你嫂子多心。”
“放心吧!我知道的!”
姚窕起身行了一礼,感激道:“那便多谢了。”
“别别别!你如今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了,你以前帮我的还少吗?有好多次被老师罚抄课文,都是你帮着我抄的!”
沈景忙搀住她,一拍脑袋,唤丫头抱来一木匣,坐下后从匣子里拿出一摞画,姚窕一看,是女子画像,听沈景说:“我母亲见睿王殿下选侧妃,便从睿王殿下母妃那里拿来这些到最后一轮才落选的画像名册,都是各地身家清白模样周正的闺秀,你可记得我家舅舅?”
姚窕神色不自然起来,良久才答:“秦大人?”
“你还记得呢!”沈景叹道,“我这个舅舅呀,自小桀骜不驯,进了刑部当了大官之后,名声便有些不好,从前母亲给他说的两门亲,都交换庚帖了,还被他亲自上门给退了。到现在都快而立之年了,还没成家,把我母亲愁得觉也睡不好!打算趁着这次机会,给他说个京城外的媳妇,让我看到好的挑出来再给她看。”
姚窕沉吟一声,眸色略略黯淡下来。
沈景没发觉她的异常,继续说:“母亲从前给他挑的都是世家小姐,我觉得舅舅那样的人倒不一定喜欢,我猜他喜欢武将家的女孩,他这个人,淡漠得很,我母亲对他多好呀,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见了我和哥哥,从没个好脸,就只会训斥我们!”
“所以得挑个厉害的舅母治治他才好!一般人家的女孩怎么降得住他,必得是英姿飒爽的将门闺秀才行!你觉得呢?”
姚窕扯动嘴角,笑了笑:“有道理。”
“对吧!窕窕,你跟我一起看!”沈景靠过来,将画像拿到两人之间,“你觉得她怎么样?好像太文气了些。她呢?看着又有些太娇弱……”
8. 惠云
从安北侯府出来,太阳已西沉。
“磬竹,大人何时能见我?”姚窕上了马车,低声问。
方才磬竹去带话,并未陪侍在身边。
磬竹凑上前来耳语道:“小姐,大人酉时三刻会在碧雨轩二楼等您。”
姚窕点头,磬竹吩咐车夫往碧云轩开,那里虽是个茶楼,但店里在售上好的茶叶,因此常有人去买,倒也不会奇怪。
马车停在碧云轩楼下,姚窕下了车,披上斗篷,车夫架着车往后边车马停放处去。
姚窕垂首往茶楼走,经过一辆缓慢行驶的马车,那马车在她身边停下,车帘掀起一条缝,车上人沉沉之声传来:“上来。”
踩凳上车,马车内昏暗,姚窕扶着车壁坐下,才抬起眼看他:“大人怎么不上楼?”
马车不知往何处驶去,车帘晃动间,秦贽的脸一明一暗,凌厉的眉往上挑,眼风轻扫过来,几分玩味:“楼上有眼线。找我何事?”
“大人,高淮的案子还有回旋的余地吗?”姚窕小心瞥他一眼,话音刚落,秦贽带着侵略感的眼神便落在她身上。
“你别告诉我,你不想让他死。”
“大人……”姚窕思绪翻飞,慢慢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若是高淮死了,我怕高府容不下我,那又于大人的计划何益?”
秦贽的眼神在姚窕脸上巡梭,只见她神情恳切,双眸闪烁。
粉面桃腮,秀色可餐,足以乱人心智。
就算是高冶那般古板不懂变通之人,亦难以招架罢?
他不知为何想起幼时在蒙学,上学第一天,母亲变卖嫁妆给他置办了最好的文房四宝,不想秦家嫡长子用的也是同样的一套,便被所谓的兄弟诬陷是偷来的,因他不肯就范,差点踢断他的腿。
他们说他是低贱的奸生子,不配用好的。
后来他便只用差的,残破的,下等的东西。没人再抢他的夺他的。
等到出人头地,他们又说他值得最好的东西相配,不管是豪宅香车,还是锦衣女人。
他却觉得那些都是下等的,低贱的。
唯有窕窕,是未经雕琢的上等之物,合该属于他的东西。
上等之物就算跌落凡尘,也会从烂泥里迸出光来。
但美玉碎裂,更有撼人之美。
被染指的花,更令他血脉偾张。
窕窕就是他的美玉,他亲手浇灌的花。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秦贽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面前,眼神迷蒙。
那时他初出茅庐,得圣上青眼相待,那些兄长叔侄,都被他踩在脚下。
一次前往沈府赴宴,宴后在花园散酒气。长廊头过来一双少女,一个是他的外甥女沈景,另一个一身鹅黄色衣衫,风吹起她的长发,如一匹顺滑的绸缎。
许是为了好玩,两人在廊下踩着边倒着走,说说笑笑一直到他跟前。
沈景余光看到他,惊叫一声,吓得那少女差点跌到廊下的池子里,他伸手扶住她,她转过头来看他,一时好似被他圈在怀里一般。
明眸皓齿,清雅灵动,如白璧无瑕。
惊呼出声,她站定,脸颊微红,沈景说他是舅舅。
舅舅回见。她也叫他舅舅,笑着跑远了。
他立即去打听这是谁家的女孩。
原来她是姚太师的掌上明珠,是外甥沈誉的未婚妻,那天他忽然想起那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来。
所以姚府败落,他可以帮却没有去做,他像只暗中伺机的狼,只等着那朵不属于他的花落入凡泥。
“记得,是在教坊司,那天我差点死了,是大人救了我。”姚窕半跪在他面前,几乎被纳入他的怀中。
秦贽笑了下,将头枕在她的颈侧,浸入她的甜香,疲惫一扫而空。
“好,我饶他一命。”秦贽闷声道,鼻息扫在她的耳边,有些酥痒,“高冶那边怎么样了?”
姚窕怒从心起,将她抱在怀里,还要问她引诱别的男人进程如何,简直,无耻至极!
“高冶又不是酒色之徒,我……”姚窕哽住,说不出口,挣不开他,身体暗暗和他较着劲。
秦贽放开她:“时间紧迫,要快一些。”
姚窕仿若置身冰窖,一点一点唤醒自己的理智,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大人,我要回去。”姚窕坐回去,整理好衣衫,一动不动。
马车回到碧云轩旁的巷子里,姚窕下了车,从角门进了碧云轩,和磬竹一起出来,唤来车夫便回去了。
回到来风院,姚窕把高老夫人今日给的木匣子拿出来,里面有一沓银票和若干金锭银锭,细细数了下,有四千多两。
姚窕心中的郁郁之气这才散去了。
有了钱,就可以开始为以后离开京城做准备。
改名换姓,托人换新的户籍,需要花一大笔钱。
她心中已经有一个计划,等做完这些事情,她要和妹妹离开上京。
为免被秦贽找到,她们前几年不能在某个地方多做停留。
所以最好一直在路途中,她想去看看西北的大漠戈壁,江南的山水,还有从未见过的海,就当做是游历一番。
游遍大江南北后,再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买一处宅子,几方良田,过上平淡的日子。
姚窕满面希冀,只是想一想便心潮澎湃。
但这些都需要钱。现在的这些,还不够。
姚窕将盒子收起来放好,在烛火下开始回想从前上课夫子是如何教她的,不时在纸上落下几笔。
夜渐深,手下的纸却一张一张写满了。
转眼几日后,姚窕又收到沈景名帖,她便知道事成了。在安北侯府后院的小花厅里,姚窕顺利完成第一次教习,收到三百两银子。
高淮的案子有了转机,高老夫人对她愈加感激,好像一切都在变好。
除了高冶。
自那天之后,高冶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在府中偶然遇到,他好似没看见她,她刻意往他身边晃,他避之不及。
姚窕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惠云姐姐说过,女人若主动起来,没有男人能招架得住的。
怎么高冶不是这样。
她都……已经亲他了。
想起那晚的事,姚窕脸上发烫。
午后的日光带着点夏日的炙热,照得人昏昏欲睡。
姚窕出了门,没有用府里的马车,而是自己雇了顶小轿往城东去。
城东坐落着好几座官衙,教坊司也在此处。
在教坊司后的小巷子下来,敲响厨房的后门,开门的是厨娘柳花,看见姚窕瞪大眼睛惊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姚窕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花儿姐,我找惠云姐姐。”
柳花带她进去,小声说:“惠云病了,你小心跟我来,把兜帽带上。”
姚窕披上斗篷,跟着柳花到了后座房,柳花站在后座房一间屋子门口,叹了口气:“惠云那位顾大人很久没来了,她又病了太久,玉娘便让她挪到这里来了。”
姚窕扫了眼周围,几间屋子要么是放置杂物的,连窗纸都破了,要么是粗使伙夫的寝屋,几个人挤在一间,气味透出来很不好闻。
她捏了下手心,进去了,屋子里空气滞涩,混合着一股药气。
惠云正睡着,窗下往日明艳的容颜因病憔悴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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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一片青色,许是听见动静,慢慢睁开眼来,看见姚窕的一瞬脸上露出个惊喜的笑来,撑着手要坐起来:“窕窕,你怎么来了!”
姚窕忙上前扶她起来,给她垫了个枕头在腰后。
“姐姐,花儿姐怎么说你病了很久,究竟是什么病,大夫怎么说?”姚窕握住她的手,只觉手下瘦骨嶙峋,不似从前那般柔软细腻。
“大夫只说是寒症,也不知怎的,总不见好。”惠云咳了两声,两腮凹陷,“别担心,我养养便好了……”
“姐姐,顾大人他多久没来了?”
“……我也记不清了,约莫有四五个月了罢。”惠云苦笑,“不说这些,你怎么来这儿了,嫁过去后都还好吗?”
“我……挺好的。”姚窕弯了下唇角,给惠云拢着胸前的长发。
“窕窕和夫君相处得如何。”惠云抬手轻抚姚窕的脸,想起什么似的,又收回去,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夫君吗?
姚窕嘴角的笑渐渐淡了,谁都不是她的夫君,可她又要将他们当成夫君那样去对待,多荒唐。
男人是不是只会沉醉于女人的美貌温柔之中,厌弃了便丢在一边。
若是阻了他们的路,他们便毫不留情地推开女人。若是件用得趁手的器物,那便想方设法物尽其用。
惠云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捧着她的手,柔声说:“窕窕,从前教坊司的种种与你现在的处境又不同了,你既已嫁给他,他便是你这一生的归宿,用你的真心去换他的真心,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呢?”
“真心……”姚窕嗫嚅着。
脑中掠过秦贽的脸,又掠过高冶的脸。
“姐姐如今还信这个。”
惠云微怔,姚窕忽然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说:“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瞧我,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说这些做什么。”惠云仍旧笑着。
“姐姐,若是有一天,我能离开京城,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惠云目光闪烁,良久才说:“我哪有这个福分呢。”
姚窕也沉默下来,教坊司的众女眷大多是获罪的官家女子,被降为贱籍后,身份户籍都被捏在教坊司手里,没那么容易能获得自由,除非有钱买通司里的管事大人们,或是哪位大人愿意运作一番,将人带出去,但也并非易事。
“姐姐,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是我不好从外头找大夫来给你看……姐姐可有病案,我拿去找外面的大夫,再把药给你送来,如此可好?”
惠云见她双目坚定,便按下那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将前两次看病的病案和药方拿给她。
姚窕收好,又问了具体的病症,每日的饮食等。
略叙一会闲话,才出了教坊司。
披着斗篷绕到前街,便看到磬竹在街角等候。
姚窕转过身,望向教坊司那三层高楼,眼神从窗子上一一看过去,这是云影阁,角落那扇极小的窗,是她曾住过的小屋子,还有那扇大窗,是兰若厅,兰若厅在最好的位置,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城东全景,视野极好。
就是在这里,她被打碎,又被重塑,她绝望过,也庆幸过,见识了和她从前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见识了男人和女人相互纠缠又怨恨的世界。
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秦贽,再一次见到高冶,她的人生就此被改变。
她恍惚听见小四在唤她,她踩着细碎的步子在教坊司的通道里钻来走去……
“姚窕,大人来了,管事叫你去兰若厅!”小四在门口露了个头,很快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姚窕站起来,围在小桌前吃饭的女孩子都看过来,一道道目光如火烤着她,她只低着头。
9. 往事 “狐狸精。”
“狐狸精。”
“哼,就只会勾引男人。”
女孩子们的眼刀一道道斜过来。
姚窕没有反应,提起裙摆往外走,将这些她都听惯了的话甩在身后。
走到转角,又停住。
秦大人,喜欢她穿鹅黄色的衫子。姚窕想着,拐个弯往寝屋走。
自秦大人来过之后,玉娘便给了她这间小小的寝屋,她可以一个人住,不用再和其他女孩子们挤在一张榻上。
甚至,屋里还有一面铜镜,铜镜虽生了锈,但姚窕每次在镜中看到模糊的自己,才能感到安心,她还是姚窕,她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人。
姚窕在镜前转了一圈,鹅黄色舞服的裙摆随着她轻轻摆动,镜中人身姿婀娜,洁白的脖颈和锁骨在日光下闪着细细的光,这是昨晚惠云姐姐给她搽着玩的粉,惠云姐姐说搽了这个粉,在月光下舞动,如天女一般,直叫人闪了眼。
惠云姐姐开她的玩笑,说秦大人肯定会喜欢。
姚窕又羞又恼,睡前她擦洗了好久,才发现这粉很难洗掉。
在教坊司,不能随时沐浴,也没有挑选衣服的权力,就像玉娘给她送来的衣服,从来都露着胸口或背,或是那样近乎透明的纱衣。
这件舞裙,已经算是得体的裙子,只露出一点点锁骨。
姚窕在镜前跪坐下来,打开边上放着的小木盒子,打开盒子用手指沾了一点口脂,点在唇上,再抹匀。
她的心又开始急急地跳。
秦大人上次来已经是一个多月前。
惠云姐姐说,男人会喜欢这种颜色的口脂,如四月的桃花般柔嫩。
秦大人,也是男人。也会喜欢罢。
秦大人高兴了,那她和妹妹也能高兴。
可是她为什么现在在哭。
泪水滴在手背上,姚窕匆忙擦干,不及多想什么,起身出了门。
等走到兰若厅门口,齐管事已在门口等候,见她来了,叫她赶紧进去。
她看了眼管事身边的随从,不是大人惯常带的那位,正有些奇怪,门已经被管事打开,管事恭敬道:“大人,姚窕来了。”
她走进去,房门在身后关上。
兰若厅她第一次来,听说是教坊司里最好的乐厅,大人很少来,因为大人喜欢看她跳舞,大人总是在云影阁见她。
不知今天为何在这里见面。
“大人……”
她让自己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来,缓步走进去,穿过纱幔,看见坐在桌前饮茶的人。
但,不是大人。
姚窕看着那人站起来,一身淡青色竹纹的外袍,墨绿色内衫,芝兰玉树,通身清贵。
不是大人……
她有些疑惑,望着男人平静肃正的脸,忽然忆起他是谁。
“衡舟哥哥……”
是兄长的好友高冶。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愣了下,轻轻跪下,垂首道:“请高大人恕罪,奴……不该直呼大人名讳。”
“姚妹妹,起来。”
青色的皂靴在她面前停住,姚窕抬起头,他眸中似有关切。
姚窕起身,捏着手指,不知该说什么,被兄长的好友看到这样的自己,她只觉得窘迫。
“过来坐。”似是看出她的紧张,高冶对她笑了下。
两人相对而坐,却都不看对方,姚窕听见他问:“姚妹妹,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抱歉。”他极快地说,听起来似乎些许紧张,“我本想早点来看望你们,只是前几月不在京中,回来才知道姚宜小妹……”
姚窕眸光闪烁,垂首不语。
秦大人安排妹妹假死,销了籍才得以救妹妹出去,让她正大光明地生活在秦家,所以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妹妹已夭折。
“节哀。”高冶眼角微动,“是我不好,没早些来。”
“高大人您还记得我们,已经很好了,怎会不好。”姚窕娇婉的声音里溶着淡淡的哀伤。
“姚妹妹,我已同教坊使交待过,多多照拂你。若有什么事,差人让管事到我府上寻我身边的陆成,我便会知晓。”
“高大人……”姚窕心头微热,不知怎的,想起长兄,便觉悲伤又起。
“现在朝内还有人拿姚家的案子生事,教坊司这边最好不动,若让人注意到你,容易引火上身。等过几年,此事平息,我再帮你脱籍,到时候,你若是想回姚氏原籍也可,那里还有宗族远亲在,也有个依靠。你若不想回去,我帮你寻一门好亲事,从此安宁度日也好。”
高冶话还未说完,见姚窕又跪在面前,忙伸手去扶,碰到她的手臂,又迅速收回,目光在她白皙的胸口掠过,他转过头去,耳朵却已微红:“姚妹妹,快起来,你是勤之的胞妹,我与勤之如兄弟一般,你便也是我自家妹妹,切莫跪我,我怎当得起。”
“高大人,双亲同兄长的尸骨都是您去收的,您葬下的,窕窕早该拜您,今天不单是为我,也是替双亲和兄长……”姚窕泪珠滚滚,凄凄然道,伏在地上刚要拜,便被高冶一把扶起,姚窕前两日因练舞,膝盖疼痛,乍一起来,便觉腿用不上力,几乎倒在高冶怀中。
高冶扶她坐下,问道:“你的腿怎么了,可要请大夫来看?”
姚窕看他,高冶侧身站着,离她几步远的距离,也能看见他的脸和脖颈红成一片。
她连连摇头,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忙道:“不碍事的,只是刚刚跪久了些。”
“好,有什么事差人来同我说。”高冶平复好心绪,又转过来,思虑片刻,把随身携带的玉佩卸下放在桌上,“若来时陆成不在,便把玉佩给门房看,府里的人会直接来找我。”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姚窕望着桌上那枚碧色玉佩,心生暖意。
高冶提步离开兰若厅,门外管事谄媚的送别声响起,姚窕伸手握住玉佩,微凉的触感,络子在手心里划过,痒痒的。
她发着怔,耳边又响起管事急切的声音:“姚窕,快去云影阁,秦大人来了,已等了你一会儿。”
姚窕站起来,把玉佩收进腰间,同管事出去了。
脚下步履匆匆,姚窕心中紧张,大人是不是知道她同高大人见面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大人会不会生气……
她摇摇头,但高大人同她连熟识也算不上……
站在云影阁前,她迟迟不进,管事却不给她空闲,开了门便把她推进去。
云影阁日光一向很好,屋子里很亮,熟悉的身影半卧在榻上,听见动静,他看了过来。
她走过去,在榻边站定,放缓了声音:“大人。”
秦贽手臂撑着软枕,目光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扫视了一遍,才带着玩味牵了下嘴角。
“方才去见谁了?”
秦贽背着光,脸上淡淡的阴影令他刀削斧凿般的五官愈显凌厉。
“是……兄长的好友,高大人。”
“嗯。”秦贽牵起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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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都做了什么?”
姚窕望向他,他垂着眼,身上的肃杀之气今天更重了些,她不自觉缩了缩手,指尖微微泛白,秦贽忽然拉住她的腕子,她跌坐在榻上,不及细想便说:“没做什么,大人,他只是来看望我。”
“看望你?”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得很浅,“窕窕果真令人怜惜。”
“不是的,高大人只是因为兄长……”姚窕爬上榻来,跪坐在秦贽身边,鼓起勇气抓住他的手,“大人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吧。”
她语气俏皮,乖巧的模样令秦贽方才那点郁郁之气全都消散。
日光照在她的脖颈,莹白的肌肤上闪着细碎的光,他伸手轻触她的锁骨,引起她的轻轻颤抖,他目光从姚窕被紧身舞裙包裹出明显曲线的胸口往下,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淡绿色的腰带,露出一点青色的络子,他敛眸,脸色稍沉。
手顺着胸口往下,落在腰间,捏着络子将玉佩带了出来。
这明显是男子的玉佩。
他抬眸看她,脸色不善,姚窕呼吸一窒,忙说:“大人,方才高大人说……高大人说,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凭此信物去寻他,窕窕,没打算用的,窕窕,有大人就很好了……”
“乖窕窕。”秦贽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将她的慌张、讨好尽收眼底,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既如此,我替你收着便是。”
随意将玉佩丢在一边的桌子上,秦贽把手臂放平,躺在榻上,眼神示意她:“陪我睡会儿。”
姚窕知道这是过关了,松了口气,看向秦贽身边不大的空位,她犹豫了下,往常他有时也让她陪他休憩,只是他们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或是在床上一边一人,床很大,他们不会碰到,总是她醒来时,他便已离开了。
她看了秦贽一眼,他已闭上双眼,看起来颇为疲惫的样子。
不再犹豫,姚窕小心在他身侧躺下。
只要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他的下巴,他的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
“大人。”她轻声叫他。
“嗯?”
“前两天练舞,练得膝上好疼,大人下回什么时候来,窕窕跳给你看好不好?”她有些紧张地撒着娇,声音绵软。
“哪里?这里?”秦贽侧过身子,手落在她的膝上,姚窕僵住,涨红了脸。
秦贽垂着眼帘,轻轻按着:“还疼吗?”
“不疼了,昨天疼,今天不疼了。”姚窕细声细气。
秦贽抬起手,却没收回,长臂一伸,将姚窕圈在怀里。
他的手落在她的背上,姚窕抬眼看他,他闭着眼睛,属于秦贽浓烈的气息完全笼住了她,她身体发着烫。
“我要出京一趟,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
“我知道了。”
姚窕脑子很乱,想起惠云姐姐同她说的那些话,教她的事情。
若是一味让男人主动也不行,女人若能偶尔主动一两回,更能笼络住男人的心。惠云姐姐说,窕窕,你不要觉得害羞或是耻辱,在教坊司,这么做都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在这里,没有靠山,你知道是什么结果。
忆及此处,她的手心冒出汗来,然后,她慢慢将手放在秦贽腰上,将头贴近他的胸口,揽住他:“大人,窕窕会想你的,你要早些回来。”
秦贽搂上她的腰,让她完全靠在他的怀里,少女柔软的身体令他渐渐燥热起来,他隐忍着,嗅着她的发顶,说:“好。”
10. 纳妾
时值夏初,安北侯府花厅内,姚窕打好一炉香篆,点燃,香烟从炉中飘然而出,香气渐浓。
姚窕起身走到应萍君身后,只见她手下炉中香灰凹凸不平,香粉也散了一炉子。
应萍君手下一抖,心虚不敢抬头,只说:“夫子,天气太热了,我总静不下心来。”
“应小姐,遴选之日在仲夏,此时你尚且不能静心,彼时又如何能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姚窕轻叹,应萍君不通礼乐,琴棋书画也只是略懂,遴选之时以才艺分高下,照现在这样怕是连初次遴选也难,“香道已是最易习得之技,若是这个也学不来,那应小姐要想想可要换个别的?”
应萍君愁容满面,小心看向姚窕:“那……那便琴罢?我只练一首,练好了能过遴选便好。”
姚窕想起上回应萍君不成曲调的弹奏,无奈一笑,在应萍君身旁坐下,轻声道:“应小姐,你可想通过遴选?”
“我想。”应萍君垂下头去,沮丧的模样。
姚窕心中微动,忍不住问:“以应小姐的家世,寻一门好婚事应当不难,为何来参加侧妃遴选?”
应萍君脸颊微红,抬起头来目光熠熠:“睿王殿下他,只要半日便可驯服一匹烈马,百步之外就能射中野狼,我……我想嫁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睿王殿下便是我想嫁的人。”
姚窕闺中便听说过睿王萧明煦文武双全,还曾上过沙场督过军,颇得军中爱戴。
这样意气风发的男子,可会喜欢插花香道抚琴吹箫这般文雅的消遣吗。
姚窕略一思忖,问道:“应小姐,可有别的爱好?”
“我会枪,还会剑,骑马射箭虽不算上佳,却也不错。”应萍君两眼放光,脸上满是自信之色。
“可否一观?”姚窕若有所思。
应萍君接过安北侯府家仆找来的剑,站定,须臾之间,翻腾跳跃,迅捷无比,剑影如光,气势如虹,挽过几个剑花,应萍君收起剑来,抱拳微笑。
“甚好!”姚窕抚掌笑道,应萍君剑耍得极好,看得出功底不凡,其身形敏捷,剑锋凌厉,自有一股英姿飒爽之美。
方才朦胧的想法渐明,姚窕走至应萍君面前,笑道:“应小姐,遴选才艺展示之时,不如换成舞剑?”
“舞剑?”应萍君脸上略有犹豫之色。
“应小姐,在文上,你稍逊一筹,但在武上,你却比其他人强上百倍。与其苦练你不擅长之技,不如另辟蹊径。”姚窕道,“我知舞算不得上品之技,但加上剑却能消弭跳舞的靡靡之情,睿王殿下好武,舞剑定能让他眼前一亮。”
应萍君瞧着跃跃欲试,姚窕又说:“只是这只能作为最后一轮睿王殿下亲自遴选时的选择,前面的两轮遴选应小姐还是要勤练香道琴道,以免落选。”
应萍君蹙了眉,应承下来。
等日头偏西,姚窕预备离开,出了花厅,往后花园角门去,到了花园,遇上在池边玩耍的苏姐儿眉姐儿,两个小孩一人拉着一只手,缠住她不让她走。
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身后有个人肃然道:“眉儿,把手放下。”
眉姐儿如见了猫的鼠,缩到嬷嬷身后去了。
“舅舅!”苏姐儿倒是不怕,笑着往那人怀里钻。
听那声音,姚窕便已认出来人,行了礼,转身便走。
沈誉并未说话,只看着那身影渐远。
前几天接眉姐儿回家,眉姐儿将块眼生的玉髓放在手里玩,说是漂亮姨母送的。
不知为何,沈誉觉得这位漂亮姨母是姚窕。
今日下衙早,来侯府接眉姐儿回家,进了花园便看到她被两个孩子缠住无奈的模样,他忍不住上前解围。
回到前厅,沈景送了客过来,沈誉让嬷嬷把眉姐儿抱上马车,问道:“窕……姚妹妹怎么总往你这来?”
“好不容易能见面了,我们还不能多见几次?哥哥问这个做什么?”沈景答,看了眼沈誉。
“你不是才送了客,我倒不知你现在还会分身术了?”
沈景语塞,见沈誉非要个答案的样子,上前来轻声道:“窕窕来侯府是为了教嫂嫂家的应表妹。”
沈誉沉眸,颇为英气的面上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哥哥,你可不能告诉嫂嫂,免得嫂嫂多心。”沈景为难道,“在高家那样的地方不容易,你是没见着窕窕,瘦得厉害,和以前……”
沈景忽然停住,自觉说错了话,越发怀疑地看向沈誉:“哥哥,你……你还不快家去。”
沈誉横她一眼,上马走了。
姚窕从侯府出来,往城东去。
上回送给惠云的药颇有疗效,今天要送第二回,只是到的时候惠云不在,说是被玉娘叫去了,厨房的柳花接了药递给姚窕一个油纸包:“这是惠云一早起来给你做的,让我给你。”
马车上姚窕打开纸包,是满满一包核桃酥。
姚窕心下一暖,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核桃酥是母亲的拿手糕点,她最喜欢吃的,从前每年生辰母亲都会亲手做给她,她曾告诉过惠云姐姐,姐姐这是记挂着她呢。
姚窕微微笑着。
只是今年的生辰,她也不知能不能和妹妹一起过……
马车走了一会儿停下了,磬竹出去查看,回来时面有忧色道:“小姐,前头不知怎么了,有官兵在盘查。”
等轮到她们的马车,官兵掀起车帘看了一眼,便让她们过去了。
姚窕透过车窗往外看,那些运货的马车都被扣下了,正在一一查验。
姚窕心中狐疑,想着下回去安北侯府,要跟沈景打听一下此事。
回到高府,府里气氛难得不错,众人脸上皆带了点笑。
高聿虽因贪墨军饷一案受牵连还未起复,但高淮却捡回一条命来,案子最后所有参与贪墨之人被判斩立决或流徙之刑。
高淮被判监管不力,念在其曾为朝廷效力而致身残,只杖责三十,高家又使了不少钱,只做了个样子便将人从刑部送出来了。
因此高老夫人大喜,后日是她五十岁整寿,府里便打算大办一场,遍请亲朋,以冲散近月来的愁云惨雾,也是为了让京城各家知晓,此案已了,圣上仍旧念着高家的好。
转天到了寿宴,家里的丫头婆子们都忙碌着,前院摆了二十桌席面,又搭了戏台,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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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戏班子,开了席,一时间热闹得很。
姚窕坐在厅内角落的席上,还是上次高聿生辰宴时同座的那些女眷,高老夫人的娘家亲戚。
只是这次她们对她虽然说不上热情,却也并没有冷言冷语。
高老夫人最近因高淮之事,对她和颜悦色许多,知她常去安北侯府,便直接将手牌给了她,让她不用次次来请示,还时不时给她送些衣裳首饰。
姚窕见尤令缇陈映禾都呈上了贺礼,便将自己的贺礼送上前去。
她送的是一扇绣着松鹤的刺绣摆件,姚窕只说是自己绣的,但其实是外面绣铺买来的。
高老夫人微笑着收下,喝了她敬的酒。
回席坐下,姚窕听见高冶上前祝寿,她抬眸看去,高冶今日一身青袍,头戴玉冠,长身而立,如珪如璋。
高老夫人满面慈爱,笑道:“不是我自夸,我这个儿子一向孝顺,文章才学上好,人品又极贵重。”
众人纷纷附和,赞起高冶来。
高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高冶:“冶儿,今日你送了母亲贺礼,母亲也要送你一样。”
“母亲请说。”高冶淡笑。
“沁雪你过来。”高老夫人招来一个身着粉衫的丫鬟,“冶儿,沁雪在我身边多年,是个好孩子,今日我便做主将沁雪许你做妾,可好?”
高冶抬眸,见高老夫人面上虽笑着,眸中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高冶心中思量,这并不是母亲第一次提起纳妾之事,以往都被他直言拒绝,只是今日在这样的场合再次提起,母亲这是志在必得。
不管母亲是何目的,然他并不想人被左右房中之事,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厅中一道道眼神落在他身上,高冶刚想出言婉拒,却感受到那一道轻柔的目光,此刻,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他犹豫了几瞬,再抬眸又是极淡的神情:“是,母亲。”
高老夫人似乎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喜道:“好,甚好!”
又将目光移向一边身形僵硬的尤令缇,仍是笑着:“令缇。”
尤令缇不动,很快起身上前,垂首道:“母亲。”
“以后沁雪便是你们大房的人了,你便替我好好管教她。”高老夫人看着尤令缇,“大房早日后继有人,才是你们对我最大的孝心。”
“是。”尤令缇面颊泛红,低着头一动不动。
姚窕收回目光,她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一出是高老夫人有心敲打尤令缇,只是不知尤令缇怎么让她不高兴了,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下尤令缇的脸面。
但高冶答应纳妾……
轻叹口气,姚窕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似有忧虑,似有失望,似有,酸涩……
院子里戏班子正在唱西厢记,尤令缇起身往偏院小花园去,走到一处树木掩映之处,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是个蓝衫男子,尤令缇让丫头守在月洞门口,自己进了假山。
山石后凉风阵阵,尤令缇这才觉得胸中的烦闷之气去了不少,再看那男人朗目疏眉,风流俊逸,心中便涌上一股委屈之意。
“表妹,今日怎敢在此见我?”
11. 诬陷
“表哥,你今日也看见了,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我。”尤令缇眼中泪意点点,素日里淡漠的脸此刻因带了点悲色,而生动起来。
蓝衫男子伸手将她圈在怀里,二人情不自禁,拥吻交缠,好一会儿才分开。
“你若早跟了我去,就不必受这份闲气。”蓝衫男子将尤令缇垂落的碎发掖到耳后,面露心疼。
尤令缇神色复杂,轻声道:“我若跟你走了,我母亲怎么办,我们尤家以后有何颜面在上京自处。”
蓝衫男子沉默。
尤令缇又说:“谁叫你连个功名都考不上。”
“我不是读书的料。”蓝衫男子道,“如今我在睿王殿下手下做亲卫,若有一天能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你便与他和离,我去尤府提亲,可好?”
“我父亲不喜武将,你就是成了将军又如何?”尤令缇颇为懊恼。
“不管你父亲同意与否,我此生非你不娶。”蓝衫男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缇儿,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尤令缇心软下来,头靠在他胸前,放缓了声音:“我就是明白才心里难受。”
他为了她至今未娶。可她连个承诺也不能给他。
二人正耳鬓厮磨,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道尖叫声:“谁在那里!”
尤令缇从男人肩上看去,假山后围墙上的花窗外跑过一个人,不知往何处去了。
“表哥,你快走!”尤令缇慌慌张张将男子往假山深处推,“往那边走,前面有个小门,你直接出府!快!”
男子快步去了,尤令缇让自己镇静下来,从假山出去,同丫鬟往反方向去了。
宴席正酣,高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上前来耳语几句。
高老夫人脸色便有些差,转头嘱咐道:“把那丫头先扣在院子里,别叫她到处嚷嚷。”
“是,老夫人。”婆子应道。
“尤氏人呢?”高老夫人忍不住皱起眉,想到是在寿宴上,很快又松开。
“许是去更衣了罢,老奴方才找了一圈没找到。”
“哼,我看她是给我摆脸子看!”高老夫人冷哼,脸上神情却不变,“去把尤氏给我找来!”
婆子便出了院子,过了一刻钟,尤令缇又回到席上,神色如常,与几位妇人应酬交际一番,走到高老夫人身边道:“母亲,我方才去更衣了,听嬷嬷说您找我。”
高老夫人头也没抬:“散场后来荣信园找我。”
等宴席散了场,已是下午,将收拾院子的活安排好,尤令缇去了荣信园。
进了屋,高老夫人跟前跪着个丫头,高老夫人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你把你看到的再说一遍!”高老夫人神情肃然,厉声道。
“是!老夫人,我今天在席上帮忙,端了几个盘子往厨房那儿去,就听见偏院墙里好像是有动静,转头一看,看见,看见花窗那边两个人正抱在一处,一男一女,看那发髻,像是哪位夫人,吓得我马上跑开了!”
尤令缇听了后神色大变,惊道:“你可看清楚了?是一男一女?”
那丫头连连点头:“我没看错!那男子好像穿着……穿着绿色……不对,好像是蓝色的衣服!”
“尤氏!你来说怎么办!你就是这样管的家!”高老夫人手拍桌案,怒道。
尤令缇一脸羞愧:“母亲,此事是我疏忽了,请您给我个补救的机会。”
“你说还能怎么补救!”
“此种有辱家风之事定不能姑息,这两人敢在院内私会,定然不止这一次,不可能不留下点东西来。”尤令缇正色道,“母亲,儿媳请母亲允准,搜检各院,以正家风。”
高老夫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也只能这样了。”高老夫人叹气道,“只是此事不许声张,你带着我院子里的婆子静静地去,只说物件被人偷了,要搜查一下各处。”
“是,母亲,只是光搜查下人们的屋子还不够,两位弟妹的住处也得搜检才行,便从我的院中开始搜。”尤令缇一脸正色。
高老夫人看她一眼,心里觉得不妥,又想起眼前丫头所说的一言一语,无可奈何,只得同意。
傍晚,尤令缇领着三个婆子往各处去了,先搜了大房的院子,除了高冶的书房,其他房间全都搜了个遍。
而后是各家仆的住处,最后才去了高漼陈映禾的院子,陈映禾颇有微词,却因是高老夫人的命令不得不忍下心中的怒气,冷眼看着婆子在房内搜来查去。
陈映禾处也是无果,尤令缇几人又往来风院姚窕的住处去。
他们到时,姚窕刚用了晚膳,见几人来势汹汹,不解问原因。
尤令缇微笑道:“弟妹,原是家里有下人手脚不干净,偷了老夫人房里的物件,老夫人命我在院中搜检一番,若有叨扰,请弟妹包涵。”
姚窕还未说什么,三个婆子便进了房间翻找起来。
磬竹在一边怒目而视,姚窕却只是静静立在一边。
将房中箱子柜子都打开搜了,有个婆子似是搜到了什么,拿着东西到尤令缇面前:“大夫人,这腰带是男人用的。”
“大夫人,这好似是男子用的荷包。”另一个婆子拿着个未绣完的荷包走过来。
尤令缇接过腰带和荷包,腰带上镶着白玉,应是做官之人用的,而荷包上绣着几丛修竹,还未绣完,瞧着也是男子用的样式。
尤令缇抬起头,看向姚窕,笑了下。
荣信园里屋,姚窕跪在榻前,高老夫人仔细看着盘子中的腰带和荷包。
那腰带显然不是高淮日常用的,荷包上的修竹也不是高淮所喜欢的样式。
高老夫人神情复杂,转而疾声厉色道:“说!这些东西是谁的!”
“母亲,这腰带我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我房中,这荷包确是我绣的,本是打算绣好了往里放些药材,给四爷晚上睡觉安神用的。”姚窕不卑不亢,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
“四弟妹,我今天看了回事处的出入册子,近来你常常出府啊。”尤令缇皮笑肉不笑。
“确实如此,不过我出府的事,母亲也是知道的,都是安北侯府夫人所邀,我并未去过其他地方,安北侯夫人的邀贴我也都留在房里,若大嫂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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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去自取。”姚窕慢声慢气,不见慌乱。
“四弟妹,你今日未时两刻后去了何处,宴席上怎不见你人?”尤令缇问道。
“我喝了点酒,不胜酒力,便回去歇着了,此事母亲亦是知道的,我回去,路上也有婆子丫头看见,可唤她们来一问。”
高老夫人点头道:“姚氏回去前,确是来回过我。”
尤令缇笑着:“母亲,我自然不信四弟妹会做出那等事,只是,其他人房中都搜不到什么,只四弟妹房中搜出来这两件东西,这……”
高老夫人沉吟良久,开口道:“姚氏,你先在荣信园偏房待着,没我的允许不许出去!”
姚窕只能应下,看了那腰带一眼,便出去了。
房中尤令缇走到高老夫人身边,低头道:“母亲,我觉得四弟妹倒不至于会做出这般丑事,只是四弟妹从前在教坊司待过几年,与我们寻常女子又有不同……”
这时尤令缇身边的丫头忽然出声:“夫人,老夫人,我看那玉带眼熟得很,倒像是大爷的……”
“放肆!”高老夫人怒斥,起身给了那丫头一掌,丫头立时跪下来求饶。
“贱奴竟敢攀蔑主子!”高老夫人气得满面通红,指着尤令缇,“你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还不快出去!”尤令缇拂袖斥道,“母亲息怒。”
丫头出了房间,高老夫人又坐下,盯着那条腰带眉头紧皱。
尤令缇看在眼里,眼中笑意淡淡。
“母亲,既然搜出这两样东西,不如就搜个彻底,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可疑之物,如书信饰物。”
高老夫人神情渐冷,站起来道:“我同你一起去罢。”
夜幕降临,高冶从外面回来,刚进书房,陆成便进来道:“爷,今日您出府之后,夫人带着人搜检了各院,四夫人似乎被带到荣信园,现在还没出来,夫人和老夫人又往四夫人住处去了。”
高冶放下手中文书,平静的脸色终是起了波澜。
“怎么回事?”
“听说是老夫人房中丢了什么东西,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将四夫人带去荣信园了。”
“去把尤氏叫来。”
“爷,夫人和老夫人现在正在来风院,等夫人回来我便去传话。”
“现在就去把她带来。”高冶似有不耐。
“是,爷。”
在来风院姚窕房中搜检的尤令缇,正在看书案上的几张纸,而后将几张纸对折,放入袖中。
高老夫人坐在榻上,审视着婆子搜到的可疑之物,有几件确有可疑其他的不过是些寻常之物。
这时有丫头进来,说大爷请夫人过去。
高老夫人头疼道:“你便去罢,今天就到这,我也累了,剩下的你来看就好。”
尤令缇送高老夫人回荣信园后,回了自己院子。
进了书房,高冶正在写字,见她来了,搁下笔,冷眼看她:“你今日又在做什么?”
“爷,今日有丫鬟撞见有人在院中私会,母亲怀疑是四弟妹,现下四弟妹正被扣在园内不得出去。”
12. 不甘
“只是好像并非是空穴来风,在四弟妹住处搜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给谁的……”尤令缇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并一个荷包,念了几行纸上的诗,她抬眸看向高冶,似笑非笑,“是谁让四弟妹这般又爱又怨,真是苦了她了,此事若是真的,家法都是轻的,不知她的情郎是否知晓她现在的处境呢……”
高冶站起来,踱步到尤令缇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冷若寒冰。
“尤氏,当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皆有不得已之处。”高冶神情又平静下来,他走到窗边,望着半空中的月牙,声音淡漠,“你若想和离,直说便是,你的嫁妆你尽数带回,我名下的田庄铺子也可以给你,你无需在背后使那些手段。”
尤令缇面色渐白,将手中的纸揉做一团扔在地上,忽忆起当年之事来。
父亲是高冶的座师,极欣赏高冶的才华,高家也是颇有底蕴的世家大族,父亲便做主给她订下了和高冶的婚事。
只是她和表哥是打小的情意。
尤府乃清贵之家,家教极严,平时她在闺中只能读些女德之书,连院子也不能轻易出去。
只有表哥会逗她开心,下了学去街上给她买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玩意。
但表哥家境平平,读书上又没什么进益,父亲不喜他。
他们也曾跪在父亲面前哀求过,得到的只有父亲的责罚。
在父亲的威严之下,她终于接受自己的命运。
出嫁那日是个大晴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天,等到了高家便下起暴雨来。
她总觉得,这是一种预示。
高冶英俊高大,是个温良君子,她起初也曾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只是日子久了才发觉,高家是比尤家还要窒息压抑的地方。
高冶是个极无趣的男人,他并不将她放在心上,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充门面的妻子,一个管家的主母。
她的刻意逢迎,他并不在意。她的温柔和婉,他淡然处之。而她身体不适之时,也只能得到他冷淡的只言片语。
对他来说,她是可有可无的。
时间久了,她也懒得再去主动些什么。
高老夫人频频提点她子嗣之事,她只是心里苦笑,高冶这个人,像块木头一般,他们夫妻二人成婚以来,行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何有孕。
渐渐的,她的心也冷了。
只是偶然在梦中回到青春时光,那风流俊朗的男子,卖力地逗她笑,她开心了,他脸上才有笑意。
梦醒,她在黑暗中泪如雨下。
后来一次出去赴宴,又遇上回忆里的少年郎,两年不见,他稳重许多,望向她的眼中,柔情依旧。
他们密会了几回,如干柴烈火,烧得她的心也暖了。后来她才知道,他一直未娶。
他让她和离。
她也想过。只是透个意思,便被母亲责骂,好几个月也不同她说话。
偏生此时的尤家已渐落寞,小一辈中没有出众的子弟,一时间尤家在朝中后继无人。
母亲恳求她,不可做出有损家族之事。
她便一边继续忍受着压抑的日子,一边沉浸在旖旎旧爱之中。
直到东窗事发,被高冶发现她与表哥私会之事。
高冶没什么反应,只是冷漠地将和离书丢给她。
她倍感羞辱,她不要成为别人眼中水性杨花的女人。是他逼她的,他不给她和其他人一样寻常的人生,还要转头羞辱她。
明明是他的错。是他的木讷,他的无情,他的虚伪,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好似他还是那个人前光明磊落的圣人君子,而她是他的弃妇。
尤氏女不能令家族蒙羞。她不能令父母以她为耻。
她发了疯似的责骂他,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外地办案,一去几个月,回来时,除了对她更加冷漠和忽视,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
尤令缇身形轻晃,回过神来,看着立在窗前的身影,嗤笑道:“好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我最厌恶的便是你这副样子,在你心里,没什么东西比你的那些圣人规矩家族荣耀重要。”
“只是可怜了姚窕错付真心,以为自己能攀上个可靠的郎君,殊不知,她的郎君是一个假模假样的君子。”尤令缇眼中慢慢聚起锋芒,如利剑般射向那身影,“当年的姚太师一案,姚窕恐怕还不知道,你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高冶回头,视线落在尤令缇微笑的脸上,神情松动,如月夜下寒风袭来的林间,蕴藏着未知的危险。
“江庭轩近来可是在睿王麾下任亲卫一职?”
尤令缇睁大双眼,手指紧紧捏着袖子,指节泛白。
“大战在即,近来军中在挑选前往北境的军士,若是让江庭轩去,也算是擢升,你猜他愿不愿前往?”
高冶平静的声音令尤令缇全身的血如在燃烧。
尤令缇满面通红,快步走至高冶面前,仰头怒道:“你卑鄙!”
“和离书我一直收着,何时来拿你自己考虑便好。”高冶低头看她,无波无澜,“今天的事你去解决好。”
尤令缇站在原地许久,脸色变幻,最后冷着脸往外走,刚走出书房,高冶极轻的声音飘入耳中:“以后莫要动她。”
尤令缇捏紧双拳,眼中恨意渐显。
荣信园偏房,姚窕等了许久终于听见敲门声,然后是高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唤她。
她开了门,那婆子说道:“四夫人,老夫人已在等您。”
姚窕吐出口气,随婆子去了。
主屋内,高老夫人刚用过晚膳,坐在榻边,见姚窕进来,抬了下眼皮,不冷不热道:“你有何事与我说。”
姚窕上前两步,抬起头来是一副谨慎之色:“母亲,媳妇方才思来想去,总觉得今日之事不对,怕不是冲着我来的。”
高老夫人这才抬眼看她。
“我方才仔细看了那玉带,那得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的腰带,而高府上下,现下只有……”姚窕止住话头,垂下眼去,“母亲,媳妇的事小,要紧的是,此事是否是有人故意污蔑,恐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道是谁?”高老夫人冷眼看她。
姚窕不语,此时外间有丫头传话,尤令缇来了。
“你先下去罢。”高老夫人发话。
姚窕便又出去了,仍是待在那个房间。
只一会儿的功夫,婆子便来说她可以回去了。
姚窕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明所以。
出了荣信园回来风院去,后花园此时花草繁茂,温热的夜风吹来,混着清新的草木之香。
姚窕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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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边看了眼夜荷,朦胧月色中,花朵粉白可爱。
不远处亭中一个人影慢步而来,等看清了,姚窕愣了下,等那人走到身前,才行了个礼。
“大爷。”
高冶没答话,黑暗中,姚窕觉得,他似乎在看她。
“夜深了,小心水边。”高冶轻声说,关切之中又有一贯的疏离淡漠。
“爷是否觉得我轻慢无礼,不安于室。”姚窕抬头望着他,目光切切。
月光下高冶只是低头看着她,没有回复。
“我只是想跟随自己的心。”姚窕低头看荷花,“经过那些事,我总觉得活得恣意才是最要紧的。”
“只是……若是让爷觉得不便,窕窕今后不在爷面前出现就是。”
姚窕转过身去,顿了一步,小跑着离开了。
高冶回了书房,看完公文已是深夜,晚上还不错的月色此刻已被阴云掩去,不多时,便下起小雨来。
书桌一角,几张被揉皱的纸张被镇纸镇着,一只荷包躺在纸边。
荷包上修竹直挺,山石嶙峋,细看之下是很精细的绣技。
高冶手指摩挲着,片刻拾起荷包轻轻闻了一下。
似有隐秘香气溢入鼻间。
又拿起那几张宣纸,一首一首看过,几首小诗看得出是自作的,精巧不足,却很有灵气。
几首诗的风格倒很像从前她在教坊司时,他送她的那本诗集中的格调。
高冶怔了会儿,脑海中旧事愈加清晰起来,直到外间响起敲门声,高冶回过神,陆成已端着参汤进来,说道:“爷,您喝了参汤早些歇息。”
高冶抬手揉了揉额角,颇为疲惫。
近来边疆常有冲突,眼看着大战在即,现在朝野上下正紧锣密鼓地募兵征粮,户部不仅要补上往年因战事欠下的亏空,还要挪出应付战事的钱,实在是棘手得很。
喝下参汤,陆成收起盏子,迟疑道:“爷,沁雪……雪姨娘那边要安排她住在哪个屋子?”
高冶蹙眉,轻叹口气:“安置在偏院,让她不要往这边来。”
陆成应声出去。
高冶低头写公文,却总静不下心,手下蘸了墨的笔尖抵着宣纸泅开一朵墨。
今日他本不想答应高老夫人纳妾的要求。
只是,最近他总是做些荒唐的梦,梦中之人令他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一向以来的冷静,有些事好像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所以他同意了。
只要她因此往后退,一切就都能恢复如常。
而秘密,就该深埋入底,永不见光。
第二天仍下着雨,淅淅沥沥到晌午才停。
姚窕凭邀贴出了门,到安北侯府,沈景给她备了长寿面,姚窕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因这两天的事,她便忘了。
沈景的关切令她心中触动,两人说说笑笑,一直在侯府待到下午才回去。
马车往高府走,经过盘查点,却被兵士拦下,扣了他们的马车,说要仔细查验一番。
无奈姚窕只好下车,车夫便守在马车边,等候盘查。
街上人来人往,姚窕在路边的茶棚坐下,刚喝了杯茶,身后走来一个人,她转身一瞧,是厉风,她心中便有些紧张。
“夫人,大人有请。”
13. 流言
巷子后的河边停着秦贽的马车,姚窕深吸口气,刚掀开车帘,便被撞个满怀。
“姐姐!”姚宜在她怀中仰起脸,满面的笑。
姚窕又惊又喜,揽住姚宜:“宜儿,怎么是你!”
“是大人让我来的!”
“秦大人呢?”
“听厉大人说,秦大人出京办案去了。秦大人临走前专门跟厉大人说,让我今天来见姐姐。”姚宜笑着,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裹,一层一层翻开,捧到姚窕面前,“姐姐,你瞧这是什么?”
姚窕仔细看去,是一对赤金珍珠耳环,像是她拿去当掉的那对。
“姐姐,这是从前兄长送你的生辰礼,你可还记得?”
“自然……你从何处寻来的?”姚窕接过耳环,握在手心里,目光温柔。
“是那家当铺,我前些天替厉大人办事,去了那家店,没想到看到这副耳环,老板说是被贵人买下,只是寄存在店铺里,不卖的。后来老板才和我说是秦大人把我们当的首饰都买下了,寄存在店铺里,不许卖给别人。”姚宜神色有些复杂,“后来那老板不知为何,把耳环送来给了我……”
姚窕将耳环收起来,没有接话,姚宜又将腰间的荷包塞入姚窕手中:“姐姐,这是我这几个月攒的钱,给你。”
姚窕把荷包推回去:“你自己留着用,平时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便去买,之前给你的钱用完了没?”
“我用不到钱,你上次给我的也都在这里。姐姐,你收着吧,等我们以后离京时能用得上!”
手上的荷包沉甸甸的,姚窕不再推脱,这些钱是她和妹妹的希望。
“宜儿,你常在外面,可知京中哪里有可靠的人牙子?”
“姐姐你找人牙子做什么?我倒是知道一个,专做大官生意的。”
“宜儿,日后我们若要离京,必须要用新的身份走,若是托人去办新籍书,保不准会被有心之人查到,最好是从人牙子手里多买几张已经人已经故去却还没来得及去销籍的籍书,这样便能方便许多。”
姚宜不解:“姐姐,到时候我们直接找秦大人办不可以吗,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姚窕不语,许多事她没告诉过姚宜,在现在的姚宜心里,秦贽是她们姐妹的恩人。
“靠别人终究难以心安,宜儿,有些事以后我再和你说。”姚窕笑了下,现下不打算将她的事告诉姚宜,姚宜性子执拗,容易冲动,若是知道了她嫁入高家的真正原因,恐怕会生出许多事来,而姚宜现在又在秦贽眼皮底下,并不安全。
姚宜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对了,近来城中怎么总有官兵在盘查,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前日偷偷听见厉大人和刑部的人说,好像是北狄细作混入了城中,现下各处正严密排查呢。”
“北狄细作?”姚窕心惊,前些年虽不时打仗,却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怎么觉得,这世道越发乱起来了。
“姐姐,最近你出门可要多带个人,小心一些。”
姚窕应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宜儿,你往后留意着些,你身边的那些大人们家中可有女孩需要教习老师的,若有,你便将他们引荐给我,我可以教。”
“姐姐,你怎么想起教这个?”姚宜有些不解,她对女子学的那些礼仪乐舞不太感兴趣,“只是,若是没有人作保,那些大人们怕是轻易不会相信。”
“你便说是安北侯夫人引荐的,只是,你只要留意那些官位不高近两年才来京里的大人,其他人便算了。”姚窕道,在京城久的,说不定见过她,刚来京城的小官为了留在京中汲汲营营,对儿女的教导上也会有些要求,这样的人家就是最合适的。
她又说:“我们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趁现在有机会,多攒一些是一些。”
她们二人没有田地没有铺子,只能靠其他办法赚钱,这段时间教应家小姐,她觉得她还算适合这个营生。
姚宜答应下来,姐妹二人又说了会话,姚窕下了车,往前面去了。
姚宜坐在车沿上,望着姚窕的声影从拐角处消失了,跳下车来。
厉风出现在她身后,问道:“回秦府吗?”
“不回,我去马场,老陈爷叫我去刷马,给钱的!”姚宜转身挥了下手,跑远了。
天气渐热,高府云澜院内,两个丫头将一大块冰放入主屋冰鉴,坐在榻边扇风消暑的尤令缇懒懒地翻看着最近的账簿,身边的嬷嬷又递上一本:“夫人,昨日老夫人说过几日要去京郊的别苑避暑,一应物件让您安排着。”
“知道了。”尤令缇嘴角一撇,前阵子老夫人将管家权给了二弟妹陈映禾,不出几日,便又让人把钥匙账簿交了回来,陈映禾管家不力,老夫人就算再想晾着她也是没法子了。
老夫人本就因为她不愿回家请父亲在高淮之事上斡旋,对她非常不满,又因为生辰宴那天的事,对她更是厌恶起来。
生辰宴那事最后被她圆了过去,说是浣洗房的丫头送错了腰带,老夫人瞧着不太信却也没再说什么。
但隔日便收走她的管家之权,还频频在下人们面前让她没脸,她一一忍下来,这几天也慢慢好过起来。
现在去别苑避暑这事,她得好好操办,毕竟后面还有需要高老夫人的时候。
想到这里,尤令缇微微一笑,心中的那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把门房处的册子给我。”
一边的婆子赶紧递上。
尤令缇打开,看了一眼,问道:“今天四弟妹又出门去了?”
“是,夫人,是安北侯府送来的邀帖。”
尤令缇冷笑,这个沈景倒是热心得很,三不五时邀姚窕前去侯府,好得跟姐妹似的。
安北侯府花厅外,不远处的亭子里,沈誉坐在石桌边喝着茶,看着花厅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已到夏日,花厅换了轻薄的窗纸,晌午时分,他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起舞。
上次来的时候,他不经意瞧见姚窕在跳舞,便跟魔怔了似的,打听到表妹来安北侯府的日子,他也过来。
他从未见过姚窕跳舞,在他面前,她从来是高雅的,端庄的。
所以他便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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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将她的样子和那翩然舞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看着看着,便入了迷一般。
以至于妹妹沈景过来,都没注意到。
“哥!”沈景用手在在沈誉面前晃了下,顺着他视线望去,是花厅,忍不住皱起了眉,“哥!”
沈誉回过神来,脸色不自然。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你在看什么?”沈景神情冷下来,“你最近怎么总来我这,衙门里不忙吗?”
“我和妹夫聊完公务,还不能在你这儿坐会儿?”沈誉笑了下,“你不欢迎我?”
“哥,我认真同你说。”沈景屏退下人,轻声道,“你可不能有那些危险的想法,你已经成家了,窕窕也已经成家了,以后你没事不准来我这,眉姐儿我会亲自送回去。”
“不要胡言乱语!”沈誉一下子站起来,想训斥一番妹妹,终究什么也没说,“我先走了。”
沈景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誉在外应酬,喝了酒,直到晚上才回到家。
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有几分晃,方问梅见他像个醉鬼似的,忍不住埋怨几句。
沈誉含糊应了几句,在床上躺下。
方问梅给他脱去外衣,靴子,听见他嘴里轻声念着什么,凑近了,好像是什么迢迢……
她愣了下,想了许久,忽想到从前和沈誉订过亲的姚太师之女,听妹妹沈景提起过,名字就叫姚窕。
“好你个沈誉,竟是个朝三暮四之徒!”方问梅跳起来,大怒之下,将床头案边的茶杯往床上丢,洒了沈誉一脸茶水,沈誉惊醒过来,双眼迷蒙,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迢迢是谁!”方问梅眼眶发红,手指着沈誉。
沈誉一下便清醒了,却不答话。
“好啊你!”方问梅一手抄起挂在墙壁上的宝剑,拔出剑来,便砍下来,沈誉头仍晕着,一时躲避不及,侧脸被剑尖蹭了一下,马上便流出血来。
方问梅扔下剑,上前查看沈誉伤口,好在不严重,她忍不住哭出来,沈誉伸手揽她入怀,紧紧箍着她。
方问梅挣扎几下,颤声问:“我问你,你方才睡梦中叫的迢迢是谁?”
沈誉沉默。
方问梅用力抓了沈誉的脸几下,转身跑出了房间。
第二日,刑部便传出闲话来,方将军的幼女,沈将军的妻子,连夜回了娘家,沈将军隔天早上来上衙,脸上一道剑伤,几道抓痕,是被自家的妻子弄伤的。
一传十,十传百,连刑部之外的人都知道了,见了他,脸上都挂着同情的笑。
秦贽办好案回来,便从下属那里听到这件闲事。
他把沈誉叫到面前,本来就阴沉的脸又冷了几分:“你是怎么回事?”
沈誉近来心中憋闷得很,声音没什么精神:“没什么,就是闹了点别扭。”
“若连家里的事都管不好,不如趁早回去当你的兵。”秦贽冷笑,眼中余温一点点散去。
“沈誉,你不该觊觎她。”
沈誉抬起头。
四目相对。
14. 若即
“舅舅,您说什么?”
沈誉震惊之后,便觉迷茫,只见秦贽撩开袍角,伸长双腿,靠在椅背上,大马金刀地坐着,阴沉的脸上带点笑。
“沈誉,姚窕是我的人,你听明白了吗?”
沈誉怔在原地,一时间脑海一片空白,意外、震惊、难过、耻辱、愤怒交织在一起,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双拳握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怒火,带着颤抖:“您,您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秦贽瞥了眼他的神色,不紧不慢道,“别说她已与你无关,就算她还是你的未婚妻,那又如何?”
“您若是喜欢她,为什么不护好她!为何让他嫁给别人!”
“那姚家满门覆灭之时,你又在何处?”
沈誉一滞,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被禁足在家中,而他的家人亲自去向她退了亲。
“论情,你没资格,论权,你不够格。”秦贽唇角牵起一个嘲弄的笑。
“以后不许再见她。”看着他,秦贽目光沉着,“若还敢觊觎她,就算你是我的外甥,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好一会儿,沈誉低着头出去了,秦贽面色渐恢复如常,伏案到天黑,才回了府。
晚间在院子里练了会箭,直到将那树射下来一层皮,才放下弓箭,回了书房看新送到的公文。
燃尽整根蜡烛,才歇下。只是心中恍如有团火,烧得正烈。
夜里睡得不太好,天刚亮便去上朝。
下了朝又被沈誉母亲,他的嫡姐秦甄派来的马车堵在宫门口,只好先去了沈府,原是沈誉昨晚下了衙,回去便发起高烧。
“誉儿在衙门可都好?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烧来。”秦甄一张圆脸,端庄大方,长相却和秦贽不太像。
“都好。”
“这孩子从小就叫我操心,人家拿笔写字,他天天舞枪弄棒的,浑身是伤。”秦甄同秦贽从沈誉房中出来,在厅中坐下,“不过都说外甥像舅,誉儿是有些像你。”
秦甄呷一口茶,又愁容满面:“前两天也不知道誉儿和问梅是怎么了,问梅就是不肯回来,誉儿也不肯去他岳家……”
“三姐,你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听秦甄扯了通家常,秦贽有些头疼。
“这两日我替你相看了几位闺秀,都是顶好的,你何时有时间,我跟你细说。”
“三姐,我的事不劳您操心,衙门还有事,我先走。”
说完转身就走,秦甄张了张嘴,终是追上去:“管家,给舅爷安排车马。”
傍晚的安北侯府,门房通传秦大人来了,沈景出来迎接,战战兢兢,小心问他:“舅舅可是来找侯爷的?侯爷昨日出京校练去了,过两日才能回来。”
秦贽不答,从前厅慢慢绕到后花园,到花厅外停住了,花厅内传来两道女声,沈景忙上前说:“舅舅,花厅里是嫂嫂家的表妹,她过几日便要去遴选睿王殿下侧妃,嫂嫂便托我寻了位老师教导她。”
“哦?”秦贽勾起唇角,饶有兴味,环顾一圈,目光落在花厅不远处的亭子中,随后抬步而去,在亭中坐下。
沈景见状,忙让人备了茶水糕点来,自己则静静陪坐在一边。
见秦贽一直盯着花厅方向,思来想去,不免心中一惊,他莫非是瞧上了应家表妹?
这可怎么是好,应家表妹是要去选睿王侧妃的,不过若是落选了,倒也无事,不过舅舅不是一直不近女色,怎么注意起应表妹来了。
沈景兀自想着,忽听秦贽问她:“这位老师是什么人?可是你找来的?”
“是……是我找的,其实,与我是旧相识,舅舅可能不知道,是从前姚太师的女儿,现在嫁到高家去了,她从前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教导应表妹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花厅内的身影,秦贽又沉默下来。
花厅内,姚窕坐在椅子上,看了遍应萍君的剑舞。
这是她根据应萍君的剑式加入了舞蹈的动作,融汇成这支剑舞。
飒爽中不失柔婉,灵动中不显妖娇,恰到好处。
姚窕抚掌笑道:“甚好,应小姐只需多练习几次,更流畅一些便好了。”
应萍君双颊微红:“这个动作,我会不会做得太僵硬了?”
“不会,这个动作若是做得太柔,反而有种献媚之感,现下这样正好。”
应萍君这才露出个笑来。
“应小姐,不日便是遴选的日子,其他两项才艺,也要多多上心,只有过了前面的初选,这支剑舞才能一鸣惊人。”
应萍君脸色又有些忐忑:“夫子,您觉得我可以吗?”
“自然可以,只要不出错,应当没有问题。”姚窕安慰道。
“应小姐,今日便是最后一次教习了,等你回去之后,要每日多加练习,我便提前祝你能得偿所愿。”
“多谢夫子,若不是您,我怕是现在还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应萍君感激道。
姚窕摇摇头:“是你悟性好。”
眼睛从半开的窗子中看去,前方亭子里那一抹绯色很是扎眼。
姚窕只是看见个模糊的身影,便觉眼皮一跳。
那人似乎是……秦大人。
姚窕惴惴不安,等课堂结束,和应萍君慢慢从花厅出去,那一抹身影仍在那里,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是他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她。
“哎呀,下学啦。”沈景走上来牵住姚窕的手,看着应萍君笑了下。
应萍君笑着答应,行了个礼便自去了。
姚窕也辞行,沈景刚说要送她出去,秦贽也站起来说要走。
沈景略有狐疑,却又松了口气,送两人到了门口,见他们各自上了车,便回去了。
马车没走几步,被官兵拦下来,又要盘查。
姚窕下了车,车夫熟练地将马车停在一边。
不远处,那辆马车也停住了。
厉风上前来请她过去。
姚窕往那边去,却发现不是秦贽惯常坐的那辆,上了马车,车内一片安静。
秦贽穿着一身绯红朝服,朝服补子上绣着活灵活现的五彩锦鸡,宽袍大袖,衬得他肩宽腿长,绯色竟显出他几分英气,平日里的阴鸷肃杀之气淡去不少。
她很少见他穿朝服,一时见了便觉得和寻常的他很不同,但和别人口中那个颇得圣意的权臣有些相似了。
“大人。”姚窕坐下,秦贽看过来,眼神定在她的脸上,却不说话。
“大人今日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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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我若不去,怕是不知道你还当上别人的老师了。”秦贽牵动嘴角,眼神将姚窕从头扫到脚。
姚窕局促起来,轻声细语道:“我忘了同您说,景儿前些日子说应家小姐在寻礼乐老师,我又懂一些,便每次去安北侯府时顺带教一教。”
秦贽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姚窕松口气。
秦贽敲了敲车壁,马车又动起来,“我送你回去。”
姚窕本想说自己回去便好,瞧他不容置疑的样子,将话头按下去。
“城北刘府前两日被贼人潜入,死伤数十人。这些日子你少出来。”
这莫非与姚宜所说的北狄细作一事有关?
近两次出来,城中所设岗哨更多,走几步便要停下盘查一番,极不便利。
“高冶近来都见过什么人?”秦贽忽问。
“好像……没有……”
“窕窕,这些日子以来,你莫非是在糊弄我?”秦贽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令她看向他。
“大人……”姚窕垂下眼帘,长睫轻颤。
“别耍小心思,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见的人不要见,听懂了吗?”他的右手攥紧她的下巴,左手在她的背上轻抚而过,然后箍住她的腰,她身上的香气铺面而来,包裹住他,令他有一瞬的意乱。
“高冶那里,有一份宸王他们通敌叛国的证据,你需要做的,就是接近他,拿到那份证据,明白了吗?”
姚窕睁大眼睛,心中大惊。
宸王?高冶?通敌叛国?
怎么会……
这样一份证据,足以改变朝廷大局,置高家于死地。
原来他迟迟不告诉她,让她接近高冶的目的,是因为这是一件极凶险之事。
秦贽松开她,她缩回座位上,听见他说:“往后你和姚宜暂时不要见面,何时有消息,何时再见。”
姚窕垂下头去,一颗心坠坠地往下沉去。
她就像浮萍,在水中随波漂流,原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大树,却不想那只是她的可笑的妄想。
“大人,这样大的事,你为何要交给我……”姚窕喃喃道。
她若是知道,他让她卷入的是这样的一件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只是她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分别。
但他凭什么相信,高冶会对她掉以轻心。
她已经努力了,可高冶像是堵密不透风的墙。
秦贽倾身向前,她瑟缩一下,又被他伸手将脸转过来。
他仔细打量着她。
这张脸仙姿玉质,柔弱无害。
青丝如瀑,腰似杨柳。
便是这美人之情,最能迷惑人心。
“窕窕不必妄自菲薄。”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气氛氤氲,“谁能不为你倾倒。”
姚窕抬眼看他,方寸之间,她的目光冷若寒冰,令他心头一滞。
秦贽神色变幻,松开了手,默然片刻后,敛起眼中的摇摆不定,沉声道:“高冶此人难以接近,身边有暗卫护身,你要小心。”
这份证据事关帝位,若不能握在手里,那就是极大的变数。
起初,他们不是没试过别的办法。
15. 乞巧
他在高府安插眼线,但只要试图接近高冶的人,都莫名消失。
也安排过武功高强的死士,也就是那一次,才发现高冶身边有暗卫,那招式竟与宫中禁卫不相上下,派去的人只逃出一人,更别说探寻证据在何处。
就在无计可施之时,秦贽发现,高冶竟对姚窕有别样的情愫。
他只权衡了一天,便决定将姚窕送去高府,安排她嫁给高淮,接近高冶。
这是难得的机会。为了他的大业,这不算什么。
但见到她在教坊司中,像讨好他那般对待高冶,听到她刚入高府就受伤的消息传来,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意又如跗骨之虫,日渐折磨着他。
他不能退,退一步,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而一路以来的忍辱负重便只是白受一场。
马车停住,姚窕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
“走。”好一会儿,车内传来沉沉之声。
天色渐暗,车夫挂好车灯笼,调转车头,渐渐远去了。
另一道的树下,高冶放下了车帘。
马车继续前行,停在高府门口,他下了车。
那辆离去的马车刚消失在转角处,那车灯笼上,似乎写着个“沈”字。
而刚刚的那抹身影,就是从那马车上下来的。
想起最近关于沈誉的传闻,高冶神色难辨,眸光起伏不定。
一路往后院而去,绕过影壁,只见后院内家仆来来往往,高冶侧了下头,陆成便上前来说:“爷,是二小姐回来了。”
高冶点下头,回院稍作洗漱,便往荣信园去。
里屋十分热闹,榻上,高泠娘坐在高老夫人身边,看见高冶,秀美的脸上露出笑来:“大哥,怎回来得这样晚?”
“衙门事多。”高冶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天?”
“正说着呢,殿下此次出京,没个把月回不来,我便打算在家多住段时间,实在是想母亲了。”高泠娘挽着高老夫人的手臂,“母亲可不许嫌我烦。”
众人笑作一团。
此时外间有人进来,众人看去,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款步而入。
她穿一身水杏色衣衫,几样素雅的配饰,清丽脱俗,若非她挽的是妇人发髻,还以为是哪家的娇小姐。
一时众人皆静下来。
陈映禾看向姚窕,似笑非笑。
尤令缇则不动声色瞥了眼高冶。
“泠娘,你还未见过,这是你四弟的新妇姚氏。”高老夫人手虚虚一指,开口道,“姚氏,这是你二姑姐。”
姚窕见了礼。
“说起来我见过弟妹的。”高泠娘的眸光轻轻落在姚窕身上,脸上带笑,语气温和,“我刚嫁入王府那年,公主府的乞巧宴上,弟妹可是艳惊四座,让我一直记到现在呢。”
“二姑姐谬赞了,都是些陈年往事。”
“你同四弟一同叫我二姐便是,说起来,今年的乞巧宴本轮到宸王府办的,既我回了家,不如就在家里办如何,母亲?”高泠娘转身看眼高老夫人,又看向姚窕,“刚刚我们还在商量今年的规制,不如四弟妹一起来帮忙?”
高老夫人几人皆是沉默,姚窕浅笑着开口:“说不上帮忙,二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叫我便是。”
“如此我就放下一半的心了。”
姚窕看她一眼,见她笑容真挚,心中微微纳罕。
她们从没有过交集,身为宸王妃的高泠娘为何会主动示好。
众人笑谈中,西次间一阵窸窸窣窣,一道清脆的童声由远及近:“母亲,外祖母!”
一个华服小男孩拨开珠帘跑进来,本想往高老夫人处去,看见高冶停下来,敛笑行礼道:“大舅舅。”
“瞧瞧,见了大哥怕成这样,见他父亲也没这么怕的。”高泠娘笑道,“放儿,这些天不去上学,功课却不能落下,明日起,你每日的功课写好便拿去给你大舅舅看,可知道了?”
高冶抬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牵动嘴角。
“嫂子,你瞧大哥多喜欢孩子,你们可得抓紧了。”高泠娘打趣道。
姚窕不由看向坐在对面的高冶,不期撞入那双一向澄明现下却幽暗的眸中,她心中一跳,低下头去。
屋子里静了一瞬,很快尤令缇笑着应下,几人又默契地说起别的事来。
不一会儿高冶离去,没多久剩下的几人也散了。
第二日午后,高泠娘身边的丫鬟来请姚窕前去。
为的是乞巧宴会之事,乞巧宴是由长公主殿下发起,后来由皇室宗亲轮流设宴,十几年来从未断过。
宴会上众人一同做乞巧果,被选中的闺秀还会为众人献上才艺,是京城各世家之间互通有无,各家夫人相看媳妇的场合。
姚窕到的时候,高泠娘正和尤令缇商议是在后花园还是去花园后的小山上摆宴席。
“弟妹你觉得何处好?”高泠娘笑眯眯问她。
“花园雅致,小山上有趣,都好。”
“那便在花园中设宴,小山上赏景做巧果如何?”高泠娘看向尤令缇,“大嫂,你觉得怎样?”
“二妹拿主意便是。”尤令缇双手交叠坐着,兴致缺缺。
“弟妹,宴会上的诗题便由你来想可好?”
姚窕应承下来,回去后,拟了“鹊桥”、“乞巧雅望”并“昊天”等若干诗题给高泠娘送去。
而后的几天阴雨霏霏,到了乞巧节那天,却是个大晴天。
高府花园里摆满名花香草,穿梭其间,连衣袖间也被笼上香气。
顺着花园的石子路一直往东走,便见一座郁郁葱葱小山耸立在前,山路两边的树木枝丫之上,挂着各色绸布,微风掠过,同细枝绿叶一同飘扬,似梦如幻,美不胜收。
晌午过后,向来安静的高府花园这天人流如织,上京体面的人家收到邀约大都选择前来赴宴,乍一看,与会之人倒比从前翻了一番还多。
姚窕到的时候,高泠娘正在接待宾客,她便远远地往池边去了,夏荷午后开得正盛,她绕着池子走了半圈,正低头看那荷叶下的小鱼,一双绣鞋停在她面前,抬起头来,愣了下。
“夏姐姐。”姚窕直起身子,见了礼,又反应过来,她现在不该叫她夏姐姐,她已经是赵夫人了。
夏诗茵曾是兄长的未婚妻,在即将和兄长成婚的那个月,姚家出事,夏家便退了婚,又很快将她许给祭酒赵大人次子赵卫为妻。
而后,她们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夏诗茵张了张嘴,静了几瞬,眼神落在她身上,却又好像穿透了她,在探寻着什么。
良久,夏诗茵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回了礼转身而去了。
姚窕沉默,望着她的背影,又被勾起回忆,记忆中那个温婉清秀的女子,岁月已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浓重的影子,她的那双笑眼微微向下耷着,透着点阴郁,已不复青春。
姚窕移开眼神,便见远处的人群慢慢聚拢到一处。
她往人群前处看去,只见一位华服女子被众人簇拥着穿过月洞门,进了花园,紧接着便有一道通传之声一直传到池塘边来:“长公主到!”
姚窕随着人流,往长案而去。
等长公主落了座,众人也纷纷坐下。
姚窕被安排坐在高泠娘身边,见她姗姗来迟,只是微微一笑。
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年逾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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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养得极好,瞧着只有四十出头的模样,容色端庄,气度雍容,眼神掠过,不怒自威。
高泠娘一番祝词过后,宴会便开始了。
首曲由陈尚书幼女陈弗献上,陈弗身着粉衫,走到两张长案之间的空地上,落座抚琴,一时花园中只闻悠扬琴音并几声清脆鸟鸣,虽园中满人,却听出几分清幽之情来。
曲毕,众人称赞一番,高泠娘微笑,面朝长公主道:“这样好的琴声,许久没听到了。”
长公主点了下头,高泠娘又道:“我记得许多年前,也曾听过这样的琴声,不知长公主是否还记得姚太师的女儿?”
长公主循声望来,眼神落在高泠娘身上,余光扫到另一张脸,便将目光移了过去。
对上长公主的眼神,姚窕微微垂下头,心里却明白了高泠娘的意思,怕是她早已知道母亲从前是长公主陪读,与长公主交情颇深,才故意将长公主的注意力往她身上引。
只是,母亲已故去多年,当年在宴会上的一支琴,也能让长公主记她到如今吗?
“你可是,姚窕?”
长公主的声音轻轻落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或是好奇,或是怜悯,或是不善的目光朝她一道道扫来。
姚窕起身行礼,柔声答:“殿下,正是臣女。”
“弟妹,当年你一曲琴声艳惊四座,名动上京,我们可都还记得呢。”高泠娘携了她的手,笑意吟吟,“不如现下再给公主殿下弹奏一曲?”
长公主正看着她,姚窕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点了下头。
姚窕款步而去,在琴桌前坐下,抬手抚琴。
众人看去,只见她面色淡淡,信手间琴音却如高山清泉,灵动跳跃。
一曲毕,长公主难得露出笑容:“赏。”
姚窕行礼道谢,长公主见她从容不迫又道:“世人都说女子柔弱,本宫却认为女子之坚韧可比之男子,纵然千锤百炼,我自宁折不屈。你们也当如此,现下朝廷外有夷族觊觎,内有洪水肆虐,两河灾民一波一波北进,现已聚集在京郊外。你们莫要以为这些事与女子无关,若有心,也当多为朝廷做些事。”
高泠娘起身道:“殿下说的极是,宸王殿下亦曾交代过我,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应当多加照拂,适才我同几位夫人已经说好,三日后要在城门口并郊外的几处寺庙中设下粥棚若干,并请京中万寿堂坐堂郎中为灾民诊疗,以慰灾民惶恐之心,解朝廷燃眉之急。”
“甚好,既如此,我再添五千两,你们可要仔细着办。”长公主此刻才舒展容颜道。
“是,姑母。”
余下众人纷纷表态,要追随长公主脚步,为朝廷疏财解困。
宴会继续进行,几位闺秀纷纷献上才艺,一时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长公主终于对着高泠娘露出笑容来:“此宴你办得不错。”
后又有其他人赞她为人亲和,性格良善,又有悲悯之心。
姚窕这才觉出高泠娘这一环扣一环的精到之处,她也算是其中一环了。
宴后,众人随长公主一同登山,山路缓和,一刻多便登了顶,山顶的凉亭中,备了制作巧果的各色材料,和清酒若干壶。
太阳西斜,金辉如纱,笼在黛瓦之上,模糊了晴空的界限。
众位闺秀在亭中作诗行对,一时亭边围了许多人。
姚窕做好巧果,便退到一边去,站在崖边赏景。
山下的万青楼沐着光,静静矗立着,像座孤岛。
余光中,有人走近了。
姚窕转头看去,却是尤令缇。
“弟妹怎独自在此赏景。”尤令缇脸上带着极淡的笑,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凉凉的。
16. 迷情
“大嫂。”姚窕垂首。
“风景美吗?”尤令缇站定,眺望城景。
姚窕点头,又听见她说:“都说登上皇宫城门,也不过是这样的景。”
姚窕抬头看她,余晖给尤令缇的侧颜蒙上一层光晕,令她的神情柔和不少。
“可真是富贵迷人眼。”尤令缇转头看着她,笑了,挥了挥手,随行的丫鬟便从木盘上的酒壶中倒出两杯酒来,“来,喝一杯,敬如斯美景。”
姚窕犹豫一瞬,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慢慢饮尽。
“从前我养了只猫,长得像雪团子似的,我便想让它生几只一样玉雪可爱的雪团子,给它找了只相差无几的猫,但我的猫不喜欢那猫。”尤令缇又让丫鬟将酒杯满上,“有一天它不知跑去了哪里,回来时淘得一身泥,过几日,肚子却大了起来。”
姚窕喝了酒,低下头时,尤令缇正看着她,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在尤令缇马上说道:“后来生下一窝煤炭似的小猫,有一天我瞧见有只黑猫在墙上蹲着,我的那只雪团便跳上去,转眼就同那猫去了,再也没回来。”
尤令缇亲自给她斟了酒:“我也是后来才发觉,若是不喜欢的,再好的又如何,只要是喜欢的,再污秽的又怎样。”
姚窕喝下第三杯,便觉酒气上涌,忙推辞说不胜酒力,尤令缇命丫鬟收了酒和酒杯,仍是和她一同看景说话。
姚窕渐渐觉得眼前开始迷蒙,天边的云彩似乎也上下翻转起来。
至于尤令缇说了什么,她也都没记住。
“大嫂,我怕是醉了,先回去了。”姚窕扶额,只觉站也站不稳,身子发起烫来。
“秋白,送四夫人回去歇息罢。”
尤令缇的声音如在天边,飘进她的耳中,愈加空灵。
被一双手搀扶着,姚窕无力地半靠在那人身上,跟着她往下走。
尤令缇神色冷淡地望着那朝万青楼方向而去的身影,转身往长公主处走去。
秋白扶着姚窕下山,一刻钟后,在万青楼外停下,姚窕早已意识不清,身上烫得厉害,脸色潮红。
秋白开了门进去,将姚窕半搀半推送进了楼内,便往外跑。
姚窕倚在门边,身上愈发热起来,不由伸手扯松了衣襟。
体内有股热浪在横冲直撞,她不禁呻吟几声,瘫软在地上。
屋内的书架后,高冶正在窗边翻阅手中的孤本,不时抬手在纸上落下几笔。
忽闻得几声如猫叫般的呓语,高冶抬头望去,眼神穿过书架的空隙,并未看见什么人。
但那声音仍在他耳边萦绕,高冶放下书,循声而去,绕过书架,便看到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个女子,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冶面色不虞,抬眼看向院外,院门大开着,陆成并不在那里。
犹豫再三,高冶提步走去,等看清那女子的长相,眸光骤然暗沉下来。
他仔细看她,只见她双颊嫣红,时睁时闭的双眼中透出朦胧的媚色,双手在扯已经被脱至肩处的外衫,唇缝溢出几声婉转娇吟。
见她这般异常的模样,高冶眉头微微蹙起,移开自己的眼神,身体深处却升起一股燥热之意,他勉强压制下去,蹲下问道:“四弟妹,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在此处?”
话音落下,没见回声,高冶只好转回头看她,映入眼帘的,便是衣衫不整,面含春色,马上要扑进他怀中的姚窕。
柔软的身体扑入怀中,高冶怔愣片刻,随即猝然起身,涨红了脸,神色大变。
姚窕失去倚靠,身子向地上倒去。
“砰”地一声,她的头撞在门槛上,不由得低呼出声,面露痛苦,双手捧着头不住低吟。
“大人……大人……痛……”
高冶见她受伤,不及多想,下意识扶起她,却被她紧紧抱住,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手在他身上抚过,所到之处燎起他寸寸情思,一时间他分不清是她的手更烫,还是他的身体更烫。
“不可……”神思朦胧之间,高冶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欲推开她,却被她张口咬在虎口,一时吃痛,冷哼出声。
不可……万万不可……她是,他胞弟的妻子。
他保持着一丝理智,痛苦和欲望交织在他清俊的脸上,只是那疏离淡漠已不在,只剩下潮红袭来,一点一点蚕食着他引以为傲的庄重自持。
她的唇松开他的手,转而落在他的脖颈之上,微凉的唇,如羽毛刮过,令他彻底沦陷,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已经搂上她的腰,他被她推倒在微凉的地上。
她坐在他的腰腹之上,外衫已经褪去,敞开的衣襟依稀可见衣物之下泛着粉色的肌肤和单薄精致的锁骨,而那泛着点点春意的眸子离他愈发近了……
不可……
他读的是圣人之言,行的是清正之事,绝不可行此有悖人伦之事……
然他硬如坚冰般的心魔却隐入重重欲念之中,化作一滩融融春水。
春水之中,鱼儿跃出水面,呼吸着那稀薄的空气。
饱满而潋滟的红唇落在他的眉间,眼上,最后与他的唇角相碰,他的嘴唇立即感受到了那微微的濡湿,好似有极软的东西在舔着他的唇。
“大人……窕窕……难受……帮帮窕窕……大人。”她低低哼叫着,不得章法的亲吻令他几乎沉沦在欲念之中,他睁开双眼,眸色深沉,左手抚上她的后脑,深深凝视着她如水般温柔的双眸,他将她的脑袋轻轻压下来,两厢靠近,呼吸痴缠。
“……窕窕。”他近乎意乱情迷地唤她,引得她的额轻轻蹭着他的脸颊,她整个人匍匐在他身上,深埋入他的怀中。
挑起她的下巴,高冶双眼发红,渐渐靠近那曾出现在他梦中的唇,幽微的香气笼上了他,他绷紧了身体,就要触上的一瞬,忽听见不远处传来纷杂的交谈声,愈加近了。
理智回笼,高冶脸色微变,垂眸看向怀中神思迷乱的姚窕,抱着她坐起来,凝神听了一瞬,确定是院外来人了,且正往楼里来。
高冶将她脱下的外衫替她披上,打横抱起她,快步走入角落靠墙的书架后面,将她藏在墙和他之间,完全笼罩住她。
一面听着那声音近了,有好几人步入书阁之中。
高冶心中不悦,藏书楼在家中是只有他能来的地方,等闲人员不得入内,今日不知为何陆成没在院外守着,倒让这些人随意而入了。
“殿下,这便是臣女夫君收集了十数年的藏书,各种孤本珍本,在此处都可寻得。”
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高冶眸中一冷,这是,尤令缇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是不知道我大哥有多爱这些书,平时都不让人进来,宝贝得不得了。”是高泠娘在说话,“不过和宫中的藏书楼相比,怕是相形见绌了……”
怀中之人动了几下,发出轻微的声音,高冶忙抬手捂住她的唇,几人的脚步渐近了,高冶心跳如鼓,他将姚窕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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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入怀中,用衣袖遮住她的脸,令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是他的地方,就算被人看见他同别的女子举止不当,也只是他行为不端,但绝不能让她们看见姚窕,若是被人发现是她,后果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殿下,这里竟有失传已久的孤本,您看……”
高泠娘的声音在他身后几步处戛然而止,高冶回过头去,对上高泠娘震惊的双眼。
高泠娘的眼神先是在高冶身上停住,随即滑向高冶怀中那女子身上,两个人紧紧抱在一处,那女子雪白的臂膀还挂在她的好兄长高冶的脖颈之上……
如此淫靡的场面,高泠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行为放浪之人,难道是她一向稳重有礼,有如天人的兄长吗?
绝不可以被长公主看到!
震惊过后,是慌张,身后的脚步渐近了,高泠娘转身看去,尤令缇跟在长公主身后缓步而来,长公主正在看其他架子上的书,而尤令缇则看着她的方向,打量着她的神色。
“咚!”
高泠娘转头看去,身后的书架倒在墙上,架子上的书落了一地,摞在墙和书架形成的狭长洞口之间,正巧挡住了墙和书架之间的那二人。
高泠娘心跳极快,扯出个笑来,声音有些颤抖:“瞧我,不小心将这书架碰倒了,这书架也是年久失修,碰一下便倒了,殿下,您别往这来,这里灰大。”
长公主停在原地,抬手挥了挥空气中飞扬的尘埃,似乎不打算继续向前。
高泠娘轻轻呼出一口气,却见尤令缇神色古怪朝这边走来。
高泠娘上前拦住她:“大嫂,小心,吸了灰,可要咳嗽的。”
尤令缇不语,要绕过她,却被高泠娘一把抓住了手。
四目相接,两个人都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高泠娘见尤令缇眼中的笃定之色,便知她恐怕知道方才的事,不由怒气翻涌,这是她的兄长,高家的顶梁柱,她怎么敢算计到高冶身上去的,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尤令缇见高泠娘又气又急的神情,联想到方才凭空倒下的书架,心下确定那二人必然在前方,想甩开她的手,却被抓得更紧。
高泠娘眼睛狠狠盯住她,带着威胁,尤令缇怔愣之间,身后长公主似乎已走远了。
方寸之间的角落里,高冶松开替姚窕挡着尘埃的手,又低下头,拂去她发丝上的灰。
在书架倒下之时,他抱着她卧倒在地上,护住她的身体,而那些沉重的被装在匣子里的书便砸在他的背上和头上,疼痛持续蔓延,他脸色由红转白,却仍是一声不发。
他的身下,姚窕睁开双眼,眼睫因细碎的灰尘轻轻抖动着,他低头吹她的眼睛,她颤抖着,再睁眼时,那盛满春情的双眼愈加氤氲出沁人的情愫来。
几人的脚步声渐远,高冶听着,她们又上了楼,很快头顶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他松口气,垂眸对上姚窕的眼睛。
“衡舟哥哥……”她呢喃着,双颊泛着异常的红。
他贴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得脚步声又下来了,很快回到楼下。
“……哥哥……好热……”她委屈地嗫嚅着,双目泛着水色。
高冶被她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又不得不去注意不远处的几人是否会听见此处的动静,心中的绮思与不安交替起伏。
天人交战之时,她张开口似乎又要说些什么,高冶终于低头吻去……
17. 纠缠
先是轻轻触碰到她柔软的唇,她的体香侵入他的鼻间,高冶不由扣住她的后颈,意乱情迷间,他深深吻去,她如同一块香甜的饴糖,融化在他的唇齿之间。
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唇,时而急切,时而和缓,他攻城略地,而她丢盔卸甲,很快喘息着发出呜呜声。
近处的交谈声仍在继续着,他松开她,不敢有动作,一时只有两人的心跳来回搏动。
刺激与欲望交叠,一边令他心神荡漾,另一边又令他羞愧难抑,他已忍得有些头疼,额上的汗很快渗出来,濡湿了鬓角。
她却不知餍足地亲吻他的下颌,双手还在他胸前胡乱动着,他闷哼一身,伸手攥住她的一双手,一边留意着那几人的动向。
过了会儿,声音远去了,室内安静下来。
高冶长臂伸展开来,撑起身体,坐起来,从书架的缝隙看去,女子的衣衫已消失在院门之外。
他长出口气,伸手将蜷缩在地上的姚窕抱起来,地方狭窄,姚窕只能坐在他的身上,他试着站起来,却被她猛得一扑,跌坐在地上。
他靠着墙,握住她的手,扳开她的肩,她又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柔软的发丝来回蹭着他的耳朵,他难耐地叹息,在她耳边柔声道:“……听话,莫要动了……”
高冶扫视四周,伸手推开堵在狭长缝隙里的书,外面的光渐渐透进来,闷热渐渐散去。
高冶想将她放下,却被姚窕紧紧搂住脖子,他只好由着她,扶着她站起来,她软在他的怀中,他便只能躬着身。
思绪摇摆之间,他终是伸手托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推动倚在墙上的书架,木架沉重,他用尽了力,终于将书架推正。
光照进来,尘埃浮动间,高冶看清她的脸,红得透出点青来,唇色却泛着白,他伸手去摸她的脉搏,脉搏急切跳动着。
他心中便觉不妙,横抱起她,踩着书堆出去了,他看向院外,外面的院门仍是大开着。
抱着姚窕快步走到他的书桌前,高冶一挥衣袖,将桌上的纸笔拂落,把她放在书桌上,让她平躺下来。
书桌的窗外是一片竹林,虽然平时没什么人会往这处来,但高冶还是将窗半合上,随后有些着急地往外走,却被她攥住衣袖不松手。
他走到她身边来,眸中闪过犹豫之色,还是抬手轻抚她滚烫的额头,轻声道:“窕窕听话,在此处好好躺着,我去寻大夫来,大夫来了就好受了,嗯?”
姚窕眼神迷乱,似懂非懂,松开了他的衣袖。
高冶抬步往外走去,走到院外,竹径尽头只有几个丫鬟路过。
高冶走了几步,叫住一个丫鬟,那丫鬟低着头过来了,高冶冷声道:“去把姜管事叫来。”
姜立是他外院的管事,专替他处理府外往来之事,有时也会跟着他出京办差。
“是,大爷。”丫鬟转头欲走,又听见高冶说:“再让人送壶水来。”
高冶快步回了万青楼,将院门关上,回到楼内,姚窕躺在书桌之上,呼吸声已没有之前急促,反而愈加微弱,汗水打湿了她鬓边的碎发,显得愈加可怜起来。
“热……”她无力地扯着衣裳,细汗淋漓。
额头还是烫,高冶收回手,垂眸看她,眼中情绪复杂。
他猜她是被下了药,但他却是清醒的,清醒着对她做了逾矩之事。
他对他人之妻有了苟且的想法,而她,还是他胞弟的妻子。
方才在几丈之外,在他的妻子和胞妹面前,他几乎失控,与她交缠之时,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血脉偾张。
他应当克制自己,但却沉浸在这有悖人伦的绮思之中,甚至,还想要更多。
也许确如尤令缇所说,他就是个伪君子。
高冶眸光颤动,久久无法平息。
院外传来敲门声,高冶前去取了水来,又关上门,进来后又关上房门。
将她扶起来,高冶喂她喝水,她渴极了,足足喝下半壶水去。
身上却烫得吓人,高冶手放在她的衣襟上,犹豫一瞬,终是替她褪去了外衫,又拿起书册替她扇风。
不多时院外传来动静,高冶出去,见姜立快步进了院子,见到他躬身道:“爷,您找我。”
“去请万寿堂的古大夫来,要快。”高冶道,“再找两个可靠之人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进来。今日府中人多眼杂,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察觉到异样。”
姜立应下来,往外走去。
足有两刻钟后,古大夫才来。
高冶脱下自己的外衫,盖住姚窕的身体和脸,才让古大夫进来。
“古大夫,烦请您仔细看看。”
古大夫放下药箱,看眼桌上被盖住全身,只露出只手的人,看那骨骼,分明是个女子。
他和高冶相交颇深,经常来高府给高老夫人和高老爷看病,每次高冶都要亲自送他出府,堪称孝子。
且高冶在京中的名声一向很好,多年来只有一妻,并无妾室,堪称世家典范。只是这女子现下的情形,一瞧就知道并非他的妻子,因此他心中纳罕。
但却并未表现出来,古大夫上前把脉,良久后蹙眉道:“还需看一眼脸色才行。”
“怕是不便。”高冶淡淡回绝。
“那大人与我说说她的脸色如何?”
“……面色泛红,还有些发青,唇色却发白。”
古大夫眉头蹙得更紧,看眼高冶,似乎有些为难。
高冶将窗推开一些,几缕凉风透进来,躺着的姚窕哼了几声,高冶握住她的手,将盖在她身上的衣服掀开,露出脸来,身体一转,又挡住她。
“但说无妨。”
“夫人应当是吃了催情之药,剂量下得太猛,若再不吃下解药,怕是会损伤身体。”古大夫望向高冶,见他神色迅速冷了下来,“只是就算现下吃药也晚了些,今日夜里应该会发烧,免不了昏睡数十个时辰,醒来便好了,就是会头疼一阵子,再吃点药调理调理,就无大碍了。”
“我这里带了几粒冷心丸,和水服下或可缓解一二。”古大夫从箱中取出药瓶,递给高冶。
“有劳大夫。”高冶送他出去,古大夫开了方子,姜立亲自去取药煎药,又命人从就近无人的屋子里搬了副床板和床褥来,搭在二楼窗边。
等人都出去了,高冶抱着姚窕上了二楼,将她安置在床上。
此时已是黄昏,白日里的燥热被晚风带去,四下只余竹叶娑娑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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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吃了冷心丸后,姚窕昏睡过去,身上却还是发着烫,秀眉紧蹙,呼吸十分微弱。
高冶坐在床边,抬手拭去她额上的汗珠,将被汗湿的碎发捋到耳后,手指碰到她泛着水红的耳垂,饱满得像颗珠子,忍不住轻轻摩挲两下,引得她轻轻哼了两声。
这样柔弱的女子,是如何挨过家族的颓败,世态的炎凉,哪怕是进了他们高府,她依然受尽苦楚,她比他想的还要坚强。
姚家的血脉只剩她一人,他应该要庇护她。
又忆起那日在洗月楼,她说,心悦于他。
只是,他又能给她什么。
高冶收回手,下了楼,听到动静的姜立敲门而入,进来道:“爷,二小姐来了,在外面等了一会了。”
高冶抬了下眼,看不清神色:“让她进来。”
姜立退出去,随即高泠娘快步而入,转身关上房门。
高泠娘眼睛盯住他,走上前来,看向角落的书架,那些书还摞在地上,转过头来,她平复心情,开口道:“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你……”
“是谁引你们来此处的?”高冶冷声问。
高泠娘面色微变,犹豫着不说话。
“可是尤氏?”
见高泠娘神情,高冶便知道答案,眼神立时冰凉一片。
高泠娘见状忙道:“大哥,你同大嫂是怎么了?”
若是因为大哥瞧上了府里的丫头要纳妾,尤令缇应当不至于做到今天这份上。
“今日那个女子是谁?可是府里的丫头?”高泠娘红了脸,这些话实非她这个做妹妹的该问的,只是眼下只有她是知晓实情之人,她须得问清楚,才知道该怎么解决,“大嫂可是因为那女子才跟你闹别扭的?”
“泠娘,这不是你该问的,回去罢。”
思绪流转之间,高泠娘忽忆起那女子似是穿了身绿衫,和那发髻,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倒像是四弟妹……晚间,也没见着她,高泠娘心下大惊,这可是通奸之罪!
“大哥!”高泠娘惊呼道,“那……那女子可是姚窕?!”
高冶神色淡淡,起身道:“你该走了。”
“大哥,你是疯了不成?”高泠娘伸手拦住他,“你是未来的家主!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和她……莫不是她勾引你?”
“注意你的言行!”高冶神情肃然,斥道。
“姜立,药还没熬好?”高冶走过去,开门问道。
“爷,已熬好了,正在放凉。”
“药给我。”他说,眼睛又看向高泠娘,“送二小姐出去。”
随即端着药往楼上走去。
高泠娘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影,他连一句都没分辨,那看来确实如她所想。
这天大的丑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他们高家岂不是成了京中的笑话?那她在王府该如何自处?
那可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兄长……
高泠娘心中惊疑未定,神色变幻,姜立上前恭敬道:“二小姐,您请。”
高泠娘出了屋子,往外走,二楼的窗户大开着,她看不见那里的情形。
他们二人,难道还在那里……
高泠娘低下头,忧心忡忡地去了。
18. 梦忆
“姚窕,你可要同我说实话。”玉娘敛了笑,半眯着眼,攫住她的每一丝神情,“秦大人还没碰过你?”
姚窕涨红了脸,摇头。
玉娘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圈,才笑道:“你别害怕,我也是为了你好。”
姚窕知道她的意思,在这里,如果没有靠山,或是被当成玩物一般对待,或是被磋磨得连口饭都吃不上。
有人被高高捧起,转而又被弃如敝履,如那南柯一梦,从此一蹶不振,耗尽了心力自寻短见。
有人被倾慕的大人当成物件送来转去,落下一身病,悄无声息地死去,一卷草席拉到乱葬岗草草一埋了事。
更多的人被那些大人喜欢一阵子,大人觉得腻味了,便被一脚踢开,于是又去寻找下一位大人,长此以往,整日里期期艾艾,身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只有极尽讨好的谄媚。
教坊司里的女子,便如同小摊上贩卖的花瓶一般,被人交手赏玩,不经意碎了一地也无人在意。
虽教坊司从前只是为皇宫准备乐舞礼宴的地方而已,但一代又一代,渐渐变成藏污纳垢的腌臜之地,竟成了那些道貌岸然官大人的寻欢作乐之处。
朝廷日渐衰弱,尚有千疮百孔去补,又有何人能留意到教坊司中这些可怜的女子。那些官大人更是借着教坊司暗中勾结,相互包庇,时间久了,教坊司的名声便和那烟花柳巷一般,为人所不齿。
“姚窕,你可要知道,若大人喜欢的是官家小姐的清高范儿,何必来这里?你也是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秦大人眼下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你若拿不住他,往后可有你悔的!”玉娘抬手点下她的额头,又轻抚下她的肩,“回去好好想想。”
姚窕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屋,缩在床上,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几乎一夜不得好眠。
早上起来眼睛肿得像核桃,直到下午才也没消肿,晚间,管事的说秦大人来了,她去见他之前,玉娘又过来嘱咐她,她什么也不敢说,一副乖巧的模样。
“秦大人可是有半个月没来了,你要好好把握机会。”玉娘递过来一杯酒水,“喝点酒性子也放得开些,来,喝了它。”
姚窕捏着酒杯迟迟不入口,玉娘板起脸来:“莫要扭扭捏捏的!”
姚窕咬下嘴唇,一口喝尽。
玉娘这才满意地将她送过去,等进了屋子,她又紧张起来。
秦贽坐在桌前喝茶,听见响动,朝她看过来。
姚窕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听见他问:“哭了?”
“没有,沙子迷了眼,多揉了会儿。”与他有半月未见,姚窕有些拘谨。
“大人,我新学了舞,你可要看?”姚窕怯怯的,脸颊飞起红霞。
她很怕他,从第一次见他算起,她也只见了他四次面,今天是第四次。
每次来,他只是稍坐一坐,与她一同吃个饭,聊几句就走了。
秦贽阴沉得吓人的脸上有了丝笑意,散漫点头道:“好啊。”
姚窕起身,唱起婉转的调子,时而甩袖,时而展臂,裙裾翻飞,身轻如燕,旋转着旋转着,像那立时要飞升的仙娥一般轻灵。
身体的平衡忽然被抽走,姚窕的袖子被拉扯着,坐到了秦贽怀中。
姚窕身体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只能闻见铺面而来属于秦贽独特的气息,和一抹淡淡的血腥气。
姚窕缩了缩身子,挣扎了一下,秦贽便松开了她,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仰头看他,见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带着某种探寻。
姚窕撑起身子想站起来,却发觉四肢发软,心跳渐快,手心中渗出汗来。
头似有千斤重,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
再下一瞬,她已坐到秦贽怀中,他的怀中似乎有股令人疯狂的气味,令她着迷般地去探寻,去浸入。
“大人……大人……好难受……”
残存的理智中,她想起玉娘递给她的那杯酒,那杯酒,一定有问题……
秦贽的脸越来越近,她不清楚是他向她靠近,还是她在靠近他。
忽然间,那张脸又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人总是澄明淡漠的眼睛里充满欲念,她几乎沉溺在这样的欲念里……
眼前的一切如水波荡开,身体沉沉下坠,姚窕惊醒过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熟悉的床帐,太阳的光落在水红色的帐上,显得那水色如红霞般鲜艳。
姚窕脑中昏昏沉沉,动了动身子,费力坐起来,仔细看眼四周,是她在来风院的卧房。
此时伏在床边桌案上的磬竹,听见声响直起身来,看见坐起来的姚窕,快步上前喜道:“小姐,您终于醒了!”
“磬竹……”姚窕看眼透进窗里的阳光,像夕阳又像朝阳,头愈加痛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姐,已过了酉时一刻了。”
“谁送我回来的,宾客都散了吗?”
“小姐……今天已是七月初八了,昨晚是,是大爷送您回来的,您都忘了吗?”磬竹支支吾吾,小心打量着姚窕的神情。
一阵头疼袭来,姚窕扶额,忽想起方才的那个梦,梦里的高冶和她唇齿交缠,记忆零零碎碎涌了上来,她又记起那清冽的酒和尤令缇淡漠的脸。
原来那不只是梦。
姚窕抓紧了手下的锦被,骨节泛白,眼中透出一种执拗,细密的冷汗自额间落下,脸色愈加苍白起来。
是那壶酒,是尤令缇。是尤令缇在酒中下了药,还让人引她到万青楼,但那之后的事,她竟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自己滚烫的身体和高冶微凉的手。
尤令缇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和高冶之间不寻常的关系,所以想报复?还是说,她另有目的,那这目的又是什么呢,要将自己的丈夫也算计进去?
姚窕心中有股怒火在横冲直撞,她厌恶尤令缇这样作践自己,但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厌恶,毕竟,她确实对高冶意图不轨,不管那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股火猝然熄灭,身上的汗淋漓而下,一阵热一阵凉,黏腻得很。
“磬竹,我要沐浴。”姚窕素来清灵的声音透着疲惫,有些沙哑。
“小姐,大夫说您不能吹风,还是等养好了身子再沐浴罢。”磬竹拭去姚窕额间的汗珠,替她拢上外衫。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磬竹去应门,原是有丫头熬了药端过来。
磬竹取了药进来,在床边坐下,将药碗递过去:“小姐,您喝药。”
“方才是谁在外头?”姚窕听着那声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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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耳生,喝了药问。
“小姐,是外院的姜管事派来的翠柳,专给您熬药的,还有小珠和清云,院里一应杂事和吃食都由她们二人负责。”
喝尽了药,口中泛苦,姚窕蹙了眉,见磬竹递过来一个瓷坛,里面装着香味浓郁的果脯,她捻了一块,又听见磬竹说:“这也是姜管事送来的,光是果脯就有三坛子呢,还有上好的燕窝人参,好几块冰……”
姚窕又将果脯放回去,眉眼之间似有愁绪。
“磬竹,我要沐浴。”她坚持道。
磬竹见她如此,出了屋去,过了会儿又进来,说小珠她们在准备热水了。
过了一刻钟,小珠清云两人便布置好了净室,姚窕被磬竹扶着过去,只见屏风后的木桶内热气腾腾,两扇窗紧闭,只一扇窗虚掩着,窗下燃着个炭盆,因此室内热得如同烈阳暴晒过的午后,令人汗珠涔涔。
清云上前来行礼,恭敬道:“夫人,灶上已熬好了米汤,备好了小菜,您沐浴过后我就端过来。”
小珠要上来给她脱衣服,姚窕忙说:“多谢,我自己来便好。”
二人便退了出去,磬竹给她收起衣服后,也出去了。
姚窕浸在水中,热意侵入肺腑,身体里的那点凉意全散去了,这才觉得放松下来,脸颊也渐渐有了血色。
小珠清云二人确实周到,她们是姜管事派来的,她没记错的话,姜管事应是高冶外院的管事,那如今的这些安排,莫非是高冶授意的?
脑海中的亲密画面令她头脑发昏,她将头埋入水中,水中睁开眼,看见自己姣好的身体在水中似乎泛着光。
所以……她的这副面孔和这具身体,确实让高冶情难自控了吗?
姚窕在水中环住自己的身体。
果然,就算高洁如圣人,也逃不脱这般的诱惑。
这于她的计划,于她和秦贽的计划有益,她还得多谢尤令缇……
姚窕从水中而出,大口喘气。
她的自尊她早已舍下,献出自己,罔顾人伦,做高冶见不得光的禁脔,这是她早已接受了的,也是她一直以来所图谋的。
她应当顺势而为不是吗,可为什么,心中只有淡淡悲凉。
夕阳西下,高冶下了衙,进了云澜院的书房,姜管事早已候在门口。
姜管事揽下了陆成的差事,还兼任原来外院宾客往来之事。
陆成最后因擅离职守,被高冶调去外院,在高冶身边跟了十年的管事就这样失了势,这几日云澜院内的家仆们个个谨慎小心,唯恐哪里落了错处被打发去外院。
姜管事随高冶进了书房,接过高冶脱下的官帽官服,见他换了常服在桌前坐下,才上前道:“爷,姚小姐今日酉时醒了,古大夫来看过,说已无大碍,静养着吃上几服药便好。”
高冶在写字,闻言低低应了声,并无其他反应。
“爷,姚小姐说不喜院里太多人伺候,我便只留下了熬药的翠柳。”
“好。”
姜立低敛着眉目,揣摩着那声音中情绪,犹豫了一瞬还是说:“清云说姚小姐今日没吃什么东西,爷,您要不要去来风院看望一二,现在来风院应当还未歇下。”
高冶手中的笔顿了顿,烛光下,他眉目清隽,坐姿如松,板正而挺拔。
19. 遇险 “晚一些。”
“晚一些。”
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管事心中却已笃定,这位四夫人乃是大爷心中记挂之人。
他是高家的家生子,从前不太得重用,此次因陆管事犯了忌讳才得以到云澜院伺候,他须得好好揣摩主子的心思,至于其他的事,他不该也不会去管。
一直到亥时,高冶才往来风院去。
园中已被姜管事清场,一路过去并未见到什么人。
来风院的院门虚掩着,高冶抬步而入,院中清净无人,只正房内亮着,姜管事要上前敲门,被高冶拦住,高冶挥了下手,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夏夜闷热,吹来的晚风也带着白日里的热气,高冶抬头望天,天上月亮未圆,寂寂地挂着,惹人遐思。
近来京中动荡,宸王睿王两派之间势如水火,暗斗不休,父亲又未起复,所有的事都得由他来斡旋处理,虽十分棘手,却也尽在掌控之中,但心中却仍颇为躁动。
高冶望着窗后烛火映照下的窈窕身影,不由想起今日他与座师尤弼见面的情形。
他今日只是露了个和离的话头,便引来座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他请自己多多包容尤令缇,还提出要将家中的庶女嫁给他做妾。
他婉拒了,看着眼前年迈的座师红了眼眶,那句和离的话却是再难说出。
那道身影离窗子更近了,木窗被推开,她柔和的目光不期落入他的眼中。
推开窗的时候,她正拿着把团扇,一下一下扇着,长发都绾了起来,脖颈愈加纤细修长,她只穿了里衣,胸前一大片肌肤像淡淡的月光一般泛着珍珠色。
见到他,她露出惊讶之色,很快转过身去,往里走了两步,披上了外衫。
他起身上前几步,侧身在窗边站定,没往里看。
“醒来可有好些?”隔着窗子,他问。
“嗯。”她的声音从窗里传出来,婉转而慵懒。
窗外廊下高冶颀长的影子落在院中,姚窕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心头乱跳。
没想到今天会见到高冶,就这会儿功夫,她又控制不住想起昨日之事,虽然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却只觉得好似只过了一两个时辰一般,那恍若梦一般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她的脸发起烫来,又往里退了两步,直到看不见那道影子。
虽然昨日是为药物所控,她也记不清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但那些画面提醒着她,二人之间已不再清白。
她想她对他没有什么男女之情,那他呢,对他这样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否是他有情意的证明?
又或许,高冶并非她想的那样,秦贽不是说,高冶宸王通敌叛国吗,他也许有着她所不知的另一面……
姚窕又往前走一步,廊下的那道影子已经消失无踪,她又走到窗边,只见院中空无一人,只余夜色,院门也已被关上了。
她松了口气,将窗子合上,没多会儿磬竹推门而入,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小姐,孙婆子说这些天没人送信过来。”
姚宜每月会送封信来,这是她们姐妹二人的默契,若有信来,就是平安。
只是这个月的信已迟了几天,不知道她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才耽误了,姚窕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又等了一日,还是没有信来。
姚窕便送了个条子给秦贽,询问姚宜的事,却没得到回复。
她又给了口信说有要事相商,秦府那边才有了回信,约在一日后见面。
这天午后,姚窕约了沈景一叙,用令牌出了门,在安北侯府略坐了坐,从侯府角门出去了,另雇了顶轿子往约好的地点去。
碧云轩后的巷子里,停着辆马车,马车不远处,站着厉风,见她下了轿子,迎上前来道:“姚小姐,大人在车里。”
姚窕点头,脚步不停,刚经过他,又听见厉风低低的声音传来:“她被睿王的人带走下落不明。”
姚窕回头看他一眼,厉风低着头,瘦削的脸看不清神情。
她心中一沉,脚步停住,厉风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面色不变道:“大人还在等您。”
姚窕收敛神色,往前上了马车,秦贽坐在车里,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距上次不欢而散已有小半月,秦贽穿了身玄色常服,靠在车壁上,双眉不自觉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迹。
“大人。”姚窕坐下来。
秦贽见她端端正正坐着,有些拘谨的模样。
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只觉得她又瘦了不少。
秦贽收起多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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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眼神移开,问:“你有何事要说?”
“大人,前几日乞巧节,长公主来了高府,言语之中对宸王殿下颇为赞赏,这两日又请高泠娘去了公主府,听说一同去的还有两位内阁大人的夫人,我想着,可能事关立储一事。”姚窕小心道,在心中思索着等下怎么问姚宜之事。
秦贽不语,近来睿王殿下的好几个支持者倒戈,他们的人在京中失了势,再加上边关北狄诸事,一时间睿王一党处于下风,处处受人掣肘。
从前几番交手,他们以为宸王一党中,高聿城府极深,手段又狠,现在高聿被他们斗倒,高冶逐渐取代了宸王一派中高聿的位置,他们却发现,高冶比从前的高聿更难对付。
更何况,还有万分重要的东西在高冶手中。
秦贽冷声道:“可还有别的?”
“大人,我……”姚窕谨慎措辞,抬眸看着他道,“我已顺利接近高冶,只要再等些日子,等我能近他的身,我便去找您要的东西。”
秦贽看她,见她眼神柔顺,又露出一贯的乖巧,从前,他见她这模样只觉得遂心如意,现下听了她的话,却又不禁想着,高冶是否就是被她这样的神情所迷惑。
秦贽脸色又阴沉了些,听见她问:“大人,宜儿最近去了哪里,怎么也没个信儿?”
又是她的宝贝妹妹。
她见了他,就只会问她的妹妹。
“她很好。”
秦贽冷淡回道,下一瞬便见她胸口起伏,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她看着他,半晌才说:“大人,你不可以骗我的。”
她的声音里有些委屈,又有些薄薄的怒气。
她生起气来,比她柔顺的时候还要生动。
但她为别人生气,让他也有些愠怒。
他的目光攫住她的面容,沉声道:“你在怀疑我?”
姚窕摇头,红了眼眶:“大人,您想怎样对我都可以,但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大人,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被人掳走了,求求您,能不能救她回来?”
车内沉默了一瞬,随后秦贽冷然一笑。
“很好,我竟不知我身边出了内鬼。”秦贽伸手箍住她的下颌,冷峻的眉眼低沉下来,如鹰一般迫视着她,眼底冰凉一片,“你妹妹诱惑人的功夫莫不是跟你学的?”
20. 筹谋
姚窕的眼中似有火苗窜动,他知道她骨子里身为高门贵女的傲气没有被磋磨而尽,只是被她藏得更深,偶尔被他察觉到。
但他喜欢看她为他低头的顺服,果然,那点火苗很快被她的泪意掩盖下去。
眼泪是她的利器,她放软了声音:“大人,宜儿她性子莽撞,年纪又小,若是得罪了什么贵人,还请您多多替她担待。”
“我说了,她无事。”秦贽看向别处,面色不虞。
“那么多天都没个信来,怎会无事!”姚窕提高了声量,见秦贽眼风扫来,她深吸口气,“大人,求您了,姚家就剩我们二人相依为命,我只求您能护妹妹周全。”
姚窕拭去泪珠,半跪在他面前,看见他转过头来,露出个不屑的笑来:“相依为命?”
他仿佛在笑她的不自量力,他在告诉她,她们二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恩赐。
姚窕眸色冷了些,面上却带起点笑意:“大人,您说的我都会去做,而护佑妹妹周全,是您给我的承诺。你我之间交易已成,您不能食言。”
姚窕挺直了背,满脸倔强。
“交易?”秦贽怒极反笑,睨着她,“跟我谈交易,你够格吗?”
“出尔反尔并非君子。”姚窕一字一顿。
“所以你现在心悦君子?”秦贽脸色阴沉,心头怒火愈盛。
姚窕见他没有松口的意思,不想再忍受他的阴晴不定,转身欲离开,被他抓住手腕,她不愿回过身子,肩膀便拗得有些生疼。
“你总得让我得到些回报,再跟我谈条件。”
秦贽在她身后嗤笑,随即松开她。
姚窕下了车,一颗心坠得疼,眼泪在眸中打着转。
她是不够格,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但在他眼里,她只是个物件,他对她毫无情意,他看轻她,将她视作他的棋子。
她总是想着,他对她是有情意的,否则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女,他为何要为了她救出妹妹,收留姚家家仆和流离失所的族亲。
在他将她送入高府的时候,她就该明白这是一种妄想,若她那时便想明白了,也不至于时至今日还会感到难过。
厉风就在马车边站着,姚窕心中愧疚,知道厉风回去必定会受到责罚,本犹豫着是不是要表达下歉意再问些姚宜的事,身后马车内传来一声带着怒意的“走”。
厉风面无表情上车驾着车走了。
姚窕又坐轿子回了安北侯府。
她同沈景说在给别人教琴攒私房钱,所以沈景有时会给她打个掩护,见她回来,沈景有些担忧:“窕窕,近来京中可不太平,你现下教的是谁家的小姐,不如我请她来我们侯府,你在我们侯府教不是更为稳妥?”
“未出阁的小姐出门也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劳烦你想着。”姚窕不想对着沈景说谎,三言两语岔开话题,“你方才说京中不太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是从两河来的匪患,近来十分猖獗,京中好几户人家都遭了难了。”
姚窕想起前阵子姚宜和秦贽的只言片语,最近在京中生乱的不是北狄细作吗,怎么又成了两河来的匪患?
她心中狐疑,又听见沈景说:“就这样……”
沈景环顾四周,让身边的婆子退下去了,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京城近来这样乱,睿王和宸王庆王他们还要出京去游猎,侯爷奉命陪驾,其实是保护他们去了,京城外这么多流民,又不知那些匪患藏身何处,你说若有危险,可怎么办……”
沈景脸上愁云惨雾的,姚窕安慰了她好一会儿,才回了高府。
快要傍晚,向来热闹的主街上人却不多,还有不少铺子早早关了门,京中极少有这般萧条的景象。
马车被检查过后继续前行,姚窕在车里思索着沈景的话,睿王去了京郊狩猎,厉风说宜儿是被睿王的人带走了,那宜儿的消失是和睿王有关,还是和此次的游猎有关?
无论如何,都与睿王有莫大的关系。
但宜儿究竟是如何与睿王有了接触的。
姚窕握紧拳,宜儿的身份特殊,万一被睿王发现了端倪,她又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秦贽是睿王一党的人,难怪他不肯答应她,姚窕不敢再往下想。
回到高府,姚窕回了来风院,关上房门,忙让磬竹将之前收着的银票缝到她衣袖之中。
她要出城去一探究竟,带上这些钱或许会有帮助。
至于如何在京中戒严之时出城,她决定去找高冶,高冶身居高位,又是宸王的人,他有这个能力安排她出城。
如果秦贽说的不假,高冶身边有暗卫,那他现在就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只是要以什么理由去请求他,她须得好好想想。
磬竹缝好最后一针,姚窕摸了摸袖子夹层里的银票,让自己镇定下来:“磬竹,我一会儿要去云澜院,如果顺利的话,今夜就要出城,万一宜儿回来了,你便让她好好在京中待着不要出城,若是没人来找你,你便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是……”
姚窕顿住了,没往下说。
“若我有什么事,匣子里还有一些银两和首饰,你拿去……”
“小姐!”磬竹脸色都白了,有些慌乱地握住她的手。
“……我会回来的,等我。”姚窕露出个勉强的笑。
随即出了门,消失在院外的小径尽头。
夜幕已降,姚窕一路避着人,到了云澜院边的小院子,那是高冶的书房所在。
门口的小厮听了她的话,找了姜管事来,姜管事见了她,恭敬地将她迎进书房边的屋子里。
“爷应当已下衙了,四夫人您在此处稍等,等爷回来了我便带您过去。”姜管事退出去,又让丫头端了茶水糕点来。
足足等了三刻钟,高冶才回来,姜管事进来请她去书房,姚窕心头乱跳,整理了下衣裳,随他进了书房。
这是她第一次来高冶的书房,书房两边的烛台上燃着十数支蜡烛,照得屋内亮堂堂的。
屋子正前一张楠木书桌,右侧立着一个书架并一个博古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博古架上却只摆着两个花瓶,其他格子里摞着不少起了毛边的书和几方砚台。左侧则立着架孤山雪景屏风,能看见屏风后摆着张榻。
高冶刚下衙,穿着身绯色官袍,坐在书桌前,听见动静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高冶很快移开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余光见姚窕身影走近了,来到他身侧,猝不及防跪了下来。
他忙转身去扶她,望进她泛红的眼睛里,心立时便乱了。
姚窕跪在他的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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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紧了手心。
她现在似乎越来越习惯用这样折辱自己的方法去达到目的,她的尊严于她来说,是现在最放得下的东西。
她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衡舟哥哥,求您帮帮我。”
“发生了何事?”她的手臂纤细,他几乎一手就能环住,但力气却大得很,轻了扶不动,重了他又怕弄疼她,于是他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放缓了声音。
“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妹,从前在姚府和我一起长大,姚府落败之后,便被充为官奴。前几日听说跟着贵人们出城了,在京郊遭遇匪患,至今下落不明,她年纪小,这些年来很不易,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忍看她平白送了命……”泪珠落下,姚窕跌坐在地上,抽泣道。
双手被温热的触感拢住,她低头,是高冶拉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很轻柔,落在她的头顶:“起来说。”
她便就着他扶她的力起了身,他要收回手,她忙伸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抬头看他:“衡舟哥哥,可不可以帮帮我?”
她轻轻蹙着眉,露出柔弱的神情,她知道,她这样最能让人心软。
高冶耳朵微红,不由稍稍移开眼神,眼睛向下,不期落在她的唇上,饱满嫣红,微微张着,他又移开,脉搏一下跳得比一下重。
“此事不难。”他回了下神,才看她,她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听了他的话,眉间那点愁绪终于散去一些,“近来京中虽有匪患出没,却不足为惧,若你那表妹如你所说,是这些天随贵人出了城……”
高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姚窕握紧他的手,他又说:“我让人去城外各处探查一番即可,别担心。”
“衡舟哥哥,多谢你。”姚窕露出感激的笑来,转而又有些小心翼翼,“我想一同去,可以吗?”
“城外危险,还是不要……”
高冶婉拒,还未说完,她便扑到自己怀中,环住了他,她瓮声瓮气的:“您就让我去嘛,您的人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万一错过了岂不是白费工夫,我会很小心的,您放心。”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双目映着微弱的烛光,轻轻晃着他的手臂。
他不免心神荡漾,抬手抱住了她,想了想说:“好,我同你一去。”
听到她如释重负的感谢,他轻轻牵动唇角,笑了下。
这个笑容很快又散去,怀中的她也环住他,他们紧紧相拥。
仿佛只有在此时,他不是别人的夫,不是高家未来的家主,她也不是别人的妻子。
但出了这扇门,他又能给她什么。
他们这样又算什么呢。
是偷情。是通奸。
是为世人所不齿的。
他将她抱得更紧,似是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抬起头,投来疑惑的目光。
望着她比夜昙还要清丽娇美的容颜,他的眼神逐渐迷离,低下头去,她似是娇羞无限,闭上了眼睛,眼睫轻轻颤动着。
她的香气再一次涌入他的鼻间,双唇就要触碰的一瞬,房门忽然被人重重踢开,他很快清醒过来,抬手扣在她的脑后,将她埋在怀中。
抬眼看去,他神色一变,眸光瞬间冷了下来。
“冶儿!你……你们!”高老夫人站在门口,看见抱在一处的两人,脸色剧变,震怒之下竟哽住了。
21. 事发
门外除了高老夫人,另有两个婆子,和跪在院中垂着头的姜管事。
高冶面上尚算镇定,放开姚窕,他低头看她一眼,见她面色苍白,似是吓着了,便将她护至身后。
“母亲,您怎么来了。”
高老夫人见状几乎昏厥过去,被她身后低着头的婆子搀住,缓了缓才斥道:“贱人还不快出来!”
姚窕脸色苍白,身形抖了抖,听见高冶说:“母亲,我院中的事请您不要插手。姜立,送老夫人回去。”
高老夫人当即震怒:“冶儿,你为了这个贱妇忤逆你的母亲?你这是不想让我活了!”
说罢高老夫人又往后倒,婆子忙扶住她,这时高老夫人身侧的门后走出个人,她深深蹙着眉,极快地扫了眼书房内的两人,说:“大哥,不如请母亲屋内说话。”
房门关上,屋内高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冷眼看向站在高冶身边的姚窕,斥道:“跪下!”
姚窕跪下,低着头,羸弱的肩却挺得笔直。
“你这恬不知耻的□□,冶儿可是你夫君的兄长,你竟敢罔顾人伦,做下这等□□之事!”
“母亲,此事乃我一人之错,与她无关。”高冶掀袍跪下,身姿如竹。
高老夫人锐利的目光落在高冶身上,带了点悲色:“你弟弟整日里卧床不起,他过得苦啊,你如何对得起淮儿……”
“是儿不孝。”高冶声音无波无澜。
房中陷入沉默。
高老夫人目光从高冶处移到姚窕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姚氏是不能再留了,我会同你父亲说,休她出府,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高老夫人肃然道。
高泠娘看了眼姚窕,心中一叹,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姚窕尚有一线生机,兄长也不会因此事被影响。
姚窕身子轻轻颤抖着,一时心乱如麻。
一边想着妹妹尚且下落不明,一边想着若是被休,在秦贽那边该怎么交差。
“母亲,姚氏现下确该与四弟和离……”
“和离?!做梦!我没打死她就已经是手下留情,还想要和离!”高老夫人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高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会亲自去尤家提和离,和离之后,我便娶姚氏……”
“大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高泠娘急道,“你这样做将高家置于何地!”
“冶儿!你莫非是糊涂了不成?姚氏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你?你还要和离?你……你何时成了这般离经叛道之人!”高老夫人拂袖,扫落桌案上的杯盏,笔墨茶水落了一地,她指着姚窕,气得颤抖,“必定是这个□□蛊惑了你!来人!将这□□带下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闻声开了门进来,被高冶高声喝止:“谁敢放肆!”
两个婆子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拿眼睛去看高老夫人。
只见高老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起了身走到高冶面前,抬手扇了他一掌。
“逆子!”高老夫人声音发颤,红了眼眶,“你今天若要护着这贱人,就别再叫我母亲!”
高冶抬头,却并不看高老夫人,深深做了个揖:“恕孩儿不孝……”
“大爷。”一直安静的姚窕轻轻出声,“请您千万别为了我惹母亲生气。”
“母亲,此事都是我的错,我跟您走,请您不要生大爷的气。”姚窕带着哭腔,磕了个头。
身后的两个婆子看了眼高老夫人的眼色,走到姚窕身后,碍于高冶终究没有上手,只不冷不热地说:“四夫人,请吧。”
高冶收紧双拳,隐忍的面色在对上姚窕担忧的眼神时微微松动,姚窕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高老夫人叹了口气,带着高泠娘走了。
高冶起身,在书房坐了许久,唤来姜立:“你把卫七叫来。”
卫七乃是暗卫之首,他有什么棘手的事都是交由卫七来处理。
他要将姚窕所托之事办好,让她放心。
至于其他的事,要徐徐图之。
高府的另一边,高泠娘陪着高老夫人回了荣信园,高老夫人在榻上坐下,只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一般,满面颓色。
高泠娘心中很乱,她这些天一直注意着高冶姚窕二人的动静,今天姚窕刚进了高冶的院子,她便知道了。
她本以为他们二人之间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毕竟那天的事,是尤令缇设计的,但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她发现他的兄长似乎是认真的。
若非他在意之人,他不会主动去关心,若非他看重之人,绝不会给她接近他的可能。
这是他默许的。
现在父亲重回高位的机会实在渺茫,高冶便是高家的顶梁柱,是夫君的追随者,是高家一大家子的依靠。
她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不利于兄长和高家的事。
情急之下,便来找了母亲,将此事告诉了她。
她知道兄长再怎么胡来也不会忤逆母亲,他是最重孝道之人。
谁知,竟闹到这个地步。
望着母亲发青的脸色,高泠娘有些愧疚。
“母亲,您消消气。”高泠娘给高老夫人倒了水,在榻边坐下。
高老夫人红了眼眶:“泠娘,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幼子成了废人,向来最为人称道的长子如今也……”
“母亲,还有我在呢。您别难过,兄长不过是一时着了迷,过两天,他一定会想明白的。”高泠娘轻抚着高老夫人的背,神色渐定,“只是那姚氏,是绝不能让她再继续留在兄长身边了。”
“休了她!”高老夫人露出嫌恶之色。
“不可。”高泠娘若有所思,高老夫人看她,她接着说,“母亲,您想,姚氏和弟弟的婚事乃是圣上所赐,如今未满一年,便要休妻,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高老夫人叹道:“也不知圣上为何要赐下这门婚事,你弟弟真是苦命,成了残废,还要娶这样一个□□进门。”
“朝中的事,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也是看中我们高家……”高泠娘幽幽道,“若是从前,姚氏倒也配得上我们家,但姚家没落,她又在教坊司多年,我们高家不计前嫌娶她进门,她竟做下此等丑事,简直是将高家架在火上烤!”
“那你方才为何说不可休她!”高老夫人不解。
“母亲,兄长说的话您也听见了,若是您做主休了姚氏,岂不是正遂了兄长的心思,他到时候若是真的去尤家提和离,那该怎么办?”
高老夫人沉默。
她虽不喜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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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这个长媳,但比起姚氏来,二人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还不如留着姚氏,将她送得远远的。”高泠娘缓声道,“一来兄长毕竟是淮儿嫡亲的哥哥,总是会碍着这一层身份不便再做些什么,二来日子久了,兄长对她的心思也就淡了,您再多挑几个貌美的丫头送到他身边,想来便好了。这样此事既能瞒下来,又不会伤了母亲您和兄长的母子情分,您觉得如何?”
高老夫人沉吟道:“说得很是。就算休了那贱妇,也是丑事一桩,不如远远打发了她去。”
高老夫人想起姚窕那娇美的容色,又想起尤氏,和姚氏比,尤氏确实略显逊色,前些日子送去的沁雪也只算清秀,如果想要让儿子淡了心思,便要挑更好的去。
“只是我院子里没有那样妖妖娇娇的丫头,唉,过几天我便让陈婆子去外面买上几个。”高老夫人皱眉道。
“这母亲不用担心,我从王府里挑几个好的送过来就是。”高泠娘笑道,宸王府内貌美的丫头很多,多是那些官员送来的,她正想着怎么处理了她们才好,现在正是瞌睡来了枕头,一箭双雕的事。
“如此便要你多多操心了,泠娘,没有你,母亲可怎么办。”高老夫人握住高泠娘的手,摇头叹气。
“母亲,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兄长是我嫡亲的哥哥,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害他。”高泠娘扶高老夫人在榻上躺下,“事不宜迟,明日便将姚氏送去郊外的别苑。”
高老夫人点点头。
“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去别苑避暑,母亲,我们便带上淮儿一同过去,那边安静,适合养病,我们便在那边好好看着姚氏,过些日子再回来,您觉得怎样?”
“也好。”高老夫人赞同道,如此,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把尤氏也带上。”
听了高泠娘说的乞巧节那日的事,高老夫人心中很是不安,她不清楚尤氏那样做的道理。
若是没有今天这事,她也是要好好管教尤氏一番的,但现在这已不是最重要的事,尤氏再如何,也是他儿子的正妻,主管高府中馈的宗妇,她要给尤氏这个脸面,等处理了姚氏的事,再说其他。
荣信园角落的杂物房里,姚窕双手被缚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她靠在墙上,心中想着,高冶是不是已经派人出城了。
方才她息事宁人,为的就是让今天的事早些结束,以免耽搁下去,让妹妹的处境更加危险。
高冶既已答应了她,今夜应当会派人出城。
至于自己的事,以后她再想办法。现在最要紧的是妹妹的安全。
她稍稍动了动,肩膀上一阵疼痛蔓延至全身,被绑久了,她全身酸痛。
屋外传来的蝉鸣愈加清晰,夜深了。
姚窕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两个婆子进了门来,将她拉起来,什么也没说便推着她往外走。
姚窕踉跄了一下,问道:“嬷嬷,这是去哪里。”
婆子不语,姚窕只能随着她们的动作往前去。
直到上了车,马车跑起来,姚窕这才知道,已经出了高府了。
她又问了几遍,在车里监视她的婆子才冷冰冰说了句:“去别苑。”
姚窕心重重往下落,不一会儿,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22. 贼祸
被带到别苑的第三天,她仍被关在僻静处的小屋子里。
白日里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鸟鸣,日光都照不进这间房。
房门被上锁,门口每日有婆子在外看守,只在晚间送一次水和饭。
她的手脚被麻绳捆了三天,一开始她还想着要挣脱,只是她浑身上下的首饰都被婆子搜走,连耳朵上戴的耳环都被抢走,屋子里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没办法脱困。
到第二天,手腕被擦破了皮,渗出了血。她便不再挣扎,将晚上送来的馒头吃掉,茶水喝得一干二净。
她要先让自己活着。
她不知道高老夫人打算关她多久,她也还没想到出去的办法,但她要撑下去,她还要去见宜儿。
外面天色渐暗,姚窕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一阵阵发晕。
门锁响动,随后门被打开,一双手伸进来,将一个木盘和一壶水随意地放在地上,很快又收回去,三两下将门又锁上了。
姚窕慢慢坐好,双手扶着墙壁站起来,立时眼前一片白,等和缓一些,她往门口跳去。
房间很小,跳了几步便到了门口,她靠着门坐下来,双手拾起盘中唯一的一个白面馒头,小口吃着,就着壶嘴喝几口苦涩的茶水,吃完便倚在窗下躺着,以免损耗体力。
第二日晌午过后,门外响起动静,锁被打开,屋外的亮光迸进来,晃得姚窕睁不开眼。
姚窕眯着眼睛看去,却是尤令缇来了。
她款步而入,在丫头搬进来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姚窕身上,带着点笑意地打量她。
姚窕鬓发散落,脸色苍白,素色的衣裙沾染上污迹,憔悴之中却透着股倔强的清冷。
尤令缇心中不屑,她最厌恶像姚窕这样以色侍人的女子,实非良妇。
“四弟妹这几日过得似乎还不错。”尤令缇嘴角微微牵动。
前几天高老夫人忽然让她一起来别苑避暑,她还有些摸不准高老夫人的想法,来了之后的第二天她便知道姚窕被高老夫人软禁在这小院中。
想来是那日在万青楼的事被高泠娘告诉了高老夫人,所以姚窕才会被软禁在此。
高老夫人没告知她此事,却也没想瞒着她,还让她管着别苑一应事务,这是在向她示好。
高老夫人还是忌惮尤家的。
姚窕垂着眼不说话,尤令缇脸色依旧:“弟妹从前颇负盛名,连我也听说过姚太师家的女儿德行出众,如今看来,却也不可信。”
嫁到高家后,有一年尤令缇去参加宴会,宴会上姚窕被贵妇人们围着如众星捧月,个个都赞她好,她在众人面前又是弹琴又是作诗,尤令缇当时便觉得她也太爱出风头了些。
后来姚窕没入教坊司,她本以为她们这辈子再无交集。
但姚窕的命却很好,还能嫁到如日中天的高家来当媳妇,她却还不知足,引诱自己的丈夫,她这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不可信便也罢了,我没想到,姚氏女竟如此不检点,甘为下贱。”
姚窕仿若未闻,指头都未曾动过一下。
这些话从教坊司到高府,她早已听了百次千回,对她来说已不新鲜了。
“你可想过有今日的下场。”尤令缇见她面色平平,冷笑道。
前两日刚送来的消息,江庭轩被选为参谋,即将前往北境,以候大战。
她知道这是高冶对她的报复。
他要让她痛苦,她必定让他比自己痛苦百倍。
还有什么比有情人分离更痛苦的呢,她懂这种苦楚。
尤令缇睨着她:“你既犯在我手里,这辈子便在这里好好反省,只要有我一天在,你就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姚窕听到此话,心头一跳,抬头看她,只见她面有得意之色。
尤令缇想把她囚禁在这里,这必然也是高老夫人的意思,她不确定高冶会不会为了自己违逆他母亲的命令,所以她不能在这里等着高冶来救她。
心中很快生出一计,姚窕露出个欲语还休的神情,轻声说:“爷答应过我,会带我出去。”
她看着尤令缇,那目光似乎是一种挑衅,果然尤令缇面上浮起怒意,不等她说话,姚窕又说:“嫂子,我本不想说,爷说,他要娶我为妻,他要跟您和离……”
“你闭嘴。”尤令缇呼吸急促,怒气令她心口发痛。
姚窕仔细看她的神情,见尤令缇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又换了个表情,神情恹恹,眼眶微红:“嫂子,我知道是我对不住您,但我与大爷两情相悦……我不敢僭越,只求您能容下我,让我留在大爷身边伺候。”
尤令缇冷眼看着她。
姚窕垂下眼帘,尤令缇和高冶之间必定有了什么矛盾,才会有上次万青楼那一出戏,她这么想让自己的丈夫身败名裂,怎会轻易放弃,她要推尤令缇一把,或许很快能见到高冶。
听了姚窕的话,尤令缇反而笑出声来。
“两情相悦?”尤令缇露出个讽刺的笑,“你以为高冶是什么好人么?”
当年姚家被诬陷一案,高冶在其中推波助澜。
姚窕兄长是他多年的好友,他不也狠得下心吗?什么君子,人面兽心罢了。
尤令缇上下打量着她,她倒是开始好奇了。
与高冶成婚多年,她从未见过高冶对谁上过心。高冶确实对姚窕有意,姚窕现下看着也是对他有情。
可若是姚窕知道她的情郎是谋害她全家的凶手,那又当如何呢?
她可太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不过姚窕方才的话倒提醒了自己,将她关在这里并非上策,她还等着看他们二人的奸情败露,为千夫所指呢。
高冶对她的薄情,对她的折磨,她要一一还回去。
尤令缇拂袖而去,看着婆子将门锁好,她带着丫头往正院去。
丫头秋白低声说:“夫人,二姑奶奶回来了。”
尤令缇点下头,这几天高泠娘每日会去粥棚布施巡视,一般到申时才回来,今天回来得却早。
等到了高老夫人住的正屋,高泠娘正坐在榻边服饰高老夫人喝解暑汤,见到她进去,对她笑了下。
“尤氏,淮儿那边的解暑汤可送过去了?冰块还够不够用?”高老夫人见了她便问。
“母亲,晌午便送过去了。”尤令缇在圆凳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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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块是够的,早晨大夫来看过了,说是不让用太多冰,免得寒气入体,反而不好。”
“大夫怎么说?”说起高淮,高老夫人满面愁容,自上次从刑部回来,高淮便一病不起,身子本就虚弱,身上又受了重伤,每日里昏睡不止。
“大夫说夏日里倒是不相干的,等立秋后,屋内便不能见风,若有差池,怕会不好。”尤令缇面上也露出点忧色来。
高老夫人沉默了几吸,才说:“按大夫说的做便是。”
“是,母亲。”
“母亲,您也别太担心,四弟这病好好坏坏的也有些年头了,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说不定过几天又好起来。”高泠娘将药碗放到一边,“我那里又新得了几支上好的山参,过两天我就让人送来给四弟补身体。”
高老夫人欣慰地笑着点头。
高泠娘看了眼身边的丫头,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纷纷退了出去,房门关上,高泠娘轻声道:“母亲,今日我去云渺寺粥棚布施,那边发生大事了。”
高老夫人尤令缇两人看着她,她继续说:“昨天夜里,有盗匪突袭了云渺寺,将寺里藏着的几十袋米都抢走了,守在云渺寺的兵士被那群歹人全杀了,还有几个和尚也……”
“怎会发生这等事?!”高老夫人心惊,这可是在京郊,天子脚下,什么贼人敢如此放肆。
“说是盗匪,我估摸着他们是北狄来的细作。这伙人潜入京中已久,前阵子被殿下捉住了几个,都是死士,在牢里服毒自尽了。没想到城外还有这么多……”高泠娘有些后怕,昨夜她们都睡下后,那伙人就在云渺寺行凶,高家别苑离云渺寺可不远……
“这是要大乱了,北狄人怎会到我们京城来了!”高老夫人抚胸叹道,“那我们可要早点回京?”
“现在还不可,现下还不知道那伙人藏身在何处,我们若是贸然回京,恐怕会有危险。”高泠娘安抚高老夫人,“母亲,您别担心,刑部的人已在四处搜查,城防军也来了,指挥史分派了一队人来守着我们别苑,应当是无事的。”
高老夫人心下惴惴,高泠娘又安慰了几句,才和尤令缇一起出了屋子。
“嫂子,从今晚开始,夜里内院外院都要有人守夜,别苑的护卫您安排着他们换值巡查,还有那些丫头婆子,让她们夜里都警醒着些。”
“好,我等会儿就去安排。”
两人又商量了些对策,便各自散去了。
暮色四合,夜深之后,别苑格外寂静。
别苑外的兵士两人一组,手持火把,踱着步来回巡查。
树林深处,一行人脚步急促,穿行在夜色之中,很快在树林外围停住。
过了许久,箭矢的破空之声和着蝉鸣,打破了夜的沉默。
箭头急急插入巡逻的兵士喉管之中,穿过他的血肉,射进围墙的砖块之间。
另一名兵士转头,见同伴血流如柱,惊叫出声。
他拿起竹哨要吹,黑暗中一黑衣人疾步向前,手持弯刀,利落地割破了那兵士的喉咙。
余下的黑衣人如箭矢一般射出树林,在夏夜的宁静中,冲向别苑。
23. 夜潜
黑衣人分成两拨,一拨人翻上围墙,拉弓射别苑内的兵士护卫,一拨人提着弯刀冲了进去。
很快别苑内惨叫四起,两方缠斗在一起。
内院正屋,高老夫人睡得正深,忽听见有人在耳边高声呼叫,她猝然惊醒,看见丫头跪在床边伸手不停摇晃自己,刚想开口训斥,却听得那丫头说:“老夫人,进贼人了!”
“什么?”高老夫人登时清醒了大半。
“那贼人都杀进来了!外面都是血!”
丫头吓得哭了出来,高老夫人不及细问,那边房门忽被推开,抬眼看去,是高泠娘和尤令缇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母亲,您没事吧?”高泠娘快步向前,前前后后将她扫了一遍,伸手扶她下床,“母亲,前院进了贼人,大嫂已经叫人去套车,快走!”
高泠娘给高老夫人披了件外衫,搀着她往外去,走得快,高老夫人差点被绊倒,临近屋外,外面吵嚷的声音愈发清晰,高老夫人也顾不上其他,摸着黑与尤令缇二人往后院侧门方向去。
“泠娘,淮儿那边如何了?可安排了人接他?”刚走两步,高老夫人想起高淮来,急问。
尤令缇微愣,方才乱起来,倒把高淮那边忘了,一时心虚,面上也显出来几分。
高老夫人见她不说话,心里便有些生气,耳边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她暂且压下心中的怒气,道:“我们去淮儿那里,接上他一起。”
几人的脚步停下来,借着灯笼微弱的火光,高泠娘见她母亲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一时也有些羞愧,她竟然将自己的亲弟弟给忘了,便答应下来:“大嫂我们去接上四弟,他院子里都是丫头,不好挪动。”
“可……”尤令缇从被惊醒到现在,心跳得极快,高淮住的地方离前院很近,若是遇上匪徒可怎么好。
但她们二人态度坚决,她只好答应下来,一面让家仆去侧门处接应,一面随高老夫人二人往高淮处去。
夜幕之下几点火光在潜行,三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等到了高淮住处,发现正房的门大开着,门口似乎躺着几个人,几人惊呼出声,一动不敢动。
高老夫人闻到淡淡的血腥之气,心中已猜到此地发生了什么,不由痛哭出声,高泠娘忙抱住高老夫人,心中悲伤,也落下泪来:“母亲,千万不要出声,贼人必定还在这附近。”
尤令缇命婆子上前查看,那婆子脚下虚浮,提着灯笼往正房走,灯笼从地上的几个人脸上掠过,一张张惨白的脸吓得婆子冷汗直流,进了正房往里去,床前地上卧着个人,婆子哆哆嗦嗦一看,马上认了出来,这是高淮房里的碧宛,她提着灯笼往床上一照,只见高淮胸口处已被鲜血浸染,血流了一床,看着已是没有生气了。
婆子抖着身子跑出来,带着哭腔道:“夫人,四爷已是不中用了!房里人全没了!”
听到此话,高老夫人眼前发黑,差点晕厥过去。
高泠娘扶住她,泪眼朦胧:“母亲,我们快走罢!”
高老夫人被高泠娘和婆子搀扶着往回走,黑暗之中,前院传来的声渐渐弱了,直到完全安静下来。
几人身上皆起了层栗子,脚下却不敢停,马上要到后花园湖边之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一道狠厉的声音响起:“站住!”
高泠娘和尤令缇对视一眼,随即加快了脚步,往侧门跑去。
几吸之后,几个黑衣蒙面人跳到她们眼前,其中两人拉着弓对着她们,几人屏息停住。
黑衣人似乎是在打量着她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高泠娘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颤着声道:“你们想要什么?钱还是粮,我们都可以给……”
尤令缇眼看着其中一个黑衣人举着刀,飞速上前来,手起刀落,那刀极快地在高泠娘脖颈上划了过去,下一瞬,高泠娘脖子上破开一个血口,鲜血汩汩而出,血流如注。
高泠娘身子动了动,很快倒在地上。
高老夫人呆住,低头看向地上双目圆睁,了无生气的女儿倒在血泊之中,惊厥之下晕了过去。
尤令缇握紧了拳,身子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她双目之中噙满了恐惧的眼泪,喉头哽住,脑中一片空白。
那拿刀的黑衣人砍了四散的婆子护卫几刀,很快几人皆没了动静。
然后举着刀走到她面前,她看见那人的眼睛弯了弯,似乎是,笑了……
尤令缇跌倒在地,两手撑在地上往后退了几步,那人提着刀向她走近。
她跪在地上,哭着说:“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那人抬起了手中的刀,就要劈下来,尤令缇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头,令人恐惧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听见有人走过来,走近了,她的手被强行拉下,她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被人上下打量着。
随即听见身边那人有些口音的官话:“长得不错,留下她,给弟兄们玩玩。”
几个黑衣人发出不善的笑声,等尤令缇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被别在身后捆了起来。
方才那人的话,她听得清楚,一时耻辱席卷而来,令她竟开始想着,若是落入这些人手里,还不如一死了之……
但生死之线的绝望她已经体验过一回,她不想再来一回。
被黑衣人推着走,尤令缇思索着该如何脱身,抬眼望向漆黑的天,忽想起一人来,她犹豫了下,便出声说道:“几位可听我一言?”
几个黑衣人停下脚步,看向她,尤令缇感受到他们的注视,僵着身子不敢动。
见他们没动作,她继续说:“我是当朝户部侍郎高冶的正妻,我爹是翰林院大学士,你们若掳走了我,免不得会被官兵追杀,到时候你们想脱身可就难了。”
黑衣人不语,她又说:“你们要女人是吗,这里……有一个极美的女人,你们带走她便是,我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若你们还要钱要粮,我告诉你们在哪里,只求你们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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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令缇涕泗横流,抬眼看去,只见他们紧紧盯住她,很快,她听见其中一人问她:“都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那,你们可会放了我?”尤令缇呼吸急促起来,眼睛因为兴奋显得极亮。
“可以。”
尤令缇心中大喜,将眼泪抹在肩上,带着几人往前去。
没走多久,分散在别苑四处的其他黑衣人听见口哨声聚集过来,尤令缇扫了一眼,约莫有十数人,她缩了缩身子,沉默地在前带路。
黑衣人分出几个人去库房取财物粮食,又有另外三人往前院去了,仅剩下两人由她带着,往库房边上那个关着姚窕的僻静小院而去。
小屋中的姚窕靠在墙角,双眉微微蹙起,半梦半醒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姚窕醒转过来,看向门口,心中升起希望,深夜而来的人,会是高冶吗?
随着一声锁头被利器劈开的声音,姚窕的希望落了空,门被踹开,冲进来两个人,举着火把,蒙着面,二人四下扫了一圈,很快看见角落里的她。
扫把靠近她的脸,她听见那二人笑出声来,嘴里还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他们不是嘉朝人,姚窕想到此处,便警惕起来,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不由问道:“你们是何人?”
他们并不说话,其中一人伸手将她抓起,推着她往外走,姚窕脚被捆着,跌在地上,那人拿刀割开她脚上的绳子,又将她拉起来。
姚窕踉踉跄跄往外走,出了房门,看见院子里还有一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尤令缇,她也被绑着。
尤令缇没去看她,反而看向黑衣人,说道:“你们要的都找到了,现在可以放我了吗?”
两人没回答,反而推着她和姚窕一同往前,尤令缇开始慌张:“你们不是说会放了我!”
“啪!”尤令缇脸上被扇了一掌,血从嘴里流出来,她怔愣着往前走,转头看了二人一眼,看见他们手里的刀,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绝望地流着泪。
别苑外,为首的黑衣人清点了遍人数,便上了马,有一人上前,指了指姚窕两人,那马上的人看过来,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折返回去。
姚窕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往后退了几步,耳边传来尤令缇的尖叫。
只见那人抬起手向自己劈来,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姚窕醒转过来,只觉乏得很,空气中有股青草的气味,她慢慢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昏暗,依稀能听见几声说话的声音。
而那声音,像是从上面传来的。
姚窕动了动身子,坐起来,手心下是湿润的泥土,她眯起眼扫了眼四下,看见尤令缇躺在不远处,一缕光自上而下,落在她的脸上,她蹙着眉,还没清醒过来。
这是……山洞?
又像是,地下。
她正思索着现下的情形,头顶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她凝住呼吸,看见尤令缇头顶忽亮了一块,有个人从那亮光处跳了下来。
24. 奔命
“醒了没?”上面有人问道。
“没。”下来的那人回答。
姚窕眯着眼睛,看见那人蹲在尤令缇身前,伸手摸了她几下,上面那人急道:“把她弄上来!”
那人便将尤令缇从腋下提起来,上面的人伸手一拉,便将尤令缇拽到了上面。
“把那个婆娘也弄上来。”
姚窕紧闭双目,脚步声靠近了她,随即她被一双手拖了起来,她不敢动弹,那人将她托了上去,眼皮一亮,她知道她到了地上。
接过她的人手在她腰间来回摸了几下,发出猥亵的笑声:“这个婆娘也好,让我先快活快活!”
随即她被丢到颇为柔软的地方,她小心摸了摸,是草地。
“啊!别碰我!”耳边响起尤令缇的惨叫,姚窕来不及反应,便有双手摸上了她的衣襟,狠狠一扯,她睁开眼,一个脸上有疤的异族男人伏在她身边,两眼放光地盯住她,仿佛饿极的狼。
姚窕手下抓起一把土,朝他眼睛扔去,那刀疤脸叫了一声,揉着眼睛,嘴里骂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坐起来,又被另一个男人踹了一脚,一手将她的头压在地上,一手扯她的衣襟。
顺着目光看去,尤令缇在几臂之外,被一个男人压住,外衫已被撕裂,露出内里素色的里衣来,她又哭又叫,被男人扇了好几掌,似乎是呆住了,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空洞。
姚窕勉强压住心中的惊悸,腿上蓄力,在那男人稍稍放开她的时候,抬脚往他下身踹去,踹到实处,那男人大叫一声,脱了力倒在地上。
她赶紧爬起来,忍着浑身的痛,往目光所及处被人放在树边的那把刀的方向跑去,在身后的刀疤脸快抓到她之时,拿起了那把刀,回身刺向来人,刀疤脸忙弹开,口中叫骂。
她转了个身,提着刀,向压住尤令缇的男人砍去,那男人听到同伴的提醒,跳了起来,转身要来抓她的手臂,她手一歪,刺了过去,男人躲避不及,手掌被划了一道,血很快顺着手指滴落到地上。
她走到尤令缇身边站定,看了她一眼,极快道:“把衣服穿好起来!”
尤令缇依然躺着,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哭出了声,坐起来拢好了衣服,躲到姚窕身后去了。
“臭婆娘!”刀疤脸两人提起扔在一边的刀,朝她们一步步逼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三人围拢过来,将她们围住,狞笑着冲过来,姚窕深吸一口气,迎上刀疤脸看过来的弯刀,虎口一震,手一时脱了力,刀差点掉到地上。
她忍着痛,连日的疲惫让她身体酸软,仅靠着求生的意识支撑着身体。
刀疤脸连着砍了好几刀,她终究抵抗不住,刀被打落在地,身后尤令缇已经被捉住了,一点点绝望蔓延上来,心头一阵阵抽痛。
此时不远处有个人走过来,一身蓝衣,比这三个异族人看着文气一些,倒像是嘉朝人。
“何事在此吵嚷?”那蓝衣男人看了姚窕二人一眼,问道,“你们三人在这里做什么,老大刚刚还问你们何处去了?”
那三个异族人收敛了些,却还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姚窕二人,对蓝衣男子口气颇为不善:“老子玩婆娘也要告诉你?”
蓝衣男子冷着脸一笑:“老大还没碰过的人你们就碰?”
三人脸色不自然起来,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话。
“追兵随时会来,还不赶紧回去?”
三人看了姚窕二人一眼,眼中的贪婪毫无掩饰。
随即哼了一声,往左前方走去。
“你们二人跟我来。”蓝衣男子看着姚窕道,“别想着逃跑,否则……”
他动了动手中的刀。
姚窕理好衣服,随着他往前走。
姚窕亦步亦趋,快走两步,压低声音道:“这位爷……”
蓝衣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凝滞一瞬,又回过头去。
姚窕放缓了声音,“我看您也是嘉朝人,可否放了我们,我们若落到那些人手里,如何有活路……若您放了我们,我这里有几千两银子,可以给您。”
“想活命就少说话!”蓝衣男子斥道。
姚窕沉默着随他走,穿过树林,攀上陡坡,来到背阴处,那里地势颇高,能看到十几里外的大路,山坡之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被草木掩盖着洞口,洞口外坐着十数人,正吃着饼,看到两人,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游走,令人反胃。
蓝衣男子掀开草皮,示意二人先进去。
姚窕望着那黑漆漆的洞口,胸口一阵阵恶心,她低头钻了进去。
山洞往里走几步,亮了一些,走到最深处,能看见山洞的里侧有一个通向外面的小洞,日光自洞中落下来,落在洞中几人的身上。
三个异族人围着一个络腮胡异族人坐在一处,看见他们进来,打量几眼笑起来。
络腮胡目光如毒蛇,扫过二人,又看了眼姚窕。
蓝衣男子上前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几人都笑起来。
随后那络腮胡男人手一抬,指了指姚窕。
姚窕脸色煞白,看着那蓝衣男人越走越近,捏紧了手心。
就在此时,山洞外跑进来两个人,慌里慌张,说了几句异族话,山洞里的几人面色一瞬变得紧张起来。
络腮胡和蓝衣男人凑在一起,似乎是在商量着什么,姚窕松了口气,贴着山壁坐下来,警惕地望着前面的几人。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尤令缇,见她面色平静不少,双目却还是直愣愣的。
不久山洞外又有人进来,直奔络腮胡男人身边去,姚窕躲在黑暗中看了他几眼,日光落在他的衣服上,能看见细密的暗纹,他侧着脸,能看出是嘉朝人。
似乎是感受到姚窕的目光,回过头看了她们一眼。
几人没说几句,那男人便要离开,走之前对着蓝衣男子指了指她们。
随即便低着头出去了,姚窕从头到尾都没看清他的脸。
男人走后,几人起身往外走,脚步纷乱,蓝衣男子匆匆对她们说一句“出来”,二人便赶紧跟着出了山洞。
山洞外的众人都起了身提着刀,皆是满脸急切。
姚窕看了一圈,没看见方才那个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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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
络腮胡男人说了两句异族话,众人便开始收整地上的东西。
姚窕心里想着,他们是不是要走了,难道是追兵追过来了,方才那人是来通风报信的?
这是不是她们二人的机会……
姚窕趁着众人没留意,捡起一个碗,藏在身后,在石壁上磕碎了,留了块碎片藏入腰带中,又将另一块递给尤令缇。
尤令缇看了她一眼,将碎片藏入袖中。
蓝衣男子走到络腮胡旁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看了过来,又有人上前争论了两句,络腮胡男人训斥几句,随后指了指尤令缇。
便有个异族男人走过来,走到尤令缇面前,突然提刀一挥,尤令缇捂住脖颈,跌靠在石壁上,鲜红色的血从她的指尖流出,一直流到胸前。
姚窕大惊,余光看到有人走到自己身边,她转头看去,是蓝衣男子,他扯住她的手臂,斥道:“不想死就老实点!”
蓝衣男子将她双手捆在身前,带她下了山坡,又托她上了马,他也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众人策马狂奔。
她本还想着跳下马去逃跑,但身下的马跑得极快,要是掉下去多半难以活命,便只好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想着该如何脱身。
跑了一阵,身后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后有箭矢破空而来,几声惨叫之后,便有两匹马受惊越过了她,那马身上的人早已掉下去了,想来是被射中了。
身后的蓝衣男子拿起身上背的弓,回过身去射了几箭。
渐渐地,身后的声音消失了,直到日上中天,一行人才停下来,在密林中休整。
他们聚在一处说了会儿话,很快散开吃起饼来。
蓝衣男子走到姚窕身边,将饼递到她嘴边,她的手被绑着,又极饿极渴,只好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又喝了水,呛得直咳嗽,水滴进衣襟里,他望着姚窕的眼神深了几分。
姚窕装作没看见,靠在树上恢复体力,一上午的疾驰,让她浑身散架了一般。
只休整了一刻钟,便又启程。
姚窕不知道他们要往何处去,只觉得路两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伸出的枝丫遮天蔽日一般延展着。
天黑之后,一行人在林中歇下,蓝衣男子将她的脚也绑起来,便在她身边睡下。
姚窕听他呼吸渐缓,才松口气,眯着眼睡了会儿,夜里醒来几次,等天边泛起点青白色,姚窕再次醒来,耳朵贴着地面,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见极模糊的马蹄声。
黑暗中不知谁叫了一声,众人都醒了过来,迅速上了马,继续奔命。
姚窕频频侧身听身后的动静,心跳得极快,心里期盼着追兵快快追上来,被捆住的双手慢慢伸向了腰间藏着的碎片。
似乎感受到她的异动,蓝衣男子双手住握缰绳,将她拢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老实点。”
姚窕僵着身子,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别想着逃,他们可是北狄最好的死士,杀人不眨眼。”他继续说,“若你能从老大手里活下来……你便跟了我,我带你去北境如何?”
25. 脱身
身后之人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姚窕身上起了层栗子。
手上一松,她低头看了眼,绑住双手的绳子已被割断了。
她掩下满面厌恶之色,将瓷片藏在手心中,身子往后靠,直到触到男人的胸膛,轻轻倚着。
“郎君,您带我走可好?”她侧过头,柔声道。
马背上颠簸,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睫轻轻颤动,秀挺的鼻下是饱满的唇,因缺水已经微微干裂。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拉着缰绳,眼看着就要撞上路边伸出来的树枝,他迅速俯下身去,贴上了姚窕的背,抬手抱住了她,见她转过头来,那双眼睛,沉静明亮,目光轻轻地拢住了他,他几乎要陷进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脖颈上微微一凉,他低了低头,看见胸前点点血迹,抬手摸了下脖子,满手的血,立时变了脸色,伸手要去掐姚窕的脖子,却觉得身体似乎被卸了力,使不上劲。
姚窕用尽全力将他往后一推,男人反应不及,睁大双眼落下了马,身体狠狠撞在地面,昏死过去。
马背上的身影渐渐远了,等追兵追上来时,只看见倒在地上的男人,前路尘土飞扬,哪里有什么人。
有兵士下了马上前查看,男人躺在地上,地面被染红了一小片,伸手探了探,还有呼吸,他赶紧喊道:“大人!这人还活着!”
“你们二人将他带回营地!剩下的人跟我继续追!”话音刚落,为首之人抽动马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太阳落山之后,营地里生起了篝火,方玄光下了马,有小兵上前道:“大人,秦大人到了。”
“秦大人在主帐?”方玄光问道。
“秦大人正在主帐和睿王殿下说话。”
方玄光点了下头,往主帐走去,主帐附近有禁卫把守,他便站在不远处候着。
帐内,睿王萧明煦坐在主位,一身绛紫色常服,英武俊朗,气度威严。
“那人可治好了?”箫明煦看向秦贽,抬眼问道。
“性命保住了。”秦贽在下位端身坐着,眉目冷肃,“至于何时能醒,太医也说不准。”
“定俭,宫内急召我回京,此处你替我看着,我也安心。”箫明煦站起来,“萧眀曜的人闻声也快到了,你替我应付着些。”
“是,殿下。”秦贽起身相送。
“城防军的人,你要留心。”箫明煦低声道,见他点了下头,便往外走,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宜儿暂且在此处养伤,太医说现在不好挪动。”
箫明煦的脸上露出点笑,看着秦贽,有些意味不明:“定俭,你当真不知宜儿是女儿身?”
“属下怎会知晓。”秦贽牵了牵嘴角,神色平静,“她家中父母是秦家远亲,在她幼年时便过身了,老太太看她可怜,便让她在家中暂且寄养几年,我也不过年节才见她几面。”
“如此。”箫明煦沉吟,又开起玩笑,“那日后我纳了她,岂非要叫你一声大舅哥。”
“不敢。”秦贽笑了,黑眸如深潭幽暗,“殿下,您可是认真的?”
箫明煦折返回来,走到秦贽面前,对上他的眼神,道:“是。这样的女子,我不想错过。”
“我知道了。”秦贽眉目低敛,不显情绪。
“照顾好她。”箫明煦按了按秦贽的肩,出了帐。
不一会儿,方玄光进了帐,行过礼上前来:“大人,没找到那伙人。他们必定还有别的向导。”
“继续追查。”
“是,大人。有一事属下想禀报……”
“说。”
“昨日我们的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却像提前得到消息一般,我们还没到便离开了,我怀疑……”
“你怀疑军中有内鬼?”秦贽目光射来,有如烙铁烫着他。
方玄光收住了话头,他们城防军和刑部本无上下属关系,只是这次圣上下令由秦贽统管抓捕北狄细作一案,现在,秦贽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怎能说秦贽辖管的城防军中有内鬼,从前没有,如今怎么就有了?
“属下并非这个意思。属下是说……那伙人中定有熟悉京城和朝廷的人,才得以再三逃过我们的追踪。”
“说这些都是空话,抓到了人才知道真假。”
“属下省得。”
“那女子你差人送回京城了?”
“已送到京郊的高府别苑。”方玄光道,昨日在北狄人离开的林子里找到一个女子,脖子被北狄人划破,好在没伤在要紧处,随行的军医正巧带了药,便给她止住了血,等她醒来,才知道,她是户部侍郎高冶的妻子。
“高家那边如何?”
“去的人回来说,那儿有高侍郎安排着,倒不乱。”
宸王妃和高家四子高淮被贼人杀害,震动京城,此时二人停灵在高府别苑,还没有挪到京城。
圣上念宸王丧妻之痛,令秦贽统管此案,宸王却让高冶带着宸王府的禁卫四处搜寻贼人的下落,这摆明了是不信任秦贽,或者说,不信任睿王。
“去吧,营地里的防卫多注意。”
方玄光应下,退了出去。
秦贽走到沙盘边,看着烛光下的地形图,仔细巡梭着。
高府别苑当晚死了数十人,失踪两人,其中一个已经找到,还有一个却不知所踪。
他的人说,北狄人的队伍中,没有女人。
但尤氏女却是在北狄人落脚之处找到的,那姚窕,必定也被他们带走了,只是,为何北狄人只杀尤氏女,却带走了姚窕。
秦贽这几日心神不宁,只要想到姚窕被人掳走,脑中便乱得发昏。
他派去的人要等明天才来寻他,可他已坐不住,让城防军分了好几路去搜寻,他知道这样也许会暴露,但现下已顾不得许多。
若是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他必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秦贽面色阴沉下来,眼神逐渐狠厉。
他甚至在想,若是能找到她,他也许会放了她,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平安。
第二天一早,兵士来报,秦小姐要见他。
秦贽揉了揉太阳穴,他看了一晚京中传来的急报,头痛,却十分清醒。
账外冲进来一个人,秦贽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公文。
“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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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找到我姐姐了吗!”姚宜冲进帐来,走到秦贽面前,急匆匆问。
“殿下不是说你还未痊愈,不好挪动吗?”秦贽头都未抬,冷声道。
“我……我是担心姐姐,才……”姚宜今日不似从前作男子打扮,穿了身嫩绿色宫装,挽了发髻,鬓上还缀着宫花,穿着女装,这般模样倒是和姚窕有两分相似。
秦贽扫她一眼,沉着脸:“注意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想害死她?满嘴说些什么?”
姚宜愣了下,心里一阵阵难过涌上来。
她现在是秦宜,是秦家的远方亲戚,不是姚宜,姐姐,也不是她的姐姐。
“秦大人,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只是我心里发慌……”
秦贽放缓了声音说:“还没找到,但我一定将她带回来。”
姚宜欲言又止,扭捏了一会才试探着说:“大人,您是,喜欢姐姐的吧?”
秦贽没有回答,她又说:“虽然姐姐从未说过,但我知道的,姐姐也是喜欢您的。我也,一直把您当作我的姐夫。”
秦贽脸色微动。
“我听殿下说,高淮已经死了,那您能不能让姐姐离开那里,您是喜欢她的对吗,您能娶她吗?”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良久,秦贽回道。
姚宜脸上显出点失望的神色。
“殿下说要纳你入王府。”秦贽抬头看她,见她红了脸,心中便明白了,姚宜对睿王有意。
姚窕一向宝贝这个妹妹,若是知道她的妹妹要嫁入王府,会是什么反应。
“我,我不会嫁给他。”姚宜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归于平静。
“这由不得你。”秦贽神色漠然,“你的身份若被人知晓,你可知会牵连你姐姐?”
“我会和殿下说的。”
“回去,无事别出来。”秦贽训斥道。
“秦大人,若是找到姐姐了,您一定要告诉我。”
姚宜说完出了帐。
派出去的城防军其中两支队伍回了营,搜寻了三十里地,依然是一无所获。
到了晚间,又出营继续搜查。
刚过戌时,秦贽骑马出了营,一刻钟后,在一片竹林边下了马,进了林子。
一个黑影向他走近,到了跟前,行了个礼。
“大人。”
月光透过竹叶间的间隙,照在他的身上,黑袍上的暗纹清晰可见。
“如何?”
“他们已照我所说的路线离京,接应点的人传来的飞鸽,他们快到郢州边界。”
“好。”秦贽抬眉,目光如箭,“你不是说,北狄人没带走高府的那两个女人?那为何其中一个会在他们的歇脚处被城防军的人找到?”
“大人!”他跪下,许久才道,“上次我去找他们,确实看到两个女人,想着与我们的事无关,便没跟您提起,您放心,我已经吩咐他们灭口,那二人定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谁让你自作主张?”秦贽身上散发着寒气,踹了他一脚,他肩上一痛,弯下身去,“你可知其中一人已获救,现在宸王的人正照着她所说的,往郢州而去!”
26. 郢州
黑袍男子一时被问住了,汗如雨下。
他直起身子,重新在秦贽跟前跪好,垂首抱拳:“大人,是属下思虑不周,请您责罚。”
“后面的事你不必再做。”秦贽背过身去,挺阔的肩膀绷得像座小山般压迫十足,“你现在就去郢州,务必找到那个女人!”
“是!”黑袍男子起身疾步而去。
回到营中,处理好公务,小憩一会,直到丑时,有人来报,那贼人醒了。
秦贽起身披了衣服便往临时关押犯人的军帐而去,夜晚的军营宁静有序,却令人汗毛直竖,似被一双眼睛盯住,所有的蝇营狗苟无所遁形。
军帐中烛光微弱,秦贽走到木板搭成的床前,那贼人被绑在床上,脖颈和头上缠着布条,脸色发青,双目发虚。
太医徐本由行礼后,将贼人脖子上的布条揭开,对秦贽说:“大人您看,他脖子上的伤已开始愈合,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秦贽看去,只见他脖颈之上一道颇深的血线,血肉绽开,打眼一看很是唬人。
割他喉的人是想让他死。
秦贽命太医出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俯视着他。
“你们为何来上京?”
那人闭着眼睛不语。
秦贽往后一靠,“你是嘉朝人,却身在北狄,你若是良民,又何必与北狄人混在一处,若我猜的没错,你是犯了重罪的逃犯。”
男人仍旧不说话,也没有睁眼。
“他们要杀你,你倒不如另寻明路。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秦贽出了军帐,男人猜缓缓睁开了眼睛,惨白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第二日一早,秦贽正听方玄光上报昨日搜查情形,忽有军士入帐来,说高大人到了。
秦贽敛眸,起身带着方玄光出了帐。
此时帐外日光正好,营地门大开,高冶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来,秦贽迎上前去。
“高大人。”
“秦大人。”
互相见了礼。
四目而对,高冶神色淡然,端方持重。秦贽面色沉着,冷峻锐利。
“帐中请。”
秦贽抬步在前,高冶随他进了帐。
屏退众人,帐中仅有二人在座。
营地没有备茶,高冶喝了口清水,连日来的疲惫令他眼下的乌黑又重了一些,昨夜又熬了一整夜,眼中血丝密布。
抬起眼来,秦贽正看着他,他脸色随略显疲乏,眼神却极亮。
“秦大人连日辛苦了。”高冶首先开口,淡淡道。
“为陛下分忧,朝廷效力乃是我的职责。”秦贽不紧不慢答道。
“城防军近日可有收获?”
“倒有一些眉目,高大人可有头绪?”
高冶喝口水,颇有几分气定神闲之意:“探子来报,往郢州一带有贼人出没的踪迹。”
秦贽敛眸:“郢州,我已派城防军前去,每日飞鸽传书,尚未发现什么。”
高冶沉吟道:“这伙贼人极为狡猾,看其行事不像北狄人一贯的粗放。”
“应是有备而来。在京城犯下如此滔天之罪,岂可轻易放过他们,高大人放心,秦某定竭尽所能。”
“秦大人是圣上钦点的刑部尚书,岂有不放心的。只是秦大人在外这几日,可知城北刘大人家中发现了贼人留下的东西,那物件像是北狄权贵的信物。”
高冶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秦贽神色不变,回道:“此事我已着人前去追查,应与这伙贼人南下上京有关。”
“若秦大人有了消息,请务必告知高某。”
“自然。高大人家中可还好?实是我杂务缠身,未来得及去吊唁王妃和高四公子,请大人见谅。”秦贽神情微变,倒有几分悲痛之色。
“秦大人不必介怀。家中尚可,如今唯有早日找到那伙贼人,方可慰弟妹同无辜丧命之人的在天之灵。”高冶神色冷了些,“只是家母伤心过度,且家中四弟没尚未找到,如何能心安。”
听他提到姚窕,秦贽目光落在高冶身上,见他似在沉思,心中升起种异样的情绪。
他摸了摸手边的杯子,微眯着眼睛:“北狄人凶狠,四公子之妻落入他们手中可是凶多吉少,高大人……”
“不管如何,四弟妹都是高某的家人,高某定会寻回她。”高冶嗓音沉沉。
秦贽心中一顿,仿佛被人戳破了心思,一时摸不准自己的想法。
这几日,他确想过寻回姚窕后,将计就计,让她离了高府。但这于大计无益,所以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今看来,高冶对姚窕颇有情意,他就更应该以大局为重。
“听说城防军捉了个落单的贼人,现下就在帐中,高某可否前去查问?”
秦贽神情恢复如常,扬了下手:“自然。”
晚一些据方玄光所说,高冶也没问到什么消息,那贼人仍然三缄其口。
晚间,手下来问对策,秦贽头也没抬,只说了句“动刑”。
手下有些犹豫:“大人,此人伤得太重,怕是撑不过重刑,万一出了事……”
“你只管去,出了事由我担待。”秦贽面色不虞,那手下赶紧应下去了。
高冶在营地休整一夜,翌日要前往郢州,秦贽估摸着高冶的人都已睡下了,才往那贼人的军帐而去。
他被施了几道刑罚,不致命,却十足地折磨人。
现下他脸色苍白,眼神虚浮,秦贽走到他身边,开口道:“你今晚若再不说,明日我便着人将你押送回京,关入地牢,到时候可不是这般小儿科的刑罚了。”
“你若从实招来,我可以许诺你,给你一个新身份,从此你便可以光明正大回北境,如何?”
贼人的眼睛终于有了丝神采,他循声望来,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说话:“我如何能信你?”
“由得你来选吗?”
“……三王子。”许久,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
听到这几个字,秦贽神色一凛,他所说的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这伙人竟然是北狄三王子桑帖派来的。
“那是谁要杀你?”
“是……一个女人。”
秦贽马上便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姚窕。
那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他还真是小看了她,她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回了帐,秦贽在地形图前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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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许久,眼神从各个村落县城上掠过,最后停在京郊边界处的郢州。
明日,他要前去郢州。
月亮落下,太阳升起,虽已到了九月,还是有些热。
郢州城内,早集过后,街上的人少了许多。
馒头铺前,一个身量不算高的少年将铜钱放在木板上,抬起手,比了个六。
他身着深蓝色布衣,戴着帽巾,脸色发黄,一双眼睛却很亮,倒有些俊俏。
馒头铺老板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见了他笑着说:“还是六个馒头?”
那少年点了下头,老板很快把馒头包好给他。
少年笑了下,转身走了。
少年又在街上买了把野菜和一块豆腐,便往城西走,拐入一条小巷,又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扇木门前,门脸极小,他拿出钥匙开锁,旁边那木门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探出头来,笑眯眯的:“哥儿回来了?”
少年点了下头,老妪又问:“找到亲戚了没?”
少年摇摇头。
“不急,郢州可大着,你慢慢找。”
少年笑了下,推门进去了。
门后是一条极窄的通道,几步之后,进了小院子,便能看见一间小屋,土墙茅草顶,休整得还算不错。
把门再锁好,少年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舀起一瓢水洗了脸,等脸擦干,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孔来。
姚窕松了口气,把野菜洗干净,在院子里的小炉子前坐下,生了火,把水加进陶罐中,先放了豆腐进去,又放野菜,再崴了一小勺猪油,和一小撮盐巴。
煮了会儿,看陶罐中的菜和豆腐都熟了,姚窕坐在桌前吃饭。
野菜豆腐虽清淡,却有股清香。就着馒头吃,正适宜。
那日夺了那贼人的马,她驾着马往另一条小路走。
那些贼人因被追兵追着,就算有人消失,也不会回过头来找,那种情形,消失的人多半是死了或者被追兵捉走了,他们逃还来不及,怎会回头来找。
后来她弃了马,在路过的农家买了干粮和男装,换了衣服一路问路,到了郢州城。
此处的小屋是姚窕寻了整整一天才寻到的,偏僻安静,人员混杂,这几条巷子里的房子不少赁给了人住,因此脸生之人出入巷中,也不会惹眼。
这屋子的房东又是独居老人,为人颇为和善,姚窕谎称是来郢州投奔亲戚的,只是许久未见,不知亲戚现在住在何处,便先赁了半个月,每日出门去找,房东并未怀疑。
她每日里以男装示人,出门前,会将脸抹黄。
早上出门买上一整天的饭菜,自己做着吃,饭后便出门熟悉郢州城。
她这几天打听到,睿王宸王都已回京,她想着,宜儿说不定也回去了,但她现在还不能回京找她,一来那伙贼人还没被抓到,现在京郊各处皆是追兵,二来,她也不确定宜儿究竟回去没有,她想去睿王游猎的营地看一看,确定宜儿不在之后,再另行打算。
但她知道现在营地应当被城防军征用了,郢州城都传开了,此次剿匪由圣上钦点秦贽统管。
她更不能贸然前去。
但昨天她寻到了个难得的机会。
27. 伺机
这几天她每日会去茶馆小坐,茶馆中常有闲汉聚一起谈天说地,最近匪患案又正是最多人提起的。
坐在他们旁边听了几天,姚窕便知道此次匪患案的主办官员是秦贽,原来那一晚,除了高老夫人,上至宸王妃高泠娘,高淮,下至家仆护卫,高家别苑的人都被贼人所杀。
听到这些,姚窕心中还是颇有感触。
但很快又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起来,现在高淮已死,她被贼人掳走,只要贼人没被找到,那就没人知道她已经逃走。
就算有一日贼人被抓到,谁又会为了一个寡妇大动干戈,要么以为她在路上死了,要么当作她已经死了,毕竟高家这样的世家最看中清誉,一个被贼人掳走的妇人,找回来还不如死了。
除了秦贽,他会允许自己多年来的筹谋付之东流吗。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再管。
现在是远走高飞最好的机会,她要带着妹妹逃走,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深仇大恨也好,痴心一片也罢,和她再无干系。
幸好出京城前,存下的银票都被藏在衣袖里,来到郢州后,她拿了张小的兑了银两,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虽然还没来得及安排好新身份,但只要能走,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昨天我和李员外同海云楼的掌柜喝酒,原来城防军现在的粮物补给都是从我们郢州城的大户这采买,你们可知为何?”一个面皮白净的男人故作高深,旁边的人连连催促,他笑了下才说,“他们城防军搜查贼人,本应由朝廷调粮调钱,但现在各县各乡募兵秣马,北边很快要和北狄人打一场,朝廷的钱都给了北边了,哪还有钱作其他用处,所以城防军的开支大头听说是皇室私库所出,按理来说,离他们城防军营地更近的莱县理应供给,但莱县县令是宸王的人,宸王和睿王又一向不对付,所以才会到郢州来调粮。”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姚窕多坐了会,听他们说起别的,便离开了茶馆。
当天下午就去了海云楼,问了酒楼里的账房先生是不是还缺人,账房便叫了掌柜出来,掌柜看了她一眼就摆了摆手:“你不行。”
“请问掌柜的,为何不行?”姚窕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们酒楼里最近忙得很,活儿又多,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干不了。”掌柜摇摇头。
“掌柜的,我才投奔了亲戚来,什么都能干,只要有口吃的就成。”姚窕说得有些可怜,又诚心诚意地作了几个揖。
掌柜听她说有口吃的就行,脸色才缓和了些,上下打量他几眼,才说:“那你便试试吧,我先说好,没有工钱,饭是管的,若是可以,现在就上工。”
“自然!”姚窕心中大喜。
“那你便……客人走了你来收碗擦桌,倒泔水,可行?”
姚窕应下,掌柜便让大堂的跑堂带她往后厨房去了。
跑堂名叫陈三,喜气洋洋的一张圆脸,带她和后厨里的各位师傅打了招呼,将一个桶一块布递给她,说:“那你就跟我在大堂干活,如果客人走了,把碗筷放到桶里,桌子一定要擦干净,泔水倒到厨房外面院子里的那个大缸里,碗拿到厨房给王婆洗,可都清楚了?”
“我知道了。”姚窕拿起桶和布,在后院冲洗了一下,便到大堂去候着。
下午来酒楼吃饭的人不多,直到傍晚,食客才渐渐多了起来。
姚窕收了一桌又一桌,提着木桶摇摇晃晃,差点要撞上传菜的人,被骂了两句,姚窕低着头往后去,手中的抹布洗了多次,还是油腻腻的,弄得手上也沾上不少油污。
一直忙到快亥时,才吃上晚饭,两个馒头,一碟子油渣炒豆腐,一碟子炒青菜。
下了工,回到住处,才感觉到脚一阵阵酸痛,脱了鞋一看,肿了一圈。
姚窕洗过之后很快睡着,第二天又一早去了酒楼,接下去的两天也是如此。
这天晌午刚过,客人也不多,却没放饭,姚窕见后厨的大师傅们还在切菜抡勺,忍不住问陈三,几日的相处两人已经颇为熟悉,陈三也不打马虎眼,跟她说:“听账房先生说,等会儿有贵客要来,我们得等贵客走之后才能吃饭了。”
姚窕没放在心上,只是在想这海云楼什么时候会送东西去营地,来了这几天,也没听人提起。
又收完一桌,姚窕在柜台后的小杌子上坐下,大堂里只有两桌客人偶尔聊天的声响,身边的账房先生忽走出了柜台,姚窕也站起来,掠过柜台往前看,只见外面一群人簇拥着一人往酒楼里来。
那人身形高大,深色劲装,一双眼睛望过来,冷若寒冰。
姚窕心中一跳,又躲到柜台后去,大堂中吵吵嚷嚷的,她听见掌柜略显谄媚的声音:“秦大人,饭菜都已备好了,您屈尊前来,海云楼真乃蓬荜生辉!”
一行人马上要路过柜台往楼梯上走,姚窕垂下头装作在柜台下找东西,听到脚步声渐远,她松了口气。
随后一盘盘大菜被端上楼去,陈三叫她:“赵哥儿,你帮我一起端菜,快着些。”
“我毛手毛脚的,打翻了怎么办,还是不了。”姚窕推辞。
“快帮我端着!贵客们都落座了,菜不赶紧上,等下凉了掌柜的可是要责罚的!你就帮帮我罢!”
陈三将一盘炙烤肘子放到她手里。
姚窕只好端着肘子随他上了楼。
陈三先端着菜进去了,姚窕站在门口,看见那个身影就坐在上席位,正垂眸喝着茶,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注视,抬起了眼,姚窕身形一晃,躲到一边去了。
陈三出了门,见姚窕在门口站着,赶紧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又进去了。
姚窕快步下了楼,往后厨一钻,凡二楼雅间的活一概推辞,不过这样露脸的活多的是人去做,倒也不曾引起谁的注意。
一个时辰后,才听说贵客走了,姚窕松了口气。
午饭过后,掌柜的特地来后厨,说明日要运送一批粮食去军营,酒楼要派个人一同过去清点交接。
掌柜的让陈三去,陈三说家中妻子患病走不开,掌柜又叫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只说年纪大了,禁不得路上的颠簸,掌柜也不再坚持,只和陈三一来一回,姚窕见状上前自告奋勇,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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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她一眼,似是很为难。
姚窕忙说:“掌柜的,我认字,清点东西绝对没问题。”
掌柜的犹豫了下,这活儿吃力不讨好,来回起码要两天,不多加赏钱是不会有人愿去的,这小子虽来了没几天,但看下来还算老实,便答应下来,将姚窕带到一旁仔细嘱咐了一通。
第二日天还没亮,姚窕便去了酒楼,要运送的东西是一些米面粮油,蔬菜肉蛋等,账房先生清点过后,给了姚窕一张单子,姚窕看了一遍,自己又数了一遍。
很快酒楼外就来了拉货的车,装了好几车,姚窕也坐上去,跟随兵士往城门口去。
天刚蒙蒙亮,城门口已聚集了几十辆车,排开来很是惹眼。
等负责运送的兵士清点无误后,一行人出了城,没入了密林之中。
姚窕坐在车上,看着满目的翠绿,连日来的阴郁似乎都淡去了不少。
秦贽在郢州,她可以放心前去军营,等到了军营再想办法找妹妹。
早上刚过卯时便出发了,车队一路不停,偶尔停下来休整,直到夜里才到了营地。
营地里四处燃着篝火,亮如白昼,一队队军士在营地外围和里面巡逻,军纪森严。
姚窕和一同来的其他人站在一处,等核对的兵士核查无误,便让她签了字。
靠近营地外围的一个军帐被暂时安排做他们的休息之地,姚窕慢慢往那边走,一路上观察各处,很快看到里面的其中一个军帐和其他帐子不太一样,那个军帐外有好几个军士把守,门口还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姚窕收回眼神,进了帐中,已经有人躺在地上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姚窕在靠近门口的地上坐下,靠在帐边睡得迷迷糊糊,天刚亮时,她便醒了。
有人进来招呼道:“起来吃饭!”
帐中的诸人睡眼惺忪地起了身,陆续出去了。
姚窕跟在后面,盯着那顶帐子,帐里很久都没动静,她心中有些着急,便借口要解手,往那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那帐子帐帘掀起,从里面走出个姑娘来。
姚窕愣了下,看着那女子的背影,愈发觉得熟悉,盯着不动。
那女子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视,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个人具是一惊。
“你是什么人!”有军士上前斥问。
姚窕答后,他高声道:“军营重地,不可随意走动!回去!”
姚窕连连点头,最后转头看了下那女子,往军营外走去。
营地外林子里,姚窕躲在树后,探头往营地看,过了会儿,有个身影渐渐近了。
“宜儿!”姚窕压低声音,满心欢喜。
“姐姐!”姚宜红了眼眶,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更深处带。
等完全看不到营地,两人才停下来。
“姐姐,你这些日子都在何处!我听他们说你被贼人抓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宜儿,这些事以后我再同你说,我马上就要离开军营,我只问你一句,你现在可能脱身?”姚窕反握住她的手,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