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 第1章 第 1 章 红烛高照,映得满室喜庆,也映得林霜刃头上那顶赤金点翠衔珠凤冠愈发沉重。 这顶代表着无上荣光与束缚的凤冠,是宫里皇后娘娘亲赐,与她身上这件绣着繁复鸳鸯石榴图案的百子千孙大红嫁衣一样,都是陛下赐婚的明证。此刻,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华丽的牢笼,将她——骠骑大将军林啸的嫡亲孙女,牢牢地钉在了云阳伯府世子爷陆谨言的新房喜床之上。 耳畔是渐渐稀疏的喧闹声,前院宾客的寒暄恭贺已然远去,只剩下院子里偶尔传来的、属于伯府下人们刻意放轻却又难掩好奇的脚步声。 林霜刃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可能泄露的所有情绪。她身姿挺拔,即便坐着,腰背也挺得如松如枪,这是十几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习惯,并非刻意维持。 两个时辰了。 从被一身喜服的陆谨言用一杆包金的称心如意挑开盖头,到两人在喜嬷嬷的唱喏下完成所有繁琐礼仪,再到陆谨言被前来闹洞房的男宾们簇拥着出去敬酒,她便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未动。 仿佛她不是坐在铺着百子被的柔软床榻上,而是端坐在点将台前,或是埋伏在出击前的战壕里。 贴身侍女青芷和白露安静地侍立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们是自幼跟着林霜刃在边关长大的,太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气。此刻的小姐,看似平静,实则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唇线,无一不昭示着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风平浪静。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绝对的安静。 临上花轿前,母亲握着她的手,眼泪汪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只哽咽着嘱咐了一句:“霜儿,云阳伯府水深,那陆世子……唉,你千万当心,收敛些性子。好歹,别让你婆家人下死手,到时你爹不好向陛下交待。” 父亲,她那在京城做着四品文官,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父亲,则在一旁搓着手,满面愁容,反复念叨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霜刃,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典,无论如何,莫要……莫要动刀兵啊。” 想到此,林霜刃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动刀兵?对这云阳伯府? 她还不至于。 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个“将门虎女”的笑话。谁不知道云阳伯府世子陆谨言是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前任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府中还有一房宠妾,嚣张跋扈,据说连主母都不放在眼里。陛下这婚赐得,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敲打——敲打功高震主的林家,也顺便给这烂到根子的伯府塞个“悍妇”,以期“以毒攻毒”。 只可惜,他们大概错估了她林霜刃的“毒”。 更深露重,窗棂外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声。 便在此时,院子里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语。很快,一个穿着体面、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婆子,在门口探了探头,得到青芷的眼神示意后,才蹑手蹑脚地进来,福了一礼,声音带着刻意的为难: “禀世子夫人,前面……前面传来话,说……说兰姨娘忽然心疾发作,厥过去了,世子爷放心不下,已经……已经往兰姨娘院子里去了。特意让老奴来禀告夫人一声,请夫人……先行安置。” 话音落下,屋内落针可闻。 那婆子偷偷抬眼去觑新夫人的脸色,预备着看好戏。按照常理,新妇遇到这等羞辱,要么是羞愤欲死,当场垂泪;要么是勃然大怒,摔打东西。无论哪种,明日都会成为伯府上下的笑谈。 青芷和白露脸色瞬间沉下,眼中已有怒意翻涌。大婚之夜,夫君竟为了一个妾室弃正妻于不顾?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林霜刃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并非时下流行的杏眼桃花,而是略显狭长,眼尾微挑,瞳仁极黑,极亮,此刻被跳跃的烛火一映,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深处燃烧。她脸上并无预料中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目光落在那个婆子身上,直看得那婆子头皮发麻,脸上的得意渐渐僵住,才轻轻“呵”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心疾?”林霜刃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洞房花烛夜,一个姨娘犯了心疾,就能让堂堂伯府世子连基本的规矩体统都不顾了?是这姨娘不懂规矩,还是世子不懂规矩?亦或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门外隐约的人影,声音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云阳伯府的老祖宗,侯爷侯夫人,都不懂规矩?” 那婆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这话太刁钻,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其实应对这种情况,京城后宅里早有那些宅斗高手们心照不宣的标准答案。 上策,是对夫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彰显主母气度,再派个太医去给那姨娘诊治,务求让夫君感动之余,自惭形秽,乖乖回来。 中策,是隐忍不发,待到明日,想办法将此事捅到皇上或者至少是能管这事的长辈面前,借力打力,既彰显了委屈,又能顺势打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 可惜—— 林霜刃轻轻活动了一下被凤冠压得酸痛的脖颈,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她累了,没功夫陪他们玩这些弯弯绕绕的宅斗把戏。 在边关,对付不听话的刺头,她向来喜欢更直接的方式。 “青芷,白露。”她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军中发令般的清晰果决。 “在!”两个丫头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齐声应道,如同士兵接到军令。 林霜刃的手指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轻轻叩击了两下,眼底那丝冷笑终于漫了上来,清晰可见。 “去,带几个人,把那位犯了心疾、离不得世子的兰姨娘,”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冽,“给我抬过来!” 青芷白露俱是一怔,连那报信的婆子也惊呆了,抬……抬过来? 林霜刃语气不变,继续说道:“她既然离不开世子,但世子今夜又必须歇在这里。干脆,就让她一起来,看着我们洞房!” “……”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婆子张大了嘴,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在这深宅大院待了几十年,自认什么阴私手段都见过,却从未听过如此……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命令! 青芷和白露到底是林霜刃亲手调教出来的人,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瞬间爆发出亮光。是了,这才是她们小姐的风格!跟这群魑魅魍魉讲什么道理?直接掀了桌子便是! “是!小姐!”两人再无迟疑,利落转身,点了门外几名陪嫁过来的、同样身手利落的婆子和粗使丫鬟,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就朝着那兰姨娘的院子去了。 那报信的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就想出去报信。 “站住。”林霜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看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就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声音。 “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婢!敢碰我?世子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世子爷!世子爷救命啊!” “林氏!你这个毒妇!你敢动我?!” 嘈杂声中,夹杂着青芷冷静无波的回复:“兰姨娘,世子夫人请您过去一叙,请您配合,莫要让我等难做。” 很快,一个仅着中衣、发髻散乱、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被两个健壮的婆子“请”了进来,正是那位宠妾兰姨娘。她身后,跟着怒气冲冲、衣衫甚至带着酒气的陆谨言。 “林霜刃!你是不是有病!”陆谨言一进门,看也没看坐在床上的新妇,先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竟敢如此对待兰儿!你还有没有半点妇德?!” 他显然气急了,俊朗的面容扭曲着,眼中满是厌恶和不可思议。他接到消息赶去兰姨娘院子,刚安抚了两句,这群如狼似虎的陪嫁就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带人走。他阻拦,却被那几个看似普通的丫鬟轻易隔开,根本近不了身。这对他堂堂伯府世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林霜刃这才缓缓站起身。 凤冠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身量高挑,虽不及男子,但在女子中已是出类拔萃,此刻站起身,竟隐隐与对面的陆谨言持平了视线。大红嫁衣非但没有柔化她的轮廓,反而更衬得她眉目凛冽,气势逼人。 她没理会陆谨言的叫嚣,目光平静地扫过被强行“请”来的兰姨娘,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让兰姨娘的哭声都不由得一滞。 “人既然到齐了,”林霜刃淡淡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就关门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守在外面的陪嫁下人立刻“哐当”几声,将新房的门、院子的门重重关上,甚至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陆谨言脸色骤变:“你想干什么?!” 林霜刃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或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干什么。”她说,“完成陛下赐婚的仪式,洞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兰姨娘,补充道:“既然兰姨娘离不开世子,那就劳烦她在旁边……观摩学习。” “你——你放肆!”陆谨言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未见过如此荒唐、如此不顾颜面的女人!“林霜刃,你犯了七出之条!善妒!无德!明日我便禀明父亲母亲,上奏陛下,休了你!” “随便。”林霜刃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仿佛他说的只是明日天气不好之类无关紧要的话,“不过在那之前,今夜,你只能待在这里。” 她说着,朝青芷和白露使了个眼色。 两个丫头会意,上前一步,对着陆谨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恭敬,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姑爷,请勿让奴婢们为难。” 陆谨言还想挣扎,却发现这两个丫头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竟被她们一左一右“扶”着,不由自主地退到了房间一侧供值夜下人休息的小隔间里。那里只有一张窄小的软榻。 兰姨娘也被“请”了过去,和她心爱的世子爷挤在了一处。 “林霜刃!你放开我!你简直是个疯子!”陆谨言在小隔间里怒吼,砸着单薄的槅扇门。 兰姨娘则嘤嘤哭泣,声音凄婉。 林霜刃嫌他们吵,皱了皱眉,对守在外间的下人吩咐道:“看着他们,动静小点,别打扰我睡觉。” 说完,她竟真的不再理会那对吵嚷的男女,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开始自行拆卸头上那顶千斤重的凤冠。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青芷和白露连忙上前帮忙。 卸去钗环,洗净铅华,露出一张清丽中带着锐气的脸庞。林霜刃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一身大红嫁衣,身处在这雕梁画栋的牢笼里,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她很快便恢复了清明。 换上舒适的寝衣,她走到那张铺着大红鸳鸯被的拔步床边,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拉过锦被盖好。 外间,陆谨言的怒骂和兰姨娘的哭泣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拍打门窗的声音。但这一切,都被厚重的门扉和训练有素的陪嫁下人隔绝在外,传到内室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林霜刃闭上眼,调整呼吸。 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 她的战场,从来不在这一方小小的后宅。今夜,不过是牛刀小试,给这潭死水投下一颗石子罢了。 至于明天? 明天再说。 在陆谨言气急败坏的背景音里,林霜刃呼吸逐渐平稳绵长,竟真的沉沉睡去。 这一夜,云阳伯府的新房内外,无人安眠。 除了新房内,那张大红喜床上,睡得格外安稳沉静的新嫁娘。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夜之后,“云阳伯府新娶的世子夫人是个无法无天的悍妇”的消息,将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笑柄”人生,从踏入伯府的第一天起,就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第2章 第 2 章 天光乍破,晨曦透过窗棂上的大红喜字,在铺着锦毯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霜刃生物钟极准,在边关时,此时早已起身操练。她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新妇初起的慵懒或是昨夜风波后的疲惫。外间早已没了声响,想来那两位折腾了半宿,终究是力竭歇了。 青芷和白露早已候在门外,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端着脸盆、青盐等物进来伺候。两人脸上并无多少担忧,反而隐隐带着一丝兴奋。昨夜之事,虽惊世骇俗,但着实痛快。 “小姐,偏房那两位,天蒙蒙亮时就醒了,缩在那里不敢出声。”青芷一边替林霜刃挽发,一边低声禀报。 林霜刃对着菱花镜,看着镜中一身常服的自己,比那凤冠霞帔顺眼多了。“嗯,开门,让他们走。” 院门一开,陆谨言几乎是立刻拉着兰姨娘,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连句场面话都顾不上说,背影狼狈不堪。 临走前,陆谨言倒是回头狠狠瞪了正房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屈辱,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惧,最终只化作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隔着院子飘进来:“林霜刃,你……你好,你很好……” 林霜刃正用着早膳,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燕窝粥。 她当然知道自己很好,还用他说? 用过早膳,略作整理,便该去拜见婆母云阳伯夫人以及一众妯娌了。按礼,应是新婚夫妻一同前往,可惜陆谨言显然不愿与她同行,她自然也乐得清静,只带了青芷白露,从容不迫地往主院而去。 云阳伯夫人的萱草堂今日格外“热闹”。 不仅婆母何氏端坐上首,下首还坐着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正是府里的二奶奶周氏、三奶奶卢氏以及其他几位妯娌。众人看似在闲话家常,眼神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看好戏的期待。 林霜刃一脚踏入花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审视、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绣折枝缠花纹的襦裙,颜色依旧喜庆,却比昨日的嫁衣少了几分隆重,多了几分利落。她步履平稳,身姿挺拔,行走间自带一股寻常闺秀没有的飒爽之气。面对满屋子的打量,她面色平静,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厅中,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儿媳林氏,给母亲请安。” 何夫人约莫四十许年纪,保养得宜,只是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刻薄之相。她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用杯盖撇着浮沫,晾了林霜刃片刻。 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几位妯娌交换着眼神,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新婚第一日敬茶,便被婆母如此下马威,这林氏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半晌,何夫人才重重放下茶盏,发出“铛”一声脆响,她抬起眼,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林霜刃的脸,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 “林氏,你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怎地行事如此狂悖,不守女德?新婚之夜,就敢胁迫夫君,软禁婆母派去的人?你这眼里,还有没有尊长,有没有规矩!” 这话极重,直接将一顶“不孝不悌”的大帽子扣了下来。周围的妯娌们顿时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新妇如何惊慌失措,涕泪交加地辩解求饶。 然而,林霜刃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连裙角的晃动都未曾有一丝。她缓缓直起身,迎上何夫人凌厉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越,字字清晰: “母亲此言,儿媳不敢苟同。昨日之举,正是为了维护伯府的声音和陛下的颜面。” 何夫人一愣,没料到她竟敢直接顶回来,还扯上了陛下?她眉头紧皱:“你胡说什么!” “儿媳并非胡说。”林霜刃语气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敢问母亲,若让人知道,陛下亲自赐婚,世子却在新婚之夜,被一个妾室以拙劣借口勾走,此事传扬出去,外人会如何议论伯府?是会笑话世子色令智昏,宠妾灭妻?还是会怀疑伯府对陛下赐婚心存不满,故而阳奉阴违,纵容妾室打陛下的脸?”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何夫人和几位妯娌,继续道:“至于母亲派去的人,他们在外喧哗,言语间对儿媳多有不敬,更隐隐有质疑陛下赐婚之意。儿媳将他们拦在院外,是不想让他们祸从口出,连累整个伯府。知道的是二老关怀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有意纵容下人,阻挠世子与儿媳完成圣意呢。” 一番话,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更是将“陛下赐婚”这面大旗舞得猎猎作响,直接把个人恩怨提升到了“藐视皇权”的高度。 何夫人被噎得胸口发闷,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原本想好的训斥之词,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这林氏,竟如此牙尖嘴利! “你……你强词夺理!”何夫人气得一拍桌子,“那你也该好好劝说世子才是,岂能如同悍匪一般,将人强留在房中?还将兰姨娘也……你这般作为,传出去,我们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林霜刃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母亲此言差矣。世子已是成年之人,非是懵懂孩童,难道连基本的礼法规矩,还需要旁人耳提面命,才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目光转向何夫人,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锐利:“又或者,若是公爹与母亲平日里多加教导约束,世子大约也不会做出这等授人以柄的荒唐事来。儿媳昨夜独坐新房,苦思一夜,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如此。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是伯府上下,根本就看不上我们林家,才会这般行事?” 她轻轻巧巧,又把问题抛了回去,甚至隐隐点出了何夫人教子无方,以及伯府可能对林家不满的“事实”。 何夫人和几位妯娌脸色彻底变了。 林家是什么门第?骠骑大将军林啸,战功赫赫,圣眷正浓,林家儿郎个个都在军中担任要职,门楣之高,岂是日渐式微的云阳伯府可比?若真被坐实了对林家不满的罪名,那还了得? 何夫人指着林霜刃,手指都在发抖:“好,好得很!我真是给谨言娶了个好媳妇……” 这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一个早晨,已经是第二次听陆家人“夸”她好了。 林霜刃微微颔首,坦然受之:“多谢母亲夸赞。林家女儿,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不堕门楣。” 她这般油盐不进,反将一军的做派,让何夫人如同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几乎内伤。她狠狠瞪了林霜刃一眼,终究没敢再在“规矩”和“陛下”的话题上纠缠下去。这新妇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再争下去,只怕自己更要下不来台。 敬茶仪式就在这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何夫人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茶盏递过来时,手指僵硬,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林霜刃却仿若未觉,依旧礼仪周全地接过,奉上,动作流畅,挑不出一丝错处。 敬完茶,按规矩,他们还需入宫谢恩。 这次,陆谨言不得不出现。 他换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试图维持住世家公子的风度,只是那眼下淡淡的乌青,以及看到林霜刃时下意识绷紧的身体,泄露了他此刻的真实状态。他刻意离林霜刃远远的,神情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帝后在皇后的凤仪宫接见了他们,规格颇高,显见对这门婚事的重视,或者说,是对林家的重视。 皇上年近四十,面容威严,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陆谨言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故意问道:“陆卿,对朕赐的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陆谨言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干涩:“陛下隆恩,赐婚于臣,乃是对陆家莫大的恩宠,臣……感激不尽,岂敢不满意。” “哦?”皇上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朕怎么听着,陆卿话里似乎有些委屈啊?” 陆谨言额角渗出细汗,伏低身子:“臣不敢。”他顿了顿,终究是没忍住,带着几分憋屈道:“只是……只是没料到林氏性情如此……刚烈彪悍。” 这便是委婉地告状了。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昨夜伯府的“热闹”早已传到了他耳中。他憋着笑,面上却一本正经,看向林霜刃:“林氏,朕听闻你昨夜……动静不小?既已嫁为人妇,还是要收敛些性子,安心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林霜刃眼观鼻,鼻观心,态度恭顺,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耿直:“回陛下,臣女昨夜也是心急了些。想着陛下赐婚,意义重大,唯恐出了差池,辜负圣恩,一心只想尽快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行事鲁莽,未能顾及陆世子的情绪,是臣女之过。” “噗——” 一旁一直娴静文雅,微笑不语的皇后娘娘,终究是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连忙用帕子掩住唇,肩头微微耸动。 皇上的面部肌肉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天威莫测的表情:“胡闹!婚姻大事,岂是军中任务?林万年那个老杀才,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怎么把孙女教成了个假小子……罢了,往后你须得收敛,莫要再如此……急功近利。” 听他调侃祖父,林霜刃微微抬眼,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声音恰好能让帝后听见: “若是祖父教的,就该直接把他打得起不了床,省得他跑去妾室那里碍眼……” 帝后二人瞬间瞠目。 陆谨言更是听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又往旁边挪了半步,离林霜刃更远了些,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闲话片刻,皇上终于肯放他们离去。 “陛下,”一直含笑不语的皇后娘娘忽然开口,美眸流转,落在林霜刃身上,满是兴味,“臣妾觉得林老将军这孙女,甚是有趣,想留她在宫中多说会儿话,陪臣妾解解闷。” 她满眼期盼地望着皇上。 皇上看看一脸“耿直”仿佛不知自己语出惊人的林霜刃,又看看温柔似水却明显对林霜刃充满好奇的皇后,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现出皇后绑着他那一溜宠妃,逼着她们观摩帝后和谐的惊悚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今日他们夫妻也累了,皇后若想找人说话,改日再宣她进宫便是。”皇上连忙摆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刚回到伯府,陆谨言便像躲瘟疫一般,一溜烟又钻进了兰姨娘的院子,连个背影都懒得给林霜刃留下。 林霜刃求之不得,正好落个清静。 然而,这清静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半日功夫,何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便再次登门,这次带来的消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从明日起,林霜刃需日日早起,至萱草堂晨昏定省,侍奉婆母。 那婆子皮笑肉不笑,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叮嘱:“老夫人起得早,世子夫人可莫要贪睡去迟了,这可是孝道,马虎不得。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是眼见着在“规矩”和“陛下”上压不住她,便换了“孝道”这顶大帽子来扣了。想用日日请安立规矩的方式来磋磨她? 林霜刃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顺:“嬷嬷放心,回禀母亲,我必日日准时前往请安,绝不敢怠慢。” 不就是请安吗? 她在边关时,也是日日要向祖父和各位叔伯请安的。 行伍之人的规矩,只怕比这深宅大院,更严。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第 3 章 翌日,天还未亮透,只是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林霜刃便已起身。 在边关多年,她早已习惯了闻鸡起舞。此刻,伯府内外一片静谧,连惯常早起的下人们都还在梦乡之中。她换上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高高束起,未施粉黛,却显得眉目越发清晰,英气逼人。 “小姐,真要这么早去吗?老夫人怕是还没起呢。”青芷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小声提醒。 林霜刃活动了一下手腕,唇角微勾:“母亲昨日不是特意嘱咐,要日日请安,礼不可废吗?去晚了,岂非不孝?” 她带着青芷、白露,踏着清晨的露水,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萱草堂。 果然,萱草堂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守夜的婆子靠在门房里打着盹。听到动静,一个婆子揉着惺忪睡眼出来,见到林霜刃,吓了一跳:“世……世子夫人?您怎么……这么早?” 林霜刃看了看天色,语气理所当然:“不早了,天都快亮了。行伍之人,岂有贪睡的道理?” 那婆子噎住,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人……还没起呢,就麻烦世子夫人多在院里等一阵了。” 合着这是想让她一个人顶着清晨的寒风干站着,给她个下马威。 林霜刃心中冷笑,她们以为让她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院子里就算惩罚了?真是笑话!这院子宽敞平整,正好活动筋骨。 她也不多言,自顾自地走到院子中央,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随即拉开架势,开始练拳。 没有呼喝之声,只有拳脚破风的“嚯嚯”声响。她练的是军中常用的搏杀拳法,动作简洁凌厉,一招一式都带着力量感,与京城贵女们那种花架子般的柔美舞蹈截然不同。身影腾挪转移间,自有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 起初,院子里只有她练拳的声音。渐渐地,萱草堂正屋的灯亮了一盏,又亮了一盏。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压低了的抱怨声。 没过多久,何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一边扣着颈下的盘扣,一边急匆匆地出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哎哟我的世子夫人!您这……您这是做什么呢?弄出这么大动静,把老夫人都给吵醒了!” 林霜刃恰好收势,气息平稳,额角连滴汗都没有。她看向那嬷嬷,神色坦然:“嬷嬷此言差矣。昨日母亲特意嘱咐我要来请安,礼不可废,我自然要早早前来等候。既然要等,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干站着强,难道这也不合规矩?” “你……”嬷嬷气结,指着她,“那你也不该在老夫人院子裏打拳啊!这成何体统!” 林霜刃瞥了一眼已然透出烛光的正屋窗户,慢条斯理地道:“没事,既然母亲已经醒了,那我便继续等。一边练功一边等,两不耽误。” 正说着,正屋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何夫人阴沉着脸出现在窗口,睡眠不足让她眼下乌青浓重,头发也只是草草挽起,显然是被硬生生吵醒的。她没好气地冲着嬷嬷吼道:“还杵在外面做什么?快让她进来!再让她折腾下去,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她拆散了!” 那嬷嬷连忙躬身称是,回头对着林霜刃,脸色更加难看:“世子夫人,请吧。” 林霜刃从容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袖口,抬步走进了温暖却气氛压抑的正屋。 何夫人已经坐在了上首的榻上,睡眼惺忪,连带着脾气也比昨日更差,她指着林霜刃,手指都在发颤:“你……你到底是来请安的,还是来气我的?老二老三家的媳妇,来了都是安安静静地在耳房等着,唯有你!我还以为是天桥底下打把式卖艺的闯进我院子了呢!” 林霜刃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母亲息怒。儿媳不知母亲不喜动静。既然母亲不喜,那儿媳明日换个安静些的法子便是。” 何夫人被她这“从善如流”的态度噎得又是一阵胸闷,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安也请了,你快回去吧!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是,儿媳告退。”林霜刃从善如流,转身便走,干脆利落。 何夫人看着她挺拔的背影,气得猛捶了一下软榻的扶手。 第二日,天依旧未亮透。 “咚咚咚——咚咚咚——” 萱草堂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一个婆子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开门,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她看着门外精神奕奕的林霜刃,苦着脸:“姑奶奶哟,这……这全院子的人都被您给敲醒了!” 林霜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气却毫无歉意:“对不住,劲儿大,没收住。” 进了院子,她记着昨日何夫人的“教诲”,没再打拳。但她也没闲着,先是稳稳地扎了一炷香时间的马步,身形如松,纹丝不动。扎完马步,又开始围着宽敞的院子跑步,步伐沉稳,呼吸匀长。 虽然没了拳风呼啸,但那持续不断、规律得让人心焦的跑步声,以及她那一看就非同常人的架势,同样让屋内的人无法安眠。 第三日,林霜刃练了一趟剑。剑是未开刃的,但在她手中,依旧寒光闪闪,剑气森然,舞动起来颇具威势,吓得开门的婆子都不敢靠近。 第四日,她干脆把另外两个陪嫁丫头兰霜和紫霄也带来了。三个丫头跟着她,在院子里列队,练习基础的格挡和突刺动作,口令清晰,动作整齐划一。 “嗬!” “哈!” 清脆的女声在清晨的院子里回荡,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也与这死气沉沉的深宅后院格格不入。 不得不说,早起练功的确让人神清气爽。几日下来,林霜刃面色红润,眼神晶亮,整个人仿佛一柄被细细擦拭过的宝剑,愈发锋芒毕露。 而反观何夫人,情况却截然相反。她的黑眼圈大得仿佛要掉下来,面色灰败,每日强打着精神坐在那里,吃着茶头都是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感觉下一瞬就能直接睡过去。林霜刃每日准点“报到”,比宫里的晨钟还准,硬生生剥夺了她多年来睡到自然醒的权利。 到了第五日,林霜刃照旧在天光微熹时出现在萱草堂门口。 何夫人终于扛不住了。她被人搀扶着出来,有气无力地对着精神抖擞的林霜刃摆了摆手,声音都带着虚浮:“霜……霜刃啊,你……你明日,不必再来请安了,多休息休息吧。” 林霜刃闻言,立刻正色道:“那怎么行?每日晨昏定省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媳妇可不敢违背。母亲莫非是想让儿媳做个不孝之人?” 何夫人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强压着怒火:“无妨!我说不用就不用!你听母亲的!” “不行。”林霜刃拒绝得干脆利落,“那日嬷嬷说了,这是孝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说个不字。儿媳也不想让外面人说我不敬长辈,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我叫你别来你就别来!你听不懂人话吗?!”何夫人积攒了几日的怒火和睡眠不足的烦躁瞬间爆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锐刺耳,吓得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一哆嗦。 林霜刃似乎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暴走惊了一下,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母亲既如此说,那儿媳……遵命便是。” 何夫人看着她那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差点背过气去。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然而,林霜刃“遵命”了,不代表其他人也能“遵命”。 那日后,林霜刃依旧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前往萱草堂“请安”。而其他房的妯娌们,尤其是二奶奶周氏、三奶奶卢氏等人,听说长房新进门的世子夫人日日天不亮就去婆母跟前尽孝,她们哪里还敢像往常一样睡到日上三竿?只得硬着头皮,也都早早起来,打着哈欠,顶着一脸倦容,齐聚在萱草堂门外,陪着林霜刃一起“被关”在冷风里。 “大嫂,您……您每日怎么起那么早?都不用睡觉的吗?”三奶奶卢氏裹紧了披风,忍不住小声抱怨,眼底满是幽怨。她习惯了晚起,这几日简直是酷刑。 二奶奶周氏也暗暗剜了林霜刃一眼,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大嫂真是好精神,我们可比不了。” 林霜刃正活动着关节,闻言停下动作,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唉,我独守空房,一个人也没事儿干,睡不着,就只能早起了呗。”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有心人立刻听了去,并且迅速地将话递到了何夫人和老侯爷陆弘的耳中。 世子新婚便冷落正妻,终日流连妾室房中,这传出去,伯府脸上有光吗?尤其是林霜刃还是陛下赐婚!先前陆谨言宿在兰姨娘那里,大家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被林霜刃这么“无意”地捅破,性质就不同了。 当晚,陆谨言就被何夫人派人“打包”,连人带铺盖,“送”回了林霜刃所在的主院“归燕居”。 陆谨言站在归燕居的门口,脸色铁青,看着屋内正在对镜卸下钗环的林霜刃,咬牙切齿:“林霜刃!为了让我来你这儿,你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林霜刃透过菱花镜瞥了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取下耳珰,语气不屑:“我要是想让你来,还用得着费什么心机吗?” 陆谨言猛地想起新婚那夜被她和她的丫头支配的恐惧,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是了,这女人若真想用强,直接绑了来就是,何须拐弯抹角? 事实上,经过那晚,别说陆谨言,连兰姨娘见了林霜刃都躲着走。兰姨娘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位新主母根本不吃后宅女子争风吃醋、哭哭啼啼那一套,行事完全不走寻常路,而且手段简单粗暴,极其有效。最近陆谨言歇在她那里,她都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林霜刃哪天一个不高兴又把她“请”去“观摩”。今天听说陆谨言要被送回主院,她竟是暗暗松了口气。 “想让我和你圆房?没门!除非我死!”陆谨言梗着脖子,试图维持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大声宣告。 啧,还是个贞洁烈男? 林霜刃无所谓地耸耸肩,伸手指了指外间那张她特意让人搬来的、还算宽敞舒适的软塌:“想走就快走,不走就只能睡那儿。” 陆谨言气得在房里无头苍蝇般转了好几圈,胸膛剧烈起伏。他想甩袖而去,但母亲的严令和父亲隐约透出的不满,又让他不敢真的离开。最终,他狠狠一跺脚,像个赌气的孩子,抱着自己的铺盖,灰溜溜地滚去了外间的软塌。 为了阻止她“请安”,他娘还真是豁出去了。陆谨言躺在并不那么舒服的软塌上,听着内室均匀的呼吸声,悲愤地想。 而林霜刃,在解决了“请安”这个麻烦之后,终于能按照自己的节奏,开始她真正的“晨练”了。 只是这一次,睡不着的人,变成了被迫同居一室、听着院内“嚯嚯”拳风声和清脆口令声的陆谨言。 伯府的天空,似乎从这一刻起,被这来自边塞的烈风,吹开了一道再也合不拢的口子。 第4章 第 4 章 陆谨言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自从被“发配”回这归燕居,他便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日天不亮,内室那位便准时起身,那动静虽不算大,但对于习惯了睡到日上三竿的他而言,无异于魔音灌耳。紧接着,便是院子里那“嚯嚯”的拳风声,或是沉稳的跑步声,间或夹杂着几个丫头清脆的口令声。 起初,他怒气冲天,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试图隔绝这恼人的声响,在心里将林霜刃骂了千百遍。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用这种法子折磨他,逼他就范! 可无论他如何咒骂,外面的声音依旧准时准点,雷打不动。几日下来,他感觉自己眼圈发黑,精神萎靡,比连喝三晚花酒还要疲惫。 这日清晨,他又一次被那熟悉的动静吵醒,胸中郁气翻涌,猛地从软塌上坐起,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就冲到了门口,拉开门对着院子里正在对练的林霜刃和青芷怒吼:“林霜刃!你有完没完!是不是故意折磨我?!” 林霜刃刚好格开青芷的一记侧踢,闻声收势,转过身来。晨曦映在她脸上,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清亮,气息平稳。她看着头发凌乱、眼带血丝、只穿着中衣显得十分狼狈的陆谨言,眉头微蹙:“我每日晨练,习惯使然,与你何干?你若嫌吵,大可以搬回你的兰姨娘那里去。” “你!”陆谨言气结,他倒是想!可母亲那边……他想起何夫人昨日把他叫去,语重心长又带着警告的话语,让他务必与正妻“和睦相处”,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他憋屈得差点内伤。 “不可理喻!”他愤愤地甩上门,重新瘫回软塌上,听着外面规律的声响,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躺是躺不住了,他烦躁地在并不宽敞的外间踱步。那一声声拳脚破风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隐隐勾起了他心底某些被遗忘的东西。曾几何时,他年少时也曾被父亲逼着习武强身,只是后来耽于享乐,早已荒废多年。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院内。 只见林霜刃身影灵动,招式干脆利落,并非花架子,而是真正的杀伐之术。青芷和白露在一旁对练,亦是身手矫健,配合默契。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充满力量与活力的轮廓,与他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弱柳扶风、走几步路就喘的闺阁女子截然不同。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是久违的……躁动? 他想起自己微微发福的腰身,想起偶尔骑马时间长些便腰酸背痛的感觉,想起同僚们有时隐晦的调侃……再看看院子里那抹飒爽的身影。 陆谨言咬咬牙,猛地转身,开始在箱笼里翻找。许久,才从最底层找出一把蒙尘的宝剑。剑鞘上花纹依旧精美,只是剑柄上已经能摸到细微的锈迹。 他提着剑,黑着脸打开门,走到院子的角落,也不看林霜刃她们,自顾自地比划起来。动作早已生疏,招式衔接僵硬,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手臂酸软。 林霜刃练完一套拳,接过白露递过来的布巾擦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在角落裏跟自己的剑较劲的陆谨言,眉梢微挑,没说什么。 倒是青芷,看着陆谨言那不成章法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姐,世子这剑法……怕是连咱们军营里刚入伍的新兵蛋子都不如。” 林霜刃淡淡瞥了她一眼,青芷立刻噤声。 接下来的日子,陆谨言仿佛跟谁赌气一般,虽然每日依旧顶着黑眼圈,骂骂咧咧,但还是坚持着爬起来,在林霜刃晨练时,也拿着他那把生锈的宝剑在院子角落裏比划。 林霜刃依旧当他是空气。她练她的,他练他的,井水不犯河水。 有时陆谨言练得不得法,憋得满脸通红,动作歪歪扭扭,自己都觉得丢人。偶尔,在他累得几乎要放弃时,会听到林霜刃清冷的声音飘过来,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指出他动作的谬误。 “下盘不稳。” “手腕无力,剑不是那样握的。” “呼吸乱了,配合步伐。” 言简意赅,却往往一针见血。 陆谨言起初还梗着脖子不听,但试了几次按照她说的调整,发现确实省力且更具威力后,便也闷不吭声地照做了。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每每练完,都要讽刺一句:“悍妇教的东西,也就勉强能用。” 林霜刃懒得理他。 不知不觉,竟这般过了一月有余。 陆谨言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本有些松软的腰腹变得紧实了,手臂也重新有了力量感,往日里那种被酒色掏空的虚浮之感减轻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精力充沛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疲惫。 这日,京城迎来了月末的马球盛会。各世家子弟、勋贵青年才俊齐聚皇家马球场,既是娱乐,也是暗中较量、展示风采的场合。这种场合,向来是陆谨言这类纨绔子弟最为热衷的。 他换上久违的骑射服,揽镜自照,竟发现这衣服比之前合身了不少,原本微凸的小腹平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挺拔了许多。他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臂,感觉充满了力量。 马球场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陆谨言手持球杆,纵马驰骋。他本就擅长此道,只是以往体力不济,往往打上一两场便后继乏力。可今日,他感觉自己状态前所未有的好,反应敏捷,挥杆有力,在场上左冲右突,接连进球,引得看台上一阵阵喝彩。 连打两个时辰,他依然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不见丝毫疲态。反倒是他的对手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汗流浃背。 “陆世子今日真是神勇!” “看来成了亲果然不一样,这精气神,啧啧!”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不少夫人小姐投来惊艳的目光。陆谨言勒住马缰,享受着这久违的、纯粹依靠自身实力赢得的瞩目,胸膛微微起伏,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畅快和……自豪?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自家府邸女眷所在的看台。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林霜刃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依旧挺拔,与周围那些或激动、或娇羞的女子截然不同。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似乎……沾了这个“悍妇”的光? 比赛结束,陆谨言所在队伍大获全胜,他本人更是当之无愧的 MVP。在众人簇拥和恭维声中回到看台,他忍不住走到林霜刃身边,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看来娶你……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等着林霜刃的反应。是反唇相讥?还是依旧冷若冰霜? 林霜刃正低头整理着袖口的一处褶皱,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得意,也无羞恼,仿佛他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无关紧要的话。 她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便再无下文。仿佛他刚才那点微妙的示好和认可,轻飘飘的,落不到她心里半分。 陆谨言满腔的复杂情绪,瞬间被这声平淡无波的“嗯”给堵了回去,不上不下,噎得他难受。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在乎他怎么看,也不在乎这伯府世子夫人的虚名。 她那片天地,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广阔得多。 这个认知,让陆谨言刚刚因胜利而升腾起的些许得意,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失落与……好奇。 那日后,无需何夫人再耳提面命,陆谨言每月总有大半个月,会自觉宿在归燕居的外间软塌上。 外人看来,世子与世子夫人夫妻感情日渐融洽,琴瑟和鸣。 唯有归燕居的下人们知道,世子和夫人,依旧是一个睡里间,一个睡外间,泾渭分明。只是清晨的院子里,多了一个默默练剑的世子爷的身影。 而某些原本等着看林霜刃被厌弃、被休弃的人,眼见着世子不仅没有远离她,反而往主院跑得更勤了,不由得暗暗咬碎了银牙,又开始坐不住了。 伯府这潭深水,因着林霜刃这块“顽石”的投入,表面的平静再次被打破,底下的暗流,开始汹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