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金币》 第1章 不使用却要拥有 我不知道是什么囚禁了我。 或许是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世俗之网,细密地缠绕着每一寸想要挣脱的念头;又或许是植根于心底的懦弱者的藤蔓,用名为情感的汁液,悄然麻痹了行动的勇气。耳边总萦绕着同一句箴言:“你可以不使用它,但你必须拥有它。”这像一句古老的咒语,被众人反复吟诵,烙进思维的底色。我困惑,不解其髓。我固执地信奉:学习,当如饥馑者择粟,只取生存之必需,那些无用的枝蔓,徒增心灵的负累,将原本葱茏鲜活、可肆意挥洒于所爱之事的时光,煎熬成一片焦灼的荒原。 譬如学车。我憎恶它,那念头如藤蔓般疯长,催促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目光投向远方,一边是切割了半壁苍穹、冰冷矗立的摩天楼群,仿佛钢铁浇铸的巨人,在水泥地上生了根;另一边是沉默的土坡,同样遮蔽了另一半天光,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古老屏障。我困惑地伫立,天空明明如此浩瀚,空气如此自由,每一粒悬浮的尘埃都在无声地呐喊,邀我奔赴无垠!可我的双腿,却像被无形的锁链钉在原地,沉重如铅。 是谁?是谁布下了这透明的牢笼?是谁扼住了我欲飞的脚步? 是那些钢筋水泥与沉默土坡的合谋吗?它们巍峨如山岳,投下的阴影足以吞噬渺小的我,如同扎根大地的巨人,用冰冷的躯体宣告此路不通?是那名为金钱的藤蔓吗?它寄生在人类的精神世界,根系盘错复杂。逃离此地的代价是什么?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又足以令人癫狂的纸片。它买不来灵魂的安宁,却又几乎能购得世间一切有形之物。逃离,意味着舍弃已有的积累,而奔向自由,又需要它更贪婪的滋养。 我,是否被这金色的藤蔓死死缠住了脚踝? 抑或是责任?那沉重的冠冕?恐惧着辜负家人灼热的期待。在他们眼中,驾驶如同呼吸般是生存的必需技能,若我此刻怯懦地转身离去,那投入的金钱、时间、希冀,岂非尽付东流?我该如何面对那失望的叹息,那无声的指责?是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筑起了高墙? “可以不用,但必须拥有”这悖论般的逻辑,究竟因何而生?或许,它旨在堆砌一种名为“底气”的砖石,用不断累积的“才学”与“经验”来加固灵魂的堡垒。然而,我的才学尚浅,人生的行囊也远未丰满。那些经验丰沛的大人们,自诩为引路人。他们像城市里沉默的电线杆,高耸入云,我需竭力仰起头颅,才能窥见他们开合的嘴唇。他们俯视着我,言语间带着盐粒沉淀的沧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我尝过的盐,比你咽下的饭还稠。”他们的才学与经验,是盛满两大碗白米饭的富足,而我的,不过是散落在碗底的、可怜的十几粒米,稚童一口便能啖尽。 于是,我仰望着那些如电线杆般高大、内里盛满“经验之米”的权威,聆听着他们的教诲:“听我的总没错,我是过来人,深谙世事,人生这门课,我比你懂得多,岂会害你?你我毕竟无冤无仇。”我看见电线杆顶端闪烁的、象征权威与力量的幽蓝电光,也看见他们眉宇间,那并非刻意流露、却自然弥漫的自矜与笃定。 是啊,只要你不痴傻到去撞击它,电线杆总归是无害的,除了那些无法预料的意外。 我也曾在更年幼无知者面前,短暂地品尝过这种居高临下的、微小的自豪。 忆起教孩童画画,那过程本身便是一场耐心的酷刑。孩子心中,画笔如同魔术棒,十秒便能召唤出《蒙娜丽莎》的微笑,当然,他尚不知晓蒙娜丽莎为何物。孩童的世界,纯粹得只剩下当下的嬉戏与感官的满足。 我试图引导,他却如坐针毡,小屁股在椅子上烙不下一刻钟,便化作一只聒噪的麻雀,在我耳畔叽喳不休:“画好了吗?怎么还没好?画得真丑呀!”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是尴尬交织的气闷,教导一颗只知玩乐的心,何其艰难!耗费四个小时精心雕琢的、自以为完美的作品,竟不如信手涂鸦的一个卡通小丑更能博得孩童的欢心与崇拜。当那些稚嫩的小脸仰望着我,眼中闪烁着纯粹的钦慕,刹那间,我仿佛也化作了那根电线杆,不,是化作了威严的、不容置疑的高山!站在“大人”的视角,我终于触碰到那种被经验与正确包裹的、沉甸甸的权威感。 我是山,我的高度便是学识与经验的标尺。面对那片无知的、未经开垦的稚嫩原野,那句“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变得如此真切而有力。当我因孩童的“错误”而恼羞成怒地纠正,当我下意识地披上教师固有的刻板与严苛外衣,我骤然领悟了权威那令人眩晕的、带着甜腥味的诱惑。 电线杆般的大人,实则是拥有泰山般重量的权威存在。当他们俯身,以怜悯的、教导的姿态指点迷津,内心的那份优越感与掌控感便如藤蔓般悄然滋长,愈发坚信孩童的无知尚需自己这盏明灯指路。 电线杆的威严不容亵渎,因其周身带电,冒犯者,必遭电击。 那片刻的权威体验,竟如饮鸩止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沉迷。然而,我骨子里憎恶这种感觉。成为照亮迷途的灯塔固然可敬,但若化作横亘前路、强行规划他人命迹的高山,这简直是思想的暴政,是对自由灵魂的戕害!其罪孽,甚于天倾。 “可以不用,但必须拥有”这不仅是权威者的告诫,更是弥漫于空气的集体无意识。它或许指向三重门径:习得生存之技以苟活于世;掌握新知以作炫耀之资;抑或仅为单纯的自我提升与挑战。这思想,我想,对错之辨,存乎一心。它凝结了无数前人的生存智慧,为芸芸众生铺设了安稳的轨道,我无法全盘否定它的实用价值,却也绝不敢将其奉为圭臬,亦步亦趋。 我终究是一个向往自由的风。厌恶之物,如这学车,便恨不能立刻挣脱这麻雀腹腔般狭小的驾驶座。它像一个四四方方、严丝合缝的积木囚笼,挤压着我的躯壳与精神,令人不适却又无力逃脱。 无病呻吟,多么精妙的判词。总有人笃定,此乃我之痼疾。 “学车多好!实用至极!今日不用,他日必用。纵使你不驾车,亲友有急,你亦可援手。驾驶之技,近乎完美!除却身体所限或特异之人,谁人不会?” 当我吐出那句“不想开车,亦不想学车”,迎上的目光并无嘲弄,却沉淀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与好奇。我分明从中读出了无病呻吟四个字。在他们眼中,我成了一个可怜又懵懂的孩童。“这世道,岂能不会开车?”那眼神如是说,“开车如同双腿,不会开车,宛如身有残疾,寸步难行。” “你为何不愿?必有苦衷吧!”他们热切地替我诊断,“是晕车?是畏难?是忧心时间不足?莫怕莫怕,此皆可解!” 他们已迫不及待地为我找到了“病灶”,兴致勃勃要配好药剂,如同对待一场寻常感冒,一针下去,便可药到病除。 不!我厌恶开车,没有缘由,只是纯粹的不喜欢。如同厌恶某种特定的气味,抗拒某种特定的触感。 “天呐!” 他们眼中的无病呻吟瞬间放大,清晰得刺目,仿佛我的理由荒诞不经,只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看哪,那人总是如此任性,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口称厌恶,转眼又将厌恶之事做得妥帖。”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苦? “孩子,你要明白,”那声音循循善诱,“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用,但必须拥有,更何况开车百利而无一害,你为何执意抗拒?” “开车多么美妙!有了它,你可载任何人奔赴远方,不再为路途遥远而蹙眉,不再为送友归家而忧心,更不必在年关为一张薄薄的车票争得面红耳赤。开车,是奔向自由的风!它能载你抵达心之所向的任何角落,看看这马路,看看这街边,车流如织!谁会拒绝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谁会拒绝驾车去兜一场酣畅淋漓的自由之风?” 我不喜欢开车,它是一件繁琐而危险的重担。整车生命的重量都系于方向盘之上。车,又是何等矜贵难伺候的祖宗?如同那些精密的电子造物,稍有磕碰,便需昂贵的诊疗,维修费堪比一场重疾的花销。一辆心仪的好车价值几何?保养费又是多少?一旦损毁,置换新车的代价更是天文数字。我的双足可载我去思念的巷口,出租车可解燃眉之急,代驾亦可掌舵。通往远方的工具何其多,远非私家车一途。 双脚丈量不到的远方,眼睛自会引领心灵抵达。心之所向,必有舟车可渡,其价远比供养一辆铁皮祖宗低廉得多。我不喜欢开车,没有缘由,人总有那么一两件莫名厌恶之物,其存在本身便带来不适。除了自行车,其余带轮子的,皆非我所爱。 无论旁人如何描绘蓝图,如何罗列益处,那份根深蒂固的厌恶如影随形,他们投来的目光变得怪异,仿佛在看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嘿!多么荒谬,我竟如此愚钝,在懵懂中犯下大错,尚未弄清学车是何流程,是何滋味,便懵懂地一头扎进了这围城。然而,世界似乎本就这样,当你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去做一件厌恶之事,众人皆为你鼓掌欢呼,而当你决意追寻心中所爱,他们反而怒目相向,满面涨红。 我再次望向练车场四周,那遮天蔽日的高楼与沉默的土坡。我看见了他们眼中洞悉一切的笑意。我不明白,我明明看见了头顶那片无垠的天空,嗅到了空气中自由的气息,却为何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鸟,永远飞不出这方寸之地? 他们笑了,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了然之笑。 “钱已付讫,这车,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若你此刻退缩,这些银钱,便如同投进了无底深潭。”话语如冰冷的锁链。 练车的车窗上,不知何时已布满密密麻麻的雨点。窗外的景致被水痕扭曲、模糊,呈现出一种怪诞而骇人的形态。我常书写魔鬼与恶魂,常在梦境中遭遇恐吓之物,然面对那些具象的恐怖,我反能泰然。此刻,凝视着这被雨水扭曲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一种莫名的寒意竟爬上脊背。 威逼之后,便是利诱的柔声。 “可以不用,但不可不备。既来之,则安之,学车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安心学吧,学成之后,你便可驱车兜风,感受那无拘无束的自由气息,你便可载着家人,奔赴魂牵梦绕的远方……” 我仰起头,视线穿过湿漉漉的车窗,投向那尚未点亮的路灯,投向那片纯净、透蓝、仿佛蕴藏着无限自由的天穹。天空拥有我渴望的一切,而我抬起的手,只能徒劳地触摸到冰凉的车顶棚,甚至连手臂都无法完全舒展。 离开这辆车,只需推开车门一步。但放弃学车,其代价却重如千钧,是我孱弱的肩膀无法承受之重。然而,继续练车的痛苦,如同胃疾发作时的绞痛,绵长而真切。 我低垂眉眼,眸中纠缠着无尽的挣扎。自由的气息就在周身弥漫,唾手可得,我却如同隔着无形的玻璃,无法将其拥入怀中。这种痛苦,唯有亲历者方能体会,如同牙髓深处的锐痛,如同胃袋痉挛的抽搐。未经历者,只会给予隔靴搔痒的宽慰,听得多了,那宽慰的眼底便会悄然浮起一层难以掩饰的厌烦。 “瞧,那人又在无病呻吟了。天塌了么?没有,她却总忧心天塌下来会压死自己。” 究竟是什么囚禁了我? 原来,是那个懦弱的、名为“我”的囚徒。 我伸出了手,指尖却触不到天空,我打开了车门,双脚却不敢跨出那一步。 唉!究竟是什么困住了我? 无法承担代价的人,永远无法击碎囚禁自身的牢笼。纵使将他置于最广袤的自由天地之下,他也永远无法生出翱翔的翅膀。 “你可以不使用,但你必须拥有它。”高耸的电线杆如是说道,身边与我等高的电线杆亦如是附和。我奋力反驳:“不!我不需要的东西,绝不浪费心力去占有!” 人们避开了与我相接的目光,他们眼中,我已成了一个满口呓语的狂徒,叫嚣得声嘶力竭,却终究不敢付诸行动。 我听见了那轻飘飘的、带着刺骨寒意的讽笑: “那就下车吧,既然想下,何不推门而去?” 第2章 一枚金币 黄昏像一块浸透了劣质黄油的脏抹布,被随意丢弃在荒原尽头。风是唯一的活物,卷着沙砾,推搡着几个干瘪的茅草球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骨碌碌滚动,发出单调枯燥的声响,如同这死寂小镇最后的脉搏。 吱呀—— 一双锃亮的、一尘不染的黑色尖头皮靴,踏破了这幅凝固的油画。靴子的主人,裹在一身剪裁考究、白得刺眼的亚麻西装里,像一片误入油污的雪。他在一间歪斜的木屋前停下,门楣上挂着的破铁皮招牌,被风吹得哐当作响,上面模糊地刻着“响尾蛇酒馆”几个字。门缝里漏出的,是黏稠的汗臭、廉价麦酒发酵的酸腐气,以及震耳欲聋的污言秽语、酒瓶炸裂的脆响和粗野的笑骂。 西装男微微仰头,仿佛在嗅探某种奇特的异域风情。他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尖优雅地拂去帽檐上几粒不存在的尘埃,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嘎呻吟、布满可疑油渍的蝴蝶弹簧门。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咙。 喧嚣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只剩下劣质留声机里一个被掐断的女高音,在寂静中徒劳地拖出半截扭曲的尾音。门板还在身后吱嘎作响,像垂死的叹息。几十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钢针,齐刷刷钉在这个突兀闯入的白色幽灵身上。空气凝固了,带着浓重的敌意和毫不掩饰的审视。吧台后面擦拭杯子的酒保,动作僵在半空;角落里掰手腕的两个壮汉,鼓胀的肌肉保持着角力的姿态;牌桌旁捏着牌的赌徒,眼神在牌面和闯入者之间危险地游移。 西装男无视这无形的枪林弹雨。他靴跟敲击着坑洼的木地板,发出清晰、稳定、格格不入的笃笃声,径直走向吧台唯一空着的高脚凳。每一道目光都随着他的步伐移动,像一群被惊动的鬣狗,锁定着闯入领地的陌生猎物。一个脸上横贯狰狞刀疤的汉子,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嘴里斜叼着一根粗劣的雪茄。他缓缓取下雪茄,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残忍和玩味的笑容,将燃烧的烟头狠狠摁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刺啦一声轻响和一股焦糊味。烟头熄灭的瞬间,一点刺目的金光在他咧开的嘴角闪烁——一颗镶嵌在门牙上的金牙。 “一杯酒。”白西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棱投入滚油,瞬间打破了死寂。他随意地坐下,姿态放松得像在自家客厅。 酒保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桶里舀出满满一大杯浑浊的、冒着可疑白沫的液体,“哐当”一声顿在他面前。泡沫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吧台上,留下几个深色的斑点。好奇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随着酒保的动作扫过那杯劣酒,又扫过白西装一丝不苟的衣领,最终似乎确认了这不过是个怪诞无害的过客,便懒洋洋地收了回去。酒馆的喧嚣如同卡住的齿轮,重新艰难地转动起来,音量却压低了不少,嗡嗡的背景音里充满了窥探的窃窃私语。 白西装端起那杯浑浊的液体,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动作流畅得如同完成一个仪式。他放下空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随即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同样雪白的、扁平的鳄鱼皮钱夹。就在他抽出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铜币,准备放在吧台上的瞬间—— 叮铃铃…叮铃铃… 一枚小小的、闪耀着纯粹、诱人、如同浓缩了阳光般金光的钱币,仿佛一个调皮的精灵,顺着白西装光滑的衣料溜了出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耀眼的弧线,落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如同天籁般的撞击声。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酒馆里所有的喧嚣! 时间,第二次被冻结。比上一次更彻底。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交谈、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声“叮铃铃”中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贪婪地、死死地钉在了那枚滚落到吧台阴影边缘、兀自微微颤动的小小金币上!金币反射着吧台上方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魔力。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狂热的电流。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裸的占有欲,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它们互相碰撞、交织、警告,每一道目光都在无声地咆哮:“我的!” 吧台左后方,一个戴着油腻皮眼罩的独眼龙,左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那把磨得锃亮的弯刀刀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独眼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 牌桌旁,一个留着两撇精心卷翘、却沾着酒沫的白胡子老头,佝偻着背,右手如同灵巧的老鼠,无声无息地滑进了他那件满是油污的鹿皮马甲内侧,那里藏着几把淬毒的柳叶飞刀。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靠近门口阴影里,一个头戴宽檐黑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的瘦高个,右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蝎尾针,缓缓移向挂在腿侧的、枪柄磨得发亮的左轮手枪。他的嘴角绷紧,下颌线像刀锋。 白西装似乎对身后这片因一枚金币而瞬间形成的、充满血腥味的寂静战场毫无察觉。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枚铜币放在吧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然后,他再次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尖优雅地调整了一下帽檐的角度,确保它完美地倾斜着。做完这一切,他从容起身,靴跟敲击地板,不疾不徐地走向门口。那枚近在咫尺、引发风暴的金币,在他眼中仿佛只是地上的一粒尘埃。 吱嘎—— 随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外,那个一直守在门边、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看门壮汉,如同得到了某种指令,以惊人的速度猛地将弹簧门关上、插死!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像是一声发令枪! “轰!” 短暂的死寂被彻底引爆!积蓄的贪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金子!”酒馆老板——那个脑门油光锃亮、挺着巨大啤酒肚的秃顶男人反应最快。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吧台下抽出一杆老旧的、枪管粗得吓人的□□,枪口对准了混乱的中心。他另一只手抓起吧台上半杯没喝完的劣质威士忌,仰头灌了下去,浑浊的酒液顺着他肥厚的下巴流进衣领。他狠狠一抹嘴,脸涨得通红,喷着酒气怒吼:“都他妈给老子站住!谁动!老子就轰掉谁的狗头!”他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被那黑洞洞的枪口和老板的狂态硬生生钉在了原地,像一群被勒住缰绳的野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神却依旧死死锁着地上的金光,身体因强行克制而微微发抖。 老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像一只抢到腐肉的秃鹫。他端着枪,小心翼翼地挪动肥胖的身躯,分开挡路的人墙,一步一步挪向那枚金币。他弯下腰,肥硕的肚子几乎贴到地面,伸出粗短的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金币,仿佛捧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他眯起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将金币凑到他那硕大的、布满酒糟鼻的鼻子前,深深地、陶醉地嗅了一口,仿佛那是世间最迷人的香气。然后,他张开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牙缝里赫然嵌着一片翠绿的、早上吃剩的韭菜叶——对着金币那光洁的表面,狠狠咬了下去! “呕…”周围离得近的几个亡命徒,清晰地看到了那片韭菜叶和喷溅的口水星子,嫌恶地皱紧了眉头,有人甚至低声淬了一口唾沫。 “咔哒!”一声轻微的脆响。 老板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那光芒甚至盖过了吧台上的煤油灯!他举起金币,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尖利地划破酒馆:“真的!是…是纯金的!!”那“金”字还在他油亮的舌尖上滚动—— “嗖!” 一道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击中了老板那只握着猎枪的肥厚手腕! “啊——!”老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猎枪脱手,沉重地砸在地上。是白胡子老头!他袖中藏匿的飞刀终于出手! “抢啊!”失去了枪的威慑,积蓄的兽性瞬间爆发!离老板最近的几个彪形大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红着眼扑了上去!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老板肥胖的身躯上,沉闷的□□撞击声、老板杀猪般的嚎叫声、兴奋的咒骂声混作一团。他像一座被推倒的肉山,很快就被淹没在混乱的人堆里,只剩下徒劳的挣扎和哀鸣。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白胡子老头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倒地的老板吸引,敏捷地趴到了地上,浑浊的老眼在桌椅腿的丛林和无数双躁动的靴子间急切地搜寻。他看到了!那枚金币,在混乱中被踢到了吧台下面!老头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奋力地扭动着干瘦的身体,从人腿的缝隙中向那金光爬去。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边缘时—— 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刀疤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嘴角咧开,露出那颗标志性的、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残忍光泽的金牙。他俯视着地上的老头,笑容狰狞而快意,手中那把雪亮的弯刀,在老头惊恐放大的瞳孔中,带着破风声狠狠劈下! “呃啊!”一声短促的惨叫,血光迸现!老头伸向金币的手无力地垂下。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边的独眼龙也发现了目标!金币被一只慌乱的大脚踢到了墙角!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一头发现猎物的独狼,猛地撞开挡路的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他的独眼中只剩下那枚近在咫尺的金光,激动得浑身颤抖。就在他布满老茧、沾着血污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金币的瞬间—— “噗嗤!” 一把薄如柳叶的飞刀,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闪电般射来!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的手掌,将他整只手牢牢地钉在了冰冷、布满污垢的地板上! “嗷——!”独眼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地板。 甩出飞刀的,正是刚才被刀疤脸砍翻在地、却不知何时挣扎着爬起来的白胡子老头!他捂着汩汩冒血的肩膀,脸色惨白如纸,却咧开染血的嘴,露出一个怨毒而快意的笑容,死死盯着被钉在地上的独眼龙。 然而,他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瞬。 那个戴着宽檐黑毡帽的瘦高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帽檐下,是一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他手中那把磨得发亮的左轮手枪,枪口稳稳地抵在了白胡子老头的后心。 砰! 沉闷的枪声在密闭的酒馆里炸开,盖过了所有喧嚣。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身体向前扑倒,彻底不动了。 黑帽男看都没看倒下的老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场,最终落在那枚静静躺在墙角、沾了点点血迹的金币上。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混乱中,刚才抢到金币的刀疤脸正被两三个人按在地上痛殴,金币脱手飞出,再次滚落。黑帽男眼疾手快,弯腰就要去捡—— “砰!砰砰砰!” 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或许是酒馆里某个被贪婪彻底烧坏了脑子的家伙,或许是某个想浑水摸鱼的赌徒!枪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金子是我的!” “杀了他!” “去死吧!” 疯狂的叫嚣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声猛然爆发!子弹如同失控的蜂群,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木屑纷飞,酒瓶炸裂,玻璃碎片混合着酒液四处飞溅!有人中弹倒下,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人盲目地朝着任何移动的身影开枪;更多的人则红着眼,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枚在混乱中不断被踢来踢去、如同魔咒般的金币!桌椅被掀翻,身体互相碰撞、撕扯、扭打!整个酒馆瞬间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充满硝烟、血腥和疯狂尖叫的死亡漩涡! 酒馆外,风依旧卷着黄沙,呜咽着掠过空荡的街道。那扇紧闭的、布满污渍的弹簧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一身雪白的西装男并没有走远。他斜倚在酒馆对面一堵风化严重的土墙上,姿态闲适,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街头戏剧。他慢悠悠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雪茄,用一根特制的、喷着蓝色火焰的小巧喷枪点燃。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面前缭绕。 酒馆那扇肮脏的小窗里,橘红色的火光剧烈地明灭闪烁,伴随着沉闷的枪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濒死的哀嚎,如同地狱的鼓点,敲打着黄昏的寂静。偶尔有扭曲的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如同皮影戏里疯狂的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酒馆里的喧嚣如同被一只巨手掐断,骤然沉寂下去。只剩下零星的、痛苦的呻吟和什么东西燃烧的噼啪声,微弱地透出来。 吱嘎…… 那扇紧闭的弹簧门,被一股力量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枚小小的、沾满了暗红色黏稠污迹和黑色火药残渣的圆形物体,骨碌碌地从门缝里滚了出来。它在布满沙尘的街面上滚动了几圈,最后,不偏不倚,停在了白西装男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尖头皮靴前。 正是那枚引发了一场血腥狂欢的金币。此刻,它失去了先前耀眼的光泽,变得污秽不堪,躺在尘土里,像一个讽刺的句点。 白西装男微微低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垂眸,目光在那枚沾满血污的金币上停留了一瞬,唇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兴味盎然。 他轻轻吸了一口雪茄,优雅地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然后,抬起脚,靴底毫不留情地、稳稳地踏在了那枚肮脏的金币上,仿佛踩灭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鞋底精致的纹路,清晰地印在了金币那曾经象征着无尽财富和**的表面上。 接着,他迈开步子,靴子碾过金币,在黄沙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愈发浓重的暮色里。雪茄那一点猩红的光,在昏暗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风,卷起沙尘,很快抹平了那个脚印。只有那枚被踩进尘土里的金币,在酒馆透出的微弱火光下,反射着一点浑浊、冰冷的光。 随缘更新,每一章都属于单独剧情,世界观就是没有世界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枚金币 第3章 死亡笔记 我是将自己饿死的。在这样一个丰饶的时代,这近乎一个荒谬的笑话。 弥留之际,我曾竭力构想死后的图景:是循着古老的训诫,依凭善恶的砝码升入天堂或坠入地狱?抑或化作一缕不甘的怨魂,在人间幽暗的角落徘徊恫吓?又或者,一切戛然而止,意识如风中残烛,倏忽熄灭,归于永恒的虚无? 若有天堂地狱,我必是地狱的归客。我并非恶贯满盈之徒,却也深知,灵魂深处那点微末的善意,绝不足以叩响天堂的门扉。既非圣徒,无缘至福;亦非恶魔,难堕深渊。那么,此刻悬停于生死罅隙的我,究竟算什么? 思绪仍在流动,目光还能捕捉这变得如薄雾般透明的躯体——姑且,算是个游魂吧。在尘世的风中,无依无靠地飘荡。 是厉鬼么?心中并无害人的念头翻涌,大约不是。 环顾这曾囚禁我肉身的斗室,四壁与家具沉默如昔。我下意识地屈指抵住下颌,那些曾嗤之以鼻的怪谈轶事悄然浮上心头。试探着,我将半透明的手掌缓缓伸向冰冷的墙壁。 啊,竟穿过去了!指尖毫无阻滞地没入那坚实的屏障,如同探入一池微凉的液体。 然而,脚下的地板之下,便是他人的屋顶。若能穿墙,为何不会下坠?这念头甫一闪过,身体便骤然失重,如一片枯叶般向下急坠!属于生者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那刻骨的寒意仿佛从未离去。我本能地蜷缩、抱头,紧闭双眼,等待着撞击的剧痛。 寂静。唯有寂静。 许久,预想中的粉碎并未降临。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眼帘,映入视线的,是陌生的桌脚与地板相接的缝隙。哦,已然穿透了楼板,不知是下一层,抑或更深的所在。我撑着无形的空气起身,环顾这陌生的寂静空间,确认无人,才吁出一口并不存在的气。倘若有人目睹这诡异一幕,怕是要惊厥过去。 只是,人真能看见鬼么?我生前,可是从未见过。 思绪愈发纷乱。生前寡言的我,如今为何这般喋喋不休?仿佛沉默了一生的言语,都在这死后喷薄而出。这无声的独白,只在意识的荒原上回荡,倒也无妨,毕竟这天地间,似乎只剩我这一缕孤魂。 我踱步至熟悉的街巷,与形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他们的衣袂甚至穿透我的虚影,我亦浑然无觉。身为游魂,还有什么值得在意? 瞥见孩童随手丢弃的纸屑,目睹壮年男子肆无忌惮地啐痰于道。一股无名之火窜起。我叉腰昂首,对着无形的空气,将心中积压的责难无声地倾泻。他们自然毫无所觉。 又见环卫工人躬身清扫落叶尘埃。一丝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善意悄然萌动。我想上前搭手,指尖却徒劳地划过扫帚的木质纹理,如同搅动一池空气。他们浑浊疲惫的视线,亦不曾在我停留的虚无处聚焦片刻。 一丝涩然弥漫心间。生前也未见这般“热心”。罢了,正事要紧——去看海!那是我生前未曾抵达的蔚蓝梦境。 乘车?不。既已非人,何需循人迹?我朝着郊野的方向漫行。本想翻越山峦,又惧惮林中潜伏的兽影、草叶间蠕动的虫豸——那是深植于骨髓的厌恶。于是,我攀上铁路桥冰冷的钢铁骨架,倒悬于桥腹之下。当一列钢铁长龙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气流呼啸而至时,我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它的穹顶之上。风在耳畔呼啸,大地在脚下旋转流淌。我独自享用着这无人知晓的“特权”,物理的法则在此刻失效。再次,我喟叹这游魂之身的自由,无拘无束,仿佛挣脱了所有锁链。 火车喘息着停靠站台,人潮涌进涌出。无人能窥见车顶之上,坐着一个半透明的影子。若被看见,必将引来刺耳的尖叫与闪烁的镜头,成为明日骇人听闻的头条。我厌恶成为焦点。 幸好,无人能见。 车顶的风景渐渐单调。百无聊赖中,我沉下身体,穿透铁皮车顶,落入车厢之内。人不多,非节非假。想寻一空位,又觉占了生者的位置是种僭越。最终,我蜷缩在过道稍宽敞的一隅,感受着周遭温热的人气与低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我也只是这芸芸众生中,一个沉默的旅人。 然而,这幻觉很快破灭。接二连三的步履,毫不在意地踏过我“存在”的足部,一次又一次。挪开,又有人站立的位置与我的腿脚重叠,形影相融。一股无名怨气在胸腔淤积。我猛地站起,捏紧了虚无的拳头,想要呵斥,却猛然醒悟——我只是一团空气。只能愤然低咒:“真晦气!” 下一站到了,我随人流飘下车。 鬼魂的便利再次显现。无需在迷宫般的站内寻找出口,我径直走向一面厚重的墙壁,身体如水渗入沙砾般,毫无阻碍地穿行而过。 窗外天色已沉,万家灯火次第点亮。晚餐的炊烟气息(尽管我无法嗅到)在想象中氤氲。我下意识地走向一家灯火通明的火锅店。沸腾的红汤在铜锅里翻滚、鼓泡,蒸汽缭绕。桌上琳琅满目:翠绿的小白菜、伞盖微张的金针菇、纹理分明的牛肚、薄如蝉翼的肉片、切得齐整的土豆与豆腐,淋着琥珀色糖浆和金黄豆粉的糍粑,还有硕大的可乐瓶与鲜榨果汁。 嗅觉早已丧失,但目光追随着那箸尖:鲜红的肉片从滚沸的汤中捞出,裹挟着腾腾热气,浸入浓稠的蘸料,再被送入口中。食客的舌尖在齿间翻卷,细细品味,连唇角的汁液也不放过。我的喉头,竟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 身为饿殍,面对此景,本该燃起焚身般的贪欲。然而没有。我只是冷漠地想着“这应该很美味”,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对食物的**,似乎连同许多记忆,在化为游魂的那一刻,便悄然剥离了。我只依稀记得死于饥饿,以及一个执念——去看海。 这执念,像是后来强行植入的坐标,填补了巨大的空洞。除此之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凌晨的公园长椅冰凉。偶有夜鸟掠过树梢,野猫轻捷地跳上椅背小憩。万物都对我视若无睹。一种比尘埃更彻底的疏离感攫住了我——尘埃尚能被目光捕捉,而我,我的存在本身,竟未被这世界感知分毫! 名为孤独的藤蔓,骤然在心壁疯长。我竭力将它按捺下去。我本该习惯孤独的,此刻却只剩一个目标:去看海。 我飘到公路中央,寻了一辆夜行的货车,仰面躺倒在其冰冷的金属车顶。闭目,试图模拟睡眠。然而游魂,何须睡眠?这永恒的清醒,渐渐发酵成一种难言的焦躁。若在生前,长夜难眠该是何等折磨。幸而,鬼魂的视野里,黑夜不过是色调不同的白昼。 唯有风声、引擎的轰鸣、旷野深处莫名的窸窣,才能带来一丝虚假的归属感,证明我还“在”这世界。 漫长的等待煎熬着意识。天色似乎微明,又似乎永夜。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凝滞的空洞!我需要动起来,需要感知自我的存在,否则这无边的死寂会将我逼疯!孤独是根源,无聊是借口,唯有行动才能驱散脑海中翻腾的杂念。 纵身跃下车顶,我开始在公路上狂奔。无视车辆穿身而过,无视前方是山峦还是河流,我以穿透一切的姿态向前疾驰!唯有如此,唯有将意念全然灌注于这“奔跑”的虚幻动作,我才能暂时逃离那啃噬心魂的虚无。目标只有一个:去看海! 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的景象在疾速流动中扭曲、变幻。脚下的触感消失了,身体仿佛挣脱了引力的束缚,轻盈飞升。视野被纯粹的蓝与白占据!海鸥清越的鸣叫刺破长空,海浪沉雄的咆哮由远及近。 我猛然顿住。干涩的眼眶,僵直的腿脚。难以置信地,我的脚,触碰到了沙地。我不知这是哪一片海岸,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像逐日的夸父般耗尽心力奔来。 我笨拙地褪下想象中的鞋袜,赤足踏上沙滩。渴望感受那份臆想中的触感:松软、微陷,表层干燥温暖,深处带着潮湿的凉意,沙粒会调皮地钻进趾缝,带来微微的刺痒,让我忍不住想奔向浪花,让海水温柔地冲刷脚踝。 然而,什么都没有。沙粒没有因我的“重量”下陷,没有一粒沙子能钻进我的趾缝。风卷起细沙,它们只是毫无阻碍地穿过我的脚掌,又安然落回同伴之中。我比空气更轻,更空,更无迹可寻! 一手提着无形的鞋袜,另一只手慌乱地摸索着衣角,紧紧攥住——这似乎成了唯一可确认的凭依。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一只脚试探性地动了动脚趾,竟感到行走的姿势都变得陌生而僵硬。如提线木偶般,我艰难地抬起一只脚,落下,再抬起另一只。反复几次,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空气,终于鼓起勇气,加快步伐冲向那不断诱惑又拒绝我的浪花。在浪尖几乎能舔舐到的距离,脚步却再次凝滞。 恐惧,在目标触手可及时,破土而出。 浪花重复着单调的节奏:涌上、拍打、在距离我脚尖几厘米处骤然退却。新的浪花涌来,又在同样的界限前溃散。有些甚至未及冲刺便已力竭。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一步。 海水应是冰凉的,带着咸腥的拥抱。它会包裹我,引领我如游鱼般沉浮。大海蕴藏着无垠的瑰丽与致命的危机。我曾幻想,抵达海边,只敢用脚尖轻点海水,绝不敢深入——因我不谙水性。 此刻,我不怕了。海水怎能带走一缕风?我不过是个无质的幽灵。 然而,预想中的冰凉并未袭来。眼前是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耳朵、口鼻,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捂住!无法呼吸!脚下似有冰冷滑腻的海草缠绕,将我拖向深渊!没有氧气!肺腑即将炸裂!我徒劳地扼住自己的咽喉,双腿在水中疯狂蹬踹! 濒死的窒息感排山倒海! 不知何处生出的力量,我猛地张开了嘴!鼻腔渴望吸入空气!然而,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倒灌!充斥口腔,涌入鼻腔,甚至企图侵占我的颅腔!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绝望地抗拒!痛苦!窒息!濒临毁灭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又要死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从溺毙的梦魇中挣脱。 方才的惊怖全是幻象。我仍站在原处,浪花在脚尖前几厘米处徒劳地拍打、退却。一步未进。 我忘了。我是鬼魂。触碰不得,嗅闻不得,感受不得生者所能感受的一切。没有任何存在能感知到我。被海水淹没?不过是痴妄的幻觉。 落日的熔金泼洒在海面,粼粼波光跳跃。这壮阔的美景,于我而言,只余下海洋那无声的、彻骨的冰冷。 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虚无身躯,我转身背离大海,向城市的轮廓蹒跚而去。像一个迷失了归途的游魂,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飘荡。 我去了更多陌生的地方,见过更多未曾见过的风景。然而这一路,始终只有我,只有我知晓自己的存在。我渴望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哪怕另一个游魂。没有。什么都没有!连鬼魂也销声匿迹。 目标已然达成,存在的意义也随之瓦解。这永恒的孤寂与无觉,比起地狱的酷刑或天堂的至福,更令人绝望。 游荡至一条灯火辉煌的小食街。人间烟火的气息浓烈,各色香气(尽管我闻不到)诱惑着行人的味蕾,换取叮当作响的金钱。这些对鬼魂毫无意义。我望着那些诱人的食物,困惑于自己的死因:似乎与食物有关?是噎死的吗?多么可笑的疏忽。 目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一家三口围坐火锅旁,笑语晏晏,暖意融融。 我将透明的掌心轻轻贴上冰冷的玻璃。记忆的碎片如潮水退去。我是谁?从何处来? 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情绪,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从心底最深处晕染开来,渗透进每一寸无形的魂体。指尖开始发麻,脚底似有寒冰凝结,皮肤仿佛覆盖了一层无形的霜雪。整个人如同被遗弃在永恒的冰窖深处。 拖着这具僵硬冰冷的虚影,我踽踽独行在路边。行人、宠物,构成流动的背景。我在街心喷泉旁的长椅上颓然坐下。面前人流如织。我将头颅深深埋入并不存在的膝间,用虚幻的双手死死捂住。 我不得不承认,那几乎将我逼疯的情绪,名为“孤独”。而另一种更隐秘、更持久的情绪,像一枚深埋在心尖的细刺,平时不察,一旦静默便隐隐作痛。它不会致命,却如潮汐般反复啃噬,伤口一次次被无声撕开,痛苦层层叠加,深不见底,令人恨不得彻底湮灭! 不远处,嬉戏的孩子准备散去。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再见啦!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爸爸妈妈要着急骂我了。” 我的手臂猛然一僵,缓缓从头上滑落。僵冷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微弱的热度。那根心尖的刺,骤然有了清晰的形状! 我慌忙起身,僵硬的腿脚几乎让我摔倒。这一次,我不再漫无目的地奔跑,也无心观赏沿途风景,只想登上任何一列驶向故土的列车。所幸文字的印记尚未磨灭,归家的路标尚能辨认。 记忆的碎片,如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渐渐清晰。扶着无形的把手下了车,站在熟悉的街口。周遭的砖瓦楼宇,初看带着一丝陌生的隔阂,旋即,汹涌的回忆便冲刷而来,将那层隔膜瞬间溶解。一切如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模样。仿佛昨日我还在此踟蹰,今日不过是旧地重游。 脚下的路面,水泥曾龟裂,又铺上沥青,沥青再破损……我已记不清它轮回了几遭,如今依旧坑洼。人行道已翻新,整齐的板砖铺就。两旁的墙壁新刷了白漆,洁净得晃眼。向右拐弯,这一段路却固执地保持着旧貌,连同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枝叶曾被呼啸而过的大车拦腰撞断,却倔强地一次次重生。 我循着生前的足迹,熟稔地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在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前停下虚无的脚步。踏上熟悉的楼梯,伫立在刻骨铭心的门前。习惯性地,想从虚空中摸出那把早已不存在的钥匙。 哦,忘了。我是鬼魂。穿过去便是。 室内暖意融融。炉火发出轻微的嗡鸣。电视的声音流淌着。厨房里有身影在锅碗瓢盆间忙碌;沙发上,一个身影正低头钩织着厚厚的棉鞋;另一个则陷在沙发里,对着手机屏幕激战正酣。 “别打了!快拿碗筷吃饭!”厨房的声音带着烟火气。 “哎呀,马上!最后一局!”沙发上的声音敷衍着。 “快点!饭还吃不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 碗筷叮当。电磁炉启动,红油汤底开始欢快地咕嘟冒泡。翠绿的白菜,金黄的土豆片,一盘鲜红的肉卷,相继投入沸腾的怀抱。 “这个还没熟透,吃旁边那个。” “这个呢?” “可以了。” “冬天围着炉子吃火锅最舒服了,可惜你姐尝不到了……” 父亲悄悄倒了小半杯白酒,正要举杯。 “你还敢喝!” “就半杯,真的,就这点……”父亲讪笑。 “当我瞎啊?倒回去点!” 我无声地靠近暖炉旁。无形的指尖仿佛感受到一丝暖意,僵冷的腿脚似乎也松动了些。心底那根顽固的刺,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可我仍是鬼魂。他们看不见我,我亦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炉火很旺,但鬼魂,本不该感知冷暖。 那我此刻感受到的暖流,究竟是什么? 是家的温度。 何以为家? 是思念生根发芽的地方,是灵魂永远无法割舍的羁绊之所。 纵然我已化为虚无的游魂,他们心中,仍有我的位置。 这无形的暖意仿佛融化了魂体的冰壳。我想转过头,再看一眼那温暖的剪影。眼前的景象却骤然扭曲、碎裂,化作飞散的灰烟!耳边,清晰地传来压抑而破碎的呜咽声。一支沉默的队伍正缓缓走过。是谁家在举丧? 那哭声,如此肝肠寸断,如此虚弱无力,断断续续,停歇片刻,又被更深的悲恸撕裂开来。听着这声音,我的心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视野瞬间模糊,如同被苦涩的海水淹没。我挣扎着望去:一个曾挺直如今却微驼的背影,宽阔的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弯;一个瘦削的身影,乌发间骤然迸出无数刺目的银丝,曾经精心呵护的面容爬满深刻的沟壑;一个高大(何时竟长这么高了?)却微微颤抖的背影,仿佛正努力扛起猝然降临的重担。 目光艰难地聚焦。一双双红肿的眼,挣扎着望向一张冰冷的黑白相框,又触电般仓惶移开,不愿、不敢去面对那凝固的微笑。 我想拭去那碍眼的泪水,想抚平那眼底的血丝。可我只是一缕风,一片虚无。什么都做不了。 当鬼魂,原来也并非那么好。 我的“身体”穿透了他们。眼前的景象倏忽流转,又变回了那暖炉旁、火锅蒸腾的家常画面。 “锅里空了,再下点菜。” 一筷子碧绿的白菜,一筷子金黄的土豆,一筷子鲜嫩的肉片,再次投入沸腾的红汤。 我“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听着碗筷轻碰的声响,听着电视里传出的对白,唇角牵起一丝释然的微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稀薄、透明,如同晨曦中的薄雾,正被阳光温柔地、不可挽回地驱散。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没有天堂的圣歌,没有地狱的业火,没有永恒飘荡的孤魂野鬼。死了,便是彻底的寂灭。魂飞魄散,意识永眠。 …… 我猛地从书桌上抬起头,额角压出了红痕。手机屏幕亮着,微信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是母亲发来的消息: “给你寄的药收到了吧?记得按时吃,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天天盯着念叨……”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敲下一个字: “哦。” 第4章 玛吉,玛吉,你要爬上去! 拂晓的微光刚刚舔舐到天空之脊——这座奥罗拉大陆公认的世界屋檐——的雪线,山脚下已然聚集了一小队身影。 他们装备精良,从冰镐到防风镜,从保暖袜到包装好的食物,每一件物品的显眼处都烙着一个优雅的烫金徽标:一个抽象化的、正在攀登的侧影,旁边是花体字“MARGIE”。不仅如此,几乎每个人的手中,或者鼓囊囊的背包侧袋里,都珍重地塞着一本封面略有磨损的书——《玛吉,玛吉,你要爬上去!》。 这本书,据说是每一位试图征服天空之脊的勇者必备的精神罗盘,其权威性胜过最精密的高度计。 玛吉,伟大的玛吉!她是传奇,是神话。据说,正是在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早起的登山者曾瞥见她模糊而坚定的身影在山脚下跃跃欲试,仿佛随时准备开始她第无数次,也是第一次对天空之脊的冲击。 她征服了那座山吗?不,严格来说,并非如此。但又仿佛,她以一种更无处不在的方式征服了它。看那些成功登顶者的纪念照吧!他们站在世界之巅,衣衫褴褛,面容因缺氧和狂喜而扭曲,但他们总会庄严地举起一块小白板,上面用醒目的记号笔写着——“致玛吉!”、“与玛吉同在!”、“玛吉激励了我!”。她的名字,仿佛成了登顶认证的一部分,一种精神水印。她的故事比山间的风传播得更远,她的执念比天空之脊的海拔还要高出一截。 翻开那本畅销不衰的自传,虔诚的读者们仿佛能看见玛吉就在眼前,她不是用冰镐,而是用她那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神,引领着他们跨越每一道冰裂缝,征服每一面岩壁。 天空之脊,奥罗拉大陆的骄傲与试炼场。登上它那触摸天庭的顶峰,意味着突破□□的桎梏,战胜灵魂深处的怯懦,是无可比拟的荣耀象征。无数人仰望它,渴望它,但最终能站在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巅峰平台上的,寥寥无几。玛吉,曾经的玛吉,也是这仰望大军中的一员。不过,她的目光穿透了云层,落在了……更实在的东西上。 别人看到的是绝顶的风光,是自我实现的巅峰体验,而玛吉,我们诚实得可爱的玛吉,看到的却是那些登顶者手中相机里的存储卡。她敏锐地注意到,那些夹杂着疲惫面孔和壮丽景色的照片,一旦被带下山,便仿佛被施了点金术。报社争相购买,杂志出价竞标,影像库高价收录,甚至还有狂热的收藏家为此一掷千金。哦,天呐!仅仅是一张数码文件,几兆字节的数据,便能换来如此叮当作响、金光闪闪的回报!钱啊!那堆积起来的金币,仿佛比天空之脊还要高耸,比环绕峰顶的卷云还要缥缈,是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望不到顶的梦幻之塔。 玛吉不像其他人,把“挑战自我”、“追求极限”、“灵魂升华”挂在嘴边。或许那些人心里也藏着别的念头,但玛吉,我们坦率的玛吉,她想要的就是那张站在山巅、能变现的照片!她渴望的是那数不尽的、能让她躺在上面打滚的财富!玛吉的愿望如此纯粹,玛吉的愿望如此炽热,玛吉的愿望仿佛唾手可得!有时候,她站在小镇的广场上,虚着眼,伸出小拇指,对着远方的天空之脊比划一下,哈哈,不过指甲盖那么高嘛!玛吉即将实现她的愿望! 当然,当她真正站到山脚,仰头望去,那刺破蓝天的白色巨兽还是会让她的小腿肚微微打颤。但她会立刻安慰自己:“没事的,玛吉,一步一步来,蜗牛也能爬上葡萄藤,这山,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于是,玛吉开始了她的征服之旅。第一次,她轻装上阵,怀着仿佛只是去郊游的轻松心情。结果,不到四分之一,干渴就像一团火,烧灼着她的喉咙。她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差点成了天空之脊脚下的一具人干。第二次,她背上了足够一天饮用的水。这次,干渴没能打败她,但饥饿,那仿佛有无数只手在胃里掏挠的感觉,在海拔更高处将她彻底击溃,她又一次狼狈而归。 第三次,她学乖了,背上了满满一背包的食物和水。好家伙,那重量几乎把她的脊梁骨压成一张弓,她颤颤巍巍地挪动了不到几百米,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穿着轻便羽绒服、挂着碳纤维登山杖、身后还跟着背负沉重补给的向导或仆从的人,优雅地从她身边超过。玛吉没有钱,买不起那些高级装备,也雇不起仆从。 玛吉没有钱,而玛吉需要钱。 狂风、骤雨、雪崩的威胁、突如其来的高原反应……天空之脊仿佛一个脾气乖戾的巨人,用各种方式嘲笑着这个囊中羞涩的挑战者。每一次失败,玛吉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她那租来的小木屋。邻居们,那些好心的大婶和刻薄的汉斯大叔,便会轮番上阵。 “玛吉,亲爱的玛吉,”格蒂大婶挎着菜篮子,忧心忡忡,“你该去找份正经活儿干了,不是所有人都能爬上那该死的山顶的。我听说,每有一万个想上去的,能站着到顶的,还不到三个!” “玛吉,玛吉,”汉斯大叔喝着廉价的啤酒,打着嗝说,“那上面除了冷风和石头,还有什么?别做白日梦了,小心把命丢在那儿!老杰克家的二小子,去年就……” “玛吉,玛吉……” 这些劝告,如同落在石头上的雨点,非但没有浇熄她的热情,反而让她的意志如同被锤炼的钢铁,愈发坚定起来。她会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被误解的圣徒般的光芒,用一种近乎演讲的腔调回应:“格蒂大婶,汉斯大叔!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你们不明白!人,不能因为没有看到终点就停止奔跑!山在那里,它嘲笑我的渺小,我就必须用我的脚步去丈量它的巍峨!这不仅仅是登山,这是对命运的抗争!是对自我设限的突破!”她的话语是如此铿锵有力,以至于格蒂大婶会暂时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而汉斯大叔则会嘟囔一句“疯了,彻底疯了”,然后继续喝他的啤酒。 终于,一场罕见的暴风雪笼罩了天空之脊,封死了所有上山的路。玛吉被迫蛰伏。外界的劝退声达到了顶点。然而,玛吉的决心却在炉火的映照下熊熊燃烧。她要登山!她要靠着那张山顶照片,去换取那能淹没一切烦恼的金色河流!没有人能阻止她! 雪化了,玛吉再次出发,再次失败。没有高端装备抵御刺骨寒风,没有向导规避暗冰裂缝,她甚至连山腰都难以企及。她累得像一摊泥,瘫坐在山脚下,汗水浸透了并不专业的棉质内衣,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她仰望着天空之脊,恰巧,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色的、仿佛来自天国的光芒直射下来,正好照亮那遥不可及的、闪耀着圣洁而又残酷光辉的顶峰。 那一刻,玛吉的信念似乎真的被刺穿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 玛吉,你真的能爬上去吗? 玛吉,登山的人像蚂蚁一样多,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是那幸运的万分之三? …… 就在这自我怀疑的泥潭即将淹没她时,旁边几个垂头丧气下山的人的对话飘进了她的耳朵:“……该死的,水带少了……” “……下次一定要在背囊里塞满食物……” 玛吉的眼睛,像被这束阳光同时点亮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她开始行动。最初,她只是用上次失败后仅剩的一点钱,购买了大量廉价的瓶装水和干粮,在山脚与第一个山腰之间的必经之路上,摆了一个简陋的小摊。许多初次尝试、经验不足的挑战者果然在此折戟,玛吉的救命粮草虽然价格是山下的三倍,却依然供不应求。她赚到了第一笔登山基金。很快,她搞来一个无人看守的自动收费箱,解放了自己。接着,她将业务拓展到氧气租赁。每天,她背着沉重的补给品,往返于山腰和山脚之间。 “爬到山顶是任务,为货架补货亦是任务。”她这样告诉自己。这虽然能让她赚到一些叮当作响的奥罗拉银币,但距离那张能换来金山银山的山顶照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她依旧渴望着登顶。 这天,一位名叫菲尼克斯的年轻绅士注意到了玛吉。他穿着一身顶级品牌的登山服,身后跟着四五名体格健壮、背负着庞大行囊的夏尔巴萨人向导。显然,这位先生是为了突破自我而来,钱不是问题。他听说玛吉是这里的常客,便谦逊地前来讨教经验。 玛吉压抑住内心对那身装备的羡慕,将自己无数次失败换来的血泪教训——哪条路线相对平缓,哪个时段风势较小,如何辨认危险的冰面——和盘托出。菲尼克斯先生听后大为感慨,他望着玛吉那被风霜刻画出痕迹的脸庞,动情地问:“玛吉小姐,您如此执着,想必已经登顶多次了吧?山顶的风光,该是何等震撼人心啊!” 玛吉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种混合着遗憾与坚毅的复杂表情,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仿佛在朗诵诗歌序言的语调说:“不,先生,我从未成功登顶。我的体力有限,装备简陋,我无法像您这样,有忠诚的伙伴分担重负,我孤身一人,至今仍在通往顶峰的半途挣扎。但是,”她的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无比明亮,“我从未放弃!我相信,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脚步就不会停止!终有一天,我会凭借我自己的力量,真正地、纯粹地站在那片天空下!”她心里补充道:然后拍一张价值连城的照片。 菲尼克斯先生被深深打动。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一个真正拥有纯粹登山精神的灵魂。他热情地邀请玛吉加入他的队伍,一起冲顶。 玛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机会!但下一秒,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跟着他去,照片算什么?施舍?还是团队成果?它的价值会大打折扣!真正的宝藏,必须是自己独立完成的登顶! 于是,她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拒绝了:“不,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相信,真正的突破,必须依靠自身的力量,外物的帮助固然能减轻负担,但也可能稀释了那份独一无二的成就感。” 她心里在滴血:我的金币啊! 菲尼克斯先生不再强求,带着对玛吉的无限敬意和被她点燃的更高昂的斗志,继续上路。玛吉则继续她枯燥的补货工作,一边计算着这次错过了多少潜在收入。几天后,菲尼克斯先生的团队成功下撤。他找到玛吉,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将一张照片塞到她手里,正是他站在顶峰举着写有“献给不屈的玛吉!”白板的合影。 “玛吉小姐!”菲尼克斯先生声音哽咽,“是您的精神激励了我!在最后那段最艰难的路上,我几乎要放弃了,可我想起了您的话,想起了您的坚持!这张照片送给您,我希望,它能见证您的信念,直到您亲自踏上山巅的那一天!” 菲尼克斯先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感觉自己参与了一个伟大的、关于梦想与坚持的故事。 玛吉拿着那张照片,手指微微颤抖。她凝视着照片上菲尼克斯先生灿烂的笑容,以及背景那无比真实的、她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巅峰景色,忽然,泪水夺眶而出。不是感动,是悔恨的泪水! 早知道这家伙真能上去,我就该跟着啊!这张有他名字的照片顶多算个纪念品,要是是我本人站在那里……那得是多少钱啊!我亏大了!我真是个蠢货!我简直是蠢货! 她为自己逝去的财富痛哭流涕,悲伤逆流成河。 祸不单行。玛吉的商业模式很快被其他人复制。山脚到山腰之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好几个补给点,甚至出现了兜售劣质防寒服和过期食物的黑心商人。竞争激烈,利润骤减。而且,吃一堑长一智的登山者们开始在山下就做足准备,宁愿背负更重的行囊,也不愿在半路被宰。玛吉的微薄收入来源几乎断绝。她把所有攒下的钱,都投入到了购买真正精良的登山装备上,她依旧,执着地,试图亲自去征服那座山,去获取那张原始股。 这天,又一位登山者找到了她。他自称是菲尼克斯的朋友,名叫巴兹尔?霍普。他在听说了菲尼克斯的奇迹,以及玛吉的关键作用后,专程慕名而来。他之前几次尝试登顶天空之脊都失败了,迫切想知道玛吉的诀窍。 玛吉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几乎花光她积蓄、却依旧让她感到沉重不堪的新装备,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她脑海中成形。她再次倾囊相授,详细说明了路线、风险和准备。巴兹尔听得连连点头,但最后却强调:“玛吉小姐,我和菲尼克斯不同,我不想依赖太多外在力量,我想尽可能靠自己登顶,体验那种纯粹的征服感!” 玛吉的眼睛瞬间亮了!目标一致!她立刻进入了状态,开始滔滔不绝地输出她那套混合了个人经验、臆想和绝对心理暗示的励志学说: “霍普先生!您说得太对了!”她双手握拳,置于胸前,仿佛在传递世间的真理,“装备只是躯壳,随从只是影子!真正能带你登顶的,是这里!”她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是您不屈的意志!是燃烧的信念!您要相信,那山就在您脚下,不是您在攀登它,是它在您的勇气面前俯首称臣!想象一下,当您站在顶峰,寒风在您耳边奏响凯歌,阳光为您加冕,那一刻,您征服的不是山,是您自己内心所有的怯懦与怀疑!准备?当然需要!但最重要的准备,是准备好您那颗必胜的心!告诉自己,你能行!你必须行!因为山在那里,而您,生来就是要站在它头顶的人!” 巴兹尔?霍普被这一连串排山倒海的精神能量冲击得热血沸腾,脸颊通红。他紧紧握住玛吉的手:“玛吉小姐!我明白了!谢谢您!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他带着被充分充值的信念,斗志昂扬地出发了。 玛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岩石上,揉着发酸的小腿。心里嘀咕:谁说贵的东西一定好?这靴子还是磨脚……钱啊,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靠自己爬上去赚钱? 几天后,当巴兹尔?霍普成功下撤,激动地冲向玛吉,给她一个差点让她窒息的拥抱,并再次献上一张写着“与玛吉的精神同行!”的顶峰合影时,玛吉看着他狂喜的脸,又看了看手中这张崭新的、依旧不能直接换钱的照片,她沉默了。 她拿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写有她名字的顶峰合影,站在半山腰的寒风中,凝视着那座依旧巍峨、依旧遥远的天空之脊,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转向的咔哒声。 玛吉找到了她的登顶之路。一条无需亲自忍受缺氧、冻伤和极度疲惫,却能收获更多果实的捷径。 她开始系统地包装自己。“不屈的玛吉”、“灵魂登山者”、“精神海拔的征服者”,一个个头衔被创造出来。她利用那两张合影作为成功案例,开始有针对性地激励那些看起来有潜力并且似乎不太差钱的登山者。她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极具煽动性的话术体系,核心永远是“内心力量”、“信念无敌”、“精神超越物质”。当然,也会有失败的时候,但当成功的案例逐渐累积,那些写着“致玛吉!”的顶峰合影越来越多时,“玛吉”这个名字,开始成为一种象征,一个品牌。 她从一对一的精神导师,发展到小团体的信念工作坊,再到大型的潜能激发讲座。她著书立说,《玛吉,玛吉,你要爬上去!》一版再版,里面充满了各种她如何克服内心险阻的寓言式故事。她推出了玛吉同款励志手环、信念之魂项链、巅峰视觉冥想音频课程。她甚至授权了一家户外用品公司,生产带有MARGIE标志的全系列登山装备。 玛吉,虽然没有亲自登上过天空之脊的顶峰,但她的名字,却通过无数成功登顶者的照片和口口相传,成为了那座山的一部分,成为了登山者心中一座更高的、关于信念和坚持的神坛。她成了一个传奇,一个信仰。 现在,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头,那队聚集在天空之脊山脚下,正准备出发的登山者们。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身上醒目的MARGIE标识,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你也看玛吉的书?”一个戴着玛吉同款防风帽的男人问道,扬了扬手中那本《玛吉,玛吉,你要爬上去!》。 “当然,”另一个穿着玛吉信念系列冲锋衣的女人回答,拍了拍背包,“我可是她巅峰信念课程的会员。说真的,我想知道玛吉到底是怎么把品牌做得这么成功的,她简直是个营销天才。” “巧了,我也是想研究这个。”防风帽男人压低声音,“我听说她最初也就是个普通登山者。” “是啊,据说她现在是奥罗拉最富有的女性励志大师之一。”冲锋衣女人眼神里闪烁着混合着羡慕与求知的光,“玛吉新开的讲座,从心启航,财富之巅,你要去听吗?” “当然!”防风帽男人兴奋地说,“我前不久才参加了她执念的力量研讨会,收获巨大!这次的门票我可是第一时间就抢到了。” “真巧!等登完山,我们一起去!” “好!一言为定!” 他们调整了一下印有玛吉logo的背包带,满怀对财富和成功的憧憬,向着那座真实的、布满冰雪与岩石的天空之脊,迈出了坚定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