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被迫还俗后》 1、第 1 章 天边层云凝结,半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 一片浅薄细腻的金芒,从密布的乌云中洒落在殿阁之上,通往深宫的甬道乌蒙蒙的,似酝酿着一场磅礴的大雨。 宫人将织花地毯铺在门前,进进出出的人在地毯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天气闷热潮湿,连熬药生火也困难,好不容易点燃了炭火,却是被烟熏的眼泪直流。 宁湘呛得连咳了几声,牵起袖子擦着眼角流淌的眼泪,半晌视线清晰起来,忙不迭地拿蒲扇挥了挥眼前袅袅的烟雾。 等药罐里沸腾不息,厚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便见一道人影从角门匆匆进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这么半天了,娘娘的药还没好吗?敢耽搁娘娘用药,仔细你的脑袋!” 宁湘扔下扇子,赶忙屈膝行礼:“就快好了,嬷嬷恕罪。” 陶嬷嬷打量她一眼,连吊梢眼下细细的皱纹都透着犀利,冷冷道:“药好了赶紧送过来。” 大约是前殿忙碌,陶嬷嬷不像从前那般刁难于她,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宁湘松了口气,陶嬷嬷向来如此,只捡起扇子坐回凳子上,认认真真守着,等药熬够了时辰,才连药罐子一道端上送去元嫔寝殿。 昭阳宫坐落在内宫西南侧,幽静清雅,正是盛夏时节,知了在繁盛的枝叶间不知疲倦的嘶鸣,无端叫人生出几分烦闷焦躁的情绪来。 此时,元嫔寝殿进进出出的宫人众多,宁湘一时进不去,抬眸见陶嬷嬷一脸肃容从廊下经过,心中明白娘娘的胎怕是又出问题了。 元嫔进宫七八年,却并不算多得宠,一直都在贵人的位分停滞不前,直到年初诊出喜脉来,才一跃而上封了嫔位。 宫中已经好几年没有公主皇子降生了,且皇帝子息不丰,按理说元嫔这一胎也该是风光无限。 然而元嫔身体底子不行,前两年生了场病,一直吃着药。这回怀孕也算是意外,胎象不稳固,期间见红了几次,太医隔三差五过来。怀孕七个月的人,只能日日躺在床上,药不离口。 宁湘是元嫔晋封后才派来昭阳宫伺候的,三等宫女,也就只能干些煎药洒扫的活,没有近身伺候的资格。 所以这会儿端着托盘,在殿前踌躇了片刻,等陶嬷嬷送走太医看见她,皱眉出声:“愣着作甚,还不把药端进去。” “是。”宁湘小心翼翼端着药进门,把药倒进碗里晾凉,正要送去屏风后,却被另一只手抢先端走。 “我来吧,你先下去。” 说话的是晴雨,当初跟她一起派来昭阳宫的,不过晴雨办事利索,能言善辩,很得元嫔喜欢,便一直近身伺候。 这种事宁湘也不欲与她相争,收回托盘便垂首告退。 才走到门前,忽然听陶嬷嬷一身惊呼,宁湘一愣,下意识地往屏风后看去。 湘色的床幔凌乱支起,陶嬷嬷坐在榻边半扶着元嫔,凌乱的被褥下映着一团触目惊心的红。 而面色苍白的元嫔捂着肚子,神色惊慌且迷茫,也是吓得不轻。 宁湘心一紧,陶嬷嬷已经催促旁边怔愣的晴雨:“快去把太医叫回来啊!” 可晴雨捧着碗呆呆愣愣的,显然被这样的场面吓傻了,宁湘看她一眼,忙道:“嬷嬷稍等,奴婢这就去。” 好在太医走得不远,很快就追了回来,等回来看清元嫔的状况,太医紧锁眉头,沉声说:“娘娘怕是要早产了。” 陶嬷嬷面色微变,不过也是早有预料,还算镇静:“这还不到八个月,不能再多保几日?” 看太医摇头,宁湘就知道情况不妙了。 怀孕七个多月就生,只怕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果然元嫔再坚持不住了,一身中衣被血染红,不过半个时辰疼痛阵阵袭来,蜷在榻上低声痛吟。 昭阳宫顿时兵荒马乱,陶嬷嬷急得团团转,把挡在跟前吓得不轻的晴雨往旁边一推,扬声吩咐宁湘:“你,去勤政殿禀报皇上。” 容不得宁湘回话,陶嬷嬷便绕过她照顾元嫔去了。 宁湘十二岁进宫,至今已有五年,之前一直伺候先帝的惠妃,直到去岁老太妃仙逝,又才重新分拨到昭阳宫来伺候。 在宫里待得久了,各处宫殿也算熟悉,勤政殿虽远离后宫,但因太妃之故,也曾去过两回,一路急行出了昭阳宫,便直奔勤政殿而去。 其实宁湘心中惴惴,越是走近勤政殿,越是有些不安。她知道皇上近来因为太子的事龙颜不悦,这个月就没进过几次后宫,这个时候去面见皇上无疑是自讨苦吃。 听说前几日贵妃娘娘因着太子的事儿,向皇上求情不成被斥责了一顿,后宫里的人见此风向,便不敢去皇上面前碍眼了。否则这个时候,陶嬷嬷也不会让晴雨留守,派她来找皇上了。 元嫔早产大约也不是时候,等宁湘匆匆到了勤政殿,已经做好面见皇帝的准备,然而还没走近,就被拦在台阶下。 勤政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等闲人等不能靠近,乌云密布下,依旧巍峨肃穆,高不可攀。 “哪个宫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敢擅闯?”说话的是勤政殿掌事太监尤礼,昂首站在门前,表情冷漠,语气严肃。 正是炎炎夏日,今日天儿又闷热,宁湘一路疾行,热得满头大汗,见尤礼身后大门紧闭,忙行了礼:“总管恕罪,奴婢宁湘,是昭阳宫的人,元嫔娘娘身子不适,太医说怕是要早产,特遣奴婢来禀报皇上。” 尤礼虽不认得她,但听见元嫔早产,皱了皱眉:“怎的会忽然早产?娘娘不是才孕七月余?” 宁湘一路过来也花了一刻钟时间,想到元嫔先前的样子,愈发着急了:“是,请总管通传一声。” 尤礼面色缓和了一些,却还是凝眸站在那里:“太子殿下在里头,不瞒姑娘,我这会儿可不敢进去呢。” 宁湘微愣,太子殿下在里头,尤总管都不能出声,她哪里还有胆子进去。 尤礼看她一眼,正要说话,天边日光隐没在云层中,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在乌云里撕裂出一道狰狞的亮光。 身后殿里传来一声怒喝。 “放肆!” 杯盏落地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震得人肝胆欲裂,宁湘心头一凛。 这是皇上的声音。 旁边尤总管已经眉头紧锁,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即便隔着厚重的殿门,也能感受到天子的怒意,可里头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推门进入。 宁湘心道自己运气不好,遇上元嫔难产,急忙来禀报皇帝,又遇到太子惹怒圣颜,这下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尤礼掖手,神色被天边乌云衬得愈发沉重,小声嘀咕:“明儿是先皇后的祭日呢……” 其实皇帝和太子父子不和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即便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有所耳闻。 前几年皇后还在时,帝后夫妻恩爱,父子尚算和睦。如今皇帝上了年纪却大不如前,本就生性多疑的人,脾性愈发暴躁易怒。 前不久几个文臣因天子震怒无端遭受牢狱之灾,抄家行刑,牵连甚广,太子多番劝谏无果,反遭皇帝斥责优柔寡断,不够杀伐果断。 还有一件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是两月前太子因荣王破格提拔妻弟,公然在朝堂上与皇帝作对,被罚了禁闭,加之有心人挑唆,父子之间阋墙渐深,太子储君之位摇摇欲坠。 当今太子乃中宫嫡长子,自周岁起册封储君,朝堂众臣评价无一不是聪颖勤敏、宽厚仁德。 朝政上的事宁湘不懂,但从只言片语对太子的认知中,觉得他是并非皇帝所言优柔寡断的中庸之辈。 正走神之际,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 “来人。” 尤礼一顿,给宁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退下,然后推门进入。 里头飘出几句朦胧不清的低语,宁湘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便听尤礼略带慌乱的喊了声皇上。 “皇上三思啊……” 耳听得扑通跪地的响动,宁湘不敢再停留,然而却听见皇帝更加响亮的声音。 “传朕旨意,太子宣明繁失德失仪,以下犯上,难堪大任。着废黜储君之位,收回太子宝册宝印,贬为庶人,驱逐出宫。” 黑云中又一道白光闪过,大雨磅礴而至,浇得廊下花草飘摇残破,顺水飘零。 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雨雾,宁湘站在台阶前,想着要不要直接冲进大雨里,也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下一刻,半掩的勤政殿大门被推开,淡淡的一股龙涎香从香炉里飘散出来,混着雨时泥土的气息,搅得人心愈发压抑。 一双金丝绣祥云纹的长靴映入眼帘,宁湘小心翼翼抬眸,只看见半张清越的侧脸。 历来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有极为出色的容貌,深邃磊落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天光落在面上,眸中蕴藏微光,温润如玉。 可惜天公不作美,风雨侵袭而来,太子只身往前走了两步,细腻的雨珠坠在紫金冠上,很快从挺拔的鼻尖滑落,轻轻一颤,随即隐没在云纹缠绕的石青色襕袍里。 宁湘进宫这么多年,只伺候过缠绵病榻的老太妃和并不算多受宠的元嫔,见到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至于太子殿下,也只是每年大宴上远远打量过。 宣明繁就站在不远处,她只打量了一瞬就低下头行礼,心里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废储旨意震惊。 这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啊,身份这般尊贵的主子,没了储君之位的庇护,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宁湘不敢想。 尤礼着急忙慌地跟出来,脚下发软,满脸惊惧与为难:“太子殿下,皇上在正在气头上,您……” “照着父皇的旨意办吧。”和缓沉哑的声音淡淡传来,尤礼微滞,却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太子在石阶前顿了顿,微微侧目,然后波澜不惊地望了望天,幽深的眼眸浸着风雨,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并没有把这个足以令朝野震荡的旨意放在心上。 廊下的人微微抬手,屏退后面要追上来的尤礼,天光下,金丝线绣的衣袖仍然耀眼,他仍旧还是往常那般模样,冷静自持,傲骨铮铮。 宁湘站在廊下,裙摆已经溅上了雨水,再抬头看太子,却是不急不缓地走下台阶,那道颀长矜贵的身影迎着雨幕,越来越远。 耳边雨声隆隆,愈发叫人心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当晚元嫔顺利产子,宁湘在产房外等到子时末,听见微弱的哭声,总算松了口气。 元嫔早产,皇帝再得一子的消息,并不如太子被废来得措手不及。 许多人看到宣明繁在东宫褪下太子朝服,卸了储君玺印,一步一步走向宫门,无人敢上前。 因这突如其来废储的旨意,京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朝廷重臣,纷纷被这这个消息砸得回不过神。 翌日,皇帝免了早朝,勤政殿外以丞相为首,跪满了一众朝臣。 皇帝对此视而不见,再逢朝会时已然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命礼部收回太子册宝,封禁东宫。 三日之后,废太子只身离京,后来听说是到了寺庙修行,无人再窥其踪影。 宁湘听说这个消息,已经是小皇子满月前夕。 元嫔早产,小皇子病弱,甫出生时呛了羊水高烧一场,未及满月就只剩了一口气。 期间皇帝来过两回,对于这个羸弱的孩子纵有疼爱之心,却也无能为力,只叫太医院好生照看着。 皇帝膝下子嗣不丰,仅有三子两女,嫡长子宣明繁自幼立储又被废,二皇子风流纨绔、不思上进,三皇子又因出身低微不受重视。 好容易中年得子,却又因先天不足,生死难料。 月子里太医请了几回,等到满月,宁湘一看,还不如刚出生的孩子健康,瘦瘦小小的那么一团,裹在襁褓里仿佛没了声息。 元嫔常常抱着孩子垂泪,而先天孱弱的孩子,从酷暑熬到初秋,前后不过两个月时间,便在深夜里断了气。 宫里年幼夭折的孩子身后事不能大办,挂上白幡、烧过纸钱,连着襁褓一起装进棺椁里,次日天不见亮就发送了。 天边破晓,金芒碎玉似的落在巍峨宫阙上,皇城依旧固若金汤,浩瀚无际。 小皇子的离去并未掀起什么大浪,许是这宫里见惯了生死,一个小小孩童并不能左右朝堂变化,是以除了昭阳宫的人,再无旁人在意这座宫殿里,也曾诞生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宁湘曾经也真情实意的为小皇子流过泪,襁褓里的孩子匆匆来这世上一遭着实叫人悲痛。 那日看着小皇子入殓,不禁让她想起家中兄嫂的孩子。 初进宫时,嫂子还在孕中,后来听说生了个男孩,至于侄儿是什么模样,家中是何种情形,早已无从得知。 元嫔因入秋天凉又病了一场,昭阳宫日日汤药不断,太医来问诊开了药方,陶嬷嬷随手一指,让她跟着去太医院取药,却在半途听见了不得了的消息。 彼时临近太医院药堂,给元嫔看诊的太医正要叫药童抓药,不料院使匆匆而来,沉着脸叫上几个人,急忙走了。 候诊的太医去了大半,宁湘拿着药一头雾水,感觉气氛不太对,只在门口依稀听见一句皇上不豫。 太医们应当是去了勤政殿,宁湘拉住个小药童问:“出什么事儿吗?” 药童跟着院使进来的,大约是着急,也没隐瞒,低声说:“废太子剃度出家,皇上气病了,正遣太医去看呢。” 宁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太子殿下怎么就出家了? 听闻太子被废后去了一处寺庙,原以为只是带发清修,不想竟是真的剃度受戒,皈依佛门了? 这两月,宁湘出入各宫,倒也从只言片语传闻中,听说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原来皇帝太子父子早已不睦,在最近一两年尤为明显,因宁王挑唆,皇帝待太子之心,已不如幼时纯粹。 天子生来多疑,即便是当今皇帝也不例外。 数年前,太子初涉政时便崭露头角,以极其聪慧沉敏的手段,为皇帝解决了好几个难案,皇帝还因此大肆赞扬了太子一番,夸其颖悟绝伦,能承大志。 后来三司顺理成章的归于太子手下,在审决一桩悬而不决的旧案时,与皇帝生出龃龉,父子俩的关系每况愈下,直至形成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的架势。 太子历来仁善,与朝臣共事也是谦和宽厚不摆架子,如今倒不知为何竟与皇上闹得父子离心,前程尽毁。现如今做出这般震惊天下的决定,当真是与这大梁皇室彻底决裂了。 等宁湘拿了药往回去,一路上都听有人在议论这事,看来是事实无疑了。 皇帝听说这个消息,龙颜震怒,砸了满桌的奏疏,最后竟是惊怒交加吐血晕了过去。 太医们在勤政殿候了半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直至月上中天才醒过来。 只是年过不惑的人,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茫然说:“都是孽,都是孽啊……” 只是这孽从何生,孽从何起,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到底病来如山倒,太子出家一事对皇帝打击太大,三日都未上朝,只让宁王暂为主持朝政,静心养病。 重阳节后,皇帝日渐康复,进了书房一看满目为废太子求情的大臣,怒气又升腾起来。 御史中丞说:“太子殿下素来贤明勤敏,纵是一时失言,也请皇上念在恭仁皇后的面子上收回成命吧!” 宁王站在一旁,并不同意这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废太子既剃发出家,怕是对这俗世亲情也不甚顾念了吧。” 御史中丞心中愤懑:“殿下倘或是那等不孝不义之人,怎会每日到恭仁皇后神位前敬香,多番探望外家伤重舅父?” “陈麒将军用兵不善,致我军将士伤亡惨重,若非是皇后娘家兄长,早该定罪,是皇上宽宏大量,才能保全将军名声。”宁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朝中无储君,中丞左一句太子,右一句殿下,是置圣旨不顾?” 御史中丞一把年纪气得不轻,想要再理论却被丞相拉住。 “皇上圣明,臣等不敢违逆圣旨。常言道,舌头和牙齿也打架的时候,父子之间更是血脉相连。太子殿下年轻,不及皇上深谋远虑,纵有失策之处,如今也算是给了个教训,皇上念皇后情面、陈家一门忠烈劳苦功高,原谅太子殿下吧。” 皇帝眉眼沉凝,坐在上首并不说话,反倒是宁王嗤笑道:“太子被废早已昭告天下,如今人都已经剃度出家,既已脱离红尘俗世,丞相何必还做这无用功?” 太子出家究竟是什么原因都心知肚明,丞相看不惯宁王做派,但为了宣明繁还是好声气地向皇帝谏言。 “臣斗胆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坐在光影里,沉声开口:“太子已废,宣明繁已非我皇家人,今后休要再提!” 一句话便已定局。 即便皇帝被气得大病一场,也依旧没有动摇废储的决心,任由百官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 时日一长,朝臣们也就不抱希望了。 只是不知何时起,宫里宫外风向一转,向来沉寂的二皇子、三皇子倒突然炙手可热起来。 二皇子宣明呈乃贵妃所出,自皇后大行,贵妃便行协理六宫之权,按理说宣明繁被废,该他受瞩目。 宣明呈聪慧过人,诸多方面并不亚于长兄,皇帝也开始多加留意,可惜这个时候才知二皇子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不适合做太子。 那便只剩一个三皇子,然三皇子出身卑微,向来不得重视,皇帝不喜,却又不甘心,只那么一日一日的考量,得不见什么结果。 御史言官们倒是不厌其烦,时不时上书奏请立储,皇帝除了大发雷霆也不敢拿这群迂腐老头如何。 两度春秋一晃而过,那位被废黜的太子殿下遁入空门,消息全无,也许是皇帝刻意为之,他仿佛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的言谈之中。 这位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废太子,犹如历史洪流之中的沙砾,在波澜壮阔的长河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抹痕迹,便被深深遗忘。 虽未再立储,前朝后宫倒也太平,立储之声渐盛,却也无伤大雅,直至次年开春,皇帝忽生意外。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日朝会,皇帝听着朝臣们据理力争,你来我往的争吵着,突然拂了满桌的奏疏。 百官们吓坏了,正要告罪,却见皇帝趴在桌案上,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身旁伺候的太监侍卫蜂拥而至,整个大殿乱哄哄,多亏丞相冷静,三言两语将朝堂稳定下来,待太医就诊言明皇帝病情,这才退出宫室。 初春的风穿堂而过,丞相才发现后背已经汗湿,冻得人瑟瑟发抖。 底下的人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问:“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丞相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切等皇上苏醒再说。” 然而次日皇帝苏醒,情况却不乐观。丞相在门外守了一夜,正昏昏欲睡,尤总管惊慌失措地出来连喊三声丞相。 丞相一激灵,忙正衣冠,“发生何事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皇上、皇上他……”尤礼苦着脸,却是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尤礼伺候皇帝多年,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丞相察觉到异常,匆匆进殿。 皇帝已经清醒,然而却是口歪眼斜,躺在榻上无法动弹,余光瞥见丞相,艰难地张开口却只发出粗哑的声音。 丞相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皇帝中风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之后任凭太医费劲力气,也无济于事。 皇帝中风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一时之间人心大乱,惶惶难安。 天子病重,不得已免了每日朝会,朝政多由丞相协理,十天半月尚有余力,时日一久也难以应付。 太子被废前,有监国之权,处理一应朝政信手拈来,少有错处。如今宫里仅剩的两位皇子里,二皇子纨绔,三皇子中庸,都不是继承大统的人选。 丞相毕竟上了年纪,许多事力有不逮,很多时候皇室宗亲并不买账,皇子们倒是领些不要紧的差事,却万不能与当年的太子相比。 如今勉强能用的人,只有荣王了。明知荣王心有不轨,添乱的人也是他所安排,但唯今之计,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拖延时间,不得已只能请其暂代朝政。 然而这一举动,却是为朝堂动荡埋下祸根。 之后的半年里,荣王趁机霸揽政权,培植心腹。 皇帝行动不便,口不能言,荣王悄无声息地把勤政殿伺候的宫人换了个遍,等丞相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为时已晚。 大权旁落,病榻之上的皇帝岌岌可危。 早年间储君既定,太子功绩能力有目共睹,一枝独秀,其余皇子不及,故而朝中并无党派之争。 今非昔比,眼下却不同了,荣王身为皇帝同胞兄弟,向来风光无限,尤其还手握兵部、刑部几大衙门,不得不忌惮。 五月,户部尚书年迈请辞,荣王趁机把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皇帝纵有不满,却不能奈何。 六部之中,荣王的人已占了大半,朝中再无与之匹敌的人。 立储之事,再拖不得了。 从勤政殿出来,荣王昂首走在前方,御史中丞惆怅的皱着眉头,和落后几步的丞相走在一处:“咱们怎么办?” 御史中丞历来看不惯荣王行径,奈何一介文官人微言轻,束手无策。 丞相负手,日光落了满地,晃得人眼晕。半晌,才叹着气道,“荣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皇上口不能言,咱们不能拿他如何,但是这大梁江山,不能落在他手上。” “可是……”御史中丞心有犹疑,“皇上并未属意二皇子、三皇子哪位殿下,别的亲王又不如荣王手揽大权。” 且皇子们年轻,就算储君之位定下,将来新帝登基,难保荣王不会从中作梗,挟天子以令诸侯。 丞相望着宫门,眸光沉沉:“去开元寺,求太子殿下。” 御史中丞一愣:“太子殿下?” 他太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以至于愣神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丞相所说的太子殿下是何人。 ——那个皇帝闭口不提,三年前废黜储君之位的太子殿下宣明繁。 整整三年,废太子遁入空门,也仿佛从这世间销声匿迹了般,御史中丞也只知他在百里外一座不起眼的寺庙修行。 皇帝刻意不去打探废太子的消息,朝臣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见皇帝态度坚决,久而久之,也不去关注那个被天子厌弃的人了。 但听丞相提起,御史中丞才想起至今已有整整三载未曾见过废太子。 丞相自是知道宣明繁在何处修行,这几年暗暗去过几回,虽未出面交谈,知道他一切安好倒也就罢了。 可如今荣王横行,二皇子三皇子资质平庸,除了已废的太子宣明繁,已经无人能够拯救这个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的朝堂。 开元寺距宫城百里,骑马只需两个时辰,和御史中丞打定主意后,便派了人前往开元寺,然而丞相派人前去却屡屡被拦在山门外。 丞相也不气馁,拜托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依次前往,却始终不得见太子真颜,几番下来又是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 废太子远离红尘,不问世事,听说是朝中来人,压根不肯相见。佛门重地,等闲不能擅闯,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丞相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阵,不得已亲自前往。 宣明繁年幼时,他做过几年的开蒙老师,较之旁人,总有几分师徒情意在,自己出马想来太子也会给几分薄面。 只要能见上面,他就能劝说太子回去。 等赶到开元寺,终于在熙攘的僧侣香客中得见宣明繁。他立于人潮,身姿挺拔,一如当年。 时隔三年再见故人,丞相几乎老泪纵横,激动开口:“太子殿下!” 行人匆匆而行,他站在一株古松前,身穿粗布禅衣,腕间绕缠佛珠,眸光清朗沉静,遥遥一拜。 “贫僧已断尘缘,与红尘俗世再无牵连,施主请回吧。” “殿下……”丞相欲再说,却见松下的人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古拙庄严的庙宇之中。 丞相心有怅惘,一无所获回宫。 勤政殿安静如昔,朝臣平素除了每日晨起一个时辰到此面见天子,偌大的宫殿只有宫人垂首往来。 扶正衣冠进门,便闻见股浓郁的药味,宫女打帘出来,捧着药碗行礼。 床榻上的人听见响动望过来,浑浊的目光带着几分希冀期盼。 丞相脚步一顿,摇了摇头,榻上的人瞬间没了神采,形容衰败。 皇帝中风缠绵病榻,病情愈发严重,除了张口吐出几句不甚明朗的字句,便连动弹也困难了。 行至床榻前,丞相躬身告罪:“臣今日见到太子了,只是殿下不愿再回来了。” 皇帝神色惨然,眼中闪过一丝悔意。 可悔有何用,事已至此,想要太子回心转意自愿回宫,只怕难上加难。 然而荣王揽权,权贵附庸,倘或荣王有朝一日生出不臣之心,只怕谁也无法阻挡。 眼下除了废太子,没人再能拾得起这个烂摊子。 丞相虽没把握,却不得不再上开元寺。 然而等他几日后赶到山门前,却被住持拦住。 顶着烈阳从京城而来,丞相很是着急,偏偏住持面目沉和,捻着佛珠平静说,“净闻剃度受戒,已非红尘中人,丞相还是莫要执念于此。” 净闻是太子出家后的法号。 净尘心,闻自在。 山野间清风扑面,丞相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觉得凉爽几分,按捺住性子说,“那是我们大梁的太子,即便出家也是皇室中人,大师帮我劝他几句可好?或者,大师让我再见他一面。” 住持目光平静,说:“净闻近日云游,不在寺中。” “什么?”明明前几天还在,怎么就云游去了,这下丞相着急起来,“何时回来?” 住持不紧不慢道:“净闻往琢州参学,十月方归。” 十月方归,眼下还未到六月,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再耗几个月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住持转身离去,丞相逮住一个小沙弥,得知净闻方才出门三日,在涿州的法华寺参学。 开元寺到琢州数百里,修行之人靠双脚丈量大地,步行至少十余日,快马加鞭必是能追上的。 可追上呢,太子出家三年,佛法浸染,心智坚决,想要说服他还俗,并不容易。 虽然几年未见,丞相还是了解太子的脾性,知道眼下贸然见到他,除了拿绳子强行绑回宫,多费口舌也无用。 丞相想要的,还是他心甘情愿答应。 按小沙弥所说,净闻参学游方,多靠步行,这时段正是想法子对付的时候。 丞相牵着马回程,若有所思。 一路冥思苦想进宫,以至于在走路时没注意脚下,与迎面而来的人相撞,漆黑的汁水倾洒在袖子上,苍青的官服顿时泛起股浓烈的草药味来。 他一把老骨头,炎炎夏日来回赶路已是筋疲力尽,正在气头上欲发作,面前的人已经慌乱下跪,伏地叩首:“大人恕罪。” 脚下的人低着头,看不见模样,看服饰是个宫女。本是他走得着急,也不怪这小宫女,按捺着脾气道,“无碍,起来吧。” 今日没见着太子,丞相心情不妙,也不多逗留。小宫女伶俐,飞快让出道来,这倒让丞相注意倒她。 仔细一看,却是个形貌昳丽、容色明媚的年轻女子,她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顾盼生辉,娉婷袅娜。 丞相脚步微顿,心中改了主意,和声开口:“姑娘是哪个宫的?” 宁湘心有余悸,被这话问的一愣,这里是内宫交界处,碰见朝臣也不奇怪,方才见他身上官服,就知是朝中重臣,却不知是哪位大人。 她本是去太医院给元嫔取药,没想到他会撞上来,虽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位大人这会儿问起她的身份,别不是要让主子责罚自己吧?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丞相说,“我是徐知行。” 宁湘久居内宫不识其人,但丞相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 “奴婢眼拙,请徐大人恕罪。”宁湘忙屈膝,心有惴惴方回答方才的问题,“奴婢是昭阳宫元嫔娘娘的宫女。” “进宫多久了?” 宁湘没多想,下意识回答:“八年了。” “是挺久了……”丞相沉吟片刻,一个念头自脑海而生,垂眸看着眼前身影纤纤的宫女,“姑娘,你想不想出宫?” 宁湘有些吃惊,怔然抬头。 丞相继续说,“今日与姑娘说这话实属冒昧,但眼下我无计可施,不知姑娘能否帮忙一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宫女终其一生都将困顿于深宫,若逢大赦,倒有机会归家,否则这辈子休想踏出宫门一步,可这样的机会几乎千载难遇。 上次恩赦,是二十二年前大皇子宣明繁周岁册立太子之时。 幼年家中穷苦,不得已进宫,深宫岁月蹉跎,宁湘早早断了回家的期盼。 她进宫至今八年,一开始拨去伺候先帝嫔妃,因年纪小,干得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后来太妃体恤才让她近身伺候,领着微薄的月钱,在这深宫之中耗尽余生。 自从三年前太子被废,皇帝愈发喜怒无常,待后宫也比从前冷淡,如今病重卧床,嫔妃轮流侍疾,宁湘也跟着四处奔波。 前朝后宫不得安宁,在迷茫滂沱中看不见任何希望。 可无论过去多久,她仍然想出宫,仍然想回家。想念年迈的爹娘,想念家人,想念家里的一切,即便到了三十岁,六十岁也想回家。 然而,她以为这样的愿望,终其一生都不会实现。 直到丞相说出这句话来,让她蛰伏许久的思家之情,潮水般涌上头。 丞相看着她,言辞温和诚恳:“有个忙不知可否请姑娘相帮,若是成了,本官可助姑娘出宫归家,并有厚礼致谢。” 宁湘不知丞相为何会找上自己,但回家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她前日做梦梦见母亲病重,在病榻之上抱着自己,哭着喊她的名字。 人一旦生出这样强烈的念头,理智就会动摇,听罢丞相的话,宁湘竟深信不疑。 “什么忙?” 眼下正是午后,热气升腾,往来宫人不多。 丞相立于阴凉之下,幽幽吐出一句话:“让太子还俗。” 他本想着从长计议,让太子自愿回宫,可时不我待,荣王的手已经伸进勤政殿。现在想,只要太子能尽早回来,也不介意使些手段了。 “我?”宁湘诧异,让太子还俗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不成想丞相竟然找到自己,“大人太看得起奴婢了,我只是个宫女,哪能让太子还俗。” 丞相面色未变,“姑娘知道,我为什么希望太子还俗吗?” 这中间有很深的含义,事关社稷、朝堂,宁湘并不想知道,她只是一个宫女,与这些牵扯不上半分的关系。 但丞相仿佛没看懂她拒绝的神情,沉了声色:“太子殿下自周岁立为太子,日后本该也一位是明君,然,荣王霸揽朝政,这朝堂已然成了荣王的天下。江山易主,乃是大忌。” 荣王这人沽名钓誉,城府极深,因为早前立过军功,皇帝深为信任,直至宣明繁被废,彻底露出狐狸尾巴,却已不能再将他如何。 宁湘为难的蹙着眉:“我能做什么……” 丞相面色依旧:“只要让太子破戒重入红尘,自然好说。” 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严循戒律清规,倘若轻易能让太子还俗,丞相何故还找上自己。 太子还俗不易,所以她出宫不易。 “奴婢是宫女,不能随意出宫。”宁湘面有难色。 元嫔失去孩子后,这三年里身子时好时坏,她虽没有贴身伺候,但手里活计不少,平白无故消失在宫里,难免会惹人生疑。 “我自会为姑娘打点好。” “帝陵于年初开始修建,历代皇陵和妃陵也要修缮,比邻的先皇后陵寝要增派守陵的宫人,多一个你并不奇怪,事成之后无论你想进宫出宫,都由得你。” ”兹事体大,姑娘可慎重考虑,若是同意,明日午后这个时辰,我自派人来找姑娘。” 宁湘捧着洒了半数的药回到昭阳宫时,免不了被陶嬷嬷一顿训斥,罚跪了半个时辰墙根。 这样的惩罚时不时会有,元嫔沉溺于失子之痛难以自拔,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陶嬷嬷一人独大,宁湘只能生生忍受着。 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那一角的湛蓝足够令人着迷,宫外景象又该是何等广袤壮观。可自从八年前始,那些灿烂繁华的景色,她再也无缘得见了。 夜里扶着膝盖回屋时,晴雨在一旁抱着手臂阴阳怪气,“我要是你倒不活了,这点差事也做不好,当真是丢脸至极。” 晴雨是陶嬷嬷干女儿,这几年一直近身伺候元嫔,倒是有了几分大宫女的体面。 两人同住一个屋,宁湘听惯了这样刻薄的话,连眼神都没给,径直坐到床边休息。 晴雨见她不吭声,翻了个白眼,自去妆台前梳头,待转过头看见宁湘打水洗脸,却是默默咬紧了牙。 正是夏日,宁湘跪了半个时辰,脸颊泛着红,汗珠混着清水顺着鬓角滑落,淌进那截秀丽白净的脖颈里。 宁湘长得好看,这是难以否认的。 晴雨很少在宫里见到这么标志的宫女,朱唇皓齿,眉眼如画,亭亭而立便叫人移不开眼。 便是因着这个,这些年来,她才不待见她。 她和宁湘同年进宫,两人一同伺候太妃,后来又进了昭阳宫,因认了陶嬷嬷做干娘的缘故,才能在这方面压她一头。 晴雨找回一点自信,看宁湘出门倒水,便倚在门边看着她,幽幽出声,“我今日在织造局见着何印了,你猜他说了什么。” 何印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太监,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受过晴雨一点恩惠,便逐渐熟络起来,一口一个晴雨姐姐。 宁湘见过何印两次,浅谈过几句,很有印象,无他,只因两人是同乡。 听见晴雨提起何印,才回过头来,“他说什么?” “你们俩不是同乡么,何印说进宫前,经你们村子路过,听闻你爹帮人砍树时被砸断了腿。“晴雨淡淡说着,神色还是那般,却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过了这么久,也不知是何种情形了。” “你说什么……”宁湘手里的铜盆应声而落,怔怔然看着晴雨,几乎在瞬间红了眼眶。 她是江州人,家中自幼贫苦,爹娘养育她和两个哥哥,日子更是艰难。宁湘十二岁那年,二哥生了场重病,家里拿不出银子医治。 彼时正逢宫女遴选,村里有两个年纪合适的女子报了名,宁湘思虑再三,背着父母在名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宫女进宫,家中可以获得三两银子的贴补,她拿了钱给二哥请大夫,可是二哥病得太重,在她进宫前夕还是病故了。 穷人家的女孩想要维持生计,除了进宫似乎没有生路可走,爹娘从不因她是女子而嫌弃。两个哥哥对她更是千般好,一次冬日落水二哥为了救她,留下了咳喘病弱之症。 二哥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少年才子啊,他来年就要科考,本能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却因为救她,落下一身病根。 她心疼爹娘,心疼二哥,也为了不拖累家人,她才做下这个决定。 阔别八年之久,爹娘的容颜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但血缘亲情依旧是她心里斩不断的羁绊,但听这样的噩耗,整个人如坠冰窖,难以回神。 因为上头有陶嬷嬷这个干娘在,晴雨在宫里也吃得开,比起宁湘这个同乡,何印倒是和她相熟一些。之前两次见面匆忙,也没机会深谈,没想竟错过这样的大事。 难以言说的迷茫和担忧从心底升腾而起,宁湘已经听不进晴雨后来说了什么话。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出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坐上马车,在喁喁私语的交谈声中举目四望,可见山野清风,雾岚氤氲,身后巍巍殿宇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宁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出宫之日。 青蓬马车里挤了十几个宫女,大多面露惆怅与不安,彼此低语几句,相互安慰。 她们都是要去皇陵守陵的,今日一早由内侍省安排,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发了。 陵寝清苦阴冷,比皇宫好不到哪儿去,许多人都不愿来这荒郊野岭,但宁湘却是欣喜的,因为她离回家又近了一步。 人生在世,总有几分执念,她的执念便是家人。 徐大人说,等把她安排妥当就派人去看望她的家人。 宁湘相信丞相的话,接下来便是听从嬷嬷的安排进了住处。 十来个人挤一个屋子,夜里休息时有宫女抱怨。 “这守陵的活也不见的轻省,光是每日跪拜的规矩,就累得够呛。” 这里是恭仁皇后的陵寝,大殿上挂着她的画像,端庄高贵,眉眼温柔,和太子依稀有几分相似。 宁湘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宣明繁来。 他们都有一双动人的眼睛。 只是可惜,太子出家,远离朝堂,如今不知是何种模样了。 宁湘在皇陵安顿后的第三日,丞相就派人来了,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她宽了心。 “姑娘放心,令尊大人受伤后,腿虽有疾,却与性命无碍。” 来人三十岁上下,一身黑衣,身量瘦高,说话倒是温和有礼。 听闻父亲性命无虞,宁湘才放了心,屈膝道谢:“多谢这位大人。” 心中也在掂量,丞相的确神通广大,她什么都没说,他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细。 “姑娘客气,我叫常青,是徐丞相的护卫,此次带姑娘去见太子殿下。” 云湘一愣:“什么时候?” 常青扫了眼四周,这里是皇陵,寂静清幽,除却守陵的宫人,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今夜。” 宁湘没想到会这么匆忙,这里虽远离宫廷,可规矩依旧严谨,来皇陵这几日,都有侍卫和嬷嬷看管,每日晨起和午后都需要至供奉灵位的享殿跪拜一个时辰。 原以为离开不易,丞相会多做安排以免露馅,不料常青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带走了,想来是他提前安排妥当了。 之后几日,宁湘都在马车上,任由常青驾车前行。 中间经过几个小镇,日夜兼程,过了重重山峦江流,马车终于停在一处不甚热闹的集市上。 这一番折腾,几乎耗尽了宁湘所有的心力,这辈子都没坐过这么久马车。 揉着久坐不适的腰慢吞吞下了马车,刚缓过来,常青就指着远处说:“姑娘瞧,那便是太子殿下……” 宁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住。 时隔三年,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太子。 街面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一道松柏般挺拔的背影,手持佛珠顺着大路进了官道,在无垠乡野垂首徐行。 行人匆匆,赶集的老者挑着一担谷物,腰间的汗巾被风吹落,他弯腰拾起轻拍了灰尘,送回到老者手上。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宁湘认真打量了太子一番。 他一身素白禅衣,身姿修长,疏朗清俊。灼灼日光流淌,他才将遮阳的箬笠戴上,光影遮住了大半面庞,却见那惊鸿一瞥的眼眸里清寂沉静、波澜不兴。 熙攘喧嚣擦肩而过,他步履平稳,信步往前。在这红尘中,却又游离俗世外。 清冷从容,纤尘不染。 这是太子殿下,却也不是。 总之,不是她记忆中想象中的模样。 “我怎么才能接近太子殿……净闻法师。”来之前,常青已经跟她说过太子出家后的法号,眼下只能称他为净闻法师。 常青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冒充什么受苦受难的姑娘,与他同行。” 宁湘觉得这个主意不行,遥遥望向已远行的背影,迟疑道:“他赶我走怎么办?” “这得看姑娘的本事了。” 宁湘抿了抿唇。 丞相说找自己帮忙,想必早已将她了解透彻,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她想念家人,一心出宫。 丞相出谋划策,也不过是让太子还俗。 宁湘知道,此番出宫的决定,已经把她推向了另一条路途。 然,人生在世,有舍有得,有得有舍,当无惧无畏、孤勇向前。 * 赶了几日路,这里已经是涿州地界,净闻参学的法华寺就在不远处,常青说他来了有些日子,每隔几日会出寺,通常是一人踽踽独行。 丞相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把她安排到这儿来。 但不知为何,临到这里,她却莫名心生退意,不敢接近净闻。 她脑子里还始终把他当成三年前的大梁储君,一路上来这几日做好了心理准备,反复告诉自己是接近太子殿下。 然而今日得见却傻了眼,因为宣明繁好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那年在勤政殿门外,清冷矜贵的太子殿下已经一去不复返。 叫她接近宣明繁,还能想方设法,可是要让净闻法师还俗,却是半点不易。 常青看她皱着眉一脸纠结,想到大人的嘱托,便道,“姑娘莫怕,太子殿下虽已出家,依旧还是温和仁善之人,姑娘此去,我就在周围,随时可唤我。” 丞相知道太子对皇宫、对天子多有失望,皇帝中风都不能让他心软,哪怕他和朝中老臣多次去寺庙相求都相见不得。 如今朝堂今非昔比,荣王隐隐已有夺位的苗头,别的皇子不及太子能力出众,想要宣明繁回宫,只能另辟蹊径。 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既知来路,能查底细,于社稷无碍,丞相绝对放心。 宁湘不懂朝政,却也明白太子对于大梁的重要性,往后的事尚无法预料,但既已和丞相说定,眼下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再三说服自己后,云湘改头换面,换了身行头,眼看着天色已晚,只身在净闻回法华寺的路上等着。 月前净闻来了法华寺参学,大多时日都在寺中,但每隔五日会随其他僧众外出化缘,今日他只身一人,倒是给了宁湘机会。 法华寺不同开元寺在深山,离集市不过十里,一路可见良田纵横,屋舍云集。 宁湘在半路溪边坐下,残阳西斜,潺潺流水流淌巨石而过,远处青山重重,炊烟缭绕。 一人背着行囊在陌上独行,穿过繁茂树荫往这边而来,微风拂过,衣袂翻飞不息。 隔得太远,宁湘还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管摸出帕子揉着眼角,低声啜泣,慢慢淌下泪来。 净闻倒是老远注意到她,果不其然立在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合十而拜:“落日西沉,天色渐晚,施主因何在此?” 珠玉般温润的声色从头顶传来,宁湘手忙脚乱起身回了一礼,尚未止住哭声,哽咽开口,“小女父母亡故,来天回镇投奔姨母,哪知在这野外迷了路,眼下丢了包袱,更是寸步难行。” 宁湘没说过谎,但此刻发现自己天赋异禀,这些假话信手拈来,许是心里装着事,千愁万绪之下眼一眨就真心实意落下泪来。 净闻抬眸,打量她一眼,带着出家人的含蓄克己,只见是个年轻的姑娘,衣衫陈旧,身形单薄,像是赶了远路的模样。 出家人慈悲为怀,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和声道,“快天黑了只怕不好走夜路,施主还是先回去吧。” “可我包袱还没找到……”宁湘红着眼,莹润的泪珠挂在眼睫上,配上她故意勒出的纤纤细腰,说不出的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净闻对此视而不见,只是问:“施主在何处丢了包袱?贫僧设法寻一寻。” 宁湘没想到这么容易,稍怔了下:“在山脚下的茶棚子里,我午后在那儿歇了会儿,想是落在了那附近。” 净闻抬头看了看天色,声色温和:“贫僧同施主去寻。” “这……”宁湘迟疑看着他,“不会耽误法师吧?” “行善结缘,以增福慧。”他仍是从容,并无过多猜疑她的意图,“贫僧方外之人,身无长物,还是助施主寻回包袱要紧。” 金乌坠地,破碎金芒落在他脸上,面目平和、清越无双,叫宁湘看出几分高不可攀的圣洁之意来。 太子殿下有一副好相貌,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眉眼清俊,温润如玉,宁湘当初看一眼就惊为天人。 若说当年的太子殿下还有一身孤高锋芒,如今的净闻法师却是被经久打磨的璞玉,气韵清华、澹泊安然,真真正正的淡出四合红尘。 那一双眼眸深如墨玉,不含喜悲,却又容纳百川,温和绵长、望之俨然。 宁湘莫名生出一股不敢与他对视的心虚来,想到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目的,心上凛然,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山脚下有个茶棚,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宁湘和净闻去时,老两口已经收摊。 这个茶棚在官道旁,只是临近傍晚,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偶而见远处老农牵牛从田埂路过。 净闻按着她所说的道路寻了一遍未果,又埋头在茶棚四周找了找。 宁湘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找不着,因为本来就没有这个包袱存在,说什么投亲失物,都是为了接近他的假话。 原本宁湘还安然,看净闻找包袱便跟在他身后,但见夜幕降临,他为了找包袱,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便于心不忍了。 罪过。 她不愿诓骗他,但想到丞相的嘱托,太子还俗与否事关江山宗祧,她一弱女子担不了这样的重任,却还是为着与丞相的交易,再说些违心的话。 “罢了,找不见就算了吧。只是里头有个镯子,是我母亲的遗物,她临终之时交予我……如今倒是我犯下大错了。” 她垂着眉眼,蹲在地上,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又要落下泪来。 净闻眼中存着怜悯,道:“施主先行回去,明日再来寻找也可。” 宁湘抬头,一双杏眸通红,可怜巴巴地说:“可是我饿了,我一天没吃饭了,法师有吃的吗?” 净闻没料到她这个请求,稍微怔愣了一下,随即打开行囊,拿出两个馒头:“贫僧出寺时带的,施主暂且果腹。” 馒头冷了也硬了,吃进嘴里如同嚼蜡,宁湘倒是吃得下,找了个石头坐下,慢吞吞地啃着。 净闻见她孤身一人,倒不好在这个时候离开,只在旁边找了坐处,缓缓拨动佛珠。 乡野之上偶有热风拂过,他闭上眼潜心打坐,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眸没有看着自己,宁湘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本想跟他搭搭话,可是她胆子小,不太敢开口,只趁净闻不注意悄摸打量他。 要说太子殿下,仍还是从前那般温和守礼,对待寻常百姓,也秉持出家人的慈悲为怀,这个时辰了,还不辞辛苦的帮她找一个包袱。 明明他平易近人,毫无一点架子,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却又圣洁的叫人不敢亵渎。 宁湘苦恼的想,要怎么做才能完成丞相托付?任重而道远,她太没把握了! 不知不觉吃完两个馒头,宁湘唤了了声法师,语气有些沮丧:“今日多谢您,劳烦法师帮我寻这么久,实在劳累,您还是回寺吧,我这就想法子找姨母去。” 净闻偏头看她,尚未开口,宁湘便屈膝行礼道谢,红着眼转身走了。 话说得太急,他一时没想好如何劝慰,她便垂头丧气走了。 他不好跟上,看着她在朦胧夜色里渐远的身影,眸光深晦如墨,继而无奈摇头,道一声“阿弥陀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宁湘走了很远,见净闻没跟上来,莫名松了一口气。 常青从树后出来,见了这一幕,不禁着急,“姑娘方才怎么不跟殿下多说些话,哪怕再拖一时三刻也是好啊!” 宁湘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因大哭一场眼睛微有些红肿,声音也有些沙哑,“他帮我找包袱是举手之劳,再拖那一时三刻又有何用。” 总之净闻还在法华寺,她还能想法子,倘若今日真把包袱找回来,她倒不知该如何接近他了。 常青意外看她一眼,神色渐渐变了,而后倒是温和的说,“那我今晚带姑娘先找个落脚的地儿。” 此后两日,宁湘都流连在法华寺附近,却未见净闻身影。 法华寺已有百年历史,古拙庄重,就在涿州城外不远,香火不断,很是热闹。 常青一早离开说有事要办,宁湘本来住在山脚下一处客栈,算算日子发现今日是初一,换了衣裳便往寺中去。 涿州富庶,虽不比京城,但也有不少香火供奉,还有富商巨贾为法华寺大雄宝殿的佛像重塑金身,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宁湘四处流连,试图从众僧人中找到净闻的影子。 可惜她走遍了几个佛殿,都没看到人。 神神秘秘…… 宁湘撇撇嘴,企图左顾右盼,旁边一个老和尚投来困惑的眼神。 她连忙收敛心神,跪在蒲团上,供奉了香烛,诚心叩拜了一番,望佛祖保佑自己心想事成。 后来一想自己想成的事是什么,又赶紧道阿弥陀佛,默默念叨:“罪过,罪过……” 然后远离大殿,拿着香烛往旁边观音殿去了。 没想到观音殿往来的香客不少,宁湘一看上首宝座上的送子观音像心中了然。 刚出去,就见不远处有侍婢搀扶着富贵打扮的年轻妇人经过,一面说:“盂兰盆日就要到了,法华寺要开法会道场,普度亡魂,想来那时您的祈愿最为灵验。” 盂兰盆日? 宁湘没听过,看台阶下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迎送香客,便停下脚步去打听了一番。 然后才知道盂兰盆节是在七月十五,民间的中元节也是这日,是佛寺中极为盛大的日子。 除了施斋供僧之外,还会举行千人法会、水陆道场、祈福灯会。 像法华寺这样的百年寺院,仪则会更加恢宏热闹。 在此之前,庙中僧人都会出寺化缘,为盂兰盆节做准备。 也意在教化众生,广结善缘。 既如此,那净闻不是也要出门去? 她进不了寺院后殿,还束手无策,眼下他要入了红尘,可不就是来机会了。 宁湘暗暗激动,问眼前的小和尚:“小师父,劳驾问一下,贵寺可有位叫净闻的法师?” 小和尚打量她身上破旧的衣裙,大约是宁湘的眼神太清澈真挚,他故作老成的抿唇想了想,“可是开元寺来的净闻师兄?” “那应该是了。”宁湘一脸诚恳,“日前净闻法师帮了我忙,我听闻他在此修行,特来致谢。” 净闻的确帮了忙,但他的法号却不曾向自己透露过,也不知自己这么贸然,他反应过来会不会多想。 “净闻师兄在后殿禅修,不见香客。”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宁湘面上浮起浓浓的失落来,哀声说,“我近日心头愤懑难舒,本想请净闻法师指点迷津,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心静,则观自在。施主切莫执念于心。” 小和尚年纪虽小,佛法却是信手拈来,宁湘一时无话,看他要走,便举着衣袖拭了拭眼角。 “小师父有所不知,几日前我投靠姨母,不想半路失了行李,净闻法师帮我寻了许久。最后找寻无果去了姨母家,却因孑然一身被姨父嫌弃,要把我嫁给隔壁村的鳏夫续弦,我不肯,便要把我赶出家门去。我一弱女子,寻亲千里,却是如今这般结果,倒不如死了算了!” 小和尚瞠目,他年纪小,又长在佛寺中,哪里听说过这样惨淡的经历。正要想劝慰几句,那位女施主面色凄然,红着眼眶穿过院中来往香客离开了。 人间百态,各有悲欢。小和尚见过许多来苦难深重的香客来烧香拜佛,但不知为何宁湘哀伤的神情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既是有心想寻净闻师兄,想来也该告诉他一声。 禅堂在后院竹林深处,香客等闲不会进来,远远听见诵经声戛然而止,依稀有人影从帘后出来。 今日方丈讲经,除了寺中弟子还有不少从外寺来参学的师兄,皆聚于此参禅修悟。 净闻出来时,人已经走了大半,寺中清凉,连日光也不热烈,洒在身上平和温煦,松柏似的人在光影里信步,带起浓荫下细小的飞尘。 小和尚谨记众生平等,修行之人不应论美丑,但数十位参禅的师兄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净闻。 目光朗朗,清雅高洁。 “净闻师兄留步。” 净闻脚步一顿:“善慧?” 他来寺中一月,已经能够认识所有僧人,善慧很高兴,却又想到方才那位女施主。 “方才有位施主说想见师兄,我道你在修行,她便离开了。” 净闻神色不变,早在开元寺时,来找自己的人不少,总归还是那些人,并不在意。 他颔首:“多谢师弟。” 善慧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师兄初来寺中时,住持曾经叮嘱过,净闻一心修行,不理俗事,莫让人来打扰。 净闻不见外人,他转述也没什么问题,便道:“那是位女施主,听她说师兄不久前曾相助于她,但因家中琐事,忧思过度,哭得很伤心。” 净闻垂眼想了想,应当是那个在溪边遇到的女子。 那日她匆匆离去,以为已经找到了亲人,原来过得并不如意? 善慧摸了摸脑袋,“师兄,我要不去打听打听?” 出家人不问红尘,但又心存怜悯,慈悲为怀。看女施主那伤心的模样,最后真的想不开寻短见,那可就是罪过了。 净闻摇头:“不用,你自去忙吧。” * 且说宁湘下山后,找着了在集镇上等候的常青,说了盂兰盆节的事。 常青说,“那这半月倒是个好时机,姑娘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佛门中人有清规约束,心志坚定者并不会触犯戒律。 让她一个女子不顾清白贞洁,引诱出家人犯戒不成体统,但她日思夜想回家的念头笼罩心间,已然做出了决定。 “制造一些小麻烦,将他留住,不要回寺就行。” 相处的时间多了,总有下手的机会。 出来之前,丞相叮嘱过皇帝病重,要尽快让太子回宫,常青把希望寄托于宁湘,也不怠慢,转身便安排去了。 宁湘安心等候,终于在次日看到了净闻。 他仍是那身粗布禅衣,身姿颀长,容色清越,佛珠缠在腕间,可见手背清晰的脉络。 他走上独木桥,溪流纵横而过,日光落在水面上,漾开细碎的波纹。 宁湘跟上去,见他在一团草丛前停下。 隐隐有犬吠声传来。 果然,他俯身,从藤蔓缠绕的草丛里抱出一只灰扑扑的小狗。 巴掌大一只,看起来才满月。 他托在掌心里,仔细查看没有受伤,才放回地上。 小狗叫了几声,欢快的跑远了。 宁湘一时哑然。 果然出家人眼中,众生平等。 谁能想到,这位在乡野间救苦救难的年轻和尚,曾经是大梁一人之下,尊贵之极的太子殿下呢。 之后几日宁湘不见净闻,去寺中找了找,发现他从不见外客,每日静心禅修,仿佛真是无欲无求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宁湘索性自暴自弃。 先前赶了路没吃好睡好,想起路过镇上集市时看到的烧鹅,突然有些馋了。 宫里的饭食丰盛,年节时有鱼虾、牛羊肉,但日常伺候主子尤忌腥膻味,当差时是万万不敢吃肉的。 出宫后奔波这些时日,也没吃过什么,宁湘本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是眼下有些饿了,看到新鲜出炉,冒着油光的烧鹅,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她身上钱不多,出宫时丞相给了一百两的银票,宁湘哪里敢揣在身上,交由常青保管,带了二两碎银子和铜板,花了一百文买了半只烧鹅。 小镇不比涿州城内富庶,像这个叫天回镇的地方多是平民百姓,但因有座香火旺盛的法华寺,不少富贵人家也来烧香拜佛,夜里就宿在镇上。 宁湘住的客栈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段,为了等净闻她没回去,就找到开阔地方,一边吃鹅一边等待。 然而,从晨光熹微等到烈日当空也没等到净闻,手里鹅肉倒是吃了不少。 远处是个码头,江水滔滔,微风扑面,船只停靠在岸边,能听见船工喧闹的吆喝声。 这人间烟火近在眼前,宁湘久居内宫,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兴致勃勃看着,撕下一块鹅肉正要吃,头顶忽然覆上一道阴影。 狭长的影子斜斜落在身上,宁湘回头,就看到戴着箬笠的净闻站在几步之外,清风朗月的面容遮了大半。他垂眸看过来时,那双漆黑的眼眸浸着温和慈悲,荡涤心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法、法师……” 她这姿势不太端庄,尤其手上还沾了满手的油。 宁湘突然生出一股无所适从的心虚来,看到他手上的佛珠,下意识藏起了手里的烧鹅。 出家人见不得荤腥,可别让他嫌恶才是。 她错开话题,踉跄起身,“那日多谢法师帮我找包袱,后来打听到您的法号,想上寺中道谢,却无缘得见。” “举手之劳。”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烧鹅的油香味,净闻神色如常,声色淡然而平和,“施主可是寻见亲人了?” 宁湘摆出一脸哀伤,“不瞒法师,我被姨父赶出来了,他嫌弃我是女子,不给饭食吃,姨母也护不住我,我只能离开……” “昨日在附近干了些浆洗的活,掌柜见我可怜,多付了工钱。我人生地不熟,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了想只能去京城,那里还有一个远嫁的姐姐,或许她能收留收留我。” 而后,红着眼看他肩上的行囊:“法师是出来化缘?” 净闻答是,随后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依旧坦然:“此去京城路远,望施主平安顺遂。” 宁湘一愣,却见他绕过自己准备离开,脑子一热,伸手扯住他衣袖。 “法师去哪儿?”见他回头,又发觉自己手上沾了荤腥,迅速放开手,后退了两步,“法师不能帮帮我吗?” 作为出家人,不应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帮她寻亲找活路吗?怎么他如此冷淡? 净闻容色仍是平静,一双眼眸波澜不兴,说出的话却令宁湘无比失望。 “贫僧游方参学,眼下并不进京,施主既想远离无良亲戚,还是早日动身,佛祖定会庇佑施主得偿所愿。” “法师……”宁湘哭丧着脸,没想到净闻这么油盐不进,正想把自己的身世再编造的更悲惨些,远处码头上忽然哄闹起来。 有人从乌泱泱的人海和货物里挤出来,摇摇晃晃拔腿狂奔。 宁湘连忙闪身,没被撞上,心里正庆幸,那人忽然脚下趔趄重重摔在了地上。 身后两个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冲上来,对着那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 “洪爷的银子也敢偷,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一穷酸书生,打死算了。” 打了一阵尤不解恨,眼看其中一人就要拎起脚下的石头砸过来,有人遥遥喊官府的人来了,才悻悻收了手。 躺在地上的人痛苦□□着,身穿淄衣的差役拨开人群过来,冷声喝道,“青天白日这是做什么?” 那两个大汉倒无方才的嚣张,换了一幅好脸色,“大人容禀,这穷酸秀才在我们洪爷底下干活,结果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偷了洪爷的钱袋子,小的们这才教训他一番。” 为首的差役伸出脚尖戳了戳地上的人,看到满脸血迹的书生,皱了皱眉:“打人是你们不对,再有这种事直接押送至衙门,不得再动手了!” “是是是……大人辛苦了。”大汉陪笑着,躬身往差役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子。 官衙的人明显也想息事宁人,也不管地上的人是什么情况,领着一众手下往别处巡逻去了。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了一会儿也散了,生怕惹上祸端似的,很快没了人。 这一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躲在远处看完这场风波的宁湘小心翼翼靠过来,看了看地上蜷缩的男子,问一旁的净闻:“法师……他没死吧?” 天知道她被吓成什么样,好歹心神还算强大,勉强镇定,没在净闻面前丢脸腿软。 反观净闻法师,面容慈悲,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日光融融,愈发衬得他身如清尘、超凡脱俗。 他俯身,查看了那个男子的伤势,说:“皮外伤,无大碍。” 两人合力把半昏迷的书生抬到巷子里遮阴,宁湘看他疼得满头汗,忍不住回头问净闻,“他怎么办?要不要看大夫吃药啊?” 这书生不知是何人,也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他受伤又不能坐视不理。 她有些焦急,期期艾艾看着净闻,一双明净的咱们一起 他微垂着眉眼,说:“贫僧去借纸笔写个方子,劳烦施主帮忙抓药。” “好的……”宁湘没把他那点迟疑放在心上,只是颇为惊奇问,“法师竟懂岐黄之术?” “略通皮毛。”他并未细说。 宁湘却是知道当初的太子殿下并不会这些,难道出家这几年,他竟是把医术学会了? 这么一番折腾,那个书生倒是清醒过来,□□着喘了几口气,捂着胸口看向眼前的两人。 一个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一个是纤尘不染的佛门法师,两人齐齐望过来,书生怔了怔,艰难地揖手道谢,“多谢恩人……” 书生叫马筠安,长得白净瘦弱,一身靛蓝长衫沾满了泥尘,脸上手上都是伤,颇有几分狼狈。 宁湘帮他拍了拍衣摆,说:“他们为什么打你?” 马筠安虽然没有大碍,但文弱书生还是禁受不住这样的殴打,疼得龇牙咧嘴,精疲力尽。 半晌,他才有些难堪的说道:“那些人冤枉我偷洪爷的银子……但我从来不曾接近过那个洪爷。我自幼习读圣贤书,孔孟在上,岂敢行如此无耻之举!” 他语气愤懑激动,宁湘都能感觉到他的无力和痛苦。 马筠安说他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家里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他寒窗苦读数年,终于考中了秀才,却依旧不能改变拮据的生活。 码头上招搬货的短工,他一面做工为母亲筹集药钱,一面刻苦读书准备八月秋闱。 可瘦弱的书生,哪个能和那些壮汉一样轻易搬运货物,工钱比别人少不说,还时常受到嘲笑,处处受辱。 洪爷是地头蛇,管着这码头上一应搬运货事宜,方才那两人正是洪爷手下,在附近是出了名嚣张跋扈。 皇宫规矩森严,宁湘虽也受罚,却并未被人这么打过,尤其后宫嫔妃不得随意责打宫人,顶多在墙角里跪上几个时辰给个教训。 这些身无官职的大汉,倒是无视律法,随意殴打读书人。 看着马筠安脸上交错的血迹,宁湘忍不住说,“你怎么不报官呢?你毕竟也是个秀才,怎么不比那些粗人强?” 马筠安沉默了片刻,脸颊仍有些红肿:“官老爷不管这些小事……至于秀才,本就不稀奇,何况洪爷家里有人在官衙。我们这些人,身如蝼蚁……” 宁湘一时无言,皇宫里尚有狗仗人势之徒,为一己私欲伤天害理,何况这偏僻小镇上,为非作歹者更甚之。 整个大梁有那么多参加科考的人,每年的秀才数以万计,马筠安只是芸芸众生中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怎能对抗有权有势的洪爷。 适才马筠安若真偷了那个洪爷的银子,只怕差役早将他捆走了,那两个大汉分明与差役相熟,她还看他偷偷摸摸塞了好处。 可怜马筠安一介书生,平白挨了一顿打,受尽嘲讽鄙夷。 她转头,看了看净闻。 昔日太子在朝时,看不到这样的状况。 他所见的,是有心人华丽堆砌的丰功伟绩,一个人人称颂,四海升平的天下。 却不知在这富庶繁华之下,如同马筠安一般微贱的百姓苟且偷生、颠沛流离,为了几两碎银含辛茹苦,折尽一身风华傲骨。 晌午的日光明晃晃洒在身上,净闻精致的眉宇间也渡上金光。 宁湘看他幽深的眼眸里藏着别的什么情绪,只一瞬又是沉静温和,清晰坦然。 马筠安掩唇轻咳,踉跄起身,朝宁湘和净闻行揖礼:“多谢两位相救,家中还有母亲等候,在下先行告辞了。” 他虽是皮外伤,但伤处的红肿到底触目惊心。 “哎……等等。”宁湘唤住他,把油纸包好的鹅腿塞进他手里,“我吃了一半,还是干净的,你要不嫌弃就拿去吃吧,若是不要,扔了也成。”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可人到水穷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母亲缠绵病榻,他一人养家糊口都难,真要凭科考仕途扬眉吐气实在痴心妄想。 马筠安背脊微弯,握紧油纸,转身离去,出了热闹的集市,跌跌撞撞往家中而去,半路忍不住打开了油纸。 烧鹅的油香味扑鼻,还未看到鹅肉,便见油纸里夹着一块碎银子。 他怔住。 * 另一头,宁湘因为帮了别人一把心情愉悦,虽然不是大忙,但及时伸以援手,是令绝境之人稍微能感受到温暖的方式。 昭昭烈日下,净闻手持佛珠,只身往前。 宁湘跟上去,保持着不让他反感的距离。 “法师,我们方才算帮了那秀才吧?” 他应了一声是,“施主善心,必得福报。” 净闻身量高,她须得抬头仰望他,“说起来,马筠安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还这么惨?” 他脚步微顿,复又往前:“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 宁湘背着手,不太认同,“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诸如洪爷之流,只怕不在少数。而天高皇帝远,律法拿他无可奈何,像马筠安这样食不果腹的寒门学子,定也遍布大梁,放眼望去,倒是没人替他们住持公道……” 她说完,略有些期待的看向净闻,盼他能站在同一立场同仇敌忾,甚至一气之下,亮出身份惩治恶人。 可是并没有。 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清朗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平静道:“心存善念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反之,大奸大恶之人必得恶果报。” 出了市集,周遭冷清下来,净闻手中拨着佛珠,转眼走上另一条路。 宁湘一急,忙追上去:“法师,你去哪儿?” 他回头,朝她行了佛礼:“贫僧修行云游,随处可去,施主既要寻亲,还是早日动身为好。” 常青走之前才说宫里情况有变,要她尽快完成任务,宁湘哪里还敢放他走,腆着脸跟在后头。 “我在浆洗坊的工钱还没结完,还走不了。” 他绕过她,留下淡淡一句:“那施主就回去浆洗坊去,贫僧先行告辞。” 她跺脚:“法师……” 他走得快,宁湘跟不上,只能远远缀在后头,看他在乡野阡陌行走,在尘烟中时不时与人说上几句话。 宁湘泄气的挠头,要说净闻还是如从前,言语温和,进退有度,偏偏举止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可望而不可及。 且从方才马筠安挨打后差役出现,他们旁观时,她敏锐地察觉到净闻似乎有所顾忌,并不想与他们正面相见。 许是同他的身份有关。 他似乎并未彻底放下往事遁入空门。 世间诸事多烦忧。 清风朗月的净闻法师,仍在这滚滚红尘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盂兰盆法会将近,法华寺缺一些水陆道场的用具,需要从别的寺庙相借。 住持嘱咐净闻和两个师弟启程往涿州城去,因路途较远,需要借宿一晚,便不着急赶路。 善慧第一次进城,饶是出家之人,也被繁华富庶的喧闹吸引了目光。 行人擦肩而过,叫卖声传入耳朵,他忍不住感叹:“涿州城果然热闹。” 另一位微胖的师兄圆慧拍拍他的肩,笑道:“这里还只是涿州,论热闹,当属京城为首。” 善慧好奇问:“那是大梁国都啊……圆慧师兄你去过吗?” 圆慧摇摇头:“不曾。” 出家人一心修行,除了偶尔参学,非必要不出远门。 乱花迷人眼。 善慧小小年纪,六根未净,对红尘多有好奇,突然想到什么,追上前面的人问:“净闻师兄不就从京城来的吗……京城是不是很繁华?” 净闻放慢脚步,对上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眸,他面色淡然,应了一声:“花天锦地。” 在善慧果然如此的眼神中,他又淡淡添上一句:“出家之人不可留恋凡尘俗世,你所之见,扰心神、乱心智,眨眼即虚无。” 善慧似懂非懂:“师兄说的是,受教了。” 净闻师兄有慧根,佛法精湛,也从根本上与他们不同。 善慧第一眼见到净闻师兄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他出家之前,应当是富贵人家出身,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连住持都特意叮嘱,不许香客打扰他修行。 进城之后,入眼可见街市纵横、酒肆茶楼层叠毗邻,熙熙攘攘,目不暇接。 连圆慧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善慧去看净闻,他却还是从容,赶了大半日路,身上的禅衣端整洁净,那张脸浸在落日余晖中愈发深邃清冷。 他们要去的佛寺在闹市之中,闹中取静,进门别有洞天。 香客三三两两离开,已到了闭寺的时辰,住持安排好禅房请他们休息,途经钟楼却见一人停在梵钟之下负手而立。 净闻脚步一顿。 那人意有所感,回过头来,面容俊郎,眼底带笑。 日暮时分,后堂正在准备斋食,袅袅炊烟凭空而起,斑驳的光影落在刻有莲花纹的青石板上。 净闻站在小径尽头,微风拂来凉意,衣角翻飞。 “数年不见,一切可好?” 净闻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动着,闻言顿了顿,淡声说:“都好。”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闻言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他有着五分相似的脸。 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宣明呈也不介意,自顾自开口:“我此番来涿州,母妃一万个不同意,还好我聪明,用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顺利出宫,不然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 净闻望着屋檐上停留的飞鸟,神色淡漠,“你不该来。” “太医说父皇时日无多,我知道,要你回去见他也是枉然。”宣明呈摇着折扇,语气透着无奈,“前几日我发现荣王在点兵,似乎有动手的意思。咱们这位皇叔,觊觎皇位已久,蛰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父皇病重,自然是按捺不住了。” 当今皇帝乃先帝元后所出,荣王则是继后之子,虽也算嫡出,却与正统嫡子不同。 后来皇帝顺利继位,他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隐忍。 这一忍,便是二十多年。 直至三年前,太子宣明繁被废,荣王生出不臣之心,且迅速招揽同党,犯上作乱。 这几年宣明呈多次被荣王暗示,要辅佐他谋夺大位。宣明呈不是傻子,荣王扶持他,不过念他手无大权可以操控,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杀之而后快。 谁做皇帝,宣明呈都没有意见,他当他的富贵闲人,若说想要霸权的人要威胁到他们母子的性命,自然就不能坐以待毙。 尤其有宣明繁珠玉在前,荣王一个阴险狡诈的莽夫,只怕担不起重任。 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宣明繁能回宫,只是看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就知道说服他不容易。 “父皇中风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荣王霸揽朝政,毫无忠臣良将说话的余地。你纵使记恨父皇,也不能放任江山社稷不管不是?皇兄。” 天边渐暗,不远处鼓楼敲响,浑厚沉闷的鼓声,声声入耳,净闻手中一百零八颗的佛珠拨动了整整一圈。 他回眸:“江山社稷,为何又是我的责任?” 宣明呈一窒:“……你是皇太子。” “早已不是。” 他踏出勤政殿,留下宝印宝册,封禁东宫之日。宣明繁这个名字,便连同二十年往昔岁月,一并从宗室玉牒中除名。 再后来,他在开元寺落发出家,与红尘俗世便再无瓜葛。 这世间纷扰,爱恨嗔痴,乱人心智。 纵使他以为斩断尘缘,仍有旧人旧事找上门。 可这社稷江山,何其沉重…… 宣明呈看着他,说了一些京中近况,“当年是父皇冲动之举,朝中大半老臣仍是盼着你回去的。” 天边余晖落入树影,倦鸟归巢,留下道道孤影。 “这世上因果循环,早有定数。贫僧已非皇室之人,再不管俗世之事。”鼓声响过,有僧人爬上钟楼,撞了梵钟。 耳中轰鸣,他双手合十,微微闭眼:“既事关江山社稷,更不应把希望置于贫僧身上,贫僧无力承担,也心不在此,你另寻他人吧。” “皇兄……”宣明呈欲再劝,瞥见他身上的粗布禅衣,那张脸清冷淡漠,到底无奈地泄了气,苦笑道,“先前朝中大臣们数次上开元寺找你,你不愿相见,我就知道我也说服不了你。” 净闻未语,抬眸时,眼中落下几许阴影。 宣明叹了一口气,自知劝说无力:“皇叔虽然招揽不少党羽,但几位老大人还是一心维护宣家嫡系血脉,皇叔不能动他们,难保不会打你的主意,你万事小心。” “好。” 他颔首应了,转身要走,被宣明呈叫住。 他有些不舍,有些愧疚:“父皇如今说话很困难,但还是要我转达一句话。”他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父皇说……他对不起你。” 眼前的人没有回头,只顿了须臾便又抬脚向前,朦胧暗影中有僧人点了油灯过来,唤了一声“净闻师兄”,两人并肩,彻底隐入庙宇深处。 宣明呈收了折扇,眼底的希望湮灭,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 用斋饭时,圆慧小心打量着净闻的神色,比起傍晚进城的淡然,他见了那位施主后,情绪似乎有了变化。 那人锦衣华服,气质卓然,显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与净闻交谈时也处处透着熟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净闻师兄和那位公子的脸也透着朦胧的相似。 不过他们的谈话应当不大愉快,他找过去时,分明见净闻脸上一闪而过的愁绪。 圆慧默默猜测着,身旁的人瞥来一眼,他赶紧拾好筷子匆忙吃饭。 翌日一早,他们需要的东西一一备齐,搬上板车,圆慧长得高壮主动去推车,住持送他们出寺。 圆慧去看净闻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寂沉静、波澜不惊。 昨日傍晚那场故人相见,仿佛只是无端一场梦。 而那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千里迢迢来访,似乎也只是说了几句话,听寺中师兄说已经他已经连夜启程离开了涿州。 圆慧抿抿唇没说话,几人穿过闹市,从巷口往城外走。 远处,挂着彩绸和灯笼的长巷依稀还有脂粉甜腻的香味,善慧揉着鼻子打了个惊天的喷嚏,疑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香?” 善慧抬头看到一家紧闭的高楼悬挂的“莺莺坊”几字,心头正想这莫不是养鸟的地方,被圆慧抽出手来拍了拍脑袋。 “阿弥陀佛,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善慧摸着脑袋还想刨根问到底,见净闻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忙抬脚跟了上去。 城墙根下,支着油布棚,卖早食的摊贩从热锅里盛出汤来,端到客人面前,热情说:“二位请,有需要叫我就成。” 善慧踮脚看过去,那是一个吃早点的小摊,并不大的桌子前坐着两个女子。 一个三十出头,涂脂抹粉,穿戴极为娇艳风情。另一个倒是朴素无华,衣衫陈旧,只是那张俏生生的面庞,有点眼熟。 善慧拍拍光溜溜的脑袋,拉了净闻一把:“师兄,师兄!你看那位女施主!” 一旁圆慧忙叫他闭嘴:“你一出家之人,看什么女施主!” 净闻已经抬眸望去,那边的桌前两人正说着话,看起来很亲密。 实际上,只是年长的那名女子笑得热情,反观另一人只茫然且无措地拿着勺子,颇有几分坐立不安,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犹疑和拘束。 “姑娘你可别不信,在我们那儿啊扭扭腰肢儿、唱唱曲儿,银子大把来,素日里还有丫头伺候着,哪里需要你在浆洗坊日日劳作,多辛苦啊!” “不、不必了……”宁湘两三下吃完,把几个铜板塞到那女子手心,“谢谢您的好意,这钱我自己付就行。” 她匆忙起身,不小心撞着长凳,疼得脸色一变,捂着膝盖匆匆出了城门。 “你别走啊!姑娘,你听我说……”女子跟在后面挥了挥手绢,快步跟上去,挽住宁湘胳膊,“这世道艰难,你瞧你孤身一人多危险,不如留在我坊里,好吃好喝供着,岂不逍遥自在!” 她力气很大,宁湘一时挣脱不了,惶然四望,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人,仿佛看到救星般。 “法师救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她这一叫喊,小和尚忽然想起来:“净闻师兄,这不就是上回来寺里寻你的女施主吗?” 那女子见是几个僧人,愣了一下,随即抱着手臂,笑得意味深长,领口随着她的动作微敞,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她抚着脸颊,目光落在净闻脸上,眼中可见惊艳之色,娇媚笑起来,“干什么,和尚也管这些事啊?” 净闻没在意她肆意的打量,只是依旧温和地问宁湘:“施主认识她?” 宁湘摇头,嗫嚅说:“我不认识。” 女子闻言,不甚在意,还作势去拉宁湘:“姑娘何必跟几个和尚在这儿痴缠,跟我走,我拿些银子给你,助你寻亲去。” 宁湘脸色发白,后退两步,连连拒绝:“我不去……” 净闻是端方之人,修养使然说不出难听的话,只往前两步,不动声色地把宁湘护在身后:“施主口出谎言,强人所难,实非良善之举。” 女子掩唇而笑,媚眼如丝:“法师如此义愤填膺,莫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宁湘嘶了一声,这人怎么说话的! 有想法的是她,净闻法师清高圣洁。 怎么能折辱他。 净闻没说话,只是掀了掀眼,平静的看着那个女子,一双黑眸仿佛盛着浩瀚深邃的长渊,明明不含任何威慑,却叫人莫名胆颤。 女子挺直了脊背,也没方才调笑的心思,横眉冷竖:“我怎么就说谎了?你情我愿的事,轮不着你们来管!” 净闻侧目,看到宁湘显然抗拒的眼神,他回头,凝视着女子怒气冲冲的脸:“施主要人所去之处,与地狱无异,为正道所不容。” 女子滞了滞,反驳道:“什么地狱,那是人间极乐!” 极乐世界,怎会是肮脏黑暗的秦楼楚馆。 净闻叹息一声:“生而在世应良善为先,莫造恶业,于阴德有亏。” 女子双手叉腰,欲再骂,圆慧扬声说:“拐骗良家女子,我要报官了!” 圆慧生得高壮,虽是出家人,大块头在那儿还是令人忌惮。 “你……”女子偃旗息鼓,恶狠狠剜了圆慧一眼,不甘不愿的扭着腰走了。 善慧很兴奋地看着宁湘:“女施主,你怎么在这里?” 宁湘看了看净闻,有些不好意思:“我来城里看看有没有活计,想赚些路费。” 善慧啊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进京寻亲。” 先前在寺里第一次相见,善慧就为不能帮助宁湘而心怀愧疚,真担心她被恶毒的姨丈嫁给鳏夫了。 看到她好端端站在面前,总算松了口气。 “多谢你们。”宁湘敛衽行礼,抬眸看向净闻,明亮的眼眸盛着潋滟微波,再次向他致谢,“多谢法师!” 七月的清晨还算凉爽,日头升上山巅,净闻仍是那温和清淡的模样。 “那人因何会找上施主?” 宁湘说:“我本是在打算在城里找份活计,正好遇上那个姐姐,她说她那里有活,每月月钱二十两。” 善慧瞠目结舌:“二十两?那是什么地方?” 宁湘摇头,有些困惑:“我不知道……应该是个不太好的地方。” 她虚心求教,问净闻:“法师,那是什么地方?” 净闻脚步顿了顿,低头便迎上一双莹莹含光的眼眸。 她脸上带着不解和好奇。 他移开目光,心平气和地解释:“烟花柳巷之地,葬送女子一生。” 宁湘好像懂了,脸上浮起红晕,羞赧捏捏衣角,“我明白了,幸好有法师相救。” 善慧在旁边听的愈发好奇,毕竟只有十二三岁,心智单纯不懂这些,正要细问净闻,却被圆慧师兄推搡到一边:“小孩子别打听这些。” 不过却是忍不住打量了宁湘一眼,善慧和净闻师兄都认识她? 不用圆慧问,宁湘就粗略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果然收获圆慧同情怜悯的眼神。 “施主小心,别被你那狠毒的姨丈再抓回去了。” “不会。”宁湘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把这个法子记在心里。 几人要回法华寺,宁湘也借口同行,大路朝天,净闻自然不能阻止。 官道上时不时有行人路过,方才那女子扭着腰肢进了城,见了街边的人,忙笑着迎上去。 “爷,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可还满意?” 常青面无表情地扔了两个银锭给她,沉甸甸的足有二十两。 她心花怒放,两眼放光:“哎哟,这这这……谢谢您了!” 谁能想到大清早的一个男人找过来,要她演一场戏,不干别的,就缠着那个漂亮的姑娘说几句话,就阔绰地给了二十两银子,可别是什么有钱没处使的达官显贵吧! 想起方才那个和尚,年轻俊郎,周身贵气,女子心思瞬间活络起来,百般好奇地问:“方才那位法师是什么人呢?我瞧着气度不凡,别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常青沉默。 女子朝他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这位爷,上我们坊里玩玩?可多漂亮的姑娘了……” 换来他凉凉一瞪。 * 宁湘心情甚好,摘了一把野花,遮挡住唇角的笑容,低头一嗅,是极为好闻的馥郁幽香。 圆慧推着板车走不快,净闻接手他也不让,便只好保持着同样的步伐前行。 宁湘在前头几丈远,时不时回头看过来,只见净闻法师身形如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接近这么几回,净闻始终是那般温煦清雅,言辞间都透着出家人的恻隐怜悯,宁湘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身世悲惨的可怜人。 他自持、慈悲、圣洁高朗,近在眼前,却又浮在云端,望而不及。 那双深邃的眼睛,因着头顶的烈阳微微眯着,望向人时,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 宁湘却觉得那平静不过的眼神实在吸引目光,走几步就忍不住回望,心里感叹,他若还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不知道要令多少贵女倾心仰慕。 她心里默默感慨,善慧凑上前来,唤了声女施主:“方才那女子怎么对施主纠缠不清?” 宁湘故作深沉的想了想:“可能……是我长得好看?” 秦楼楚馆不都喜欢美人吗! 善慧一时深以为意。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见过的女子多是健硕高大的大婶和满脸斑纹的农家姑娘,像宁湘这么白净漂亮的,的确没有在天回镇见过。 小和尚甚少见识外边的天地,难得有几分兴奋,感叹道:“我瞧那些地方仅是门楣都如此奢华,富丽堂皇怕是要赶上皇宫了吧?” “皇宫?那可比不上!”宁湘摇头,抱着手臂侃侃而谈,“皇宫殿阁无数,金堆玉砌、珠环翠绕,步步是奇景。” 善慧露出讶然的神情:“施主怎么知道?” “嗯,这个……”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净闻,隔着几丈远,恰巧他抬眸看过来,漆黑的眼眸无情无绪,波澜不惊。 宁湘心里惴惴,她方才说漏了嘴,可别叫他听了去,万一因此联想到她是宫里出来的,不得把她轰走。 端看他的模样,应当是没听见,便又回头应付善慧那个小和尚。 “我听说书人说的。” 善慧恍然,“我以为施主进过皇宫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湘一时无言。 “我是什么人,哪里进得去皇宫。” “施主既说自己好看,进宫当皇妃也不是不可?” 皇上都一把年纪,快要死的人了,她当什么皇妃! 好在圆慧及时拎过小和尚脖子,阻止了离谱的谈话。 到了天回镇,宁湘不好再借口跟他们去法华寺,分别时善慧说:“过几日便是盂兰盆日,也是中元节,寺中有法会,傍晚还要在江边办道场,施主可以放灯祈福。” 宁湘点头:“好啊,我一定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恰逢盂兰盆会,这是佛教一年中最盛大的法会。 佛门弟子提前三日斋戒,焚香沐浴。 七月十五这日,法华寺大雄宝殿前设佛坛,住持与僧众净坛绕经,香客信徒虔诚跪拜,香火气息尤为厚重。 傍晚,江边祭祀亡魂的道场更是热闹,法华寺是百年寺院,声名远扬。祈福的百姓围了两岸,涿州城贵胄富商携家眷远道而来,就为了听高僧讲经。 七月半的夜里,凉风扑面,呼吸间尽是香烛纸钱的味道,码头边燃放河灯祈福的人多不胜数。 河灯是莲花样式,中间点着蜡,在江面上明灭起伏,萤光似的绵延不绝,带着活人的哀思与眷念,缓缓飘向远方。 江岸百姓众多,宁湘在石阶上坐着,见之前在寺中遇见的年轻妇人,在侍女搀扶下哭得肝肠寸断。 言辞之间,大约是说孩子幼年早夭,多年求子无望,身子愈发虚弱。 妇人泣涕涟涟,望着河灯默默垂泪。 宁湘叹气。 众生皆苦。 她也一样,求而不得。 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决那个棘手的问题。 转过身,可见祭坛之下光风霁月的身影。 他站在一众师兄弟中,松苍竹翠,高洁清远。 诵经声惘惘,清心明目,消除孽障。 宁湘站在众香客信徒中,听完这场经会,余光碰见人群里一个略有些眼熟的人。 她一顿,歪着身子看过去:“马公子?” 马筠安一身素白的衣衫,脸上的伤好了,倒是个温文尔雅的俊秀书生,只是他孤零零站在那里,望着江面出神,眉眼憔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宁湘叫了他两声,方才回过神来。 “宁姑娘。”话说出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在这儿?”宁湘左右看看,他似乎并无同伴。 马筠安看着她,迟疑了下,低声说:“闲来无事,出来走走……”“出来走走?”他八月科考在即,家中还有生病的母亲,夜半还有闲暇出门? 宁湘不信,马筠安满脸都写满了心事,哪里像无事的样子。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宁湘也不便深问,只侧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在煌煌夜色中,漾起温暖的涟漪。 马筠安与这双眼睛对视片刻,缓缓垂下脑袋,艰难开口:“我母亲去世了。” 宁湘一愣,难怪今日见他神色有异,还瘦了许多,原以为是上次伤后未痊愈,竟是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么? 马筠安坐在石阶前,一身落寞与伤痛:“今日是家母头七。” 宁湘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到头来的安慰只能化作一句:“节哀。” 马筠安声音低哑,抬头看她:“上次之事,多谢姑娘,在下无以为报,心中有愧。” “还是没能帮到你和你母亲。”她以为那二两银子至少能给患病之人带去一丝希望,没想到也是徒劳。 远处布施的僧人正在发放河灯,她过去要了一盏,递给他,“这河灯给你,净闻法师说这些河灯在佛祖面前供了四十九日,沾染了灵气,能寄托哀思,传达你的祈愿。愿令堂大人早登极乐。” “多谢姑娘……”马筠安颤着手接过,这几日处理母亲的身后事已经精疲力尽,每每夜深人静挑灯夜读时,身边再没了嘘寒问暖的人,便受不住了。 原本只是想出来走走,没成想会遇到宁湘,河灯被她点亮,一簇渺小的光在眼前摇曳,照亮不甚明朗的一角。 他忽然绷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 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世,让原本就不顺遂的人生雪上加霜。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往来的行人擦肩而过,怀念故人而哭泣垂泪的不在少数,这样的夜晚,本就是宣泄哀痛的时刻。盈眶的热泪,也只是纾解白日里,难以宣之于口的伤戚与怀念罢了。 马筠安哭得伤心,想到他正是脆弱的时候,相识一场,一走了之也不好,宁湘便坐在他身边,默默陪伴,没注意到一道黑影覆在眼前。 身后高处灯笼带来的光明被遮了大半,宁湘往旁边让了让,那影子没动,回过头去,却见净闻和善慧停在台阶上,善慧那个小和尚手里拿着一盏河灯。 “我和净闻师兄在布施,想起施主来,特意为你留了一盏。”他跳下台阶,把灯塞她手里,“你不是要祭拜亲人?” 呃…… 罪过,她父母尚在人世。 果然,说一个谎,往往需要无数个谎来圆。净闻看过来,漆黑的眼眸在跳跃的灯火里有着融融的暖意。 他的眼神不含任何杂尘、欲望,透亮明净,仿佛能洞察人心。 宁湘被他看着,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心里默默想,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佛祖面前忏悔,让她折寿十年也好,父母一定要长命百岁。 这河灯就供给去世多年的二哥吧,希望他能保佑爹娘康健顺遂,保佑她这个妹妹能早日回家尽孝。 净闻看她接了灯,好似放了心,正好有香客相询,他回过头去耐心听着,偶尔说上几句话。 宁湘把河灯放进水里,冰凉的江水荡漾着圈圈涟漪,马筠安收拾好情绪,也学着她放了河灯,盯着夜色良久,才开了口。 “我自三岁开蒙,读书迄今整二十载,少时家父尚在,他教我念书习字。说读书能明事理、辩是非,所以我寒窗苦读多年,盼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平天下不平之事……” 然而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到今年才考中了秀才。 踌躇满志,空有一身抱负。 宁湘没怎么读过书,想不出文绉绉的言辞安慰他,只说:“遥望前朝,大器晚成之才不在少数,你尚年轻,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马筠安苦笑:“姑娘不懂……这世道何其艰难。” 世人道寒门生贵子,往往有权有势者,才道途坦荡,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样穷苦人家的书生,出人头地,实在不易。 他垂头丧气,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未经他人苦,无法感同身受。 宁湘无从安慰,只是托着下巴看向岸上时,净闻恰巧也看过来。 他背着光,看不清容颜,有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只是立在那里,让人莫名看出几分孤冷清寂来。 他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吗? 远处祭坛前师兄弟找来,他抬脚过去,并不曾多看这边分毫,应当并未听见。 宁湘收回目光,问马筠安:“日后有什么打算?” 马筠安没什么亲人,同村大伯母虽多有关照,却也是孤儿寡母,家底单薄,他不便多叨扰。 他望着江面浮动摇曳的河灯,低声说:“等彻底了结家母的身后事就要进京了,若是考中继续留在京城,有幸参加明年春闱,进士及第,自是好的。若是不行,便回涿州来,进书院做个夫子传道授业。” 看他受尽挫折,难得还心有志气,宁湘放了心,正色道:“你定能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马筠安终于露出笑来,“承姑娘吉言。” 两人小坐了会儿,马筠安便告辞归家,宁湘也要离开,余光瞥见方才他坐过的地方掉了个灰白的布包,开来一看竟是块玉佩。 看成色有些年头,不是男子平常所佩,倒像是他母亲的东西。 可惜人群里已经找不到马筠安的身影,宁湘又不知他家在何处,大晚上也不便去找。 时辰渐晚,空气里弥漫的香火气息仍然浓厚。 僧人们把祭坛上的东西都搬回去,净闻搭手,把剩余的香烛收进竹篮里,躬身去拾地上的经幡,却见香客信徒离开的码头有两人仓皇转身。 在此之前,他们在看他。 他们很快消失在人群,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瞥见他们脚下一闪而过的皂靴。 那是宗亲皇亲的护卫侍从所用制式。 净闻停顿了一瞬,掌心与繁复的经幡纹路相贴,身后有师兄弟过来,他面色如常交出去,转头又做自己的事,直到住持在身后唤他,拿出一串菩提佛珠。 “师伯。” 住持年事已高,语气却是温和的:“我见你心有忧烦,似有所累?” 净闻垂首,声色微沉:“弟子愚钝。”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住持并不细问,也不多加苛责,只将佛珠交给他,“这是金刚菩提所做,日日受香火供奉,今赠与你。愿你持珠心上,静虑离妄。” 住持年过古稀,是得道高僧,声音带着久经尘世的沧桑,他站在那里,便将喧嚣红尘隔绝在外。 净闻看着那串佛珠,眼皮动了动,沉默片刻,最终双手接下:“多谢师伯。” 佛珠触手冰凉,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浮过温润的暗光。 一百零八颗佛珠,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宁湘眼看住持离开,蹑手蹑脚跑过去,看了眼他手里的佛珠,然后摊开手拿出那块玉佩。 “法师,我捡到一块玉佩,好像是马筠安的,你能跟我一起去找他吗?” 他抬眸,看看天色,侧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朦胧不清。 “明日寺中有讲经会,贫僧去不了,烦劳施主送去吧。” 他眉眼微垂,幽深的眼眸里看不清情绪。 宁湘把玉佩收好,一路上暗骂出家人没有心,看不懂她的心思。 没劲! 一场盛大的法会,终在子时前结束,波澜壮阔的江水飘浮着千盏莹莹发光的河灯,带着人们的祈愿,隐入黑暗之中。 宁湘回了客栈,没想到离开许久的常青回来了。 他像是才赶了路,风尘仆仆。 “宁姑娘。” 宁湘倒了杯茶,抬头察觉他神色有异:“怎么了常大哥?” 常青将茶饮尽,神色略有些严肃:“大人吩咐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皇上病情自入夏后略有加重,天子尊严使然,见不得自己日日溺在床榻,苟延残喘,趁机发落了几个宫女太监,连侍疾的妃嫔都被赶了出去。 丞相飞鸽传书说荣王似乎派了人离京,极有可能是冲着净闻而来。 常青这几日调查了一番,果然发现荣王的人来了琢州,只是他们行踪隐蔽,一时无迹可寻。 涿州不是久留之地,太子在这里更是危险。 丞相信上所言,一定要护送太子安全回京。 常青曾试着劝说净闻无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宁湘身上。 出家人戒律森严,净闻一旦破戒,决计不会再留在寺中。 且太子殿下温柔纯良,比起空门清规,更放不下眼中受苦受难的万千黎民。 宁湘不傻,看出常青的忧虑和净闻有关。 “我要做什么?” 常青把一个纸包交给她。 小小的一团,没有什么分量。 宁湘茫然接过,“这是什么?” 打开看,是碾碎的细末,正要低头去闻,却被常青拦住。 他眼神动了动,不太自在地说:“给殿下准备的,紧要关头时再用。” 这是他从那个莺莺坊的女子手里得来了,她说坊里的客人们助兴都用这个,只是药效有些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给净闻准备的药? 什么药,答案显而易见。 宫廷里不乏这些争宠的手段,宁湘略有耳闻。 但是叫她给太子殿下用药,着实没有多大胆量,逞逞嘴皮子还行,真要干出霸王硬上弓的事,太子殿下不得拧掉她的脑袋。 宁湘愈发觉得手里的东西是烫手的山芋,常青看出她的挣扎,立时道:“姑娘忘了此行的初衷了吗?” 是了! 她眼下身在此处,不就是为了尽早完成和丞相的交易回家见爹娘吗。 照如今的情形,让太子心甘情愿还俗是不可能,少不得使用这些法子,丞相万人之上都不怕太子记仇,她一个小宫女怕什么! 宁湘心一横:“什么时候用?” 只是,这药能起什么效果,她没底,万一净闻昏迷不醒能成什么事? 常青想了想:“见机行事。” 宁湘痛苦地嘶了一声,把药贴身收好,盼着这机会不要太遥远了。 常青坐了一阵又告辞走了,宁湘洗漱睡下,夜里迷迷糊糊做了好几个梦。净闻一会儿身穿僧衣,一会儿身穿冕服,神色清冷,不染纤尘,长身而立俯视众生。 她被那双深邃的眼盯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亮时醒来,后背竟然浸出了汗。 七月已过半,这时节的清晨已有几分凉意,宁湘在床上呆滞地坐了半晌,换了衣裙,才想起马筠安的玉佩,又出门打听他的住处。 好在天回镇不算大,马筠安中过秀才,邻里街坊大都认识。 他家离集市不远,三间茅草屋,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只是冷清的很。 马筠安不在家中,宁湘隔着篱笆喊了几声没人应,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宁湘等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不见人影,想把玉佩放在门口,又担心如此贵重的东西万一再丢了。 想起马筠安是个读书人,大约会往书院去,正要去找,忽见远处人影攒动。 几个健壮的男子从林间小路里气势汹汹而来,走上大路时,露出手里提着的木棍绳索。 宁湘一凛,下意识地让了让,那行人已经走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先敲门,骂骂咧咧,灰尘飞满天。 宁湘被这阵仗吓得不轻,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高壮男人见里头没人,没有放过角落里站着的宁湘。 她穿着粗布衣裙,身形纤纤,皎皎如月,眼眸澄澈明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络腮胡子放肆地打量她,嗓音洪亮暴躁:“你是马筠安什么人?” 这声音实在粗哑难听,宁湘瑟缩了一下:“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路过……” 不远处的邻里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人,立马又缩了回去。 他们却挡住了去路,宁湘挪着碎步想要走,却被为首的男人看出了意图。 他虎背熊腰,一座山似的挡在跟前,扬声道:“我们是万贯赌坊的,马筠安借了我们东家五百两银子,今日是归还之日。” 宁湘脚步一顿,很是错愕:“五百两?怎么会?” 短短接触两回,她也能看出马筠安绝不是那种赌钱的人,他家徒四壁,连给母亲买药的银子都拿不出。 且这五百两的巨额欠债,便是我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马筠安怎么可能去借。 为首的男人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大刀阔斧进了院子,态度极其恶劣嚣张:“既然他人不在,那就拿了要紧值钱的东西回去抵债!” 宁湘噤了声,不打算和这些人纠缠,见他们进了院子,要去开正房的门,捂着怀里的玉佩,想要去找马筠安。 不料一回头,马筠安竟然回来了,发现一伙人进了自己家门,面色剧变,脚步更加急了。 她使了个眼色,他没看见,越过她径直进了院子。 宁湘抚额。 马筠安手里还拿着几本书籍,袖口沾了浓墨,也不顾对面有那么多人,横着手臂拦在院子前,怒火丛生:“你们是什么人?私闯民宅有违大梁例律,这里是我家,你们立刻出去!” 络腮胡子嗤笑一声,强壮的身躯与单薄的文弱书生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上门来,就是要债的,今儿个你要不把银子还清了,兄弟们就不走了。”他说着,掌心铮铮寒光一闪。 马筠安目光微变,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赫然是一把匕首,竭力稳住心神:“什么银子?我何曾欠过你们钱?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在涿州城,你跟我谈王法……”络腮胡一双鹰目盯着他,一脸不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皇帝陛下来了,也不能奈我何!” 宁湘看了半晌,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这群人来找事,分明就是呼吸冲着马筠安来的,压根没那五百两银子的事。而这些人的身份,看样子也不简单,马筠安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只怕不是他们对手。 马筠安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方才是惊愤交加未多想,“那你说,我什么时候借了你银子?借了多少?” 他倒是没有隐瞒:“你堂哥欠了我们东家五百两银子,落笔是你的名字,不就是你借的?”络腮胡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写了名字的字据。 上面清楚写了借钱的时日、数额,最令马筠安震惊的,末尾写了他的名字,分明是他的字迹无疑。 马筠安双眼赤红,大惊失色:“我没有!怎么可能会签这样的字据……” 他和堂哥马危少有往来,两家虽是近亲,可他从未答应过堂兄去借赌坊的钱。 络腮胡比划着匕首,阴恻恻的盯着他笑了笑:“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想抵赖不成。” 这边的喧闹总算引起围观,周遭议论声纷纷,唯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跌跌撞撞从隔壁出来。 看到院子里围着的人,吓得傻了,颤巍巍拉住马筠安。 妇人吓得不轻,那些人一吓唬,险些厥过去,喏诺道:“筠、筠安,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马筠安眉头紧锁,声色深沉:“大伯母……他们是来要债的。可是我没有借过这笔银子,这字据上的名字是我所写,但并非我所借。” 这才是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读书习字,一心科考,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也闹不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但马筠安肯定,自己的确没有签过这样字据,至于络腮胡为什么提到马危,那就说明与堂兄脱不了干系了。 大伯母抓着他衣袖的手一紧:“多少?” “五百两……”马筠安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她:“他们说这钱是马危所借。” “什么……”大伯母脸一白,险些昏死过去,马筠安手忙脚乱扶住她。 马危正是大伯母的儿子,马筠安的堂兄。 伯母仰头,忽然潸然泪下,跌在地上痛哭:“这银子……想来的确是你堂哥借的!” 马筠安怔了怔:“什么?” “这天杀的混账东西,进了你家里换了你书,别的字迹都消散了,就留你的名字,才让他为非作歹得逞啊!” 这是极阴损的法子,只有黑市上会卖这些玩意。 马筠安的堂兄今年已到而立之年,早年娶过两门亲,妻子都早亡,留下个克妻的名声,没人再敢嫁过来。 前些日子,马筠安忙着处理亡母的身后事,马危借口帮忙,实则进了马筠安书房,用了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马危游手好闲惯了,日日流连花楼赌坊,大伯母一人养家已然走投无路,偏偏儿子不争气,闹出这样的大祸来。 几日前马危吊儿郎当地说请堂弟帮了忙,会发笔大财,她没有在意,心想马筠安饱读诗书,没有闲心理会他。没想到今日赌坊的人找上门,拿出一张字据来,她才明白儿子做了什么勾当。 马筠安被大伯母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偏偏万贯赌坊的人横在面前,他不能去找马危问清楚。 宁湘看不过去了,纤瘦的身影往马筠安旁边跟前一站,看了眼几步开外的络腮胡一眼,冷漠开口:“这钱既然是马筠安堂中借的,你们赌坊找他堂兄去,为难一个读书人做什么?” “这怎么叫为难?白纸黑字就摆在这里,想抵赖不成!”络腮胡子拧着眉头打量她,脸上笑容略显轻浮,“姑娘,你是马筠安相好的吧?你既心疼,便替他还了吧!” 狗屁相好的! 宁湘气得红了脸,险些咬碎了牙,“谁借的你们找谁去。” 大伯母还坐在地上痛哭,马危那个始作俑者没露面,围观的邻里见赌坊人多势众也不敢多管闲事。 挡在面前的,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络腮胡子见都是妇孺,不客气地推了宁湘一把,怒视着马筠安:“我不管这字据是怎么来的,既然签上了马筠安的大名,这五百两银子就由你来还。要还不起,那我们就只有请你去跟我们东家好好叙叙旧。” 这是无赖泼皮,不分青红皂白仗势欺人。 宁湘被络腮胡推得脚步踉跄,回头已见他逼近马筠安,手心的匕首离马筠安不过几寸远,寒光铮铮,叫人心头一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宁湘到嘴的话戛然而止,惶然后退了两步。而络腮胡手一挥,不管马筠安如何挣扎,把人连拖带拽带走了。 宁湘神色微变,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逞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马筠安带走。 大伯母回过神来,匍匐在地上哭喊:“你们干什么!快放了筠安……快放了她!“ 无人在意她的声嘶力竭,等周遭的人散去,宁湘才扶她一把:“大娘,你儿子眼下在哪里?” 大伯母身形佝偻,瘦弱的风一吹就倒,这么哭一场受了刺激,整个人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好半天缓过来,才嘶哑着嗓子哽咽道:“他十天半月不见人,左不过就是在哪里赌钱吧……姑娘,你想想法子,帮一帮筠安吧,他若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向他爹娘交代啊!” 伯母也是个可怜人,只是那马危实在可恶。 宁湘叹气:“那个什么万贯赌坊在哪里,你儿子经常去吗?那赌坊也不管别人还不还得上,就大方借出五百两?” 马危是赌坊常客,他有多少斤两,那些人怎么会不知清楚,明知这钱拿不回来,竟然肯借出五百两巨额? 宁湘脑子里隐隐有个想法,只是尚未理顺,马伯母便开了口:“万贯赌坊在涿州城里,他们那个赌坊的东家,是洪爷,我们平头百姓,哪里敢招惹。” “洪爷?”宁湘微愣,秀眉轻蹙。 洪爷?不就是马筠安说的管码头的那人吗? 马伯母说洪爷名叫洪胜,是天回镇的地头蛇,因为和州府关系匪浅,一直为非作歹,恶名昭著。 “为什么那个洪爷那么大的能耐?” 连马伯母这样的乡野村妇都知道洪爷的身份,可想而知此人恶贯满盈到何种地步。 管了码头,还有个赌坊,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把人强行掳走。 伯母苦笑,道出其中关键:“那个洪爷的妹妹,是知州大人的小妾。” 宁湘恍然大悟。 难怪洪胜有恃无恐了。 这样的地方,知州就是最大的官。 纵容洪胜之流鱼肉百姓,可见这个知州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可悲,放眼望这偌大的涿州城,竟连一个主持公道的地方都没有…… 皇宫有内廷监,嫔妃恃宠而骄打压宫人,多是送至内廷监处置,宫中禁止私设刑罚,犯错的宫女太监若要申冤可及时奏报,少有冤狱。 没想到远离庙堂宫廷,不正之风却比京城盛行。 常青似乎有事,昨晚露了面就走了,宁湘一时也找不到他帮忙。 眼下不知马筠安被带去了哪里,无计可施,只能先行进城打听万贯赌坊的位置。 宁湘没来过这种地方,老远就听闻人声鼎沸,万贯赌坊几个字明晃晃挂在太阳下。 身形瘦削的男人从深巷里出来,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妇人:“相公,这是我的嫁妆……你拿去赌了,叫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 “去去去,别跟着老子。”男人推搡着妻子,快步进了赌坊。 妇人声泪俱下,掩面痛哭。 宁湘目睹这一幕,心中只剩悲凉。这里和莺莺坊一样,是销金窟、欢乐场,一掷千金,神魂颠倒。 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仍要撞破头颅,绝不认输。 赌坊外有人守着,她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打听不到什么。 抬头见白云层叠蔽日,宁湘在外面踱步了一阵,决定去报官试试,只盼着涿州城的父母官没有泯灭良知,为民做主。 州府官衙只隔了两条街,宁湘一炷香时间就找到了,官衙不同赌坊,朱红正门大开,两侧坐着两只石狮子,庄严肃穆,安静异常。 四周少有百姓,两个衙役守在门口,远远看到她来,便挡在了门前,扬声道:“官衙重地,闲人勿近!” 宁湘敛衽行礼:“我是来报官的。万贯赌坊抢夺财物,殴打百姓,请知州大人做主!” 衙役瞥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案几,上面放着笔墨:“在册籍上登记一下吧,晚些时候自有官府处理。” 宁湘一愣,没想到是这么个处理的法子。 “晚些时候是什么时候?人命关天,烦请尽快!” 谁知道马筠安被带去了哪里,万一出了事,那可是活生生一条性命。 衙役皱眉,仍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每日报官的人众多,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儿,这案子需一件件办,我们大人忙着大案,现在没空。” 宁湘目瞪口呆,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们怎能如此懈怠?” 衙役大刀阔斧站在官衙前,不耐烦地说:“你不信任官府,来报什么官?” 宁湘第一次觉得走投无路、申冤无门,亏她还对官府抱有一丝期望,眼下看来,涿州府的父母官,也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清官了。 晌午的日头躲进云层里,凉风拂来,仍吹不散宁湘满心愤懑。 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徘徊一阵,正犹豫要不要再去赌坊看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施主”。 宁湘猛地回头,圆慧摸着脑袋笑起来,“果然是你啊施主,贫僧险些以为眼花了。” “真巧啊!”在这里遇到圆慧,宁湘甚为惊奇,左右看看没发现净闻身影,稍微有点失望。 圆慧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直言道:”净闻师兄没来,我去送还昨日盂兰盆日的东西,正好路过这里,不知施主在这儿做什么?” 圆慧年纪并不大,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宁湘对净闻的师兄弟们都持着友善的态度。 她本也有心把马筠安的事说给净闻听,也没隐瞒,把来龙去脉说了。 “不知净闻法师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有个书生朋友,被堂兄和赌坊陷害,莫名背上五百两的赌债。方才被赌坊的人带走不知去处,我去报官,官衙压根不理会,我心中担忧,实在束手无策……” 原以为官府能够主持公道,谁知那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宁湘自幼在父母兄长的疼爱中长大,后来进宫,虽也受尽委屈,但还是在能忍受的地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孤立无援。 可怜马筠安那个秀才,一心考取功名,报效朝廷,大约也是见不惯洪胜这些人的阴暗勾当吧。 圆慧愤然道,“这些人如此伤天害理,也不怕遭天谴吗!” 宁湘耷拉着唇角,眸光黯淡:“是啊,我此刻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圆慧不知怎么安慰。 他一出家人,无权无势帮不上任何忙。 但心怀善念者,总是见不得不平之事。 圆慧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净闻来。 是了,净闻师兄冷静睿智,必定有法子。 于是辞别宁湘匆匆回了法华寺,四处寻了寻不见净闻身影,善慧说师兄在听住持讲经,方又往文殊菩萨殿去。 殿中就住持和净闻师兄两人,圆慧不敢进去打扰,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目送住持离开,才轻手轻脚进了殿。 净闻坐在香案前,翻开《华严经》低声吟诵,余光看到圆慧,他也没多大反应。 香炉中轻烟袅袅,清俊的面容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愈发沉和深邃。 圆慧学着他的样子打坐,心中却未见宁静。 许是他心绪不宁,终于引起净闻注意。 他侧目,淡淡看过来:“怎么了?” 圆慧话匣子关不住了,“我在城里遇见那位宁湘施主,她说她那个书生朋友被人掳走,报官无门,知州连面都没露。师兄,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帮他们?” 净闻面色清冷,无情无绪开口:“我们出家之人,管不了官府的事。” 圆慧向来有一副好心肠,在蒲团上惆怅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听闻这位知州大人曾是京官,几年前才来琢州。都说琢州富庶,到底是前些年的底子在。倒是朝廷怎么回事,会让这样的人上任?” 出家人是不理俗事,不该为官场中事愤愤不平,可朝廷政令清朗、州府官员清廉,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他们出家人,不就是愿意看到这一幕吗。 可惜…… 众生皆苦。 净闻师兄不愿插手俗事,圆慧只能叹气:“百姓难呐!” 净闻佛珠拨动,仿佛没听见他这句话,闭眼诵经:……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则得现前。” * 宁湘报官无门,在城墙根下闲坐,旁边泥塑摊的大哥见她从官衙方向过来,忍不住道,“姑娘从衙门过来?” 宁湘见他摊前摆着许多泥塑的小人儿,一时兴起多瞧了瞧,便点头应了:“对啊。” 大哥是个热心肠,一面做着泥人,一面问她,“上衙门做什么,瞧你失魂落魄的。” 宁湘在泥塑摊旁坐下,看摊主很快捏好一只玉兔,叹息道:“我一朋友被冤枉,那万贯赌坊来人把他抓走了,本想去报官,可是知州大人好像公务缠身,并不理会。” “嗨,姑娘不知道吧,那万贯赌坊东家,是知州大人大舅子,人家一家人,哪里管你。”摊主把捏好的玉兔上了色,串在棍上递给她,“这小兔子,送给姑娘了。” 宁湘惊讶的接过,连声致谢:“多谢,真好看!” “听说咱们这位知州大人是京里来的,势力可大着,那洪胜一心攀附权贵,把自己亲妹子送给了知州当外室。” 这些秘辛宁湘倒是不曾听闻,泥塑摊主说起这些逸闻简直滔滔不绝。 “知州大人家中已有原配,这外室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就偷摸摸养在外边。”摊主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音道,“那个洪爷有个私宅就在这附近,我在这儿摆摊,常见人来人往的,你可以去看看。” 宁湘一凛,瞬间来了精神,“在哪儿?” 摊主伸手一指:“就前边横街尽头的巷子里,门外栽着两株桂树的就是。” 宁湘道了谢,起身往那边走去,祈祷那宅子正是如摊主所说,存着什么秘密才好。 没想到刚进巷口,竟然就在牌坊下看到个熟悉的人影。 宁湘眼前一亮,忍不住快步过去:“净闻法师!你怎么在这儿?” 巷子里没什么人,净闻一身素净的禅衣,光风霁月,尤为显眼。 听闻她热情的呼唤,他回过头来,身形挺拔、目光澄明。 “圆慧说马筠安被带走了?” 淡淡一句话,足以令宁湘心潮澎湃。 她猜得没错,圆慧果然说了这事,净闻是心存善念之人,知道马筠安出事,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不过净闻长相实在太惹眼,她想起方才摊主所说知州来自京城,万一叫人认出了,只怕会给他添麻烦。 宁湘探着脖子四处看了看,拉着净闻到了角落里,确保没什么人看到他,才道,“我打听到了,这是洪胜的私宅,马筠安很有可能被带到了这儿。” 她愁眉苦脸的叹气,“方才我去报了官,但是没用。” 看她气馁,他忍不住告诉她真相,可事实就是这么残忍。 “此举无益。” 官场之中贤愚不分、好坏不辨,摧眉折腰以事权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宁湘郁结难舒,闷闷道:“我以为会有那么一点用……” 谁知她满腔期望,也盼不来一个公道。 她耷拉着眉眼,莹润的面庞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净闻瞥她一眼,黑眸中光影沉沉,良久,才拿出一封信交予她掌心。 “这信上所写,应当有用。” 他声音平淡,宁湘却怔了怔。 “这是什么?” 她困惑抬头,在他平静里的视线里缓缓打开信封。 映入眼帘的便是遒劲有力的字迹,一笔一墨颇有几分颜筋柳骨的韵味。 字迹有些许眼熟,宁湘多看几眼,忽然忆起几年前看过这样的字迹。 那是元嫔初有孕时,命人搜罗了许多笔墨字帖打发时光,其中就有太子的字帖。 彼时太子师从书法大家,习得一手好字,元嫔书香门第出身,对太子的字帖也尤为喜欢,曾说将来孩子出生了要临摹皇兄字帖,也要同皇兄般勤敏好学。 宁湘整理书房时,拾到过一本沾了墨的字帖,后来私下临摹写了写,最后以自己资质平庸半途而废。 她虽然不喜欢读书习字,对太子的字迹还是很熟悉的,没想到时隔几年再观太子殿下亲笔,却品出几分从前没有的清透洒脱。 净闻看她握着信纸半晌不说话,才开口:“有何疑问?” 宁湘眨眨眼,一脸的迷茫:“这像是一些商铺的名字?与马筠安的事什么关系?” 凉风拂面,他抬眸,视线落在角落里飒飒晃动的竹林上,“纸上所记一十三个商铺工坊,全在洪胜和知州李望山名下,明面上是一些药铺、伞店、织布坊,实则暗中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而这些商铺流出去的货物,皆是悄无声息进了黑市。” 历朝历代至今,黑市交易屡禁不止,大梁建朝至今百年,战乱减少,威胁减少,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黑市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存在,宁湘没见识过,却也知道官府和黑市勾结,是多严重的事情。 “都是什么?” “私盐、铁器、地下钱庄。包括万贯赌坊,也有很大的问题。” 净闻面目平静,珠玉般的声色也毫无波澜,仿佛没把这些触目惊心的勾当放在心上。 但宁湘却觉得手里一张纸如有万钧重。 这哪一项拿出来,都是诛九族的重罪。 净闻法师遁入空门、清心寡欲,又是何时查到了李望山的罪证,宁湘已经不愿深想。 她出宫时,朝堂仍有传言说当年的宣明繁被废储驱逐,郁郁不得志,忽而看破红尘剃度出家。 可她却觉得,净闻法师游离红尘,普度众生,依然还是那位忧国忧民、心系苍生的太子殿下。 她没问他一个出家人是怎么得来这些消息,有些事一旦戳穿难免叫人尴尬。 宁湘深吸一口气,把纸折好放进信封里,“眼下怎么办?直接带着这信去见李望山,还是上报朝廷?” 等这些信到了京城,只怕马筠安脑袋胳膊都凑不到一处去了。 净闻摇头,“给洪胜,他是草莽出身,惊慌之下,必乱阵脚。” 等他风声鹤唳、自顾不暇,一时便不能拿马筠安如何,也避免他们亲自出面引火烧身。 宁湘眼前一亮,“那我现在就去打听洪胜在哪儿!” “好。”他颔首,目光落在她盈盈的眼眸上,“小心。” 洪胜是涿州城有名的地痞流氓,随意打探便知了去处。 大约是近来做了几笔大生意,风头正盛,此时此刻洪胜正与几个狐朋狗友在莺莺坊寻欢作乐。 莺莺坊是乐坊,隔得老远便能听见咿呀咿呀的唱戏声,女子娇媚调笑,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宁湘进不去,但得想法子把信递到洪胜手上。 临近傍晚,往这条街上来往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各坊的姑娘们穿着华丽的衣裙迎来送往,道不尽的风情万种。 莺莺坊是涿州城最热闹的地方,客人众多,宁湘眼尖的看到门口有个婀娜曼妙的身影。 那人手摇纨扇,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望过来,柔软妩媚,勾人心魄。 宁湘挥挥手,果然换来了回应。 安抚了进门的客人,便扭着腰肢过来,见了她第一次句话便是:“怎的?姑娘要进去看看美人儿听听曲儿?” 宁湘摆手,“姐姐说笑了,我无福消受。” 此人正是之前常青付了二十两银子,要她演一场戏的莺莺坊乐妓咏娘。 “也是,你是喜欢那个俊俏和尚?”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湘一噎,只能咬着牙承认,“是的,我喜欢他。” 咏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笑道:“姑娘好能耐!” 那日遇上咏娘,宁湘完全不知情,直到后来常青说了,她才反应过来,还好是假的,她当时还险些以为自己真要被拐进莺莺坊了。 “我这儿有封信,姐姐能替我转交吗?必有重谢!” 咏娘这样的人多是迫于世道艰难,逼不得已走了这条路,靠银钱就能收买。 “好说!”咏娘摇着扇子:“给谁?” 宁湘从怀里拿出已经捂得热乎乎的书信,“一个叫洪胜的客人,姐姐趁人不注意让他看到就好,不必做别的。” 咏娘面露迟疑:“洪爷啊……这人权势滔天,倒挺为难的。” 宁湘把早准备好的银子连同书信一齐拿出去:“姐姐帮帮忙。” 十两银子,分量可不轻,咏娘顿时眉开眼笑,笑眯眯说:“姑娘爽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咏娘长得美艳,轻飘飘一句调笑的话,让宁湘莫名红了脸。 咏娘掩唇轻笑,扇尖抵了抵她的肩,略有几分好奇地问:“那个和尚是你什么人,我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身。” 宁湘一顿,不得不发挥自己满口胡话的本事,声泪俱下。 “他是我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做买卖受了打击,一气之下出家了,家里不放心他,便让我来劝上几句。那洪胜做的买卖和他从前的生意相关,我想着能不能让他重整旗鼓,继续还俗经商。如今是没法子了,只能求到姐姐跟前,望姐姐垂怜,帮一帮我!” 咏娘听得感慨万千,含情脉脉看着她,“那和尚定要对得起你才好,方不辜负你一番深情,可别像我那薄情寡义的情郎,一去多年,只有几封寥寥数语的家书,叫我苦等!” 宁湘这才知咏娘本也是个命苦的人,十来岁没了亲人,卖身进乐坊,悲惨度日。 那时候遇见个要进京赶考的书生,两人一见倾心,互定终生,书生说将来金榜题名,就回来娶她。 咏娘等啊盼啊,整整八年过去了,也望不到情郎的影子。 “姐姐怎么不赎身呢?” 以咏娘的才貌,在乐坊十几年,不会存不了赎身的银子。何况她如今年纪也不轻了,在莺莺坊也没多少客人捧场,东家不会刻意留她。 “自是想过的……”咏娘笑了笑,放下唇角,复又叹息一声,“只是怕啊,怕他哪日回来找不着我了。” 一个人的情深总是来得毫无道理,镜花水月意外相逢,便能在心里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京城离涿州多选呢,区区几百里,若是想见,爬也爬回来了,怎会放着八年杳无音信。 咏娘必然也是明白,只是不愿相信曾经年少情怀,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弃她而去。 “姐姐若念他,便去找他,无非就是那样的结果。” “的确是我自欺欺人了。”咏娘摇摇头,重新换上一副笑颜,摇着扇子道,“在这儿等着吧,我替你送信去。” 说罢便扭着腰回了莺莺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先回房换了身衣裳,见小丫头送了茶来,招呼一声:“下去吧,我来送。” 厢房里乐声悦耳,女子娇笑声时不时传来,咏娘端着托盘进门,见满桌男子醉意上头,交头接耳说着下流的荤话。 咏娘不以为意,目光落在主位的客人身上。 洪胜已过不惑之年,膀大腰圆一身横肉,锦衣华服也遮不住的纨绔风流。 她端着茶壶,送上一盏君山银针,“酒过三巡,喝杯茶解解酒,洪爷,您来尝尝坊里新上的茶。” 咏娘生得娇媚,身段窈窕,虽然比不过十几岁的姑娘,却别有一番风韵在。 洪胜回了神,色眯眯打量她一眼,手掌从她手臂滑下,“好茶、是好茶……” 旁边一个精瘦的男人看过来,笑得肆意:“既如此,便请姑娘为洪爷唱一曲儿吧!” 正是马危。 咏娘在风月场摸爬滚打十几年,压根不怕这点威胁,柔柔笑道:“真是不巧,妾受了风寒伤着嗓子,这几日唱不了。” 马危皱眉眉头:“怎么,连洪爷的面子也不给了?” 十足的地痞流氓,狗仗人势。 被马危这么一说,洪胜面上倒是有些不悦,正要开口,咏娘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摸出宁湘给的信,胡诌道:“适才一个乞儿在坊外要钱,给了妾一封信,说是要交给洪爷,您瞧瞧写了什么。” 信? 洪胜喝茶的动作一愣,待看清信里的内容,霍然色变。 “谁给你的?” 咏娘茫然说,“就门口一个乞儿……妾没见过,不知从哪儿来的。” 洪胜把信折好,铁青着脸起身,一众狐朋狗友看他变了脸色纷纷追问,马危不知情况,连声叫着洪爷:“怎么了洪爷,有什么事小的帮您效劳!” 洪胜脚步一顿,狠狠瞪着他:“你那个堂弟,马上放了!” 马危一愣:“放、放了?” 洪胜在涿州城作威作福多年,那些黑市上的玩意儿不少,平时用在赌坊里,弄了不少银子。 马危在赌坊混迹久了,自然唯洪胜马首是瞻,让马筠安签下的那张字据,也是洪爷手底下人出的主意。 眼看就要得手,把人放了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不听就给老子滚蛋!”洪胜气急败坏,扔下一众人面面相觑匆匆出了莺莺坊。 他骑了马,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到了私宅。 进了后院,便听见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洪胜停下脚步,等了片刻,里头没了动静,才伸手拍门。 “大人,我有急事跟你说。” 李望山很快出来,倒有一副温文儒雅的长相,只是身上衣衫不整,身上还有些欢好的痕迹。 “怎么了这是?”被人扰了雅兴,他有些不悦。 不等李望山发火,洪胜已经拿出了信件。 “这是什么……”李望山潮红的脸色瞬间凝滞。 他和洪胜名下的商铺工坊,凡是涉及黑市交易的,悉数写在了纸上。 那是他藏在暗处,寻常人不会知道的秘密。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查到我身上?”李望山咬着牙,脸色尤其难看。 这些交易都是让心腹私下处理,未经自己之手,一般人不会想到这些商铺是自己的产业。 但是这封信堂而皇之的到了他手上,说明已经被人盯上了。 洪胜问:“难道是朝廷的人?” “有荣王殿下在,应当不会。”李望山目光冷凝,几下将信纸撕成了碎片,只是也犹疑起来,“难道真有人来了?” 李望山曾任户部郎中,因为一桩旧案牵涉其中,那时太子宣明繁主审此案,他被降了官职,迁任涿州。 李望山对此耿耿于怀,若不是后来太子惹怒龙颜被废,他今日的处境只怕更加艰难。 好在这几年荣王揽权,他得以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建立的基业,竟然突然之间被暴露出来,李望山不禁怀疑这涿州城里有废太子的人。 李望山想起荣王之前来信中说,二皇子宣明呈离京,大约是去找废太子,很有可能是让宣明繁跟他回宫。 可是太子已废,落发出家不理俗事,他恨皇帝入骨,又怎会回心转意还俗? 这件事和废太子有没有关系,李望山拿不准。但荣王要求他设法解决废太子的命令,可是如鲠在喉 若是除掉一个普通人倒还好。 这人是太子殿下,哪怕被废,也不能改变宣明繁曾是储君的事实。 这事实在棘手,李望山怕引火烧身,迟迟没有动静。眼下再细想,废太子在一日,祸端就在一日,若是不解决这心头大患,只怕他升迁无望。 琢州再好,也不能久留…… 屋子里传来动静,娇媚的女人唤了一声大人,李望山寒着脸把手里的碎纸扔进一旁的水槽里,字迹很快晕染作一团。 “这几日风声紧,让底下人收手,尤其你那个赌坊,谨慎些!” * 马筠安被关在私宅不远处的一处暗房里,只是挨了一顿打,饿了整天,并没有大碍。 宁湘看到他安然无恙出来时,一颗心终于落地。 确保洪胜的人没有跟在马筠安身后,才和净闻现了身。 “是姑娘救了我?” “是我!”宁湘拍拍胸脯,包揽了功劳,“我打听到万贯赌坊经常用些下三滥的手段骗人钱财,写了一封信,陈述了洪胜所有罪状,他若不收手,我就在涿州城内张贴,迟早叫他身败名裂!” 这样的法子是好,但区区一个赌坊对洪胜来说并无多大妨害,他身后有李望山,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有净闻陈列的那些商铺工坊,严重威胁到手中利益,才会让李望山忌惮。 不过这样做,净闻的身份只怕瞒不了多久,宁湘莫名不想他牵扯进来,只能说个谎应付过去。 马筠安一个满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倒是净闻微微偏头,看了看她。 被那双美玉般清旷明净的眼睛一看,宁湘觉得自己心尖上都颤了颤。 净闻法师的魅力,令人折服! 马筠安揖手道谢,神色凝重:“多谢姑娘和法师,三番两次得两位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我才疏学浅、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实在问心有愧……” “怎么会,我还等着你金榜题名,封侯拜相呢!到时候你别忘了我就成!” 马筠安忙摇头:“姑娘之恩,莫不敢忘。” 宁湘抬头望望天,乌云蔽日,隐隐有下雨的架势。 “早些回去吧!你什么时候进京,我来为你践行。” 秋闱在八月中,进京也需要些时日,再耽搁不得了。 马筠安说:“三日后。” “行。” 眼看到了天回镇,马筠安先行告辞,那单薄的背影走在长径上有些佝偻,透着郁郁不得志的气息。 宁湘有些担忧,问净闻:“他不会想不开吧?” 净闻手上佛珠转动,眸光深邃:“百折不挠,天道酬勤。” 心智坚韧者,必成大器。 马筠安怀着亡母期望,寒窗苦读多年,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自己。 净闻这么说,倒是让宁湘对马筠安生出几分钦佩来。 他壮志未酬,受尽苦难,尚且没有放弃。 她也不能认输! 余光瞥见净闻清越的侧脸,宁湘挪了挪脚步,想离他近一些,不料他已经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宁湘叹气:“净闻法师,你等——” 话没说完,忽然脚下踉跄,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好歹稳住自己端庄的模样,不至于丢脸,眼看净闻充耳不闻,只留给她一道利落的背影。 宁湘气得牙痒痒,脑袋一热发了狠,踩着脚下一块石头强行动了动脚踝。 咔嚓一声。 成功崴了脚。 宁湘小脸皱成一团,疼得龇牙咧嘴,痛苦的挥挥手,“法师,我脚疼……” 净闻已经走出老远,回过头看见她痛苦的神色,顿了顿,复又返回,居高临下望着她。 “怎么了?” 宁湘跌坐在地上,卷起裤腿,忙不迭把自己的伤处展示出来:“崴脚了,很疼。” 她仰着脑袋,曲着一条腿,漆黑的眸子噙着泪花,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净闻没料到她的动作,只瞥见一截秀丽纤细的脚踝,他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匆匆移开目光。 “走吧,贫僧送施主去医馆。” 宁湘坐着没动,“法师不是会医术吗,帮我看看有没有伤着骨头吧?万一脚断了,以后会不会瘸啊?” 轻轻一崴,不会有多严重的伤势,但宁湘语气实在委屈可怜,若是旁人也就罢了。 但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 尤其宁湘长相不俗。 之前在宫里,用晴雨的话说,她有一张妖媚惑主的脸,身姿纤美,眉眼含春,瞧着人时,眼波宛转别有绰约风情。 可惜在宫里多年,唯唯诺诺,恪守本分,差事也找不到错漏来,从未在旁人面前出过风头,以至于忽略了她的美貌。 宫里百花争艳,无人注意到她,可这荒郊野外,只有她和净闻两人。 他慈悲心肠,看她受伤不能坐视不理,偏有忌讳男女有别,并不靠近。 净闻法师克己复礼,严循清规戒律。 宁湘这脚踝崴得不重,但一时痛感未消,眼看净闻没动静,只得道:“那我们去医馆吧……只是我好像走不了路了,法师背我一程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她期期艾艾望着他。 偏净闻法师不为所动,只是看过她伤处后,说道,“男女有别,此举不妥。施主且等候片刻,我去寻人。” 难得能给她抓着机会独处,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佛祖度化众生,莫非分了男女不成?” 净闻说:“众生平等。” “既是如此,法师这么说,不是同这世间凡夫俗子一般歧视女子?” 净闻目光动了动,摇头:“不会。” 宁湘可怜兮兮望着他,“快要下雨了,法师忍心看我流落荒野?” 他低头,眸光深晦,宁湘与他对视,被这双眼看得无所适从,竟是有想要脸红的感觉。 好在净闻平静淡然,悲悯众生,对她不依不饶的要求妥协:“走吧。” 他把佛珠缠在腕上,半蹲在她面前,宽阔挺拔的脊背微弯,宁湘看到他结实的手臂撑在膝头,手背青色的脉络分明。 宁湘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单脚跳了跳,喜滋滋趴到他背上。 “多谢净闻法师,法师真是大慈大悲!”完全掩饰不住语气里的欢喜。 趴上净闻后背,就有温暖的气息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隐隐带着一股陌生而强悍的力量,宁湘几乎听见自己鼓擂般的心跳。 心道她真是出息了,竟然让太子殿下背自己,也不知道日后他知晓自己真正的意图,会不会一把扭断她的脖子。 净闻脚步平稳,才走出几步,宁湘感叹还未完,忽然觉得额头一凉,像是有什么水珠顺着鼻翼流下。 宁湘茫然抬头,“净闻法师,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不过眨眼的时间,雨势加重,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净闻停下脚步,要放她下来,宁湘撑在他肩头,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个山洞,快去躲躲。” 嶙峋的岩石下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山洞,其实说是山洞,大约也是附近百姓开凿取石后的一个空隙,约摸也就三尺宽,两人挤进去,堪堪能挡住肆虐的雨幕。 净闻本欲让她躲在身后,不过宁湘慢了一步,让他站在里面。 于是两人之间就有了这一幕。 净闻后背靠在山石,宁湘面对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 宁湘伤的是右脚,为装得像些,特意把脚抬高,踩在侧边石头上,自然而然的挡住了净闻的去路。 涿州有些日子没下雨,今天这场雨似乎来势汹汹,珠帘似的从岩石上流淌而下,地面很快潮湿泥泞,寸步难行。 净闻的衣袖湿了,身上倒是没怎么淋着,反倒是宁湘方才趴在他背上,衣裙已经浸透,严丝合缝贴在身上,显露出几分婀娜有致的身段来。 她抬头,晶莹剔透的眸子满是无奈:“法师,咱们回不去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被困在这里着实是他没有想到的,看宁湘神态安然似乎并不为雨势所愁。 只是她这话略有歧义,他不便辩驳,沉默着没有接话。 远处青山入云,江河奔腾,清凉细腻的雨珠在地上砸出圈圈涟漪,宁湘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净闻身上。 两人离得近,她能闻见他身上在佛寺中沾染的檀香气息,细致圆润之中带着一丝辛腥,清冷而凛冽,正如净闻此人的品性。 圣洁高贵,温雅出尘。 目光上移,可以清晰看到他衣缘下修长的脖颈,净闻昂首眺望远方,微有起势的喉结轻轻滚动,在天光下透着几分单薄伶仃的况味,莫名撩拨心弦。 大约是她盯他太久,总算引起他的注意。 雨声绵绵不绝,他低头看过来的瞬间,宁湘便移开了视线,轻咳一声:“净闻法师,今日李望山的事就算结束了吗?” 马筠安虽然没有大碍,但洪胜的赌坊还摆在那儿。李望山是知州,是这涿州城的父母官,有的是本事和手段,若是没人插手此事,他定会变本加厉愈发肆无忌惮。 净闻淡漠开口,“此事自有朝廷清查。” 和他无关。 宁湘就知道他会是如此回答,她去府衙报官尚且走投无路,朝廷管天下民生,区区一个涿州城,知州作威作福,也传不到天子耳朵里去。 何况当今皇帝卧病在床,时日无多,荣王霸揽朝政多年,没人会在意底层黎民的生死。 废太子是唯一能改变现状的契机。 于公于私,宁湘都希望他能回宫去。 “你不能帮帮马筠安和那些受害的百姓吗?” 净闻道一声阿弥陀佛,无情无绪道:“贫僧出家之人,尘缘已断,不理俗事。” 宁湘忍不住反驳道:“红尘有万丈,法师难道不是也立身于俗世之中?这尘缘杂念近在眼前,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身在凡尘,心在净土。”净闻顿了顿,眸光清明,“我佛慈悲,当渡天下苍生苦厄,施主宽心。” 他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湘气结,又离他近了半步,仰着脑袋说:“芸芸众生,有万般相,诸佛菩萨渡得过来吗?” 这山洞实在狭小,她这么一靠近,净闻后背便贴上了山石,完全没有转身的余地,黑乎乎的脑袋就在身前,只要她前倾,就能挨上他。 净闻闭了闭眼,侧过头,刻意要避开她,不妨宁湘眼尖,看出他的无所适从,那张俏丽的脸一闪而过狡黠的笑意。 “法师往里靠靠,我衣裳湿透了。” 这滂沱大雨没有要停的样子,宁湘后背的确被雨水浸湿,她身体底子好这会儿也觉得有几分凉意了。 净闻一时不忍,正要让她往里站,温热的身躯忽然贴了过来,脑袋磕在他肩骨上,肌肤一瞬相贴,留下不轻的力道。 女子柔软的腰肢从他手臂一晃而过。 宁湘无辜地动了动脚:“法师对不住,我脚疼,没站稳。” 极淡的一股幽香若有似无缠绕在呼吸间。 是女子的脂粉香。 他叹息一声,从她身侧绕过,对换了位置,站在了外边,甚至还不忘搬了脚下一块石头给宁湘垫脚。 宁湘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 谁不说一句净闻法师不解风情。 她都投怀送抱了,他还如此镇定,别是清心寡欲久了,丧失某些能力了吧? 宁湘不可避免的往他身下一瞥。 什么也没瞧见。 这场雨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歇,宁湘站得腿都酸了,净闻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丝毫不受影响。 空中飘着细密的小雨,已经能够赶路。 “时辰不早,走吧。” 净闻整理了身上的禅衣,不顾脚下泥泞信步往前。 宁湘甚少走这样的路,压根跟不上他的脚步,最后只得落在老远,气呼呼的怨怼了一场。 净闻充耳不闻,只身赶路,总算在天黑前回到了寺中。 暮色降临,正是用斋饭的时辰,净闻回禅房,正要换脏衣,圆慧正好端着膳食过来。 “师兄你回来啦,我给你留了斋饭。”看到他身上沾着的雨水和泥土,忙道,“赶紧换了吧,当心风寒。” “好。”净闻洗了手,正要脱芒鞋,圆慧突然咦了一声。 “净闻师兄,你衣裳上有个红印子。” 他一顿,脱下外衣后,看到领口处有一抹嫣红的痕迹。 像是朱砂。 更像是胭脂。 今日近身接近他的,唯有宁湘。 他捏着禅衣,叠好放进木盆中。 “嗯,蚊子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宁湘回客栈时已经饥肠辘辘,随意吃了点填饱肚子,便沐浴更衣上了床。 今日折腾这么一番已是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下,尚未天亮便觉得口干舌燥,摸摸额头,一片滚烫。 完了! 折腾病了。 淋那一场雨,倒是让她占了点便宜,结果也付出了代价。 宁湘捏捏发堵的鼻子,喝了半壶冷茶,将燥热降下,又浑浑噩噩睡了半日。 醒来时头重脚轻,实在熬不住了才准备去找大夫瞧瞧。 下楼梯时,双腿发软,险些跌下去,好在一双手臂及时扶住她,不至于滚下去。 “常大哥……” 好在常青及时回来,把她扶下楼,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微微皱眉:“怎么了这是?” 宁湘嗓子疼,捂着脖颈艰难开口:“应当……是昨日淋雨受了风寒。” 她身子向来很好,甚少生病,这样严重还是头一回,这会儿气若游丝,有些后悔昨日放肆的举动了。 常青看她着实虚弱:“你回屋歇着,我给你请大夫来。” “我没事……”话音刚落已经倒在常青面前。 “宁湘!” 常青霍然色变,将她背上匆匆送往医馆。 这镇上就一个大夫,着急忙慌过去,大夫不在堂中,药童说出诊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宁湘昏昏沉沉睡着,常青叫了她两声,也只是睁了睁眼又睡了过去,常青摸摸她滚烫的额头,似乎比方才更严重了,只好雇了马车,一路往城里去。 时辰尚早,早市烟火气息甚浓,街市行人匆匆,常青驾着马车从僻静的深巷里绕行。眼看要到了医馆,冷不防一人从宅院中出来,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精致的佳肴洒了一地。 女子叉腰,娇媚的面庞上尽是怒意:“怎么驾车的?不长眼睛啊!” 常青拉住缰绳,连声告罪:“对不住——” 待看清来人,到嘴的话一顿。 咏娘发火之后,看到常青愣了愣,然后便勾唇笑了起来,“哟,是您呀!大清早的干什么去,这样慌张,可惜我这几碟点心了!” 见是咏娘,常青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我去医馆,劳姑娘让让。” 咏娘没忽略他的表情,知道他看不惯风尘女子,偏偏忍不住要恶心他一番“去医馆干什么,我这点心可是花钱买的,你得赔我!” 常青冷冷看着她,咏娘托着下巴好整以暇等着,最后还是他认栽,掏出银子扔过去。 “爷大气!”咏娘喜笑颜开,正要让路,忽然听见车厢里一声女子的低吟,又挡了回去。 “车上什么人呢?别不是拐卖良家妇女吧?” 大清早的,一个男人驾车赶路,不得不令人多想。 常青咬着牙:“你胡说什么!” 咏娘这才不情不愿的让开。 宁湘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仿佛置身于轻舟之上随波逐流。 她睁眼,只见身下躺着另一个人,双目紧闭,神色平和,正是净闻。 她还没见过净闻法师睡着的样子,眉眼深邃,清明如玉,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趴在他胸口上,身下的净闻法师衣衫不整,露出胸前大片光洁的肌肤来,一副被人蹂.躏的模样。 宁湘看得心痒痒,目光落在他微突的喉结上,迟疑了须臾,她微微凑上去,指尖在那清秀的脖颈上摸了摸,满足的喟叹一声。 一股清苦的气息钻进鼻子里,不像是他身上的檀香味,反倒是她从前在元嫔身边时常闻到的药味。 药味? 宁湘赫然睁眼,眼前是清净的床榻,絮絮低语声隔着屏风传来,似乎还有熬药沸腾的声音。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轻舟,哪有什么净闻法师。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 女子关切的声音传来,宁湘才发现床边还坐着一个女子,一双美目正盈盈望着自己。 宁湘掩嘴咳了咳,大病未愈,声音格外沉哑:“咏娘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碰巧路过,见你病着实在可怜,便留下来看着你。”咏娘只见了宁湘两次,却着实喜欢这个小姑娘,不用常青开口,便主动留下来。 咏娘扶她坐起来,嗔道:“你这嗓子,亏得没在我们莺莺坊。先喝药吧!” 草药味实在难闻,喝进嘴里难以下咽,还是咏娘及时塞了一块梅子在她嘴里,才不至于吐出来。 宁湘小脸皱巴巴一团,尚未缓解这股苦涩,咏娘便朝她意味不明的笑起来。 “你方才做什么美梦了?” 宁湘僵住,含着梅子囫囵不清的摇头,“什么美梦,我没有。” “你梦里都在笑,还满口净闻法师叫着。”咏娘无情的拆穿她,“莫非是非礼人家不成?” 宁湘红了脸,矢口否认:“没、没有……” “少女怀春,我懂的。”咏娘带着过来人的感慨,“我在你这个岁数认识了顾郎,两人奋不顾身私定终身,到头来什么好处没捞着,反叫自己白白长了一把年纪,人老珠黄。” 转头看宁湘苍白的小脸,顺手摸了把,笑吟吟道:“话说回来,净闻法师与我那负心汉不同,我第一眼瞧着就是个深情温柔的男子,倘若他朝还俗,你们琴瑟和鸣必是一桩美谈!” 宁湘点头,表示认可。 常青从外边进来,见宁湘醒来和咏娘相谈甚欢,松了一口气,“怎么样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好多了,多谢常大哥。”宁湘知道是常青送自己来医馆,心中万分感激。 咏娘在旁边哼了哼:“怎么不谢我?我照顾你大半日呢!” 宁湘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快黄昏,的确大半日过去了,与咏娘无亲无故,她还肯照顾自己,的确让宁湘心怀感激。 “也多谢姐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咏娘被哄得心花怒放,笑眯眯睨她一眼:“嘴巴真甜。” 宁湘底子好,睡了半日精神好了许多,医馆不便久留,大夫备好药付了钱,常青去赶马车,咏娘便陪着她出去。 街市上热闹喧哗散去,医馆附近的摊贩都在收拾东西归家,常青驱车过来,宁湘和咏娘再三道别致谢。 街市上行人少了,常青便没有再绕道,宁湘身上还没劲,进了马车便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马车不急不缓的往前跑,忽然猛地颠簸,宁湘险些摔趴,掀开帘子见几人围在一起,路上一片狼藉。 “在车上等着。”常青勒紧缰绳,跳下马车就往人群中去。 宁湘这才看到满地撒落的竹编摆件被踩得不成样子,一个身穿素裙的少女跪坐在地上,被一个鹤发老叟护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而她旁边是一道松竹挺拔般的身影。 清隽疏朗,光风霁月。 正是不久之前出现在她梦里的人。 宁湘还没细看,一个煞风景的男人大刀阔斧往前一站,嚷嚷道:“张老头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洪爷今日亲自来了,是给你孙女面子,好好把人交出来,还能放过你!否则……” 他阴恻恻的笑着,作势要去拉地上的少女,却有人拦住去路。 那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心带着薄茧。 他没有说话,被喽啰簇拥的洪胜却微眯了眼,一脸横肉,冷冷说:“和尚,劝你别多管闲事。” 净闻身形未动,只身挡在前方,平静开口:“他们祖孙是何处得罪施主,要砸了他们活命的营生?” 洪胜嗤笑一声,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丫头的爹输了银子,把女儿卖给了我,我来带回自己的东西,你一个和尚可管不着!” 净闻淡漠看着他:“强抢民女,按大梁律例,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在我的地盘大梁律例算什么,今儿这丫头,我是要定了,你能奈我何?”说罢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大汉蜂拥而上,去拉扯地上的祖孙俩。 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清秀的脸蛋满是惊恐:“不要,我不要去……爷爷,我不要去……” “不去……小萤不去,爷爷保护你!”老叟一把年纪,身形佝偻,已是风烛残年,哪里能从一众壮汉中护住孙女。 但人到末路,力气总是出人意料的强大,两个大汉硬是没将两人分开。 洪胜等得不耐烦,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即会意,抄起地上一把木椅砸向老叟。 椅子落下的瞬间,一道宽阔的背影覆过来,挡在老叟身上。 木椅四分五裂。 鲜血滴答,落在青砖路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常青没想到洪胜忽然动手,更没想到净闻会替那祖孙俩挡下这一击。 鲜血从他后颈滴落,染红衣襟,常青看到那双幽深眼眸里的隐忍和晦暗。 太子殿下矜贵无双,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常青愤懑难当,重重拨开那行凶的壮汉,掏出一块玉牌来。 “吾乃殿前司天子近卫常青,见此令牌者,如见今上!” 洪胜傻了眼,怔愣在原地,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 什么殿前司,什么天子近卫,他都不曾听说。 但常青一脸冷冽之色,看起来不像是弄虚作假的样子。 不管是不是朝廷的人,总归是令人忌惮的,挥手让底下人禀报李望山,洪胜一改适才的嚣张气焰,讨好地露出笑脸。 “大人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实在罪过,您先随我去前方酒肆小坐,这里自有人处置。” “尔等强抢民女,为非作歹,又打砸伤人,按律当收监论罪。”常青没有与他们折腾的心思,怒声道,“今日之事我将立时奏报上达天听,必惩处恶人。” “大人……”洪胜大惊失色,他不过是要一个女人,怎么会惹来朝廷的人,如此言之凿凿要治他的罪,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他彻底慌了神,噗通跪在常青面前,迭声认错:“大人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并非要为难张家祖孙俩,小的知错了!” 常青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过,尤其看到净闻捂着后颈的伤口眉头紧蹙,更是怒不可遏:“你可知道你伤的是——”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常青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他转头,迎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净闻朝他摇了摇头。 “殿……净闻法师!” 常青受不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被一群刁民欺辱,他满身风华尊贵,如今却跌入尘埃里任人欺凌。 他倒是能冷静,若是皇帝见了昔日引以为傲的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废储的决定。 “都是底下人胡来,不想伤了这位法师,恳请法师恕罪……”洪胜冷汗直流,还不忘拽过那伤人的手下,“大人,都是他,都是他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方才打人的男人脸白如纸,匍匐在地,不停磕头求饶。 净闻一手捂着后颈,鲜血自指缝流下,浸透衣衫。 他面无表情看着地上的人,道一声阿弥陀佛,声色平缓:“行恶得恶,如种苦种。恶自受罪,善自受福。今日之事乃因果报应,贫僧无法替他人饶恕尔等罪孽,是非曲直,便交由律法处置吧。” 他回过头,把地上早已吓傻的祖孙俩搀扶起来。 小姑娘惶惶望着他,“法师,你的伤……” “无事。”他淡淡颔首,瞥了常青一眼,终是沉寂无言地转身离去。 佛祖普度众生,却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一心向佛,妄想能救济苍生。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净闻低着头,长睫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本是抬脚要往城外去,不料一块月白色的罗帕突然出现眼前。 罗帕的主人仰着脑袋,清澈的杏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沉思一瞬,伸手接过,“多谢。” 并没有过多停留,帕子捂着伤口,又继续往前。 宁湘也不说话,就跟在他身后。 残阳如火,云霞遍天。 宁湘目睹净闻受伤的一幕,心中惊骇之余,更莫名多出一丝心疼,尤其他神色如常,阻止常青公布他身份时。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做太子和做和尚有什么不一样,以至于抛却荣华富贵遁入空门。 可他的伤好像并不轻,血是止住了,后颈脊骨处却留下狰狞的伤口,宁湘看着那截脖颈下的血迹于心不忍。 跟了他走了两里地,总算忍不住了:“净闻法师……适才那些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打人有违佛门戒律。” 宁湘冷眼旁观都觉得气愤,“难道你就任由他们把你打死?” 净闻在前边走着,并不接话。 宁湘义愤填膺,更有股怒其不争的戚然,她快步走上去:“放任他们,何尝不是助纣为虐。” 净闻掀了掀眼皮,语气清冷:“既有朝廷的人出面,自有律法处置,谈何放任?” “这世间诸如那张家祖孙俩的人千千万万,今日是你路见不平、是常青出手相救,但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受苦受难。坏人一日得不到惩治,这天下一日不得太平!” 净闻摸着后颈,直到伤处不再流血,才将那已经沾满了血的罗帕捏在手里。 宁湘因气愤激动而通红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脚步加快,她也如影随形。 净闻叹息一声,并不深想她为何想方设法劝他还俗,又是为何能一口叫出殿前司护卫的名字。 也许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最后的目的,都是因为他。 脖颈的伤口隐隐作痛,她说得急了,还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净闻法师,你怎么不理我?你的伤要不要紧,快脱了衣裳,我帮你瞧瞧吧……”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毫无体统规矩,他没由来的感到烦闷,一把拂开她的手,语气淡漠:“施主别跟着我了。” 宁湘愕然站着,眼睁睁看他冷漠的转身离去。 他竟然凶她? 净闻法师被砸坏脑袋了? * 另一头,常青与洪胜对峙不休,心中还因净闻的遭遇怒火不散,李望山姗姗来迟。 早听底下人说明了适才发生的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差役擒住洪胜:“把这几个强抢民女的人带回官衙去。” 复又向张家祖孙俩赔罪:“二位受惊,本官这就差人送你们回去,一应损坏的东西照赔无误。” 等眼前烂摊子收拾妥当,方满面愧疚向常青告罪:“今日之事属下官管辖不力,多亏大人出手相助,没有酿成大祸。” 李望山为官多年,早练就了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本事。 常青并不信任他,但眼下他还记挂着净闻的伤势,把洪胜交给李望山便离开了。 李望山冷着脸回官衙时,洪胜翘着二郎腿在内堂喝茶,看到他便开始不满的控诉,“大人,那个什么殿前司常青是什么人?你如此忌惮他作甚?” 李望山跨进门,差役送来热茶,他在庭中踱步,半晌才回答:“一个护卫不可怕,但他背后是京都,是皇上。” 李望山离京几年,并不认识常青。按理说,他身为涿州知州比一个没有官衔的殿前司护卫尊贵的多。 但如今他的把柄泄露,还不知和常青有没有关系,若是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洪胜方才被差役擒住,费劲挣扎了一下伤了胳膊,颇有几分幽怨的说:“那个姓常的也是不识好歹,偏颇一个和尚做什么。” “和尚……”提起这个,李望山就怒火丛生,“叫你收敛,你偏要鲁莽行事,你知道那个和尚是什么人吗?” 洪胜揉着肩膀,一脸不屑:“什么人?难不成还是什么皇亲国戚?” “他是宣明繁。”李望山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前出家做了和尚的废太子,宣明繁。” 洪胜险些从椅子上跌坐下去:“什么……” 太、太子? 洪胜在天回镇作威作福多年,往来法华寺的和尚也见过许多,虽然像净闻这般气度和长相的和尚少见,也不曾往废太子身上想。 李望山说过太子被废后在京城哪座深山寺院里出家修行,怎么几年过去了,就这么巧到了琢州来。 “我……他他他……”洪胜语无伦次,战战兢兢地凑到李望山跟前,满脸横肉耷拉在一起,“大、大人,他不会找我麻烦吧?” 洪胜可还记得常青说的要奏报朝廷,治他的罪。 李望山在主位落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面色倒算镇定:“他已是被废储的太子,没什么威胁,但他在涿州城,始终是个心腹大患……还有那个殿前司常青。” 洪胜唯李望山马首是瞻,听见这话马上问:“大人要怎么做?” 李望山微眯了眼,面上寒光尽显,手中的茶杯猛地搁回桌上,缓缓道:“王爷吩咐了,不能让废太子活着回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因为净闻决绝的态度,让宁湘生了好一顿闷气。 亏她拖着病体还关心他的伤势,谁知他如此冷漠无情,伤了她一颗纯粹热情的女儿心。 喝了两天药,宁湘又活蹦乱跳起来,把净闻那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之脑后,到码头送马筠安赶考去。 马筠安今日精神好了许多,与几个同窗一起,上船之前看到她,略有些震惊,放下行李匆匆迎过来。 “宁湘姑娘,你真的来了?” 宁湘笑起来,容色明媚,“我说过要给你践行的,自然不会失约。你现在就要走了?” 马筠安去船上问了问,回来说:“还有一个时辰开船。” 宁湘潇洒挥手:“那走,我请你喝一杯。” 他觉得不太靠谱,“你能喝酒?” “喝,怎么不能喝!” 两人就在附近找了个酒肆,临近晌午,店里还没什么人,宁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壶梨花白。 江上轻舟货船随波逐流,风灌进来,带着几分潮湿咸腥,已有些初秋的凉意。 宁湘率先喝了一杯,被辣得眼泪直流,马筠安只是喝茶,看了看她脸色,问:“在下看姑娘心情不佳,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可烦心了。”她伸手托着下巴,感叹:“你说一个人心狠到什么地步,能抛却家人,抛却朋友,抛却荣华富贵,不愿回头。” 马筠安端坐着,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能让他做出这样决定的人,必然是受了很深的伤害。” 宁湘想了想,造成净闻不顾一切落发出家的始作俑者,非当今皇上莫属。 天之骄子受尽折辱也不愿回头,只怕是对那个父亲失望至极。 “真是如此么……” 见她面露沮丧,马筠安又说:“但人非圣贤,又岂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天大地大,总有值得眷恋的东西。” 她眼前一亮。 也是。 净闻法师虽出了家,可到底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哪能轻易抛弃,他那日不就对自己发火了吗? 只要净闻法师有普通人的情绪,她就能攻克难关。 摸了摸贴身携带的荷包,宁湘想,再不济还有别的法子。 她就不信,给他下了药,他还能挣扎。 宁湘越想越热血沸腾,丞相许诺她归家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对马筠安表示感谢,十分崇敬的说:“公子见解独到,不愧是读书人!” 马筠安忙摆手:“在下之见不过沧海一粟,同窗中才华横溢者众多,我实属望尘莫及。” 宁湘却想到马筠安的遭遇,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世,又被堂兄设计立下欠钱的字据,多番打击还能心智坚韧,的确不易。 “你为什么想做官?” “大约是见过太多不公……”马筠安苦笑,目光黯淡,“如洪胜之流,宛如附骨之蛆,恶贯满盈。我之所以想做官,就是想在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小人之时,能听见百姓的冤屈,有能力为他们平反。” 他低着头,声音次第变弱:“可事实告诉我,这一切都错的……我所追寻的志向,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命运捉弄苦难人。 皇帝病重多年,荣王把持朝政,天子脚下尚可,远离京都的地方远远更加黑暗。 像马筠安这样的寒门学子,想要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更是困难。 天子圣明,吏政清朗,天下才能太平。 宁湘忍不住想,若是净闻还俗做了皇帝,定然比他的父皇强。像马筠安这样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也能大展宏图,报国明志。 “生不逢时,遭遇不幸,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堂堂正正做人,定会得偿所愿!” 马筠安怔了怔,起身揖礼:“多谢姑娘……” 宁湘倒了一杯酒递给他:“盼你前途似锦,不坠青云之志。” 马筠仰头喝下,眼中已有涩意:“就此别过。” “珍重!” 马筠安和几个同窗走了,船只驶向波澜壮阔的江河之中。 日光融融,水天一色,粼粼波光如珍珠似的荡漾起无尽的涟漪。 宁湘告别马筠安就回头去了法华寺,途径药铺时,又停下脚步买了上好的金疮药。 两天了,也不知净闻法师的伤有没有好转,她此刻送药去说不定他感激涕零,就此还俗也说不定。 宁湘一路异想天开,到了法华寺四处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净闻的踪影。 善慧小和尚在大雄宝殿给佛祖金身擦灰尘,看到她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立马丢下水桶跑过去。 “施主,你找净闻师兄吗?” 宁湘立刻挺直脊背,笑得灿烂:“是啊,净闻法师在哪儿呢?” 善慧说:“净闻师兄走了呀。” “什么?”宁湘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走哪去了?” “他在开元寺修行,自然是回开元寺了,施主不知道吗?” 宁湘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僵硬地无法思考。 她忘记了,净闻是来法华寺参学的,他六月来,眼下都快八月了,是该启程回去了。 她的任务还没完成,可不能就此腰斩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善慧算了算时辰:“天不见亮就走了,应当走了十几里地了吧。” 宁湘欲哭无泪,赶紧离开法华寺找常青帮忙去。 可是常青不在,宁湘寻寻觅觅半天都不见人影,客栈里还有他的包袱,应当不会走远才是。 宁湘心一横,索性雇了马车沿着官道去追净闻。 佛祖保佑,他是走的官道,若是和马筠安一样坐船,她就赶不上了。 可临近傍晚,到了邻镇的地界,也没有看到净闻的影子。 惶然四望,只见树影斑驳,万籁俱寂。 宁湘站在街口,生出颓然之意。 赶车的车夫探过头问:“姑娘,马车还要吗?” 宁湘背着包袱,摇头:“不了,多谢。” 马车慢吞吞走了,宁湘彷徨站了一阵,找了个客栈落脚。 这个客栈不比天回镇安静,堂中还有客人饮酒谈笑,客房在后院,绕过长廊便到了。 她住的屋子对面就是后门,眼下正是准备晚膳的时辰,板车拖着几筐肉菜停在门外,菜贩在院子里吆喝一声,厨房里便出来几个人帮忙。 宁湘关上房门还听得见菜刀剁肉的声音,心烦气躁揉揉耳朵,依稀听见院子里洗菜的厨娘提起什么山匪杀人案。 “什么时候的事?” “前后脚的事,就在后街柳树下,那些匪徒蒙着面提着刀,见人就杀,路过的人说连和尚也不放过。” “啊……那也太骇人了。” “夜里记得关好门窗。” “那我近日也别出门了……” 宁湘耳尖的听见和尚二字,当即就从床榻跳起来,开门见两个厨娘端着洗好的菜进厨房。 “阿婶……请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山匪杀人?” 一位微胖的厨娘回头打量她一眼,眼中掠过惊艳之色,随即又正色道:“听说是几十里外的山匪作乱扰民,抢夺掳掠无恶不作,方才在街上伤了好几人。” 宁湘秀眉轻蹙:“是突然出现的山匪?” “也就今日的事……总之外边危险的紧。”厨娘见她一人,好心劝道:“姑娘没事别出门,那些匪徒作恶多端,什么都干得出来。” 宁湘抿了抿唇,乖巧点头:“我记着了,谢谢阿婶。” 厨娘又好心叮嘱了几句,才进了厨房。 戌时过半,天便彻底黑透了。 宁湘没胆子走夜路,但又担心厨娘口中所说的和尚是净闻,挣扎再三,拿过角落里的风灯,从后门出去。 大约是山匪作乱闹得人心惶惶,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客栈亮着昏暗的灯,照亮不甚明朗的一角。 前堂吃饭的客人约摸都走了,厨房里也没什么动静,她不敢走远,就沿着墙根走了几丈远,看到黑漆漆的夜路,顿时觉得心口发紧。 算了,还是小命要紧! 净闻法师自求多福吧。 不远处窸窸窣窣传来动静,宁湘想也不想拔腿就跑,哪知回头就撞树上。 那树也被她撞得一颤。 树软的,不太疼。 一声尖叫差点溢出口,宁湘好歹咬唇忍住,颤巍巍提高风灯照了照,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净闻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正沉沉望着她。 哦,她撞得不是树,是净闻法师的胸膛。 他一声不吭藏在她身后,吓得魂都飞了,宁湘正要骂他几句解气,净闻忽然低头,吹灭了她的风灯。 宁湘:“……” 下一瞬,她便被他扣住手腕,隐藏在黑暗里,一块宽大的告示牌很好的挡住了他们的身形。 他掌心滚烫,带着几分黏腻潮湿,隐隐还有一丝血腥味。 宁湘觉得情况不妙,刚要开口,忽然看到树后小径走过五六个黑衣人。 他们拿着刀剑,脚步轻盈,应当是有所忌惮,并不往这边大路来,眨眨眼就消失夜色里。 宁湘见此,赶紧拉着净闻进了客栈。 院子没人,没人注意到她带了个人进来。 直到关上门,点燃屋子里几盏蜡烛,宁湘才松了口气,正要责怪净闻法师不讲义气,差点把她陷入危险中。 结果转身就看到净闻法师垂着眉眼,虚弱地撑在柱子上。 不知他伤了哪里,满手都是血,滴滴答答流了满地,触目惊心的,吓了宁湘一大跳。 “净闻法师,你哪里受伤了?”她上下端详他,看到净闻脸色苍白,低声喘气,更是惴惴,“你要死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净闻瞥她一眼,声色沙哑低沉,透着无奈,“……应当死不了。” “那就好!”宁湘扶他坐下,又倒回去把门闩关上,在包袱里翻翻找找,拿出在药铺买的金创药。 这药还是派上用场了。 净闻法师不止有一点点惨。 失了血的面庞看起来颇有几分病弱苍白,唯有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夜色里弥漫浮动着晦涩不明的光。 “法师你伤哪儿了,我帮你上药吧!”她一脸正经,义正言辞毫无私心。 偏偏净闻对她防备至极:“多谢,贫僧自己来就好。” 他准备脱衣裳,抬眸却见她一动不动望着自己,隐隐带着期待。 净闻揉了揉眉心,甚是疲惫,“施主可以转过去吗?” 被识破心中所想,宁湘甚至毫无波动,故作气愤的指着他:“你是男人,怕什么!我又不偷看你……”如此说着,却还是转过身,扯着柱子上的帐幔流苏,竖着耳朵听后边的动静。 净闻法师真能忍,那么严重的伤,自己上药还一声不吭。 宁湘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小心翼翼挪动脚步转了半圈,眼角余光瞥见一片光洁精壮的胸膛。 净闻法师衣裳只脱了半边,左肩上有一道贯穿伤,血淋淋地翻出皮肉来,看起来略微严重。 大约是伤痛引起的痉挛,净闻握着药瓶的手抖了抖,药粉撒了些,额头已经浸出了汗水。 “法师你这多浪费啊……我来我来!”宁湘于心不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取了帕子沾水帮他把血迹擦拭干净。 净闻面色微僵,试图拒绝,都被她按回了原处。 他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微微偏过头,拉远彼此的距离。 宁湘其实也紧张,甚至有些手抖,毕竟是第一次看脱了衣裳的男人。虽然眼前这人清心寡欲,面无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神,帮他处理伤口。 不得不说,净闻法师比外在看起来健壮的多,他其实不是多白净精致的长相,此刻双手撑在膝上,眉心轻蹙,反而透着容仪清肃,英武磊落的味道。 两人离的近,她能清晰听见他微沉的呼吸。伤口覆上纱布,她听见他闷哼一声,清晰的喉结难耐地滚动。 往上是轮廓分明的下颌,略显苍白的薄唇,还有闭上眼后轻颤的长睫,脆弱的不像话。 宁湘忽然想把荷包里的药灌给净闻法师吃了。 好在她良心未泯,这想法尚未成形就被掐灭了。 这是一段相当快,也相当漫长的时间。 等收拾妥当,宁湘感觉自己也出了一层汗。 净闻禅衣破损,血迹凝固,显然不能再穿了,不等他说,宁湘便主动道,”我去找掌柜借一身衣裳。” 他阻止不及,她已经开了门出去。 不多时便捧着一套寻常男子的常衣回来。 净闻没想到她真能借到衣裳。 宁湘无法忘记当她问掌柜借一身男装,掌柜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在她带净闻回来,并没有人看见,掌柜若是知道她屋子里多了个和尚,只怕净闻法师清誉不保了。 “换吧。” 他看着那套衣裳,目光微动:“不必。” “这衣裳新的,掌柜说特意为客人准备的。”宁湘提着衣裳到他面前晃了晃,凝视着他隐忍的面庞,困惑道,“净闻法师是嫌弃,还是穿惯了僧服禅衣,不愿穿俗家的衣裳了?” 净闻撇过头,带着不易察觉的抗拒。 注意到他的神色,宁湘颇感惊奇,她竟然猜对了。 “一件衣裳而已。”难不成还违背了清规戒律? 净闻法师你矫情什么呢! 她不解的看过来,澄澈的眼眸倒映着煌煌灯火。 他闭上眼。 他不愿,宁湘也不能扒了他的衣裳强行穿上。 看他曲腿打坐,闭目养神,并无被人追杀的惊惶,宁湘挺佩服他的意志,接连两次受伤还能扛得住。 至于他为何不告而别,为何被人追杀至此,宁湘心知肚明。 今日出现在这个镇子上的山匪,只怕是荣王的杰作。 净闻只身在外,暗中关注他的人不在少数,废太子出家多年,不问红尘,若说能产生威胁的,应当是揽权摄政的荣王了。 净闻要回开元寺,便离京城离皇宫又近了一步。 前两年皇上身体尚好,荣王控制朝堂无所忌惮。 可眼下皇上不行了,倘或净闻回京,只怕后果不可估量。 唯有解决这个麻烦,方能一劳永逸。 只是可怜净闻法师,远离庙堂多年,还要因为权势之争陷入危险之中。 净闻定然知道是他皇叔所为,事关昔日身份,他不会说,宁湘也怕多问让他生疑。 她出现在这儿已经足够让人多想了。 好在净闻并不爱说话。 两厢沉默,莫名其妙的默契使两人都没提今夜遇袭之事。 那些人还在搜寻他的踪迹,宁湘不能放任他出去冒险。 他占了罗汉榻,宁湘便心安理得躺到床上。 可惜中间竖着屏风,她看不到他。 净闻受了伤,今日躲避追杀已然筋疲力尽,客房外脚步声谈话声偶尔想起。 声声催人入眠。 他耳力甚好,夜深人静中听见屏风后均匀的呼吸声,眼中满是沉思。 常青是殿前司护卫,因为皇帝属意听命于丞相徐知行处理一应事宜。 自他离京来法华寺,常青就不止一次的出现过,言辞之间无非是劝他回宫。 与常青同时出现在涿州的,还有一个女子。 他不知她是谁,但来接近他,必然是丞相的主意,目的也显而易见。 一些无谓的痴缠,并不能扰乱心智,但不知为何,今夜之事,却多了几许分量压在心上。 法华寺师伯所赠佛珠在掌心泛着温润暗光,可惜他心有挂碍,有违师伯重望。 他低头,收敛心神。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 天边破晓,晨光熹微。 净闻睁眼时,房中并没有宁湘的身影。 他起身,肩上伤口牵扯传来痛感,忍不住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案几一套禅衣上时,难得的怔愣住。 是寻常可见的僧服,崭新的,隐隐透着檀香气息。 他顿了顿,拿来换上。 宁湘正好推门进来,看到他,立时笑了起来,“挺合身,净闻法师还是穿禅衣好看!” 他问:“哪来的?” 宁湘捏捏鼻尖,很是自得:“正好附近有座寺院,我去借的。” 本来人家住持说什么也不肯借,一个黄花大闺女来寺庙借僧衣像什么话。 宁湘财大气粗,供奉了五十两香火钱,住持立刻变了脸,直说衣裳送她了。 大富大贵人家做一身锦衣华服可能也要不了五十两银子,若不是为了净闻法师,她可舍不得那么多钱。 净闻神色复杂,看着她的眼眸里深晦如墨,良久,只是喉结滚动,道一声:“多谢。” 宁湘笑得意味深长:“净闻法师,你谢我多次了,怎么报答?” “贫僧身无长物,一文不名。” 昨夜他躲避袭击,身上就剩了一串佛珠。 她摇头:“我又不要你银子。”要的是人。 可惜她没敢说。 她怕净闻要杀了自己。 净闻看她神情,就知道在胡思乱想,他心中叹气。 “贫僧要回开元寺,不能与施主同行了,就此别过。” 他毫无留恋要走,宁湘忙不迭拉住他,“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疑惑看过来。 宁湘抿唇,自觉说错话了,忙找了由头,“我也要进京寻亲,咱们同行吧,也有个照应。” 他仍是拒绝:“贫僧是非之人,施主不便同行。” 回京之路危险重重,他不想牵扯别人。 他抬脚出门,宁湘手忙脚乱收拾行李跟上去:“法师你等等我!” 净闻并不理会她,顺着记忆往客栈客栈后门走,哪知迎面遇上两个洗菜的厨娘。 两人面面相觑,看看净闻,又看看他身后跟上来的宁湘。 一个清冷的和尚,一个娇媚的女人。 从同一个屋子出来,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厨娘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挪开目光。 净闻目不斜视,步履从容。 宁湘硬着头皮跟上去,恨不得拿包袱捂脸。 完了! 净闻法师跌落神坛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可净闻到底受了伤,出了客栈,她分明见他微微弯了腰,脸色也依然苍白。 街市喧嚣,宁湘不放心,加快脚步走在他左侧,为他挡下来往的行人。 净闻侧目,没有说话。 两人出了镇子,宁湘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顶箬笠来,净闻没有防备,被她戴在头上。 大半的日光被遮去,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半张脸,清越高洁。 他伸出指尖,稍微抬了抬箬笠,淡淡看向她。 宁湘笑起来,眼底光芒璀璨:“很好,这样挡住脸就能少许多麻烦!” 她如今一点没把他当外人,净闻正要提醒她不要太过靠近自己,余光瞥向远处,面色一沉。 “快走!” “啊?什么……”宁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扯过手腕,疾步往前。 开始,宁湘还激动,净闻法师主动牵自己了! 结果一回头看到行人中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朝这边走来,顿时吓得寒毛倒竖。 周围人烟稀少,远处江河流淌而过,蔽身之处少有,还是只能往街市里去。 受昨日山匪作乱影响,大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净闻一言不发拉着宁湘快步前行。 宁湘暗自心惊,回头见那些人仍旧穷追不舍。 看来是彻底盯上净闻法师了。 宁湘面色紧张,从未遇过这样的险境:“净闻法师,咱们要怎么办?” 净闻似乎很沉得住气,她回头,见他一手捂肩,目色沉沉,修长的脖颈都是汗。 宁湘看浸在禅衣上浅淡的血迹,就知道他伤口又崩了。 方才跟踪的人不知隐藏在何处,荣王既要杀净闻,定不会只有那两人。 回京路上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没了小命。何况净闻法师眼下又受了伤,一路奔波,只怕身子受不住。 “法师……”净闻像是没听见,她又唤他一声。 前往走了一段路,净闻忽然停下脚步。 “前边巷子里能躲。”他伸出手,在她后背一拍,声色清和,“去吧。” 他抬脚便要往另一处去。 宁湘忽然反应过来。 他是不想牵连她。 她一身荣华富贵,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要死了,她只怕也活不成。 她抓住他胳膊,义正言辞:“不行!我不走!就算要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那张俏生生的脸因激动生出红晕来,满口叫人误会的话。 她寸步不离,万般积缠,丝毫不顾忌他是出家人。 她拉住他的衣袖,他被束缚住脚步,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出家人慈悲为怀,更不愿无辜的人涉险,他按捺住心神:“生死事大,施主莫要意气用事。” “我没有!”她蛮不讲理,他无计可施。 只得艰难拉扯回自己的袖子,淡声道,“走吧……” 宁湘如愿以偿,跟在他身后。 宁湘原本觉得逃命不过如此,然而,等他们走过小道,在巷尾遇见两个长相平平无奇,却带着兵器的男人,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小命不保了。 “怎么办?” 净闻言简意赅:“打。” “什么?”她一脸懵,净闻已经闪身出去。 寒光铮铮,刀剑出鞘,他已经和那两个人打斗在一起。 净闻法师竟然和人打架。 闻所未闻。 这巷子里空无一人,两个黑衣人肆无忌惮,招招致命。 净闻身形挺拔,动作敏捷,短短数息间,就过了几十招。 宁湘目瞪口呆,若不是对净闻足够熟悉,无法相信清风朗月的净闻法师竟然会跟人动手。 他身姿如玉,婉若游龙,以一敌二,竟是将那两人的兵器夺去,将人制服于脚底。 他微微喘气,清秀的喉结滚动,那张圣洁出尘的脸,带着一丝锋利冷锐。 他抬脚朝她走来,面上神情很快恢复平静,又是那光风霁月的净闻法师。 那一瞬像是眼花,但宁湘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她抓住了他的把柄:“法师,你打人!” 他眉眼沉沉:“逼不得已。” 谪仙般的人在瞬间落入凡尘中,宁湘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了。 她知道昔日太子在宫中时,精通六艺,骑射甚佳,不想在这样危机时刻,也能应付。 “净闻法师,你不是犯了佛门戒律了?”她由衷感叹,“不过你真厉害,武艺超群,一点没瞧出来,我当你吃斋念——”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她眼睁睁看着他倒在面前,彻底没了反应。 “净闻法师!”宁湘大惊失色,看到他肩上的伤流出汩汩鲜血,脸色惨白如纸。 宁湘从未如此慌乱过,艰难地想要把人扶起来,可惜昏迷不醒的人实在难以撼动。 “净闻……” 那两个受伤的黑衣人落荒而逃,宁湘稍微放了心,可求救无门,眼看净闻伤口崩出鲜血,心急难安,真担心他醒不过来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屋舍打开,出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姑娘,看到地上的人,满脸惊讶,回头唤:“爷爷……这是那位救我们的法师!” 张家爷爷眼睛已经混浊,凑近了瞧见净闻的脸,忙说,“快快,把人扶进屋。” 是在涿州城被洪胜为难的祖孙。 宁湘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原处。 昨晚天黑,净闻又故意遮掩,宁湘没细看他的伤口,眼下旧伤复发,触目惊心的伤口明晃晃摆在面前,叫人莫名心疼。 荣王的人也许就在附近,宁湘不敢找大夫,请小萤烧了热水来,把净闻衣裳脱了,换下昨日的纱布,仔细地擦去血迹,重新上了金创药。 净闻大约也觉得疼痛,昏睡中眉头紧蹙,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直到夜幕降临,小萤点了灯来,床榻上昏迷的人才安静下来,睡得正熟。 “湘湘姐,爷爷做了饭菜,你吃些吧。” 宁湘一天没吃饭,早已饥肠辘辘,只是没胃口,吃了半碗粥就觉得撑了。 小萤收拾好碗筷,忍不住望了望床上的净闻。 宁湘见她满脸好奇,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小萤十四岁时,尚且懵懂,转头说:“湘湘姐,你是不是喜欢净闻法师啊?” “啊?”宁湘愣住。 “毕竟净闻法师长得这么好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小萤说得没错,净闻法师确实长得好看。 但她接近净闻法师,可不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啊! 小萤年纪小,不懂大人这些恩恩怨怨,宁湘无法和她解释,但见小姑娘一脸好奇,还是肯定了她的说法。 她悲戚地提着袖子掖了掖眼角:“是的,我喜欢净闻法师,在他还俗前就可喜欢了。可惜他六根清净,断情绝爱,从不正眼瞧我。也是我脸皮厚,放不下他,一路跟着,就盼他回心转意,哪日还俗蓄发喜结连理,也不枉我真心托付一场!” 小萤没料想他们之前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感动地无以复加,“净闻法师那日拼命救我与爷爷,想来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湘湘姐姐真心日月可鉴,说不一定哪日就能感动他了!” 宁湘忙不迭地点头,等小萤收拾好碗筷去了厨房,准备查看净闻伤势,不想一回头撞上一双漆黑深晦的眼眸。 净闻法师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床上拥着被褥看着她。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领口大敞,露出包裹伤口的纱布,和大片精壮的胸膛。 宽肩窄腰,长身如玉。 伤病中的人面色苍白疲乏,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惺忪朦胧之间带着几分撩人心弦的潋滟微芒。 宁湘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净闻法师太好欺负了! 实在叫人垂涎欲滴。 想到他突然醒来,方才和小萤说的话被他听去,宁湘莫名红了脸,试图欲盖弥彰解释:“我就是瞎说,怕小萤知道你的身份……没别的意思,法师可千万不要误会!” 屋内灯火摇曳,净闻抬头,声音沉哑:“贫僧有什么身份?” “呃……”宁湘突然哽住。 净闻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审视,有一瞬间宁湘甚至觉得他已经猜到自己目的,但他始终波澜不兴,没有深问的意思。 这倒是给了宁湘圆话的机会:“我的意思……是说那些追杀你的人,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小萤和她爷爷本就过得艰难,说多了怕他们担心。” 净闻眉尾微动,没有再过多猜测什么,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 四下看了看所处的环境,净闻才注意到身上的伤。 纱布从他肩膀延伸至手臂,约摸是怕伤口再流血,缠了好几圈,在胸前歪歪斜斜的系了个结,身上中衣的系带结也是如出一辙。 他想到一个可能,慢吞吞地拢好衣襟,面色有些复杂:“施主帮贫僧换的?” 宁湘坦然自若地点头:“是啊!张爷爷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不清,小萤还只是个孩子,帮不上忙,只好我来了。” 她没敢说给他换药,手指触及温软光滑的胸膛时,那种让人无端颤栗的感觉令人面红耳赤,想入非非。 他看见她微红的脸颊,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心中虽觉不妥却已无力回天,只无奈地说:“贫僧如今处境危险,施主不该做这些。” 宁湘反驳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死在面前吗?” 他一时无言。 他能感觉到她是一个相当执拗的人,话说了半晌她也没放在心上,让他颇有些束手无策。 “此地不宜久留,明早就走吧。” 他的身份本身就是个后患,那些人既然动了手,就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久留必然会给张家祖孙带来麻烦,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能牵连无辜。 宁湘皱眉,担忧道:“可你伤还没好。” 他摇头:“没有大碍。” 刚说完这句话,张家爷爷就端着烛台从敲门进来,听闻净闻要走,忙说,“法师伤重,就留在老朽家里小住几日,待身体好转再行离开不迟。” 张爷爷身形佝偻,两鬓斑白,走路时一瘸一拐。 净闻看了看他的脚,知道是那日被洪胜为难不小心伤着的。 他本是凑巧经过,看见众人围观下,孤立无援的祖孙俩,出于出家人慈悲为怀,他拦下了作恶的洪胜,虽然他知道此举可能会引来官府注意,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看那些人仗势欺人,逍遥法外。 他有一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出家多年,他早已不该有这般念头的。 但那一刻,他后悔了。 后来啊,他跪在佛祖面前忏悔,整夜诵经,摒弃杂念,绝不再犯清规。 但不曾想,这世间因缘际会,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他救济苍生,苍生也救济他。 * 因为张家祖孙的极力挽留,加之他的确伤重无法赶路,翌日净闻到底没有急着离开,却不想就是这次动摇,埋下了祸端,为张家祖孙带来灭顶之灾。 后来他想,倘若他一意孤行,执意要走,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因自己而死。 在张家的三日,都是风平浪静,那些追杀他的人,并没有再出现。 张家以竹编为生,张爷爷手艺极佳,家中上下摆满了竹编的兜篓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日子倒也富足平顺。 直到近两年,小萤父亲张平之迷上赌钱,性情大变,卷走了所有家财,债台高筑。 张家祖孙俩拿不出钱,时常被赌坊的人为难。前不久张平之赌钱输红了眼,险些将房契抵出去,张爷爷好歹抢回来没让他得逞。 谁知张平之丧尽天良,想要把亲生女儿卖了还债。 净闻没有见过张平之,小萤说她爹知道家里没钱,一年半载也不会回来。 所以当他喝了素粥,瞥见篱笆外一个三十几岁,和小萤长相极为相似的男子时,猜到了他的身份。 张平之显然也没想到家里会有外人在,愣了一下过后,看到桌上的饭菜,便卷着袖子骂骂咧咧,“老不死的,你拿家里的钱养两个外人,还吃这么好……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你把银子都给我拿出来!” 宁湘和小萤在厨房忙碌,听见动静跑出来,就见堂屋里一个精瘦的男人挥起拳头砸向张爷爷。 小萤手里的碗碟落了地:“爹!不要……” 张平之的拳头在离张爷爷只有几寸远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挣脱不得。 他偏头,迎上一张清隽出尘的脸。 张平之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臭和尚,敢在我家里撒野……” 净闻淡漠看着他,声音冷如寒石:“身为人子却不尊不孝,罔顾伦常,他日身死必受无间地狱之苦,永无出期!” 张平之脸色一变:“你这个和尚胡说八道什么,滚出去!” 小萤冲过去,把爷爷护在身后,泪流满面:“爹,我们没有钱了,求求你放过爷爷吧……” “没钱?没钱你们还让别人进家门,还准备吃的?”张平之怒火冲冲,一把掀翻桌子,满地狼藉。 ”逆子!净闻法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张爷爷气得咳喘不止,颤巍巍地捡起脚边的碗盏扔过去:“你你……你这个逆子!给我滚出去,滚出这个家……” 张平之被砸中脸颊,血流如注,顿时跳脚:“老东西,你想死是不是!” 话说完,目光落在净闻身上,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就是这个和尚坏了我的好事是不是?” 他本来已经把小萤卖给洪爷,眼看十两银子就要到手了,他却听说洪胜去要人时,一个和尚救了他爹和女儿。 张平之赌运不顺,又被坏了好事,心中怒火难以发泄,没想到这么巧,这个和尚竟然出现在自己家里。 “就是你这个和尚多管闲事?你不吃斋念佛,管我家的事,活得不耐烦了吗!” 一旁的宁湘扶着张爷爷,难以置信地看向张平之,“这是你女儿,你怎么忍心?” 张平之啐了一口,干瘦的脸上尽是恶意:“我的女儿,我想卖就卖,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宁湘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徒,简直大开眼界。 “你又是什么东西,好逸恶劳,丧尽天良,为了赌钱把女儿都卖了,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说什么……”张平之卷着袖子就要动手,抬眼却看净闻挡在她面前。 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张平之眼看打不过,三两步退到门外,扬声叫嚣:“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他在净闻威慑的眼神中落荒而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这一场风波很快停歇,堂屋中很快安静下来,张爷爷牵起袖子擦了擦眼,挤出笑容:“家门不幸,叫两位见笑了……” 宁湘哑然,心酸不已。 她在宫里多年,没听说过这样的荒唐事。 在宫外短短两个月,就有了许多无法想象理解的经历。 众生百态,人心万象。 张家出了张平之这样的败类,也不知小萤祖孙俩将来要怎么办。 她和小萤辛辛苦苦准备的饭食被张平之掀了满地,谁也没了胃口。 净闻瞥她一眼,躬身把桌椅抬正,收拾妥当才对张家祖孙道,“这几日给两位添麻烦了,贫僧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张家爷爷急忙道:“这事不怪你们……你的伤还没痊愈。” 净闻去意已决,摇头:“贫僧告辞,施主保重。” 他没有可收拾的行李,偏偏张家祖孙盛情,准备了干粮给他们,知道净闻受伤难行,还特意要驾牛车相送一程。 净闻婉言谢绝,他伤在肩上,休养几日已经好了许多,和宁湘步行在大路时,回头望去,祖孙俩相携相依眼含热泪。 宁湘频频回望,有些担心,“小萤父亲不会再回来找他们麻烦吧。” 净闻也迟疑,良久才说:“应当不会。” 张平之赌钱走火入魔,与家中早已势同水火,也许会再想法子从张爷爷那里索要钱财。 他当日阻止洪胜带走小萤,必然让张平之记恨,若在再多留势必火上浇油,张平之指不定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他能帮的也就如此,但愿为人子为人父的张平之没有彻底泯灭良知。 然而沉迷赌坊的人早已没了人性,为了钱财,丝毫不顾忌人伦亲情。 得知净闻坏了自己的好事,张平之一气之下去了洪胜那里。 彼时洪胜正因为安排人追杀废太子不成,受到李望山叱责。 荣王不能大张旗鼓派人来,只能李望山动手。 他毕竟是知州,雇凶杀人是死罪,要杀的人更是曾经的大梁储君,株连九族也不够。 好在洪胜横行涿州,却依附于他。 李望山便让洪胜去安排。 结果得知没解决宣明繁,反叫他伤了人,一时怒不可遏。 洪胜自知失利,忙躬身认错,“大人恕罪,您再给我些时日,定然会解决您的心腹大患!” 李望山冷冷道:“人都跑没影了,你逞什么能?怎么解决?” 洪胜正要再解释,底下人匆匆来报:“洪爷,张平之来了,说要见您。” 李望山看过来,洪胜没好气道:“没见到老子正忙着呢,叫他滚!” 手下战战兢兢道:“他说他家里去了个和尚,正是那是拦着您带走小萤的那人……” 洪胜一愣。 李望山挑了挑眉,捻着下巴的短须微妙一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洪胜莫名松了口气,凑近问:“您说怎么办?” 李望山目光阴冷,狠声说:“带人去,一定要除了废太子……” * 张平之带着洪胜回家时,没有看到净闻的影子,顿时火冒三丈:“老不死的!你把那个和尚藏哪儿去了?” 张爷爷面无表情的开口:“他们走了……” “他坏我的好事,你竟然放他走?”张平之本就有意让洪胜来收拾那个和尚,没想到老头竟然让他们走了,顿时怒火丛生,一脚踹向角落里颤巍巍的张家爷爷。 单薄瘦弱的老人经不住这一脚,重重的摔在地上,扬起满地灰尘。 “爷爷!”小萤惊叫一声,扑过去手忙脚乱要扶爷爷,却被张平之攥住手腕。 她恐惧流泪,气愤填膺,不管不顾的伸手击打着张平之:“畜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怎么能打爷爷……” 张平之没有防备,脖子被她抓出血痕,愈加发狠:“臭丫头,老子送你去洪爷身边吃香的喝辣的,你还跟老子动手。” 小萤个子娇小,手腕被张平之握着几乎要断了,一旁的洪胜见此,朝底下人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人上来将她拖走。 小萤被禁锢住,惊惧交加,泪如雨下:“放开我……爷爷!” “小萤。”跌在地上的张爷爷粗喘着气,人到绝路力量总是无穷大,眼看小萤被控住,他迅速起身,抄起手边的一截竹子,冲向洪胜,“孽畜,放了小萤!” 洪胜一身横肉,反应不及被他打在手臂上。 才砍下的竹子有手腕粗细,颇有分量,洪胜脸色剧变,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张平之见此,立刻冲上去,狠狠推了张爷爷一把:“老东西,想死是不是……” 平白挨了打,洪胜也是怒火中烧,任由张平之动手。 老人蹒跚晃了两步,仰头倒在地上,双腿痉挛的蜷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向张平之,张了张嘴,发出粗哑短促的声音,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张平之看他不动弹,上前便要提着他的胳膊,然而余光瞥见他头上血淋淋的伤口,猛然跌坐在地上。 鲜血从身下蔓延,眼前的老人没了动静。 张平之赫然瞪大眼,怔在原地半晌都动弹都不得。 “放开我……”小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推倒了爷爷,那满地的鲜血映在眼底,她几番挣扎终于挣脱束缚,艰难地地爬过去,连唤了爷爷几声。 可是老人只是睁着眼睛,面目僵硬,彻底没了呼吸。 小萤咬着唇,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下一刻,难以置信地落下泪来。 “爷爷……你别吓我、爷爷你醒醒啊!”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余小萤悲戚的哭声。 张平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不停摆着手,语无伦次道:“不是……我没有,我就推了推他……” 净闻和宁湘掉头回来时,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他们眼睁睁看着张家爷爷倒下去,没了声息。 小萤哀痛欲绝的哭声传来,净闻眸中浮起震惊。 他没有想到张平之丧心病狂,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动手。 他们离开,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宁湘说放心不下孤苦伶仃的祖孙俩,本想趁张平之回来之前劝他们搬家,远走他乡也好过面对畜生般的张平之。 如若他能预料到结局,绝不会放任张平之伤天害理,一走了之。 这些年,他经万丈红尘、人间哀乐。 唯有今日面见生死,在心中生出惊涛骇浪。 他渡不了苍生,救不了天下。 这世间之人利欲熏心,予夺生杀,几载佛门光阴,竟是不如那个曾令万人景仰的太子殿下。 他一心向善,怜悯众生,妄图救济天下,却在得见小萤爷爷死在面前时如此无能为力。 净闻看着院子里的人,目光冷然,掌心的佛珠微微用力,手背青筋脉络清晰可见。 一只白净温热的手忽然抚在他手背上。 宁湘眼眸微红,却很是镇定:“法师别冲动。” 洪胜的人就在院子里,说不定周围还有埋伏,他们眼下的处境很危险,若再暴露行踪,今日必然走不了了。 她知道净闻撞见这场意外,势必会让他坚持多年的信念坍塌,但能救小萤,能救天下苍生,能平不公不平之事的人,唯有宣明繁。 他是别人期盼的希望,断不能在此刻出事。 净闻眸中情绪翻涌,与她对视须臾,最终还是转着手中佛珠,垂下头道一声阿弥陀佛。 宁湘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颓然,回头看了看张家院子,眼见洪胜带着人匆匆出来,忙说:“净闻法师……我们走吧。” 万一被发现了,只怕他们也逃不了了。 然而还是晚了。 洪胜竟然如此警觉,发现他们的身影,一声令下,埋伏在周遭的杀手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李望山从角落里慢悠悠踱步出来,身上官服齐整,笑容森森:“本官就知道净闻法师会回来……” 净闻这才注意那些手持刀剑的杀手,穿着差役的公服。 如今,是半分不顾忌了。 “别来无恙啊。” “太子殿下……” 净闻长身而立,眼中波澜不惊,只是平静看向李望山:“你要杀我?” “没办法……谁叫您如此碍眼呢。”李望山负手,志在必得地笑了笑:“和尚净闻杀害张家老爷子,本官捉拿人犯,天经地义!” 危险重重逼近,刀剑铮铮,令人心凛。 宁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她不如净闻镇静,只是紧张地靠在他身后,屏息凝神,祈祷上天垂怜,今日能逃过这一劫。 就在她七上八下,考虑如何脱身时,忽闻空气中一声哨响。 利箭乘风,穿透云霄,从耳边呼啸而过。 身后一个举着刀的杀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胸口赫然是一支羽箭。 马蹄声遥遥传来,李望山脸色大变,仓惶回头,只见常青带着一列骑兵策马而来。 长弓如月,利箭离弦,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飞过。 李望山陡然心惊,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挥袖扬声道:“来人,快给我杀了这个和尚,赏金百两!” 那些穿着差役公服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杀手,听闻赏金百两,立刻来了精神,只冲净闻而去。 常青带的人不足他们一半,却都是精兵强将,一时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常青拿着剑,解决掉一个杀手,立马回头冲净闻道,“殿下快走!” 净闻颔首,眉眼凛冽,躲过向他劈来的刀,拉过一匹马,利落地翻身上去。 刀剑声狰狞刺耳,唯一能依靠的人突然离去,宁湘心中咯噔一下,慌忙抬头。 日光昭昭,净闻坐在马上,侧脸清越磊落。 他朝她伸出手,声色如玉。 “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 23 章 骏马奔驰,风声鼓噪,宁湘在颠簸中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净闻神色冷凝,策马前往,她就在他怀中,耳边是风声和他温热的呼吸声。 方才混乱的瞬间,她以为他要弃自己而去。 好在净闻法师心怀悲悯,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宁湘甚觉慰藉。 只是她没坐过马,实在颠得厉害,不得已只能抱着他精壮的腰身。 不得不说,净闻法师的腰可真细。 他没有阻止。 宁湘喜出望外,眼看前面靠近码头,忙扯了扯净闻的衣襟,“法师,咱们坐船吧。” 李望山的人,一定追不上来。 主要是她浑身骨头都疼。 江上船流如织,烟波荡漾。 码头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带着行囊等候客船靠岸,净闻勒住缰绳往那边看了看,颔首应了。 两人下马,客船正好靠岸,老板在船头招呼客人。 宁湘担心李望山再追来,慷慨付了老板十两银子:“我们有急事要进京,您现在能走吗?” 老板掂了掂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当然,贵客请!” 十两银子够他半年营生了。 老板也不再等客,吩咐篙师水手收回缆绳,扬帆出航。 宁湘和净闻的房间在二层,相邻两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 老板热络说:“其他客人都在一层,楼上是专门留给二位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宁湘想到净闻伤没痊愈,今日滴水未进,忙道,“劳烦送些吃食吧,要素斋。” “好的,二位稍待。” 老板下楼去准备,宁湘把自己的行李放好,转头却不见净闻踪影。 她一僵,四下搜寻,瞥见甲板上挺拔修长的身影,呼吸不禁滞了滞。 江上狂风猎猎,身上的禅衣翻飞不息。 远处青山万重,水天一色,净闻立于船头,面色平静,走得近了,才看清他幽深如墨的目光。 净闻法师高洁傲岸,一身风骨,难得有如此沉静孤寂的时候。 客船随波逐流,两岸景色飞快倒退,宁湘站在他身边,船桨激起的水雾氤氲眼前,朦胧而清冷。 她知道他是因为小萤爷爷的死不平。 宁湘心中沉沉,同样难安,但见净闻情绪低落,还是忍不住安慰几句:“张平之本就是恶人,就算没有我们,他也不会改过自新,小萤爷爷的死是意外,和你没有什么的关系。当日法师若没有救下小萤,她说不一定已经被张平之卖给了洪胜,悲惨一生。” 万事因果循环,有得必有失。 生死也是如此。 净闻掀了掀眼皮,眸中波澜微动。 他捻着佛珠,转身:“回去吧。” * 宁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晕船晕到人事不省的时候。 她会水,但不知自己竟然会晕船。 从前在宫里伺候主子,倒是坐过精致奢华的画舫,但那不过是短短百丈宽的内湖,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对岸。 但眼下不一样,绵延千里的运河波涛汹涌,风浪足够大时,连水里的鱼都要跳到甲板上。 虽然这艘客船足够大,还是让人轻飘飘地无法踩到实处的虚无感。 宁湘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吐得天昏地暗,一夜过去,像个霜打的茄子,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净闻在隔壁,直至晌午都没听见宁湘的动静,眼看她房门紧闭,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等宁湘跌跌撞撞来开门时,看到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净闻稍觉诧异。 “施主晕船了?” 宁湘一手扒着门扉,一手捂着心口,神色坚定,试图挽救自己端庄贤淑的形象:“没有……就一点点难受。” 全身都是软的,就剩嘴是硬的。 净闻不置可否,好心扶她一把,宁湘不肯,非要自己走到桌前,结果脚下发虚,噗通跌坐在地上。 “……” 她以手掩面,强行装作不尴尬的模板,结果等抬头,已经没了净闻法师的影子。 宁湘一口气堵在胸口,恨恨捶地:“没良心啊……” 亏她情真意切不离不弃,结果换来净闻如此冷漠的对待。 等她怨念深重,心里骂了净闻八百遍,回头却见清风朗月的身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 白烟缭绕,宁湘嗅见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味。 净闻居高临下看着她,接收到她愤怒的目光,淡淡道:“姜糖水,喝吗?” “喝!”宁湘能屈能伸,坐在椅子上哀声说,“可是我没力气了……法师喂我吧。” 净闻面无表情放下碗,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又成功得罪净闻法师了。 宁湘两眼发黑,没有力气去追他,饿了整天,腹中空空很是难受,捧着碗喝下姜糖水,才觉得稍微舒坦一些。 之后两天度日如年,宁湘后悔上了贼船,早知会折腾成这副模样,她说什么不要坐船了,尤其看到净闻云淡风轻,一点不受影响,更是忿忿不平。 她怨天尤人,浑浑噩噩的睡着,第三日醒来时忽然觉得那股晕沉恶心的感觉消失了,似乎恢复力气,人也有了精神。 宁湘甚是惊奇,饥肠辘辘饿了几日,中晌吃了两碗饭,顿时生龙活虎起来。 客船老板看她终于出了房门,笑道:“姑娘这是适应了,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宁湘举目眺望,可见山岚青峰,云雾重重,四周景色大有不同。 老板说:“马上就到京城地界了,后日一早就能到了。” 宁湘陡然一惊,坐船这么快的吗? 在涿州浪费了两个月,眼看就要进京了,还没拿下净闻法师,她岂不是归家无望了? 宁湘着急起来,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净闻法师清心寡欲不愿还俗,她再不使点法子,就彻底没戏了。 常青给的药还贴身带着,宁湘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心一横,把药攥在手心里。 今夜没有星月,漆黑一片,正是作案的好时机。 他们在二层,没有旁人打扰,天时地利人和。 宁湘换了身衣裙,又去一层的女客那里借了些胭脂,在屋子里折腾到亥时正,才去敲了净闻的门。 她屏住呼吸,在门口等待,里头半晌没有动静,在她以为净闻法师不理会自己时,门吱呀一声打开。 净闻身上的禅衣略有皱褶,领口微敞,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 宁湘看向他身后,案几上放着干净的纱布和清水。 宁湘心中暗笑。 她来得正是时候! “净闻法师在换药吗,我帮你吧!” 屋中灯火昏暗摇曳,她一双眼睛冒着幽光,一看便是心怀不轨的模样。 净闻挡在门口,并不让她进去:“天色已晚,贫僧要歇息了,施主回去吧。” “今晚月色正好,咱们说说话不成吗……”宁湘已经打定主意,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仗着自己的身姿纤细,挺直脊背从净闻手臂前挤过去。 柔软温暖擦肩而过,净闻没想到她如此大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给了她趁虚而入的机会。 宁湘大喇喇坐下,瞥见案上抄写了大半的经文,很是惊讶,“船上还有经文吗?这老板可真是博闻广识……” 她托腮看了半晌,才知道净闻抄的是《地藏经》,她粗略了解过,知道《地藏经》是超度亡魂的经文,净闻今日抄写,无非是为了惨死的小萤爷爷。 净闻法师心怀慈悲,还是记挂着他们。 宁湘本来不想提及李望山,眼下却不能顾忌了。 净闻拆了纱布,伤口结痂,也没有再上药,只是拢好衣襟,坐在案前继续抄写经文。 宁湘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尚有余温,便端过凳子在他身旁坐下:“净闻法师,那个涿州知州为什么要杀你?你和他们有什么渊源吗,非要置你于死地?” 他头也不抬:“没有。” 宁湘撇撇嘴,就知道他不肯说,手指拂着茶壶托环把玩一阵,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她别有深意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我还以为法师有什么身份……” 净闻笔尖微顿。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你因何又为张家祖孙生出愧疚之心?”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抬眸望着他,“因何半夜抄下这经文?” 净闻没有反驳,只是写完最后一句经文,淡淡说:“普度众生,贫僧应当做的。” “这芸芸众生受苦受难者众多,佛祖管得过来吗?” 他不语,垂眸瞥见手边的清茶,举杯喝了两口。 宁湘观察他的神色。 很好,他不曾发觉异常。 “这大梁江山,还是要明君贤臣,方能清朗吏政,太平天下。” 她向他靠近了些许,描过胭脂的面庞在灯火下娇媚多姿,勾魂摄魄。 “法师不若就此还俗去,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清明天下,好过在此潦草一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 24 章 清泠的目光短暂从她脸上掠过。 舷窗外夜色如墨,客船破浪缓行,风声与水声循循。 “这与贫僧无关。” 宁湘秀眉轻蹙,手肘撑在案上,离他近了几分。 两人相对而望。 极淡的脂粉香,混着经文未干的墨迹,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翼间。 他听见她掷地有声的反驳:“法师心怀天下,又怎么会无关?你难道忍心看诸如张家祖孙那般的平头百姓受权利倾轧,无处申冤?” 净闻眸光晦然,身子往后倾了倾,与她拉开距离,收拾好笔墨,待经文字迹干透,才收起来郑重装进匣子里。 “净闻法师!” 他要起身,她忽然伸手,拽住他两根手指,娇滴滴一声唤,像是虫蚁噬心攀爬在指尖。 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分外滚烫。 他坐回矮椅上,衣摆垂在脚边,被她不由分说压住。 净闻动弹不得,反被她推一把。 他受了伤,被她这么一推也没能反抗得了,他抬眸,只是平静问,“施主要做什么?” 只是待话问出口,他忽然察觉到身子的异常,痒意从心尖上传来,蔓延至四肢百骸,沉沉压在喉间,连呼吸也莫名沉重起来。 纤纤素手压住他面前的经书,他微一动,便似乎擦过轻云般的身躯。 皎皎如玉的脸缓缓靠近,那双媚眼噙着笑意:“净闻法师,你还俗吧……” 客船上的屋子狭小许多,他被拦住去路,女子身上的馨香无所不在,衣袂交缠间,他听见自己逐渐剧烈的心跳。 有什么东西,仿佛在隐隐脱离掌控。 宁湘看到他微拢的眉心,想是自己的法子起了效。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就让人面红心跳。 宁湘也喝了茶,百爪挠心的难受,原本只是淡淡的一点感觉,却在触及净闻如星如月的眼眸时,化作一股酥麻颤栗,背脊处也微微发热。 舷窗半开,只透过一点腥咸的风,非但没有降去燥热,反叫她沁出一层汗意。 净闻法师并没有比她好多少,那张清越无双的脸偏向一侧,身侧的手扣着佛珠,手背青筋突起,隐忍不发。 宁湘长舒一口气,压住心里的躁动,跪坐在他脚边,膝盖有意无意离近他的腿侧,眸子水光粼粼,莹润无辜。 “法师,我难受,是生病了吗?” 净闻法师闻言皱眉,这里没人来过,除了客船老板偶尔送吃食热水,旁得客人也不会来。 唯有方才那杯茶。 他偏头,看向身畔的女子。 她朝他眨眨眼,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进臂弯里,露出一截藕白的玉臂。 他移开视线,眸光晦暗不明。 “净闻法师,你怎么不说话呀……” 她不依不饶,明净的音色带着几分缱绻的轻柔,无孔不入地跌向他心头。 净闻闭上眼,额头渐渐生出汗来。 “施主,自重。” 宁湘听出他语气中的隐忍,索性也不压抑自己,在煌煌灯火下,热切望着他:“法师难道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他依旧闭着眼,除了呼吸稍重,语气还是平静的:“爱恨嗔痴,如云如烟,转瞬即逝,施主莫要执念于此。” 净闻法师心智纯熟,不受困扰,宁湘有瞬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她都施展出浑身解数了,他竟然还不为所动,别不是身子出了问题? 宁湘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看到他指尖转动佛珠的速度稍有加快,忽然反应过来,清风朗月的净闻也并不是无坚不摧。 “法师慈悲为怀,普渡苍生……可否也渡一渡我?”纤白柔夷落在他腿上,很轻的一道分量,却令他身形一颤。 “贫僧无能。”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那只手抚上他的肩头和脖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 紧绷在心上的那根弦轰然铮鸣。 净闻赫然睁眼,素来清明冷静的眸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渡上浓郁的暗光,连同眸中她窈窕的身影,漾开深沉的波澜。 她倾身上前,靠得越来越近,隔着单薄的衣料熨烫着滚烫的胸膛。 他难耐偏头,她的亲吻,便落在了耳畔。 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施主……”声音暗哑的不像话。 净闻近乎绝望。 他推她一把,却被她握住指尖。 下颌被她抬起,他欲拒绝,却被他扳正脑袋,不得不直视她的眼睛。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难堪的自己。 “法师,你别拒绝我……” 他仰头闭眼,露出一截清秀的脖颈,喉结磊落,上下滚动,撩人心扉。 良久,他才艰难开口。 “那我当如何?” 纤纤玉指从他面颊滑落,在他心口轻轻一点,朱唇轻启:“随心所欲。” 身后的桌案经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滑了老远,她彻底跌在他身上。 一只手落在她腰间,沉稳有力。 他深深望着她,眼底有化不开的欲念。 江上浪声交叠,他哑声开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身躯相贴,汗水交融,宁湘不说话,探身吻上他的唇,辗转描摹,明显感觉到净闻法师身形一僵。 她退了寸许,两人的气息如云雾般交缠,迸发出心惊肉跳的暧昧痴狂。 吐气如兰,声音娇媚的快要滴出水来:“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她的步步逼近,让他束手无策,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肆意无形。 他闭了闭眼,放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 天旋地转,宁湘发现他们已经换了位置。 净闻的双臂撑在她腰际,彼此的呼吸急促,那一瞬带来的气息,让她心尖剧颤。 她看见他不加掩饰的炙热的眼神。 是旷野、是烈风、是艳阳。 是此刻深夜燃烧的灯烛。 丝丝缕缕,直直钻进了骨髓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5章 第 25 章 桌案上的东西洒落一地,宁湘手指蜷缩着,不禁攥紧了他的衣襟。 净闻身上带着檀香气息,纯净高洁,此刻却与她身上甜腻的脂粉香纠缠一起,铺天盖地而来。 神明跌落高坛,将这红尘激起千层涟漪。 他的手抚在她腰间,纤长的手指,单薄的衣料隔绝不住掌心的滚烫,灼得人眼尾发红。 她在他指尖无力挣扎,热泪不知为何滚落下来。 她仰头,在他微突的喉结上亲了亲,“法师,我喜欢你…” 风浪汹涌袭来,细雨绵绵,落在窗牖上,扑灭架上两盏灯烛。 暗夜里,看不清彼此模样,也失了方向。 他低下头,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红润的唇瓣上,一双眼眸翻涌着浓墨般晦暗的情绪。 宁湘只听见他喑哑的一句“罪孽。” 勾得无欲无求的清冷神明,做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自是罪孽深重。 佛祖在上,她引诱他,不单是因为自己的私心,那天下的百姓,还等着他。 他有无尽前程、无上荣光,不该被青灯古佛困顿一生。 他扣住她的手腕,用了十足的力道。 宁湘蹙眉,身子微躬,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 她将他从云端拖入泥沼中,从今往后大概没有什么机会能让她赎清罪孽了。 净闻法师,终究还是回到人间了! 身躯相贴,将她的身与心熨得滚烫。 后来乌云蔽月,繁花被大雨浸透,枝叶乱颤,荡漾一池春水。 纵情与痴狂,在一瞬偏离了方向,在骤雨初歇时归于宁静。 雨后初雾。 客船悠悠缓行,天边渐有青色。 宁湘在混沌中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净闻法师澹泊安然、孤高圣洁,手持佛珠站在玉阶之上。 那双眼不悲不喜,波澜不惊。 梦醒之后,眼前得见光明,宁湘沉默了许久,从那场梦境中挣脱出来。 身畔尚有温热,还有暗夜里再熟悉不过的呼吸声。 心跳攀升,她不敢回头。 合上房门时,她停下脚步,往床帐后看了看。 那里藏着朦胧一道身影,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客船不知何时停靠在岸边,谈话声隐隐传来。 客船老板正在船尾,宁湘拿着行李艰难下楼。 “姑娘这是要走还没到京城呢” 宁湘莫名心虚,强忍着身子的难受,说道,“我有事,就在此处下船吧。” 老板困惑”……那位法师” 宁湘忙摆手“不必管他,我先走一步了。” 就此告别客船老板,宁湘头也不回的下了船,若不是双腿没力,她得跑起来。 约摸走出几里远,确信不会有人跟上来,才寻了个茶棚连喝几杯水,才缓解了口干舌燥的不适。 前方是官道,离京不足百里。 远处山峦起伏,青叶微黄,骄阳明媚。 宁湘站在路旁,犹豫着该何去何从。 她身上银子不多,折腾这些时日,身上只剩二十两。 不知常青眼下如何了,出宫时丞相许诺她的重谢,眼下也没法兑现。 她家在江州,在另一个方向,需从京城经过,所以她现在无论怎么做,都要先进京城。 宁湘怕遇上净闻,他坐船比她步行快,猜测他约摸进了京,方才不紧不慢的赶路。 十二岁之前,她长于父母膝下,在乡野之中肆意横行,又在宫墙高苑中困了八年。 在涿州短短两月,是她最自在的时光,虽然有时为了引诱净闻法师绞尽脑汁,却也见过万般风光。 穿过城门便是大梁都城,巍巍高楼映入眼帘,长街两旁店肆林立,薄暮余晖洒在楼阁飞檐之上,车马粼粼、人声喧嚣,一派繁华盛景之象。 宁湘驻足,原以为涿州足够富庶,比起京城来却逊色不少。 天大地大,她一人踽踽独行,竟是迷茫的不知该往何处走。 背着行囊举目四望,宁湘眼尖地瞥见集市上匆匆而过的一行人,她认出了她们。 为首的是一位穿灰白衫裙的嬷嬷,年纪有些大了,但一双眼睛却锐利明亮,不怒自威。 正是宁湘出宫时,在皇陵接她们的管事李嬷嬷。 皇陵清苦,不比皇宫,需要的东西都需亲自采买。 嬷嬷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手里拿着不少东西,应该是采买结束,要回皇陵去了。 她在皇陵待了好几日,那个嬷嬷认识自己,当初她安然离开皇陵,显然也是她授意。 李嬷嬷是丞相的人,宁湘不想再回宫,小心翼翼藏在人流后,低着头前行,祈祷自己不被发现。 街上行人如织,车马肆行,宁湘注意力都在躲避李嬷嬷身上,没发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她躲闪不及,后腰撞在车辕上,直直摔倒在地上,手肘摩擦在地上火辣辣的,疼得直抽气。 行人里有人喊撞到人了,马车跑出几丈远,突然勒紧了缰绳,有人从马车跳下来。 宁湘曲着腿,不顾仪态地坐在地上,疼得难以思考。 直到一双洁净无尘的皂靴停在面前,宁湘紧皱的眉头滞了滞。 她微微抬眼,往上是墨色织锦缎的衣袍,金线镶边,暗光浮动。 眼前的日光被遮住,那人微微弯腰,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姑娘没事吧?” 宁湘怯然抬眸,看到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正歉意看着自己。 公子气宇轩昂,龙章凤姿。 然而,可怕的是,他有张和净闻极其相似的脸。 撞她这人,是二皇子宣明呈。 昔日她在太妃宫里伺候时,见过几次宣明呈,虽然二皇子不一定认得自己,但宁湘一看到他和净闻如此相似的脸,就觉得心跳不止。 “没、没事……” 她咽了咽口水,把行囊抱在怀里就要走,不曾想被宣明呈拦住,一块明晃晃的银锭落在了臂弯里。 “方才马惊了,实在对不住,这银子给姑娘治伤吧。” 她垂着脑袋不敢多看,敛衽行礼∶“多谢公子。” 她着急忙慌转身,很不巧的撞上李嬷嬷迎面而来。 “二殿下”李嬷嬷看到宣明呈显然吃惊,目光落在宁湘身上,疑惑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a;“ 李嬷嬷曾是皇后身边的人,常年在内宫行走,皇后大行后才去了皇陵,宣明呈自然认得她。 “我那马不听话,不小心撞了这位姑娘。” 李嬷嬷端详宣明呈一番,确认他没事方松了口气,“殿下没事就好。” 二皇子向来纨绔,在这大街上驾马疾行也不是一次两次,旁人见了远远躲闪开,这姑娘也是倒霉。 眼见宁湘已经手肘处蹭出一道口子的衣袖,李嬷嬷道,“姑娘衣裳坏了,我帮你——”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待瞧清宁湘的脸,李嬷嬷微怔了怔“是你” 宣明呈手中把玩着折扇,闻言长眉一挑“你们认识” 宁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嬷嬷脸上惊讶褪去,笑容温和“是我身边的小宫女,前两日走散了,这便带她回去。” “是么”宣明呈觉得这事真是凑巧,宫女登记在册,怎会有走散的宫女 何况还是一个长相绝佳的美人。 他多看宁湘一眼,发觉她甚是紧张。 似乎不想与他们有所牵连。 这倒让宣明呈愈发来了兴趣。 他勾唇一笑“既是宫女,那便随我回宫吧,正好我身边缺人伺候。” 李嬷嬷意外得很,外界都道二皇子不喜女色,怎的现在指名点姓要一个宫女? 宣明呈没有忘记方才她一抬头看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慌乱。 宁湘错愕不已,抬眸见二皇子正经的神情不像是玩笑,顿时觉得腿都软了。 “奴、奴婢愚钝,怕伺候不好殿下……” ”那不碍事,我身边没那么多规矩。”宣明呈手中折扇一开,鬓发微动,自显温雅蕴藉。 宁湘试图拒绝“奴婢奉命为大行皇后守陵,不能轻易离开。” “好说……”宣明呈转头,看向李嬷嬷,“嬷嬷,我要个人,不成问题吧?” 李嬷嬷笑容不变“当然……” “那便回去收拾下,三日内回宫吧。” 宣明呈收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随即摆摆手,回了马车。 恭送二皇子登车离开,街上再无人注意到这边,李嬷嬷才问,“姑娘何故在这儿?” “我……” 李嬷嬷应当不知道常青带她走的真实原因,想到嬷嬷方才说过的话立刻答道∶“出了些变故,和常护卫走散了,我走了许久才找回了京城。” 李嬷嬷并不细问,只道“那跟我回去吧。” 宁湘抱着包袱,脚步迟疑“嬷嬷,可以不去伺候二皇子吗?” 让她待在皇陵都行,可不能再回宫了。 万一净闻哪天回来撞上,她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殿下都亲口要人了,我有什么法子?”话说着,李嬷嬷忍不住多看宁湘一眼。 柳眉杏眼,冰肌玉骨。 果然是个出挑的美人,难怪二皇子看得上。 宁湘欲哭无泪,她千防万防却还是没能逃脱回宫的命运。 好不容易出了那个牢笼,本以为能欢喜归家,结果到头来白费心思,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原地。 未到宵禁时辰,街上仍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宁湘恋恋不舍的跟着李嬷嬷回了皇陵,只能盼着进宫后,好歹见上丞相一面,放她离宫去。 在皇陵待了一眼,翌日一早,李嬷嬷便亲自送她回宫。 宁湘坐在马车里,想起出宫时满眼山岚雾霭的景致,分外好看。如今入了秋,花叶枯萎微黄,已是万般凋零。 唯有那座宫城,巍峨挺拔、固若金汤。 后宫的路,走了千百遍,已是万分熟悉,宁湘垂头丧气回到昭阳宫。 她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宣明呈没派人来找她,能拖就拖。 好在她从前睡过的屋子还在,只是柜子里的东西像是被人翻过,正拿出来整理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震惊的声音。 “宁湘你怎么回来了” 晴雨难以置信看着她,喃喃道“去了皇陵还能回来吗……” 宁湘一时无言。 “我又不是流放,怎么不能回来” 晴雨回过神来,看她站在柜子边,神色稍有慌乱。 “我可没拿你的东西啊!” 不打自招。 宁湘看到她头上的银簪子,已经懒得理会了。 别说晴雨没想到她会回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儿。 宁湘悔恨,怎么就遇上二皇子了呢! 在昭阳宫,也好过去宣明呈身边伺候啊。 她骂完宣明呈八百遍,正巧他身边的人来相接,见了宁湘便是笑眯眯地说“是宁湘姑娘吧二殿下派我来接你” 晴雨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宁湘要去伺候二皇子” ”是的。”小太监笑得和气,见一旁搁着行李,眼疾手快拿在手里,“殿下等候多时,姑娘随我去吧” 宁湘愁眉苦脸跟着他走了,留下晴雨目瞪口呆。 宁湘皇陵一去两月,回来就被二皇子要了去,这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一想到宁湘今后的地位,晴雨脸色一变,忙不迭地取了头上的银簪子。 红砖绿瓦、琼楼金阙,这皇宫四时美景,各有不同。 可惜宁湘没有兴致欣赏,一路到了二皇子所居琼华宫,宁湘心情已经跌到谷底。 琼华宫虽在内宫,却与嫔妃宫殿一东一西,相去甚远,唯一离得近的应当是贵妃的长乐宫。 宁湘进了大门,小太监便热络地引她去了住处。 屋子里陈设精美,就她一个人住。 她以为二皇子转头就把自己忘了,结果他非但没忘,还特意安排人来接自己。 宁湘心中愈发不安。 她在屋里磨磨蹭蹭收拾半日,临到晚膳时辰,不得不去前殿伺候。 宣明呈晚膳用得不多,通常是去贵妃宫里吃,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次数甚少。 二皇子尚未娶亲,宁湘看他坐在桌前,除了个布菜的小太监,再无他人。 宣明呈一袭云锦衣袍,目光朗朗,清俊朗逸. 见了她,便勾唇笑了下。 宁湘敛神,屈膝行礼∶“奴婢宁湘,见过二殿下。” “来的正好,帮我倒酒吧。” 宣明呈语气熟稔,丝毫没有初见的生疏。 “是。”宁湘拿过酒壶,替他满上,又主动代替了小太监为他布菜。 宣明呈随口问“那日的伤如何了” 宁湘摸摸手肘,擦破一点皮,眼下已经结痂了,便回答∶“没有大碍,多谢殿下。” 宣明呈很满意“你多大了何方人士” 宁湘不相信他没打听过这些,但主子再如何明知故问,她都得回答∶“奴婢今年二十,江州人。 ≈“二十啊……何时生辰&a;“ “九月初九。” “重阳” “是。” “那就是下个月了。”宣明呈仿佛饶有兴趣,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双十年华,想如何过?” 宁湘垂首“奴婢不敢。” 她想如何过 她想出宫他能放吗 并不能。 二皇子脾气古怪,早就在宫里流传开了,朝臣们每每说起二殿下,都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宣明呈少年时颖悟绝伦、才华横溢,虽然不及太子宣明繁,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惊世之才。 后来年岁渐长,二皇子不知如何改了性,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自打太子被废后,宣明呈更是不加掩饰地把自己纨绔风流、不思进取显露出来。 开始大臣们以为他是韬光养晦,直到听闻二皇子在梨园迷上个唱戏的男花旦,隔三差五出宫去捧场,皇帝听闻后龙颜大怒,将其禁足三月。 然而二皇子不思悔改,变本加厉,解禁之后愈发肆无忌惮,皇帝原本有意的太子之位,也将他排除在外。 宣明呈对此不以为意,整日饮酒骑射,寻欢作乐,好不痛快。 外界传言似是而非,难保没有夸大其词,但今日宁湘见了宣明呈,觉得他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 原以为来琼华宫,是二皇子看上自己了,然而每日除了伺候他茶水膳食,偶尔招她说说话,并无任何出格的举动。 不知不觉,宁湘在琼华宫已经半个月,多数时候都能看见宣明呈,只是最近两日不知怎么回事,二皇子不见了踪影。 她好奇问琼华宫的宫女≈“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只听闻和荣王有关。” 荣王 宁湘忽然想起来,宣明呈说这几日勤政殿叫了几次太医,大约是皇上身子不好,荣王按捺不住了。 他费心竭力霸揽朝政,又派人追杀净闻,怕是要忍不住动手了。 皇上的情况不妙,也不知还能熬多少时候,荣王此刻若是谋反,只怕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宁湘此时不由得想起净闻来。 想起他清冷澄明的眼。 想起神明跌落神坛,附着在她身上烈烈如火的气息。 宁湘摇摇头,试图把那晚的记忆通通甩掉。 + 京城数十里外,开元寺。 梵钟声声,浑厚沉闷。 宝殿之外,百年古松巍然耸立,朴拙庄重。 佛祖座下,檀香杳杳,朦胧轻烟中,一人跪在地上。 身影清瘦,面目沉静。 他闭着眼,手中佛珠转动,默念经文。 方丈站在殿前,叹息一声。 “酉时了,起身吧。” 那人未动。 “你日日在此跪上十个时辰,不吃不喝,如何受得住” 长睫在光影里颤了颤,那双眼缓缓睁开,眼底波澜浮动,再不平静。 良久,他才张了张嘴,哑声开口∶“弟子触犯戒律清规,自知罪孽深重,日日跪拜忏悔,但求诸佛菩萨原谅……” 方丈叹息“人是肉身、心是凡心,立于红尘中,纵使受戒,谁能全无执念,四大皆空?” 他匍匐在地,“弟子有愧……” “人行在世,当无愧于心。今日你受戒于佛祖座下也好,来日你奔赴万里前程也罢,当勿忘德行、广结善缘。” 地上的人微微直起身子,朝着方丈深拜。 “弟子谨记。” “净闻,回去吧。”方丈眼含慈悲,声音沧桑而温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佛门净地需要你,天下苍生也需要你。” …… 夜里下了一场雨,寒意悄然而至。 宁湘起来关窗,见远处宣明呈寝殿亮了灯烛,小太监开门,提着风灯走在前头。 而宣明呈一身墨色朝服,形容端正,不似平日风流纨绔的模样。 看看更漏,眼下不过卯时。 天尚未亮,宣明呈这般模样别是要去上朝吧? 果不其然,等随侍二皇子的小太监从勤政殿折返回来,宁湘随口一问,他便点了头。 ≈“ 今日八月十五,中秋节。 宁湘颇为好奇≈“? 小太监尴尬的笑了笑“殿下一时兴起也说不定。” 也是 宣明呈出其不意,想一出是一出。 今儿想上朝,也许真是一时兴起。宁湘未做深想。 皇帝病重,并不能亲自视朝,荣王暂代朝政,丞相从辅。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因荣王提议户部增收税银,遭到半数大臣反对。 御史中丞忿忿不平∶“王爷这话说得容易,赋税事关百姓生计,轻易增收不得,倘若出了差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荣王负手,冷声说“不过每年多收一钱银子罢了,我大梁富庶升平,每年都交,多出一点莫非就拿不出” 御史中丞气得胸口起伏,愤慨道∶&a;“一点?一钱银子王爷知是多少吗?寻常三口人的家里,半年的生计就在这上面了,王爷这是要人命! 荣王不屑一顾,神色冷漠∶“我大梁国富民强,大人休要危言耸听。” “你……”御史中丞气得面红耳赤,险些说出脏话。 还是丞相及时出面安抚,等平息了怒气才对荣王道“赋税一事,王爷和臣等皆不得做主,还是问过皇上的意思再说吧。 荣王变了脸,拂袖冷笑∶“本王代理朝政,这点小事还做不得主?”丞相岿然不动,拱手道∶“税收不是小事,请王爷上禀天!”荣王面色阴鸷,眼神如刀。 “徐知行!你非要与本王作对?” “臣不敢。” “本王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荣王收回视线,居高临下望着殿中众人,“传本王的令,明年起———— 大殿中忽有人闯入,嘴里念念有词,丞相回头,“何人喧哗?”来人伏在地上,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回来了,太、太…” 御史中丞正在气头上,没好气道“太什么太” 大殿上文武百官皆看过来,那人紧张的咽口水,半晌才组织好语言。 “太子、太子殿下回宫了”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安静了一瞬,都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是何人。 太子殿下 宣明繁。 那个出家三年,不问世事的废太子,今日回宫了! 大臣们脸色各异,唯有御史中丞一改方才的忍气吞声,满脸喜色,忙问“太子殿下在哪里” ≈“荣王站在高处,脸色大变。 宣明繁回来了 那个被废储,剃度出家多年,被他百般阻挠追杀的人,竟然安稳回京了? 御史中丞喜形于色,顾不得素日仪态,提着袍角,招呼众人∶“快快快,与我一起,迎接太子殿下回宫。” 丞相紧随其后,心中却是想起前两日常青说太子遇袭不知所踪,他担心了许久,正要叫人去开元寺打听,不曾想太子殿下自己竟然回宫了。 到底是天大的好事,看御史中丞步履匆匆仰首挺胸走在前头,丞相安了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宫门,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 红砖绿瓦之下,净闻面朝宫门,依旧还是素白的禅衣,骨节分明的手持着佛珠,一双眼眸沉静温和,日光落在他清隽的面庞上,圣洁而高贵。 毫无锋芒,却又叫人过目不忘。 太子殿下,与三年前,似乎并无二致。御史中丞顿时老泪纵横,跪在他面前。 声音高亢。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回宫!”朝臣跪拜一地,响彻云霄。“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6章 第 26 章 不过半个时辰,废太子宣明繁回宫的消息,风一般传遍前朝后宫。 宁湘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琼华宫和众宫女准备二皇子的午膳。 皇子的膳食历来奢华,今日御膳房准备了青蟹和一品鲍鱼,虽也鲜美,但咸腥味甚重。 有人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们,小宫女们兴致勃勃的追问。 宁湘却恍若未闻,摆盘时手脚都在发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涌上来,眼前膳食的味道几乎令人作呕。 宁湘捂着嘴,摆好碗著,捂着嘴匆匆跑去廊下,吐了半晌,却没吐出个什么,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怪难受。 废太子回宫,是早有预料的事,她本不该如此震惊。 可是想到在客船那一晚,宁湘就忍不住心虚。 正巧宣明呈脚步匆忙从外头进来,见她脸色不好,停下问了一句∶“怎么了?” 宁湘如梦方醒,忙道“奴婢应当是闻不惯海味。” ≈“宣明呈对待宫人历来和善,大约是有事要忙,换了身衣裳便又走了。 宁湘放下手里的活,回屋时腿都是颤抖的。 完了 净闻法师回宫了。 她的噩梦,来了。 宁湘六神无主。 之前在宫外也就罢了,天高海阔她怎么跑都成,如今回了宫,处处是规矩束缚,无半点自由。 眼下净闻法师回来,万一要治她个媚上惑主的罪,只怕她活不到出宫那日了。 可是宫禁森森,她如何能轻易离开 丞相没事也不往内宫来,她想见他一面实在困难。 宁湘泄了气,无力坐回凳子上,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最危险的地方,也许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净闻应当不知道她是宫女,也猜不到她会回宫,短时间内还是安全的。 如此一想,倒也觉得稍微顺了气。 只是静下心来,难免想起净闻。 他如今就和自己隔着几座宫殿,虽然知道他心系天下,很有可能还俗,哪怕不是因为她,他也会有如此选择。 但不想真听见这个消息,却让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她亵渎了高洁傲岸的净闻法师,怎么想都是罪过。 宁湘哀声叹气。 与此同时,太子复位诏书通达天下。 东宫大开,重新迎回了主人。 宝册宝印和太子冕服一应俱在,琳琅摆了满目。 皇帝的赏赐摆满了东宫,仿佛要将这些年对太子的亏欠一一补足。 净闻站在庭院中,身姿如玉、目色清淡,流水似的金银从眼前过,他却不曾多看半分。 宣明呈眉开眼笑,“皇兄一路辛苦,你回来,我也能放心了!” 许久,净闻才仰头看了看四四方方的天,声色低沉∶“不要对我抱有太深的期望。” 宫阙重重,层楼叠榭。 多年不见,多年不愿见。 到头来,都不曾改变。 只是,这从今往后,世上只有宣明繁,再无净闻了。 宣明呈知道他今日回宫,特意相迎,等东宫伺候的人到了跟前,才道“皇兄,同我去看看父皇吧,他一直盼着你回来。” 他淡淡开口“改日吧。” 宣明呈知道他对父皇的芥蒂,自然也不强求,来日方长,好容易回来的人,可不能再走了。 “也好,你先歇两日,有事让人来唤我。” 宁湘一面战战兢兢当差,一面关注着东宫的动向。 听闻太子在回宫后第三日上了朝,百官稽首叩拜,受尽尊崇。 曾经被废黜的太子,如神明降临般,回到尘世间。 原本站在荣王一党的官员不少动摇起来。 主要是那日东华门外一见太子,气韵清华、孤高圣洁,比起三年前锋芒毕露的宣明繁,如今的太子殿下有着平静沉缓的眼神,让人不自觉的想要顶礼膜拜。 荣王拥兵揽权稳坐朝堂又如何,嫡长出身的太子宣明繁才是大梁皇朝最正统的继承人。 朝中风向变幻莫测,太子回了东宫,御史中丞有了底气,几乎高兴地要在宫里横着走。 宣明繁恢复储君之位,监国理政的权利,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手里。 朝臣们知道太子不爱说话,也不强求他如何高谈阔论,字斟句酌想好才请示宣明繁。 而太子真知灼见,三言两语就能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短短几日,太子赞誉不断,在大臣们眼中的形象愈发挺拔豪迈。 这于宣明繁来说自然是好事,宣明呈原本还担心他回宫后会被荣王刻意刁难,好在他们那位皇叔也是位聪明人,不会在此风头上闹出什么动静。 宣明呈心情甚好的邀约太子午膳,却被他冷淡拒绝。 太子回宫几日,仍是每日吃斋念佛,除了朝政,不出东宫半步。 宣明呈有意让他在宫里露露面,结果都被毫不留情的拒绝。 太子殿下修身养性,执拗的脾性倒是一点不改,宣明呈想象中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皇兄虽身在宫廷,心却是自由的。 宛如一场来去自如的风,看得见,摸不着,傲然俯视众生。 他只好郁郁不快回了宫,在寝殿里挑了衣裳,往贵妃那蹭吃一顿。 闻见衣裳的气息,二皇子皱了皱眉。 “月霜” “月霜呢” 宁湘老远听见他发脾气,忙不迭地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他回头,皱眉不快∶“我衣裳怎么没熏香月霜怎么办事的” 月霜是琼华宫主事宫女,管着二皇子一应衣饰私服,每日宣明呈要穿的衣裳都是她亲自准备,今日倒是不知为何出了差错。 宁湘不会熏香,便道“我去寻一寻月霜,殿下稍待。” 月霜和她差不多年岁,住的屋子也相邻,宁湘去敲门时,里头一直没动静。 正要去琼华宫外找,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霜面色苍白,发髻有些凌乱,无力地靠在门扉上,显然是病重的模样。 ”月霜姐姐”宁湘赶紧将她扶进屋,月霜立刻又蜷缩在床上,捂着小腹,神色痛苦。 月霜素来能干,像这样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 宁湘摸摸她的额头“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去请示殿下找太医来看看吧” 月霜摆摆手,靠在床头艰难说“无碍,就是来了月信。每月这几日,都疼得厉害,歇一歇就好。” 宁湘没见过女子月信来了,会疼得如此夸张,她赶忙从炉子上倒了热水∶“那你喝了水便歇着,我二殿下那里给你告假。” 月霜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多谢。” 月霜伺候宣明呈多年,他也不喜欢旁人亲近,小太监要来帮他换衣,被他一把推开。 “去去去,你一太监摸我干什么”抬头见宁湘来,便颐指气使开口,“月霜在哪儿躲懒呢,叫她来伺候” 宁湘屈膝解释∶“月霜姐姐眼下身子不适,我另外找人帮殿下熏衣裳吧。” “身子不适”宣明呈皱眉,依旧存着气,“怎么个不适法找太医了吗” 无端和男人提起这个,难免脸红,见他喋喋不休追问,宁湘只好尴尬道,“就是来了月信……” ≈“算了,让她歇着吧,你来伺候更衣!&a;“ 宁湘“……” 她没干过这种活啊! 宣明呈挑眉,“怎么不愿意” 宁湘硬着头皮上前,嘴里还不忘奉承“为您效劳,是奴婢的福气” 宣明呈成功被取悦,换好衣裳便去了贵妃宫中。 宁湘不用随侍,便去小厨房熬了姜茶,给月霜送去。 等回自己屋子收拾床铺时,忽然想起一件事,骤然一惊,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她的月信该在月中来的,今儿已经十九,算算日子,已经迟了七八天。 宁湘月信从不腹痛,每月准时,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从来二皇子跟前伺候,每日忙忙碌碌也无暇顾及自己身子的变化。 直到今日看到月霜疼得死去活来,她才记起自己晚来几天的月信,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 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半晌都缓和不过来,跌坐在床榻上,她有一般不祥的预感,心惊肉跳地摸了摸小腹。 那晚过后她忙着跑路,想不起以绝后患,像是要故意撇清和净闻的关系,她后面几乎不会刻意再去想那晚的事。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这肚子里若真多出一个孩子来,只怕这辈子都要完了。 宁湘惊慌失措,关上房门焦头烂额踱步半晌,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不会,不会这么巧! 许是她这个月换了地方,一时不适应,导致月信出了问题。 一定不要是和太子有关系。 兴许再过两日就来了。 宁湘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一想到肚子里很有可能多了个孩子,她几乎要悔得咬碎银牙。 等宣明呈派人特意来找,看到她杀气腾腾的眼神,装模作样地瑟缩了一下∶“宁湘姑娘,你这是要弑主吗”? 宁湘这才换了表情,挤出笑意“殿下不要冤枉奴婢……” 宣明呈哼了哼,亲自在镜前正了正衣冠,“我要去看望父皇,随我去勤政殿吧。” 宁湘一愣“我” “月霜生病了,我不找你找谁”宣明呈瞥她一眼,随后道,“皇兄好不容易放下芥蒂,答应今日去看父皇,我自然得从中调停调停……” 她面上一僵“太子” 宣明呈点头“太子回宫好几日了,你不会还没听说吧” 宁湘艰难开口“……听说了。” 他招小狗似的朝她招招手,先行一步“那便走吧。” 宁湘试图拒绝,可宣明呈大步流星,她得小跑才能追得上。 “殿下……我能不去吗月霜还病着,我去太医院帮她拿药。” 宣明呈不耐烦瞪她,“聒噪!” 眼看离勤政殿越来越近,宁湘都要哭出来了∶“我得回去给您熏衣裳…” “闭嘴!” 两人行至勤政殿外,宁湘发现各宫的嫔妃也都在,宫女太监随侍左右,乌泱泱一群人。 她左右看了看,太子还没来。 松了口气,才挤进宫女中,耳朵里就钻进一道声音。 “太子殿下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7章 第 27 章 宁湘心里趄了下,屏息凝神,用力埋着脑袋,尽量减轻存在感。 几位皇子公主和嫔妃进了勤政殿,宫人俯首低眉等候在外边。 众人簇拥着太子殿下进门,宁湘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挺阔的背影。 许久不见,他像是清瘦不少。 想来是她带给他的打击太大,心魔作祟,折腾瘦了。 皇帝中风大半年,口歪眼斜,说话极为困难。 昔日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帝王,人不人鬼不鬼的躺在床榻之上,骨瘦如柴的身躯在看到来人时疯狂扭动,那双浑浊不堪的眼,迸发出热烈急切的光。 “雪、雪怀……” 雪怀是宣明繁小字,他出生时飞雪漫天,便有了这个名字。 大行皇后盼他克己复礼、怀藏坚贞。 他也谨记于心,矢志不移。 宣明繁垂眼,看着病榻之前风烛残年的老人。 比起三年前,他瘦了太多,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雷霆万钧的样子。 他悲悯望着他,在皇帝期盼的目光里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的眼睛亮了,又在刹那间归于宁静,安然躺回去,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可是还有什么话说呢。 三年前,皇帝因疑心降罪几位文臣,他劝谏无果,反被构陷与其同流合污。 荣王妻弟害人性命,反在荣王庇护之下青云直上,他也试图让他收回成命。 荣王扬言太子越权,以下犯上,无视天子。 有口难辩。 皇帝多疑,他这皇太子的存在,已然让他忌惮。 父子离心,貌合神离,早在储君被废之时就无话可说,他今日来看他,是因为血缘,是因为过世的皇后。 漆黑的眼睛平静如水,再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太子,皇帝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涟漪,只能伤戚偏过头。 太子年幼时,皇帝曾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宣明繁子承父志,来日克继大统、英明贤德。 但为君者,担忧朝局不稳,担忧别人觊觎自己的皇位,甚至对亲生儿子,都不得不处处提防。 哪怕太子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是他生性多疑,心生忌惮。 造成今日之结局。 到底是他做错了…… 夜来做梦,他常梦见皇后向他哭诉,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的儿子。 皇帝如梦初醒,想起多年前亲自教授太子习字,教他将来如何做一位明君。 渐渐的,他们之间便只剩君臣之别,再无父子情深了。 皇帝悔恨落泪,只能任由太子离去。 宣明繁自然不会在勤政殿久留,皇帝已有宫人和嫔妃照料,跨出大门时荣王姗姗来迟,步履匆匆之间透着难掩的紧张。 看到太子出来,荣王放下心,露出笑容∶“太子这是来看皇上?” 宣明呈似笑非笑“皇叔辛苦,大老远进宫一趟,是担心父皇和太子说什么吗” 荣王笑容僵了僵,“太子才回来,我是怕底下人怠慢。” 宣明呈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皇兄在这宫里长大,哪处不熟悉?太子回宫,岂敢怠慢,还是说这勤政殿的人,压根不会听我们差遣。” 荣王换下勤政殿大部分宫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宣明繁回宫之前,他代为监政,皇帝拿他无可奈何,现如今既有了太子,再行插手勤政殿的事,难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荣王心里恨透了宣明呈这张嘴,再观太子神色平静,一句话没说,反倒是衬得他这个皇叔跳梁小丑似的叫人耻笑。 还是宣明繁从容淡然地往旁边让了让“父皇正等着皇叔。” 荣王一愣,忍不住多看太子一眼。 他眼神清明,不悲不喜,叔侄俩正面相见,荣王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太子对自己的愤怒和防备。 毕竟三年前他被夺权贬谪,也有自己推波助澜的原因。 荣王心中难安,本欲在太子回宫之后动手的打算,也在此刻改变。 他扯出笑容≈“ 等人进去,宣明呈忍不住地嗤笑一声。 宣明繁淡淡瞥过来,他立刻收敛。两人并肩走下台阶,宣明呈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尾端的穗子松松垮垮坠着,细看之下竟是打了歪歪扭扭的结。 因为穗子脱落,这块玉佩他扔在了一边,不料今日让宁湘伺候更衣,被她翻了出来。 这结奇形怪状这么丑,他还挂了这么久,多不像话! 宣明呈索性把玉佩扯下来,打算回去找宁湘麻烦,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宣明繁倒是侧目看他良久。 应该说是看他手里的玉佩。 宣明呈没想到他对一块普通的玉佩感兴趣“皇兄喜欢送你吧” “不要。”他移开目光,毫无异常。 宣明呈莫名其妙,拿着玉佩东张西望。 身旁的人淡声问“找什么” 勤政殿外站着一群宫女,宁湘并不在其中,宣明呈嘀咕∶“找我宫里的宫女,方才还在,跑哪儿去了” 宁湘早跑了。 一个人探头探脑等在琼华宫的路上。 还好琼华宫和东宫不同方向,她不会撞上太子,要真在勤政殿等着,她怕自己迟早被发现。 宣明呈黑着一张脸回来,看到她瞬间来了火气,“你去哪里了” 宁湘早已想好好搪塞的理由“人有三急,殿下见谅。” 宣明呈脸更黑了,把玉佩丢她怀里。 “这什么玩意,拿去扔了!” 宁湘看了看“怎么,奴婢的结打得不好看” “丑死了” 宁湘“……” 二皇子刀子嘴豆腐心,放任月霜休息了几日。 这期间宁湘受宣明呈使唤,忙得头晕眼花。 他像是故意针对自己似的,动不动挑刺,嫌衣裳难看、嫌膳食难吃、嫌屋子里熏香太重。 都是些娇生惯养出来臭毛病,真不知道这位爷二十几年来是怎么过的,跟他兄长完全没得比。 净闻法师心性和善,为人正直,游方参学之时事必躬亲,食不果腹常有,再冷再硬的馒头也能吸得下,哪里似宣明呈这么挑剔。 宣明呈还在喋喋不休的叫嚣,宁湘开了窗,见月霜从殿外进来,顿时看到了救星。 “月霜姐姐,殿下叫你熏衣裳。” 月霜莞尔,知道她受了不少磋磨,便道∶“你去歇着吧。” 宁湘忙不迭点头,生怕宣明呈叫自己,一溜烟地跑出琼华宫。 琼华宫在宫城西面,僻静清幽,但有个好处是离太医院近。 数百步的距离。 随着时日推移,月信迟迟不来,时常胸闷恶心的不适,让宁湘愈发确定了自己怀孕的事实。 但她仍存着一丝幻想,只是近来吃多了积食,和身孕没有任何关系,找太医开一副消食化滞的药吃了就成。 太医院有太医专门负责宫人看病,宁湘在门口踌躇半晌,打算去问太医开个药方。 太医眯眼看她,“姑娘伸手,先把脉。” 宁湘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不用把脉吧……” 太医甚是不解“不把脉我怎么了解姑娘病情” 宁湘心里有鬼,自然不敢让他把脉,万一真诊出什么来,她可就解释不清了。 “我就是吃多了积食,大人看着开个药方就行。” 她试图说服太医,可是太医迂腐古板,面色凝重振振有辞∶“姑娘别说笑,大夫望闻问切是对病人负责,我随意开了药,姑娘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不是坏了我的声誉吗?” 这番话倒是让宁湘顿时生出愧疚来,她也不想为难太医了,起身就走∶“我觉得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劳烦太医了” 太医一脸怒容,本来要打算好好说教说教,结果像是吓得人家姑娘落荒而逃,忙说∶“你等等……” 宁湘深知自己揣了个巨大的把柄,半点不敢显露出来,离开太医院时,有宫人狂奔而来,气喘吁吁。 “快大人们快去勤政殿,皇上不郁” 此言一出,太医院所有德高望重的大人们立刻涌出来。 宁湘心中一坠。 皇帝的病情本就不容乐观,她回宫这些时日,勤政殿就请了几次太医,今日不知怎的,宁湘总预感皇帝似乎真的活不久了。 勤政殿里,太医们轮番上阵查看皇帝病情,扎针还是参片一一试过都无济于事。 皇帝无力挥挥手让太医退下,希冀地看向旁边站立的身影。 眼中只剩最后一点光。 宣明繁走上前。 看见皇帝皱纹横生的眼角滑下热泪。 “孩子,父皇对、对不起你……”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惊觉眼前人早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他循照着他们的期望长大,却被他这个父皇折碎筋骨,受尽苦楚。 皇帝细细端详他的脸,想要认真看看,却发现眼睛怎么也睁不开,那只颤抖的手落在被衾上,永远地陷入黑暗中。 太医面色剧变,慌忙上前诊脉,又小心翼翼探了探鼻息,最后怆然惊呼∶“皇上……宾天了!” 勤政殿哀声四起,所有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宣明繁脚下未动,仍站在床榻前,哪怕回宫,他身上也是穿着素净的衣衫。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浪潮起伏,情绪翻涌,带着怜悯和慈悲。 仿佛还是那个普度众生的净闻法师。他双手合十,佛珠缠在腕间,在床前伏下去。 道一声“阿弥陀佛”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朝野,不过须臾已经天下皆知。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皇室宗亲和文武大臣已经身着丧服跪在了勤政殿外。 一时哭声震天,悲恸难当。 宣明繁跪在前方,听着礼部念完皇帝遗诏,听见“传位于皇太子”几字也毫无波动。 大臣们哭完了大行皇帝,便来拜他。 秋风萧瑟,华灯缀上薄暮,宣明繁长身玉立,衣袍烈烈,眉眼清淡如云。 宁湘在泱头人群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雅矜贵,容色无双。 周遭哭声悲戚,她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们所隔几步之远,却又似干里之遥。 无论是净闻法师,还是如今的新帝宣明繁,与她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之前唯一的牵绊,只余她腹中融入了彼此骨血的孩子。 这是春风一度留下的冤孽。 她不能留下。 玉阶之上的人意有所感,垂眸看过来,宁湘倏地低头。 好在他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不曾在她身上停留。 皇帝大行,皇宫各处略有松懈,宁湘心里谋划着,得寻个机会去太医院一趟,一副药下去以绝后患。 先帝国丧二十七日,礼节繁琐而沉重,大殓后,皇室宗亲和朝臣命妇每日守丧,宫中数千宫女太监,同样身着素服举哀祭拜。 宣明呈身为皇子,每日大多时候都在勤政殿,宁湘是琼华宫宫女,时常被他使唤,被迫和月霜轮流随侍左右。 两三日也就罢了,入秋的地砖沁凉,宁湘跪得久了,便觉着寒气钻进身子里,小腹坠痛不适。 好在宣明呈还有良心,没有让她日日跟着,月霜轮换,她便能歇息一晚。 待奉大行皇帝梓宫至皇陵,已是九月。 不用再每日哭灵叩拜,宁湘好歹松了口气,趁着宣明呈有事要忙不在琼华宫,便偷偷潜进他书房。 宣明呈书房放了琳琅满目上千册书,只是大多都是崭新的。 他不常进书房,每日除了洒扫的宫女也没旁人进来,宁湘先前给二皇子取一幅丹青时,无意间瞥见书架上放着几本医书。 她低头找了半晌,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桃仁、红花、三棱、黄芪、当归。”宁湘记得脑袋都晕了,她没想到一个药方竟然这么多药材,拿了笔才没记几个。 门外人影晃动,月霜的声音响起“宁湘你在里面吗” 宁湘手忙脚乱把医书塞回去,神态自若地出门“我给殿下整理书房,姐姐有事吗” “殿下说这几日神思倦怠,房中安神的药囊用完了,你去太医院取一些回来。” 宁湘眼前一亮,可真是巧了,她正要去太医院,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笑眯眯地应了,想起还在国丧中,立刻收敛了笑意。 太医院和琼华宫就隔着几条曲折的甬道,宁湘轻车熟路找过去,没注意到回廊下信步而来的一行人。 宣明呈看了一眼没有在意,身侧的宣明繁却是停下脚步,眉心微蹙,深深地看向那道窈窕的背鼎 她走的太快,他只来得及看见一角翻飞的裙摆,眨眼间便消失在拐角处。 那一晃而过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极其相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28 章 二更 宣明呈看他怔然望着前方,不禁好奇,“皇兄看什么呢” 宣明繁回过神,平静地摇了摇头“无事。” “是吗” 他还以为他看自己宫里的宫女呢。 先帝在世,宣明繁在东宫不见人没关系,如今既已继位,许多事免不得要亲自接手。 今日他陪宣明繁四处转转,顺道去看看生病的贵妃。 自皇后过世,贵妃掌管六宫,刚柔并济,事事周到,深受皇帝敬重,连带宣明呈这个儿子也更加受宠。 皇帝驾崩,贵妃忧伤过度病倒,宣明繁幼时也常伴膝下,于情于理都应当探望。 贵妃,如今的贵太妃,绑着抹额靠在软榻上,面色苍白消瘦,见了他来,未语泪先流。 宣明繁落座,道一声∶“太妃节哀。” 宣明呈帮贵太妃掖好被子,等缓和了情绪,贵太妃才轻声开口∶“当初你离宫修行,我求了先帝许久,他也不肯示弱。荣王狼子野心,霸揽朝政,先帝不是不知道,他是有心无力,更不愿承认自己的失策,造成今日之结果。到最后,还是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你…” 眼前的新帝年轻隽逸,承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皇室出身的孩子难免心高气傲,但宣明繁身上却没有盛气凌人的锋芒。 他温润、泰然、处变不惊,比起他敏感多疑的父皇更像一位帝王。 贵太妃感叹“你当年若是没出家就好了。” 宣明繁眸光深晦,平和道“人生经历种种,都是一场修行,无论空门或红尘。” 名利富贵,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去数年都是如此。 只是这万丈红尘,人心各异。 穷途末路之时,唯有名利可挡灾祸。 老臣们浑身解数要他还俗,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回来,但没想到会是以那样的方式。 有人胆大包天,以色.诱之,事后一走了之,不见踪影。 他只知是丞相一手安排,那些胡编乱造的身世并无可信之处,亏他深信不疑,到头来只是他们联手设的一场局。 修行多年,他少有受情绪左右的时候,这是第一次让他生出一丝被期瞒的怒意。 尤其今日在宫墙下惊鸿一瞥的背影,莫名就让他想起那个逃之天天的人。 心中郁郁不平,从贵太妃处回去后,看到勤政殿外轻甲加身的戍守护卫,脚下一顿。 那人见了他,瑟缩了一下,跪在地上。 “参见皇上。” 当真是缘分。 他侧目,眼尾掠过嘲意∶“常护卫今日当值” 常青战战兢兢,冷汗直流∶“是,属下听候皇上差遣。” 宣明繁淡漠垂眸,半晌开口“人呢” “谁”常青迷茫抬头,触及新帝冷锐的眼神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属下不知,从张家祖孙那里分开后就失了音信,属下联系不到她。” 天大地大,真心想要跑的人,任谁也留不住。 ≈“他不再追问,面无表情的进了殿。 常青惴惴,叫苦不迭,今日当值第一天就遇上新帝,他一定能猜到这是丞相设计。 那日他护送宣明繁和宁湘离开,并不知他们后来发生了何事,听新帝的语气,两人之间应当是有过什么。 只是宁湘最后去了哪儿,他的确也不知道。 旁边戍守的同僚见常青愁眉苦脸,忍不住问∶“方才皇上问谁呢?” 这位新帝清心寡欲,跟神仙似的不沾人间烟火,若不是他气度非凡、雍容矜贵,谁能想到这是当今帝王。 常青仰天叹气“仇人吧……” 此刻,被称作仇人的宁湘,成功拿到太医院为二皇子准备的药囊,连同几味药材一并带回琼华宫。 把宣明呈的药囊放好,才蹑手蹑脚关上门,拿出自己从太医院得来的几味药。 月信迟了这么久,随着每日愈来愈明显的反应,宁湘已经能够断定自己确实有了身孕。 她曾照顾过元嫔的胎,知道怀孕的人是什么样。 太医曾说女子怀孕前三月最要紧,进嘴的东西,尤其是药,一定要仔细查验过方能使用。 问题来了,这几味药材太少,比医书上的药方差得多,还是她厚着脸皮说自己行经不畅请太医开的。 有没有效暂且不论,她要怎么瞒天过海在琼华宫煎药服下? 自打宣明繁继位后,宣明呈这个纨绔子弟也忙碌起来,白日倒是甚少在寝宫,只是人多眼杂,她不能熬药。 唯有夜里夜深人静能给她机会。 新帝登基大典在三日后,宁湘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在小厨房把药煎好,至于有没有用,就听天由命了。 托宣明呈的福,她进宫数年,还能目睹新帝登基大典的盛况。 即便宣明繁已经要求从简,各项礼仪依旧繁荣冗长。 队伍列阵蜿蜒,宁湘和月霜远远躲在玉柱后面。 高台之上幡旗滚滚,宣明繁身着玄黑冕服迎阶而上。 天光朗朗,可见面如冠玉,气韵天成。 净闻法师游离尘世、孤高圣洁,终是携清风明日,降临凡间。 至此,他便只是宣明繁了。 帝王宝玺从他手上经过,宁湘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这会儿觉得心口空荡荡的难以宁静。 月霜伸手指了指,略有些惊奇地说“今日登基大典,皇上腕间还带着佛珠” 宁湘随着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他大袖之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暗光浮动,衬得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愈发修长纤细。 月霜在旁边开口“自皇上回宫也有些时日了,他虽还俗,这串佛珠倒是时时戴着,当真有几分纤尘不染的风骨。” 宁湘点头,但没忍住纠正她∶“今日戴的和往日不同。” 月霜面露疑惑,她随口解释∶“这是小叶紫檀,之前那串是金刚菩提。” 金刚菩提是盂兰盆法会那日法华寺住持所赠,净闻一直戴着从不曾离身,直到那晚她给他下了药。 情到浓时,她扣着他的指尖,将那串佛珠褪下,缠在了自己手腕上。 他应当极珍爱那串佛珠,只是不知今日怎么没戴上。 月霜看她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怎么知道” “嗯…”宁湘语塞,一时头脑发热说出口,忘了怎么圆,硬着头皮说,“我在书上看见过,就是这么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我也不太懂……” 月霜对她刮目相看“那你涉猎挺广。” 宁湘笑着,敷衍了过去。 大典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宁湘站得久了觉得腰疼,她还惦记自己的药,好不容易回了琼华宫,宣明呈还不让她走。 看她站在原地不动弹,他不满地皱眉∶“你过来!” 宣明呈好说话,但绝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主子,宁湘能屈能伸,挪着脚步过去,堆起满脸笑∶“殿下有何吩咐” “近日我床前放了药囊,觉得夜里能安睡,你送几个送去勤政殿。” 新帝自今日登基大典后移居勤政殿,宁湘刚想拒绝,看到宣明呈不容置喙的眼神,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没骨气的问一句∶“为何” “皇兄移居新殿,想来住不惯。” 宁湘无语凝噎。 倒也不必如此兄友弟恭…… 看宁湘满面为难,宣明呈冷冷开口∶“你不能去” 她拔腿就跑≈“ 跑到一半,宁湘觉得自己动作过大,又赶紧慢下来,意识到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又唾弃自己。 反正这孩子不能留,跌掉了最好,省的她再想方设法弄药吃。 虽然是这么想,宁湘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把宣明呈寝殿里的药囊一股脑装进篮子里送往勤政殿。 她想好了,御前伺候的人那么多,她随意把东西交给谁就行,全然不用自己出面。 这时候宣明繁也许没在勤政殿,说不定也遇不上呢。 宁湘怀揣着小小的祈愿到了勤政殿。 结果没想到竟然能遇上常青。 她差点忘了,常青隶属殿前司,天子近卫,自然能出现在勤政殿。 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常青憋不住了,幽幽吐出一句∶≈“ 宁湘恨恨道“你以为我想,要不是遇上二皇子,我早就回家了!” 常青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宣明呈的事,想起日前皇上的问话,头皮一紧,忍不住多嘴问一句∶“那天姑娘和净闻……和皇上离开后去了哪里” 宁湘窒住,神态不太自然“就坐船回京……” 常青看出一点猫腻来“皇上还俗……和你有关” “我多大脸呢。”宁湘皮笑肉不笑,“皇上心系天下,为万民还俗,与我无关!” 说完又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丞相大人不是说能安排我回家吗?你得空帮我转达他。 100 常青不是傻子,宣明繁不会无故向他问起宁湘。 但眼下的情势他不好多问什么,只应了她的请求。 “行。” 常青正当值,宁湘不好过多打搅他,两人说定,她便往殿门口去,确定宣明繁没有在,把药囊随手给了门口侍立的宫女。 “这是二殿下敬献的药囊,劳烦交给皇上,多谢!” 那宫女半信半疑打量她“姑娘是琼华宫的” “是的!你若不信,尽管可以去琼华宫问。”宁湘信誓旦旦。 廊下掌了灯,灯火摇曳,夜色朦胧。 宣明繁从偏殿过来,方换下冕服,身侧有人问他晚膳如何用。 他说了句照旧,便往殿中去,尚有几步之遥,无意间瞥见台阶前提着篮子和宫女拉扯的身影。 两人喁喁私语不知说些什么。 那人意有所感,猛地回头。 烛影重重,将脚下照得透亮。 四目相对,她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错愕和震惊。 他尚未有反应,她已经扔下篮子,眨眼就跑没了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9章 第 29 章 看到宣明繁的那一刻,以山崩地裂形容也不为过。 宁湘慌不择路,几次在宫道上迷失方向,好不容易回了琼华宫,却迎面撞上端着热茶的月霜。 茶水撒了一半,月霜吓了大跳,上下打量宁湘∶“哎呀!没烫着吧?” 抬头看到宁湘心不在焉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这是?” 幸而茶水只是洒在了裙角上,并没有烫着,宁湘借故回去换衣裳,跌跌撞撞回了屋子,赶紧翻了翻被褥下的药。 还在! 宁湘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地坐在床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脚都在颤抖。 她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呢! “天啊”脑袋埋进被褥里,宁湘哀声哭嚎。 她心存侥幸,夜黑风高,宣明繁应当没有认出自己吧 她都没看清他的脸就跑了,他定然也没看见自己。 今日是没办法煎药了,宁湘把东西藏进柜子,只能另外再想法子。 另一头,宣明繁拾起散落一地的药囊,先前和宁湘说话的宫女吓得面如菜色,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 “皇上恕罪……” 新帝并没有发怒的迹象,黑沉沉的眼眸反而有涟漪轻漾,在夜色里温柔似水。 他盯着宁湘逃跑的方向,淡声问∶“那是哪个宫的?” 宫女匍匐在地看不见他的神色,听闻他提及,以为是要治宁湘的罪。 迟疑了片刻,还是应了“她说是琼华宫的。” 宣明繁眉尾轻挑,略有些意外。 她和宣明呈如何扯上关系了 他原以为已经逃到天涯海角的人,竟然出现在眼前,也说不清是机缘巧合,还是因果循环。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进他视野中。 修长的指尖随手拿过一个香囊,走进殿里,衣袂飘飘,却是什么话都不曾留下。 宁湘受了一夜噩梦折磨,醒来时疲乏无力,胸闷难受,没忍住,在墙根下吐了半晌,方有缓和。 好在这样的反应,只有晨起才严重,喝了清粥重新洗漱完,便瞧不出异常来。 宣明呈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时常见不着人影。 月霜说“殿下要出宫了。” 宁湘皱眉“出宫” ”皇子成年就该封王搬出宫独住,先前因为先帝授意,让殿下留在贵妃娘娘身边尽孝,才又多住几年。如今新帝即位,殿下再住着也不合规矩。” 宁湘却眼前一亮,“什么时候走” 月霜想了想,“左不过就这几日,宫外府邸已经安排妥当,就等皇上旨意了。” 宣明呈是正经皇子,离宫时必然少不得带上平日伺候的人,宁湘虽然才来了琼华宫月余,但也了解了宣明呈的脾性。 这人吃软不吃硬,她求上一求,或许能让他大发慈悲带自己出宫,届时去了王府,她想离开可就容易多了。 宁湘摩拳擦掌,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能出宫,她就不必每日小心翼翼担心被宣明繁认出自己。 还有腹中这个孩子,终究留不得。 打定主意,宁湘便翘首以盼等着宣明呈回来,她已经想好要怎么说,能博得主子同情。 这一等便是天黑,宣明呈从夜色中归来,手里倒是捧着圣旨,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宁湘不敢多嘴问,月霜倒是替她开了口,“殿下怎么了?” ≈“ 宣明呈封端王,三皇子宣明晟封敬王,九月初十授册文印玺. “恭喜王爷。”月霜打心眼里高兴。 封王之后就要离宫建府,意味着殿下离娶妻生子也不远了。宣明呈今年二十有二,年纪不小了,可再拖不得了。 可是看宣明繁神色冷淡,不见得多高兴,月霜笑容一僵∶“殿下不会想起梨园的人了吧?” 坊间传闻二皇子有龙阳之好,才没被先帝原定为太子。他时常进梨园听戏,一掷千金就为了一个男扮女装的旦角。 眼下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可别真是为了梨园那人吧 宣明呈黑着脸,没好气道“我为一个戏子多愁善感做什么” 外界风言风语过盛,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辩不出虚实了。 他去梨园不假,却不是为了男人。 至于别的。 不提也罢…… 宣明呈负手要回寝殿,走出几步才想到自己忘了什么。 转头对宁湘道“你收拾东西,明天去勤政殿。” “啊”宁湘傻了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奴婢去勤政殿干嘛” 宣明呈说“皇兄身边缺人伺候,我特意挑中了你!是不是很感动,将来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我这个旧主” 不是…… 这哪跟哪 宁湘一头雾水,“勤政殿多得是宫人,奴婢能做什么?” “皇兄回宫不久,身边总得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勤政殿那些人都不合适。” 实则今日朝会剑拔弩张,新帝只身孤影立于御殿之上,让他觉得皇兄人在云端,应当无比寂寞。 宣明繁回宫后的每一场朝会,看起来游刃有余、坦然自若,全凭他临危不乱的心态。 这朝堂看起来平静,实则底下暗流涌动,非新帝一己之力可以抗衡。 荣王手眼通天,多年苦心经营,已经把手插进了勤政殿,当初悄无声息换下伺候先帝的人,连他这个二皇子都不能拒绝。 父皇过世,宣明繁倒是借口打发了一部分荣王的眼线,但荣王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宣明繁才回宫,势单力薄,朝堂上尚且焦头烂额,私底下总得安排个信得过的人伺候。 宣明呈在宫里除了攒了满库房的金银财宝,再剩不下别的东西,皇兄坐拥天下,心性高洁,看不上这等俗物。 他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个美人吧。 他甚至特意问宁湘的意见“你觉得呢” 若不是宣明呈亲自得这个口,宁湘都要以为是宣明繁故意为之。 她才打好的算盘,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夭折了。 宁湘戚戚然看着宣明呈,“殿下,奴婢好歹跟了您这么久,您姑且念着旧情,把我留在身边吧” 宣明呈嘶了一声,嫌弃看着她∶“我跟你何曾有过旧情?” 宁湘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她好歹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至少算得中上之姿,连净闻法师都没能禁受得住诱惑。 宣明呈不仅不为所动,还如此嫌弃她。 他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心里有人。 宁湘苦苦哀求“奴婢愚钝,怕伺候不好皇上…殿下仁心,带我出宫吧。” 宣明呈笑“不必担忧,皇兄心善慈悲,比我好伺候。”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宁湘第一次发觉一个人可以倒霉到如此地步。 这桩桩件件,都是泪啊…… 夜里宁湘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精神不济的起身,月霜已经送了个小包袱来。 沉甸甸地。 打开一看,满是金银. 不得不提,宣明呈出手可真阔绰。 这能买下京城一座大宅子了吧。 宁湘没骨气的心软了。 横是一刀,竖是一刀。 且就这样吧,万一净闻法师要杀了她,也就认栽了。 宁湘怀着赴死的决心,提着自己的包袱去了勤政殿。 并没有想象中撞见宣明繁的场景。 勤政殿肃静空荡,只有几个宫人在。 勤政殿秦姑姑知道她要来,安排好住处,宁湘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今日重阳,皇上至帝陵祭天祭祖,日暮方归。”秦姑姑一面解释,一面打量她,眼神意味深长,“姑娘既来勤政殿当差,需谨记宫规,若是伺候不妥当,惹皇上生气,我可就帮不了姑娘了!” 这话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宁湘不是什么新进宫的小宫女,哪里看不懂秦姑姑的意思。 她见自己年轻貌美,又是端王所派,来勤政殿只怕不是端茶送水当差,而是要伺候新帝起居的。 秦姑姑犹觉不够,又提醒了一句∶“皇上初初登基,身边事务大多亲力亲为,姑娘瞧清楚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这秦姑姑断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宁湘不欲同她争辩,笑眯眯地应下了。 勤政殿规矩繁多,比起琼华宫轻松随意的气氛,这里人人肃穆,不苟言笑,宁湘仅待了半日,就觉得净闻法师不该置身于此。 她都嫌累得慌,他往后还有大半辈子,可怎么熬。 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净闻还俗,已是九五之尊,他乐在其中也说不一定。 今日来勤政殿第一天,秦姑姑没有让她上御前伺候。 宁湘欣然接受,今日是她生辰,可不愿找些添堵的事,夜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秦姑姑一早便给她找了事做。 晾晒书房里的书籍。 眼下深秋,书房多潮湿,近日天气好,得将所有书籍晾晒了,避免发霉。 勤政殿的书房远远比宣明呈的书房大得多,除了一列机要书卷不得随意乱动之外,别的书册都要抱至后殿庭院中晾晒。 晾晒书籍且有讲究,不能顶着日头,会使书页泛黄变色,极易折损。还得支上绸布,只透出隐隐一点光,晾晒一个时辰就要及时收回书房。 亏得她身子素来康健,怀着身孕来来回回抱了上千册书籍,也没有什么不适。若是像元嫔那样的身子骨,只怕孩子早就没了。 宁湘这会儿不禁想感叹,这孩子是多顽强,她这么折腾,他还好好待在她肚子里,当真非池中之物。 手里最后一摞书归于原位,宁湘累得腰膝酸软,已经无力动弹,但秦姑姑说了,书架上的灰尘得擦干净,地面也得清扫干净。 宁湘怀疑她是故意整自己。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拿起布巾顺着墙边,一点点擦过去。 才擦了一半,忽闻殿外有了动静。 “参见皇上。” “起来吧。” 清淡如水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宁湘身子一僵,隔着书架看到光可鉴人的地面有影子掠过。 微风惊起飞尘,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日光中信步而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0 章 二合一 架上藏书琳琅,满室书墨气息。 宁湘阵脚大乱,手里还拿着浸透水的布巾,急得团团转。 宣明繁进来了 秦姑姑怎么都不告诉她 书架靠墙,陈列三排,倒是能藏身。 她往后退了退,确保能发现她这个人,而看不到脸。 一袭烟青色衣袍落入眼中,宁湘忙收敛心神,跪在地上,脑袋几乎埋进了胸口。 宣明繁进门来,随手取了一本案上的奏疏,发现书房中有人也没在意,淡声道∶“下去吧。” “是。” 宁湘下意识地应了,发觉自己出了声,紧张捂住嘴,起身端好地上的铜盆要走。 不过就几息的时间。 “等等。” 珠玉般温润的声音传来。 宁湘脚步一滞,眼前隔着书架,她并不能看到宣明繁的脸。 透着缝隙只能瞧见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奏疏,一手搭座椅扶手上,天光下,那素洁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 “书架再擦一擦吧。” 宁湘“……” 净闻法师你变了! 从前你可是清风朗月、孤高圣洁,果然名利能熏心,还俗之后也和旁人一般以权势压人了。 都怪她看错了人。 当初若没有答应丞相,她等着新君继位大赦天下,说不准现在已经放出宫去了。 眼下无路可退不说,肚子里还有这么个祸端在,只怕宣明呈给的那些金银,她也没命花了! 宁湘悔不当初,可宣明繁在那儿坐着,她不敢吭声,埋着头继续擦拭书架。 书房里日日有宫人打扫,书架比脸还干净,实在没有什么可擦的。 她这会儿若是出去,必然撞上他无疑。 宁湘心中默默流泪。 这差事,她是一天也不想干了! 天不遂人愿,她忿忿不平满腹牢骚抱怨时走了神,碰到了小几上摆放的青花缠枝长颈花瓶。 她眼睁睁看着花瓶落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她惶然抬眸,便见书架外人影晃动,眼看宣明繁将要走过来,赶紧跪下去,这时秦姑姑大惊失色进门。 ≈“看到宣明繁站在案前,神色不明,而绕过书架看到满地狼藉,顿时眼前一黑,呵斥道“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惊扰了圣驾,还不请罪!” 宁湘不敢说话,咬着唇跪着,心想宣明繁若是真治她的罪,她改明就把他儿子给做了。 还好。 他尚有良心。 只是搁下奏疏,面上波澜不惊∶“让人来收拾就是。” “是。” 秦姑姑松了口气,朝宁湘使了个眼色。 她心领神会连忙起身离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走的时候,总觉得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 她没机会深想,因为秦姑姑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是如何做事的,眼睛长头顶了?知道那花瓶值多少银子吗头上脑袋都不够砍的” 宁湘深以为意,她仅剩的积蓄都在宫外折腾完了,且大部分都花在净闻法师身上。 他用她那么多银子,她摔碎他一个花瓶不过分吧? 但在秦姑姑面前,宁湘还是听话的认了错,保证下次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秦姑姑见她能屈能伸,诚心认错,也不好多加责怪,只是少不得提醒∶“皇上与人为善,但规矩却不能少,做奴婢的好好伺候主子就是,若生出些旁的心思,我也帮不得你了!” 这下换宁湘不解“什么旁的心思” 秦姑姑锐利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幽幽道“我知道你是端王殿下举荐的人,可咱们皇上心性清冷,眼下国丧未过,想不得那些事。&a;“ 一句话说得倒多受新帝器重似的。 可宣明繁登基不过几日。 秦姑姑在勤政殿拿乔,莫不是把这儿当做她自己的地盘了? 什么心性清冷。 是她没见过他别的样子。 还妄图以此威胁恐吓自己。 宁湘心中无语,却还是笑脸迎人∶“姑姑说的是!不过您放心,我对皇上没有非分之想,一定离他远远的” 她恨不得远走天涯海角,再不见他一眼。 k 九月十五日,先帝皇二子、三子封王离宫,带走部分伺候的宫人,后宫嫔妃也迁居别处,空出大半的宫阁来。 四时更迭,物换星移。 新皇登基,又是全然不同的时代。 先帝逝去的悲痛,在凛凛深秋的寒霜中逐渐淡去。 前朝后宫已恢复往日风光。 宁湘在一日日搁浅的计划中愈发烦闷不安。 来了勤政殿好几天,她藏在床底下的药都没能成功煎服。 月信晚了迟迟月余,春风一度留下的种子在肚子里肆意生长,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尤其在早起更换衣裳时,不经意间瞥见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宁湘倒吸一口冷气。 算算时日,也才两个多月,她不细看也没注意,这么一瞧当真觉得肚子在长大。 从前她见元嫔怀孕四个月时,才能依稀辨别出孕相。 她这还不足三月,怎就有了变化? 这让宁湘怀疑起是自己近来吃多了长肉,还是宣氏一脉天赋异禀不同凡响。 总之,这不是件好事…… 当差时,宁湘多添了件衣裳,确信别人看不出来奇怪的地方,才往前殿去。 日渐天凉,宣明繁在书房时间倒是多了起来。 宁湘不愿过去伺候,总是找借口推脱,秦姑姑自然也不想她上御前再发生之前的事,也就应允了。 正好尚衣局送来冬被绒毯和冠冕袍服,进殿前熏衣的规矩免不了。 宁湘被打发来熏香。 勤政殿所用乃迦南香,香气温润绵长。 鎏金黄铜香炉置于殿中,轻烟缭绕,朦胧清幽。 有人捧着袍服进来,宁湘顺手接过,待抬眼看到来人时,不禁愣了一愣。 “晴雨” “宁湘” 两人面面相觑。 宁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晴雨。 晴雨也没想到宁湘竟然在勤政殿当差。 ≈“ “说来话长…” 晴雨神色复杂。 原以为几个月前宁湘去了皇陵,就不会再回来,结果她不仅回来了,还得二皇子看中留在琼华宫伺候。 如今悄无声息地竟又来了勤政殿。 如今新帝继位,前朝后宫皆有变动,晴雨原本伺候元嫔也算风生水起。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元嫔已是元太嫔,随后宫诸嫔妃迁居宫苑后,原本昭阳宫的宫人就留了大半。 她不愿再去伺候太妃太嫔,找到干娘陶嬷嬷想要另谋出路。 好在运气不错,勤政殿掌事秦姑姑看她伶俐聪慧,才能顺利来了勤政殿当差。 宁湘想到和晴雨当差就头疼。 两人相识这些年,历来不对付。 应该说是晴雨不待见自己。 宁湘不欲与她相争,谁知两人缘分实在深厚,今日又遇上了。 好在晴雨初来乍到,没有跟她一争高低的打算,干起活来也算默契。 只是烟雾袅袅,熏了袍服和被衾之后,宁湘觉得头晕气短,胸闷难受。 熏衣的迦南香味不算太浓郁,此刻却莫名闻不惯,她放下香炉让晴雨熏衣,转头去叠好衣袍收进柜中。 隔着缭绕的烟雾,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好像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寝殿中。 眨眨眼,仔细一看。 不是眼花。 是宣明繁进来了。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宁湘心里有鬼,倏地转过头,顿时心如鼓擂。 她怎么觉得他阴魂不散的。 宣明繁在明窗下落座,手中佛珠转动,似在看什么书信,聚神会神,不曾再往这边看。 大白天的他进寝殿干嘛? 宁湘挪着脚步,离远了些,看到南窗紧闭,想要开窗透气。 一股沁凉的冷风拂面而来,倒是吹散了胸闷的不适之感。 只是她听见哗啦响动,回过头见宣明繁面前的信纸四散翻飞,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宁湘“……” 座上的人,终于抬起头,深幽的目光透过青白烟影,落在她身上。 窗外进来的风掀动幔上流苏,宁湘僵滞住,等着他开口质问自己。 然而,他只是看着,并不言语。 清清淡淡的神情,如云上明月,山间溪涧。 温润、平和,波澜不惊。 一如往昔。 只是眼底又有一丝深藏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她被他看的无所适从,仿佛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 她确信他此刻认出了自己。 迦南香的味道弥漫在呼吸间,宁湘脚下沉重,连挪动脚步的勇气都没有。 晴雨活泛,放下香炉,便将地上的信纸———拾起。 宁湘瞥了一眼,才发现那些是秋闱的考卷。 八月中的秋闱刚过,先帝就驾崩,科考名次至今才出。 她想起马筠安来,也不知道他可否高中。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不要就此埋没才好。 她心中好奇,但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也顾不上旁人了。 晴雨将考卷归拢送至宣明繁跟前。 “皇上……” 他收回目光,伸手接过放在案上,声音和缓∶“香炉撤了吧,往后不必熏衣了。” “是。”晴雨细弱蚊蝇地应了,闻言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红了脸。 新帝有极为出色的长相,眉眼磊落,仪容清肃,矜贵无二。 往年宣明繁还是太子时,几乎不进内宫,只能远远瞧上一眼。 如玉之人近在眼前,竟是觉得心跳惴惴,面红耳赤。 先帝已去,后宫空荡,宣明繁修行多年,高洁出尘。如今还了俗,却是免不得要立后纳妃,绵延宗祧。 先帝年轻时,勤政殿的宫人里少不得有几个伺候枕席的。 当初三皇子宣明晟的生母,便是宫女出身,一夜恩宠有了皇嗣,虽不得宠,却一生荣华不断。 倘或她有这个机会…… 晴雨面颊微红,不敢深想。 宣明繁既说不用熏衣,她们不必再久留。 宁湘憋闷半晌的胸口总算舒缓了些,回到屋子发现汗流浃背,腹间微微紧绷发硬,原以为是怀孕体质的变化。 换了衣裳后,才忽然惊觉可能是今日闻香过久的缘故。 元嫔孕时,宫中严禁一切香料,宁湘没有近身伺候,一时忘了,这会儿回过神来,莫名的心惊,下意识地抚上肚子。 所以宣明繁是看出她的不适,才叫撤了香炉 宁湘被这个想法惊到 随即又否认。 新帝日理万机,没有这么细致入微。 但一想到他今日看自己的眼神。 宁湘就不寒而栗。 先前她还侥幸,他没认出自己。 这回那清幽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久,不可能再说不认识。 他要抓住她冷声质问她为何给他下药一夜荒唐不告而别,宁湘还能硬着头皮辩驳几句。 可他并没有要拆穿她的意思,甚至连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宁湘彻底没了底。 她要不要寻个机会告诉他,她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 她不信他还能如此淡然。 可是也就想想,她怕第二天惨死深宫,一尸两命。 宁湘哀叹,今后前途未卜,可怎么是好啊! …… 好在后面几日宣明繁忙于政务,在书房召见诸位朝臣商议国事,有总管太监尤礼在侧,不必宫女去伺候。 书房内,气氛凝重,剑拔弩张。 荣王面沉如水,冷冷开口∶“皇上怎会突发奇想革了李望山涿州知州一职?可是他擅离职守,还是何处不敬惹怒了您” 宣明繁坐在御座之上,冠服俨然,语气淡漠∶&a;“我朝黑市屡禁不止,大量私盐、铁器自黑市流转,李望山屡次勾结黑市。四年间途径他手的黑钱不止二十万两,他从中抽取三成,罔顾法纪,以此牟利,为大梁律例所不容!” 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隐瞒,荣王脸色难看了几分∶“皇上可有证据?” 一张轻飘飘的信纸搁在桌案上,上面陈列了李望山名下产业和所犯罪状,共二十三条之多。 每一项,都是诛九族的重罪。 看着满纸罪状,荣王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 还好这些产业远在涿州,与自己没有牵连,李望山愚蠢,当初没能除掉宣明繁,有如今的结局也活该。 只是他心头仍然愤恨,旁人都知李望山是他的人,新帝如此痛下杀手,折断他的臂膀,无疑不是给自己难堪。 他看着宣明繁平静的眼眸,讥讽道∶“皇上不怕过犹不及,埋下祸根?” 一侧默然的御史中丞这时站出来,正色道∶“肃清朝堂、惩恶扬善,乃为君者、为官者终生奉行之德,王爷说这话,是在威胁皇上不成?” 荣王拂袖“中丞别往本王身上泼脏水。” 御史中丞从容应对“既如此,李望山犯下不赦之罪,王爷何必还要求情” 荣王无言以对。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羽翼被折,不甘心宣明繁坐在这位置上耀武扬威。 可纵有恨意,眼下也不是爆发的时刻。 新帝不像先皇,三言两语能动摇其内心。 宣明繁看似平和柔弱,心智却极为坚定稳重。 荣王双拳紧握忍下这口气,听上首新帝一句话决定李望山生死。 涿州黑市严查,李望山判了斩刑,所获之利收缴国库,与之勾结的货商包括洪胜之流,皆流放边关,论罪而处。 李望山虽犯事,祸不及妻儿九族,新帝仁慈,尚留宅院给其居住,并没有赶尽杀绝。 宣明繁杀伐果断之下,不乏仁义之心,御史中丞欣慰,躬身道∶“皇上圣明。” 一众朝臣附和,荣王也不得不按捺住脾性。 后来不知谁提及新帝继位,明年改元为先帝追以谥号及太妃们尊号。 前朝后宫关系微妙,家中出过嫔妃的朝臣不少,没人会嫌荣宠太多,既有人开这个头,宣明繁也——应允。 此事就算定下,大臣们自然感恩戴德。 临走时,荣王却道∶“肃安大长公主近日回京,可公主府久未修缮多有不便,想进宫小住几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肃安大长公主,为明宗皇帝继后所出,和荣王一母同胞,宣明繁该称她一声姑母。 大长公主远嫁塞外,驸马早亡,安顿好子女后便打算回京长住。 宣明繁亲情缘淡薄,对这位姑母也无甚印象,虽无血缘,但到底还是长辈,岂有不应之理。 只是以荣王的性子,不会无故提起这桩事。 果然,宣明繁应允之后,荣王便又说∶“臣担心肃安长公主膝下寂寥,欲让家中侄女随侍左右解闷。” 荣王所说的侄女,是荣王妃兄长之女,名唤季翩然,十六七岁的年纪,从小寄养在荣王府,幼时倒是时常入宫,隐约有些记忆。 偌大的皇宫,不缺一个女子的吃穿。 + 宁湘听闻肃安大长公主进宫的消息时,正和晴雨去尚衣局取回宫女冬服。 日渐天凉,身上单薄的衣物不足以御寒。 宽大厚重的冬衣能挡风避寒,也能遮住她日渐圆润的腰身。 宁湘正愁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宽厚的衣裳一穿,什么也瞧不出来。 晴雨把冬衣放好,出来见宁湘已经把冬衣穿上身,不禁疑惑∶“你很冷了吗?” 宁湘看了看明媚的太阳“是的,很冷。” 晴雨撇撇嘴,坐在妆台前倒饬,宁湘走近了才看见她在往脸上擦胭脂。 晴雨涂上薄薄一层口脂,回头“好看吗” 晴雨长了一张圆脸,只是眉眼可见锋利刻薄之象,算不得多好看,见她兴致勃勃,满含期待,宁湘只好违心点头。 “好看” 晴雨放下胭脂,眼中没什么神采,淡淡道∶“你不必诨骗我,要说好看的美人,得算你一个……还有那个今日进宫的季家小姐” 大长公主住进了重阳宫,听说是她自己选的宫室,离勤政殿不过数百步之远。 “这打的什么主意,当谁看不明白似的” 晴雨恨恨难平,宁湘却困惑不已,“什么主意?” 晴雨觉得她生得美,却长了一颗榆木脑袋∶&a;“那季家小姐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特意随公主进宫,不就是为了将来光明正大留在宫里!&a;“ 宁湘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季家小姐想当皇妃?” “至少荣王有这意思……”晴雨在宫里多年,深谙此道。 若不是晴雨点透季翩然进宫的真正意图,宁湘险些忘了,今日高坐庙堂的是新帝宣明繁,早已不是那个慈悲为怀的净闻法师了。 净闻法师四大皆空,不染红尘。 宣明繁却要为大梁千秋万代,绵延子嗣。 这个认知,让宁湘小小的伤感了一瞬。 明明是同样一个人,怎么就如同隔着鸿沟天堑,让人望而不及呢? 愁绪无端涌上心头,宁湘尚未来得及感怀,晴雨便戳了戳她的手肘,眼神意味深长。 ”后宫空置,皇上身边缺人伺候,你要不试试————” 话没说完,宁湘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义正言辞拒绝∶“不不不,我对皇上后宫不感兴趣,我就盼着哪日离宫归家,此生再不踏入宫门半步” 晴雨嘲笑她没志气。 有人志在四方,有人偏安一隅。 她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宫女,本就没什么志气。 若不是阴差阳错跟宣明繁有了一夜,只怕她现在早在千里之外的家里了。 为长远计,肚子里这个孩子,千万留不得了! 宁湘下定决心,第二日便往太医院领了个药罐。 沉甸甸的,抱着有些吃力。 气喘吁吁走了一段路,宁湘累得撑着腰肢直喘气。 肚子里多出个累赘,身子日渐沉重,这点小事做起来也有心无力。 歇了片刻后,拿着药罐往回勤政殿走,忽然听见两声猫叫。 还没反应过来,忽见一团通体雪白的东西从海棠树枝桠跳下来,直扑面门。 宁湘吓了一跳,手里药罐没捧住,摔在地上,陶泥的把手碎成两截。 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只见一只肥胖的大猫从脚下窜过,摇着尾巴呜咽不停。 一声怒喝从小径上传来“哪里来的宫女,伤了殿下的猫” 宁湘抬头,见一个女子横眉冷竖瞪着自己。 身后,跟着一行人。 为首的妇人年逾四十,一袭锦绣华服,端庄贵气,不怒自威。 而她身侧,是个年轻的姑娘,妍姿艳质、容色映丽。 是宁湘没见过的生人。 但她几乎在一瞬间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她下跪行礼≈“ 方才扬声怒喝的侍婢把受惊的猫抱起来,公主伸手摸了摸猫毛,并不理会。 宁湘垂首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仿佛得了某种默许般,那仗势欺人的侍婢仰着下巴,凶恶盯着她∶“这是殿下最心爱的猫,受你如此惊吓你哪里来的宫女,竟半点不知规矩” &a;“殿下容禀,奴婢不知这猫藏在高处,它大约忽然跳下来受了惊,与奴婢无关。&a;“ ”我们都亲眼目睹,你还想狡辩。到底是哪宫主子,纵你这般尊卑不分,无法无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湘不曾想一只猫也能牵扯到尊卑不分上。 但她们问起她是哪宫女,宁湘想到宣明繁,莫名的不想回答。 这些人借题发挥看她不惯也就罢了,没必要闹到他跟前去。 见宁湘不说肯说,大长公主细眉微挑,眼底隐隐生出不满来。 那侍婢看到主子神色,心中有数,仰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着宁湘。 “你既不肯说是哪宫的宫女,那我便只有替殿下罚你一回了。” 宁湘心里咯噔一声,下一刻已经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架住。 她意识到不妙,想要挣扎,反被按得更紧。手臂被扣在后背,那侍婢已经上前,便要朝她扬起手。 宁湘咬着唇。 “住手” 突然,一声低喝从廊下传来。 尤礼面露焦急,步履匆匆上前来,将那两个嬷嬷挡开。 宁湘跪坐在地,怔然回眸。 一角月白衣袍映入眼帘。 往上是挺拔身姿,如玉容颜。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 随即又看向肃安大长公主,漆黑的眼眸中有暗光掠过。 “姑母要罚我宫里的人,应当告诉我一声。” 大长公主没有想到宣明繁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个宫女竟然是他身边的人。 公主抱着猫,漫不经心道“告诉皇上一声,便能罚了” 宁湘像是吓坏了,还跪坐在地上,只怔怔看着他。 宣明繁移开视线。 “不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1 章 一更 肃安大长公主漫不经心摸着猫的手一顿,面上闪过薄怒。 “皇上这意思,是我如今连惩罚一个宫女都没资格了?” “姑母是大长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双。”宣明繁声色仍是温和的,不见半点锋芒∶“宫人犯了错,我自会处置,姑母安心颐养,勿要动气!” 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即便到了如今这年纪,也改不了骨子里的清高傲慢。 对于眼前新帝,她算不得多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她出嫁时,他才出生不久,往后二十余年,她统共就回京过两次。 新帝尊她一声姑母,不过是看在先帝的面子。 比起先帝多疑多思,杀伐果决,新帝更显温润柔和。 但这种柔和,并不是任人可欺。 绵里藏针之下有微光锋芒。 令人心凛。 大长公主有自己的考量,不愿与他交锋∶“既如此,便由皇上处置吧。” 宣明繁转身。 总管尤礼扶了宁湘一把“还不快走。” 宁湘如梦初醒,提着裙摆亦步亦趋跟上。 公主看着他们离去,面色不郁,一旁沉默的季翩然柔声细语安慰∶“皇上体恤,不愿劳驾殿下,您当安心才是。” ≈“公主幽幽感叹一句,转头瞥向季翩然,&a;“你方才瞧清楚皇上了可还满意” 季翩然面颊生出红晕“皇上君临天下,英武不凡。 公主笑起来“你若是喜欢,我便帮你争取。” 季翩然顿了顿,眸光微动,垂下眼帘∶“但凭殿下做主。” 天子出行,宫道上人人避让。 宣明繁走在前方,身姿挺拔修长,脚步并不急,还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 宁湘垂着脑袋跟在后面,不敢跟得太近。 这里离勤政殿不远,短短路程走过去,宁湘却像是迈向断头台,满心混乱慌张。 也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勤政殿近在眼前,冷风穿堂而过,袖中灌满寒霜,混沌的神思这才清明些许。 寝殿里温暖如春,宣明繁在窗下落座,佛珠缠在腕间,如玉般的指尖在桌上轻点。 宁湘掐着掌心站在几步之外。 尤礼端着热茶起来,朝她使了个眼色。 宁湘愣了愣,忙接过茶杯,给宣明繁送去。 他抬眸,眼底光影重重。 “说吧。”他终于开口。 宁湘心里趄了下,有种被凌迟的折磨,艰难咽了咽”……说什么” 宣明繁静默了须臾,好整以暇看着她∶“你说呢?” 宁湘装傻,敛衽屈膝∶“方才之事,多谢皇上,奴婢铭感五内!” 若不是宣明繁出现,她已经被人按住狠狠折辱打骂了。 宣明繁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宁湘被他深邃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半晌才瑟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抬手指了指额头。 “奴婢磕着脑袋了……” “什么” 宣明繁眉心轻蹙。 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解来。 宁湘深吸口气,一本正经地说∶“奴婢磕着脑袋……失忆了!” 说完这句话,宁湘就感觉殿中气氛逐渐凝固,她没胆子与他对视,但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恨不得杀了自己。 毕竟这蹩脚的理由,是她进门时才想出来的。 虽然可能宣明繁连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反正无论如何就是不能承认自己做过什么。 宣明繁要她说,是故意挖坑,等她承认了,转头就要治她的罪。 宁湘爱惜自己的小命,难道她要亲口承认是故意接近他、引诱他、下药睡了他。 他不得雷霆震怒处决了她 宣明繁眼神晦暗,平白多了几分锋锐。 良久,才淡漠出声∶“是么?” 她觉得他语气隐隐透着凉意。 “皇上恕罪。”宁湘能屈能伸,在他生气之前,噗通跪在地上,用力之大,想起自己还有个肚子,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宣明繁看了眼她的动作。 “奴婢……是真的失忆了。”她绞尽脑汁努力措辞,一口咬定“磕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您瞧,这里还有个疤” 白皙净滑的俏脸毫无瑕疵,只有右侧额头有个绿豆大小的疤痕。 浅浅的一道,毫不起眼,脂粉就能遮住。 这疤其实是她那日下船时不小心撞上的,蹭破了皮,两天就结痂了。 她满面无辜,宣明繁眸光沉沉,薄唇轻抿。 日光鬲蝶,泼在明窗上,斑驳的光点落在脚下,惊起细小的尘埃。 殿中陷在无尽的沉默里,直到尤礼敲门,低声禀报∶“皇上,丞相求见。” 宣明繁起身,见她还跪在地上,眉尾微动“起来。” 无情无绪,不带喜怒。 还好! 净闻法师修行多年,脾性向来温和,哪怕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也并没有发脾气的迹象。 宁湘知道自己赌对了,站起身时踩到裙摆,踉跄了一下险些又跪下去。 宣明繁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 宁湘麻溜地退下,刚跨出门外,就看到丞相顺着台阶上来,看见她,皱纹横生的老脸满是震惊诧异。 宁湘眼前一亮,看到丞相犹如看到救星般,恨不得马上上前拦住他。 面见天子,耽误不得。 丞相没有停留,径直进了殿。 尚未行礼,就看到宣明繁面无表情的俊脸. 丞相略有不安,却还是先呈上奏疏。 “涿州知州李望山抄家所获皆以充入国库,呈请皇上一阅。” 宣明繁看了看内容,眉眼平静。 李望山为官多年,可不算清廉,玉器古玩数百件之多,抄家出来的现银就有整整百万两。 涿州城里,像马筠安这样的贫寒人家,为了几两药钱不辞辛苦,受尽苦楚。 反观李望山这个父母官。 欺压百姓,敛财作恶。 他今日若没动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其戕害。 丞相观察着他的脸色,迟疑说“底下人说,在李望山书房发现了一封密信,应当是没来得及销毁的。” “写了什么” ≈“ 如何安排杀手冒充山匪,如何埋伏在半途袭击废太子。 信上虽没落款,却是以荣王口吻所写。 这朝堂之上,最忌惮废太子回宫的,除了荣王没有第二人。 好在宣明繁吉人天相,化险为夷顺利回京,否则,这宫里又不知是怎么一场动荡。 “荣王心有不轨,随时可能伺机而动,皇上定要在这之前,令其伏法才是!”说到这儿,丞相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此番肃安大长公主进宫小住,怕是为了带在身边的那个姑娘,皇上当心!” 季翩然之父征战沙场,为国捐躯,自幼便养在荣王妃膝下。 功臣良将遗孤,朝廷理应善待。 宣明繁弱冠时,先皇曾有意为太子挑一位德才兼备的太子妃。荣王妃隐晦地向先帝提过季翩然,只是那时候她尚未及笄,先帝直言容后两年再议。 此话一出,也算是默许了,几乎八九不离十的事。 谁知道第二年太子就遭贬谪,剃度出家。 季翩然的婚事一再耽搁,拖到今时,宣明繁继位,荣王夫妇总算是按捺不住了。 季翩然和肃安大长公主能有多少情分,此番随侍公主进宫,显然是冲着新帝而来。 丞相敬重战死沙场的功臣,但一想到季翩然若是进宫,荣王气焰器张,必是后患无穷。 丞相忍不住说“立后不是民间嫁娶,事关社稷宗祧,万不可儿戏啊!” “立后”宣明繁转头,容色清冷,“谁说我要立后” 丞相噎住。 &a;“您出宫修行多年不问红尘,眼下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立后一事应当安排了。世家贵女才德兼备者众多,改日我为皇上拟个名册来,挑几个符合心意的纳入后宫!&a;“ 宣明繁在光影里落座,没有接他的话。 丞相惴惴≈“ 他拨动着佛珠,幽声说∶“我在想老师殚精竭虑、劳苦功高。” 丞相很疑惑:≈“? 宣明繁抬眼,一言不发。 丞相暗暗揣测天子的意思,半晌都没明白过来。 直到出了勤政殿,一个宫女鬼鬼祟祟从柱子后探出脑袋。 丞相终于恍然大悟。 前些时日,常青说那个派出宫的宫女好像完成了任务。 丞相本来不抱希望,都要忘了这回事,也没把太子回宫的因由往她身上想。 方才宣明繁那句“劳苦功高”,分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这是怪自己算计了他! 丞相冷汗直流,看到眼前的女子,颇有几分焦头烂额。 “姑娘你……真在皇上身边伺候” 此伺候,非彼伺候。 宁湘没回答,只说“大人不知道,皇上如今恨我恨得紧,宫里我是半刻也待不下去。您想法子,让我出宫可好?” 丞相迟疑“这……” 宁湘戚戚然挤出眼泪来,哀声说∶“求大人一定帮帮我!” 好不容易遇上丞相,这可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宣明繁今日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实在不敢待在宫里了。 丞相当初找上宁湘也是一时之计,既然允诺要放她归家,自然不好失信。 看宁湘哭得梨花带雨,苦苦哀求,丞相心软了∶“也罢,姑娘既决定了,本官便帮你一把。” 宁湘屈膝∶“多谢丞相大人。” ”皇上登基后,有意放出一批宫人还乡,旨意应当在腊月里下来,到时我为姑娘安排。” 宁湘心中澎湃,热血沸腾。 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只是今天实在倒霉,那药罐禁不住摔,裂隙破损不能再用,她的计划再度搁浅。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宁湘乐观地想,只要能顺利出了宫,多的是法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2 章 二更! 有了丞相的承诺,之后两日当差宁湘心情甚好。 今日宣明繁一早不见踪影,秦姑姑也不在,问起晴雨才知道他出宫去了。 “出宫做什么” 宣明繁回宫后连御花园都不曾闲逛过,今日竟然出宫去了? 晴雨瞥她一眼“你不知道吗,今日是先皇后忌辰。” 宁湘愣住。 她的确是忘了。 先皇后陈氏出身将门,曾祖父是开国功臣,曾拥立太.祖皇帝继位,功勋卓著。 先皇后能文能武,英姿飒爽,十七岁嫁于先帝,次年诞下嫡长子宣明繁。 陈氏一门封侯加爵,风光无二。 直到六年前皇后兄长陈麒将军征战边关,误中敌军埋伏,身陷囹圄,手下数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 皇后急火攻心,病倒了。 后来陈将军虽归朝,却遭流言中伤,荣王多次上谏说陈麒狂傲自大,用兵不善,劝皇帝论罪。 先皇再三思量后,收回了陈将军兵权,此举却让缠绵病榻的皇后愈发沉郁,在当年初冬深夜里玉殒香消。 宁湘那时候才进宫两年,懵懂无知。深夜里尚在熟睡,嬷嬷惊慌敲门,扔下素服,说了一句皇后大行。 她茫然地穿好素服,被人流裹挟着去服丧哭灵。 那是她第一次见宣明繁。 十六七岁的少年。 金相玉质、如圭如璋。 她跪在地上,见太子殿下一路疾行。 那双极为深邃的眼睛噙着热泪,满面哀伤。 他从她面前经过,带起一阵细小的风。 宁湘垂首,一滴水珠落在她手背上。 还是温热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水珠就没了温度,冰凉凉地顺着指缝滑在了地砖上。 那是太子殿下的眼泪。 滚烫、灼热。 以至于后来每年皇后忌辰,宁湘都能想起宣明繁悲戚的神情,和那滴在冬夜里砸在手背上的眼泪。 太子出家几年,宫里对先皇后祭奠并没有少,只是那样重大的场合普通宫女去不了。 宁湘知道,就算去了,太子殿下也不在。 今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宁湘整日提心吊胆,完全没记起今天是先皇后忌辰。 此刻听晴雨说起,本来愉悦的心情不知为何在瞬间淡了许多。 昔日的太子殿下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几年修行之路,将他磨砺成温润的美玉。 矜贵、清冷,心静无尘。 每次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在亵渎神灵。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又重回尘世中。 只是再不会像当年那样伤心落泪了。 冷风迎面吹来,宁湘抱着手臂想,也许他真的会流泪也说不定。 她想不到现在的宣明繁哭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是泣涕涟涟,惹人生怜。 大约是要变天,此刻霜风阵阵,穿透衣衫,冷得一阵颤栗。 宁湘感怀未过,忽听晴雨咦了一声。 “宁湘,你是不是胖了” 她茫然抬眼,看到晴雨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 晴雨嬉笑”自打来勤政殿,你身子倒是一日日圆润了!” 宁湘不动声色的扯了扯衣摆,正色道“许是佳肴味美,最近吃得多了些。” 勤政殿的膳食的确比别宫好,晴雨深有同感。 她本来嫉妒宁湘长得美,看到她日渐丰腴的腰身,眉眼间比以往多了些难以形容的柔美。 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宁湘已然抱着手臂转身“我冷了,回屋添件衣裳。” 留下晴雨一人在原地。 确定她没有跟上来,宁湘回房,立刻锁上门闩,捞起衣裳对着镜子端详。 果然小腹微鼓了些。 再仔细看看脸,看看腰身,好像都长了肉。 虽然算不上胖,却也不是从前婀娜有致的模样了。 一定是她近来吃得太多了! 肚子里多了个小人儿,每天饿得极快,她没有节制,肉眼可见地长了肉。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宁湘不想自己怀孕三个月就漏了馅。 午膳上,她就吃了半碗饭,忍着饿意继续当差。 宣明繁是日暮时分回来的。 从她眼前经过时,身姿朗朗,清隽无双。 她偷摸看了看,并无丁点异常。 宁湘安了心,等他进了书房,换下晴雨守在殿外。 正百无聊赖着,忽见玉阶之下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款款而来。 定睛一看。 正是前几日在宫道上遇到的季翩然。 那天宁湘只粗略扫了一眼,没细看季翩然的长相,眼下一瞧,竟是觉得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不过一想到那日差点挨打,宁湘不欲与她相见? 谁知季翩然眼神好,一眼便从人群里看到了她。 “是你啊,上回的事真是对不住” 季翩然歉意一笑“公主并非有意为难姑娘,那白猫是殿下心爱,一时受惊叫唤引起殿下不满,才叫姑娘受了罪。” 她和颜悦色,言辞恳切,没有半点敷衍。 宁湘心里本来存着气,可一个大美人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再计较就是矫情了。 “季小姐客气,原是奴婢的错,惊扰了公主殿下爱猫。” “姑娘别放在心上就成,我此次进宫本就是给皇上添了麻烦,那日叫他误会,今日便是特意来赔罪的。” 宁湘的目光落在侍婢手里的食盒上。 可能是她鼻子太灵光,这么远都闻见了香味。 所以季翩然的意思,是来给宣明繁送佳肴赔罪的? 季翩然看了看书房方向,问“皇上可在召见前朝的大人” 宁湘摇头∶“不曾。” 宣明繁一回宫就进了书房,不曾召见朝臣. 季翩然来的可真是巧了。 “那有劳姑娘替我通传一声。” 宁湘僵住“我” 季翩然迟疑道“不方便吗” 宁湘笑眯眯地“季小姐稍后。” 抬脚往书房去,宁湘却没有亲自进门,而是请门口的小太监代为通禀。 开玩笑 旁人也就罢了,她若是敢在宣明繁面前多说一个字,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以他冷漠无情的性子,大约是不会见季翩然的。 等小太监出来,宁湘问“皇上是不是说不见” 小太监立刻摇头“不是啊,皇上请季小姐进去。” 宁湘“……” 失算了。 季翩然提着食盒进了书房。 宣明繁倒是没让人关门。 宁湘杵在门口,他们的谈话声全数落入了耳朵里。 “皇上舟车劳顿,且用盏汤安神吧。” 素白的瓷盅搁着在金丝楠木的案几上,纤柔的指尖往前一推,正好在宣明繁手边。 他侧目看了眼,拿起桌上奏疏,淡声道“不用,季小姐带回去吧。” 季翩然满眼失落”臣女特意准备的……” 宣明繁提笔御批,头也不抬∶“这些小事自有宫人来做,季小姐陪伴姑母即可。” ”殿下就是让臣女来和皇上说话解闷的。” 门外的宁湘听见这话,险些笑出声。 跟宣明繁能有什么话说。 他历来沉默寡言,跟他说话都得看神色连蒙带猜。 季翩然能跟他谈心解闷,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果然,里头传来宣明繁平静的声音。 “天色已晚,季小姐回去吧。” 里头安静了片刻,约摸是季翩然沉默了。 没一会儿,宁湘就看到她出来。 美丽的面庞上有着浓浓的失望。 见了宁湘,她强颜欢笑∶“多谢姑娘了……” 宁湘觉得美人有点可怜“季小姐慢走。” 华灯初上,隐隐见夜幕里飘起细雨来。 宁湘拢了拢衣襟,站在廊下算着时辰什么时候能回去歇息。 方才传话的小太监快步过来,“宁湘姐姐,皇上让你进去。” “啊” 叫她干嘛 她不是都说了自己已经失忆了吗 难道宣明繁发现她说谎,要秋后算账了? 宁湘心里七上八下,不情不愿进门,一眼便看到案前负手而立的身影。 “皇上……您唤奴婢何事” 宣明繁回头,掌心佛珠幽幽泛着暗光。 宁湘注意到那串佛珠,竟然是他久不曾戴的金刚菩提。 像是少了些菩提珠,本来能在腕间缠五圈的,现在只缠了四圈。 “把那汤喝了吧。” 宁湘注意力都在佛珠上,听见这话怔了怔,顺着他目光瞧见了桌上的汤盅。 是一盅鲜香的乳鸽汤。 宁湘有些饿了,却是万般坚定的拒绝“这是季小姐给您准备的,奴婢不能喝。” 不过心里却在想,难怪季小姐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实在没有投其所好。 宣明繁戒荤腥多年,哪怕还俗后也几乎只食素斋,每日送进勤政殿的膳食都是如此。 这鲜香浓郁的乳鸽汤,难怪宣明繁会不喜欢了。 宣明繁坐在案前,翻开一本经书,闭眼拨动佛珠。 “那便原路送回去吧。” 宁湘望望门外的天,这会儿下雨了,怎么送回去? 不是存心为难她吗。 上一刻宁湘还在想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等捧上热腾腾的乳鸽汤,觉得这味道应该也不错。 宁湘抿了一口。 的确不错。 一盅汤喝掉大半,宁湘打了个响亮的嗝。 默诵经文的宣明繁睁开眼,瞥她一眼。 宁湘瞬间红了脸,连忙捂住嘴。 不知是不是喝得急了,浓郁的香味窜上喉咙,竟是有股莫名的反胃之感。 孕中的人对气味本就敏感,原本美味的乳鸽汤,在瞬间变成催吐的利器。 宁湘脸色一变,意识到不妙,捂着嘴匆匆跑出书房。 也顾不上找地方,对着角落就是一顿吐。 方才喝进肚子里的乳鸽汤皆是无一幸免。 宁湘蹲在地上,小脸皱成一团,按住胸口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等那股难受劲褪去,撑着膝盖起身,一回头便僵住。 宣明繁站在廊下,身姿如玉,俊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模糊不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3章 第 33 章 细雨绵绵,珠帘似的从房檐落下。 宁湘扑了扑发间的雨,轻咳一声,在他晦暗不清的注视中,弱弱说∶“呛、呛住了……” 话说完,她看到宣明繁精致的眉眼似乎略有松动。 但仍是盯着她。 宁湘被他探究的眼神看得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她挺起胸脯“真的没事……就是喝急了,呛了下!” 宣明繁这才移开目光,喉结微动。 “进来吧。” 宁湘才又硬着头皮跟上去。 桌上的乳鸽汤不知所踪,书房里就剩淡淡一股余味。 宣明繁也不再和她说话,安静地闭眼诵经去了。 宁湘差点吓死。 过后想起宣明繁追出来看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 他别是以为她中毒了吧 一定是 净闻法师慈悲心肠,看不得芸芸众生受苦受难。 好歹相识一场。 他还是牵挂她的。 至于下毒,想想也知道季翩然没那胆子。 毒害天子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无论是季翩然还是荣王,都不是傻子。 宁湘心安理得地宽慰了自己,只是翌日到御前伺候,宣明繁批阅奏疏时,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一眼。 宁湘狐疑地摸了摸脸颊,他定然也是觉得自己胖了。 她发誓今日起不能再馋嘴多吃。 放下茶盏,侍立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放弃今日的午膳,就遇见宣明呈锦衣华服大步流星而来。 端王殿下春风得意,见着她便笑。 有些时日不见,这厮还是一如既往的嘴毒。 第一句便是“宁湘姑娘圆润了些,怎么跟怀孕似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宁湘险些没站住脚,幽幽瞪着宣明呈∶“殿下眼神不好使,尽胡说……” 打趣一个姑娘的确有失风度,宣明呈愧疚地拍拍嘴巴。 “好好好,是我失言!”他上下打量她,“我瞧你当差当得心不在焉的,可是皇兄为难你了?若是的话,你告诉我,我替你讨回公道。&a;“ 宁湘咬牙“谢谢您” 说到这个就来气! 若不是在街市上撞见宣明呈,被他强行带回宫,哪还有后面这些糟心事。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被人撞破怀孕的秘密。 眼下这人还在说风凉话嘲讽她,宁湘气得想一拳揍在那张俊脸上。 可惜她不敢。 她只是个小宫女,不敢对主子动手。 宣明呈就是存心逗弄她几句,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着不满,心满意足地越过门槛进了书房。 见宣明繁在书案前写字,脸上笑意犹未消. “皇兄,我给你送来的小宫女还使唤得惯吧” 宣明繁笔尖一顿,随口道“你让她来做什么” ≈“宣明呈手肘撑在案上,看他奋笔疾书,一脸的意味深长,&a;“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到眼门前,可不是只让你看的。日见着,没别的想法?” “没有。” 波澜不惊的回答,宣明呈啧了声,看他光风霁月,无欲无求的模样,跟还俗前没什么差别。 见了美人,竟然没有心动? 再低头看他写了半天的,竟然是一本佛经。 他顿时一拍桌案∶“你抄佛经做什么?皇兄你现在可不是出家人了,清心寡欲、克己持重那一套不必再遵循了吧。” 宣明繁心无旁骛,连话都懒得说。 宣明呈蝶蝶不休∶“我听说丞相在世家勋贵中相看资质上佳的贵女,叫你纳入后宫。你哪怕恪守清规,不近女色,也得为皇家后嗣考虑不是?” 他终于有了反应,淡漠看他一眼∶“这些事,不必旁人操心。” 宣明呈说“你是皇帝。” 佛经写完最后一个字,宣明繁搁下笔,神色毫无起伏∶“换你当?” 他说得平静,却不像是开玩笑。 宣明呈脸色一变“别这话可千万不能说。” 他连上朝都觉得烦,更承担不起江山社稷。 “您的事您自己有数,我就不插手了,” 宣明繁把佛经放好,又忙着处理政务,没有和他闲话的心思。 宣明呈自讨没趣,悻悻走了,出去时宁湘正站在廊下看天。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疑惑问“看什么呢” 才下过雨,天空一片湛蓝。 宁湘惆怅道≈“ 这四四方方的天,真是看够了。 “故弄玄虚。”宣明呈没在意她的多愁善感,挥挥手离开,“走了。” 秦姑姑领着晴雨来换班时,正巧看到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的一幕。 秦姑姑面露嘲讽“宁湘倒是比你吃得开。” 晴雨脸色不太好看“她素来比我有本事。” 秦姑姑嗤笑一声“本事靠脸么” 晴雨低头。 “这宫里要活下去,的确是靠脸。可靠不住的,同样也是脸。花无百日红,能有法子在这宫里屹立不倒的,才叫本事。”秦姑姑不急不缓的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比她聪明,我更喜欢你!” 有些人的喜欢和厌恶都是说不清由来的。 比如秦姑姑第一眼见宁湘时,就觉得这个丫头不能受自己控制,甚至往后还有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可能。 这些时日,她明显能感觉到皇上对宁湘的不同。 虽然说不上为什么。 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晴雨衣袖下的手握成拳“那我要怎么做。” 秦姑姑赞赏的看着她,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 她轻飘飘开口“别让她在勤政殿碍眼就成了。” 晴雨往那边看了眼,微微屈膝“还请姑姑明示。” “先前跟你干娘同在福寿宫当差的刘太监,不缺个伴儿吗?正好,让宁湘去认识认识吧。” 福寿宫是周太后所居宫殿,荣王和肃安公主之母。 但听秦姑姑提及刘太监,晴雨面色微变,迟疑说∶“可刘太监喜欢虐…” 秦姑姑面无表情的打断她“刘总管是伺候过明宗和周太后的人,受尽荣宠,这宫里谁不敬他几分&a;“ “可是……” “她处处胜你一头,你能咽下这口气?” 晴雨的确不喜欢宁湘。 两人恩怨已久。 从前在元嫔宫里伺候,她也是仗着陶嬷嬷才能如鱼得水。 可元嫔算什么。 一个无子无宠的嫔位,如今先帝驾崩更是没了指望。 她好不容易找到秦姑姑,能来勤政殿伺候新帝。 却不想,宁湘处处遇贵人。 轻而易举得到了她想要的。 浓烈的不甘,像是一触即燃的火苗燎原而起。 她终于点点头。 + 之后几日,宁湘赌着一口气,誓要控制住食量。 夜里照镜子时看见下巴尖尖,初有成效,也不枉她搜肠刮肚地饿一场了。 只是脱了衣裳,隔着轻薄的里衣,已经能清晰看见微凸的肚子。 虽然白日里穿着宽厚的冬衣旁人看不出来,但行动受限,到底不如以前轻快敏捷。 也亏得她身体底子好,没有多少怀孕的反应,若得像元嫔那样卧床保胎,只怕这孩子早没了。 宁湘才沐浴,正要上床歇息,忽闻敲门声响起,吓得花容失色。 手忙脚乱穿好衣裳。 晴雨站在门外。 宁湘蹙了蹙眉,“怎么了” ”秦姑姑说肃安大长公主难得回宫,许要祭拜先太后,让我们明日去福寿宫帮忙瞧瞧。” 宁湘想到上回的事,就不愿和肃安公主打交道,何况她们是勤政殿宫女,没事去福寿宫做什么。 晴雨看到她眼中的迟疑,又笑着补上一句,“听说周皇后礼佛,宫中有几本佛经,想来皇上会有兴趣。&a;“ 宁湘想起宣明繁回宫后日日早课晚课没落下,除了锦衣玉带,冕服加身,跟还俗前有什么两样? 他感不感兴趣关她什么事。 她好不容易让他还俗,还给他送佛经?再一次把他给送进空门中,岂不是白费苦心了。 不过转念一想,去就去吧,也耗不了多少时辰。 福寿宫在勤政殿以西,距离不算近。因周太后过世后一直闲置,也没别的人住进来。 宁湘伺候老太妃们时来过一两次,只是在太后神位前上香,并未往深处去。 福寿宫僻静清幽,殿前有一丛青竹,只是冬日枝叶干枯,泛黄的竹叶落在地上,生出几分荒凉萧条之感。 陈太后神位在正殿,因着久无人居,伺候的宫人松懈,龛前落了香灰无人清扫。 洒扫的活自然不用亲自做,晴雨叉着腰低斥一声,福寿宫的人便喏告罪。 殿中香灰四散,宁湘闻不了檀香,索性挪步到殿外竹林里。 晴雨不知去了何处,转头没了人,宁湘枯等一阵打算寻个福寿宫宫人问问,谁知回头撞上一双阴鸷晦暗的眼睛。 竹林里光线不明,宁湘只看到他脸上阴恻恻的笑,顿时惊吓出声,踉跄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是谁……” 他仍是笑得诡异,声音尖而细∶“咱家是这福寿宫的管事太监刘升。” 宁湘瞥见他身上的衣饰,的确是总管无疑,稍微放了心。 “奴婢见过总管。” 刘升瘦得凹陷的脸笑出了褶子,很是随意地开口∶“你叫宁湘” 宁湘愣了愣。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但还是按着规矩回答“正是奴婢。” “很好……”刘升潍牙一笑,眼底迸发出热切的光,“那就跟我走吧!” 宁湘意识到他异常的反应,逐渐不安,谨慎地后退∶“去哪儿?” “咱家在这福寿宫可寂寞的很,先头伺候的几个丫头不太如我的意,都叫我扔进枯井中啦。”他步步逼近,在宁湘恐慌的目光中阴沉沉开口,“咱家好久没见过你这么鲜活的姑娘了,我喜欢的紧,今后就留在我身边作伴吧……” 宁湘心头大骇,尚未来得及跑,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前所未有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4章 第 34 章 晴雨一路急行,强忍住心底的慌张,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 她走得快,回勤政殿时,正好撞上往书房送茶的秦姑姑。 秦姑姑避闪得快,手里的茶水安然无恙。 她皱眉,轻斥∶“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眼睛不想要了?” 晴雨脸色发白,惶摇头∶“姑姑,我……” ≈“秦姑姑往书房看了眼,压低声音,&a;“皇上正在召见前朝大人,你先回去。” 她眼底涌动着不安,在秦姑姑警告的目光中点了头。 回去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秦姑姑才从御前下来。 晴雨终于绷不住了,拽住她的衣袖,失声痛哭∶“姑姑,宁湘不见了,我怕会有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秦姑姑板着脸,目光凌厉“她是自己不见了,关你什么事” 可是晴雨吓傻了,只管哭∶“姑姑,宁湘她……会不会出事?” 秦姑姑居高临下看着她“闭上你的嘴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别说若是叫皇上看出什么,我可救不了你” 刘升喜好女色,因着是福寿宫总管,暗地里寻了好几个年轻貌美的宫女伺候。 身子有缺陷的人,脑子也不正常,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们被折磨的不行,偷偷跑出来,又被他抓了回去。 再后来,那些宫女不见了踪影。 刘升对外说是想不开,离宫出走了。 彼时皇帝病重,后宫无人理会角落里的腌腾事,刘升肆无忌惮,又搞出了人命。 秦姑姑在宫里多年,对刘太监的变态行径早有耳闻,平日都刻意远离着,并无交集。 但前两日偶然遇见,刘升给了她一千两银票,托她找几个鲜焕明媚的宫女去福寿宫伺候。 秦姑姑俸禄不多,平时少有主子赏赐,看到足足千两的银票,还是心动了。 一个宫女而已,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打发,大不了过几日再说声人不见了,装模作样找一找便罢了。 晴雨茫然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咬着手。 她忽然后悔听信了秦姑姑的话,去算计宁湘。 虽然这些年她和宁湘之间恩怨深重,却并没有害过彼此。 宁湘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她这辈子都难以安心。 惶恐和愧疚同时在心中挣扎,晴雨下午的差事也被秦姑姑揽去。 勤政殿内。 丞相和御史中丞还在苦口婆心,手里的名册恨不得戳到宣明繁眼睛里去。 “枢密使陆行章之女年方十七,尚未婚配,皇上要不要见一见?” &a;“臣觉得大理寺卿的长女也不错,臣看着长大的孩子,贤德温良,堪为后位上选。&a;“ “还有兵部尚书的……” 听他们喋喋不休,宣明繁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 ≈“皇上您过年就二十四了,先帝像您这个年纪,已经有两位皇子了&a;“ 宣明繁淡淡道“父皇国丧未过,不用急。” 御史中丞不满∶&a;“您是皇上,一切以宗祧社稷为主,难不成要同民间百姓一般守孝三年?&a;“ 他挑着眉梢,从善如流“也可。” ≈“ 御史中丞怒其不争,对宣明繁置身事外的淡漠无比着急。 他起身,目光平静如水∶“烦劳二位大人操心,我心中有数,立后的事暂且搁置吧。” 御史中丞垂头丧气,败兴而归。 案上茶水渐凉,宣明繁微微抬眼,候在门口的尤礼立刻上前来。 “皇上有何吩咐。” 天边乌云缀顶,冷风侵袭而来,宣明繁站在窗下,淡淡开口∶“门口伺候的宫女呢?” 尤礼眼睛转了转,试探问“您说宁湘姑娘” 他没应声。 不说话即是默认。 尤礼伺候先皇多年,现在又伺候新帝,一个眼神便能明白主子要什么。 从上回遇肃安大长公主为难宁湘,尤礼就看出宣明繁对那宫女的特别之处。 眼看新帝光风雾月、清心寡欲,却同样存在七情六欲。 尤礼心中明了,特意去问过再来回复∶“秦姑姑说今日是晴雨当差,宁湘姑娘歇着呢。” 宣明繁神色未变,闻言便落座处理政务去了。 直到夜色降临,殿中掌灯,御膳房送来暮食。 宣明繁口味清淡,一人吃不下多少。 宫女垂首送来素汤,他伸手去拿,她却呈着托盘往上送了送,指尖碰过碗沿,汤水漾出来,溅在手心。 尤礼正在布菜,见此惊呼∶“走什么神,烫着皇上了!” 晴雨脸色惨白,倏地跪下“皇上恕罪……” 素汤从御膳房送来,不算太烫,宣明繁拿帕子擦了擦手。 他对宫人素来宽容,并不生气∶“起来吧。” 可晴雨只是跪着,惶恐不安抬头,眼中已有泪水∶“皇上,宁湘……宁湘不见了。” 托着汤碗的手一顿,宣明繁掀了掀眼皮,“什么叫不见了” 微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撞,令晴雨遍体生寒。 她竭力维持着颤抖的身子,瑟瑟说“今日上午,奴婢和宁湘去了一趟福寿宫,转眼她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汤碗搁在桌案上,她听见他不含喜怒的命令。 “去找。” + 阴暗潮湿的房间,放置在角落里的掐丝珐琅香炉飘散出轻薄的青烟。 宁湘被绑在椅子上,双手已经勒出红痕,昏昏沉沉挣扎了半晌却无济于事。 她被刘升抓回来就绑在了这里,眼看天色黑暗,心中愈发不安。也许不会有人知道她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浓郁的香充斥在呼吸间,让她失去了叫喊的力气,宁湘几乎绝望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只能祈祷那个太监不会进来。 可是事与愿违。 没多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刘升提着一盏灯笼进来,昏暗不明的光,映着那张苍白阴森的脸,在静谧的房间中如同地府鬼魅。 宁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他越走越近,满心的恐惧和愤怒,却因浑身无力几近无声。 “滚、滚开……” 她狠狠瞪着他,试图吓走这个怪异的太监。 可刘升放下灯笼,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眼中泛着的幽光令人窒息。 “是有一副好皮相,比那些丫头更合我心意。” 他阴恻恻地笑着,声音尖细刺耳,如魔音一般。 宁湘呼吸急促,刘升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骨,似是满意地感叹了一句。 “不错,身子硬朗!” 他的手碰在脖子的瞬间,如虫蚁一般哨食着肌肤,宁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要恶心地吐出来。 “拿开你的脏手……别碰我” 看似威胁的一句话,却没有任何分量。 宁湘目眦欲裂,竭力嘶吼,可声音沙哑,说出几个字就耗尽了力气,眼中笼罩着无边黑暗,让她濒临绝望。 她不是爱哭的人,此刻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来,小声呜咽着∶“求你放了我,求求你…” 美人落泪,刘升满脸心疼,啧啧道∶“好姑娘,别哭,咱家会好好疼你的。” 宁湘咬着唇瑟瑟发抖,只能默默求上天垂怜,求佛祖保佑。 刘升那只冰凉的手又一次抚上脸颊的时候,宁湘看到门外火光冲天,斑驳落在门扉上,在夜幕中尤为明亮。 刘升神色一变,尚未回头,一阵寒风袭来,门已经被人踹开。 常青一身轻甲,举着刀剑进门,看到宁湘性命无虞,顿时松了口气。 “皇上宁湘姑娘没事” 刘升被常青踩在脚下痛苦叫唤。 殿前司护卫开道,有人踏着朦胧光影跨过门槛,宁湘闻见凛冽的冷风气息。 晦暗深邃的视线落在身上,她抬眸,看见宣明繁面无表情的脸,费力的扯出一丝笑来。 “皇上,您来啦……” 他一言不发,只将她扶起。 温热的掌心落在腰间,宁湘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 她试图站稳,可脚下实在无力,眼看要跌下去,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 她惊呼一声,眨眼间,已在他怀中。 出了门走出老远,宁湘还能听见刘升杀猪般的惨叫声,她心中恐惧未散,只伏在宣明繁胸口,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襟。 他垂眸看她一眼,步履平稳,呼吸微沉。 宫人提着灯笼照亮脚下,那股生死存亡带来的惶然因着宣明繁到来莫名平息。 她被他抱着走了一程,身上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宁湘悄悄抬眼,看了看他清越的侧脸,小声开口∶“谢谢…” 她万万没想到宣明繁会亲自找来,不可否认,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砰然不息的心跳声。 他像是端坐宝殿之上救苦救难的菩萨,从天而降,将她悬崖深渊救了回来。 让她想到那个许久不见的,慈悲善良的净闻法师。 她将他从云端拉入红尘中,放弃了多年修行,又回到万重宫阙之中。 宁湘眼眶发热,涩然说“对不起。” 皇帝天黑出行,领着殿前司护卫,大张旗鼓赶往福寿宫,几乎惊动了阖宫上下。 肃安大长公主闻讯赶来时,宣明繁已经带着宁湘回了勤政殿。 彼时,他才将人安顿好,公主气势汹汹而来,拧眉道∶“皇上深夜带着殿前司去福寿宫,也不怕惊扰先太后&a;“ 尤礼派人去请太医,宣明繁无心与她纠缠,淡淡道∶“救人心切,一时着急,想来皇祖母会体谅。” 大长公主不悦皱眉“福寿宫有什么人,需要皇上去救?” 宣明繁进了内殿,并不接话,公主正欲发火,常青朝她拱手,沉声说∶“福寿宫西侧枯井中发现四具女尸,初步验证,都是十几岁的女子,死法极为残忍,皇上已命刑部严查此案,殿下稍安勿躁。” 公主彻底傻眼。 她来这里,本意是想因宣明繁夜闯母后昔日宫殿兴师问罪,哪知一来就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什么女尸,什么命案。 她娇生惯养几十年,打打杀杀都不曾见过,听见常青不似作假的话,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到底怎么回事” 常青不卑不亢“天色已晚,请殿下回宫歇息,待此事水落石出,必然给您一个交代。” 大长公主带着满面狐疑走了。 待尤总管请来太医,常青也退出殿外。 吹了一路清凉的夜风,宁湘体内的药劲也散了,这会儿正坐在宣明繁寝殿里的软榻上。 尤礼躬身进来“皇上,太医到了。” 宣明繁立在一侧,微微颔首。 宁湘霍然挺直背脊,瞪大了眼。 眼看太医颤巍巍进门行了礼,对她道“请姑娘伸出手,我来把脉。” 不动声色把两只手藏在了身后,闻言直摇头“我没事,不必把脉了!” 宣明繁眉心蹙了蹙“你手上有伤。” 宁湘心跳如雷,浑身都紧绷起来∶“我、我不疼!就小伤,过两日就好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开口∶“你确定” 她点头≈“ 宣明繁转头,看向一脸不解的太医∶“开一副安神的汤药即可。” “是。” 殿中没了太医的身影,宁湘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宣明繁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黑眸中波澜浮动,终是没有继续追问。 “先等等,喝了安神药再回去歇着。”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了寝殿。 宁湘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 本以为今日难逃一劫,结果宣明繁来了。 被刘升绑住不能动弹的时候,她在想,若是刘升折辱于她,她来日定要相反设法除掉他,哪怕同归于尽,也绝不受辱。 还好,预想中的情况没有发生,她好端端坐在这里。 宣明繁不知去做什么,偌大的寝殿就剩她一个人。 殿阁里烧着地龙,一室温暖,宁湘今日身心受创,已经极为疲惫,本来是想等着宣明繁回来,却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宣明繁处理完今日的事,从书房回来,便是看她歪着脑袋睡得正熟的模样。 寒风呼啸不止,寝殿里却安静异常,几乎能听见她温和绵长的呼吸声。 他放轻脚步,视线落在那张恬静秀丽的面庞上。 目光下移,他看见她放在引枕上的右手。 纤细白净,袖口上移,露出一截美玉似的皓腕。 他记得那晚夜深情浓时,攀附在他肩上柔软的手臂,如妖如魅,乱人心智。 风动珠帘,烛影摇红。 宣明繁想起宁湘方才对太医的抗拒,眉心微凝。 迟疑片刻,他伸出手。 修长的两根手指搭在她腕间。 肌肤相贴,指尖下脉象清晰有力。 忽然意识到什么,宣明繁目光一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5 章 一更 宁湘这一觉睡得沉,也醒得快,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揉着被绳索勒红的手腕,一眼便看到明窗下静坐的身影,眨着眼恍惚了半晌,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宣明繁闭着眼,手中佛珠拨动,轻微一点声音在殿中格外清晰。 旁边案几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安神药,满鼻都是草药的气息,清苦却不刺激。 她担心惊扰他,蹑手蹑脚站起来,端起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霎时间在口中蔓延,宁湘俄牙咧嘴,眉头紧皱,伸出舌头尚未缓解这种苦涩,忽见窗下的人倏地睁开眼。 似墨玉、似深渊,黑沉沉地带着翻涌的情绪望着她。 宁湘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局促地站在地心,手足无措∶“药我喝了……” 宣明繁沉默不语,眉心隐约透着沉郁。 宁湘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可怕。 心想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他这样不满地盯着。 莫非是她在他寝殿睡着,他不乐意了? 就在她绞尽脑汁胡思乱想时,宣明繁总算开口了。 “回去吧。” 声音暗哑低沉,不同于平常的清朗温润,像是灯盏里爆破的烛芯,在她心口重重一击。 她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确认不是在生气,才屈膝行了礼。 “奴婢告退。” 窃宛身影从眼前而过,宣明繁靠在椅子上,深幽的视线落在她小腹间,仰头陷入沉思。 宁湘回房时,瞥见隔壁晴雨的屋子半开,有人影晃动。 她走上前,晴雨才从屋子探出身,艰难地笑了下。 “宁湘……你回来了,没事吧” 宁湘站定,眸光冷凝“今日的事,你故意的是不是” 晴雨面色微变,神情不自然∶“没、没有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今日经历种种心力交瘁,足够伤神,宁湘累得脸上挂不上什么表情,只凉凉注视着她∶&a;“那你在心虚什么” 晴雨精明,胆子却算不得多大,尤其在今日宁湘失踪后,宣明繁亲自带着殿前司去福寿宫找人。 那是她第一次在新帝身上感受到了着急的情绪。 圣洁温雅,高高在上的净闻法师,在这一刻,才像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 同样,她也怕宣明繁震怒,从中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 好在宣明繁并没有诘问她。 晴雨以为自己能够逃过一劫。 但不曾想,宁湘竟识破了她。 但她仍然故作镇定,怒目而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宁湘觉得愤怒,更觉得心寒。 她们一同进宫,整整八年,不说相互扶持,至少也有多年相识一场的情分在。 晴雨高傲自大,常有仗势欺人的时候,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的争执,宁湘也不愿和她计较。 不知何时起,她的忍让让她愈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今日更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要置她于死地。 若非宣明繁及时赶到,她不知自己沦落到刘升手里会是什么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咱们就互不相干分道扬镳吧。” 反正她也要出宫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能离开这个困了她整个年少时期的牢笼。 什么纷争算计,通通见鬼去吧! 翌日当差,宣明呈大清早进宫来说起刘升,宁湘才陡然惊觉自己昨日的处境有多危险。 “刘升是伺候皇祖母的太监,进宫三十几年,作威作福惯了,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宫女,年纪最大二十,最小的不过十五,死前都遭受过非人的虐待。” 只是发现的太迟,红颜化作枯骨,在井中含冤多年,时隔几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因着福寿宫少无人去,刘升作恶之后也没人察觉。 直到宁湘闯入,引起了他的注意,才有了如此惊险的一幕。 不过刘升如今伏法,也算是给那些姑娘们一个迟来的公道了。 ≈“宣明呈端详她半晌,忽然凑近了道,&a;“我听闻昨晚是皇兄亲自抱你回来,在寝殿里独处那么久,可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啊……” 宣明呈显然不信,对于宁湘和宣明繁之间的事很感兴趣,尤不死心地问∶&a;“我皇兄这人,就是性子冷漠了,那张脸还挺受看,你日日在跟前伺候,没有想过做点什么?” “做什么” 宣明呈伸手敲敲她的额头,满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榆木脑袋!你以为我让你来勤政殿就是伺候主子,端茶送水的” “难道不是” 她从琼华宫来勤政殿,不过就是换了地方,换了主子,不端茶送水伺候,还能做什么? ≈“宣明呈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与她侃侃而谈,&a;“我皇兄受了几年青灯古佛的熏染,情情爱爱半点不懂,朝臣们日日担忧他不近女色,后继无人。我让你来勤政殿,就是盼着你能使些小手段,捷足先登,怎么你像是没领会我的意思” 宁湘哑口无言。 其实她想说,她的确已经捷足先登了。 早在宣明繁还俗前,就已经得手了。 不仅如此,净闻法师天赋异禀,不过一夜,就在她肚子里留了个孩子。 她在想方设法解决这个后顾之忧时,宣明呈竟然还觉得她没本事引诱宣明繁。 这可是小瞧人了 不过宁湘也就默默腹诽几句,万万不敢乱说,只笑眯眯地看着宣明呈,“奴婢没多少本事,殿下要不另寻她人” 宣明呈脸上浮起一丝疑虑“怎么你看不上我皇兄” 宁湘忙摆手,正色道“皇上英明神武,气度不凡,昨晚又救我一命,奴婢感激不尽、心向往之&a;“ “那你怎么——”宣明呈不满,余光瞥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人,顿时噤了声。 宣明繁一袭青白色常服,锦衣玉带,身形朗朗,如玉斐然。 那双清淡的眸子看过来,宣明呈头皮发麻∶“皇兄……” 宁湘猛地回头,正巧他也垂眸看过来,四目相望,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身影。 “进来。”留下这句话,他便又负手进去。 宁湘慢吞吞进门,心想自己和端王的话有没有被他听了去。 宣明繁在上首落座,她谨慎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毫无异常。 宁湘尚未松懈下来,有人从门外进来。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宁湘愣住”晴雨” 宣明繁眉眼冷淡“说吧,你做过什么。” 晴雨泪如雨下,早已面无血色“奴、奴婢……” 她慌乱地看向宁湘,不住摇头∶“奴婢没做、没做什么……” 一旁的宣明呈听闻这话皱起了眉,看向宣明繁“皇兄,什么意思和宁湘有关” 而宣明繁只是淡漠看着晴雨,声色冰凉“说吧,刘升已经招了。” 晴雨刹那间变了脸色,哀声哭泣∶“皇上饶命,我不是刻意想要害宁湘,不是我、不是我……” 宣明呈听着这哭声先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喝道“做了什么从实招来,不说把你也关进刑部大牢去” 宫女犯错有宫规处置,挨顿打,罚几月月钱便罢了,可若是进了刑部,不死也要折腾半条命。 晴雨吓得匍匐在地,失声痛哭∶“是、是奴婢提前给刘升传了信……故意带着宁湘去的福寿宫,就是为了让他们撞上,是奴婢鬼迷心窍做了错事……求皇上开恩!” 所以去福寿宫不是意外,遇上刘升也不是意外。 宁湘心头沉沉,“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这么害我” 昨日她不承认,宁湘想,既已知道她的心思,今后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讨不回这个公道也就罢了。 但出人意料的,宣明繁竟然当着她的面审问晴雨。 于天子来说,此举或者不足为奇,他端坐在宝座之上,容色清隽,威仪凛然。 宁湘却如经惊涛骇浪,茫茫然难言心境。 像是她空无一人的身后,忽然多了人来为她撑腰。 虽然这可能是错觉。 晴雨自知罪大恶极,涕泪俱下∶“对不起,宁湘……” 宁湘别过眼,宣明呈弄清楚来龙去脉,不用宣明繁开口,便朝门口的秦姑姑招招手∶“带她下去,以罪论处。” “是。”秦姑姑敛眉,伸手去拉晴雨,“走吧,姑娘。” 晴雨无力跪坐在地上,怔怔然看着秦姑姑,忽然想到什么,蓦地抓紧了她的手∶&a;“是你!姑姑,你指使我这么做的……你故意的!是你要害宁湘……” 秦姑姑一把拽起她,目光凌厉如刀∶“姑娘可真是糊涂了,随我下去好清醒清醒吧。” 晴雨惊声尖叫,挣扎着躲开她的触碰∶“不,不对!这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凭什么你没事……” 秦姑姑面色微变,但也足够处变不惊,“你这丫头做了错事,往我身上泼脏水是何故?” 晴雨浑身发软,被她拖着要走,宣明呈忽然站了出来∶“慢着。” 秦姑姑一愣。 “她既有话要说,姑姑也别急了。” 秦姑姑表情一滞≈“ 宣明繁坐在上首,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吐出两个字。 “查吧。” 晴雨和秦姑姑都被带了下去,宣明呈也没久留。 殿中空荡荡,就剩宁湘和宣明繁两人。 宁湘抬头,眸光澄明。 “皇上故意的吧” 宣明繁抬了抬眼。 ≈“ 秦姑姑是荣王的人。 宁湘来勤政殿不久就知道了。 宣明繁就是故意借今日之事,除掉这个眼线。 她自以为猜对了。 可是迎上宣明繁幽幽的目光,她又觉得自己猜错了。 她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生气的情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6 章 二更到 他倚在座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你没话说” “说什么”宁湘一头雾水,难道要她为她们求情意图害她性命的人,她可没有既往不咎的肚量。 看到他沉暗的眸光,忽然反应过来,跪下行上大礼,≈“ 宣明繁“…” 他就不该指望她能跟自己说实话。 罢了。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 她既要遮掩,他索性也不拆穿。 迟早能等到东窗事发那一日。 秦姑姑被带走,引起勤政殿宫人们好一顿猜测,宁湘出去走了一圈,见人人都往自己脸上瞧。 回头宣明繁又留她伺候午膳,宁湘摸摸脸,还没来得及照镜子,一碗鲜香四溢的鱼汤已经放在面前。 宁湘站在案前,莫名其妙地看着那碗汤∶“这是……” “喝吧。” 精致的汤匙落在玉碗中,奶白的鱼汤荡起圈圈连漪。 “御膳房做的,没毒。” 宁湘一动不动。 她偏头,认真去看宣明繁的脸色。 温和平静,并无奇怪之处。 但她莫名觉得他对自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宣明繁不喜荤食,膳桌上怎么平白无故就出现一碗鱼汤了。 她略惶恐地想,别不是特意为自己安排的吧? 宁湘心中忐忑,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除了昨日拒绝太医诊脉表现得激动了些,寻常人也只当她是受刺激后情绪激动罢了。 宣明繁莫不是看出什么了 数日前季翩然送来的乳鸽汤还有阴影呢,今日再喝汤,不会又控制不住吐出来吧? 好在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御膳房的手艺实在好,鱼汤洁白无腥,喝进口中没有任何不适。 这几日为了保持身段,宁湘吃得并不多,且宫女的膳食多清淡少味,半夜饿醒不说,也馋得慌。 好巧不巧的宣明繁就留她下来侍膳食。 他以往都是一个人吃,不让宫人伺候的。 宁湘捧着碗胡思乱想之际,宣明繁轻轻敲了敲桌面。 “有毒” ≈“宁湘一口气喝完,小小地打了个嗝,忽然想到宣明繁在跟前,做出这动作实在不雅,欲盖弥彰的偏过脑袋轻咳了咳。 秦姑姑不见了,晴雨也不见了,宫里似乎一下子变了天。 凛冬悄然而至,晚间一场大雪簌簌落下。 醒来时天地一色,满树银花。 肃安大长公主托着手炉,站在廊下看宫人们清扫积雪。 门内是一身红衣的季翩然端坐案前抚琴助兴,琴音袅袅,娓娓动听。 一曲毕,大长公主叹息一声∶“这么好的琴音,没叫皇上听见,真是可惜了……” 季翩然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已经冰凉的双手,面上却仍是娴静温柔之象。 “皇上忙于政务,无心风雅,翩然拙技,恐不能入眼。” “你所学琴棋书画都是出自名师教授,你若居第二,这京中贵女里倒无人敢称第一了。” 寒风凛凛,公主站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进门来看见季翩然微红的指尖,把手炉递过去。 ≈“多亏王爷王妃栽培,殿下器重,才有翩然今日。” 公主面露赞赏,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很喜欢你。” “只是近来我瞧着宫里事多,从前兄长安排在勤政殿伺候先帝的人,被皇上一一清了个遍。兄长让我帮忙,我一个外嫁的公主,又能有法子,如今看来唯能指望你了!” 季翩然目光微动,低眉顺目道∶“臣女微薄之人,身无所长,不知该如何为殿下分忧?” “到底不是嫡亲的子侄,我们与新帝之间隔着那么一层,他又处处忌惮荣王,如今连身边伺候的人,都能狠心舍弃了。往后还能说得上话的,当只有枕边人了。” 公主含笑望着她,握着她已经暖和的手“这勋贵世家中,少有比你出色的女子,倘若你能得新帝赏识,他日踏上后位犹未可知!” 季翩然抬眼≈“ &a;“我这里得了几味奇香,皇上念佛,想也爱香道,你拿去勤政殿与皇上鉴赏一番。&a;“ 大长公主显然有备而来,精致的香盒送至面前,季翩然眼也不眨地收下。 ”翩然记下了。 “化雪了,天冷,你也别弹琴了,回屋歇着吧。”一面说一面施施然回内殿中去了。 身后贴身婢女接下香盒,忍不住嘀咕∶“先帝大行,宫中禁乐百日,这么冷的天殿下还叫小姐弹琴助兴,倒像是您自己要弹似的。” 季翩然淡淡一笑,搁下手炉∶“皇上都不计较,怕什么呢。” 婢女虽是荣王府的人,同季翩然一同长大,情分自然深厚,想到大长公主和荣王的计策,替自家小姐不平。 &a;“您是功臣遗孤,受朝廷嘉奖,理应厚待,何必这般忍气吞声呢!&a;“ 季翩然苦笑“这世间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了,我又算得了什么…” ¥ 十一月十八,冬至日。 新帝下达旨意,宫中年满四十,或病重伤残的宫女,可经内侍省登名,出宫归家,并发放五两俸银作为盘缠。 那些在宫里多年,早已对回家早已不抱期盼的人,听闻旨意后潸然泪下。 大部分符合规定的宫女都愿意回家,只有少数人还愿意留在宫中。 那些才进宫,还放不下家人的年轻宫女们掖手感叹“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这个机会……” 宫女终其一生都将困顿于深宫,除非逢大赦天下,倒有机会归家,但那样的机会何其渺茫。 上次恩赦,是宣明繁周岁册立太子当日,第二次,相隔了二十三年宣明繁即位之时。 如花似玉的姑娘,再等个二十几年,只怕也是人老珠黄,物是人非了。 看到一旁默默不语的宁湘,小宫女问∶“宁湘姐姐进宫也这么多年了?可想过回家?” 在她希冀的眼神里,宁湘抿了抿唇,违心地说∶“不想,宫里挺好的!伺候皇上是我的荣幸!” 几人神色微妙起来,那晚皇上抱着宁湘一路回宫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外人都道皇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但在勤政殿伺候的人,都知道皇上待宁湘与旁人不同。 她们不愿留宫,是因为没有盼头,宁湘自然不同,得皇上青睐,迟早飞上枝头变凤凰,这皇宫,怕是要一辈子长久地待下去了。 宁湘不知自己在她们眼中已经定下结局,尽管嘴上是说愿意留在宫里,可实际上,她比她们谁都想出宫。 丞相先前答应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兑现。 宁湘陷入无端地紧张之中。 好在旨意下达第二日,常青就主动找到她。 殿前司作为皇宫禁卫,戍守宫禁,每日轮班,并不能日常遇见常青。 酉时三刻,常青换防下职,见四下无人,便将宁湘拉到暗处,低声道∶“丞相让我转告姑娘,已让内侍省在出宫名册上添上了你的名字。宫女们分三次出宫,姑娘记得腊月初七辰时前到丽正门,签上姓名后,便能出宫了。” 还有十八天 宁湘激动地险些热泪盈眶“丞相和常大哥恩情,奴婢没齿难忘。” “这是姑娘应得的。” 常青不便多留,说完正事便辞别离去。 宁湘兴高采烈回勤政殿,一路上都遮掩不住唇边的笑意。 她在宫里煎熬这几个月,简直度日如年,每日战战兢兢生怕身怀有孕的秘密被人识破。 尤其在宣明繁面前,她更是提心吊胆,谨言慎行,片刻大意不得。 随着肚子一日日长大,她愈发不敢去御前伺候。 好在宣明繁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也不让她整日杵在跟前,偶尔心情好赏她几碟佳肴点心吃。 勤政殿没了作威作福的秦姑姑,宁湘过得顺风顺水,底下的小宫女都把她当做主事宫女般对待,连勤政殿总管太监尤礼都对她客气有加。 宁湘惶恐之余,想到大家对她和宣明繁关系的猜测,也了然了几分。 她就当借宣明繁的光好了。 反正也就剩为数不多的十几日了。 宫人说宣明繁在寝殿,宁湘压抑住雀跃的笑容,端过茶便进门去。 尤礼站在门口,“哎,姑娘……” 宁湘没听见,檀木雕福禄寿四折屏风后隐约有人影晃动。 她端着托盘过去“新上的白茶,请皇上、品、茗。” 后面的声音次第减弱,宁湘险些端不住托盘。 因为她看见了没穿衣裳的宣明繁。 难怪刚刚尤总管在门口着急忙慌唤她。 听闻动静,他回过头来,素白的里衣正好褪到一半,拥在臂弯里,露出精壮的胸膛和腰身。 左肩之上,一条两寸余长的伤疤横在光洁的肌肤上,略显狰狞。 宁湘一瞬间就想起了这是他被追杀之时受得伤。 几个月过去了,看起来像是没什么问题了。 毕竟他伤还没有完全痊愈的时候,还能有力气将她扣在身下,行鱼水之欢。 不得不到人。官旧耍不仅盼长得好看,自林也早一笑一的出色。 那晚天黑她只能顺手摸上几把,没有仔细瞧过。 今日寝殿中灯火通明,她切切实实把他看了个遍,甚至觉得挪不开眼。 不知为何,就叫她想起两人在船上那晚,他俯在她耳边克制、滚烫的呼吸声。 忍不住的面红心跳。 他沉默看着她。 重新拿起干净的里衣换上,仿佛没看见她赤.裸裸的目光。 直到系上衣带,她还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宣明繁无奈“看够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7章 第 37 章 宁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无所适从地移开视线∶“您怎、怎么这个时辰换衣裳……” 这天还没黑呢! 宣明繁面无表情看着她“我的错” 宁湘从他语气里品出一丝危险的意味,赶紧摇头∶“是奴婢的错,奴婢的错……” 是她没有察觉,闷头闯进来,撞见这么让人血脉愤张的一幕。 亏得是宣明繁,要是旁人,已经要问她的罪了。 撇掉脑子里那些胡乱的想法,宁湘冷静下来。她太得意忘形了,总还把宣明繁当成从前的净闻法师,下意识地觉得觉得他脾气好,不会和自己计较。 虽然他的确也没和自己计较过。 宣明繁换好衣裳出来,就见她立在一侧低头把玩手指,许是走神没注意,冬袍压在手下显出圆润的小腹。 视线停留须臾,不急不缓地在明窗下落座。 “李望山今日已斩首示众。” 冷不防听见他开口,宁湘愣了下。 涿州知州李望山勾结黑市,贩卖私盐兵器,多次追杀宣明繁,本来就是罪无可恕。 听他死了,宁湘并不同情,甚至觉得大快人心。 这是个好消息,宁湘说∶“皇上圣明,李望山罪有应得。” 然而宣明繁并没有欣喜的样子,只是垂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长睫轻颤,覆下浅淡的光影。 这双手曾握经书佛卷,救济苍生。 如今翻云覆雨,决断生死。 金刚菩提所做的佛珠还挂在手上,却犯了清规,失了初心。 宁湘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很快明白了他沉默的原因,心上像被什么碾压过莫名难受。 “李望山残害百姓,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皇上杀了他,可是却救了天下苍生啊。” 他缓缓抬眸。 她一本正经的说“人活在世,为何要委屈自己以德报怨你肩上的伤不就是他罪证今日若不杀他,来日他可能还要杀你,还不如就此为民除害,倒算功德一桩!” ≈“宣明繁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淡淡道,≈“ 宁湘“……” 救命 她怎么忘了这茬! 这要怎么圆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我……奴婢猜的” 算了戳穿就戳穿吧,反正她也要跑路了…… 谁知宣明繁只是微微颔首,认可了她∶“那你猜得不错。” 宁湘笑容勉强,干巴巴地补上一句∶“那……没大碍了吧?” “没有。” 他坐在窗前,需要抬头才能看她,微微仰头时,伶仃的喉结上下滚动,满室光影落在他眸中,生出几分缝绻的温柔。 宁湘从前无数次直视他的眼睛,只觉得澄明沉静,清净无尘,她看着也生不出什么心思来。 然而此时四目相对,却那双眼仿佛藏着漩涡深渊,莫名吸引目光。 宁湘看得怔然。 听不见她开口,宣明繁微歪着头,不解问∶“怎么了?” ≈“宁湘清了清嗓子,觉得殿中地龙烧得太热,脸上发烫,转身就要出去。 谁知尤总管进门来,手里捧着不少东西,她一转身就撞上撒了满地,他哎哟一声。 寒风从门外刮来,吹散脸上的燥热,宁湘蹲下帮他————捡起来,看到一堆的画卷。 正好奇着,尤礼已经把画卷捧到宣明繁跟前。 “丞相让奴才呈给皇上的,都是世家贵女的画像,您瞧一瞧,可有合眼缘的?” 宁湘“……” 丞相可真聪明啊! 怕宣明繁生气,自己索性不来了。 尤礼知道宣明繁对这些没兴趣,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拿进来。 宣明繁果然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淡淡道,“让丞相拿回去吧。” 宁湘眼睛滴溜溜地转,回身把画卷在榻上展开“皇上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宣明繁瞥她一眼,目光幽幽“与你有关” 她体贴的抚平画卷皱褶,笑得谄媚∶“为皇上分忧,是奴婢的荣幸!” 最好挑三五个进宫,整日美人作伴顾不上别的,她能悄无声息的跑路。 尤礼要递上名册,看他端坐着,眉眼冷凝,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心里默默为宁湘捏了把汗。 这姑娘大大咧咧看不出来,他却感受到了天子的不悦,眼下还有胆量火上浇油,也的确让人佩服。 好在宣明繁脾性温和,无限容忍她的聒噪。 “这个枢密使之女形容清秀,端庄温婉,十足十的大家闺秀呀!” “哎,还有大理寺陈大人家的千金,眉眼如画,样貌绝佳…” ≈“ 为贵女们画像的画师都是丹青圣手,美人的优点显露无疑,宁湘身为女子都觉得这画中的姑娘们,堪为后妃最佳人选。 她兴致勃勃,一张张往宣明繁面前摆,身子微微前倾,衣裳扫过榻上案几。 雕刻鹤鹿同春的案几边角有些尖锐,她动作过大时,小腹贴上了边缘。 宣明繁看得直蹙眉,把案几往身前拖了几寸远。 她还兴致勃勃的拿着名册,连贵女们的生庚年月也报了出来。 他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抽过名册,眸光冷凝∶“闭嘴!” 宁湘被他喝住,懵懵愣在原地,清澈的眼眸里满是诧异。 想不到啊,有生之年还能看宣明繁生气! 他历来喜怒不形于色,连皱眉的表情都少见,她可是真是荣幸,竟然成功惹怒了他! 宁湘心情略有几分复杂,尤礼有眼力见,几下把画卷收起来∶“灯下看画伤眼,明日再看,明日再看……” 宣明繁偏头看她,宁湘已经甩过脑袋走了。 尤礼心里直发怵“这这这……皇上恕罪,小宫女不懂规矩……” “让她去吧。”他都没力气和她计较了。 尤礼明了几分。 果然皇上待宁湘姑娘是不同的,她这横冲直撞的性子,还不是皇上自己纵的。 他一个太监瞎掺和什么…… 勤政殿地龙烧得旺,宁湘后背出了层薄汗,回房打水沐浴。 揽镜自照,发现自己近来又胖了一圈,忍不住朝着圆润的肚子拍了拍,小声嘀咕∶&a;“很好!你爹会发脾气了,改明儿把他库房里东西都卷走,让他人财两空!” 更是孩子对她的回应。 宁湘愕然摸着肚子,转头那种感觉又没了。 算算时日,她现在怀孕四月有余了,小腹突起已经足够明显,虽然有宽大的冬衣遮挡,却迟早会有露馅之日。 勤政殿的宫人们估计也觉得她身形逐渐圆润,只是她在御前伺候,不敢多说什么,心里也大约当她是胖的。 宁湘心中惶恐,急急忙忙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贵重的东西不多,只有这几月的月银,一一整理好装进包袱,把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也一并放进去。 腊月已到,离初七仅剩短短五日,第二批还家的宫女已经在昨日离宫,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千万不能出差错! 宁湘把包袱藏进床底,尤觉得不安全,又盖了层软布,遮挡的严严实实,确保逃跑之时,能足够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隔日晌午,宣明繁照旧唤她去侍膳,宁湘不肯,推脱自己有事要忙。 尤礼焦头烂额“姑奶奶,你跟皇上较劲做什么” 宁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奴婢愚钝,伺候不好皇上,总管去吧。” 这几日,有多远就离他多远,不然初七那日要被拦住,可怎么是好。 尤礼语塞。 这语气、这神态,分明……分明就是恃宠而骄啊! “今日该领宫女月银了,我得出去一趟,总管替我告个假吧!” 尤礼“……” 他无奈进了殿,宣明繁正好在膳桌前落座。 视线往后他身后一瞥。 眼中疑惑显而易见。 尤礼只好说“宁湘姑娘领月银去了,晚些时候回来。” 膳食呈满桌,宣明繁抬手,“素食留下,别的撤了。” 尤礼垂首“是。” 撤了的膳食自有它的归宿,也不必宣明繁再吩咐,叫人送去热水里温着。 宁湘觉得自己运气可能真的不是太好,取月银回来的路上,竟然和肃安大长公主狭路相逢了,甚至今日荣王也在。 今日一早才听尤总管说大长公主的府邸修缮完毕,过几日要住进去了,荣王出现在这儿也不奇怪。 这次宁湘学机灵了,老远就在宫道边跪下。 公主显然也认出了她,一时没叫起,看见宁湘手里的月银袋子,只勾唇笑了笑∶“姑娘领月银呢” “是。” 公主漫不经心道“在勤政殿伺候,皇上也没赏你些金银大冷天这样跑一趟。” 宁湘就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心里悔得要命,却还要温声细语∶“奴婢伺候不周,不敢妄图赏赐。” 一旁的荣王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宁湘身上,听公主提及,他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传闻中宣明繁领着殿前司,亲自去福寿宫带回的宫女。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宣明繁放在心上的,不曾想,也有他满心牵挂的人。 那日宣明繁夜闯福寿宫的事,他到第二天才知道,不想那个时候连秦姑姑也折损了进去。 秦姑姑是他安插在勤政殿的人,先前伺候先帝,本来还觉得这个眼线隐蔽可靠,不料转头就被宣明繁连根拔出。 那些他有意安排的人,都被宣明繁以放出宫女归家一事,打乱了在各宫的变动。 宣明繁远远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甚至抓不住他任何弱点。 而眼前这个,能让宣明繁亲自去寻的宫女,必然是他的软肋。 宣明繁的人轻易动不得,但能解一时心头之恨也是好的。 荣王冷厉一笑“既伺候不周,就跪在此处跪上两个时辰反省反省,想来勤政殿也不缺一个你。” 宁湘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咬牙应下“是。” 大长公主看她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两人并肩,在宫人簇拥下往宫道深处走去。 宁湘安分跪着,不过两刻钟,就觉得膝下冰凉,失去了知觉。 这时节要是跪上两个时候,只怕她双腿得废了。 宁湘哀声叹气,招惹谁不好,偏偏遇上荣王这个祸害,她倒是能一走了之,万一他转头去找宣明繁麻烦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都这个时候,还想着宣明繁做什么! 日头升在正空却无半点暖意,宁湘费劲地搓搓手,吐出一口白气,抬眸时见一道纤细身影款款而 季翩然弯腰,扶她的手臂∶“这么冷的天,姑娘快起来吧!” 宁湘跪得膝盖疼,正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季翩然忙道“临春,快扶宁湘姑娘。” 两人左右将她搀扶起来。 宁湘脚下发麻,半晌才站住脚。 “多谢季小姐。” 她没想到季翩然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是真心感激。 &a;“我听说姑娘被姑父罚跪,便立刻赶了过来,眼下数九寒天,真要跪上两个时辰可怎么成!&a;“ 摸到宁湘冰凉的手,季翩然又把手炉塞给她∶“姑娘能走吗,我送你回勤政殿吧。” 宁湘不敢走“王爷那里……” “我来解释就行,走吧。” 跪了这么一会儿宁湘就感觉寒气浸入膝盖,浑身不是滋味,眼下自己还有着身孕,也不便逞能。 季翩然既然愿意相帮,她也不拒绝了。 一瘸一拐回勤政殿,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 宁湘艰难上了台阶,正要辞谢季翩然回自己房中休息,冷不丁看见宣明繁从偏殿而来。 她本来要低头揉膝盖,他冷淡的眼神扫过来,她又立马缩回手站直。 宣明只顿了一瞬,便抬脚走过来,瞥见她脏污的衣裙,声色微凉∶“怎么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8 章 一更 季翩然屈膝行礼≈“ 宣明繁微微颔首,目光却是落在宁湘身上,季翩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红唇轻抿。 ≈“ 等季翩然一走,宁湘萎靡下来,听见宣明繁不带情绪的∶“进来。” 偏殿里温暖如春,宁湘冻僵的双手终于感受到暖意。 还好只是跪了两刻钟,时辰再长些只怕连腿都废了。 宣明繁神色淡漠∶“坐下。” 不知道为何,宁湘感受到了他语气里忍耐的不悦,连忙提着裙摆坐在椅子上。 ≈“ 漆黑的眼眸看过来,她知道避无可避,闷声开口∶”……跪的。” 他垂眼“谁让你跪了” 宁湘耷拉着眉眼“荣王……” 宣明繁站在案前,手中佛珠拨动∶“他让你跪你就跪?” 宁湘觉得这话理直气壮,她不禁困惑“奴婢是宫女。” 主子让跪不跪,不是找死吗 他侧目,灼灼视线落在她小腹,道不尽的意味深长。 宁湘头皮一麻,瑟瑟开口∶“皇、皇上看……看什么?” “没有。”宣明繁眉梢微动,声音倒是没有异常,只是说出的话让她瞬间血液凝固∶“只是瞧你长胖了些。” 宁湘&a;“…… …… 寻常女子若是听见这话,早生气翻脸了。 但宁湘顾不上生气,只觉得宣明繁探究的眼神落在身上,心口像被人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惊惶和紧张无声蔓延,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忘了该怎么回答。 “奴婢……一向都如此。” 他低头看着她,淡淡吐出两个字“是么” 宁湘一颗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 他这人怎么回事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日怎的说起这些 难道是她哪里露馅了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宁湘险些哭出来。 宣明繁说“我在宫外见你不是这样。” 宁湘捏紧了手指,想也不想道“奴婢没出过宫。” “你不是失忆了…”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还记得如此清楚” 她瞬间沉默。 她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故意这么说。 不戳穿她,故意想让她自己承认。 但宁湘连失忆都装了,若真承认,岂不是更加证明自己说谎了。 “奴婢一直在宫里……” 脑海掀起巨浪,尚未席卷而来,宣明繁已经风轻云淡地放过她。 ≈“他不再看她,转身去了书房。 宁湘紧绷的情绪摹地松懈下来,起身要走,尤礼却送来一个食盒。 打开一看,是几碟精致的菜肴,尚有余温。 她本来还存着几分侥幸,看着这些菜肴,忽然觉得宣明繁好像已经猜到了她的秘密。 宁湘欲哭无泪,只能盼着快到初七,早点收拾行李逃离皇宫。 之后两日,宣明繁倒是闭口不提这事,整日召见朝臣,不出书房半步。 宁湘偶尔在门口侍立,听见什么立后选妃的词句,群臣神情激昂,比宣明繁的态度还要热切。 送了茶水的小宫女出来,顶着满脸劫后余生的感慨。 “我方才进去,御史中丞的手差点戳我脸上,真是好险!” 小宫女叫兰月,不过十四五岁,还有着未被深宫规矩浸染过的天真烂漫。 宁湘笑了笑,兰月说“御史中丞说皇上万寿将至,苦口婆心劝皇上办一场大宴呢。” 经兰月这么一说,宁湘才想起腊月初八是宣明繁生辰。 先帝每年万寿节时宫里提前两月就开始准备,宣明繁倒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宫廷大宴,无非是宴请皇室宗亲、朝臣命妇,宫里没有皇后太后能请安,女眷们几乎没有机会入宫。 若是宣明繁办万寿宴,世家贵女们顺理成章就能进宫来。 自先帝病重以来,宫里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过宴会了。 虽说眼下时间紧,但偌大的皇宫,几日筹备一场宫宴还是没多问题。 大 腊月初六,京中下了第二场雪。 白雪簌簌,染尽重重宫阙,放眼只见天地辽阔,群山难分。 宣明繁打着油伞,从青石板路走过,脚下积雪有寸余厚,踩上去咯吱作响。 尤礼捧着几本经书跟在后头,眼前临水而建的绛雪轩中白烟薄雾,纤影翩翩。 犹豫了一下想提醒宣明繁,又想起他心情似乎不妙。 今日听了半日朝会,大臣们提及立后选妃一事。 宣明繁即位好几月,后宫空悬,已让朝臣担忧,何况丞相早前要过贵女名册与画像,一些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日盼夜盼等到皇上开口。 然而等了这么些日子,眼看年关将至,皇宫还是空荡荡的,便不禁坐不住了。 有一人提起,便有无数人附和。 宣明繁容色温和,虽未多说什么,但却没有松口要采选的意思。 倒是荣王在此时机上,提到前几年战死沙场的大将军季询。 众人皆知荣王意欲何为,比起勋贵世家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忠臣良将的遗孤更应收到朝廷厚待。 季询唯有一个女儿季翩然,所说厚待,无非是给予无上荣宠尊贵。 世间女子最尊贵的,莫过于后宫之主。 这个节骨眼上提及季询遗孤,大臣们都道荣王打得好算盘。 但季翩然的确与一般贵女不同。 尤礼见宣明繁目不斜视,即将错过,不由得开口∶“皇上,是季小姐。” 隔着数丈远,季翩然站在月洞门前敛衽行礼。 身姿纤纤,姿容灵秀。 宣明繁脚下一顿,微微颔首致意。 随即要走,却听季翩然轻唤一声皇上,“今日落雪,不知皇上可否赏脸品香赏景?” 他站在雪景中,面目沉和,神姿高彻,墨玉般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好。” 绛雪轩是三开间的小轩,先帝时所建,并提名绛雪轩。 单檐卷棚歇山顶,连着抄手游廊,凭栏而望,可见琼枝玉叶、银装素裹。 季翩然面露喜色“皇上请。” 轩中设案焚香,红泥火炉温着酒壶,酒香四溢。 见宣明繁落座,季翩然在对面坐下,从火炉上提起酒壶斟入玉杯之中。 “京城难得下雪,一年这么两回,臣女今日兴起在此赏景,碰巧遇见皇上,不甚欣喜。” 宣明繁不说话时,整个人也是温和的,只是温和之余,也添疏离。 即便近在眼前,也触不可及。 + 宁湘从昨日起就情绪激动,心神不宁。 一想到明天一早出宫,就兴奋地睡不着。 因着宣明繁前日似是而非的话,宁湘心中忐忑,连续两日没睡好,晨起时眼下微青,精神不佳。 约摸算着时辰,把茶煮好送进书房,结果宣明繁并不在。 这都巳时初了,按说应当散朝了,怎么还不见人?连随侍身边的尤礼也不在。 宁湘心中疑惑,把茶放下要走,谁知眼前忽然覆上一道阴影,伴着极淡的一股酒味钻进鼻子里。 猛然回头,宣明繁就站在几步开外,锦衣玉带,矜贵无双。 看起来并无异常。 唯有那双素来清冷的眼,含着深沉的克制的情绪。 宁湘察觉到什么,愕然抬眼“皇上喝酒了” 临近晌午,风雪已停,殿中撤了灯烛,只有天光斜照入户,窗前亮堂一片。 宣明繁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回答,宁湘简直匪夷所思。 别说喝酒,回宫后宣明繁连荤食都几乎不碰,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他眉眼微沉,似乎受醉意侵扰,宁湘半晌才接受这个事实。 “喝了多少” ≈“ 宁湘“……” 一杯就成这样 宁湘一时无言,去门口唤兰月准备醒酒汤,正巧尤礼从台阶上来。 “总管,皇上今日怎么喝酒了?” 尤礼眼神闪了闪,挤出笑意∶“季小姐邀皇上焚香赏雪,喝了一杯清酒。” 赏雪焚香对酌,人间风雅事占尽大半。 宁湘扯了扯嘴角,哼了哼≈“ 尤礼觑着她的略带嘲讽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没饮过酒,姑娘担待,再去瞧上一瞧?” 宁湘没说话,却还是又返回书房里。 进去时就见宣明繁站在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书,看得兴起。 宁湘蹙了蹙眉≈“ 宣明繁如梦初醒般,把书翻正,却被宁湘一把抽过。 她叹气“您先去榻上歇着吧。” 把书放回原处,宁湘去柜子里拿出薄毯,正要放榻上去,一回头险些撞上宣明繁。 他悄无声息凑上来,两人中间就隔着她手里的绒毯。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面上,伴随着淡淡的酒味,宁湘挪着脚步往退了退,后背靠上柜壁。 退无可退。 她无所适从,把绒毯挡在身前,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干嘛?” 他低头,看被她遮得严严实实的肚子,眉眼微动,声音有些喑哑∶“为何挡着?” 宁湘脑中一激灵“我……” 下一瞬,手里的绒毯被他扯过,无声落在地板上,惊起无数细小的尘埃。 她挺直着脊背,衣裳下圆润的肚子清晰可见。 下意识地想要伸手遮挡,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她听见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为什么要骗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39 章 二更 宁湘心里摇摇欲坠的城墙轰然倒塌。 宣明繁步步紧逼,她还试图挣扎“我没有……” 听见她的话,他轻嗤了声,一只宽厚的手掌隔着衣裳抚上她的小腹∶“那这里,藏着什么?” 那个千方百计骗他、诱他,逼得他还俗的人,一夜之后消失无踪。他寻而无果,再相逢时已经是在他最不愿回到的地方。 他被蒙在鼓里不知所以,想要诘问,她却装傻充愣、谎话连篇,甚至有了身孕也不曾告诉他。 他仿佛陷在局中受人愚弄,如今得知真相,她仍然狡辩。 宁湘面无血色。 ≈“他却凑近了许多,彼此近在咫尺,呼吸交缠之间生出几分缠绵悱侧的暖昧。 “皇上,您醉了!”话说出口,宁湘才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颤抖。 宣明繁不是向来端方自持、高洁出尘么,怎的一杯酒就醉成了这样? 他哑着声,灼灼盯着她“不愿承认” 她被困于方寸之地,被他的气息淹没至顶,只能怯怯地吐出几个字∶≈“ 那双清澈的眼睛盛满了慌乱和恐惧,哪有引诱他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婀娜妖媚。 那晚的她,犹如山中精魅,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言辞轻浮。 即便他用尽所有定力,都没能抵抗得了。 大约真是不胜酒力,那些长久以来受森严戒律压制的欲望和心绪,因着酒意肆虐而来。 她仰着脑袋,粉嫩的唇轻抿,叫他无端想起那日燎原之火蔓延过眉眼、脖颈、心口,最后轰然吞噬了他仅剩的神智。 犹如此刻。 心魔作祟、渐生孽障。 他缓缓低头。 俯身吻上那两瓣轻颤的红唇。 带出无数夜深时静心咒也压抑不住的记忆。 他记起那双攀在肩上柔若无骨的玉臂,烛花摇影声声不平的轻吟。 缱绻缠绵,激起万重风浪,肆意侵袭。 直到敲门声若有似无从云端传来。 唇上一痛。 他陡然睁眼,眸中万念尽消。 宁湘气喘吁吁,费尽力气推开他,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 “解酒汤来了……” 也不管他是何种神情,衣袖擦过唇角,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 仿佛身后有人相追,一路小跑回了房靠在门扉上,不停地喘着气。 混沌望着房顶半晌,宁湘都没能回过神来。 若不是宣明繁的气息还残留在唇上,她都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被他给亲了。 他不是六根清净,一心只想诵经念佛么,仅仅一杯酒就让他失了控,做出这等荒唐事! 一想到身怀有孕的消息被他无情戳破,宁湘整个人如坠冰窖,叫苦不迭。 怎么办 她不能在宫里继续留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她不敢想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翻开床下的行李,看到包袱完好无损,宁湘无力跌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能等了。 就明日,她一定要出宫! 宣明繁应当是真醉了,下午并没有传唤她,宁湘也没有勇气见他。 一直到子时前,宁湘都没等来他的召见,才彻底松了口气。 宫人的寝舍离正殿只有百步之远,夜里熄了灯,万籁俱寂。 宁湘竖着耳朵,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翻来覆去没睡着,几乎是抱着包袱睁眼到天明。 雪后初雾,青白的微光落在双重檐脊的宫殿之上。 朝会的晨声,在卯时铮然响起,沉睡的宫城随着点亮的宫灯次第清醒。 人声在各宫开始沸腾,宫道上,一道单薄的身影步履匆匆,穿过垂花门,绕过九曲回廊,直奔丽正门而去。 丽正门属于宫城南门,离勤政殿很远。 宁湘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后背发热冒汗,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看到了巍峨嘉立的三层门楼。 今日是最后一批宫女离宫之日,丽正门前设立关卡,士兵轻甲并列,一一检查宫牌后通行。 队列排了老远,宁湘忐忑不安的跟着人群往前走,时不时往后瞥上一眼,确保没人追上来,才握紧自己的宫牌递给令官登记。 令官上下打量她“宁湘……在昭阳宫当差” 宁湘敛眉“是。” 丞相在册籍上动过手脚,令官只知道她在昭阳宫当过差。 “患有咳疾” 宁湘立马装模作样咳了一阵,咳到满面通红才掩嘴点头∶“是……时节交替时最严重,皇上仁慈,准许奴婢放归。” 令官提笔,在她名字上画了圈,又拿了五两银子。 “可以了。” 宁湘垂首接过∶“多谢大人。” “放行——” 万丈日光如碎玉般落在积雪之上,宁湘背上包袱,走出一段路程。 回首看宫城恢宏,耸入云霄。 心情前所未有地轻快。 这个困了她整整八年,视作牢笼一般的地方,今日终于走了出来。 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她再也不要踏入京城半步了! 大 想家之人归心似箭,宁湘浑身轻松,赶起路来丝毫不觉得累。 一路北上行了数日,入眼是山岚苍穹,千里山河。 崇山江水从眼下恍然而过,宁湘雇了马车,心怀万般思绪,终于在越来越熟悉的地方里,看到了幼时长大的痕迹。 阡陌纵横,炊烟袅袅。 正是晌午时分,安静的村庄里偶有犬吠声传来。 妇人们在厨房里烧饭,往窗外泼出一盆冒着白烟的热水。 宁湘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 正要忙着烧火做饭的妇人,冷不防遇见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愣了一下。 她探出身子,满眼好奇“姑娘你找谁” 宁湘抿唇一笑“秀婶儿,我是宁湘。” “宁湘?”秀婢儿认真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拍脑袋,反应过来,“哎哟!是湘湘啊,你怎么回来啦我的天啊,好多年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 说罢也不等她开口,快步出了门,朝着对面院子扬声道∶“宁家嫂子,你家湘湘回来啦!” 宁湘好多年没听过这样的大嗓门,一时忍俊不禁,直到对面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个瘦小单薄的妇人。 她穿着灰褐的夹袄,银白的发丝整齐梳在脑后,面上有着历经风霜的沧桑苍老。 见了宁湘,她一时没认出来,只当是哪里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多看几眼后才觉得眼熟。 宁湘红着眼,在她陌生的注视里轻唤了一声∶“娘…” 宁母眉头紧锁,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良久才回过神来∶“你、你是湘湘?” 那些多年不能归家的委屈和思念倾巢而出,宁湘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伸手抱住母亲。 “是我,娘,女儿回来了!” 宁母震惊过后,便是无尽的喜悦,抱着宁湘嚎陶大哭∶“真是我的湘湘啊……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八年不见的母女俩相拥痛哭,惊扰了屋里别的人。 宁远青听见哭声,从堂屋里出来,看到宁母抱着一个年轻姑娘哭得声嘶力竭,诧异极了。 他喊“娘,怎么了?” 这一声让宁湘止住哭泣,红着眼眶看向院子里的面容俊秀的男子,露出惊喜的笑容。 “大哥” 宁远青一头雾水,宁母泪流不止拉过宁湘的手又哭又笑。 “远青,这是湘湘……是湘湘啊” 宁远青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退后了两步打量着宁湘,依稀从她眉眼间辨别出小时候的影子,才又走上前一把将人捞入怀中。 二十几岁大男人抱着她,瞬间哭成了泪人∶≈“ 宁远青生的高大强壮,宁湘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闷着脸,一时连哭都顾不上了。 还是宁母拍了拍宁远青的手臂,将她解救出来“快放手,勒着你妹妹了!” 宁远青这才记起男女有别,不好意思地放开她,忙擦干眼泪说道“快,跟我进去见爹!他见了你一定欢喜&a;“ 宁远青拿过她的包袱,连拉带拽将人推进堂屋,高声道“爹,您瞧谁回来了!” 八仙桌前轮椅转了过来,宁父困惑抬头。 看到父亲的瞬间,宁湘再崩不住了,跪在地上眼含热泪≈“ 宁父愣了一下,日思夜想多年的女儿出现在眼前,顿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孩子,你真的回来了……”他伸手去牵她,想要站起来奈何力不从心,下一刻柔软温暖的身子扑进怀里,像是小时候一般,亲昵在他肩上蹭了蹭。 素来稳重的人僵了僵,随即抚摸着她的背脊,双眼通红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多年不见的一家人终于相聚,哭了笑,笑了哭,还是宁远青先平复了情绪,招呼众人∶“都快别哭了,晌午了,该吃饭了!&a;“ 话说完,宁湘就觉得饥肠辘辘,厨房里的香味直直钻进鼻子里,去洗了脸回来才想起问∶“大哥,我嫂子呢?” 宁远青拉着她坐下“去书塾接孩子呢。” 刚说完,院子就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宁湘回头就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窜了进来。 宁远青提溜过来,一本正经道“都别胡闹,快来见过你们的姑姑!” 方氏快步进来,四处张望∶“老远听见秀婶儿说妹妹回来了,湘湘呢?” 宁湘起身,展颜一笑∶“嫂子。” 方氏生的温柔贤淑,方才还笑着的人,见了宁湘便红了眼眶,握着她的手轻叹∶“多年不见,妹妹长大了” 宁湘进宫时才十二岁,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八年。 物是人非,谁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一家人免不得又是一阵感怀。 等安静坐下来,桌上的菜都险些凉了。 宁湘却觉得这是世间最好的滋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0章 第 40 章 宁远青与宁氏有一子一女,男孩叫序秋,在宁湘进宫那年出生今年八岁,女孩叫知雅还不到五岁。 兄长和嫂子将他们教养得很好,知书达理,聪慧可爱。 先见着宁湘,两人很好奇,不过半日就熟悉起来,姑姑长姑姑短的拉着她玩耍。 她早不是十二三岁的姑娘,精力早不如幼时充沛,折腾一会儿便累得直喘气。 知雅娇滴滴地仰起头“姑姑,你是大人也会觉得累吗哥哥说他每日早起上书塾比大人更累。” “是吗”宁湘忍俊不禁,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一旁的序秋红着脸,小声嘀咕∶“妹妹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方氏从厨房出来,温声说∶“湘湘,外边冷,快进来!” 厨房里支了个火炉,小锅里奶白的汤汁还在沸腾,宁湘捂着冰凉的耳朵坐在小凳上。 “外头那样冷,你别和他们俩玩。”方氏从锅里打了一碗羊乳,“咱们自家羊下的奶,我加了糖,不腥。” “谢谢大嫂!”宁湘捧在掌心里暖手,宁母抱着柴火从外进来,见她冻得通红的脸便是一阵数落。 &a;“多大人了还是不知爱惜身子,跟小时候一样冰天雪地也不嫌冷!&a;“ “我穿得厚,不冷。”宁湘在小凳儿上缩着身子,没敢说自己如今不怕冷,是因为有孕的缘故。 江州比京城冷,雪积三寸而不化,宁湘多穿了一件小袄就觉得暖和了,加之今日回家太过激动,在这里炉子前坐着,都觉得浑身滚烫。 好在她穿得衣裳足够多,宁母尚未看出什么。 夜里吃了饭,宁母在屋子里铺床,宁湘吃着从序秋知雅那里拿开的零嘴,囫囵不清地说“娘,晚上我要和你睡” 宁母看着她莹润的双眼,不禁笑“行……” 等忙完回来,宁湘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宁母轻手轻脚帮她掖好被子,正要吹灯,宁湘揉揉惺忪的眼,声音沙哑∶&a;“娘,忙什么呢,快睡下吧。” 宁母重新抱了床被子“你自己盖,夜里别着凉了。” 宁湘乖巧应了,等母亲躺下来便往她怀里钻“娘,我可真想您呐!” 宁母摸摸她圆润的肩头,温柔颔首“娘也是……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谁知你好端端回来了,我今日见你第一眼还觉得眼花看错了。” 宁湘咧嘴笑“在娘记忆里,我还是小孩子吧” 宁母说是啊“那么丁点大的孩子,就要舍了爹娘进宫去,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伺候那些金贵的主子” “那您可小瞧我了,我这么聪明,许多东西一学就会,太妃娘娘和善,时不时还有赏赐,日子过得可舒坦了……” 她运气算好,进宫时就派去伺候太妃。 老太妃们都是寡居之人,历经沧桑受尽荣宠,没有那些争宠吃醋的手段,平买淡淡颐养天年。 宁湘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心性坚韧而纯善,在勾心斗角的皇宫中尚能独善其身。 后来到昭阳宫伺候元嫔,虽然不时受陶嬷嬷磋磨,但也不曾受过多少苦。 直到后来,太子被废,宫中大乱…… 宁湘絮絮叨叨说到这儿,忽然噤了声,宁母疑惑问∶“怎么不继续说了?” 后来发生的事她没勇气说出口,对宁父宁母这样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小百姓,那些事太过匪夷所思,也难以接受。 宁湘在被褥里摸着小腹,沉思了片刻,斟酌问出口∶“娘,您希不希望我嫁人啊” “你进宫前才十二三岁,我和你爹尚未考虑,后来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又不在我们身边,如今好容易回来,娘自然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宁湘撇撇嘴叹气,她眼下这样子可不适合嫁人。 她想和宁母实话实说,又怕吓着她,索性闭了嘴。 说起这个,宁母倒是来了精神∶“你哥哥年轻,倒是认识不少邻村的人,改明儿叫他留心着!” 湘湘如今正是双十年华,比十五六岁嫁人的女子是要迟了些,但好女不愁嫁,她女儿是十里八乡最出挑的姑娘。 前些年她给宁湘卜过卦,卦上说她有大富大贵之相。宁母深信不疑,觉得宁湘将来必成大器。 看宁母一脸认真,宁湘大惊∶“娘,您不会说真的吧?” &a;“你的人生大事,还能作假不成……择日不如撞日,我明日就让你大哥去问问。&a;“ 宁湘哭笑不得。 她方才就不该提嫁人。 这下骑虎难下了,可怎么是好…… 宁母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夜里母女俩说了半夜话,一大早便去吩咐宁远青办事。 宁湘嗜睡,困得不行,如今不比早起伺候主子,自在地赖在被窝里。 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觉得小腹一紧,脏腑像是被牵扯住,滑动了一下又没了反应。 这异样的反应让宁湘赫然睁大眼,迟疑把手放在肚子上,明显感觉到里面起伏不停的动静。 力度不算大,却能让她清晰认知到,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动。 像是回应她的触摸,那起伏的动静从左边跑到右边,轻轻一顶,连掌心也感受到了这轻微的震动。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宁湘懵懵的望着自己的肚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出宫回家赶了几日路,每耽搁一天,肚子就长大一些。 若是这样只穿中衣看着,孕相已经很明显了。 她在宫里想方设法都没能打掉这个孩子,回家路上时想过就在哪里药铺里抓一副药吃了,便能永绝后患。 可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宣明繁来。 想起他醉酒之后,抚上她小腹的手掌。 他知道她怀孕了。 她不知宣明繁是何时得知真相,也不知他是多强大的忍耐力,一直没有戳穿她。 他肯定记恨自己哐骗他、欺瞒他。 费尽心机让他还俗,还有了孩子,指不定多生气想要问她的罪。 她觉得他应该不喜欢她留下他的孩子。 但那些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膳食,一一进了她的嘴里。 他不喜荤食,却叫她侍膳,美其名曰是赏她吃的。 宁湘大快朵颐,没觉得有任何问题,此时一想,原来宣明繁早就知道她怀孕了。 他隐忍不发,若是没有季翩然那杯酒,醉意上头,只怕也不会说破她的秘密。 宁湘想起他俯身亲她时,残留在唇齿间的气息,实在让人忍不住地心颤。 她承认自己迷乱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间,敲门声响后,她慌乱地咬了他一口,落荒而逃。 美色误人。 男色也如此。 宁湘幽幽叹气,唾弃自己没出息。 宁母在门外唤她,宁湘连忙穿好衣裳,打开房门,扑来一脸风雪。 用过饭,宁母带她出门消食,走了几步,便遇上秀婶儿和几个妇人在说话。 看到宁湘纷纷凑上来,惊讶极了。 “果然是宁湘啊,你真的回来了!” “湘湘怎么回来了,多年不见,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一个伯娘追问“宫女不是进了宫就出不来了吗” 宁湘笑容不变,温声说∶“新帝即位大赦天下,放了近千宫人归家。” 旁边立刻有人问“我们家小莲怎么没回来” 小莲是当年和她一同进宫的宫女,只是进宫后就分去不同的地方,这么多年从未遇见过。 “是我伺候的主子仁慈,特意向皇上求了个人情,才能回来。” 那人不禁失望“那你比小莲运气好。” 宁湘只能安慰“日后大赦天下小莲总还有机会的。” “什么时候能大赦天下” 宁湘想了想,说“新帝即位、册立储君、或者打了胜仗都有可能大赦,皆看皇上的心思了。” 众人好奇起来,秀婢儿忍不住道“那皇上这人好相处吗脾气是不是特别暴躁,动不动杀人&a;“ 宁湘无语凝噎“这倒不会,皇上宽容大度,并不会随意杀人。” 许是宫里的事对她们来说太遥远太新鲜,仿佛打听什么趣事一般追着宁湘问。 宁湘闲来无事,也就时不时说上几句,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她口中的皇宫,还是一如既往的森严肃穆。 宫人循规蹈矩,垂首而过。 负责洒扫的宫人在总管的怒喝声中清扫着积雪,务必保证主子们出行不受影响。 狭长的宫道上,尚未清扫干净,便有一双金丝线绣的皂靴踩过,往上是一角竹青色的祥云暗纹衣袍,纤长白净的手垂在身侧,腕间金刚菩提佛珠泛着温润的暗光。 尤礼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神色,半晌才道∶“静贤长公主之子后日弥月之喜,请帖已经送了两次,请您赏脸去一去。” 静贤长公主是先帝容妃之女,下嫁勇定侯世子,月前诞下麟儿。 宣明繁步履从容,闻言淡声道“送上贺礼即可。” 尤礼笑容一僵“端王殿下的意思,是宫外景致好,请您一同去散散心。” 宣明繁脚下微顿,侧目瞥他一眼∶“他这么说的?” 尤礼硬着头皮点头“……是,殿下不是觉得您近来心情不太好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1章 第 41 章 天子出行,宫人纷纷避让。 尤礼脚步匆匆跟着回了勤政殿,替宣明繁撤下氅衣,侯在门口的兰月上了热茶来。 他坐在书案前,轮廓分明的面庞被氤氲的水雾遮了大半,语气平静∶“他既无事,便替我去静贤那里走一趟吧。” “是。” 尤礼退下,殿中再无旁人。 他不喜人多,素日里勤政殿几乎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他爱清净,这应当是他最乐意看到的。 然而近来,却是觉得这看似华丽精致的宫殿缺了些什么。 想了想。 哦,是那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曾经当着宣明呈的面,义正言辞说要一辈子留在皇宫,结果转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若不是再三确认她是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他还以为她在何处遇到了危险。 她大约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若非他从她房中找到那个包裹严实的药,也不敢相信,她并不愿留下腹中孩子。 等他知道她走了,已经无力去追。 那是她的身子,她的人生,她有权决定胎儿的去留,他不会干涉,也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不愿意的事。 但她就是有本事,毫不留情抽身而退,留给他一堆烂摊子。 次日朝会,顶着破损的唇角在御座上受尽打量。 大臣们意味深长,却又心照不宣的会心一笑。 宣明繁也不解释,风轻云淡地视完朝,回去找人时,却发现始作俑者已经不见踪影。 他才终于意识到。 她跑了。 以他的耐性和定力,明明可以抛却杂念,不去深想。 可她的声音便无孔不入地钻进脑海中,吞噬着他的理智,最后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常青诚惶诚恐进了书房时,便是看到天子撑着额头陷入沉思的样子。 ≈“他战战兢兢行了礼,御座上的人缓缓抬眸,≈“ 宣明繁目光幽幽,提到那个从不曾说过的名字。 “宁湘呢” 常青抖了抖,神色僵硬∶“她不是在勤政殿伺候么” 他垂首,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声色仍是温润∶“她不见了,但我想,你应当知道她去了何处。” 就是这么一句平静,看起来不带任何威胁的话,让常青头皮发麻。 有些人,天生是上位者。 这位一心诵经念佛的新帝并不是柔弱可欺。 常青敬重天子,不敢隐瞒,低声说∶“宁湘姑娘应当是回江州老家了……她之前提过,但属下并不能确定。” 宣明繁仰头,喉结滚动。 “知道了,下去吧。” 年关临近,因着先帝大行并无过年的喜气,加之今年放了近千名宫人归家,宫里似乎冷清的很。 仔细想一想,还是后宫无人的缘故。 若是新帝喜好女色,立后纳妃,生上几个皇子公主,宫里必然热闹。 可惜他们这位皇上,整日忙于朝政,身边并没有女人伺候,那日留在唇上暖昧缱绻的痕迹,仿佛也只是一场错觉。 相比皇宫的冷清,乡野中的年味倒是更浓。 各家各户已经剪了窗花,贴上对联,清理门户准备过年了。 宁湘拿着红纸教序秋和知雅剪了各式各样的窗花,都是从前和宫里的老嬷嬷学的,一眼瞧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知雅喜欢她剪的小兔子,十分卖力的夸奖她∶“姑姑真厉害!” 序秋去找浆糊来贴窗花,宁湘在院子里指挥。 “往左一些。” “矮了,再高点!” “不行,有点歪了……” 序秋还不够高,费劲踩在凳子上,好不容易贴上却着实看着难受。 宁湘索性视而不见,又拿过纸笔写了福字。 方氏提着水壶出来,看到她的字哟了一声∶“湘湘字写得不错!” 宁湘忙摇头“我不行。” 她这字顶多算清秀工整,毫无书法可言,她所见过的,还是宣明繁的字最好看,遒劲有力、清透洒脱。 方氏笑了笑≈“ “什么比我强你们又在说我坏话了” 院门外响起宁远青不满的声音,他开门进来,宁湘回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长相端正,身形挺拔,在这小院里甚是亮眼。 方氏看了看,诧异道“这是奚家二郎吧,三年不见,险些认不出来了。” 奚留含笑揖礼,“大嫂子。” 奚留家在村东头,十几岁时进了县城里的镖局,走南闯北甚少回来。 宁远青唤过尚呆愣的宁湘,热络地介绍∶“湘湘,还记得奚留吗?小时候你们常一起玩的。” 她略惊讶偏头,在自家兄长眼神中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对奚留自然还有印象,他长自己一岁,那时候村子里的玩伴也不分男女,胡天胡地四处疯玩。 宁远青大了她六七岁,忙着做农活为爹娘分忧,只有她年纪小无所事事,整日跟在奚留和几个大孩子后边。 比她年长的男孩念了书,学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便不愿同她,只有奚留丝毫不嫌她,时不时从家中拿些吃的与她分享。 后来她进宫,还和奚留抱头痛哭了一顿,说自己将来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他。 两人村头分别,便是整整八年没有相见。 如今猛地遇上,彼此都透着陌生和尴尬。 还是宁湘先反应过来,勾唇而笑∶“别来无恙啊,奚留。” 女子站在庭院中,姿容胜雪,形貌映丽。 本来只是一句寒暄之语,奚留莫名地红了脸,局促地点头∶“宁、宁姑娘。” 宁远青拍拍他的肩“这么见外做什么。” 奚留被说得不好意思,在这儿留不住了∶“快晌午了,我先回家了,得空再来……” 他一溜烟跑了,宁远青不明所以∶“哎!怎么就走了?” 宁湘手里还拿着笔,转头放回桌上才问“大哥,你带奚留来家里干嘛” 宁远青笑得意味不明“你明知故问” “什么意思”话说完,宁湘忽然醒过神来,“你不是想撮合我跟奚留吧” 宁远青说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奚留为人不错,又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我相看好久了。正巧他今日回来,便先让你瞧一瞧,若是满意,我知会他一声,让他上门提亲!&a;“ 宁湘不明白怎么这件事转眼就发展到奚留要上门提亲的地步。 不得不说,宁远青的动作可真是快。 前几日宁母才叫他帮忙留意,今日就把人带跟前来了。 宁湘这才惊觉,他们都不是在说笑。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男婚女嫁顺应天命,可以她如今的样子,怎么可能再嫁人。 宁湘无奈扶额,半晌憋出一句∶“大哥,你这也太着急了……” 宁远青没觉得着急“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虽然大哥觉得你不嫁也没关系,但我们总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多一个人疼你不好吗?” 她叹气≈“ “那也不急,奚留二月里才走,先相处着。” 宁湘“…” 宁母去放了羊,听闻奚留回来了,立刻眉开眼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老听他娘念叨。”说罢转头看向宁湘,“第一眼见着可还满意?” 宁湘埋头吃饭,不作回答。 她只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往后几日她时不时的就能见到奚留,没有初见时的拘谨,见到她便会笑起来,说上几句话。 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很多宁湘感兴趣的奇闻异事,两人也不是才认识,很快又重新熟络起来。 但也仅限于家里人在时,宁湘才和他说话,时刻注意着分寸。 倒是奚留不怎么介意,偶尔带些走镖时得来的小玩意儿送给序秋知雅,哄得两个孩子欢喜不已。 宁湘抱着手臂在屋檐下看着。 这不是个好预兆。 她深信自己一旦松口,宁母肯定应下这门亲事。 除夕用过年夜饭,奚留又带来了焰火,序秋和知雅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宁母推推她的手臂,让她也去玩,宁湘借口回房添衣裳拒绝了。 她如今怀着身孕,身子日渐沉重,正好宁母年纪大了夜里歇得早。 宁湘照顾宁父洗漱回来,宁母已经快要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关上门还是惊动了宁母。 ≈“ 宁湘拆了发髻,拿起木梳梳头,随口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宁母看着她,不满道“我看你分明是拒绝人家” “哪有。”她不承认。 “奚留这孩子哪里不好” “挺好的。” “那你怎么不喜欢” 宁湘挪着凳子转过头,不解问∶“他好,我就得喜欢他?” 宁母被问住。 往年宁湘不在身边,她这个做母亲的连给说亲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宁湘好不容易回来,自然迫不及待的想要补偿她。 “娘只是觉得错过你最好的年纪,亏欠了你。” 宁湘一本正经“我现在也是最好的年纪。” 宁母倚在床头,哭笑不得∶“忙完了吗,快过来躺着。” 宁湘点头。 只是要上床时,又停下脚步。 她不是一个黏糊的人。 担心有些事越拖越久越麻烦,索性不如坦白了好。 回家这些日子,宁父宁母嘘寒问暖,大哥大嫂也处处关怀备至,他们一味对她好,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这样宁湘莫名其妙的忐忑起来。 直到今日,奚留又来了家里,她才慎重考虑了一番。 深吸口气,宁湘缓缓开口∶“娘,有件事,我想应该要告诉您一声。只是您千万稳住,别动气&a;“ 宁母一脸困惑“什么事,这样严肃” 宁湘不语,站在床边脱了衣裳,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 宁母着急道“脱了衣裳还站着干什么快来躺着” 宁湘没动,站在原地,“娘,您仔细瞧我有什么不一样?” 宁母一愣,认真的打量她。 她回家这段时间,是圆润了不少,可完全算不得胖,唯有…… 唯有肚子,格外显眼些。 宁母看着她的肚子,迟疑伸出手≈“ “我这肚子里,有个孩子。”宁湘闭了闭眼,豁出去了,“五个月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2章 第 42 章 宁母张了张嘴又闭上,反反复复如此,震惊地无以复加。 “你、你你你……怎么会……” 也许口说无凭不如眼见为实来得令人信服,若是旁人与她说宁湘有了身孕,她定然是不肯信的。 可此时亲眼见着她衣裳下圆润的肚子,比一切虚言都来得真实。 宁母还是难以接受“你怎么……怎么会怀孕” 宁湘吸吸鼻子,钻进被褥里,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娘,我说我嫁人了,你信吗?” “嫁人”宁母更震惊了。 “之前我在太妃娘娘宫里当差时,认识了一个殿前司护卫,他为人正直,待我极好,有次我不小心跌进水池里,便是他救了我。这几年是他护我周全,我万般感激,太妃娘娘见我们有情,便指了婚事,所以才有了身孕。” 宁湘说得严肃,宁母深信不疑“然后呢” “九月里他被派了任务,押送犯人流放,因着路途遥远,来回要半年,正巧得恩赦我能出宫来,便回家等着他来接我……” 宁母久久不语,没想到这其中有这样的内情。 忽然得知宁湘怀孕,她猜想她可能是受了什么委屈伤害,还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坏事。 宁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虽然一时难以接受,却还是心疼地抚了她的脸。 “怀孕很辛苦吧,往后肚子大了更难受……” 宁湘庆幸自己没因着怀孕呕吐乏力精疲力尽,倒是她受了不少罪,这个孩子还坚强地待在她肚子里。 只是她的真实情况和告诉宁母那些有出入。 天地良心,她不是想说谎欺骗宁母,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真相。 她怀了孩子,是当今皇帝的。 宁母要吓死。 眼看宁母逐渐接受了她怀孕的事实,宁湘却忍不住道“可我不想生……” 宁母怔了下“为什么” 宁湘没能说出口。 宁母神情涩然∶“孩子来找你,是你们有母子缘分,怎能轻易舍弃?当初我生你们兄妹三个,哪个不是拼尽了力气,叫我当眼珠子一样的疼着?&a;“ 所以当初二儿子走时,她哭得眼睛都要瞎了,恨不得就此随他去了,可她还有别的孩子需要照顾,不能一蹶不振。 后来宁远青娶妻生子,有了孙子,宁母更是付诸了身为长辈所有的爱意。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亘古不变。 宁湘哑然∶“我……” 宁母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问∶≈“ 她摇头“没有……” 宁母显然不信,又问“你夫君叫什么名字” “啊”宁湘呆住。 压根没这个人,让她怎么编? 见宁母疑惑看过来,大约是质疑她为什么说不出自己夫君的名字。 宁湘硬着头皮想了想“他叫……荆文。” 荆文。 净闻。 说得也没错。 这是净闻法师的孩子,不是宣明繁的。 尽管他们是同一个人。 宁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婿扔下孕妻出远门的行为有些生气,尤其放任她一个人从京城赶路回来,更是危险重重。好在路上没有什么意外,宁湘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不然她更加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宁母看宁湘没理解到女子滑胎的可怕程度,忍不住叹息,“你二姑家的媳妇春华就是因为怀孕六个月时,误食了滑胎的药物导致流产,最后不仅孩子没留住,连自己的命都险些搭上,大夫说春华今后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宁湘听得寒毛倒竖“这……这样可怕” “女子怀孕本就不易,有时候滑胎比生产时更危险,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从知道怀孕起,宁湘就不曾想过要留下这个孩子,当初在宫里无计可施只能作罢,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宁母却告诉她滑胎的危险。 宁湘爱惜自己的小命,也担心这个孩子的存在会带来无数的麻烦。万一她的谎话暴露,宁母知道她根本没有什么夫君,会不会把她赶出门去? 这些问题,足够让宁湘焦头烂额,原本已经做好的决定,此时开始动摇起来。 养个孩子吧,好像也不是太难…… 因为宁湘的事,宁母早前的睡意已经烟消云散,母女俩彻夜长谈,早上起来,宁母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 正月初一,宁湘照旧赖床到日上三竿,宁远青敲门,扯着嗓子让她一起去寺庙上香。 宁母端着热水从书房出来,听见这话皱了皱眉∶“你是还约了奚留?” 宁远青说是啊。 宁母说“湘湘不去,你们去吧,以后也别让奚留单独见你妹妹。” 宁远青诧异”为何” 昨日不是还挺支持的么 宁湘一回来,宁母就叫他为妹妹留意夫婿,他好不容易从青年才俊中挑中了奚留。 宁母前儿还说他眼光不错,奚留与湘湘很是相配。 结果转头,她说不要让奚留上门了? 宁远青百思不得其解∶“娘,您怎么一晚上就改变主意了?是不是湘湘说她不喜欢?” 宁母正要开口,房门忽然开了,宁湘穿戴好出来,说“大哥替我回绝奚留的好意,我的确不喜欢他。” 宁远青试图为奚留说话“你们还没怎么说过话,怎么就不喜欢其实奚留挺不错的……” “奚留的确很好,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能耽误人家。” 宁远青无奈“你这……” 见宁湘态度坚决,他的追问不起作用,只能无可奈何的应下。 “行吧。” 十里外有座寺庙,正是年节上,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雪天路滑,宁湘走不了远路,奚留自然也没去。 不知宁远青怎么说的,留之后几日奚留便没有再出现过,像是特意避开了似的,宁湘再没见过他。 直到年初五拜财神,宁湘揉着在香烛里熏疼的眼,余光瞥见奚留从门前路过。 却是没有再进来打招呼。 唉…… 这些年轻人,可真懂事。 再后来遇上,也只是点头之交,无人再提别的。 邻里们见奚留往宁家跑了几趟日渐没了动静,隐约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自从宁母得知了自己怀孕的事,宁湘几乎没有再刻意隐瞒孕相。 她脸上不长肉,只长肚子,稍微挺直脊背撑着腰肢,便能看出来。 怀疑她长胖的不少,只是没人把她往怀孕上想。 还是在一家人用晌午饭时,宁父瞥见她喝汤后摸着小腹的小动作,不禁皱眉。 宁湘一顿,迎上父亲探究的视线。 饭后没等宁父歇下,便亲自说了这事。 宁父得知她怀孕的真相,险些从轮椅上跳起来。 “那个男人呢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回来” 她一个女子,怀着身孕独自赶路,已经足够让人担忧,回来月余,也不见那个叫荆文的找来,宁父立时觉得女儿很有可能是被骗了。 宁湘没忽略到他脸上的不满,顺口解释∶“他是派了外差,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宁父仍是不不满意“他真有你说得这么好,怎么连家书也不寄上一封” 宁湘∶” 她是不是还要去搞一封家书 好在宁母在旁边替她解围“年轻人心有志向是好事,湘湘好端端回来,就不要多想了……” 宁父却对这个女婿不甚满意,尤其看到宁湘挺着肚子,艰难起身时,更坚定了要好好斥责荆文一顿的想法。 宁父在生气,宁母在劝慰,宁湘掀开避风的门帘想要出门透气,却见大嫂方氏经过眼前时略着急的步伐。 “大嫂。”她唤了一声。 方氏停下脚步,尴尬的摸摸鬓角,“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我本来是路过……” 实在是宁湘嫁人怀孕太出乎意料,相处了月余,她生过两个孩子,竟然都没能看出她有身孕。 宁湘现在本就不打算再刻意隐瞒,见方氏愧疚不安,便亲热握着她的手∶&a;“嫂子别告诉我大哥就成” 方氏一言难尽,“那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果不其然,直到上元节前,宁远青提议去城里看灯会时,都没注意过宁湘圆润的肚子。 序秋和知雅听说要进城,便兴致勃勃非要跟着同去。 方氏拉过女儿,担心她横冲直撞伤到宁湘。 “看完灯会很晚了吧,我怕湘湘受不了。” 宁湘只在宫里看过上元节灯会,先皇后在御花园设宴,邀请世家贵女们参加。 宫规森严,处处受制,即便花灯玲珑精致,奢华无比,也难免无趣。 不像市井间,花灯如星辰般缀在苍茫夜幕中,伴着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宁远青抱着知雅,宁湘和方氏一左一右牵着序秋,见着前方卖糖葫芦的货郎经过,俩孩子便嚷嚷着要吃。 宁远青给宁湘也买了一串,酸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当真是美味极了。 宁湘心满意足地微眯着眼,视线落在不远处老榕树下,却莫名一窒。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环顾四周,又并没有发现异常。 她觉得是自己多疑多思的错觉,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赏灯去了。 几日之后。 数百里外的皇宫。 常青掐着时辰到了勤政殿,正好遇到下朝的宣明繁。 他从重重光影里信步而来,身形如玉,清隽出尘。 “皇上。” 他在廊前停下脚步,明媚的日光落在眉眼上。 “如何” 常青迟疑了片刻,如实禀报∶“宁湘姑娘一切都好,就是看着身姿丰盈,像、像是……像是身怀有孕的样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43 章 一更 除夕那日,常青照例酉时换防,尚未下职,宣明繁便召见自己。 他当以为因为宁湘的事,皇上要秋后算账,心中不安,还想着丞相能不能知道自己落难,好歹援手一把。 结果到了跟前,宣明繁只是淡然吩咐他去江州一趟。 江州在北方,离京城几百里,大年初一皇上如此郑重其事定然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然而他只是叫他去看看宁湘,还不必现身。 开始常青还不明白为什么宣明繁要他去看宁湘,既然舍不得人家,只看看做什么。 待常青在宁家蹲守了几日,看到宁湘冬衣之下略显丰腴的腰身,和走路时的姿态,很快反应过来皇上到底叫他看得是什么。 因为他家中也有身怀六甲的妻子,女子怀孕月份大了,从背面都能看出不同来。 常青本来还在为宣明繁遗憾,一心记挂的人怀了别人的孩子,如今再追去江州也是为时已晚。 然而这会宣明繁看他难以启齿地说出真相,并没有多震惊,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脑中一激灵,常青霍然色变,震惊看着宣明繁∶“难道宁湘姑娘怀的孩、孩子……是是是您的?” 看宣明繁沉默平静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朝臣们眼中,皇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勤政殿进出往来的宫女,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 丞相还想方设法让宣明繁立后纳妃,殊不知人家不仅有了中意的姑娘,甚至还有了孩子,他们折腾这许久,却是半点不知情。 眼看宁湘的肚子有五六个月了,常青猜测应当是回宫前有的,所以她跟皇上之间的真实情况是,她冒犯了宣明繁试图逃跑,机缘巧合又进了勤政殿伺候。故而之前追着让丞相放她出宫时,一定是因为怀了身孕,为了刻意躲避宣明繁。 两人的纠葛暂且不论,常青唯一的感叹是皇上天赋异禀,一次就有了孩子,真不愧为大梁天子。 这是件大事,足够震惊朝野四海。 可怜丞相和御史中丞两个老臣,为了让皇上能采选嫔妃充盈后宫绞尽脑汁,世家贵女们的画像恨不得堆满整个勤政殿,结果谁也想不到,今年仲夏之季,大梁新帝的皇长子或者皇长女就要出生了。 宁湘一心想要出宫,怀着孩子也不愿留下来,这都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宣明繁开口去接人。莫非他就等着几个月后孩子出生,把大皇子抱回来。 去母留子…… 想到这个可能,常青不禁为宁湘捏了一把汗。 前朝去母留子的例子可不在少数,等大皇子平安降生,处决了生母,另寻一个身份尊贵的养母抚养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天子帝王,薄情寡性,历来如此。 常青的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欲言又止地张张嘴。 宣明繁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宁湘姑娘既已有了皇嗣,也请皇上看在腹中皇子殿下的份上,将来留宁湘姑娘一命吧!” 毕竟也共患难一场,常青不忍心看宁湘受到伤害,将来皇上若是不肯饶恕,他也得去求丞相帮忙说情。 宣明繁侧目,眼中带着几分困惑“谁说我要杀她” ≈“常青以为宣明繁会因为宁湘算计了他,心怀愤恨要除之而后快,结果他并不打算杀她么 常青尚未松口气,看到皇上冷幽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轻飘飘地开口“我杀你,也不会杀她。” 那夜用在他身上的药,跟常青可脱不了干系。 果然,常青听见这话立时腿软,战战兢兢地说∶“这这这属下……您心胸宽广,千万别和属下计较” 若是换了个皇帝,被人如此算计,他也许早就人头落地了。 但宣明繁慈悲为怀,天性仁善,就算如此,也没有打算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日头升上半空,带着些微的暖意,宣明繁站在金芒里,面容沉静。 “你带几个人,过些时日随我北上。” 常青愕然“您要去江州” 想到什么,他立刻来了精神,“是要接宁湘姑娘回宫吗?” 话问完,眼前人已经转身进了殿。 他并没有等来宣明繁的回答。 + 宁湘逛了一场灯会,觉得身子倦怠,接连几天夜里睡不安稳,醒来时精神欠佳,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看序秋和知雅玩雪仗。 “不吃了,堵得慌。”宁湘靠在椅子上仰头顺气,这两日肚子里的孩子开始频繁的动弹,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最大的难处是随着日渐长大的肚子,夜里睡不舒坦,吃得也比从前多些,早上起来穿衣裳觉得贴身的夹袄紧了许多,估摸着自己又胖了不少。 ≈“宁远青嫌弃,招来序秋把栗子分给妹妹,转头端详宁湘一眼,疑惑的皱了皱眉,“我是觉得你胖了些,是不是吃多了的缘故?” 宁湘翻了个白眼,不想跟他说话。 全家人都知道她有了身孕,除了宁远青和两个孩子。 这会儿她在他眼前抚摸着肚子,大哥也一点异常没看出来,她都不知该说他是心大,还是傻。 方氏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篾箩,坐在宁湘身边摆弄针线,见宁远青还傻乎乎的样子,不由得叹声气。 宁湘看她手里的绣样,凑过脑袋“嫂子你干嘛呢” 方氏温柔一笑“我见你的夹袄像是小了,给你重新做一件。” 宁湘受宠若惊,抱着方氏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a;“嫂子你太好了!比我大哥细心多了,可惜我不会针线活,没你做的好看……” 方氏忍俊不禁“那我教你将来给孩子做。” “好啊!”宁湘信心满满,学着方氏的样子走针引线,没一会儿就把手指戳出了血。 宁湘果断放弃“我不是做女红的料。” 方氏安慰她“我从前也不会,有了孩子慢慢学着学着就能做了,你先做件肚兜,正好孩子出生用得上。” 宁远青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孩子” 序秋知雅那么大了,还穿得上肚兜? 方氏无可奈何摇摇头,宁湘没忍住“大哥,你想要外甥吗” “外甥”宁远青嗤笑一声,“你嫁人了吗,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宁湘顿了顿,说“不出意外的话,五月里你就能看见一个外甥或者外甥女。” 宁远青彻底傻眼。 怔愣半晌才盯着她的肚子,难以置信的表情僵在脸上,消化良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一连串的问题砸来,宁湘慢吞吞的折腾着针线,不急不缓的一一解释,宁远青瘫在椅子上,双目无神。 “所以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 方氏嘲讽一笑“谁瞒你,是你自己眼神不好看不出来。” 宁远青眉头紧锁“那我妹夫呢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宁湘瞬间心虚起来,敷衍道“快了快了,应当下月就回来了。” 宁远青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夫没有丁点好印象,暗暗发誓等他来了,一定押在他门口跪上两个时辰,绝不把湘湘轻易交给他。 家里即将添丁的喜悦,很快冲散了宁远青那微不足道的不满,他也没本事往深处想。 宁湘却担心下个月爹娘要是没看到传闻中的女婿,会不会把她赶出门去。 夜里宁湘做梦,梦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道路,有人从浓雾中来,盯着她的肚子,目光如炬,“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去哪儿” 宁湘大惊失色,捂着肚子后退“没有,我没有怀孕……没有孩子,没有……”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黑暗中的人走近了,佛珠转动的声音清晰传进耳朵里,她被困在他手臂间。 惶然抬眸,迎上一双漆黑的眼。 锐利、冷漠,锋芒毕露。 宁湘瞬间惊醒,捂着心口不停喘气。 她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过宣明繁了,初离宫时提心吊胆,天天做梦,梦里他凶神恶煞,眼神阴鸷,恨不得要吃了她的肉。 在家人身边的时日长了,没有任何宣明繁的消息,宁湘也就放了心。 心想他可能忙于政务,没空理会她去了何处,也可能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不值挂怀。 一国之君本就不缺女人伺候,更不缺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她出宫这些时日,说不定画像上那些贵女们已经进了宫,整日美人在怀,早记不清她是谁了。 这个认知,让宁湘心头生出一丝失落来。 她从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一想到宣明繁,就不禁想起他还俗前的样子。 冷清高洁的净闻法师虽然四大皆空,但是心存怜悯慈悲,面对她那些无理取闹的折腾,也不见生气。 可他当了皇帝就不同了。 万里江山尽归于手,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 她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又算得了什么…… 宁湘摸摸肚子,小声嘟囔∶“你爹不要你了,我也不想要了。” 掌心微微一动,孩子像是听见她的话,奋力地反抗。 宁湘心一软≈“ 自从能感受到胎动时起,宁湘就没有像当初那样强烈要流了他的冲动。 女人向来心软,何况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她唾弃自己不够果决,一而再再而三拖到如今,已经彻底下不去手。 她若真有个当侍卫的夫君还好,可她孩子的亲爹是皇帝,将来孩子出生又该怎么办。 宁湘陷入无边苦恼中,睁着眼睛望着床帐。 看来她得想法子,告诉爹娘,她儿子的爹在回来路上被贼人截杀遇害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44 章 二更 家中岁月悠闲自得,宁湘养胎万事不愁。 正月尾梢,新年的喜气渐渐淡去,一场早春的细雨蒙蒙坠在屋檐上,等了两日天才放晴。 晨起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宁湘陪着宁母早早出门,准备好香烛,往后山而去。 二月初一,是宁彦之的忌日。 一年深秋时节,宁湘和邻家妹妹在河边玩耍时,失足跌入水中,才从书院回来的宁彦之扔下东西就跳进水里救她。 那时已是十月。 宁湘记得河水冰凉刺骨,她在水中沉浮,二哥多次都没能抓住她。 水流那样湍急,他依旧义无反顾。 还好,她和宁彦之都平安上了岸。 但是不幸的是,宁彦之至此落下了咳喘的毛病。 次年开春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医。 宁湘还记得,二哥前一日还在说等他病好了,要带她去他的书院看看。 宁彦之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少年才子,开蒙恩师是几十年前赫赫有名的探花郎。 宁彦之天赋绝佳,十三岁中了童生,十六岁考中秀才,恩师断言进士及第不再话下。 可天妒英才,他死时还不到十八岁。 宁母哭得声嘶力竭,宁父一夜白了头,宁湘麻木地跪在二哥灵前,心想死的人为什么不是她? 她已经答应入宫,拿着三两银子去给他请大夫了,明明已经有希望了,为什么他还是要死。 宁彦之惨然一笑,摸摸她的头说∶“二哥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可宁湘不能原谅自己,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看着二哥下葬,看着他的恩师泣不成声的摇头。 她毁了一个英才。 毁了全家的希望。 尽管爹娘和大哥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句责怪的话。 宁湘想,她或许不应该留在这个家里了,爹娘心里一定不待见自己。 在村口登上进京的马车时,她看到宁母站在大槐树下泪如雨下,哽咽叫着她的名字。 她问“湘湘,你还回来吗” 宁湘摇头,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此去便是整整八年。 直到听晴雨说起宁父伤了腿,再走不了路。 她的愧疚,她的不安,终于促使她迫切地想要回家。 二哥坟前干净整洁,像是有人时常打理过的。 面对儿子的离世,宁母早就能够坦然接受,这会儿还能露出笑意。 ”之前你不在家时,我闲着无事便来看看你二哥,后来年纪大了上山费劲,便是你大哥来。你二哥生前爱洁净,不能让他死后坟前也脏污破败!” 宁湘点燃香烛,青烟熏红了双眼,声音也沙哑∶“娘……你会怪我吗?” 宁母一顿,摸摸她的头∶“傻孩子,都过去了,你别再自责了。” “可我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她逃避,不敢提起二哥,更不敢来看他。 宁母摇头,替她别过耳边的碎发∶“人各有命,你二哥来世间一遭陪我们一程,也算是尽了缘分了。” 宁湘抹去脸上淌过的眼泪,黯然低头∶“对不起,娘,都是我的错……” “都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你二哥一定也盼着你好。”宁母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温声细语,“你别自责,还怀着身孕呢。” 宁湘哭着点头。 大 二月二,春耕节。 这天敬龙庆贺,天子带领百官在京郊设祭坛,以祈龙消灾赐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冗长的祭典从辰时起,正午时分结束,宣明繁修行多年,身心坚韧,祭礼下来,仍是风轻云淡,一派从容。 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臣就受不住了,走下台阶时腿都软了,若非有百姓围观,怕是要叫人给抬下去。 宣明呈板着一张脸,走出老远才揉揉肩膀揉揉腰,惨叫连连。 “还好这样的祈福祭礼一年就一次,多几次我身体可受不住。” 宣明繁走在前边,闻言偏头看他一眼,却并不说话。 宣明呈被他看得浑身一紧,迟疑道“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宣明繁淡淡开口“昨日贵太妃找到我,说有要事相求。” 宣明呈皱眉“我母妃有什么要紧事儿怎么不找我” “太妃娘娘托我为你在世家中择一门亲事。” “什么……”宣明呈脸色一变,开始跳脚,“我母妃怎么又开始打主意了!所以皇兄答应了吗&a;“ 宣明繁收回视线,负手向前“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自当尽力而为。” 宣明呈愁眉苦脸跟上“……不是,皇兄,您掺和这事干嘛,你自己都是孤家寡人一个,怎么不先考虑自己” 他漠然置之“你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了。” 宣明呈幽幽道“您这是心情不好,拿我出气呢” 宣明繁侧目。 他继续说“那个小宫女不见之后,我就觉得您变了,没个可心的人伺候,是不是浑身不是滋味日思夜想、牵肠挂肚……” 他还真以为宣明繁打算一辈子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原来只是没有遇见真心的喜欢的人。 宣明呈自觉自己眼光独到,送了一个宁湘去,就让宣明繁难以忘怀,在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要说那姑娘也是狠心,抛弃他皇兄这绝无仅有的人跑了,真是傻得无可救药,在宫里锦衣玉食当皇妃不好吗,非要出宫吃苦去。 看来他得想法子,另外找美人给皇兄送去了。 前边的人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既然懂得这样多,我也不能拂了太妃的意,改明儿让人把贵女画像送你府上,挑个好的,上门提亲。” “别啊……皇兄” 扔下叫苦连天的宣明呈,宣明繁上了车辇。 常青打马过来,难掩眼底的兴奋∶“皇上,车马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车轮滚滚,惊起黄尘漫天,宣明繁掀开车帘,看向远处绵延的群山。 “后日。” 大 春日野穹,山水复绿,院子里积雪化了,总算有了几分暖意。 宁湘推着宁父出门走了一圈,心情难得畅快起来。 宁父心疼她“你别忙活了,坐下歇歇。” “好。”宁湘笑吟吟应了,在旁边草垛坐下,抬手揉了揉着腰,如今肚子大了,的确是有几分疲累。 宁父责怪她“你这样子,就不该陪我出来,万一摔了可怎么是好” “不走远了,过会儿我们就回去。” 宁父无可奈何,想到什么,又道∶“湘湘,等过几日天暖和了,我想让你大哥带人把家里翻修,再扩两间屋子出来。” 宁湘微惊“为什么” “你快生了,带着孩子总要住得宽敞些。” 宁湘忽然明白过来宁父已经察觉了什么。 除夕时她就说自己的夫君很快来接自己,这都过去一个月还没动静,宁父定然知道她说谎,却也不拆穿,只是说要为他们母子修两间更大的屋子。 宁湘心中感动,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把真相和盘托出,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她已经离开皇宫了,这个孩子和那里也没了关系,说了真相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恼,令爹娘更加担忧。 “听爹的。” 宁父笑起来“那回去我跟你大哥说。” 父女俩坐了一阵,宁湘担心宁父受寒,便推着他回去,离家尚有数百步远,就听见了些动静,伸长了脖子也没看见什么。 加快脚步回去,路逢秀婶儿脚步匆匆而来,看到宁湘,长舒一口气。 “湘湘你赶紧回去吧。” 宁湘莫名“怎么了秀婶儿” 秀婶儿大口喘着气,急忙道“你家里来了好些人,约摸你夫君回来了吧!” 这些时日,村里人大多知道宁湘在宫里被太妃娘娘指了婚事,嫁给了一个禁军侍卫,虽然觉得这事新奇,却也慢慢都接受了。 秀婶儿看到那些人穿戴奢贵,带着兵器,只当是宁湘的夫君回来了。 听见这话,宁湘眼皮一跳,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推着宁父快步回家,远远远看见家门口堵满了人,带刀的侍卫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远处有邻居探出头来,窃窃私语。 宁湘在宫里八年,自然认得他们的公服,在一瞬间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看到她来,门口的人纷纷让出道路。 宁湘脚下发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艰难地挪动脚步进了门。 宁母和宁远青都在,神情僵硬,分明受了不小的刺激。 她抬眸,不甚宽敞的院子里立着一人。 只一个背影,宁湘就认出了他。 宁远青开口“湘湘,他……” 容色清冷、矜贵无双。 那双墨玉般漆黑的眼眸看过来,盛着浩荡波澜,微光涌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5章 第 45 章 二月初的天尚且严寒,料峭的冷风灌进衣袖里,让人不自觉地颤栗了一下。 宁湘傻傻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几步之外的人。 她深刻的怀疑是自己没睡醒,眼花了。 不然她怎么会在这里看见宣明繁呢 眨了眨眼,还在。 她没眼花。 他一袭竹青祥云纹襦袍,身披月色氅衣,身如松柏,光风霁月,腕上仍然缠着一串黑色佛珠,整个人清冷出尘,高不可攀。 他突兀站在那里,与这个陈旧的小院格格不入,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宁远青偷摸摸瞥了他一眼,目光复杂,艰难喊了声妹妹∶≈“ 宣明繁抬眼看过来,澄明的双眸中似有暗光浮动。 宁湘如梦初醒,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开口∶“……皇上。” 她低着头,衣服下肚子微微隆起。 比她两个月前离开时,明显了许多。 宣明繁盯着她良久,温声开口∶“许久不见,可以随我回宫了吧?” 宁湘本来还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虚,闻言却是意外∶“什么?” 宣明繁冷静看着她,淡淡道∶&a;“归宁省亲足足两月,想来也够了,你如今月份过大,还是随我回宫,总要伺候的周到些。” 宁远青震惊且复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所以这个忽然闯入他家中,要找宁湘的人,是她的夫君? 还是宁父坐在轮椅上问出了这个疑问“湘湘,这位是” 宁湘不想承认,可事实摆在眼前,宣明繁面色清淡,似乎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他、他是皇上……” 宁父看他气度不凡,猜到是什么富贵人家,不想竟然是当今天子。 立刻吓得变了脸色,颤巍巍地要下地行礼,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泰山大人客气。” 这一句泰山大人,让宁父瞬间凝滞。 “宁湘乃东宫宫女,我心悦已久,一直相伴在侧,因担忧泰山大人腿伤,她自己先回来了,只因我初登基分身乏术,暂无力顾及,今日得空,就是特地接她回宫的。” 宣明繁语气温和,说话时从容不迫,单从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说谎话的样子。 只是他的说辞和宁湘说得大相径庭。 宁湘说自己跟一个侍卫成了亲有了孩子,这会儿侍卫没出现,倒是引来了当今皇上。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纠葛不成? 宁家人局促不安,都不曾想到家中会突然来了这样一位贵客。 宁远青一时没反应过来“湘湘你不是说你夫君是侍卫”怎么和皇上又扯上关系了 宁湘头皮发麻,脸上滚烫起来∶“没有……” 宣明繁探究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很快又移开,声色淡然∶&a;“除我之外,她不曾嫁给旁人,腹中孩儿乃大梁皇长子。” 宁远青傻眼。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当今皇上会出现这里? 所以说湘湘嘴里的荆文并不存在,她怀得其实是皇上的孩子? 还是宁父见过风浪,尽管对皇帝的到来感到难以置信,还是很快镇定下来,知道宁湘不承认是有她的苦衷,试探着说“湘湘回宫时不曾与我们提过宫里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宫里是什么模样,如今若随皇上去了,当是以什么身份” “册位淑妃,咸使闻之。” 宁湘瞪大了眼,下意识拒绝“我不要……” 宣明繁抬眼,轻飘飘地看着她“为何” “我不想进宫。”她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还愿回那个地方去?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和声问∶“我们先谈谈?” 她埋着头,显然不愿意。 宁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生怕宣明繁降罪于她,小心翼翼往旁边让了让∶“湘湘,带皇……皇上去屋里坐坐。” 宁湘惊诧于宁母如此敏捷的反应,见了皇帝不是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吗? 她倒真把宣明繁当女婿了 最后宣明繁还是跟她进了屋。 不得不承认,看到他的第一眼,她是慌乱害怕之余,心底深处还有一丝悄然而生的欢喜。 这点认知,让她瞬间醒神。 真是傻了,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并不算大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回家后的两个月她一直住在这里。 小火炉上还煮着姜糖茶,早起咳嗽了两声,宁母便把汤煨在炉子里,叮嘱她记得喝。 然而还没来得及喝,宣明繁来了。 她倒了一碗,送到他跟前“您喝吗” 宣明繁身量高,在这狭窄的屋子里显得分外局促。 他看着那双素白的手,接过汤碗。 “为什么不告而别” 平静的质问劈头盖脸而来,宁湘一时语塞∶“我……” 她在他幽深的注视里艰难开口“我想回家。” 他眼神淡漠“京城离江舟几百里,你就孤身回来” 那时回家心切没在意,现在想想,她一个弱女子,怀着身孕冬日赶路,危险重重,若非运气好,说不定已经死在哪里了。 她尚在庆幸,他已经放下了空碗∶“随我回宫吧。” 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 “那你为何留着孩子” 宁湘捂着肚子,面颊微红“这是我孩子,与你无关。” 宣明繁面无表情“这孩子怎么来的,你当真记不得了” 说起这个,宁湘就心虚。 当初若非为了和丞相的交易,她也不会去引诱净闻法师,下了药睡了一夜,留下这个孩子后患无穷。 宁湘索性豁出去了“你若嫌他是个麻烦,大可以给我一碗汤药,以绝后患。” 宣明繁眉心微蹙“他是皇长子。”换言之,他不会杀了自己的孩子。 宁湘知道,净闻法师心怀慈悲,绝对做不出残害子嗣的事。 所以当初得知她怀孕,他心里尽管愤怒,也没想过要她打了孩子。 他垂眸“随我回宫,生下孩子,任由你离开。” 宁湘依旧嘴硬“都说这孩子与你没关系……” 房门紧闭,唯有轩窗半开,凛冽的寒风灌进屋子里,宁湘听见他在风声开口。 “所以我应当提醒你,那夜客船上发生了何事” 火炉上还冒着热气,宁湘觉得燥热,难堪地别过脑袋。 每每提起一次,她就想起暗夜之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她是如何引诱了他,是如何极尽缠绵。 宁湘垂头丧气“我是被逼无奈……您就当是一场梦,忘了吧!” “那你腹中孩子呢?这是皇长子,他被朝臣寄予厚望,岂能轻易流落在外。”宣明繁静静看着她,眼中微澜起伏,“你知我出家多年,对女色无意,此生大约也就这一个孩子,他日孩子降生,你仍然能离开。” 宁湘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几乎能确信这是他能做到的事。 别人三妻四妾,美女如云,但宣明繁连美人送上门也不眨一下眼,当初若不是她使了手段逼他坠入红尘,只怕此时他还在开元寺诵经念佛,不问世事。 莫名其妙的愧疚涌上心头,宁湘嗫嚅∶“我不想进宫,也不想当什么淑妃……” 宣明繁淡淡道“你若想当皇后也成,反正这宫里也不会再有别人。” 宁湘仍是不愿,她好不容易才能逃离那个地方,如今又要离开家人,她的努力都白费了。 宁湘以为爹娘和她一样,都舍不得彼此分离,誓要反对宣明繁的旨意将她留下。 可是等她出去,宁母显然一副看女婿的模样时不时地瞥向宣明繁。 “娘,你干嘛?” 宁母笑眯眯地“皇上长得可真俊,你们的孩子,定然是也是人中龙凤。” 宁湘大惊“娘,您说什么呢……” “你别瞒我了,皇上千里迢迢来这一趟,还能为了什么?” 宁湘撇撇嘴∶“谁知道呢。” “你肯留下这个孩子,可见是心里有他,如若不然早该下手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宁湘红了脸,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宁母握着她的手“你隐瞒自己怀孕时,我先以为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伤害,后来你说嫁给了个侍卫,但那侍卫迟迟不来,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们。既然你不说,娘也不能追问,无论如何,我都盼你能有好归宿。” 宁湘满心沉闷≈“ “娘也不想跟你分开,你腹中还有孩子呢,这可是皇子公主啊…” 今日皇上亲临,全家人都吓了好大一跳,他们都是普通百姓,连县官都没见过,何况是皇上了。 堂堂天子远离朝堂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做好了要带走宁湘的万全准备,他们不敢违抗圣命,也无力阻止。 宣明繁亲自来接宁湘,是表明心意,也带着最大的诚意,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对湘湘的看重。 若是不在意,随便派人来接,或者连孩子也不要,任由母子俩自生自灭。 但宣明繁并没有。 这一点,就足够让宁母放心。 何况她也曾听闻这位新帝即位前在寺庙修行了几年,品性高洁,与那些纨绔世家子弟不同。 宣明繁既有心,宁湘也有意,做父母的也只能成全。 湘湘,回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6章 第 46 章 坐上宽大温暖的马车,宁湘还恍若梦中。 这才走了多久,又回到原地。 爹娘的依依不舍仿佛还近在眼前,宁湘来不及伤感,眼底已经有人影晃动。 “娘娘腰疼吗,要不加个软枕” ≈“ “需要歇一歇吗……” 宣明繁从宫里带来的宫女紫檀随侍身侧,体贴心细,宁湘从来都是服侍主子,今日换了身份被人叫着娘娘长娘娘短,脑袋都要炸裂了。 只能默默抓紧了身上的小褥子“不必…” 她历来身强体健,除了孕初稍有不适,一直能吃能睡,只是现在月份大了有些腰酸,但已比许多怀孕的人轻松。 御辇在前方,队伍走的极慢,晃悠悠的,掀开帘子便能看到外边连绵不绝的山水。 宣明繁倒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事无巨细都不曾让她难受一分,只是除了用饭会停车休整片刻见上一面,倒是不怎么交流过,宁湘莫名地也不敢跟他说话。 两人眼下的境地很尴尬,她一面因着突然离家失落,一面又因跟宣明繁回宫而忐忑迷茫。 马车颠簸向前,宁湘昏昏欲睡,结果睡着了梦魇,醒来时大汗淋漓,不停喘着粗气。 外面似乎天黑了,影影绰绰一道身影就在眼前,吓得她捂着肚子一声尖叫,后脑勺撞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在暮色中尤为清晰。 一只手在朦胧中伸过来,抚上她的脑袋。 很轻柔的力道,温热的指尖碰到了脖颈上的软肉。 应当是察觉到不妥,一触即离. 宁湘一愣,浑身血液直冲脑门,瞬间涨红了脸。 ≈“ 整个人都麻了,哪里还顾得上疼。 “渴吗”一杯清茶送到眼前。 宁湘坐直了身子,往外看了看“天黑了吗” 宣明繁应了一声“还有两刻钟到客栈。” ≈“她随口应了,又靠在引枕上,无话可说。 马车里昏暗不明,那些紧张的情绪淡去,倒没有白天时初遇宣明繁的震惊不安,只是记挂爹娘,难免惆怅伤怀。 宣明繁垂眸看着她,眸色漆黑“在怪我” 宁湘把玩着引枕上的流苏,没什么精神的摇摇头“没有……” 说来这事也怪不得他。 他才是受害者。 当初她因为一己私利,百般诱净闻法师还俗,骗了人家的清白,数年修行功亏一篑。 或许净闻法师慈悲为怀,没想过找她算账。 可谁知最后弄出个孩子来。 为了社稷宗祧千秋大业,他不得已要为了孩子妥协连同她一起接回宫去,而她自己好不容易到了家,又被迫回到过去。 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一团糟,当真是佛祖惩罚她亵渎净闻法师的罪过。 孽债啊孽债。 宁湘怨天尤人,长吁短叹。 宣明繁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道“我已让人在京中置了宅子,你爹娘随时能进京。” 宁湘没想到他都考虑到为爹娘置办宅子的事上,心里欣喜了一瞬,转而又失落起来,撑着下巴淡淡道“置办宅子也没用,他们不愿进京。” 宁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江州,宁父宁母这辈子都没出过江州城,那里有他们的亲邻,他们的念想,今生都难以舍弃。 宣明繁眉心微凝,静默不语。 宁湘神色黯淡,戚然道“他们走了,我二哥怎么办,他孤零零在那里呢……我娘为了他一夜白头,连他授业恩师也病了一场,谁都为他的死惋惜,我爹娘又怎会轻易离开。” 车轮滚滚向前,暮色中只有轻微的响动。 宣明繁坐在阴影里,把她滑落的绒毯提了提。 “你二哥恩师,姓杜名言?” 宁湘正怅然,闻言不禁诧异“你怎么知道” 杜言是宁彦之书院的夫子,去年初春病逝,宁父宁母去送了老先生最后一程,宁湘当日看二哥时,也顺道去了老先生墓前敬了三炷香。 杜言四十年前是名噪一时的探花郎,官居高位,大约十五年前因病致仕后回到江州,在书院做了夫子。 正好遇到宁彦之这个少年之才,老先生极为高兴,收为入室弟子,悉心栽培,断言爱徒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杜言对这个弟子极为看中,时不时上门来,一来二去宁湘也能得到老先生的指点,学上几篇文章。 她那时不过六七岁,才会习读三字经、千字文,便要追着老先生夸她。 老先生与人为善,宽和仁慈,宁湘记得最深的是杜言说,女子读书好,能明事理、辩是非。 可惜她没有二哥那样勤敏好学,再好的文章看过就罢了,一点没记心里。 宣明繁沉默了须臾,说∶“杜老先生曾任太子太傅,是我的开蒙老师。” 宁湘瞪大眼,惊讶不已“不是丞相吗” 他说不是,“老先生辞官后,才是丞相授学。” 本来宁湘闷闷不乐、心情不佳,这会儿倒是消散了许多,抵触的情绪也莫名没了踪影。 照宣明繁所说,他和宁彦之师从一人,算得上同门师兄弟了。 真是没想到,他们之间有着这样微妙的缘分。 她想起很多年前,老先生看宁彦之所写策论,捻着胡子赞许∶“我门下有个学生,小小年纪出类拔萃,颖悟绝伦,能与你一比。” 宁彦之那时笑说“那算是我师兄了……真想见一见。” 杜言说“他还小你两岁呢,等他日你金殿登科,封侯拜相,必能于庙堂相见。” 宁湘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杜老先生当过官,并不知他的官位。他口中的学生,约摸是世族宗亲之子。 现在想来,原来竟是指的宣明繁? 他和宁彦之不曾会过面,却因同一位恩师教导,隔着岁月、隔着山海,有着这样的渊源。 宁湘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宁彦之的死,一直是她心里放不下的结,乃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想起二哥出殡时,恩重如山的授业恩师满目遗憾,就心中有愧。 二哥若是还在,必然已是被朱佩紫,名动天下,早就与宣明繁在庙堂相见了吧。 宣明繁没忽略她眼底的哀伤,只是不知内情,当她是怀念亲人。 好在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马车在客栈停下时,已经能自如的四处东张西望。 客栈掌柜见一群人气度不凡,只当是显赫人家,客气地相迎。 常青早订好上房,就在二楼。 宁湘挺着大肚子上楼,婉拒了紫檀亦步亦趋的搀扶。 她还是不习惯有人伺候,只是怀孕又不是残废,贴身伺候让她觉得很尴尬。 她走在宣明繁前边,上楼找到房间要开门进去,冷不防有人跟了上来,吓了大跳。 她谨慎看着他“你住隔壁。” 宣明繁淡淡瞥她一眼“还没用晚膳。” 宁湘愣了下,她一路吃了不少点心甜羹,眼下并不觉得饿,险些忘了宣明繁他们都没吃饭。 她往旁边让了让≈“ 房间很宽敞,陈设清雅,窗前还放着一张美人榻。 掌柜说晚膳要等些时间,宁湘坐马车久了,觉得腰酸,见宣明繁在案前闭眼诵经做晚课,便倚到美人榻上舒缓筋骨。 案上放了时令瓜果,宁湘拿了一个橘子,吃了一半想分给宣明繁,见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便停下动作盯着他的脸瞧。 今日见面,她还没认真看过他。 两个月不见,还是那般模样。 眉眼清冷,纤尘不染。 这会儿拿着佛珠闭眼诵经的样子,跟当初的净闻法师别无二致。 想到那个温和慈悲的净闻法师,宁湘一时觉得动容。 吃完橘子,宁湘正要起身,忽然哎呀叫了一声。 宣明繁赫然睁眼。 “怎么了” 宁湘倚在美人榻上,指了指肚子“孩子动了。” 宣明繁目光微漾,神色有些迷茫。 像是没反应过来。 宁湘见他不动弹,索性抓过他的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来,给你摸摸。” 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了孩子,没什么可害臊的。 屋子里很暖和,宁湘脱了御寒的褚子,只着单薄的衣裙,显出孕中圆润的腰身。 衣缎平整顺滑,掌心下带着淡淡的温热。 宣明繁没料到她的动作,身子僵了僵,微微偏过头去。 手心里像是有什么跳跃了下,轻轻顶在他的掌心,很快又换了个方向,在指尖有了动静。 很轻微,又很有力量。 宁湘问≈“ 怀孕六个月起,胎动就愈发明显,睡到深夜,这小东西也能精力充沛的动来动去。 宁湘常被顶得食不下咽,半晌才能缓过来。 这会儿让宣明繁摸,本意是想让他感受他儿子有多调皮,她这个做娘的多辛苦。 结果抬眸看到宣明繁怔忡的神色,眼中可见的震惊与无措,也不知被她吓着,还是被他儿子吓着了。 他收回手,喉结滚动“感受到了……” 声色并无异常。 宁湘坐直身子,忽然瞥见他的侧脸,大惊小怪呀了声∶“你怎么脸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7章 第 47 章 心念已动,再不能心无旁骛的做晚课。 掌柜送来晚膳,宣明繁收起佛珠,盛了一碗鸡汤递给她。 宁湘不肯接。 “不想喝。”夜里吃多了闷得慌。 他把碗往前推了推“半碗。” 宁湘撇撇嘴,只喝了半碗。 结果夜里没睡好,又被噩梦缠身,醒来时眼下发青,倦怠无神。 上了马车,紫檀见她精神不佳忙道“您快睡会儿吧。” 宁湘打着呵欠入睡,醒来时宣明繁又坐在马车里。 她拥着薄被,不解问∶“皇上,您不是有马车,来我这儿做什么?” 宣明繁眸光漆黑“看你有无需要。” 虽然是轻车简从,他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宁湘很满意,难得会提什么要求,反而担心他们这样缓慢的速度回京,对朝堂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算算日子,宣明繁离宫已经十来日。 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抛下朝政特意来接她,还不知朝臣们会怎么想。 等她回去,会不会骂她红颜祸水,魅惑君心? 宁湘摸摸脸,试探着问“您别不是是怕我跑了吧” 宣明繁没说话,但他眼底暗涌的情绪出卖了他。 宁湘啧了一声,倒在引枕上。 “你放心,我不跑……” 她如今这身子愈发沉重,跑也跑不动了,就算跑了也有可能被他抓回来,倒还不如妥协算了。 反正好吃好喝供着,不比她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强? 他仿佛是松了口气,低哑的应了一声∶“好。” 之后又连续赶了五天路,离京城已经不足百里。 紫檀兴奋地说明日就能回宫。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宁湘没什么表情地点头,坐了这许久的马车,觉得腰背疼,正要叫紫檀帮忙揉一揉,马车忽然停下。 宣明繁掀开车帘,上了车。 马车里落下光影,宁湘眯了眯眼∶“您怎么又来啦……” 宣明繁神情不似往常轻松,带着可见的凝重。 宁湘一顿。 他缓缓开口≈“ 宁湘往外看了看,入眼是宽阔的官道,两侧群山环抱,密林丛生。 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但宁湘却因宣明繁的话开始忐忑“怎么回事” 他敛眉垂眸,低声说∶“常青在前开路,听说附近有山匪作乱,这两日从此处经过的车马很少,我们应当也要绕行。” 很多时候,人对危险的感知出奇灵敏. 官道上都越走越安静,四周杳无人烟,危机四伏,可见山匪作乱不假。 宁湘疑惑的是“我们快到京城了,还有山匪吗” 山匪作乱横行是常有的事,若是在琢州那样的地方也就罢了,但这里离京城不足百里,天子脚下,山匪岂敢在官道上动手 宣明繁眸光微沉,心中却已有答案. 山匪打家劫舍,抢的都是寻常富商,他这马车上挂着端王府的牌子,山匪应当不敢轻易靠近。 只怕来者不善,是特意冲着他们来的。 果不其然,身下马车突然一震,外面驾车的常青沉声说∶“皇上,千万小心,前面可能有危险。” 宁湘面色一变,宣明繁瞥她一眼,坐近了些,低声吩咐∶“从东南绕行。” “是。” 随行的侍卫,包括常青在内的十五人迅速护送马车往东南绕行。 常青扬鞭策马,显然加快了速度。 宁湘坐不稳,颠得左摇右晃,紫檀也费劲扒拉着车壁,一脸苍白。 马车速度越来越快,宁湘捂着肚子紧紧皱眉。 宣明繁问“难受吗” 她点头。 肚子里孩子乱扑腾,显然也受影响。 但眼下情况危急,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正要说自己忍忍就好了。 忽然阴影覆下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一提,随即落入温暖柔软的怀抱中,淡淡的檀香气息钻进鼻子里。 她一怔。 宣明繁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并没有低头看她。 宁湘微微仰头,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和那双清冷的眼。 倚在他怀里,肚子仿佛有了依靠,没有方才那么难受。 兵器碰撞的铮鸣声,突然从马车外传来。 宁湘骇然,从缝隙里看到数道身影紧紧跟在后面,侍卫横着马,拦住他们的去路,拼死厮杀,只有两个护卫带着他们迅速绕道。 密林里遮蔽物多,是最好甩掉他们的方式。 但那些人穷凶极恶,人数显然比他们更多,没多久就有七八人追上来,且离马车越来越近。 宁湘抱着宣明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或者,应当说是冲着宣明繁来的。 放眼朝中,敢这样肆无忌惮在天子脚下对皇帝动手的人,除了荣王,找不出第二个。 剩下两个侍卫去拦住山匪,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落了下风。 马蹄声逼近,寒光凛冽一闪,隔着帘子狠狠砍在窗上。 灰尘和木屑在马车里飞溅,宁湘瑟缩一下,面色瞬间惨白。 剑尖离他们不过几寸。 只差一点就要透入宣明繁后背。 骏马嘶鸣,那人没了兵器,被侍卫一刀斩杀落地。 宁湘浑身僵硬,背后惊出了冷汗,下一瞬却被宣明繁托住脑袋,按进了怀里∶“别怕。” 马车飞速疾驰,常青策马狂奔,踹下一个跳上车辕试图与他争抢缰绳的山匪。 一路疾行数十里,没有任何迟疑的往京城赶。 宁湘肚子发紧,孩子动弹得厉害,眼看京城近在咫尺,往来的行人车马多了,才算解除了危机。 紫檀在颠簸的马车里被甩得没了力气,晕晕乎乎趴在那里,额头似乎也磕得红肿,沁出血迹。 宁湘从头至尾被宣明繁护在怀中,并不曾受伤。 等马车停在城门前,熙攘的街市近在眼前,心中的的恐惧才淡去几分。 宣明繁沉着眉眼,上下打量她。 这么一番颠簸,宁湘的发髻已经散乱,珠钗歪歪斜斜缀在发间,她一摇头,便落在了他身上。 耳朵传来喧嚣的人声,没了方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惊惶,整个人顿时脱力般,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等宣明呈接到消息赶来,已经是两刻钟后,看到破损的马车瞬间一凛,连忙掀开车帘。 “皇兄你没事吧” 看到宣明繁和怀里的宁湘平安无事,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宣明繁要去接宁湘,但没想到他们会在路上遇到危险,早知如此,他该安排个几百人时刻保护,断不能让荣王有机会动手。 宣明呈怒不可遏,一拳砸在马车上,恨恨道“咱们这个皇叔,可真是彻底按捺不住了!” 相比他怒火中烧,宣明繁则淡定许多,只抬眸问他∶“马车备好了吗?” 宣明呈如梦初醒“准备好了,快换过去吧。” 看到宣明繁抱着宁湘下了马车,宣明呈总算笑起来,还没来得及揶揄几句,瞥见宁湘衣裳下高高隆起的小腹傻了眼。 他惊恐万状“这这这……宁湘,两个月不见,你又长胖了” 宁湘在马车前下了地,无奈看着他。 宣明繁目光幽幽,淡声道“回宫。” 等马车驶离,宣明呈尚未反应过来,还是旁边的亲卫说“宁湘姑娘看起来不像是长胖,像是怀孕了……” 宣明呈大惊。 连忙策马追上去。 大 回到勤政殿,得知皇上终于回宫,宫人们蜂拥而上。 尤礼急急忙忙进来,看到宣明繁便道∶“皇上,您可算回来,可叫奴才担心坏了……” 宣明繁打断他“请太医。” ”啊”尤礼愣住,随即紧张道,“您是哪里受伤了” 宣明繁看了看榻上宁湘。 尤礼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宁湘圆润的肚子,瞬间瞪大了眼。 “还不快去。” 尤礼忙不迭地下去吩咐,心中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他方才若没看错,宁湘姑娘是怀孕了吧? 是皇上的吗 他放下政务,千里迢迢去接一个女子,总不能是别人的孩子吧? 等他惊疑不定请回来的太医,看到怀孕的宁湘也是愣了神。 宣明繁换了衣裳出来,瞥见他们精彩纷呈的脸色,微微一顿。 “愣着做什么” 太医连忙行礼,请宁湘伸出手。 众人皆知宣明繁离宫半月,但不知内情的人并不清楚他出宫做什么。 连宣明呈和尤礼也只是知道他去接宁湘,谁都没想到会看到他接回来的人会挺着大肚子。 太医战战兢兢诊完脉,躬身回答∶“姑娘只是轻微动了胎气,没有大碍,喝上两副安胎药就行了。 100 宣明繁眉眼松动“好。” 随即又让尤礼收拾寝殿,置办了宁湘需要的东西,方让人退下。 宁湘见他没另外给自己安排寝殿惊诧不已“我跟你住一起” 宣明繁喉结滚了滚“我睡外间。” 宁湘噗嗤笑出来“行吧。” 其实跟她睡一起也没关系,又不是没睡过,左右她也不吃亏。 等礼部宣诏册封宁湘为淑妃的旨意晓谕朝堂时,宣明呈正在各种流言里盯着她的肚子。 迟疑问“你真是怀孕,不是长胖了” 宁湘挺直了腰≈“ 宣明呈表情变了又变。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怀孕快七个月了,竟然也没人知道 算算时间,宣明繁回宫还不到半年。 所以……这孩子在他皇兄还俗前就有了 不止宣明呈如此震惊,当次日朝会上,宣明繁公布宁湘有孕的消息时,满堂皆寂。 朝臣们目瞪口呆。 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吗,怎么突然多出位怀孕的淑妃娘娘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8章 第 48 章 听闻这位新晋的淑妃娘娘就住在勤政殿。 丞相借着上禀会试名册,光明正大进了勤政殿。 &a;“今春闱中试者名册,请皇上过目,您若无异,便皆于十五日后参加集英殿殿试……&a;“这里是正殿,丞相左右看了看,除了几个侍立的护卫和太监,并没有别的人。 宣明繁坐在上首翻开名册,随口问“中试者多少人” 没有等到回答。 抬眸见丞相东张西望,心不在此,微微提高了声音∶“老师?” “啊”丞相回过神,“您说什么老臣耳背,没听清。” 宣明繁哪里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好脾气地重复一遍∶“春闱中试者多少人?” 丞相忙道“共二百三十七人。” 宣明繁放下名册,缓缓开口∶“老师方才在看什么呢” “没有……没看什么!”丞相胡子一颤,抬头见他平静的神色,还是没忍住∶“只是……只是臣听闻宫里新晋的淑妃娘娘,进宫几日,尚未得见……不知是哪家千金?” 宣明繁起身,眸光微动,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说起来,此事与老师相关。” 丞相疑惑,静心等待下文。 可是说完这句话,宣明繁就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他不好再追问。 抓心挠肝出了正殿,丞相几乎要呕血,早知道他该多问几句,好歹知道那句与自己有关是何意。 丞相绞尽脑汁,心道自己认识的世家贵女与宣明繁并无接触的机会,不会轻易有了身孕。 这位淑妃娘娘怎么和自己有关 脑海中有个模糊的身影一晃而过,丞相正要细想,看到不远处回廊下信步的身影,心中顿时一凛。 他莫不是看花眼了 待人走到跟前,春衫下高高隆起的肚子格外引人注目。 宁湘露出笑意≈“ 丞相眉头紧锁,满面震惊“这……” 旁边紫檀以为他是不认识宁湘,小声提醒∶“这位是淑妃娘娘。” 丞相老脸上表情变化莫测,许久,才放低了声音,艰难道∶“姑、娘娘怎么……怎么又回来了&a;“ 宁湘无奈苦笑,看着自己的肚子,“没办法,我想逃也逃不掉了。” 丞相这才明白宣明繁方才那句话是何含义。 还真是和他有关! 当初要不是他在宫道上一眼看中这个漂亮的小宫女,寄托一点希望,送去引诱净闻法师还俗,宁湘和宣明繁都不会有今日。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 丞相一个头两个大,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种缘分。 不过值得庆幸的,宁湘有了身孕。 在他对皇上清心寡欲,后嗣无望而万般着急时,天降这么大一个惊喜。 不管怎么说,大梁江山后继有人。 虽然这对一心想要回家的宁湘来说不太公平。 不过人生有舍有得,阴差阳错有了今日,也许是上天早就注定的。 丞相知道宁湘一心盼着回家,正要安慰几句,余光瞥见一角青白色金绣云纹衣袍,立时把话咽了回去。 ≈“ 春日天色明媚,万物复苏,日光洒在身上,带着融融暖意。 宣明繁负手,深邃的眉眼也渡上一层金光。 他容色仍是平静的,淡淡问“丞相说什么了” 宁湘无辜道“没说什么啊。” 宣明繁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半晌吐出两个字∶“当真” 方才四处走了一圈,宁湘身上微微有了热意,气色愈发红润。 那双澄澈的眼滴溜溜转了转,忍俊不禁“皇上。” 他垂眸“嗯” ≈“她仰着脑袋,双手叉腰,浑圆的孕肚落在他视线里。 他偏头,目光落在远处宫阙之上。 “以后别见丞相了。” …… 三月初十。 贡士殿试于集英殿。 由天子主考。 这是新帝即位以来第一场殿试。 大梁建朝百年,国富民强,少有外患,故而近年愈发注重文人培养及采用。 殿试时间并不长,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尚不过午时。 考卷糊名密封,由皇帝亲阅。 两百余名贡士依次退出集英殿,宣明繁站在廊下,看荣王目光在考生里逡巡,朝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微微颔首。 丞相在身侧说“那是临月郡主的夫婿蒋申,祖父曾任枢密使,只是后来蒋家式微,得益于郡主这门亲事,方能光耀门楣。” 临月郡主乃荣王独女,去年下嫁蒋申,宣明繁并不认识此人,但有能耐考中贡士,必然有几分本事。 若是为国为民的人才倒也罢了,朝廷悉心栽培定有出路,可若做官之后唯利是图拥护荣王,那便容不得。 宣明繁静默不语。 荣王送完蒋申,回头看到宣明繁,脚步一顿。 “皇上。” 宣明繁凝视着他,眸色清淡∶“看我回来,皇叔应当很失望吧?” 荣王呼吸一窒“皇上说笑了……” 宣明繁语气平静∶“如今国泰民安,边关少有战事,皇叔管沧州十三万将士辛苦了,您操劳多年,该好好歇一歇了。” 荣王震惊抬头,面色有些难看∶“皇上这是要过河拆桥了?” “只是我想皇叔年老,安心颐养为重,莫要再伤神。” 荣王铁青着脸。 他才四十几岁,如何算得年老。 宣明繁此举,分明就是要夺了他的兵权。 可他轻易反抗不得。 听闻宣明繁近日派人在查他买凶截杀一事,若是真查到他头上,无疑是个巨大的把柄。 眼下只能妥协。 没了沧州,还有京城禁军在手,并没有多大的损害。 可是宣明繁今日,就是故意打他的脸,非叫他认输不可。 荣王紧紧咬牙,不曾想自己机关算尽,也能有被人威胁的时候。 宣明繁还是风轻云淡的做派。 “皇叔有何异议” “不敢” 眼看荣王拂袖而去,丞相差点拍手叫好,回头看宣明繁目光冷凝,显然不是高兴的模样,顿时噤了声。 殿试考卷当日批阅,次日放榜。 宣明繁忙完已是戌时。 夜色如墨,灯火辉煌。 进了寝殿见到窗下看书的人,眉眼松动了几分。 案上烛火摇曳,宁湘一袭藕色衣裙凭几而靠,一手翻页,一手搭在肚子上,看书看得正兴起,连他走近了也不知道。 “在看什么还不睡” 座前的人惊叫一声,吓得甩飞了手里的书,看到是他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宣明繁没想到会吓着她,不由得心生愧意∶“抱歉,吓着你了。” 弯腰捡起她扔掉的书,随意一瞥里头的内容,瞬间明白她是怎么会吓成这样。 他以为她在看四书五经,结果是满篇鬼神妖魔的奇闻异志。 宁湘看到他一言难尽的神色,一把将书夺回来,按在怀里∶“不许扔我的书。” 宣明繁没打算扔她的书,只是好奇∶“你看这些不怕夜里做噩梦” “打发时间罢了…”宁湘无所畏惧,四书五经有什么可看,还是这些奇闻异志看着刺激,“鬼神之说本就荒诞,我不信,也不怕!&a;“ 他失笑“方才怎么吓着了” 宁湘“……” 戳她的痛处 她嘴硬反驳“那是你悄没声儿的进来,不吓着才怪。” 得亏她心神强大,禁得住吓,不然他儿子今晚就得吓出来。 转头把书放好,宁湘想起今日殿试,又问∶“殿试出榜了吗?” 宣明繁点头。 礼部已经拟好了榜文,明日一早就将相贴告示。 “有马筠安吗” 他在她的位置上落座“有。” 宁湘两眼放光,双手撑在案桌上,灼灼看着他∶“第几名”? 她一直记得马筠安胸怀大志,如今夙愿得偿,甚是为他高兴。 可是宣明繁显然没有要跟她透露的意思,只说∶“明日你便知晓了。” 宁湘愤愤不平“您既然知道结果,不能提前告诉我” 宣明繁顿了顿“这是机要,不能说。” 宁湘气笑了“行我不问了。” 她气冲冲转身,最拉着软鞋进了内室,钻进被褥里蒙头睡觉去了。 结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宣明繁一脸冷漠地拒绝自己,宁湘就气得捶胸顿足。 不就问个名次,有什么不能说 难道她会转头泄露出去 太看不起她了 宁湘气鼓鼓地瞪着床帐,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宣明繁应当是就寝了。 回宫这么久,她睡床,他睡榻,隔着几丈远,夜深人静时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宁湘今晚觉得这呼吸声也甚是扰人,心烦意乱的捂着耳朵,折腾了许久才勉强入睡。 结果如宣明繁所料,半夜真的做了噩梦。 怪她看了太多奇闻异志,梦里都是无头女尸、百鬼夜行。 一只仅剩白骨的手握紧脖子的时候,宁湘惊醒了,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早知如此,她今日就不该看那些劳什子书。 正伸手擦眼泪,暗夜里有人疾步而来,声音含着几分急切∶“怎么了?” 清醒过后,宁湘就没觉得多怕,只是还记着睡前他冷漠的态度,顿时来了主意,哭哭啼啼又挤出眼泪来,两只手往他身上扒拉。 “我怕……怕极了!” 殿中只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照明,宁湘只能看见他侧脸深邃的轮廓。 温热的掌心拍了拍她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没事了……只是噩梦罢了。” 她伸手,攀上他的脖子,脸上尚有泪痕。 “可是我还是怕,梦里全是妖魔鬼怪……” 她跪坐在床上,可怜兮兮望着他“皇上,你陪我睡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9章 第 49 章 人的情绪和感知,会在深夜里愈发敏锐。 宣明繁原本只是坐在床沿上,毫无防备被她这么缠上来,隔着轻薄的中衣,将浑身熨得滚烫。 ≈“他如临大敌,声色渐沉,眼中可见狼狈。 宁湘哪里肯,好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圆润的肚子顶在他腰腹间。 宣明繁大约是伤到她,双手撑在她身侧,好歹稳住身形。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面庞上,他听见她大惊小怪的声音。 “你耳朵红啦” 宣明繁难堪别过头,嗓音喑哑“别闹……” 宁湘看他这强装镇定的模样就尤其兴奋,看来还了俗,做了皇帝的人,还是和从前的净闻法师一样不近女色。 这点认知,让她心里生出几分难言的欣喜来,只管搂紧了他的脖子,娇媚媚地唤了一声∶“净闻法师……” 冷不防被她唤出从前的法号,他一愣,无端想起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令人面红心跳的画面。 他受她蛊惑引诱,便是听了整晚婉转娇媚的法师,以至于后来数个深夜,都受此梦魇侵扰,心悸难寐。 佛珠不在身上,试图靠诵经清心的打算,被她胡乱扭动的身子终止。 三月的深夜本该清凉如水,他却被她折腾得心浮气躁。 “法师……” 她贴上来,双耳生起热意,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下,替她把微敞的中衣拉回去。 “有孩子,别乱动。” 他还是一本正经,不为所动,宁湘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她记得他喝醉后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样凶狠亲她,全然忘却了谨守多年的戒律清规。 眼下坐怀不乱,莫不是她哪里变丑了,吸引不了目光了 低头瞥见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宁湘忽然明白过来。 是了。 她眼下这模样,什么也做不了。 忽然没了兴致,宁湘松开手,垂头丧气躺回去,拥着被褥一言不发。 宣明繁握紧拳头,吐出一口浊气,垂眸却看她耷拉着眉眼,黯然神伤。 她不语。 宣明繁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 指腹下脉搏清晰,圆滑如珠。 并无异样。 修长的指尖贴在腕间,宁湘看他的手背青色的脉络,想起客船那晚十指相扣,缠绵不休的暖昧。 一失足成千古恨! 若不是她利欲熏心、色.欲熏心,缠着他做了那些事,肚子里哪会多出个孩子来。 把她生生困在了宫墙之中。 悔恨、迷惘,还有莫名其妙涌上来的委屈,霎时间化作眼泪簌簌而下。 宣明繁心头微颤,一时无措。 只彷徨安慰她“别哭。” 宁湘抽回自己的手,伤心呜咽着∶“我想我爹娘了……” 她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深宫寂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亲人远在江州,难通音信,每每想起离别时宁母不舍的眼神,就觉得满肚子委屈。 身侧微微塌陷,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一只手轻抚上她的背脊,声色温和∶“我让人去江州,将你爹娘都接来。&a;“ 他卧在她身侧,宁湘转头,看见他微红的脸,默默止住哭声。 “你脸红什么……” 孕妇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面无表情帮她掖好被子,侧身躺下,彼此间还保持不算近的距离。 这大约是他能妥协的最大极限。 今夜才沐浴过,微微抬手,便能嗅见一股清幽的香。 宁湘一时顾不得哭,只翻身过来,盯着他的脸瞧。 她见过先皇后的画像,宣明繁和他母后的眉眼最为相似。 像是藏着星辰,蕴含微光。 一眼便要沉溺。 宁湘有意离他近些,可惜她的肚子就是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宣明繁闭上眼,仍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 无奈轻叹一声。 他终于受不住了,默默伸出手去,遮住她的双眼。 长睫在他掌心轻颤了颤。 终是安静下来。 水 宁湘做了半夜噩梦,一觉睡醒已是天光大亮。 宣明繁早已不在身边。 唯有身旁残留的气息,证明他昨晚跟自己睡在了一起。 她记得迷迷糊糊睡着时,会下意识往他身上靠,本就是存心捉弄他,便毫不顾忌。 她抱着他的手臂,他抽不回去,只能僵硬忍受着。 她小声咕哝“摸摸你儿子……” 后来他索性不挣扎了,掌心贴在她肚皮上,任由她往身上攀。 真是可怜 想到他昨晚手足无措的样子,宁湘就莫名开怀。 宫里没有长辈要请安,宣明繁也不要求她恪守什么宫规,宁湘仗着身怀有孕几乎能在宫里横着走。 谁都知道皇上有位新封的淑妃娘娘,住在勤政殿,怀着皇长子,恩宠无边。 春日天暖,宫中景致绝佳。 宁湘穿戴好出门闲逛一阵,剪了几枝牡丹插瓶。 正摆弄花枝,紫檀捧着两张帖子进来。 “定国公夫人和征西大将军夫人分别递了拜贴,请您过目。” 宁湘翻开看了看,不禁疑惑∶“她们这意思,是想见我?” 紫檀问“您要见吗” 她挠头≈“ 拜贴上说想向她请安,可她们之间又不认识,有什么旧可叙? 紫檀想说,您安心养胎不关心外边的事,朝野上下,早对这位怀孕的淑妃娘娘百般好奇。 宫妃和皇帝同住勤政殿有违祖制,就算是皇后也没有此殊荣。 然而宣明繁严守佛门清规,却无视礼教规矩,将人留在身边,已令众人哗然。 可惜丞相勒令百官,不许妄议后宫,影响淑妃娘娘养胎,也就没人敢在宣明繁跟前提这事。 后宫有了妃嫔,便算开了先例,一些往上递过女儿画像的朝臣,便想着能否趁此东风飞黄腾达。 要宣明繁松口指望不上,免不得想些另外的法子。 想要见淑妃娘娘的人很多,这两家的拜贴不过是因为官职最高,被底下人送了上来。 宁湘不是一个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人,尤其是这些达官显贵的女眷,年纪不同,阅历不同,怎能说到一处去 她正苦恼于怎么处置这两张拜贴,宣明繁正好回来,见她发愁,便道∶“不想见回绝便是,往后也让他们不要递帖子。” “这不好吧”宁湘担心这样会显得自己恃宠而骄,迟疑道,“要不见一见” 宣明繁在她身旁落座,牵袖拿过拜贴。 “定国公夫人不必见,征西大将军夫人可以。” 宁湘托着腮,挑眉∶“为何” 他淡淡开口“征西大将军陈麒乃我外家母舅。” 她诧异。 他也搞厚此薄彼这一套 果然偏心偏到了底。 “那我不见……” 宣明繁抬眼看过来≈“ 宁湘说“那是你外祖家的亲戚,我不敢见……” 她方才还庆幸不必受约束每日向长辈请安,转眼宣明繁外祖家的舅母就递拜贴来了。 她想到要见他的长辈,就头皮发麻。 宣明繁猜透她心中所想,好言提醒“你是淑妃了。” 宫里宫外,没人能越过她去。 宁湘对会客兴致缺缺“还是不想见。” “好。” 她不愿意,宣明繁也不勉强,只另说∶“今日放榜了。” 宁湘抬眸。 “马筠安三十一名。” 金榜题名,算是很不错的名次了。 也算不辜负他十年寒窗苦读了。 昨晚问他不愿说,这会儿倒是肯告诉她一声了。 宁湘撇撇嘴,有点不乐意。 宣明繁知道她不痛快。 “三日后会办一场琼林宴,新科进士皆要参加,你要不要去?正好可以见一见马筠安。” 宁湘眼前一亮,果然来了兴致∶“我能去?” 他点头“自然。” “行” 宁湘在宫里八年,认识不少人,却并没有几个深交的朋友,倒是在宫外的结识的马筠安,让她时不时的想起来。 宫里举办琼林宴,宴请新科及第的进士是早年传统。 宫里自先帝大行尚未办过宴会,琼林宴算的上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回。 宁湘从前倒是伺候主子参加过各种宴会,琼林宴却并未看到过。 今日换了个身份出席宴会,新奇不已。 只是参加宴会,难免要盛装打扮,回宫后就做好的朝服一回都没穿过。 今日上身难免觉得厚重严肃。 紫檀帮她上了妆,对着镜子照了半晌尤觉得不满意。 宣明繁站在身后,从镜子里看她∶“若是觉得朝服重了,便换常服吧。” “不要紧!不能给您丢脸啊……” 宁湘提着裙摆回头“我好看吗” 美人嫣然一笑,顾盼生姿。 她没有盛装打扮过,今日抹了胭脂,气色绝佳,仰头看他时,那双澄澈的眼眸仿佛有灼灼光华,撩人心弦。 宣明繁颔首,轻轻吐出两个字∶“好看。” 宁湘眉眼弯弯,成功被取悦到。 长鹿行宫就在京郊,风景清幽,美不胜收。 他们到时,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已经候在席间。 宁湘端着规矩,为了不给宣明繁丢脸,愣是每一步都走出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等新科进士们谢了恩起身,她便移着目光,在底下逡巡,试图找到马筠安的身影。 好在运气不错。 她很快看到了站在中间的马筠安。 大半年没见,他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蓬勃朝气,没有以前的颓然之势。 想来是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宁湘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马筠安好似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抬眼,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他满脸难以置信,若不是眼下场合不对,表情大约会更夸张。 宁湘朝他一笑。 马筠安瞪大了眼,看了看御座之上的宣明繁,彻底怔愣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0章 第 50 章 今日琼林宴虽为新科进士所设,也有朝中重臣及家眷出席。 如此盛大的宴会,宫中只有淑妃一位妃嫔。 二月里皇上搁置半月朝政带回来的女子,就站在他身边。 明艳端庄,容色无双。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朝服下高高隆起的肚子。 本以为是才怀孕,如今看来,竟是离生都不远了? 皇上回宫大半年,半点没有亲近女色的想法。年前,御史言官还就新帝无后无子,劝谏宣明繁为大梁宗祧社稷考虑,立后纳妃,绵延后嗣。 结果不出两月,就新晋一位淑妃娘娘,还破例与天子同居。 御史们纵有不满,可得知淑妃有孕特殊对待也不算过分。 今日得见淑妃气韵清华,身体康健,腹中皇嗣无虞,再过两月就能盼来新帝皇长子,自然还是万般欣慰的。 如此,对宣明繁一些不合规矩的安排,也就生不出多少异议来,反而盼着淑妃此胎一举得男,江山后继有人。 宁湘没忽略那些落在身上各色的眼神,个个盯着她的肚子瞧,仿佛她揣着个金元宝似的。 早知道今日来会有这样的场面,却也难免尴尬,哪怕她做了准备,也难以从容。 落座用膳时,一只手忽然伸出过来,捏捏她的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 中途歇宴赐花,气氛逐渐轻松,新科进士们也少了拘谨,彼此低声交谈起来。 宁湘久坐腰酸,见女眷们起身游园,便也借着更衣的由头,离了宴会。 长鹿行宫乃高宗皇帝时所建,湖光山色,秀丽精致。 湖边六角凉亭里设座,备了茶点供女眷歇息。 宁湘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出来见亭中已有人落座。 紫檀问“娘娘过去吗” 宁湘摸摸肚子∶“不去。” 一个不认识,去了也说不上话。 然而她不去,自有人找上门来。 一名衣衫华贵的妇人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从回廊过来,看到宁湘眼前一亮,连忙屈膝行礼。 “臣妇见过淑妃娘娘。” 见宁湘面露困惑,紫檀低声说∶“这位是定国公夫人。” 宁湘觉得耳熟,忽然想起来不就是前两日递拜贴的那位? 宣明繁说她不愿见,就退回了拜贴,宁湘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在这儿遇上了。 她不能视而不见,只好端着姿态,笑着应了∶“原来是定国公夫人……多有怠慢,请夫人见谅。” 定国公夫人见她温声细语,很好说话,稍微放了心∶“娘娘言重了,是臣妇冒昧递了拜贴,不知您安胎要紧,实在失礼。” 说罢又吩咐身旁身着粉裙的少女“快来见过淑妃娘娘。” 少女十五六岁,明眸皓齿,娇艳如花,见了宁湘垂着眉眼,怯然行礼∶&a;“臣女冯依见过娘娘……” 定国公夫人轻轻推她一把,皱眉道∶“你这孩子,声音这样小,也不怕娘娘怪罪。” 宁湘纳闷,她看起来像是脾气不好的人 “小姐面嫩,夫人不必苛责。” 定国公夫人赔着笑脸“娘娘大度,不和小女计较……这孩子素来不爱说话,先前递上拜贴,原也是想带小女长长见识,说不定见了娘娘,能无话不说不是?&a;“ 宁湘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抚着肚子缓缓道“我近日懒怠,夫人和小姐进宫来只怕招待不周。” “宫里样样好,岂有慢待之处,能陪娘娘说话解闷,是小女的福气……” 宁湘没了兴致,笑容也挂不住了,还是紫檀瞧见她面色不愉,对定国公夫人道∶&a;“时辰不早了,请夫人和小姐回席上去吧。” 定国公夫人还欲再说,紫檀已经搀扶着淑妃转身离去了。 回头看冯依傻愣愣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丫头,叫你和娘娘多说话,攀几句交情也好啊!” 冯依被斥的双眼发红,惶然攥紧了手指,瑟瑟说“我、我害怕…” 定国公夫人皱眉∶“没出息!就你这样,怎么和淑妃娘娘比?皇上如何看得上你?” 宁湘回到宴席中,赐书赐花的仪式已过,宣明繁在御座之上,看到她来,眼中微光闪动。 见她提着裙摆上台阶,便抬脚过来,朝她伸出手。 宁湘抬眸,瞥了他一眼,却并未伸手,绕过他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随手拿起一碗汤羹一饮而尽。 宣明繁眉心轻蹙,收回手到她跟前∶“怎么了” 宁湘咬着唇,余光看到定国公夫人带着冯依回来,又闭了嘴,不咸不淡的吐出一句话∶&a;“没事,就是话说多了累着了。” 他不解。 话说多了 跟谁说话了 本想细问,但她兴致缺缺,虽然没摆在脸上,他却觉察到了,到底没问出口。 今日宴上菜色丰盛,宁湘端着体统规矩不敢多吃,等宴会结束,便让紫檀备了两样点心,坐在马车上吃。 宣明繁不知在哪里,宁湘便在马车上等着,点心吃完,见新科进士们陆陆续续出来,瞬间有了想法。 她招招手“紫檀。” “娘娘有何吩咐” 宁湘指指垂花门前出来的人“看见那个俊秀斯文的公子了吗他叫马筠安,你让人去把他请来,我有话跟他说。&a;“ 紫檀今日跟在她身边不好直接去见马筠安,便叫了个小太监去。 马筠安不明所以地跟过来,朝着马车一揖∶“不知是哪位贵人召见在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娇艳含笑的脸。 马筠安滞住。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马公子。” 马筠安忙躬身“宁湘姑……淑妃娘娘……” 虽然方才在席上已经认出了宁湘,但依旧还是难以置信,看到她隆起的小腹又惊又奇,半晌才憋出几个字≈“ 宁湘莞尔“不好吗” 马筠安静默了一瞬,用力点头“挺好的……” 她就知道马筠安会是这样的反应,见他神情麻木,忍不住又说∶“你知道皇上是谁吗?” 他干巴巴的应了一句≈“ 自涿州一别半年有余,他赴京赶考当日,宁湘还到码头送了他,后来倒也想过故人相逢会是何等场面。 只是难料,会是今日这样的情况下。 昔日救他性命的姑娘进了宫成了淑妃娘娘,与她同行的净闻法师竟然是当年的废太子,而今的大梁新帝。 那时候,他还想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和出家为僧的和尚怎么会在一起。 直到今日看到高台之上,并肩而立的两人,马筠安才终于想通。 马车在转角处,暂时无人注意这边,宁湘道“还没恭喜你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马筠安欠身,肃然致谢“若非您和皇上,便无在下今日,两位大恩,马筠安终身难忘!” 门下人影憧憧,宣明繁冠服俨然,纵步而来。 马筠安自知不好再与宁湘寒暄,拱手道别之后,便与别的进士一齐离去。 宁湘坐回去,等着宣明繁来,结果他并未按预期过来。 掀开车帘,就见宣明繁被拦住去路,一个粉衣姑娘跌坐在地上泫然欲泣,而她旁边是手忙脚乱的定国公夫人。 隔得远,宁湘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宣明繁眉眼冷淡,没有要去搀扶冯依的意思,只是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朝着马车走来。 宁湘立马正襟危坐,看他登上马车在身侧落座。 她故作好奇,伸长了脖子∶≈“ 他面色平静“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扶,可真不够怜香惜玉的 “那是定国公家的姑娘,闺名冯依。” 宣明繁偏头“你如何认识” 宁湘往后仰了仰,姿态慵懒的靠在软枕上∶“去年丞相送来的画像上就有她,您没看见?” 他连眼都没眨一下“没注意。” 那些画像摆在面前,从头至尾就不曾细看过,倒是她比他有兴致,不厌其烦的向他介绍。 现在想想,她那般热情兴奋,不过是为了摆脱他,早日离宫的手段。 宁湘喟叹“那真是可惜了……” 幽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为何” “今日啊我见了定国公夫人,她满心想把女儿送进宫来陪我说话解闷……您说我身边人这么多,哪里需要一个国公府家尚未婚配的小姐进宫来说话” 车辇滚滚向前,宁湘看着他,一脸意味深长。 宣明繁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和不满,和声问∶“所以,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是啊……唉不对”宁湘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反驳,“我哪里生气了我没生气” 他言简意赅“行。” 宁湘抱着手臂,等不来下文,秀眉一蹙∶“不说了” “说什么” 她撇撇嘴,小声嘟囔∶&a;“人家定国公夫人等着送女儿进宫,您自然要安排好她的去处!&a;“ 宣明繁不为所动,淡淡道∶“她有家不回,进宫做什么?” “分一杯羹啊。”宁湘坐直身子,手指在他下巴一挑,漆黑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皇上清风朗月,相貌堂堂,无人不为您折服!&a;“ 她这动作轻挑又暖昧,若是寻常妃嫔敢对皇帝这般,早该惹得龙颜大怒。 宣明繁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反倒是被她逼迫的紧靠车壁,无奈仰着头与她对视。 马车微微颠簸,圆润的肚子就在跟前,令人心惊胆战。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喉结滚了滚“坐下。” 宁湘被他的动作吸引,露骨且直白地盯着他起伏的喉结。 想起以前每每看他说话时,那伶仃美好的起势,忽然恶从胆边生。 纤白的手指从他下巴滑至修长的脖颈,在那肖想已久的喉结上摸了一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51 章 第一更 宣明繁最怕这样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宁湘,半点招架不住,偏又不能拿她如何。 许是吹了风,触碰在颈上的指尖泛着微微凉意。她故意使坏般,摩挲了几个来回,直叫人喉间发痒。 面上莫名生出热意,他偏过头,眸光微动,将她作乱的手握在掌心里。 “好好坐着。” 宁湘顺势坐下,却还是憋不住“您得给定国公夫人一个答案啊,明日非要进宫来见我,我当如何?把冯依留下,封了妃,好好伺候您?毕竟我眼下怀着孕,什么也做不了,不然也不会假手于人……” 她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宣明繁听得头疼,干脆捂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唔唔唔唔……”她瞪着一双澄澈的眼,无声控诉。 他松了手,无奈叹气∶“这宫里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任她冯依李依,都不会进宫。” 宁湘忍住要上扬的嘴角,故作深沉开口∶“不立后不纳妃膝下无嗣,社稷宗祧无继,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他垂眸,视线落在她小腹上,淡声道∶“这不是有吗?” 她摊手“万一不是男孩呢” 话音刚落,孩子就在肚子里狠狠踹了一脚,难受得坐不住。 宁湘嘶了一声,赶紧往后靠着,挪出个舒适的姿势,隔着衣裳也能看到肚子起伏不停。 她有预感,一定是个儿子! 女儿没这么顽皮好动! 宣明繁只看着她起伏不停的肚子,就觉得胆战心惊。 “疼吗” “不疼,就是抵得心口难受。”产期临近,身子已经不比以往轻便,夜里睡不大安稳,连每日闲逛的力气都没了。 艰难翻了个身侧靠着,他赶紧递上软枕塞在她的腰后,见她近日食欲不振瘦下来的脸颊,心上有些发沉。 抬手揉揉她柔软的发“辛苦了……” 脑袋上传来轻柔的力道,宁湘莫名一僵,看到他深如墨玉的双眼认真望着自己,竟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真是离奇了 方才她还调戏他来着,也不觉得脸红心跳,这会儿被他猝不及防摸头,竟然觉得手足无措,眼神飘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咬牙,故作凶狠拍掉他的手“我头发梳了一个时辰呢,别摸坏了!” 宣明繁低头,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无可奈何地牵了下唇角。 + 殿试放榜之后,高中进士皆分派至各衙门任职。 宁湘特意跟宣明繁打听了马筠安的去处,这回他倒是没隐瞒,说把人安排在了御史台,任监察御史。 以马筠安的名次,能进御史台已算宣明繁格外开恩,监察御史品秩不高,只在从七品,却能监察弹劾朝廷内外官员,颇令百官忌惮。 这官职适合马筠安,知道他有了好去处,宁湘便不再担忧,安心在勤政殿养胎。 太医算了产期,在五月初,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个月了。 宁湘原本轻松坦然的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白天吃不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宣明繁很快察觉到她的异常,让太医来看过,也只是说淑妃娘娘产前焦虑,是心病,药石无医,只能自己疏解心情,以免届时难产。 今年是新帝即位元年,修缮皇陵、为先帝追谥、整顿朝纲,每日政务不断。 担心打扰宁湘休息,宣明繁殿试过后就在侧殿安寝,子时前后方能歇息,知道她精神不佳后又搬回了勤政殿,每日叫太医院送来安神的汤药,亲眼看着宁湘喝下。 前几日还好,为了孩子宁湘还能皱着眉头把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时日一长,光是闻见药味就恶心,回回药才咽下去,转头又得难受的尽数吐出来。 尤其肚子里孩子还不安静,胎动得厉害,折腾的寝食难安,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 好在人虽瘦了,精神尚可。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宁湘特意让人在园中凉亭放了一张软榻,无事时便躺着赏花赏景。 躺得累了又起来走几步,刚撑着腰没走多远,见远处宫道上走来一行人。 宁湘只认出来后面的季翩然,走在前边的倒像是母女俩,只一瞬,便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荣王妃和郡主宣临月。 她们也看见了她,径直走来,仿佛就冲着她而来。 荣王妃年过四十,因作养的好,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一身命妇朝服,仪态雍容,不怒自威。 郡主宣临月长相英气,随了荣王,眉眼间可见倨傲。 “见过淑妃娘娘。” 宁湘站在原地,言笑晏晏,指了指园中的青石桌∶“叔母和郡主不必多礼,请坐吧。” 荣王妃和临月郡主率先落座,季翩然这才看向宁湘,敛衽行礼∶“臣女季翩然见过娘娘。” 上一次见季翩然还是被荣王罚跪在宫道上得她出手相助,只是时过境迁,早已非当初的身份。 但宁湘仍旧心存感激,和声说“季小姐请。” 几人分别落座,宁湘让紫檀准备茶点,这才问∶“叔母找我有何要事?” 荣王妃没想到她会如此开门见山,怔愣了一下,随即堆上笑意∶“不知淑妃娘娘可知,此次金榜提名的进士们已入各衙门供职” “略有耳闻。” 荣王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明了来意∶“小婿蒋申,正好也是今年考中的进士,第二十六名,不久前已入工部衙门,任员外郎。” 员外郎官至六品,马筠安三十一名才是从七品的御史监察,蒋申略胜一筹已是正六品的官职,和一甲的榜眼探花品秩相当,实属前途无量了。 宁湘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凭蒋申的名次能进工部任员外郎,必是有荣王从中推波助澜。 无论怎样总是好事,抛开那些恩怨不说,宁湘还是道“恭喜叔母和郡主了。” 宣临月不愿和她打哑谜,直言道∶“蒋申说工部差事杂乱繁冗,难以为继,还请淑妃娘娘在皇上那求求情,调任蒋申。” 无事不登三宝殿,宁湘知道她们找自己会有事,但不曾料是为了蒋申。 她从不过问朝政,宣明繁也闭口不提,除了之前打听了马筠安的去处,至于别的进士在何处就任并不曾多问。 眼下荣王妃母女俩找来,宁湘也是不明所以,她帮得上什么忙? 她婉言拒绝“这事郡主当找皇上才是,我身为后宫嫔妃,无权过问朝政。” 宣临月皱眉“皇上不是最宠爱你你说几句好话,他一定听你的” 宁湘揉着后腰的手一顿,轻轻笑了下∶“圣心难测,我确实也帮不上忙,请叔母和郡主见谅。” 宣临月脸上的表情维持不住了,荣王妃倒是不见恼色,和声说“宫里宫外都知皇上疼爱娘娘,何况娘娘如今怀着皇嗣,您说的话,皇上定然听……” 且不论宣明繁听不听她的,他这么安排自有他的用意,荣王一家定是在宣明繁面前使不上劲,才会不得已找上自己。 宁湘还记得宣明繁回宫之前荣王几次针锋相对,试图杀了他,如今要她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得罪宣明繁,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向来嫉恶如仇,以德报怨这种事可做不出来。 她微微欠身,“抱歉,蒋公子一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宣临月拍桌而起“你这人怎么如此油盐不进……” ≈“荣王妃蹙眉轻斥,起身行礼,&a;“今日之事劳烦娘娘了,娘娘既为难,我们也不多叨扰了。” 宁湘颔首“叔母慢走。” 宣临月瞪她一眼,趾高气扬的拂袖而去。 季翩然落在后边,停下脚步朝她歉意一笑。 宁湘知道她的为难之处,声色温和∶“季小姐慢走。” 宣临月步履匆匆,满脸不高兴,随行的人见郡主不高兴,远远缀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宣临月总算忍不住了∶“真以为怀了孩子就了不得了!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当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月儿别和她置气,咱们另想法子就是。”荣王妃柔声安慰,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至于那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未可知呢!” 季翩然跟在身后,听闻这话脚步微滞。 宣临月满脸疑惑“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荣王妃拍拍她的手“你别管,一切有我和你父亲呢……” 宣临月自然乖乖听话,转头见季翩然落后了一段,不悦道∶“表妹你想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季翩然加快脚步“这就来。” 一路出宫回荣王府,宣临月和季翩然同乘一辆马车。 见季翩然沉默寡言,宣临月脸色不太好看,不满道“方才在淑妃那里你怎么不说话” 季翩然敛眸垂首“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 她抱着手臂哼了哼“你不是和姑母在宫里住过一些时日若是有淑妃那样的本事,只怕表妹现在已是皇后娘娘了。” 季翩然诚惶诚恐“表姐折煞我了,我哪能做皇后。” 宣临月见不惯她柔柔弱弱的模样,没好气道“真没出息!就知道不能指望你…” 正好马车到了府前,宣临月懒得理会她,自顾自回房去了。 季翩然目送宣临月离开,才回了自己院子,四处张望了许久,才吩咐侍女关上房门,神色凝重。 “迎春,快!准备笔墨!” 大 荣王妃造访的消息,很快传进宣明繁耳朵里,扔下未处理完的朝廷便赶回来。 上下打量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见他眼中流露出担忧,宁湘原地转了个圈,炫耀似的说∶“你瞧,我没事!” 瞧见她圆润的肚子高高耸立,宣明繁忙道∶“快坐下吧。” 宁湘依言坐下,抬眸问∶“蒋申是怎么回事?荣王妃怎的会找上我?” “荣王想蒋申进户部,我回绝了,让他去了工部。皇叔心有不满,试图让我收回成命,我没同意。” 户部都是荣王的人,若是再安插亲信进去,只怕后患无穷。 他看向宁湘,黑眸中蕴藏微光∶“我原以为你会答应叔母请求。” ”我又不傻!荣王三番两次要害你性命,我笑脸相迎、虚与委蛇已算不错,若是再听从他们的话,谁知是不是帮他们害了你” 她双手叉腰,骄傲极了,莹润白皙的面庞满是笑意。 宣明繁唇角微动,眼底也染上温柔。 “哎呀!” 宁湘忽然惊呼一声。 他一惊“怎么了” “孩子动了……”宁湘摸摸肚子,单薄的春衫下鼓起包,像是翻身踢腿的动作,动静格外大。 尤其最近几日,每每胎动频繁,肚皮就发紧发硬,也不知是不是快要临产的缘故。 问起太医,也说没有大碍。 宁湘并没有放在心上,往后几日也都安然无恙。 一晃进入四月里,晨起更衣时,紫檀找来衣裙供她挑选。 正好门口有宫人进来,说有人送来一封书信。 信封上写“淑妃亲启”几字。 谁会这个时候送信来 宁湘疑惑不已,起身拿过信封正要拆开。 伺候穿戴的紫檀无意瞥见她身上素白的中裤。 顿时面如菜色,惊恐道∶“娘娘……血!有血!您流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52 章 第二更 马车自城门而入,一路驶入平安坊,停在一处四进的宅院前。 早已候在门前的宣明呈已有些许不耐,看旁边长身玉立的身影,不禁困惑“我说皇兄,大清早的,你叫我陪你在这儿等什么人呢我真累死了,困死了!” 他的王府就在前面百步外。 马车在面前停稳,宣明繁没理会他的聒噪,微微仰头∶“来了……” 侍从放下凳子,有人跳下来车来。 看着车上下来一家老小,宣明呈还没来得及震惊,宣明繁已经抬脚往前。 然后眼睁睁看着矜贵清高的帝王,对才下马车的老夫妇躬身一拜。 ”泰山大人,泰水大人,一路辛苦” 宁父宁母面面相觑,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大礼,忙要回敬“别别,您这…” 宣明繁牵了牵唇角,面目温和∶“二位大人不要见外,请进门稍作休息,过两日我带湘湘出宫来与二老团圆。” 从宁湘上次半夜梦魇哭泣说想爹娘后,他便暗中安排人去江州请宁家人进京。 原以为宁父宁母不愿意离开故居背井离乡,不想知道女儿即将生产,半点不曾犹豫就答应了。 前后用了月余时间,总算赶在她生前接来了家人。 尤其是最近几日看宁湘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宣明繁愈发觉得这个决定没错。 待安顿好宁家人,带她出宫小住几日,必然欢喜。 宣明呈听着宣明繁的称呼,惊愕了许久,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堆起满脸笑意∶“原来是皇嫂的家人!失敬失敬……太爷太夫人舟车劳顿,我陪诸位进门歇息吧。” 看他热情似火,宁父紧张难安“这位是……” 宣明繁瞥他一眼“端王,宣明呈。 宁家老小纷纷惶恐不已。 他们在江州,连州府的官爷都不曾见过,更遑论天家皇室。 也不知祖上是走了什么运,让宁湘进了宫当了妃子,让他们想也不敢想地多出个做皇帝的女婿,还受堂堂亲王如此礼遇。 宁远青纵是觉得自己见识广博,也难以面对这样的场面,带着妻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是宣明繁牵袖引路“长兄,长嫂,请” ≈“ 堪堪跨进门槛,有宫人满面急色匆匆而来,禀报总管尤礼后,尤礼脸色瞬间一变。 因顾念宁家人在场,刻意压低了声音∶“皇上,宫里出事了——” 宣明繁眸光一沉,匆匆拜别宁家长辈,打马回宫。 “唉!皇兄……”宣明呈被他丢在原地,一头雾水,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 他鲜少骑马,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必然是宁湘出了什么事。 宁母迟疑问“这是怎么了” 宣明呈换上笑颜“想是要紧的朝政,来,我陪诸位四处转转。” 勤政殿由殿前司设重兵把守,宣明繁站在床前,眉眼冷凝如霜。 太医们战战兢兢,屏气凝神看了许久,听得天子淡漠的声音。 “如何了” 太医院院判刘太医擦了擦汗,跪在地上∶“淑妃娘娘像是……伤了胎气。” “像是”他微眯了眼,眸中可见凌厉,“不能确定” ”臣、臣观娘娘脉象微弱沉细,且娘娘未到产期却出血,似有……似有流产之兆。”刘太医匍匐在地,冷汗直流,“臣不精女科,还得请照顾娘娘胎像的李太医周太医来共同查看。” 宁湘面上血色尽失,惶然攥紧了被褥。 她只当是孩子近来活泼好动,竟是动了胎气,他那样剧烈的动静,原是为了告诉她他有了危险。 宁湘惊出一身冷汗,想到当年元嫔早产时满床血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轻轻摩掌了下,声色柔和∶“没事,别担心!” 她抬眼,迎上宣明繁深幽温柔的目光,艰难开口∶“孩子不会有事吧……” 他说不会,“你信我。” 心中一团乱麻,宁湘茫然点头,“……好。” 转头时,眼中柔色褪去,带着帝王睥睨天下的锋芒“会早产吗” 刘太医擦着冷汗,斟酌道“说不准…娘娘胎动频繁,像是吃了催产的药一般。臣先开上安胎药给娘娘服下,若是夜里没有缓解,便可能、可能早产了……” 女子流产早产,都是性命攸关的事。 足月生产对母体损伤最少,若是因意外早产,不仅母亲增加危险,很有可能连孩子也保不住。 宣明繁略通医术,知道宁湘身子向来康健,他偶尔把脉也并未察觉出异常来。 近日宁湘说腹中孩子躁动不安,很有可能是受什么影响。 她入口的饮食皆是严加查验过才能送进勤政殿,就连安神汤,也是宫人试毒之后方让宁湘服下。 安神汤…… 不对 宣明繁眸光一凛,冷声吩咐∶“取安神汤的药渣来给刘太医辨认。’ 安神汤对常人来说或许无毒无害,但对身怀有孕的宁湘来说,每一口掺了别的药材的安神汤,都有可能是导致流产最主要的原因。 “是。”尤礼领命,匆匆下去,不多时又快步回来。 小心翼翼观察着宣明繁的神色,才迟疑道∶“李太医周太医皆暴毙在来勤政殿的路上。” 宣明繁手中佛珠转动,眸光冷锐∶“死了?” “是……皆是遭利刃封喉,一刀毙命!” 宁湘躺在床榻上,尤觉得脚下发软,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宫里的确有人害她和腹中孩子性命。 那两个太医自她进宫起照顾她的胎,医术精湛,万事周到,不想最后竟是存了要害她的心思。 若是他们真想以药物杀人,只怕她现在已经没命了。 不直接取她性命,必然是他们背后的主子有所忌惮,怕牵连自身,才出此下策。 而现在行迹败露,又不得不除掉李周二位太医。 蓦地想起枕下书信来,宁湘微微支起身子,将宣明繁拉入帐中,挡住视线。 他垂眸,看清信中内容,眼中杀意尽现。 紫檀在外禀报“皇上,安神药药渣送来了。” 宣明繁收起书信,放回枕下,眸中一片平静。 刘太医已经带着人在桌前辨认,不过片刻,便捧着药渣说∶“启禀皇上,淑妃娘娘安神汤药中,放了剂量很小的丹参,因为药量微乎其微,几乎很难辨认。臣看了药方,当是丹参与黄芪弄混了……&a;“ 丹参活血通经,黄芪补气升阳,一个滑胎,一个安胎,二者外观气味大不相同,如何能弄混? 只怕是故意为之了…… 丹参剂量再小,毕竟也是药物,长期服用,若是身子柔弱些的女子,必然会受影响以至流产或早产。 神佛庇佑,宁湘虽然喝了十来日掺了丹参的安神汤,但眼下的情况不算太遭。 安胎药喝下至傍晚已无出血的症状,到夜里肚子紧绷发硬的感觉减轻,孩子也不再折腾。 宁湘仍然惴惴不安“真的没事了吗孩子不会有问题吧” 宣明繁端来一碗汤羹,见她眉头紧锁郁结难舒,心上微微一疼“刘太医说了,你往后只需卧床静养,安心待产即可。你腹中孩子是大梁皇长子,骨骼惊奇,天赋异禀,定然不会有事!” 难得听他自夸,宁湘没忍住笑出声,心中阴云散了大半。 才怀孕时,她还想方设法打掉孩子,如今孩子在她腹中安稳长大,每日感受到他活蹦乱跳的胎动,彼此间生出一股微妙的联系,便动不起那样的心思了。 但在这深宫之中依旧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今日大意,险些酿成大错,实在心力交瘁。 可抬头看见宣明繁轮廓分明的脸,想起回宫后这几月,他细致入微的体贴,从未叫她委屈过一分。 在江州时,她还在想他或许已经按照丞相的意思,仔细看过了世家贵女的画像,说不一定某一天她能听见新帝立后的旨意。 等她回来看见空无一人的后宫,莫名松口气. 还好。 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还是那个四大皆空的净闻法师。 她能对宣明繁绝情。 对净闻法师却生不出半点责怪。 也许是她心里潜移默化地,只把他当成了那个孤高圣洁的净闻法师,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看他抛却修行重入红尘,站在高处,又觉得当站在他身侧,同甘共苦。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谢谢……” 他抬眸,眼底生出笑意,把碗放在她手中∶“喝汤吧,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宁湘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灼灼。 她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再多不好的情绪也不留在心上,恣意而通透。 他心中安然,温声说“我已将你爹娘兄嫂都接来京城了,今晨刚到。” 汤羹吃到一半,宁湘叼住汤匙怔忡望着他,半信半疑问∶“真的?” “我何曾骗过你”他一脸正色,瞥见她唇边的脏污,抬手帮她拭去,“本想过两日带你出宫去看他们,只是眼下你这身子需要静养,待我安排好了,请你爹娘入宫来。” 宁湘一时兴奋难当,忘记手里端着碗便往他身上扑,看到他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梁,一个没忍住,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红润的薄唇上亲了亲。 “皇上您真好……” 结果手里的碗没端住,砸在了地上。 门外伺候的尤礼和紫檀听见动静齐齐进门来,满脸地惊慌。 “皇上,娘娘,怎么了……” 结果看到淑妃娘娘坐在皇上腿上,笑容明媚张扬,而皇上扶着娘娘的腰,目光闪躲、耳根通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3章 一更君 两人面面相觑,宣明繁满眼无奈。 宁湘躺回去,悄悄红了脸。 他吹灭两盏灯,殿中暗了下来“你先歇着,我去书房。” 宁湘知道他是要查今日的事,也不阻止,乖乖点头应了。 宣明呈安顿好宁家人进宫,就听说了淑妃流产的消息,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急忙忙闯进书房。 “皇兄,宁湘没事吧我大侄子没事吧” 夜色如墨,满室寂静。 ≈“宣明繁靠在座椅里,身上没了白日的锋芒,整个人一如从前般淡然平和,辨不出喜怒来。 “死了两个太医。” 宣明呈眉头顿时一皱“荣王的人” 他颔首。 宣明呈气不打一处来,抱着手臂愤愤道∶&a;“我早就说了皇叔不是好人,我要是你,趁早夺了他的兵权、褫夺爵位、终身幽禁,再翻不起一点风浪才好!” 话虽说得难听,但却是荣王这个做叔叔的不仁在前,他知道皇兄和尚做久了慈悲为怀,但如今荣王已经愈发肆无忌惮。 如此一个心腹大患摆在面前,再不解决,迟早会酿成祸端。 宣明繁垂眸,看着掌心的佛珠,声音淡漠∶“怪我心慈手软了,以往顾念旧情不想赶尽杀绝,如今看,怕是容不得他们如此作乱了……” 荣王霸揽朝堂多年,铜墙铁壁,难以入手,但新上任的工部员外郎蒋申,却是一个连脚跟没站稳的芝麻官。 他能给他尊荣,也能令其覆灭。 这世间因果循环,也是如此。 宣明呈放了心,手肘撑在书桌上,十分赞同∶“皇兄不为别的,也要为宁湘……不对,也要为皇嫂和腹中孩子着想,这天底下,有什么比过媳妇孩子去?” 他觉得自己说的甚有道理,宣明繁甚至也点点头。 &a;“你说的对!说起来你也不小了,这些事也可以考虑了。先前丞相送来的画像,你可看过了?中意哪家姑娘,你告诉我……” ≈“我不想成亲!每天听听曲、遛遛鸟不好吗?女人什么的,最烦了&a;“ 他拒绝的干脆,宣明繁也懒得重复,不过是传达了贵太妃的请求,愿不愿意成不成亲都是宣明呈自己的事。 “过几日,你去接把宁家人接进宫来。” 宣明呈意味不明地啧了声,座上的人缓缓抬眼,他笑得微妙∶“淑妃娘果然是盛宠不衰啊……” + 荣王府内。 荣王因下药行迹败露大发雷霆,屋中一片狼藉。 “行事如此不谨慎!只差一点就成事了,怎么就功亏一篑了呢……” 荣王妃安慰“王爷息怒,那两个太医已经死了,查不到我们身上,另外再想法子就是!” 荣王依旧阴沉着脸“出了这样的事,宣明繁必然比从前谨慎,想要再下手就难了” “就算淑妃的孩子能生下来,能不能养大还不一定,您不要太过着急。” 宣临月不关心谁生不能生,只问“爹爹,蒋申什么时候能调任啊。” 荣王面色铁青,没好气地斥责“蒋申蒋申你眼里就只有这个一无是处的草包,读这些年书就混个工部员外郎,把我脸的都丢尽了” 宣临月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委屈的大哭起来∶“我不帮我的夫君我帮谁啊……爹爹你遇事不顺,就拿我撒气,算什么本事!&a;“ 荣王听见这哭声就糟心,当初宣临月对蒋申一见钟情非要嫁给他,他满心等着蒋申科考能进前三甲,结果最后考了个不上不下的名次,被宣明繁丢进了最冷清的工部。 宣临月堂堂郡主,满心护着这么个草包,荣王想想就来气,恶声道“给我滚回你家去!成天往娘家跑干什么,别来烦我了……” 宣临月嚎啕大哭,荣王妃赶紧安慰女儿,“月儿别哭,你爹爹正生气呢,你就别添乱了,快回房去歇着。” 金枝玉叶的郡主高高在上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路小跑回了自己院子便要收拾行李回蒋家。 出门时撞上季翩然,手里包袱落了地,滚上不少灰。 宣临月红着眼,怒瞪着她∶“怎么连你也要和我作对?” “对不起表姐。”季翩然忙把包袱捡起来,拍干净灰尘递给她,“我不知你出来……你这是要回蒋家了” 宣临月抹着眼泪,倔强地仰着头颅,“反正这里也容不下我了,不如走了算了,省得叫我父亲厌烦……” 她哭哭啼啼推开季翩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季翩然没防备,被她用力一推,险些跌进花丛里,迎春眼疾手快扶住她∶“小姐没事吧?” 她摇头≈“ 迎春不满嘀咕“郡主这脾气,实在该改一改了。” 季翩然沉默不语。 迎春四下看了看,低声说∶“我听闻太医院近来换了好些太医,好像是因为淑妃娘娘的胎出了问题,皇上龙颜大怒,连同勤政殿伺候的人,也一并换了大半。” 季翩然目光闪了闪,转头看向正院,荣王气急败坏的声音遥遥传来。 她温声说“皇上钟爱娘娘,应该的……” 迎春叹息,忍不住说∶“您当初若是顺利进了宫,只怕比淑妃娘娘——” “别胡说。”季翩然打断她,目光凄凉,“进宫有什么意思,不过还是颗棋子罢了……” 迎春抿唇,又换了个话题∶“前边端王府旁边搬来一户人家,这几日我常见端王殿下时常出现在那里。” 季翩然没放在心上,“大约是什么至交好友吧。” 宁湘卧床休养了好几日,因为产期临近相对已经安全,终于被允许下床走动,但宣明繁依旧不许她出寝殿。 宁湘扒着门试图伸出脑袋,左顾右盼,望眼欲穿。 她焦急望着外边“要来了吗” 宣明繁在窗前看书,闻言应了声,“来了。” 宁湘撑着腰,来回走了一圈,又问∶“到哪儿了?” 他低头翻页,淡然道“快了。” 她回头,见他半分不着急,心中不满,一把合上书,双手捧起他的脸。 宣明繁被迫仰头,喉结上下滚动,漆黑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 他哑声开口“做什么” 她噘着嘴,一脸不快“我爹娘怎么还不来” “我让常青去接了,应当在路上了,你且再等等。”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反被她锁住手指,十指相扣。 他抬眸,看见她脸上得逞的笑意。 “皇上,你的手真好看呀” 白净纤细,骨节分明。 黑色的佛珠缠在腕间,与手背上突起的青色脉络交错,分外吸引目光。 当初在宫外遇到净闻法师时,他戴着箬笠看不清脸,最先让她注意到的,便是这双修长如玉的手。 她喜滋滋地摩挲着他的手背,结果抬头看见他微红的脸。 净闻法师还是这样,不禁逗! 正要调侃他几句,紫檀从殿外进来∶“娘娘,您娘家贵客到了!” ≈“宁湘立刻松开他,赶紧迎了出去。 宣明繁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可奈何地摇头。 见她恨不得冲到殿外去,便道“你们说话吧,我去处理政务,稍后陪你们用晚膳。” 宁湘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好好好,您去吧。” 他失笑,只得转身离去。 宫人推着宁父进来,身后跟着宁母和宁远青一家子。 宁湘欢喜招手≈“ 序秋知雅东张西望,看到宁湘便扑上去。 “姑姑,姑姑……” 吓得常远青立刻将他们拉住“姑姑有身孕,别挨姑姑太近!” 宁湘让紫檀把早前准备好的点心零嘴都端过来,捏捏知雅肉乎乎的脸“姑姑请你们吃桂花糖糕好不好” “好的” “谢谢姑姑……” 紫檀把两个孩子领到一旁去玩,宁父宁母这才安了心,略有些拘谨地看向宁湘。 “淑妃娘娘……” 宁湘一室,“爹娘,你们可别这样叫我!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这样可生分了。” 殿中没有旁人在,宁远青倒没有太大的束缚,笑说“你不知道爹娘进宫前换了几身衣裳,就怕进宫行差踏错,给你丢脸了。” 宁湘亲自给爹娘送上清茶,“有什么脸可丢的啊,我从前也是伺候人的宫女,堂堂正正的,不必觉得低人一等。” 宁母总算笑起来“那是皇上喜欢你,自然也敬重我们,不然我活八辈子,也不敢妄想能进宫来啊。” 女儿回京后,他们还常担忧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如今眼见宁湘眉眼盈,气色红润,就明白皇上一定是万般用了心。 宁湘在爹娘旁边坐下,迟疑问“以后爹娘你们可要常住京中” 听宣明繁说爹娘要来京城时,她还感觉难以置信,宁父宁母一辈子生活在乡野村落里,连江州城都不曾去过,能答应宣明繁千里迢迢离家来京,也不知是考虑了多久。 私心里她还是希望爹娘能常伴身边,日后常常能见面以慰思家之苦,可是他们若是还挂念江州,待她生产后就让宣明送他们回去。 宁母牵起女儿的手,看着她期盼的眼,温声说∶“京城挺好的,我和你爹你大哥的意思,先住上一年半载,先前皇上也说了,京中名医众多,很有可能可以治好你爹的腿伤。” 她愣了愣“皇上说给我爹治腿伤” “是啊……”宁母感慨道,“抛却身份不说,皇上当真是我见过最温和有礼的年轻人,提前安排了宅院,进京当日亲自来接我们,哪里有做帝王的架子。” 宁湘张了张嘴,良久才缓缓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4章 二更君 殿外宫女唤了一声皇上。 宁湘抬眸,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迎着暮色而来。 宣明繁换了身月白的常服,身姿如玉,矜贵无双。 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复又向云父云母一揖:≈“ 宣明繁一来,宁父宁母就拘谨许多,落了座也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倒是序秋和知雅不谙世事,对着满桌佳肴大快朵颐。 宁湘把手边的汤羹推至宁父面前:“爹,你尝尝。” 方氏旁边正啃着鸡腿的知雅见此,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也学着宁湘的样子,端起桌上的汤羹,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颤巍巍地送至宣明繁跟前。 “姑父,您吃!” 宁湘险些没被嘴里的汤呛住,转头看宣明繁无比从容的接住碗,牵起唇角:“多谢。” 方氏吓得脸都白了,生怕女儿惹祸,等她回来赶紧把人按在怀里。 宁湘看了嫂子一眼,放下筷子:“我吃得热了,想去外边坐坐,大嫂和知雅陪我吧。” 方氏僵硬点点头,带着知雅出去。 四月的天已经有了热意,好在殿外清凉,宁湘在石桌前落座,拿帕子帮知雅擦了油腻的手。 方氏心有余悸:“方才可吓坏我了,你说这孩子怎么到皇上跟前去了。” 宁湘笑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皇上也不是洪水猛兽,大嫂不必担忧。” 方氏面色缓和了些,仍是坐立不安:“天威浩荡,皇上虽和善,可我心里总觉得怕。” 宁湘秀眉一挑:“知雅都叫姑父了,大嫂你也把他当妹夫看待好了!” “那我倒是不敢。” 方氏被宁湘这么一说,倒是没了方才的惧意,见知雅黏着宁湘,忙把人捉过来。 宁湘不以为意,含笑捏捏侄女肉嘟嘟的脸蛋:≈“ 知雅还没说话,就被方氏打断:“小孩子懂什么,你必得生个男孩才成!” “为什么?” 方氏低声说:“皇上如此爱重你,你腹中孩子若是男孩就是皇长子,将来说不一定还是太子呢!&a;“ “啊?”宁湘挠挠头,“我没想那么长远……” 自从回了宫,就一直遵循得过且过的心态,只想着平安生下孩子,至于是男是女,也没有多在意,甚至于孩子今后前程也没仔细思量过。 大嫂这么说起来,她才惊觉自己怀得是皇帝的孩子,若是宣明繁没有立后纳妃绵延后嗣的打算,她的儿子将来的确有可能当太子当皇帝! 一想到她孕育的孩子将来可能是一代帝王,宁湘瞬间觉得肚子沉重起来。 方氏凑近她,低声说:“皇上后宫就你一人,你可得使把劲,多生几个孩子。必要时大可以使些手段,必得叫皇上满心满眼都是你!” 大嫂是过来人,说起夫妻之道颇有经验,宁湘听得兴起,但一想到宣明繁性子清冷,四大皆空的,她使什么手段他也视而不见啊。 何况她现在有着身孕,心有余而力不足…… 方氏脸皮薄,没好与她细说,只略微提点几句,让她记在心上。 宣明繁还在里头,她们不便久待,小坐一阵吹了凉风,便又进殿去。 今日为了款待宁父和宁远青,宣明繁特意让人备了一壶秋露白,进门便嗅见醇香甘冽的酒味儿。 宁父和宁远青都饮酒,宁湘不以为意,直到经过宣明繁身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脚步一滞。 看到宣明繁微微泛的耳朵,宁湘有股不妙的预感。 “大哥,皇上喝酒了?” 宁远青点头:“……喝了一杯。” 方才出于礼节,他敬了皇上一杯酒,宣明繁虽然犹豫了下,但还是喝了。 只是这皇帝妹夫的酒量好像不怎么好,只一杯酒下去,就像是醉了。 宁湘抚额,无奈道:“皇上酒量……欠佳。” 岂止是欠佳,原本清风朗月的人,喝醉了酒,便倚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显然醉得不轻。 宁湘只得让尤礼把宁父他们先送出宫。 宁母走时,担忧问:“皇上没事吧?” “没事,你们先走吧。” 等送走家人,叫人撤了膳食,才戳戳宣明繁的肩:≈“ 座上的人缓缓抬头,漆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朦胧不清的意味。 知道他喝醉了,宁湘又耐心重复一遍。 宣明繁这才像是听清了,乖乖起身跟着她走。 回了寝殿,由着宫人伺候洗漱,十分自觉地往床榻走。 宁湘只好也去换了寝衣上床。 宣明繁侧身躺着,手指搭在眉眼上。 “皇上今日怎么喝酒啦?” 上回醉酒过后的样子,她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哑声说:“就一杯。” 宁湘撇撇嘴:“那不也是醉了?” “……没有。” 他不承认,宁湘懒得争论,好在他今日醉酒安安静静没有吵闹,稍微放了心。 见他没什么问题,宁湘也躺下,睡得迷迷糊时觉得身上燥热不已,稍微清醒了些,才发现宣明繁贴身挨着自己。 她睡眼惺忪翻了个身,呢喃软语:≈“ 没听到他应声,宁湘慢吞吞坐起来,要从他身上跨过去,哪知一只手臂忽然伸过来,托着她的脑袋,按在了胸口。 宁湘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动了动,拍拍他的手:≈“ 宣明繁不语,只把她抱回原处,把脸埋进她脖颈间。 滚烫的呼吸洒在锁骨上,宁湘浑身一僵:≈“ 他不说话,宁湘也没辙,调整了姿势任由他抱着,又要昏昏欲睡时,忽然感觉腰腹贴上了什么硬物。 她疑惑地伸手蹭了蹭,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宁湘满脑子的睡意荡然无存。 天地良心!她和宣明繁难得同床同枕,即便睡一起也没这么亲密的贴近过,通常是她调戏他反被他推开。 这么肌肤相贴相拥而眠还是头一回。 虽然更深入的事他们都已经做过了,但仔细想想,客船那晚像是经历了一场梦,没回过味就结束了。 宣明繁清心寡欲久了,她几乎都忘记他是个正常男人了,眼下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力量,宁湘总算醒过神来。 身侧的人动了动,她倏地抬眸,撞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窗外月华清冷,银光透过窗牖坠落满地。 大约是酒意未散,皎皎月色下那双眼睛盛着朦胧绪的微光,勾魂摄魄,动人心弦。 他还紧贴着她的腰肢,隔着单薄的衣料分外滚烫。 她眨眨眼,小声问:“你要做什么?” 宣明繁好像清醒了些,显然也是意识到了,仓促往后退了退,俊脸在夜色中涨得通红。 见宁湘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他匆匆移开目光,声色透着几分沙哑:&a;“不做什么……我冷静一下即可。” 看他仓惶的神色,宁湘啧啧称奇,天底下坐怀不乱的男人,除了宣明繁当真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愈是躲闪,就愈是勾起宁湘恶劣的想法。 见他闭上眼睛,她微微支起身子,把被褥往上拉了拉,手却从他面颊往下滑,指尖在胸口轻轻一点。 “皇上梦里梦见什么了?身上这样滚烫。” ≈“他艰难往后靠了靠,领口微敞,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 “我不信!” 那只落在胸前的纤纤玉指带着目的般,抚过天青色的中衣,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时覆了上去。 醉意仿佛在瞬间消散。 他惊慌望着她,浑身僵住。 她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她想亵渎神明,想看神明坠落,眼中染上欲.望。 绣石榴云纹缠枝的床幔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不息,殿中静谧安然,只有彼此紊乱的呼吸声。 他难堪别过头,眼睫轻颤,声音低沉暗哑。 “你放手……” “你安心,我绝不会乱来!”为表真心,指尖轻轻动了动。 她听他闷哼一声,眼中情绪交织,夹杂着隐忍的欲念。 酒意催人,连额头也沁出薄汗。 他在她掌心难以为继,耳根透着鲜艳的红,素来清冷的面目再无半点从容。 他试图推开她,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所有的感觉凝聚在一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桎梏,汹涌而来。 呼吸渐沉,眸色愈发深邃。 “你别这样……” 端方自持、光风霁月的人陷在她掌心。 宁湘万般兴奋,仰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我是谁?” 雪青色的被褥在凌乱攥在手心里,宣明繁闭上眼,声音晦涩难当。 “宁湘。”≈““湘湘……” “还有呢?” ≈“ 她动作一顿,那将他碾磨得失去理智的情绪陡然中断。 他缓缓睁眼。 看她狡黠一笑。 “你从前可叫我施主的。”指尖轻抚了抚,若即若离,”……净闻法师。” 她紧紧贴在他身上,汗珠i顺着脖颈滚落,浸在彼此的衣襟里。 轩窗外银月清冷,却降不下芙蓉帐中的燥热。 她将他困住,半分动弹不得。 此生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时光,那些隐蔽的、不曾宣之于口的欲望,被她撩拨的摇摇欲坠。 喉结难耐地滚动着,他喉咙里溢出低低一声。 “施主。” 宁湘如愿以偿,看着他情动的眼眸,用了十足的耐心。 他紧紧蹙眉,她却伸出另一只手,抚平他的眉眼,柔软的乌发倾泻在胸膛上,带着几分痒意。 他闻见她身上清幽的香气,在这狭窄的床帐之中无所不在。 她变本加厉,妖精似的攀上来,在他仰头时,脖颈一痛。 他轻颤了颤。 能感受到微凸的喉结被她轻咬一口,舌尖轻扫过颈上肌肤。 炽热滚烫。 紧绷的弦轰然铮鸣。 廊外枝叶乱颤,搅乱一池春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5章 第 55 章 风动珠帘,烛影摇红。 细微的动静在夤夜渐渐止歇,宁湘香汗淋漓,跌回枕上,昏昏欲睡。 手腕被人抬起,细软的巾帕带着凉意,擦拭过每一根手指。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宣明繁心无旁骛的动作,顿觉好笑。 清醒过后,他便还是清风朗月的皇帝陛下,眉眼磊落,不染纤尘。 若不是他此时耳根还通红,宁湘真想不到方才竟是帮他做了那种事的人。 美色误人啊! 不过再一想又觉得无所谓,宣明繁这般周到体贴,她就算礼尚往来了。 只不过…… 他好像对她的谢礼并不喜欢? 宣明繁爱洁净,帕子在她手指上来来回回擦了无数遍。 宁湘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手,陷入沉思,良久,才问:“你不满意?” 他拧帕子的动作一僵,声音还透着几分沉哑:≈“ 宁湘托着腮,好整以暇望着他:“为什么,你不舒服?” ≈“他看她一眼,可她的眼神直白坦然,叫他无端想起方才红鸾账中荒唐至极的一幕。 他难堪、窘迫,可在与她肌肤相贴时,那些隐蔽的、不为人知的欲念,在顷刻间冲破了理智。 多年潜心修行终成一场空。 宁湘看到他情绪复杂的眼眸,就知道他心里还过不去这个坎。 没关系没大系…… 有她在。 圣洁高雅的净闻法师,迟早跌落红尘。 她招招手:≈“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宣明繁迟疑了一会,到底随了她的意,吹灭蜡烛上了床。 柔软的手臂立时缠了上来,圈住他的脖子,香气幽幽。 好在她没有别的动静,只小声咕哝:“手酸了……” 宣明繁脸上微红,捉过她的手掌轻轻揉按,直到怀里传来细匀绵长的呼吸声方彻底松了口气。 翌日晨起,他大约是故意躲避,宁湘一上午没见着人。 太医来请脉,说眼下临产期只剩半月,随时有可能生产,不能再四处走动。 宁湘原本还想着跟宣明繁说说,能出宫去看看爹娘,应当生产之前都不可能了。 紫檀见她心情不好,拿了针线来:“娘娘既无事,给小皇子做肚兜吧,正好入夏了能用上!” 孩子的东西一应有人准备,用不着她操心。 但为人父母,一针一线皆为拳拳爱子心。 宁湘正好闲来无事,打算给腹中孩儿做两件衣裳,但真的拿起针线时,才觉得有多难。 在江州时,大嫂方氏也教了她针法,宁湘虚心学过不得要领。 只是缝补还好,勉强能入眼,若是做衣裳,实在为难她的手艺。 第十次戳破手指时,宁湘很有自知之明的放弃了。 “这太难了……我不学了。” 她自暴自弃,既着软鞋上了榻,把宣明繁近日才搜罗来的奇闻异志翻出来细细品读。 紫檀见她如此,只好默默坐在杌子上把手里的肚兜缝制完。 “娘娘,您听闻了吗,蒋家二公子好像因办事不力,被工部右侍郎弹劾,惹得郡主去侍郎府发了好大一通气。” 紫檀宫里小姐妹众多,对这些宫里宫外的逸闻了解颇深。 宁湘整日无所事事,就爱听宫人们说悄悄话,知道蒋申被弹劾可能是宣明繁推波助澜,但却不知此事后续。 听闻宣临月去侍郎府发脾气,也觉得这是嚣张跋扈的郡主能做出来的事。 她书也不看了,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蒋夫人觉得儿媳妇仗势欺人、丢人现眼,找去了荣王妃跟前。王妃自然不允许别人贬低堂堂郡主,当即拉下脸,把蒋夫人赶出荣王府,两家因此撕破脸,闹得不可开交!” 宁湘听得目瞪口呆,就因蒋申被弹劾几句,两家人就能闹出这么多事来? 紫檀见她难以置信,又道:“其实荣王和王妃并不满意这门婚事,奈何蒋二公子长得俊美无俦,郡主一眼就瞧上了,非要嫁进蒋家。可蒋二公子那时候并不喜欢郡主,他想娶的是季小姐。” 宁湘挑眉:“这里头还有季翩然的事?” 紫檀说:“王爷自然不会同意,季小姐从小长在荣王府,是被当皇后培养的,皇上还是太子那会儿,先帝就默许了两人的婚事,就等着季小姐及笄..............” 可惜后来,季翩然还没及笄,宣明繁就被废了太子之位出宫修行,两人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宁湘百味杂陈,握着书卷蹙眉道:“所以要是没我的话,季小姐现在应该是皇后了?” 一句当然已经到了嘴边,紫檀又生生咽了回去,谄媚笑起来:&a;“哪能啊,皇上不同意,季小姐自然不能进宫,何况这前朝后宫都知道,皇上只喜欢您一人!” 自太子殿下即位至今逾半载,丞相和朝臣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提起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可皇上态度坚决,宫里除了有位淑妃娘娘独得恩宠,丝毫没有要另外纳妃的意思。 尤其淑妃娘娘还和皇上同住勤政殿,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正是皇上对娘娘爱意的表现。 若是寻常妃嫔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早被言官当成红颜祸水谏言。 可淑妃娘娘怀着身孕,这是新帝第一个孩子,无疑成了最大的挡箭牌。 御史言官们就是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也暂时不能拿淑妃如何。 故而,淑妃娘娘盛宠不衰。 宁湘恍然:“所以是这孩子保护了我?” 不然她这个时候早该退位让贤,被朝臣喷到冷宫去了吧。 “是,但也不尽然……”紫檀放下针线,正色看着宁湘,“娘娘,您不觉得是因为皇上喜欢您吗!&a;“ 所以在这本该勾心斗角的宫廷之中,也能遂心如意,无后顾之忧。 宁湘半信半疑:“真的?” 她怎么没瞧出他的爱意来。 哦。 除了昨晚,极尽缠绵之时,看着她那双情绪汹涌的黑眸,当真如漩涡一般温柔动人。 但这真要说是喜欢是爱,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们缘分,算是因肚子里的孩子而起。 宣明繁亲自接她回宫,册封了妃位,都是因为她怀着他的儿子。 当初在江州,他不是也说过生下孩子任由她去留么。 尽管回宫这几月,他的确对她做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但这就是爱吗? 这问题太高深,以她的脑袋还想不明白。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现在对宣明繁很有兴趣,尤其把他调戏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最快乐。 若不是现在怀着身孕,绝对做的不止昨晚那样。 毕竟一个洁身自好,还禁不起撩拨的男人,实在是令人怦然心动,热血澎湃啊! 水 平安坊,宁宅前。 宣明呈送上一车时令蔬果,和宁父寒暄了一阵,方折身回府。 端王府就在百步之外,宣明繁特意把宁家人安顿在这儿,就是为了让他多加照应。 宣明呈自然不负所托,三天两头让人送上吃的用的,空闲时带着宁序秋宁知雅上街市玩耍。 月霜跟着主子跑腿,见他对孩子如此喜爱,忍不住说:“殿下,您什么时候成亲,也生几个这样可爱的孩子?” 宣明呈笑脸一垮,抬脚就走:“说什么扫兴的事!” 月霜赶紧跟上:“殿下您岁数不小了,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回回进宫贵太妃都催您,您不着急吗?” 他不耐烦的抱着手臂,沉声说:“一个人清闲自在不好么,非要往身上套枷锁?” “妻儿怎是枷锁呢?”月霜受贵太妃叮嘱,誓要劝说殿下回头是岸,“您看皇上出家几年最后不也还俗了?您劝皇上头头是道,自己的事反而不上心……” 宣明呈脚下生风,捂着耳朵怒斥,“你闭嘴!” “如迪看你就早放不 日雲色道 月箱思道:“双婢有您就是放不下玉织姑娘! 听见这个名字,宣明呈终于停下脚步,目光微凝。 月霜自知失言,连忙住嘴。 他淡淡瞥她一眼:“聒噪!再多嘴送你回宫去!” 月霜咬着牙,却是不敢再多言。 坊外有人骂骂咧咧泣不成声,她抬头,见宣明呈已经抬脚过去。 宣临月靠在墙上,一边伤心地哭泣,一边不停地骂人。 “这蒋家没一个好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需要我时恨不得跪在地上求我,如今倒是不稀罕我了如此恶语相向,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郡主放在眼里呜呜呜呜……&a;“ 婢女要上去安慰,却被她一把推开。 季翩然打着伞遮阳,温声说:“眼下天热,表姐先随我回王府吧?” 宣临月抹抹眼泪,倔强摇头:&a;“ 一想到荣王的态度,宣临月就觉得委屈,蹲在地上哭哭啼啼。 宣明呈负手,满脸嫌弃:“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宣临月愣愣抬头,看到是他撇了撇嘴,哼道:“你怎么在这儿……” 宣明呈见不惯她这趾高气昂的态度:“怎么说话的?宣临月,我是你堂兄!” 宣临月向来不把他放眼里,眼泪一擦又是高高在上的荣王府郡主。 “你有当哥哥的样子吗?纨绔子弟!” 宣明呈正有气没处撒来呢,看到宣临月刁蛮嚣张的表情,就恨不得好好收拾她一顿。 “你以为你任性蛮横、无理取闹,多受欢迎?还不是被公婆夫君嫌弃,他们当你是郡主了吗?” ≈“宣临月被他羞辱的满脸通红,眼中又噙满了泪水,≈“ 宣明呈笑得张扬而肆意:“谁叫你这么没用。” 宣临月脸色青白交错,气鼓鼓的跺了跺脚,又呜呜咽咽的走了。 婢女匆匆追上去,季翩然举着伞,无奈叹气。 “端王殿下不该和郡主一个女孩计较。” 宣明呈侧目,在她身上打量一番,浪荡一笑:“对!我就是心胸狭窄,你能拿我怎么样?” 季翩然垂眸:“小女不敢。”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嗤了一声:≈“ 季翩然面色如常:“小女不懂殿下的意思。” 宣明呈漫不经心地在原地走了两步:“那封送到淑妃娘娘手上的信,是谁写的,想必你我心知肚明。&a;“ 握着伞柄的手渐渐收紧,季翩然正了神色,缓缓抬头:≈“ “皇兄把此事交给我调查了。”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从宫外送一封信进宫可不容易,季小姐用了好几日才送到了勤政殿,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用了左手写字。” 荣王干算万算,没想到隔墙有耳,会被季翩然知道了计划,最后东窗事发,不得不冒险除掉那两个太医。 但此举无疑是昭告天下,毒害淑妃和皇子的事就是他所为。 季翩然面色微变,红唇紧抿。 宣明呈看她如此,倒是笑了笑:“不过季小姐也算帮了忙,皇上自然铭记在心,说不定哪日高兴了,就让你进宫了呢?” 季翩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漠然说:≈“ 宣明呈挑了挑眉:“那季小姐想要什么?” 她低声开口:“离开荣王府。” “这还不容易么,等皇叔哪日倒了,季小姐想去哪儿都成。” 季翩然手中绸伞轻抬:“殿下此话当真?” “季小姐是功臣之后,前途似锦!” 她好似松了口气,精致的眉眼带着灼灼的光。 “多谢殿下。”她说着,把手里的伞塞进他手里,“送给殿下遮阳,小女告辞。” 纤细的身影匆匆离去,宣明呈举着一把描花伞愣在原地。 月霜嬉笑:“这伞和殿下真配。” 宣明呈如梦初醒,忙把伞丢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6章 一更~ 入夏之后,多有雷雨。 天晴日,便觉倦怠懒散,口干舌燥。 宁湘格外想念往年夏日内侍省备的荔枝膏水和香薷饮,在冰鉴里搁上大半个时辰,一口下去冰凉解暑,畅快极了。 可是她现在怀孕了,喝不了那些…… 紫檀送来一盏姜蜜水,还叮嘱她:“娘娘,只能喝一半。” 宁湘趴在桌上,神情恹恹:“加两块冰成吗?” “不行!”紫檀言辞凿凿,一本正经,“太医说了,您先前动了胎气,忌食辛凉之物,冰块更加不能吃。” 她噘着嘴,兴致缺缺:“我过几天就要生了,有什么好怕的……” 紫檀自然是不肯的:“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腹中皇子考虑啊。” 南窗大开,丝丝凉风灌进来,也驱散不了心中的热意。 宁湘耷拉着眼角,摸了摸肚子。 为了皇子,为了皇子…… 万一是个公主呢?那不是让他们都大失所望了。 她原本觉着生个儿子也好,至少能免了宣明繁很多后顾之忧,毕竟朝堂上下都盯着她的肚子。 宁湘能想象,如果她是生了一位公主,朝臣们一定第一时间上谏宣明繁擢选贵女进宫。 届时什么皇恩浩荡、荣宠无双,都是笑话。 看宁湘心不在焉,紫檀迟疑开口:“娘娘……” “没事,备膳吧。” 紫檀以为她是没吃上饮子不高兴,也没做多想,安心去准备午膳了。 宣明繁回来时,就见宁湘拿着汤匙望着满桌菜肴出神,碗里的汤一口没喝。 他在身侧坐下,温声问:“怎么了?” 她丢下碗,转头看着他:“你要选妃吗?” 他一怔:≈“ 不解问:“选什么妃?” 宁湘紧绷的神情又忽然松懈下来,怏怏不乐地说:“等我生了孩子,你是不是要立后选妃了?” 他突然被她泼了满身脏水,颇有几分茫然:≈“ “我知道,大臣们朝会上都不止一次提的提过了……”她目不转睛,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 宣明繁淡淡道:“那是他们说的,与我何干,我不是没答应么?” 她瞪大眼:“意思是您有这样的打算?” 宣明繁:“…” 他从坐下到现在就说了三句话,是哪句话让她误会了? 知道孕妇烦躁多思,他也顺着她的意,和声说:“我从未提过要立后,也并无此意,你莫要多想。&a;“ 宁湘倏地站起身:“是!我小气又矫情,您走吧,平白让人不痛快……” 她提起裙摆,挺着大肚子闷闷不乐地进了寝殿。 宣明繁不明所以,问紫檀:“她怎么了?” 紫檀也是一头雾水,想了想说:“约摸没吃上冰镇酸梅汤,气的!” 他看着摇曳晃动的珠帘,无奈叹气。 “下去吧。” 宁湘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胡思乱想了,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的气毫无道理。 宣明繁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立后纳妃,登基半年,这后宫的的确确只有她一人。 是怀了身孕,心气儿飘了么,发什么脾气! 宁湘拍拍嘴,方才说话那么难听做什么?万一宣明繁放在心上,生她的气怎么办? 可脾气都发了,要她转头去道歉,好像没什么脸…… 不去吧,又舍不得他生气。 毕竟夜里入睡困难有个揉腰垫背的人,还是挺舒坦的。 可她也就是怀孕情绪不好作祟,一时想得多了,难免口无遮拦。宣明繁身为皇帝,心胸宽广不该和她一个孕妇计较啊。 宁湘在榻上翻来覆去,等他来哄自己。 结果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动静。 她翻身坐起来,看了看外边。 一个人都没有。 宁湘压下心里失落,要不她去服个软好了…… 正想着,殿外蓦地响起脚步声。 她一惊,又装模作样躺回去。 窸窸窣窣的动静钻进耳朵里,身下床榻微沉,有人坐在了身边。 她悄悄睁眼,看见一张清隽出尘的俊脸。 ≈“宣明繁温声开口,音色清润淙淙似珠玉落地。 她缓缓坐起来,板着脸:“做什么……” 一只粉彩玉碗出现在面前,盛着纯白的牛乳细碎的果粒,肉眼可见的冒着凉气儿。 宁湘眼前一亮:“这是什么?” “牛乳冰酪,加了百合荔枝樱桃,清甜爽口。”他把碗凑近了些,唇角轻牵,“要尝尝吗?” 宁湘点头如捣蒜:“尝!” 冰凉的饮子咽下去,顿时觉得心中燥热尽数消散,快活的想要尖叫一场。 “不是说太医不让吃这些?” “偷偷的。” 宁湘噗呲一笑,她觉得她把净闻法师带歪了。 她吃得眉眼弯弯,一脸餍足,澄澈的眼眸渡上明亮的光,两颊微微鼓起,叫人忍不住的想要揉搓一把。 他含笑望着她:“好吃吗?” “好吃!”一碗冰酪很快吃了大半,宁湘解了馋,心情很是愉悦,大方举着汤是递过去,“您也尝尝?” 他轻轻一推:“你吃吧。” “那你必须得尝尝了。”宁湘跪坐在榻上,非要他吃不可。 宣明繁拒绝不了,只好低头吃了一口。 宁湘心满意足,三两口吃完剩下的冰酪,抬眸见宣明繁唇边沾上的白乳,手臂一伸,便将他脖子勾过来,在他震惊的眼神里轻轻一舔。香甜软糯,甚是美味。 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宁湘一时心动不已,竟然舍不得放开。 抬眸看到他微红的耳根,浓黑的长睫轻轻一颤,就愈发想要欺负他。 她心痒痒地往他身上贴,娇媚一笑:“皇上,来亲一亲吧……” 她言笑晏晏,哪里还有方才气鼓鼓的样子。 “别闹。”宣明繁目光微闪,握住她的腰肢,却不舍得用力,任由她凑上来。 她在他面前从来如此,没有半分女子的矜持羞赧。 他试图拒绝,都被她无休止的缠上来。 什么都做不了,一次次唯有无底线的纵容迁就。 现在也是如此。 唇齿相依,辗转描摹。 女子香甜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他扶着她的后背,感受着掌心下嶙峋的脊骨。 那些隐忍克制的情愫,被她这一撩拨,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 蓦地叫他想起去岁雪天饮下一杯酒后,缠绵在鼻翼间的馨香,那次是带着醇厚的酒意,这回是带着沁人的清甜。 同样叫人欲罢不能。 过去多年,他是清醒而淡然的,受佛法度化浸染,克己复礼,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能影响心境。 唯有江上行舟,暮色深深,他被她困在案前。 一点一点,将他紧绷的理智搅碎撕扯。 任由他念了一夜清心咒都不能平复。 那夜情动是受药物所致,如今却是不由自主,情难自抑。 直至沉溺其中,顺心迎合。 方寸大乱。 骤雨止歇。 他抚着她的脸,呼吸间仍然残留着几分缠绵悱恻的况味。 她仰头,看见他漆黑的双眼。 素来清冷如霜雪的眸子,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 沉沉的,倒映着她春水般的容颜。 她原是坐在他腿上,感受到什么,不自在地咳了声。 “让我下去……” 分明是她不顾后果挑的事,尝尽好处便要将他推开。 宣明繁无可奈何地叹声气,托住她站起身。 突然腾空,宁湘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下一刻又被他安稳放在榻上,脑袋被人揉了揉:≈“ “歇会儿吧。”声音沉哑,却也极尽温柔。 她不争气地开始心跳加速,默默捧着肚子翻身闭眼。 听见脚步声逐渐远离,才捶胸顿足,张着嘴无声尖叫了半晌。 净闻法师太有诱惑力了,就这么回应一下,她便受不了了呜呜呜…… 宁湘在床上扭来扭去,兴奋得没睡着,方才激动之余出了一身汗,正要起来换衣裳。 紫檀敲了敲门:“娘娘,贵太妃来了。” 满脑子旖旎暖昧烟消云散,宁湘立刻正襟危坐,“太妃娘娘有什么事吗?” “太妃说闲来无事四处转转,若是娘娘不得空,她便先回去。” 贵太妃是宣明呈生母,身份尊贵,自然是要见的。 宁湘理了理鬓发,≈“ 紫檀帮她更衣梳妆,从镜子里瞥见她红润饱满的双唇:“娘娘,您嘴巴怎么了?” 宁湘脸上滚烫:“没怎么……” 然后拿起鲜艳的口脂,狠狠涂了一层。 贵太妃是先帝贵妃,出身名门,自皇后大行后一直掌管六宫事,颇受宣明繁敬重,请太妃依旧住在从前的长乐宫。 宣明呈虽然傻了点儿,嘴碎点儿,脑袋不太灵光了点,但为人还是不错的,宁湘在他身边当差时没少捞到好处,对他的母妃,自然也是十分客气。 太妃雍容华贵,十分温和,见了宁湘便欺意笑了笑:≈“ ≈“ 太妃看着她圆润的肚子:“可是就这几日了?” 宁湘点头:“太医说在端午前后。” “我那有两床小褥子,闲来无事时做的,娘娘若是不嫌弃回头我叫人送来,给小皇子用。” 宁湘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太妃,一会儿我就让紫檀去取,劳悠惦记,做针线活可废眼吧?” “也就是整日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罢了。”太妃叹气,“呈儿这孩子素日也不爱进宫,想唠叨他几句也没法子,只能来打扰娘娘了。” 宣明呈出了宫就是脱缰的野马,五六日进宫一回,无非是陪着太妃用了午膳便走了。 宁湘这个局外人都知道他一定是在躲他母亲,太妃今日来意,大约也是为了儿子。 果不其然,太妃很快提到宣明呈,“我听皇上说,先前送了一些世家贵女的画册去端王府,后来可有什么信儿了?” 宁湘想了想,摇头。 宣明呈如今每日上朝倒是勤勉,可对于终身大事上却是半点不着急,仿佛真像之前传言里说得那样不好女色。 见宁湘面露困惑,太妃低声道:&a;“其实他也有个喜欢的姑娘,叫玉织,是梨园里唱戏的伶人,后来出意外……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7章 二更~ 宁湘微愣。 早前宣明呈还住在宫里时,就往爱往梨园听戏,听闻是迷上了一个男花旦,以至于朝臣们都以为二殿下有龙阳之好。 可事实似乎并不是如此。 “大约四年前,城北梨园来了个唱青衣的伶人,唱戏尤其婉转动听,很快满城皆知,勋贵们开宴时,都要请上玉织去唱一出戏,呈儿便是那时候结识了玉织。” 贵太妃满面愁绪:“一个伶人,若是纳了妾也不见得多麻烦,坏就坏在那时候太子出家,皇上正在气头上。得知呈儿不思上进迷恋戏子,下旨让人把玉织送走,那日正逢大雨,马车跌入悬崖……玉织就这么死了。” 宁湘抿唇,陷在玉织的遭遇里,久久难以回神。 难怪这些年宣明呈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原来是发生过这样的事。 玉织的死让他多年不能忘怀,对终身大事毫无兴趣,宁肯孤独终老,也不愿妥协。 太妃说起往事热泪盈眶,哽咽道:“我与他父皇都没想到玉织会出意外,若是她的死会让呈儿一蹶不振,当初说什么也不会送玉织走。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后悔的余地,我只盼着他余生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叫我百年之后死也瞑目……” 宁湘递上帕子,温声说:“太妃言重了。” “对不住,我失态了。”贵太妃擦了擦眼泪,挺直了脊背,”我知道娘娘养胎无暇分心,但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相帮。” “有什么需要您说就是,我必全力以赴。” “您能否跟皇上说说为呈儿指婚,不拘是京中哪家干金,知书达理即可,婚后培养夫妻感情也是可以的。” 宁湘迟疑:“这……” 为宣明呈指婚,宣明繁也并非没有考虑过,前些日子还跟她提过有大臣含蓄表达过家中有适龄女 圣诞丝长长!人追 子,布望能指给瑞土力要。 但婚姻大事除了父母之命,还得本人首肯,宣明繁不想以一纸诏书约束宣明呈,平白折了兄弟间的情分,也就任由他去了。 贵太妃没有亲自去求旨意,必然也是不想让宣明呈记恨自己,唯有让宣明繁这个做兄长的做主,好歹还能让他上心一二。 见太妃期期艾艾看着自己,宁湘只好道:&a;“皇上自然愿意为殿下赐婚,可婚姻讲究缘分,端王殿下若实在不喜欢,皇上也不能乱点鸳鸯谱不是?不如过些时日,我请皇上寻个由头,办一场宴饮,请各家贵女们露个脸,让殿下好生相看相看!&a;“ 贵太妃这才安了心:“如此便多谢淑妃娘娘了……” 等送走太妃,宁湘这才松了口气。 夜里宣明繁处理完朝政,说起这事,他淡声说:“婚姻大事,不能强人所难,我做不了主。” 宁湘往腰后塞了软枕,躺得舒坦了才道:“那你忍心看你弟弟孤独终老?” 他想了想,很认真的说:≈“ 宁湘:“……” 算了,跟他没法说。 “你当帮帮我吧,我都答应贵太妃了。”她能屈能伸,食指爬上他手背,勾住他腕间的金刚菩提,往身前拉了拉,娇滴滴唤他,“皇上,净闻法师……” 莹润清澈的眼眸眨了眨,狡黠之中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只得顺从应下:“待我得空问问……” 宁湘心满意足:“太好了!多谢皇上!” 他垂着手,佛珠被她扯下来,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愈发衬得皓腕纤纤、洁白如玉。 她疑惑抬眼:“佛珠怎么少了?我记得是一百零八颗呀!” 他沉默未语。 宁湘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却并没有隐瞒。 “取了十四颗,放在了我父皇棺椁中。” 佛珠日日贡在佛前,最为灵验。 净闻法师慈悲为怀,即是父子离心,也仍旧心存善念,超度亡魂。 “难怪我觉得少了……”他即位之时她就看出佛珠少了些,没想到是放在了先帝棺椁中。 她伸手拨了拨:“这佛珠沾染灵气,真能早证菩提,成就涅槃吗?” 他点头:“能。” 宁湘感慨:≈“ 法华寺的僧人都说净闻法师有慧根,能成大器,可惜后来不得已还俗做了皇帝,每日政务劳心,全无自在。 这是宁湘至今还觉得心虚和遗憾的地方,她艰难翻个身,小声问:“是不是还俗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 他顿了顿。 “并非没有好处。” “有你。”他抬手,帮她执好微敞的衣襟,声色如珠玉清润,“有孩子。” 宁湘怔了怔。 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从沉默寡言的净闻法师嘴里说出来的? 所以这算是间接的一句表白吗? 她难以置信,他却又轻云淡吹灭了灯,在身侧躺下,“睡吧。” 宁湘倒回去,扭着脖子在黑暗里看他。 “你……” 下一刻却被他伸手捂住嘴,听见他凶狠的嗓音:≈“ 净闻法师恼羞成怒了。 五月初一开始连下四天大雨,直到端午这日天才放晴。 宫里今年不办宴会,唯有江上龙舟年年不改。 宁湘去不了,只能跟宫人做些辟邪香囊、剪纸叠福,又挑出五色丝线编结系在臂上,称为长命缕、续命缕。 把最好看的丝线带上,准备去书房给宣明繁系上,结果净闻法l师没见着,先见着怒气冲冲的宣明呈从书房出来。 她觉得他心情应当不佳,不想去触霉头,哪知被人展臂拦住去路。 狭路相逢。 他阴恻恻看着她,“跑什么呢淑妃娘娘。” 宁湘故作诧异,“原来是殿下呀,殿下端午安康。” “干嘛去?”他上下打量她,注意到她手里的五色丝线,阴阳怪气的哟了一声,“给我皇兄系五色线续命?” 她迅速把丝线往掌心一收:“没有……” 丢她蕊在西的动作,宫明显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明自口这笔计我 书公柜牌 着她感乐西的动作,宣明呈就气不打一处来 &a;“你跟皇兄这般鼻计我,都没想过给我也系丝线续 命?&a;“ 宁湘小声嘀咕:“怎么能叫算计你呢……” “逼着我让我成亲,还不是故意算计我?不对,这是害我!你们就见不得我自在无忧!”一想到方才宣明繁要他去和贵女们见面,就忍不住生气。 他没什么风度的叉着腰,若不是看她挺着个大肚子,怕是要忍不住动手了。 宁湘换上笑颜:≈“ 他嗤了一声:“你真把自己当我皇嫂了是吧?” 她卑微极了:“不算吗?” ≈“谁叫你是我皇兄心头肉。&a;“ “那你到底娶不娶妻?” “过两年再说吧。” “你皇兄都当爹了,你还不考虑?” 宣明呈一顿,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宁湘眼睛亮晶晶:“所以你答应了吗?” 他伸出手臂,努努嘴:≈“ 她骇然,想我不想就拒绝:≈“ “你是我皇嫂,你帮我续命,我能长命百岁。” “不要……” “快点!”他不耐烦催促她,“你不愿意?我就不参加什么宴饮了啊……” 宁湘手中丝线一抖,露出笑容:“来来来,皇嫂给你续命。” 虽然她不情不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但宣明呈还是高兴,皇兄都让他不痛快了,他也不让他痛快。 正乐着,忽然听宁湘哎哟一声。 他抬头:“怎么啦?” 宁湘捂着肚子,眉头轻蹙。 宣明呈顿时大惊失色,捂着丝线连退几步,“我可没碰你啊!” “没事……” 就只是肚子抽疼,疼了一瞬,转眼又恢复如初。 宣明呈生怕惹上祸端似的,抬脚就走:“多谢皇嫂续命,我先走一步了啊……” 宁湘无语凝噎。 算了,这人向来没良心。 半路杀出个宣明呈抢了丝线,宁湘没办法又只能重新回寝殿再准备一条,准备再去书房时,忽然觉得有些不适。 待到屏风后一看绸裤上的血迹,宁湘傻了眼。 紫檀一惊:“娘娘,您要生啦…” 勤政殿顿时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太医稳婆一齐上阵,宣明繁回来时,她已经被送入产房之中。 宣明繁出去了一趟,显然是一路疾行,连呼吸都透着急促。 “皇上……”她尴尬躺在床上,这会儿已经没有半点不适。 他如释重负,冷凝的眉眼霎时间柔和下来,撩袍坐在床前:“哦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大嫂方氏说女人必得多吃些养精蓄锐,才有力气生产。 宁湘本来也不饿,但宣明繁都让人送了来,也只好硬着头皮吃了。 宣明繁亲手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和声说:≈“ 除了见了红,宁湘这会儿并没有任何要生产的感觉,甚至觉得吃撑了想起来走两步。 抬眸见宣明繁神色,她没忍住笑起来,“是你紧张吧?” 他被她戳破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将她柔软的指尖握在掌心,轻轻一声:≈“ 心口渡上融融嗫意,宁湘还是从容闲适,安慰他:≈“ 然而没多久,她就打了脸。 随着日头西移,若有似无的疼痛,渐渐侵袭而来,随后变本加厉,一阵一阵如浪潮般,让人难以忍受。 头上的发簪步摇早已拆下,青丝凌乱铺了满床,伴随着低低的痛吟声,直叫宣明繁面色沉冷。 宁湘疼得满头汗,用力攥紧了身下锦被,小声呜咽。 他摸摸她汗湿的鬓发,生出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来,那些压抑的不安和怒火齐齐升上心头. 冷幽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太医身上,语气不怎么好,“到底还有多久能生?” 太医脚下一软,噗通跪在地上,瑟瑟说:“每、每个人体质不同,生产时间也不尽相同……几个时辰可能,几天几夜也有可能……” 宣明繁满眼震惊:“几天几夜?” 太医指着冷汗:“娘娘身子底子不错,胎位也正,应当要不了几个时辰……” 钻心的阵痛过去,宁湘理智稍微回笼,拍拍宣明繁的手臂,示意他别担心。 星月交辉,夜凉如水。 宁湘忍着痛意,又吃了半盏燕窝,然而还没咽下去,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疼得她很狠抓住了宣明繁的手。 稳婆忙来查看,惊喜道:“娘娘快要生了!” 宁湘没有半分喜悦,被疼痛折磨的痛哭,哭了几声,却忽然又想到别的,咬牙开口:&a;“皇上,你喜欢男孩女孩……” 他哑声说:“都行。”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宁湘小脸皱成了一团:≈“ “没有。”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看她痛苦的模样,心疼不已,“我从未骗你,也永远不会骗你。” ≈“他郑重颔首。 宁湘在疼痛不安中稍微放了心。 稳婆在旁犹豫道:“皇上,娘娘快要生了,您先出去吧?” 她接生了那么多孩子,没见过哪家夫君从妻子进产房起就寸步不离陪伴在侧,从晌午到深夜已经好几个时辰没挪动了。 宁湘松开他的手,紧紧蹙眉:≈“ 稳婆和太医都在催促,宣明繁眸光沉沉,不舍看着她。 良久之后,终是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 冰凉的触感落在唇上,宁湘瞬间清醒,净闻法师何曾主动过,今日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她心中欢喜,一时忘了疼痛,娇气的哼了哼:&a;“嗯再亲亲。&039;&039; 他便又低下头,在一众宫人震惊的眼神中,吻上她的唇,连同手上佛珠一并滑到她腕间。 “我会一直等你。” “别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8章 第 58 章 勤政殿内外灯火辉煌,宣明呈听见里头凄惨的痛吟声直皱眉。 见房门打开,宣明繁出来,连忙迎上去。 “皇兄,怎么样了?” 他摇头,“不知。” 宣明呈疑惑不已。 这么一看皇兄面目平静,没有什么异常,唯有衣袖下握紧的拳头,昭示着他的不安和彷徨。 宣明呈挑眉。 原以为皇兄高雅圣洁,四大皆空,没想到还是凡夫俗子,免不了人间七情六欲啊…… 正啧啧称奇,宣明繁深幽的眼神落在他手臂上。 一根编织过的五彩丝线系在衣袍上,打着一个熟悉的结。 目光微顿。 “怎么了?”宣明呈摸摸手臂,嬉笑,“皇嫂帮我续了命,皇兄你有吗?” 眼下子时已过,已是初六,续命的五色丝线要在下次大雨之时取下扔在雨中,祈求长命富贵,一生好运。 夜色沉寂,产房里朦胧不清的声音传来,宣明繁望着紧闭的房门,低声开口。 “取了。” 宣明呈啊了一声:“什么?” 他淡漠抬眼:“取下来。” 宣明呈捂住手臂:“这是淑妃娘娘给我的……” 宣明繁不说话,只淡淡看着他。 宣明呈被盯得浑身发毛,不情不愿的解开丝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 “现在是我的了。” “皇兄你……”端王殿下咬牙切齿,又只能忍气吞声认怂。 小气! 堂堂皇帝,连一根丝线也要抢他的。 宣明呈抄着手气了半晌,让人端来椅子落座,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宣明繁负手站在产房门外,神色冷然。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直到卯时将近。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淡淡的青色。 宫中寂静。 一声婴儿的啼哭自殿内传来。 清晰洪亮。 天边破晓,一束金芒落在巍巍殿宇之上。 金乌出云,万物新生。 宫灯渐灭,日光分明。 宣明繁怔怔站着,心中一片滚烫。 殿门大开,人影晃动。 稳婆满脸笑容,高声报喜:“恭喜皇上,是位小皇子!” 身后宫人抱着孩子,凑近眼前。 襁褓里小小一团,脸上还沾着血迹,鼻子大嘴巴大,半天瞧不出模样来。 宣明呈大惊小怪戳戳孩子的脸,嘴里念着真软。 “我当叔叔了!皇兄你——” 抬头已不见宣明繁身影。 他一愣:“皇上呢?” 稳婆笑道:“自然是看淑妃娘娘去了。” 宣明呈又回过头去看刚出生的小皇子。 一时热泪盈眶,忍不住哽咽。 宫人大惊:“端王殿下,您这是……” 宣明呈抬袖擦眼:“感动!喜极而泣!我皇兄这个当过和尚的人,终于当爹了。” 产房里已经清理过,但仍然有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血腥味。 宁湘换了干净的寝衣,闭着眼昏昏欲睡,鬓发混着汗水凌乱贴在白皙的面颊上,看起来疲惫极了。 宣明繁躬身,摸摸她的脸,眸色温柔:“辛苦了……湘湘。” 宁湘缓缓睁眼,看到是他,整个人脱力般吐出一口浊气,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 小声嘟囔:“生孩子好累啊……” 他牵过她的手,轻轻嗯了声:“所以你真厉害。” 她点了点头,精疲力尽已然说不出话。 他抚过她疲乏的眉眼,嗓音低沉:“睡吧,我在这儿。” 宁湘阖上眼,安心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烈日昭昭的午后。 殿中似乎有食物的香味,还未睁眼就勾起了食欲。 歪过脑袋,果然见案桌上放着一碗鸡丝汤羹。 睡过一觉,身上沉重的感觉烟消云散,宁湘精神十足,掀开薄被正要起身。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踏进光影里,很快出现在面前。 “醒了?” 宁湘抬眸,看到一张清隽出尘的俊脸。 立刻想起她生产时,他守在床边,当着一屋子宫人的面亲吻她的场景。 让人莫名的热血沸腾。 她笑得眉眼弯弯,朝他张开双臂。 宣明繁会意,三两步走上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恭喜你,做母亲了。” 宁湘搂着他的脖子,正要噘嘴亲亲,忽然听他开口。 “要看看孩子吗?” 她动作一滞。 这才想起自己生了个孩子。 “快快快,让我瞧瞧!”才生下孩子时她就只看了一眼,险些都忘了这回事。 乳母很快把孩子抱进来。 眼下天热,襁褓并不厚,裹着软绵绵的小人儿,简直无处下手。 宁湘手忙脚乱,有些着急。 还是宣明繁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放在她怀里。 宁湘小心翼翼抱着,别扭极了,半晌才吐出一句:“他好丑啊……” 她长得不赖,在千百宫女中也算中上之姿,宣明繁更是仪表堂堂,世无其二,怎么孩子不像娘也不像爹? 大约是她的话太难听,睡梦中的孩子哇得一声哭了。 吓得宁湘一激灵。 宣明繁无奈,哪有当娘的这样嫌弃自己的孩子,只得提醒:“他听得见。” 宁湘默念罪过罪过,再仔细看看孩子的脸,好像依稀是有些宣明繁的影子。 但也并不明显。 襁褓里孩子动了动,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她又闭上,睡得万分香甜。 宁湘心上忽地一软。 这时她怀胎十月,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啊!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只是他虽然在她肚子里呆了十个月,但母子俩实在陌生,这么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抱着孩子无所适从,宣明繁勾了勾唇。 “饿了吗?先填填肚子?” 宁湘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把孩子交给乳母喂奶,便靠在床头灼灼看着他:“你喂我吧……” 宣明繁瞥她一眼,没有拒绝她得寸进尺的要求,端过碗盛了一勺送至她嘴边。 宁湘满脸意外。 他眉尾轻挑:“不想吃?” “吃!”宁湘一口叼住。 美味在嘴里蔓延。 鸡丝羹香,宣明繁也香。 何德何能啊!有生之年还能让净闻法师亲手喂食。 丞相要是知道他随意选中的小宫女这么出息,一定非常欣慰。 宣明繁见她以万般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不禁困惑:“怎么了?” “你高兴吗?” 他不解:“什么?” 宁湘说:“你有儿子了呀!” 这朝野上下多少人等着她生孩子呢,万一是位公主,只怕明日宫里就得多出几位眼生的后妃来。 孩子是男是女对宁湘来说并不重要,甚至回江州时还在想若肚子里是个女儿,对朝局影响不大宣明繁或许就不会找上门来,那她就能悄悄抚养孩子长大。 不过宣明繁在不知腹中是男是女的情况下,也把她接回宫,至少能够表示他没有那些寻常人轻视女儿的通病。 如今有了儿子,好歹堵住悠悠众口,大臣至少不会借口添些女人进宫跟她争宠。 净闻法师还是她一个人的…… 宁湘沾沾自喜,宣明繁看着她灵动明媚的双眼,不禁莞尔。 伸手将她耳边的长发别至耳后,目色缱绻:“你能平安,我更高兴。” 耳边被他碰过的地方莫名发烫,宁湘不自在地轻咳了咳,却是掩饰不住眼底溢出的笑意。 大约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吃过鸡丝羹,宣明繁亲自伺候她漱了口,帮她换因睡时汗湿的衣裳。 不过他只是把衣裳送至跟前,十分正人君子的转过身,并不去看她更换衣物。 宁湘:“……” 怪她!才生了孩子,不然非得扳正他脑袋,叫他好好欣赏自己曼妙的身姿。 捏到肚子上柔软的小肉肉,宁湘幽幽想,她得要何时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万一宣明繁嫌弃她怎么办? 宁湘还没来得及惊恐,瞥见他腕间的五色丝线,仿佛被人当头棒喝,满脸呆滞。 “这丝线哪里来的?” 这宫里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人给他续命? 是宫里的长辈?还是哪家勋贵千金? 是季翩然,还是冯依? 还是别的什么人? 看到宁湘质疑的目光,宣明繁眸光闪了闪,略有些狼狈的移开视线,还是没能在她面前撒谎,刻意压低声音。 “宣明呈那里拿的。” “嗯?”宁湘悲伤的情绪还没酝酿出来,便彻底傻眼,“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宣明繁绞尽脑汁想了想,装得一派从容:“他说这是你给他的,借花献佛,为我续命。” 昨日死皮赖脸问她要的时候,可是得意极了,原以为宣明呈还得去他哥面前炫耀一番,不曾想竟是如此大方转赠宣明繁。 宁湘知道他们一同长大,如今看来果真是兄友弟恭,情深义厚。 她信以为真,没有追问,宣明繁眉眼一松,从旁拿过笔墨,温声道:“给孩子取名字吧。” 宁湘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为难的挠了挠头:“这……不该是礼部或者司天监定?” 这毕竟是皇长子,对江山宗祧来说意义非凡,还以为宣明繁会慎而重之。 结果他说不用:“我们的孩子,自己取名就是。” 名字是父母赋予的期望和祝福,不必与冷冰冰的皇权相连。 宁湘秀眉轻蹙,两眼无光:“可我不会取名啊……” 她就没念过多少书,四书五经一窍不通,怎么给孩子取名? 这任务艰巨,她往他身上推:“皇上,你太为难我了……还是你来吧。” 宣明繁莞尔:“那便先取个小名吧。” 宁湘瘫倒在床,眨了眨眼。 小名? 好像也挺难…… 她翻来覆去想了半晌,眼前一亮。 “就叫从一吧。” “宣从一。意在心无旁骛、善始善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9章 第 59 章 新帝得子消息,在隔日朝会上昭告天下。 丞相站在首位老泪纵横,领着百官叩首:“恭喜皇上!天佑我大梁,皇长子必成大器!” 御座之上,向来清冷淡然的人,眼中竟有了浅浅的笑意。 “同喜,待幼子满月时,设宴请诸位大人们畅饮。” 新生命的降生,往往带来无尽希望。 宣明繁设下满月宴,显然对全天下表达了对皇长子的重视。 既是宴请百官,朝中六品以上大臣皆能参加。 除却三月里的琼林宴,这算是宣明繁登基以来办的第一场宫宴,还是以皇长子满月的名义。 可见这个甫一出生两日的孩子有多受天子宠爱。 百官们谢了恩,一一退出殿外。 定国公走出老远,看到后面负手信步的人,立刻放慢脚步。 “端王殿下。” 宣明呈挑眉,扬起笑意:“哟,国公爷,有些日子不见,可大好了?” 定国公先前骑马受了伤卧床休养了两月,今天第一日上朝。 “多谢殿下,已大好了。”定国公捻着胡须,打量着他的神色,笑道,“臣近日亲启了一坛十年女儿红,喝着滋味尚可,殿下能否赏脸一试?” 宣明呈眼前一亮:“行啊,什么时候?” 定国公说:“中晌即可。” 身后有官员徐行,宣明呈正要答应,听见有人喊敬王殿下,他回头,看到擦肩而过的人,立刻招招手:“老三,国公爷家有上等女儿红,咱们中晌一起去?” 定国公笑容僵了僵,忙朝宣明晟拱手:“也请敬王殿下赏脸……” 宣明晟停下脚步,却是哂笑,“国公爷请一哥,我去算什么。” “你我兄弟,想来国公爷也不会介意?”宣明呈笑得没心没肺,拍拍定国公,“国公爷,我说的对不对?” 定国公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对对对,请敬王殿……” 宣明晟抬手,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淡漠:“不了,一哥去吧,我高攀不起。” 宣明呈啧了一声,他已经步履匆匆转身而去。 “老三真没劲,国公爷别和他计较!” 敬王历来寡言少语,不受重视,定国公自然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而端王出身尊贵,又得皇上器重,遥领沧州团练使,虽无实权,却可见日后风光。 自宣明繁即位起,意在整顿朝纲,诸多官职皆有变动,尤其新帝大胆启用新人,今年及第的考生中,不仅前三甲受领差事,一些名次靠后的进士也分别赐了官职。 唯有工部员外郎蒋申入仕短短两月,多次遭到弹劾,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蒋申为荣王女婿,郡马爷,初入仕能官至员外郎,已经越过排名第三的探花郎去。 朝臣们原以为蒋申能借岳丈东风有多大作为,结果这才没多久,就被人弹劾,还是自己的上峰。 荣王面上无光,称病不上朝,借由旁人指指点点。 然而以为就此能够息事宁人,不想没两日传来消息说蒋申被革职查办。 荣王气得要吐血,一打听才知道城北兴土木修缮观星楼,蒋申作为员外郎监管工料不力,底下人偷换了陈年的圆木,以至于屋顶断裂塌陷,掩埋了两个工匠。 人还没救出来,生死未卜,但蒋申脱不了干系,一出事就被革了职幽禁家中思过。 宣临月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堂前求父亲救命。 荣王妃一心只有女儿,一个劲的落泪,荣王如此不能再称病,但要进宫为蒋申说情,却被拦在了勤政殿外。 总管太监尤礼躬身,一脸为难:“小皇子吐奶生病,皇上正在亲自照看,只怕一时见不了您,王爷先请回吧。” 荣王牙关紧咬只得忍气吞声离开,走时瞥见廊后寝殿,目光冷幽锐利。 勤政殿寝殿内,太医战战兢兢为小皇子把脉,仔细检查过方道:“小皇子吐奶只是因为吃奶吃得过急,并无大碍,请皇上和娘娘安心!” 宁湘衣裙上还有孩子吐过的奶,尚未来得及更换,听闻宣从一没事,顿时松了口气。 初为人母毫无经验,对养育孩子实在陌生,虽然有乳母帮忙,仍是叫她随时提心吊胆。 开始宁湘本想夜里亲自带孩子,谁知月子里的孩子不是饿了就是尿了,非但没把孩子带好,自己也累得够呛,短短几日就瘦了好些。 宣明繁不愿她劳心劳力,只得另外寻了几个有经验的嬷嬷照顾孩子。 宁湘回内寝换了衣裳,就见宣明繁带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进来。 “这是幼时照顾我的乳母,曲嬷嬷,夜里让她照顾从一,你好好养身子。” 曲嬷嬷养育太子劳苦功高,先皇后仙逝时特令嬷嬷归家养老,如今宫中有了皇长子,宣明繁又请嬷嬷进宫照顾。 孩子带久了,白日难免困倦,宁湘也不再坚持,对宣明繁的乳母自是客气:“有劳嬷嬷了。” 曲嬷嬷忙行礼:“娘娘客气了。” 嬷嬷果然经验丰富,小小的孩子原本还哭哭啼啼,被她抱了一会儿便逐渐安静下来,很快睡着了。 宁湘觉得惊奇,曲嬷嬷说:“小皇子不舒服时,娘娘可多拍拍背,轻揉一揉肚子。” 她迟疑:“不会伤着他吗?” 曲嬷嬷笑起来:“轻一些就成。” 宁湘受教,却还是不敢下手,只盯着宣从一的睡颜看得入迷。 宣明繁屏退宫人,放轻脚步走到摇篮前。 “看什么呢?”宁湘拉着他一并坐下,嘿嘿笑:“我儿子真好看!” 宣明繁忍俊不禁:“前几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才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的确看不出什么来,经过几日的照顾,宣从一明显比开始长大许多。 原本被自己母亲嫌弃的大鼻子大嘴巴逐渐有了轮廓,长长的眼睫似扇子般浓密,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泡泡来,小手在身前挥了挥,又继续沉沉睡去。 宁湘被他可爱的小模样吸引住,尤其是那张和宣明繁一模一样的脸,就叫人忍不住感叹血缘的神奇。 低头亲亲宣从一柔嫩的小脸,宁湘搂过宣明繁的脖子,巧笑嫣然:“让我也亲亲你吧……” 他没有防备,被她亲了正着。 夜里她要带孩子睡,宣明繁只睡外间,白日她心里眼里也只有宣从一,两人并不曾像今日这般亲近过。 久违的颤栗从背脊蔓延,浑身都开始发热。 宣明繁虽已还俗,身上仍有佛香,丝丝缕缕,撩人心弦。 宁湘血脉偾张,忽然后悔这几日忽略了身边这么秀色可餐的净闻法师。 光是亲亲抱抱,就让她欲罢不能。 这些事,宁湘向来是主动那个。 宣明繁坐在床沿上,扶着她的腰,任由她折腾。 宁湘正激动呢,感觉他兴致缺缺,动作一顿。 缠着他脖子,娇滴滴问:“怎么啦这是?不高兴?” 他别过头:“没有……” “你说谎。”宁湘哼了声,轻轻咬着他的唇,含糊不清说,“你觉得我冷落了你是不是?” 宣明繁呼吸渐沉,眼中闪过一丝难堪:“……不是。” “口是心非!”宁湘不满地戳戳他的心口,觉得手下触感实在美妙,实在忍不住多摸了两把,“出家人不打诳语哟,净闻法师……” 整洁的衣袍被她揉得凌乱,领口微敞,露出光洁的锁骨来。 摇篮里宣从一还睡着,他压低声音:“我还俗了。” 宁湘勾住他的腰,四唇相贴,气息滚烫。 “你还俗了还这般清心寡欲,是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纤纤玉手在他身上煽风点火,叫人愈发心浮气躁,他沉着呼吸,捉住那只作乱的手。 “你还在月子里,别胡闹。” 她挣脱他的钳制往下探,小声咕哝:“可我忍不住了嘛……” 她听见宣明繁隐忍的吞咽声。 他险些没忍住,艰难开口:“湘湘,你放手。” 她哪里肯,仰头咬在他唇角。 “不放。” 宣明繁被她折磨得难受,偏又没有勇气将她推开,只能咬牙承受着一波一波的浪潮。 寝殿大门开着,只有一扇八折屏风立在榻前。 他被她推至床头,乌发落在面上,带来轻微的痒意。 喉结难耐的滚动。 历来坚韧的理智在她的折磨下摇摇欲坠,却又不得不分神注意殿外的动静。 他指指摇篮,声色暗哑:“孩子……” “他睡着了,听不见。”宁湘笑得意味深长,“除非你发出声音……” 她故意使坏,停了手上动作,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晦暗不清的双眼。 他抬头,想伸出手,又缓缓停下,只小声地唤她的名字:“湘湘……” 宁湘看到他眼底深处的渴求和欲念。 纤尘不染的净闻法师,因她而坠落凡尘。 宁湘每每见他如此,就想着狠狠逗弄他。 指尖一松,却被他攥在手心。 湿润滚烫。 她跪坐着,皎皎容色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极具诱惑。 他挣扎着。 彼此僵持不下。 她俯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你求我。” 俊脸染上红晕,渐欲迷离的眼神锁定在她脸上。 寝殿中静谧无声,只有彼此衣料摩擦的动静。 他在她肆意妄为的行径里屈服。 听见自己狼狈又沙哑的声音。 “求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0章 第 60 章 他既相求,宁湘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满足。 尤其看他不染尘埃的眼眸情动缱绻,只有自己的身影,最是叫她欲罢不能。 汗水浸透鬓发,宣明繁微微仰头,单薄伶仃的喉结在她掌握中动了动,溢出一声极低的轻吟。 身心一并陷落。 沉重的气息喷洒而来,即便他竭力克制,仍是不可避免地沾了她满手。 素净的罗帕细心擦过她每一根泛红的手指。 他垂着眼,面上并无表情,仿佛面对什么十恶不赦的敌人。 宁湘指尖晃了晃,“再擦就破了。” 他这才收了帕子,收拾满床狼藉。 宁湘去水盆里净了手,回来已经见尊贵的皇帝陛下亲自铺好了被褥,擦过她手指的罗帕被他折进箱箧中,大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宁湘没忍住:“不给紫檀拿去洗了?” 宣明繁一顿,幽幽看着她,薄唇上还有被她折腾过的痕迹,可怜兮兮的,看起来像是个被人欺负过的良家妇女。 摇篮里的宣从一并未听见父母的声音,睡得十分香甜。 他移开目光,哑声说:“今后不许再胡来。” 宁湘好整以暇:“你不喜欢?” 她有着晶莹清亮的眸子,却说着肆无忌惮、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他想摇头说不喜欢。 可那样的滋味销魂蚀骨,仿佛命运全然交付于她手,眼睁睁看自己沉溺、沦陷,意乱情迷。 她从来都有法子让他说不出话。 即便这样的事亲密而隐晦,不该青天白日宣之于口。 他也不得不在她希冀的眼神中点头。 “喜欢,可……” 宁湘忽然踮脚捂住他的嘴:“那就行了!我也喜欢!不许再拒绝我。” 她的威胁很有震慑力。 宣明繁叹声气,只能任凭她去了。 宁湘满意他无底线的纵容,欢欢喜喜地亲了亲他的唇。 正好摇篮里的孩子哭起来,他推开为非作歹的女妖精,转身去哄儿子。 相比初见孩子的陌生,宣明繁抱孩子的姿势已经熟练许多,尤其太医说了女子产后不能劳累,哄孩子的重任便落在他身上。 净闻法师修行几年,凡事亲力亲为惯了,照顾孩子比她还得心应手。 有曲嬷嬷在,宁湘夜里总算能睡好觉,不过几日便将精神养回来,容光焕发更甚从前。 紫檀伺候梳妆时笑说:“娘娘风姿绰约,小殿下满月宴上必定艳压群芳。” 宁湘抹着宣明繁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玉容膏,漫不经心道:“我又不同人争……” “您不争,不代表别人不抢啊。” 月子里不用上妆,宁湘自己动手梳了个发髻,闻言疑惑:“抢什么?” 紫檀说:“自然是抢皇上啊,您不争不抢,旁人可是挤破脑袋想进宫呢……” 历朝历代的帝王怎么可能空置六宫独宠一人,即便淑妃娘娘已经诞下皇长子,但皇室从来不嫌子嗣多。 宣明繁今年二十有五,膝下仅有长子,必然是不够的,就算淑妃再得宠,后宫也始终要添人。何况后位至今空悬,觊觎之人不在少数,不过是寻找一个契机,劝谏皇上立后纳妃,充盈后宫。 宁湘只想着之前贵太妃所托,在赴宴的高门贵女里,为宣明呈挑一个端王妃,忘了朝臣们还惦记着宣明繁的后宫呢。 原来生下儿子并不能杜绝后顾之忧,她还得把那些试图进宫的人拦在外边。 想想就觉得危机四伏。 万一宣明繁真有意选个皇后压她一头,她不是就要抱着儿子搬出勤政殿了? 虽然宣明繁明确问过她要不要当皇后。 宁湘做了八年宫女,哪能想到有朝一日能成了皇帝的妃嫔,还生下皇长子。 当皇后这事,连做梦也没做过。 中宫皇后不比妃嫔,事关朝堂天下,轻易不能定下。 何况树大招风,她若真成了皇后必然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倘或因此影响了朝局,不单把自己陷入困境,连宣明繁也会受牵连。 他才即位,根基不稳,尚需大臣辅佐,她好不容易等到他重新回到这个位置,万不能再受阻碍。 所以这样的原因下,宣明繁如果真有别的女人了,她就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了吗? 扪心自问,并不能。 她小气又矫情,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是喜欢他得紧,要把宣明繁拱手让人,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宁湘愤懑难舒。 一时觉得脸上的玉容膏不够好,身段也不如从前玲珑曼妙,哪哪都不能艳压群芳。 紫檀看她目光如炬燃起了斗志,立马说:“先前端王殿下进献了许多胭脂水粉,奴婢瞧着那盒珍珠粉不错,您敷一敷?” 宁湘稍作迟疑:“行!” 紫檀说罢就要去准备,宁湘正要起身,宫人匆匆进来说临月郡主求见淑妃娘娘。 “见我做什么?” 紫檀道:“应当是为了蒋二公子的事。” 有关蒋申被革职,宣明繁提过一嘴,她也没放在心上。 那两个被掩埋的工匠听说一死一伤,蒋申被革职查办也在律法之中。 其实类似的事在京城屡见不鲜,有权有势者想息事宁人,一靠收买监察主审,二靠财帛安抚亡者家人,只要没传到天子耳朵里,此事就能悄无声息的掩埋过去。 观星楼一事说小不大不大,荣王只要出面八成能够平息,可那个工部右侍郎不讲情面,弹劾至御史台。 新上任的御史监察马筠安又是个铁面无私、不畏强权的主,短短几月已在朝堂上名声大振。 蒋申被革职禁足,还未论罪,宣临月抱有期望,进宫来求宣明繁宽恕。 可皇上不在勤政殿,她唯有见一见如今风头正盛的淑妃娘娘。 偏殿里奉了茶水,宣临月等得着急,终于见淑妃姗姗来迟。 却是与上回相见大不相同。 彼此淑妃娘娘身怀六甲,肚子圆润,仪态万方,算不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今日却见丰肌玉骨,尽态极妍,那纤纤身段婀娜有致,哪像孕育过孩子的模样。 她在上首落座,姿态从容,嫣然一笑:“郡主?” 宣临月才发觉自己走了神,忙坐直了身子,“淑妃娘娘可知我夫蒋申被禁足一事?” 宁湘颔首:“略有耳闻。” “两月前蒋申因得罪柳景玄,被其弹劾至御史台,皇上已经罚了他的俸禄,可柳景玄怀恨在心,非要置蒋申于死地。” 柳景玄便是工部右侍郎,二十七八的年纪已是正三品的官职,是朝中最年轻有为的后生。 宣临月还在怪工部侍郎无情无义,宁湘却觉得柳景玄这名字实在耳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但见郡主气愤难当,还是好言相劝。 “未知全貌,暂且不能下定论,郡主别着急,皇上只是革了郡马的职,若是此事与郡马无关,定会官复原职还他清白。” 宣临月气上心头:“他这样禁足已经让人笑话了,淑妃娘娘就不能先行放了他吗?” 宁湘挑眉,无奈道:“这事我做不了主啊……” 马筠安这个监察御史都受理了此案,蒋申一定不无辜。 宣临月急道:“你不是皇上最喜欢的女人吗,不过一句话的事,他定然会应了你!” 别说不能帮,就算能帮,她也是要帮宣明繁,帮蒋申这个外人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宣临月做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家郡主,有求于人还是这般态度。 宁湘后悔理会她了,还得承受她咄咄逼人的架势。 “郡主请回吧。” 宣临月一向口无遮拦,见宁湘不想答应自己,横眉冷竖,指着她恨恨道:“你除了会些狐媚子功夫,勾.引皇上神魂颠倒还会什么?也就床上手段高深,若是没皇长子,你什么也——” “宣临月!”一道带着薄怒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宣明繁身着朝服,神色清冷如霜,显然听见了她方才的话。 宣临月面色微变:“皇上……” 宣明繁少有情绪外露,此刻却是不加掩饰对宣临月的厌恶,冷冷道:“出去!今后未经召见,不得入宫。” 紫檀见此,轻推宣临月的手臂:“郡主请吧。” 宣临月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明繁敛眸看向紫檀:“日后还有这样的事,就别再让人通传了。” 紫檀忙屈膝:“是。” 回头看宁湘,不仅没受宣临月的影响,反而眉头舒展,眼含笑意。 他一顿。 “怎么了?” 宁湘言笑晏晏:“爱恨嗔痴皆为虚妄,皇上这般生气,可算破戒了?” 宣临月那些字眼如此难听,她毫不在意,但他满心的怒火堵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紫檀识趣地退下,偏殿里很快安静下来,宁湘见四下无人,仰头在他唇角亲了亲,低声说:“其实郡主说的没错,我也觉得我床上手段挺高……唔唔唔。” 他捂住她的嘴,满眼无奈,耳根可疑地红了起来。 宁湘调戏他几句,忽然想起方才宣临月方才说的话。 “工部右侍郎柳景玄祖籍是不是江州?” 宣明繁垂眸,不知她为何说起柳景玄来,却还是点头。 “柳景玄字长淮?” 他有些意外。 “你如何知道?” “柳景玄是我二哥同窗,我幼时写字就是临得他的字帖。”宁湘恍然大悟,一时激动不已,“我只记得他叫柳长淮,忘记柳景玄是他本名,柳家十几年前为了科考迁居京城,就再没见过,没想到他现在已经官至工部侍郎了呀!” 宣明繁幽幽看着她雀跃的神情,淡声道:“你们很熟?” 宁湘想了想:“不算太熟,不过在我二哥换书院前,经常能见面,我三字经就是他教我背的。” 本来不是多稀奇的事,但宁湘思念过世的兄长,每每想到和他有所联系的同窗好友,就忍不住地想看一看柳景玄如今的模样。 那时候柳景玄不过十五六岁吧,如果宁彦之还在,定然和他一般出色。 她灼灼抬头:“皇上,从一满月宴柳景玄会来吗?” 本来会,但眼下看是不会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1章 第 61 章 “应当。” 宣明繁一句话,让宁湘无比欢喜,挽住他的手臂,继续问:“那我可以见一见他吗?” 他想起之前她要见马筠安是这么说的,如今要见柳景玄也是这般。 不过,柳景玄和马筠安不同。 谁知她见了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见面,杜绝后患,不然他还要分心关注她。 但看宁湘翘首以盼,又不忍让她心愿落空。 “日后再说。”留下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抬脚往寝殿去,宁湘亦步亦趋跟上,见他走得快,便伸出手指勾住腰间玉带。 “你走那么快干嘛?我又不吃了你!” 宣明繁拍拍她作乱的手没拍掉,反被她按住掌心,十指相扣。 宁湘得意挑挑眉:“这下你可逃不掉了吧?” “不逃。” 他牵动唇角,指腹摩挲着她莹白的手背。 进了门,正好看到曲嬷嬷和乳母在哄小皇子睡觉,宁湘笑意未散,手指在宣从一脸蛋上轻轻一戳。 又白又软,可爱极了。 曲嬷嬷看了看她,道:“娘娘摸小殿下之前得先净手。” 宁湘悻悻缩回手:“我这就去。” 宫人端了温水来,宁湘打过香胰子正要搓洗,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进盆中,握住她纤细的手指仔细清洗。 宁湘没忍住笑意,他瞥她一眼:“我也洗。” 净闻法师表面上一本正经,实则受不住撩拨反来占她便宜了。 等净手完宣从一已经睡着了,除了才出生那几日睡不踏实,几乎一天一个样,能吃能睡,难得听见哭声。 宁湘感叹自己真是生了个省心的儿子,抱着孩子就想在他白嫩的脸上亲几口,转头看到曲嬷嬷在旁边整理孩子衣物,忙又停下。 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亲,真是可怜…… 另一头,荣王得知宣临月进宫求情不成,反开罪淑妃被皇帝赶出宫,顿时气得火冒三丈,见她还在哭哭啼啼跟荣王妃诉苦,终于受不了了。 “行了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宣临月不依不饶,哭得更大声了:“都怪你,要不是你不帮我,我怎么会被皇上骂?爹爹你眼里只有皇位,哪里顾得上我……” “啪”地一声,打断她的话。 荣王铁青着脸怒喝:“放肆!” 宣临月难以置信看着他:“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荣王怒火中烧:“打的就是你这个口无遮拦、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但凡你有翩然一半听话,我也不至于腆着老脸被人笑话教女无方。” 宣临月怔怔落泪,荣王妃心疼坏了,抚摸着女儿的脸,“王爷你打月儿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荣王咬牙:“慈母多败儿,月儿今日这般有恃无恐,都是你这做母亲的错!我叫你好好培养翩然将来当上皇后,不比你这个任性妄为的女儿强?如今倒好了,月儿这么闹一出,蒋申那个草包只怕复职无望了……” 荣王妃一愣:“怎么会呢?皇上不是说了要还蒋申清白吗?” “清白?”荣王冷笑,一杯茶灌进肚子里忍觉得压不住火,“他何曾清白过?致人伤亡是事实,原没月儿搅和,我还能想法子把他择出来,眼下闹到御史台去,我是彻底没法子了。” 反正他对这个女婿也不见得多满意,处处厚待也不过是因为宣临月喜欢,如今这女儿也是废物一个,不仅帮不上忙,反要拖累自己,当真是留不得了。 荣王叹口气,无力挥挥手:“回去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没事别回来了。” 宣临月红了眼,咬着唇夺门而出。 荣王妃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声音哽咽:“作孽啊……” 婢女紧跟宣临月身后,看她不出府,反问门房表小姐在何处,心中顿时一慌。 郡主握着马鞭,显然正在气头上,门房战战兢兢,她拧着眉头,鞭子一甩,破裂声响震耳欲聋。 “说!” 门房吓得一颤:“表小姐出出、出门了……去了布匹铺子。” 宣临月怒气冲冲出门,就要去找季翩然,任凭婢女怎么拉都拉不住。 “郡主,您做什么去?” “我要看看我这个好表妹,是怎么给我父亲也灌了迷.魂汤,放着我这个女儿不要,要去栽培她当皇后……” 她向来骄傲金贵,仗着自己是荣王府独女为所欲为,父亲再有不悦,也只是斥责几句,舍不得真的打骂她。 直到季翩然来了家里,爹娘就开始偏心,夸表妹知书达理、端庄大方,带她出入世家名门的宴会。 连去年姑母要进宫小住,也是带季翩然而不是她。 宣临月不承认自己的嫉妒,原本她也不怕季翩然抢了自己的风头,可是如今听见父亲的话,她才知道在他眼里,自己远没有季翩然重要。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若非我爹娘接济,早该跟她短命的爹娘一起死了。” 婢女急坏了:“郡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季将军为国捐躯,立下赫赫战功,朝廷厚待功臣之后,不是轻易能被人折损的。 郡主刁蛮任性,都嫁了人还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耳听得宣临月甩甩马鞭嗤笑一声:“冤家路窄。这不是来了吗……” 抬头果然见季翩然和迎春抱着几匹布料出现在坊门外。 这里都是宗亲勋贵的宅邸,一路上少有人经过,宣临月抱着手臂站在路中央,面色冷漠。 季翩然远远看见她,就知道是冲着自己而来,无可奈何地迎上去。 “表姐——” 话没说完,一股重重的力道落在脸上,季翩然被打的偏了头,手里的东西没拿住撒了一地。 迎春惊叫,“郡主您怎么打人呢?” 宣临月皱眉,想也不想把手中鞭子甩在她身上,“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哪家的奴婢?” 鞭子落在身上仿佛皮开肉绽,迎春踉跄两步,捂着手臂满脸痛楚。 季翩然挡在迎春面前,冷然道:“表姐有什么气冲我来就是。” “当真是在我家待久了,把自己也当主子了?”宣临月面露讥讽,看她白皙脸颊上的巴掌印,就觉得心中痛快,“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妄图进宫当什么皇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季翩然眉眼沉静,淡淡道:“我从未想过要当皇后,表姐误会了。” “你不愿意,可知我爹非要将你送到皇上床榻上不可。”宣临月走近两步,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就是我家养的一条狗,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是……”季翩然垂眸,面上依然不见恼怒。 宣临月见不得她临危不乱的样子,她该诚惶诚恐下跪求饶,而不是这般风轻云淡。 但眼下撒了气,她就不打算和她计较,昂着头傲然离去。 季翩然神色一松,连忙查看迎春的伤势:“你没事吧?” 迎春摇头:“奴婢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疼,倒是小姐的脸……” 季翩然肤白,宣临月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清晰的指印落在脸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迎春正要打算去医馆买药,冷不防看到坊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彻底怔愣住。 “怎么了?”季翩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宣明呈手握折扇站在不远处,面色有些复杂。 端王府就在前边不远,能在这里碰见宣明呈也不奇怪,季翩然低下头,敛衽行礼:“见过端王殿下。” 宣明呈手里的折扇一开一合:“那个……我方才都看见了。” 季翩然愣了下,“看就看见吧,不是什么大事儿。” 宣明呈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巧,他不过是从这里经过,结果就碰到宣临月提着鞭子打人,他怕上前劝说火上浇油,只能等那臭丫头走了才敢出现。 原以为只是迎春挨了打,目光触及季翩然脸上的红肿,才发现她也受了伤。 顿时火从心起,骂道:“宣临月自己有病,拿别人撒气做什么!” 季翩然没料到他如此义愤填膺,一时无言。 “疼不疼?”宣明呈虽然不待见季翩然,可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是忍不住替她生气。 她摇头:“不疼。” 他摇着扇子,心浮气躁开口:“我说你忍气吞声有什么用,今日受这么大委屈,谁能给你做主?” 季翩然倒是淡然:“没什么要紧的。” 这样的委屈也不是第一次了。 从小到大,宣临月稍有不满就打骂自己,但她很聪明,每次只拧腰上背上,哪怕留下伤痕,荣王和荣王妃也看不见。 久而久之,季翩然也懒得告状了,反正她在荣王府一日,宣临月就不会舒心。 后来岁数渐长,宣临月不再随意打人,她很多时候能将她比下去,看她又急又气跳脚,也算出了气了。 看她挨了打还如此平静,宣明呈啧了声,掏出个精致的瓷瓶扔到她手上。 “涂在伤上,明日就能好了……” 青花纹瓷瓶捂得久了,还带着他身上的温热,落在手心里莫名滚烫。 季翩然犹豫了片刻:“多谢殿下。” 宣明呈没好气道:“以后宣临月再敢打你,你就打回去,别当什么受气包。” 她满眼无辜:“我不会打人……” 她只学了四书五经、针黹女红,端得是大家闺秀的仪态,别说打人,连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宣明呈皱眉:“笨死了,打人还需要学吗?看不顺眼就一巴掌打过去,打不过就跑,硬生生挨着,是嫌自己命不够长?” 季翩然抿唇,果然,打人骂人这种事,端王殿下最擅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2章 第 62 章 蒋申的事在六月中有了后续,革去员外郎一职,保留科考进士功名,贬至大理寺任七品录事。 尽管荣王对此颇有不满,但旨意既然下已无力回天。 蒋家夫人责骂儿媳任性妄为残害夫君,郡主不服,婆媳俩争吵不休,宣临月脚步不稳摔下台阶流了满身血。 大夫仔细查看,惶然说郡主小产了。 蒋夫人大惊失色。 因为忙于蒋申的事,蒋家上下包括宣临月都不知自己有了身孕,如今不幸小产,宣临月气得大病一场。 荣王妃自然见不得女儿受苦,连夜把人接回府中。 两家姻亲因此撕破脸皮,闹得沸沸扬扬。 宁湘听闻这场风波时,已经出了月子。 对宣临月的遭遇,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句。 按大梁律例,蒋申玩忽职守,害人性命,应该连官职功名一并革去,宣明繁向来仁慈,还算给他留有余地。 至于他们的家事,谁也无能无力。 皇长子的满月宴在长鹿行宫举行,筵开百席,皇室宗亲、朝臣命妇及家眷皆赴宴。 尚衣局新制的朝服送进勤政殿,宫人捧着首饰头面鱼贯而入。 宁湘要上妆前,从乳母手里抱过宣从一爱不释手地亲了亲。 小皇子才吃了奶,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只是刚满月的孩子还逗不笑,安安静静躺在怀里,肉嘟嘟的脸颊怎么摸都不嫌够。 正好曲嬷嬷从殿外进来,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娘娘梳妆吧,可别误了吉时。” 宁湘脸上可见失落,只好转过身去,任由宫女在脸上折腾。 宣明繁换了衣裳出来,就看她被人围着梳妆,不多时,一个娇艳妩媚的美人出现眼前。 他隔着铜镜望她,眸光柔和,眼含笑意。 她回首,衣衫晃动,环佩作响,朝他歪头一笑:”好看吗?” 宫人们还候在殿内,一时没等到他开口,宁湘以为他不会回答,然而却只是片刻的沉默后,便点了头。 “好看。” 周围伺候的宫人纷纷低下头去。 生过孩子的人,分明与从前一样,却又大不相同。 大约是做了母亲,少了些古灵精怪的稚气,眉眼间多了些许温柔的况味,明眸善睐,姿容无双。 宁湘成功被取悦到,屏退众人,便伸出手朝他贴上去,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润白皙的玉臂。 她圈住他的脖子,盈盈一笑:”我出月子了,净闻法师……” 他垂眸看着她:“嗯?” 宁湘踮脚,在他耳畔低语一句,看净闻法!币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眼底情绪交织略显慌乱。 那双澄澈明净的眼睛直直望过来,问他:“你不期待吗?” 他避无可避,目光躲闪:“你会累……” “我才不会!”她神情骄傲自大,红唇移到他嘴角,没忍住轻咬了咬,”今夜等我哟……” 他吃痛,喉间溢出难耐的闷哼。 宁湘朝他噘着嘴:“我要你亲一亲我。” 他偏头,满脸写着拒绝:“你涂了口脂。” 宁湘撇撇嘴,不满地收回手:”那我走了……” 下一瞬,纤腰多了双手臂,眼前一花,已经被他抵在妆台前。 铜镜轻颤,胭脂凌乱。 滚烫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蔓延在唇齿间。 他在这些事向来温柔,很照顾她的情绪,虽然动作生疏,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面红心跳。 金芒斜照入户,片光羽落在菱花窗前,映着两人密不可分的身影。 纤白玉手伸进衣襟,腰间玉带眼看要被拆下,被他及时按住,微微拉开了距离。 眸光沉沉,呼吸紊乱。 他抚着她花了口脂的唇角,嗓音暗哑:”该出发了。” 宁湘:“……” 好吧,他还是那个清冷自持的法师。 要不是两人身躯相贴,能感受到他蔽膝下的坚硬,都要觉得他那处出了问题。 大好的兴致被破坏,宁湘闷闷不乐。 宣明繁拿过帕子,替她擦了唇,重新涂上鲜艳的口脂,这才出发。 上次琼林宴来长鹿行宫还是暮春时节,长湖上空荡荡,空无一物。今日却见接天莲叶,碧浪翻涌。 微风拂面,吹散一身燥意。 宁湘尤其喜欢这里,正好筵席设在湖边,有风吹着,便觉着身上厚重的朝服也轻便了些许。 今日虽是小皇子的满月宴,主角却是鲜少露面的淑妃娘娘。 上次琼林宴有些朝臣官眷见过宁湘,但那时候她毕竟还怀孕身孕,不如今日容光焕发。 那位生下皇长子、盛宠不衰的淑妃娘娘,和皇上相携而来,两人并肩行至上首。 坊间有传言说淑妃娘娘其貌不扬,所以被皇上藏在勤政殿不见外人,也有人说淑妃并未怀孕,生下皇长子的另有其人。 众说纷纭,终于在见到淑妃本人时戛然而止。 当今天子有极为出色的容貌,光风霁月,世无其二。 而身旁的淑妃娘娘浮翠流朱、雍容华贵,毫不逊色。 两人郎才女貌,当真是一对无比登对的璧人。 落座时,皇上亲手为淑妃整理厚重的裙摆,连碗碟也一并推至身前。淑妃则含笑看着,两人目光交融,亲昵而自然。 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不攻自破。 宁湘笑容挂在脸上,总算知道宣明繁那句”你会累”是什么意思了,只怕她熬不到夜里,就要累得昏死过去。 身上的朝服实在太重,还有满头珠翠摇摇欲坠。 梳妆时宣明繁让她一切从简,宁湘很心动,可想到今日危机四伏的场面,就忍着脖子的酸痛,让人把珠钗步摇往脑袋上堆。 值得欣慰的是,她看到众人因她的出现而惊艳,那些坐在不远处的世家贵女,一时并不敢当着她的面觊觎宣明繁。 酒过三巡,宁湘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好在净闻法师体贴,悄无声息伸出手,帮她揉按后腰。 她才出月子不便饮酒,宣明繁这一杯就倒的酒量也不适合喝酒,就着汤羹吃完珍馐美馔,好容易熬到筵席结束,赶紧去换下身上的朝服。 前边还有乐舞,丝竹声声悦耳,今日宁家人也来了行宫,宁湘躲在偏殿中,让紫檀把宁母和大嫂请来。 家人有些日子不见面,宁湘亲亲热热抱了抱宁母,开始嘟囔:”娘你们怎么都不进宫来看我?” 宁母慈爱道:“你在月子里应当好好休养,我们不便打搅你,现在看不是一样?” 宁湘招招手唤紫檀:”快把从一抱来给舅母和外祖母瞧瞧。” 孩子才睡醒,不哭不闹,任谁都能抱。 方氏多看了几眼,忍不住笑,“小殿下可真招人喜欢,比我们序秋知雅可爱多了!” 宣从一承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才出生时还看不出来,如今瞧着大眼睛高鼻梁,十几年后定然又是一位俊俏的少年郎,不知要叫多少大家闺秀一见倾心。 两个侄儿侄女今日不在,若是听见方氏这话怕得伤心坏了。 宁湘道:”来京城这些时日,你们可还习惯?若是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你安心,什么都不缺,皇上思虑周全,都安排妥当了。还有端王殿下时常上门来,前儿说赁个铺子让你大哥做生意去。” “做生意?”宁湘一愣,率先觉得宣明呈的话不可信,这人都纳绔子弟一个,怎么能带宁远青做生意,最后不得血本无归潦草收场。 “端王殿下的意思是他出本钱,让你大哥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我们家没什么积蓄,仅有的也是你和皇上所赠。我和你爹的意思,都想叫你大哥去试试!” 宁湘诧异挑眉,没想到爹娘真的相信宣明呈,虽然以她现在的身份让他们衣食无忧没有问题,但大哥既然有心想做生意,她也不能阻止。 “那我也投几成吧,来日哥哥发达记得分我利钱。” 方氏怔了下,忙说:“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意呢,你出什么钱?” 宁湘不甚在意:”此次大哥若一本万利我岂不是就发了。” 方氏正欲再说,宁母拍拍她的手,道:“湘湘既这么说了,便收下吧,说不定真就发迹了不是?” 婆母开口,方氏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微笑着应了,只是免不得回去要叮嘱宁远青须得好生谋划,不能辜负妹妹一片心意。 之后说起宁父的腿伤,宁母就不禁感叹:“这宫里的太医当真是医术高明,替你爹瞧了几回就说还有得治,昨日太医施针时,你爹说腿疼……他这两年双腿毫无知觉,何曾疼过……” 宁湘知道宣明繁安排了太医为宁父治腿,却因困在深宫中不能及时得知父亲近况,眼下得知宁父病情好转,惊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爹日后可能走路了?” 宁母红着眼点头:“太医说有这个机会。” 宁父自两年前意外受伤,十里八乡的大夫都说他的腿没得治,即便要治,家中也付不起沉重的诊费药费。 宁湘原本也不抱希望了。 可是遇见了宣明繁。 他将爹娘接来京城,亲自安顿好,又派了太医专门为宁父治伤,换做民间哪个女婿都不见得如此周全。 堂堂天子能为她家人做到这种地步,宁湘心中对净闻法师的喜欢顿时又深了几分。 总而言之,宁父的腿伤能治好是天大的喜事,宁湘现在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想去见宣明繁,好好亲亲他跟他道谢。 宾客都还在,她们不好在此久留,宁湘换了衣裳,便和宁母方氏一起往湖边去。 高台上梨园伶人正在唱一出观音送子的戏,气氛和缓轻松,宁湘老远听见声音,正要叫紫檀去看宣明繁在不在,抬眸见一男子和宁远青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 男子尚年轻,一袭朱色圆领官袍,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两人在面前停下,宁母疑惑问:“这位大人是?” 宁远青笑起来,“娘,这是长淮,您不认识了?” 男子躬身一揖,姿态谦和:”长准拜见伯母,多年未见,伯母别来无恙!” 宁母吃惊不已:“这这这……” 久不见故人,都没认出彼此来,宁湘盯着他瞧了好一阵,才勾起唇角唤一声:”长淮哥哥!” 完全把紫檀去寻宣明繁的事抛诸脑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3章 第 63 章 柳景玄大约从宁远青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端着规矩行礼:“淑妃娘娘。” “长淮哥哥不必见外,不想同别多年,你如今已是工部侍郎了。” 柳景玄和宁彦之同岁,两人在一书院读书,同年考中秀才,同年中举,只是之后柳景玄举家迁居京城,再没有任何消息。 得知他的身份后,宁湘特意让人打听过,柳景玄在进京三年后的科考上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新科状元郎自是意气风华,但多年为官,心性愈发沉稳,见了宁湘不卑不亢,面上却露出几分重遇故人的喜悦。 “若非今日偶遇宁兄,也不知伯父伯父来了京城,素日倒是听端王殿下提过宫中淑妃娘娘,眼下才方知是故人。” 因着宁彦之的缘故,宁家人即便多年不见柳景玄,彼此仍存着几分熟稔,寒暄一阵后便热络起来。 宁湘一看到温雅如玉的柳景玄,更是想到最疼爱自己,因自己而英年早逝的二哥,不自觉地红了眼圈。 二哥若还在,也是长淮哥哥这般金殿登科、功成名就了吧。 柳景玄知她因何红了眼,嗓音温和:”我进京之后玉成与我常通书信,我还收着,娘娘若不嫌弃,改日我叫人送进宫来。” 玉成是宁彦之的字,恩师杜言所赠,家里人都称他的名,唯有像柳景玄这样的同窗好友互称表字。 宁彦之生前的书籍字帖都被宁父宁母收了起来,以免触景伤怀,后来很多年里都没打开他用过的书房,直到序秋和知雅长大,渐渐抚平了爹娘心中的伤痕。 只是如今提及难免感怀,宁湘和宁远青尚可,宁母已经拿着帕子擦拭眼角。 “多谢长淮哥哥。” 宣明繁从九曲长廊上过来,便是见着宁湘笑容浅浅唤柳景玄哥哥。 他脚步信了信若天甘事让在几寸之处并没有打蜡他们们两少停了停,石尤其争站在儿文之外,开没有打揽他们。 但宣明繁长身而立,清隽矜贵,让人想忽视都难。 宁湘立刻注意到他,面上悲伤的情绪很快淡去。 他这才抬脚过来,瞥了柳景玄一眼。 “柳侍郎。” 短短三个字,清淡平和,却叫柳景玄心中微妙一动。 这匆匆一面,不过和宁湘说了几句话,皇上就找来了,可见京中传言不假。 他不想引火烧身,忙道:“皇上,臣先告退了。” 柳景玄很有自知之明,宁母和方氏作为女眷也不便久留,与宁远青各自回了席上。 这角落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宁湘看到他平静的眉眼,挪动脚步靠近,忽然一顿。 小巧的鼻子动了动:“你身上怎么有脂粉香?” 宣明繁到嘴的话还没出口,被她倒打一耙,幽幽看她:“哪有脂粉香?” “我闻见了!”她扯过他的衣袖,仔细闻了又闻,的确有股几乎能忽略的脂粉味,旁人也许不会注意,但她鼻子太灵光,宣明繁身上除了佛香不太会沾上这些陌生的气味。 想到自己方才离开这么久,说不定哪家干金投怀送抱,宁湘也没了那些愁绪,立刻就警觉起来,伸手捧着他的脸,一脸凶神恶煞:“快说!是谁?” 他无语凝噎,只好实话实说:“方才有个女子摔倒在我身上。” 宁湘惊奇:”你没治她个御前失仪、大不敬之罪?” “我不认识她,碰也没碰一下。”他受不了她质疑的目光,语气里莫名多了几分委屈,“我原是等你来,半晌找不见人。” 等他亲自寻来,竟是看她和家人在一起与柳景玄相谈甚欢,亲亲热热叫人家哥哥,倒真像是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了。 宁湘没看到他眼底的不满,只牵过他的手直奔情敌:”那我去吓唬吓唬她们。” 淑妃娘娘气势汹汹,到了戏台前换上端庄大方的笑颜,一眼看到听戏正入神的端王殿下。 伶人婉转清亮的声音娓如听,她在宣明繁身边落座,微微探过身子,朝宣明呈一声轻咳。 他收回视线:“干嘛?” 宁湘道:“殿下,你忘了今日什么日子?” 宣明呈不明所以,“不是小皇子满月宴?”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宣明繁,宁湘只好压低了声音:”上次你说我给你五彩丝,你就从今日赴宴的贵女中挑选一个合眼缘的姑娘……这可是贵太妃所托,你不能让我下不来台!” 说起丝线宣明呈就来气:“那五彩丝被我皇兄抢走了,我凭什么答应你?” “啊?”她懵了懵,不解地抬眸看向身侧的人,“皇上,你抢他的做什么?” 宣明繁理直气壮:“我没有。” 宣明呈也不能有。 尤其还在他跟前炫耀。 宣明呈看她哑然,哼道:“淑妃娘娘,您安心听戏吧!” 宁湘回头,目光在世家贵女们中逡巡一阵,又喊宣明呈,“殿下你瞧这么多花容月貌的姑娘,就等着你回头,你朝她们笑一笑,定能俘获一众芳心。”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她们是瞧我吗?是瞧我皇兄呢!” 宁湘一僵,端着笑脸问宣明繁,“那么姿色上佳的姑娘,您可有瞧顺眼的?” 净闻法师面无表情盯着戏台,摇头:”都不如你。” 宣明呈:“…” 完了!他皇兄变了! 从圣洁清雅、不近女色的净闻法师,成了拥有七情六欲,满眼只有淑妃娘娘的凡夫俗子。 宁湘唇角微翘,眸光明亮,炫耀似的对宣明呈道:“殿下,您仔细相看相看,回头我对太妃好有个交代。” 宣明呈兴致缺缺:“没合眼缘的。” 她鬼鬼祟祟偏头:”我瞧着冯依就一直盯着你看。” 宣明呈喝着凉茶,眉头一挑:“冯依是谁?” “定国公的女儿。” 提起定国公,宣明呈脸色一言难尽起来,立刻想到上回被他邀去喝酒,结果定国公把他灌醉,把女儿送来伺候。 伸手碰茶杯碰到一双女人的手时,他差点没跳起来,吓得立马落荒而逃。 他早前就听说定国公夫人想把女儿送进宫,怎么转头看他皇兄不近女色又打起他的主意? 宣明呈皱着眉回头,正好看到冯依望来,朝他露出羞报怯弱的笑,旁边的定国公夫人更是一掌拍在女儿后背让她挺直脊背。 他只好报以微笑,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秋香色身影。 那是季翩然。 近日蒋申的事沸沸扬扬,荣王一家子都不在,季翩然虽借住姨母家,却是实打实的功臣之后、大家闺秀,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宣明呈不受控制地多看了她两眼,惹得宁湘好奇心十足,伸长了脖子问:“你看什么呢?” 没由来的心虚爬上来,他轻咳一声,正襟危坐:“没什么……” 因为和宣明呈说话,宁湘大半身子都要贴在了宣明繁身上。 今日天热,湖边虽有微风,但她柔软的身躯靠过来,分外地滚烫。 宣明繁扳正她的身子,挡在两人中间:“好好听戏。” 宁湘狐疑。 诵经念佛的人,如今也爱听戏了? 正想拆穿他的假正经,一道翩翩倩影映入眼帘,随之而来还有股甜腻的胭脂味。 她缓缓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妆容精致的脸。 ”臣女见皇上桌前没有酒,特送一壶来,请皇上品尝。” 女子身段柔软,轻轻一拜,便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况味,但又莫名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姿态。 宣明繁眼中流露出困惑,大约也没想到会有人心细如发专程送酒来。 “臣女许莹莹,方才在长廊见过,多亏皇上扶了一把,臣女不至于摔倒。” 宁湘听见这个名字,一些没用记忆瞬间涌进脑海。 她去年出宫之前,丞相给宣明繁的画像里就有这位小姐,她当时看了几眼,就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出身乃至生庚年月都有印象。 枢密使家的干金,果然勇猛果敢。 别人都忌惮她这个淑妃娘娘,许莹莹竟然一点不怕,还光明正大地挑衅她的存在。 奇耻大辱! 适才宣明繁说有个女子摔在身上,她就怀疑是故意为之,眼下看到始作俑者堂而皇之又出现在面前,便道她存了什么心田前,使和道她仔丁什么心思。 宁湘心中不悦,可当着这么多的面,还要维持镇静,淡声道:“许小姐喝酒吗?” 许莹莹没想到宁湘会先开口,下意识应道:“不常喝……” 女子通常饮些清香淡雅的果酒,并不醉人,此时桌上便是一壶梅子酒。 但以宣明繁的酒量,只怕也坚持不住三杯。 这枢密使干金居心不良,她这会儿要不在,岂不是给人腾出位置来了。 “不常喝,那说明也要喝,若是许小姐不嫌弃,我陪你喝了这壶酒如何?” 许莹莹怔住:“喝一壶?” 宁湘微微一笑:“喝不了?” 她是预备把酒献给皇上,多露露脸好叫宣明繁记住自己,压根没想过要与淑妃娘娘喝酒。 此时上来,也是因为来之前父亲说淑妃出身卑微,虽然生下皇长子却也只能在妃位,后位空愚,叫她好生争取。 许莹莹也没别的法子,先前试了在皇上面前摔跤,他也没舍得扶一把,眼下送了酒来,他也全然没有应付的意思,只冷眼旁观看淑妃折腾自己。 她骑虎难下,只好说:“能……” 宁湘斟了酒,往前推了推:“那就喝吧。” 随即斟满另一只杯子一饮而尽。 淑妃娘娘干脆利落,引来宣明呈的叫好声。 “皇嫂真厉害!” 宁湘瞥他。 宣明呈从来不叫她皇嫂,显然存了心要膈应许莹莹。 许莹莹有些难堪,却不得不在众人的注视下喝完酒。 果酒不轻易醉人,可肚子里涨得慌,没几杯便觉得腹中不适。 宁湘连喝七杯也面不改色,澄澈的眼眸含着笑意:”许小姐喝不下了?” 许莹莹面红耳赤,屈膝:“娘娘恕罪。” 她靠在椅背上,缓缓道:“退下吧……” 许莹莹落荒而逃。 台上的戏也到了结局。 有淑妃娘娘当道,一些试图亲近皇上的贵女都假旗息鼓,今日要抢了她的风头,果然不大可能,许莹莹便是例子。 宾客们在日暮时分陆续离去,宁湘打了个疲惫的呵欠,怠惰往宣明繁身上靠。 “皇上,我醉了!” 她面色如常,眸光清明,哪里像喝醉的样子。 但还是搀住她的手,“走吧,今日就在行宫留宿。” 宣明呈凑上来:“皇兄也给我辟间屋子?” 他淡淡看过来。 宣明呈噤了声,赶紧溜之大吉。 宣明繁既说宿在此处,宫人便提早去安排,眼看天色已晚,便在廊下吹着风待紫檀准备热水 宣从一睡了整天,除了吃奶连眼睛也不睁开,宁湘正抱着孩子试图戳醒他,看到宫人端着一碗凉茶过来,伸手要接。 她喝过酒正口干舌燥,才碰着碗沿,一旁的曲嬷嬷便道:“娘娘才出月子,少食冰凉,这是给皇上的。” 她一滞。 宣明繁神色倒是不变,接过碗喝了一口,就递给她:”喝吧。” 她一直馋着,月子里很忌嘴,并没有吃不该吃的,这半碗凉茶也没有多大妨害。 曲嬷嬷提醒也是好心,她偏生觉得心里不太痛快。 好在宣明繁素来偏袒她,只当没注意曲嬷嬷微妙的目光。 凉茶下肚缓解了酒后的不适,宁湘心满意足去沐浴,等宣明繁收拾妥当进了寝殿,已经见她躺在床榻上睡得正熟。 这里比皇宫清凉,晚上开了窗便驱散了一屋子燥热。 宣明繁吹灭了蜡烛,就留床头一盏微弱的灯照明,放下床幔刚躺下,身畔的人忽然翻身,骑坐在他身上眸光莹润清亮,手中还有才从头上解下的发带。 “终于等到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4章 第 64 章 轩窗大开,有冷冷月光落在案前,朦胧烛火摇曳不止,映着那张娇柔妩媚的玉面。 她凶狠压下来,眼底却有戏谑的笑,青葱似的指尖在他下巴一勾。 “皇上这就要睡了?” 他躺在床榻边缘,下意识扶住她乱动的腰肢,一本正经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方才听她呼吸均匀,真当是熟睡了,不曾想她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她顿时失去力气,查拉着眉眼,恹恹道:”可我腰疼。” 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今日折腾一天,已是精疲力尽。 宣明繁抬手,按在她腰际:“这里吗?” “嗯,再往上。”她满意趴在他胸膛上,“对,真舒服!” 嘴里说着满意,手却胡乱往他身上摸。 “你这手法这么娴熟,还帮谁按过?” 他无语凝噎:“学医术学的。” 宁湘好奇仰头:“跟谁学的?”想当初她怀孕自认为瞒天过海,忘记他学过医术早有察觉,丢了老大的脸。 “看医书,自学的。”按了一阵,宣明繁便收了手,无奈看着她。”你不是喝醉了?快睡吧。” “你瞧我这样子是醉了吗?”她趴在他胸口,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把玩在手中的水碧色发带,缠绕在他腕间,系上了结。 宣明繁并没有挣扎,只是平静看着她:“孩子在隔壁呢。” “有曲嬷嬷和乳母带着,不必担心。” 宣从一向来体贴父母,不哭不闹,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自然也不会打搅。 她得逞地笑了笑,中衣松松垮垮坠着,随着她弯腰的动作,露出圆润白皙的香肩,旖旎风光霎时映入眼帘。 他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偏过头,却是给了宁湘可乘之机。 发带将他另一只手也缚住,等他意识到时,双臂已经被她抓着伸过头顶,紧贴了床头。 他动了动手腕。 听见宁湘不怀好意的笑声:“动不了了哦皇上……” 他颇有些无奈地叹声气:“你要做什么?” 纤纤素手从衣摆上移,腰间衣带被轻而易举挑开。 她轻哼了声:“白日见多了如花似玉的美人,不想挨着我了?” 他正视着她,温声澄清:”没有那些事,你莫要冤枉我。” “我以为你瞧上了哪家干金,要纳入后宫呢……” 她还坐在身上,轻盈的分量对宣明繁来说并不沉重,但她坐的位置并不合适。 一些沉寂的角落,隐隐有苏醒的征兆。 他只盼着她能下去,语气稍微急了些:“我说过,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 “男人的嘴,向来不可靠。”她凑过来,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娇媚的声音在交缠的呼吸里模糊不清,“我得尝尝……” 他在她无坚不摧的攻势下缴械投降,身子不受控制地紧绷,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情绪在她的亲近中开始膨胀蔓延。 如星火燎原,连面颊也染上绯红。 白色中衣堆积在柔软的臂弯里,他在昏黄的光影中,看到她洁白无瑕的雪肌玉骨。 他自若的神态被她搅碎,试图闭眼,却被她扳正脑袋,不得不看着眼前春景,艰难唤一声:“湘湘……” 她手上却未停,柔软的衣料从她掌心而过,随着莹白的月光,一同坠落在地。 彼此亲密无间。 “我好看吗?” 她又问了和早上一样的问题。 他不得不在她期盼的目光里颔首:“好看……” 白日的她,端庄明艳、灼灼生辉,当真有着高高在上的娇矜贵气。 然而此时,她洗去铅华,粉面含春,乌黑的长发披散着,隐约可见拥雪成峰、玉蕊澄澄。 极尽妩媚,撩拨心弦。 他尽量放缓了呼吸,身心愈发滚烫。 下一瞬她却找准了位置,轻轻一蹭。 他僵住,面上可见慌乱,却听她幽幽道:”今日我见柳景玄你吃醋啦?” “没有。”他下意识否认。 “你说谎。”她分明察觉到他看到柳景玄时那意味不明的目光,若不是想着自个儿是皇帝,怕是要不顾风度地将人赶出长鹿行宫。 虽然显得他小心眼,但宁湘还是生出难言的愉悦来,这至少能说明,净闻法l师为了她,已经拥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了。 这点认知,让宁湘愈发激越,不过顷刻间就感受到他的昂扬。 她故意扭了扭,听见他蹙眉闷哼了声。 她以此威胁他。 “说谎了吗?” 喉结艰难地滚动,双手被缚在床头难以动弹,只能在她步步紧逼中难堪败北。 ”说谎了……”他哑着声音,呼吸渐沉,”我不愿你见他。” 倒不是说有多嫉妒柳景玄,看到他们相谈甚欢,心中莫名不舒坦罢了。 过去二十余年里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都在遇到她后濒临崩溃。 宁湘眼底有了笑意,伏在他耳畔:”你大可放心,我只喜欢你一个。” 眼下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自然没有能力质疑她的心意,只潜伏在云端,被她折腾地快要失去仅有的理智。 他不知道世上有如此柔软的腰肢,明明还在与他耳语,腰下却用了几分力道,在他难耐的煎熬里一寸一寸冲破桎梏。 宣明繁倒吸一口凉气。 浑身的血液在刹邦间凝固,他震惊且慌乱,那些被尽力压制的情绪破土而出,将他燃烧殆尽。 他不敢动弹,还在隐忍着,话语已是破碎不堪:”起、起来……湘湘。” 夜风拂过窗牖扑在面上,仍觉得燥热不堪。 她腰肢一动。 他立刻咬紧薄唇,细腻的汗珠川顺着额头滑进修长的脖颈里。 殿外静谧,偶有枝叶簌簌声响,反将帐中所有动静无限放大。 “净闻法师……”她靠过来,气息繁重炽热,夹杂着一缕幽香,柔声细语:“快活吗?” 这一瞬,宣明繁觉得她像极了暗夜里的精魅,蛊惑人心,摄魂夺魄。 他红着脸,眸中风起云涌,在她如丝的媚色中艰难点头:”快活……” 话说出口,他才察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地一塌糊涂。 天边银月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云层渐起,在夤夜落下一场细密的小雨,浇得廊下花草枝叶乱颤。 凉风习习,尚未吹散混沌的欲念,腕间一松,碧色发带悄无声息地垂在床沿,荡漾起轻柔的光影。 玉臂攀上脖颈,雪青色祥云纹锦被凌乱铺在床头,她坠于一片柔软之中,雪白的肌肤在夜里也万般分明。 “换你来了……” 他僵了僵,心口如添一把烈火,点燃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他在她的煽动中,握上那柔软脆弱的纤纤玉腕,稍一用力,便感受到了直冲云霄的快意。 叫他想起去年客船上饮下那杯茶水后的反应。 那时有两难抉择动摇人心无所谓情.爱,如今却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牵引。 连同身心一并沦陷。 汗珠流淌在暗色的被衾中,手臂撑着她腰侧,噪音喑哑动人:”要难受的话……记得告诉我。” 宁湘身子轻颤了颤,闭上了眼。 “不难受。” 这是人间极乐,最快活的事,哪里会难受。 虽然净闻法师只有一次经历,尚显青涩,可动作却是温柔至极,在一片湿润泥泞里细细碾磨,让她不由自主地随他而心动。 雨势未见停歇,反而愈发猛烈。 万倾荷塘在数百步之外,珠帘似的砸在莲叶上,惊起蒙蒙一层水雾,声响之大,将帐幔之中所有隐秘缱绻的爱意淹没。 炎夏雨夜,最能安抚人心。 那些焦躁的、惊慌的心绪被填满。 他用了几分力,听见她细细的一声嘤咛。 至此深陷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一场风月,惊心动魄。 她几乎要惊叫出声,他好似有所察觉,以唇堵住她的嘴。 她没了反抗的余地。 第一次感受到净闻法师磅礴的气息,山崩地裂般摧毁她的一切。 她欢喜极了,白皙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气若幽兰:“净闻法师,你真厉害!” 原本汹涌澎湃的人听见这话,面色微变,尽数泄了气。 他气息粗重,俯在她肩侧,耳根泛上薄红,眼底掠过一丝难堪。 “又胡言……” 宁湘很满意,不顾身上汗水的黏腻,勾住他的脖子,娇声说:”才没有呢,否则我怎么一夜就有了从一?你当真是厉害,更甚从前————” 剩下的话不堪入耳,被他及时红着脸阻止:“你是女子,不能说如此粗俗之语。” 宁湘似笑非笑,“不也勾得你神魂颠倒了?” 要说他素来清冷高洁,不近女色,偏偏被她磨得没了半分脾性,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落神坛坠入红尘。 让她乐在其中,又心生愧意。 当初那个初见时纤尘不染、慈悲为怀的净闻法师啊,她肖想了那么久,如今彻彻底底属于她了。 宁湘一时感怀,决定弥补对净闻法师犯下的错。 在他将要起身时,又把他勾了回来。 榻前一片狼藉,风动床帐,她未着寸缕,那双晶莹的眼眸期盼望着他:”要不再来一次吧?” 宣明繁趄了下,已被软玉温香占据视野,再顾不得想其他了。 雨声绵绵不息,珠帘轻曳,红烛燃烧至尾,在墙上投下最后一抹缱绻的光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5章 第 65 章 雨声隆隆,梦中不知身在何处。 水滴缓缓从廊檐落下,天光乍现,细腻的晨光铺在青砖之上。 隐约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宁湘才睁了睁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伸手,摸见一片光滑的胸膛。 想到昨夜的事,睡意散了大半,抬眸果然见宣明繁沉静的睡颜。 宣从一在隔壁哭得厉害,他大约是累极了并未听见声音,她试图起身,又被他下意识勾回去。 宁湘气馁,往他腹下摸了一把,果然感觉他绷紧了身子,微微欲开眼。 漆黑的眸子朦胧慵懒,叫人品出几分深情的意味:”怎么了?” 她从他身上跨过去:“从一在哭呢,我去看看。” 他瞥见她光洁似玉的身子,默默移开目光。 乳母喂奶时宣从一呛了下,一时饿着肚子哭得不成声,曲嬷嬷抱在怀里哄也哄不好。 宁湘听得心肝疼,伸手抱过孩子:“怎么啦这是?” 乳母诚惶诚恐道:“小殿下吃奶时不小心呛了,现在如何也不肯吃了。” 宁湘见乳母神色紧张,温声说:”没事,我哄哄。” 曲嬷嬷道:“娘娘,小殿下开始认人了,还是我来哄吧……” 小从一在母亲香软的怀里呜咽了几声,很快安静下来,憎懂又清澈的眼睛四处探寻。 宁湘搂着孩子欢欢喜喜给曲嬷嬷看:“瞧!这不是没哭了?” 宣明繁从隔壁过来,一袭月白的常服,眉眼间带着几分笑意:“你是孩子的娘,他自然最亲你。” 血缘羁绊往往就是如此奇妙。 宁湘除了宣从一开始出生那儿日,是目亡亲自照看,宣明繁安排了田姻姻来之后,她便没在夜里起过床。 白日里她倒是忍不住想抱一抱孩子,曲嬷嬷说孩子不能常抱,入睡会很困难,她便只在旁边默默看着,摸一摸他的小手小脸蛋。 即便如此,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还是喜欢她身上的味道,这让宁湘颇为骄傲。 孩子喜爱母亲,曲嬷嬷不好再说什么,宣明繁让乳母上前抱过小殿下u,待用过早膳才又收拾行装回宫。 雨过天晴,早上尚且凉爽,宁湘扒在窗前吹着风东张西望,宣明繁好整以暇看着她:“我给孩子取了名字。” 她猛地回头。 宣从一只是她取的小名,大名还不曾定下,她取的名字难登大雅之堂,不敢让儿子用一生,只好让宣明繁决定。 “叫什么?” “稷,宣稷。” 他拉过她柔软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遍。 这个字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 她迟疑问:“社稷的稷?” 他勾了勾唇,温声说:“稷乃百谷之长,生民根本,不可或缺。” 宁湘干巴巴地说了句好听,半晌又忍不住说:”要不换个名字吧……四季的季也行,云开雨霁的霁也好啊。” 哪知宣明繁并不打算改,直言不讳:”社稷江山,本就是他的。” 从他还俗起,就不曾想过要靠开枝散叶繁衍子嗣来绵延宗祧,他做皇帝,只为天下百姓,待到身死那日,谁做皇帝也就顾不得了。 谁知阴差阳错,宁湘有了身孕。 踽踽独行的人仿佛忽然之间有了想念,有了牵绊。 若是旁的女子不愿随他回宫,他或许便只要她腹中继承人,即便去接宁湘那日,他也是这么想。 她有家人,喜欢自由,他不能自私将她禁锢在深宫中,所以许诺她生下孩子便能离去。 可宁湘终究与别的女子不一样,她率性、热烈,步步紧逼,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以至于那些前所未有的念头涌上来。 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她,恨不得穷其一生都将她留在身边。 可她做事向来无法预料,他开始担心她有朝一日会说出离开的话,只能用宣从一的存在留住她。 宁湘尤觉得难以置信:”所以我儿子将来真要当皇帝?” 他抚着她的掌心:”对!他将来会是太子、会是皇帝,会从我手里接下万里江山。” 可是宁湘从未往这上面想过,从怀孕生子,她就当宣从一只是个饿了会吃、困了要睡的小婴儿,忘记了他的出身本就与普通人不同。 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若是宣明繁没有别的子嗣,他作为皇长子,将来的确是会做皇帝的。 所以她生的不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孩童,是将来执掌天下的帝王。 要将宣从一培养成皇帝,宁湘忽然觉得任重道远。 “我教不好孩子怎么办?” 万一宣从一不是照着宣明繁所期望的那样长大,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人选,又将如何? 这些事自然不用她操心,宣明繁漫不经心道:“我来教,你从旁看着就行,只是将来从一长大,要成家娶妻,就需得做主了……” 二十年后的事,宣明繁比她想得更长远,宣从一才满月,他就想到儿子成家立室去了。 宁湘给宣明呈相看端王妃都兴致勃勃,更遑论自己的孩子,日后定是百般用心。 “那你会为了江山稳固,强迫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吗?” 他把玩着她纤白的指尖,摇头:”自然不会。” “那就好。”听他这么一说,宁湘放了心,开始琢磨这世家里有哪家夫人要生闺女,将来给宣从一说合,让他们常见面,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最好。 听她字里行间没有抗拒的意思,宣明繁眉眼渐松,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她眸光明亮一脸向往。 “将来我的儿媳妇我希望她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女,出身书香门第,像我二哥,像景玄哥哥那样……这样我儿子念书不听话,她就能教他、训他!” 宣明繁眉梢一跳。 这又关柳景玄什么事? 宁湘还在苦恼念叨:”可惜柳景玄还没成亲,不然将来跟他结亲家也是不错……” 他幽幽瞥她一眼,无言以对。 小皇子的大名在翌日朝会上公之于众,朝臣们神色各异,心中已然有数。 皇长子的出生,本就意义非凡,原以为皇上没有立淑妃为后,还有可能送自家女儿进宫,生下嫡皇子,必然会比皇长子尊贵。 可皇上对淑妃的在意,对小皇子的重视,单从名字就可见他对这个这个孩子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任凭谁,怕是也不能越过母子俩去。 但他们又不敢去天子直言,托了丞相以后宫空置为由,劝谏皇上采选妃嫔。 丞相身为百官之首,自然推脱不了,悻悻然进了书房。 丞相腰上有旧伤,这两月复发,少有上朝。 自荣王沧州兵权交回,丞相手里的权利交还宣明繁,大有致仕的架势。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已有帝王的模样。 丞相很欣慰,但还是说,“皇上,立后一事…” 这样话不厌其倾的话宣明繁听了无数遍,心平气和道:”我不立后,也不纳妃,仅有淑妃足矣,如今也有宣稷克承大统,大梁江山后继有人,足够了!” 丞相无奈:”国不能一日无君,也不能一日无后啊。” “那就立淑妃为后。” 丞相:“……” 宣明繁看他意味不明的神色,牵唇一笑:“老师忘了,我和淑妃能有今日,全靠您的帮忙。” 丞相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他当初只是从宫道上随意挑了个貌美的小宫女,也没奢求她能成事。 谁知她不仅让净闻法师还了俗、有了孩子,还让皇上神魂颠倒,独占恩宠。 若是别的嫔妃,丞相还能劝皇上广纳后宫、雨露均沾,换了宁湘,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能怎么办呢? 红线都是他牵的,还能一刀砍断不成! 丞相丧气,只能说:“皇上这话可别让大臣们听见了,您独宠淑妃娘娘,老臣无话可说,叫旁人知晓了,又得将老臣推到前头来。” 还好他没女儿,若是也存着把女儿送进宫的想法,只怕要呕死。 宣明繁颔首,声色温和:“丞相保重身体,这江山,还要老师帮我一同守护!” 丞相一窒,险些要老泪纵横。 “世家贵女才德兼备者众多,不是非要进宫才好。端王如今尚未娶妻,太妃求我几次,劳烦丞相替我张罗着,好叫端王早日收心成家立业。” 丞相无语凝噎。 这是真把他当媒人了? “臣当尽力就是,只是未娶亲的,还有敬王殿下……您忘了?” 宣明繁顿了顿。 的确是没想起宣明晟来。 他们三人虽是亲兄弟,却也亲疏有别。 宣明呈从小就顽皮,哥哥长哥哥短跟在他身后,好几年同吃同住,感情自然深厚。 而宣明晟生母卑微,为先皇所不喜,不常让他们一起玩,加之宣明晨本就小几岁,皇后虽有心一视同仁,奈何三皇子生性怯懦胆小,并不敢和两位兄长亲近。 后来年岁渐长,君臣有别,他贵为太子,每日所学远远越过二皇子三皇子,距离更是遥远。 这倒是让宣明繁生出一丝愧意来。 ”我记得,他尚未及弱冠。”宗室子弟,多在及冠后大婚,所以一时也没考虑到。 丞相道:“过几日便是了。” 朝政繁忙,他无暇顾及,想到宣明晟没了生母。 “既是冠礼,便让礼部好好准备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70 第 66 章 平安坊坐落在御街旁, 离皇城不过两三里。 坊市之内熙攘繁盛,往深处走是幽静的住宅。 平安坊寸土寸金,并非寻常官宦或富商能买下, 多数住宅为御赐所用,故而住在这里的皆是皇室宗亲和显赫世家。 马车从青石板路上缓缓而过, 往巷里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处四进的宅院前。 随行的婢女去敲了门, 不多时有脚步声响起。 守门的婆子来开了门,谨慎地打量着来人。 “姑娘是?” 女子勾唇一笑:“我家姑奶奶回娘家省亲,请通禀太爷太夫人。” “姑奶奶?”婆子是才来府里伺候的,并不知道主家的身份, 一时困惑不已,说了声稍待便进门去禀报。 院子里小公子和小小姐正在树荫下写字,大爷在廊下闭着眼打盹。 婆子脚步匆匆:“大爷,有客人来了。” 宁远青睁眼,满脸睡意:“什么客人?” 他们一家来京城快三个月,除了端王偶尔上门,和每五日一来的太医,并没有任何人来拜访。 今日又不过年又不逢节,到底是哪位贵人? 婆子想了想:“她说是府里的姑奶奶。” 宁远青面色一变:“姑奶奶?” 想到什么,匆匆起身,险些连脚上的鞋子都踢掉。 婆子不明白他着急忙慌是做什么,待到客人进门, 伺候茶水时看到眼前掠过的一抹裙角, 动作一滞。 往上是一张艳丽无双的面庞, 雍雍穆穆、仪态万方。 “湘湘?你怎么出宫了?” 老夫人从后院过来, 女子上前拥抱, 轻唤了一声娘。 婆子这才惊觉眼前人的身份非比寻常,待要细看,已被遮阳的纱帘遮挡了视线,只见一道袅娜倩影一晃而过。 一路炎热,宁湘先喝茶解渴,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想出宫来看看你们,在京中这些时日可还住得惯?” 宁母又惊又喜,没料到宁湘会忽然出现,忙道:“住得惯住得惯!这么大的宅子,就住我们几个人,皇上一切安排妥当,无需我们操心。” 宁湘四下看了看,着实喜欢这个院子,一进门便不自觉地松快下来。 “那您带我转转去吧。” 这是一处四进的宅院,进门便是提了前人诗词的影壁,正堂外两个雕刻年年有余的石缸中,卧着一簇含苞待放的睡莲。 跨过正堂便见院子里郁郁葱葱的大榕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日光透过缝隙斑驳撒了满地。 序秋和知雅因抄写文章不专心,被方氏罚站,看到宁湘来,顿时像看到救星般。 “姑姑!” “姑姑,娘亲罚我们……” 宁湘微微躬身,知雅张开手臂扑过来,临到跟前,又惊恐停下:“姑姑我不能碰你的肚子。” 从前在江州时,爹娘就叮嘱她不能去碰姑姑的肚子,知雅记在心里,方才见姑姑肚子平坦,一时忘了这回事。 宁湘忍俊不禁,将她抱起来亲了亲:“不用怕,姑姑现在可以抱你了。” 宣从一满月宴这兄妹俩没有来,并不知道她已经生了孩子。 知雅年纪小尚不懂事,但九岁的序秋已经明白,一本正经道:“妹妹你不知道吗,姑姑已经生了小弟弟了。” 知雅左顾右盼,疑惑问:“小弟弟在哪儿呢?怎么不来找我玩?” 宁湘莞尔:“小弟弟在家里,他太小了,还不能和你们一起玩,等他长大了,姑姑就带他来找你们好不好?” 两个小家伙开心应了,宁湘让紫檀把街市上买来的糕点分给他们,两人也不写字了,欢欢喜喜去净手吃点心了。 方氏哭笑不得:“这俩孩子,就恨不得不写字呢。” 宁湘瞧了瞧书案上的字帖,很中肯的评价:“我觉得序秋的字写得不错,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别抬举他,尾巴得翘上天去。” 宁父有午憩的习惯,宁母说叫他起来,宁湘不肯:“让我爹睡吧。” 宁远青把桌椅搬到阴凉处,宁母拿了一把美人扇递给她:“你怎么一个人出宫了?” 方才进门时,只有贴身伺候的紫檀,和随侍马车的两个护卫,宁母担心是不是她和皇上生了嫌隙,亦或者发生了什么别的大事。 宁湘一看宁母的神情就知道她误会了,忙道:“没有那些事,您别担心,我和皇上好着呢。” 今日是敬王宣明晟及冠礼,宣明繁特意出宫一趟,她自然也想出门,只是没去敬王府,绕道来了娘家。 不过她不请自来,好像吓坏了一家子,纷纷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宁母看她面色红润,神态自若,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才稍微安了心。 “你走了小皇子怎么办?” “有乳母和曲嬷嬷在,不用我做什么。” 虽然有时候她觉得曲嬷嬷过于操心她身边的事,让人难以适应,但照顾孩子的确经验丰富,宣明繁都不曾说什么,她也就顺其自然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有出宫的机会,宁湘瞒着曲嬷嬷和宣明繁在宫门口分道扬镳,按照他说的位置径直来了家人所居宅院。 从各处的陈设布置,到府里伺候的下人,宁湘就知道宣明繁费了多少心思,虽然这些对皇帝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也可见他的用心良苦。 宁远青端着茶水过来,顺口一问:“什么时候走,留下用晚饭吗?” 宁湘欣然应下。 一路而来热得出了汗,紫檀见她鬓发微湿,便转头去马车上取备用的衣裙来换。 守门的婆子知道她是宫里来的万般恭敬惶恐,紫檀不以为意,温和见了礼,在马车上拿装了衣裙的箱笼正要进门,瞥见远处的人微微一顿。 “季小姐?” 季翩然也觉得意外,诧异问:“紫檀姑娘如何在此?” “我家娘娘回家探亲。倒是巧了,在这儿遇上季小姐。” 季翩然面色有些不自然,视线从不远处的端王府门匾上一扫而过。 “我也是路过……不知娘娘可否得空,让我去请安?” 紫檀迟疑了下:“奴婢去回禀,季小姐稍候。” 宁湘正在院子里吃滴酥鲍螺,大嫂厨艺甚佳,来京城后闲来无事学了许多点心,她很喜欢,一口气吃了三个。 听闻季翩然就在门口,连忙喝了香薷饮把点心咽进肚子里。 “请季小姐进来吧。” 有女客到,宁远青不好再待在后院,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前厅。 不多时季翩然从廊下过来,盈盈一拜:“臣女季翩然,见过淑妃娘娘。” “季小姐免礼。”宁湘请她落座,温声问,“这么热的天,季小姐是要上哪儿去?” 对宁湘,季翩然倒是没有隐瞒:“月前端王殿下借了两本琴谱,我来归还,只是没想到殿下不在。” 琴谱? 宁湘的第一反应是,宣明呈这个只知道听戏遛鸟的纨绔子弟懂这些? “今日敬王行冠礼,端王眼下许是在敬王府或者宗庙。” “是我冒昧了。”季翩然抬眼,恭敬道,“今日从门外经过,不知是贵府,若非遇见紫檀姑娘,怕是也错过了,唐突进门,还望娘娘恕罪。” 对季翩然,宁湘向来没有恶意,反而因她之前在宫中的帮助心存感激。 虽然那时候季翩然随肃安大长公主进宫的原因是为了宣明繁,最后到底没成事,而季翩然自己好像对进宫也没有什么执念,不然早就想方设法接近宣明繁了。 如今时过境迁,站在宣明繁身边的人是她,除了才回宫时面对季翩然有些许尴尬,眼下已经能够心平气和与她闲话家常了。 “我父母也才来京城不久,也就端王殿下知道他们住在这儿,我今日也是第一回来这里。” “江州遥远,如今娘娘能常见家人,也能慰思亲之苦了。”季翩然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怅然。 宁湘还是捕捉到了,想到她的身世,不由得心生同情。 “我要用了晚膳再回宫,季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一块儿吃顿便饭吧?” 季翩然忙摆手:“不必了,我回去吃。” “荣王府不远,用过晚膳回去也不迟。” 季翩然诧异抬眸,有些犹豫:“这……不会打扰娘娘吗?” “不会,我爹娘很好客。” 这倒是真话,宁家来了京城,并不认识什么人,季翩然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宁母很喜欢,当即便把人留下。 盛情难却,季翩然只好屈膝应了:“那便叨扰了。” 宣明繁安排了两个厨娘,但今日宁湘回来,方氏亲自下厨准备了满满一桌珍馐佳肴。 宁湘想念嫂子的手艺,请季翩然落座,欣然邀请:“请季小姐尝尝,我大嫂厨艺乃江州一绝!” 方氏被她夸得红了脸,掩唇笑道:“淡饭粗茶,你莫要胡诌。” 序秋也举手赞成:“我也觉得娘做的饭菜最好吃!” 季翩然看他们玩笑,眼底有着淡淡的光华。 美味入口,自然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久违地尝出一些市井家常的滋味,和荣王府山珍海味不可比拟,却是神奇的难以忘怀。 落日熔金,暮云合碧。 遮阳的月白纱帘卷起,拂来一丝沁人的凉意。 桌上有女眷,宁父宁远青不便饮酒,正盛了汤要喝,守门的婆子匆匆进门来。 “端王殿下来了,还带着另一位公子。” 宁湘一愣,忽然有了微妙的预感。 果然,在众人一头雾水中,宣明呈从影壁后出现。 他摇着折扇,大步流星而来,旁边还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容仪清肃,眉眼磊落。 不是宣明繁是谁。 宁湘眼前一亮,人已经行至跟前,自然而亲昵的握了握她的手。 宣明呈原本也是带着笑,看到季翩然时,却难以置信瞪大了眼,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作者有话说: 我还好,目前还是阴。大家注意身体吖~ ? 第 67 章 无人知道天子会突然驾临, 宁家上下忙作一团,就要行礼,还是宣明繁抬手制止, 温声说:“二位大人不必见外,我是来接湘湘的, 一切随意。” “好好好……” 他们的女儿嫁给了皇帝,但却无法像寻常人般把宣明繁当成女婿。 几番来往, 知道他温和有礼、礼遇有加,畏惧不至于,但他的身份明晃晃摆在面前,难免拘谨不安。 还是宁父有着岳父的架势, 很快镇定下来,指了指桌上饭菜:“皇上和端王殿下可要一起用些?” 宣明繁还未说什么,端王殿下已经含笑应了:“也好。” 换来宣明繁淡淡一瞥。 宁母忙又添上座椅碗筷,叫厨房重新做几个菜来。 落座时宁远青请宣明繁上座,被他拒绝:“不必,我和湘湘坐就好。” 宁湘抬眼看他,眸中已有笑意:“你怎么来啦?” 他从桌下伸出手,握住她膝上的柔夷,嗓音清淡:“我来接你……” 不得不说这般出其不意的举动,让宁湘好一顿受用,她还想着他会先回宫,没想竟亲自寻来了。 宁家不是大户人家, 没有太多的规矩, 不分男女席, 一家人围坐梨木圆桌, 颇有几分家常的滋味。 宣明呈自幼长在宫里, 少有这样的场景,很是新奇,满桌看似简单的菜色也颇符合喜好。 兴致勃勃问宁远青:“宁兄可有酒?” “有的。”宁远青亲自去拿了酒来,一一斟满杯。 宣明繁端起酒杯,被一只素手拦住,抬眸迎上一张娇俏粉面。 宁湘眸光意味深长,笑意盈盈:“您要喝?” 他一顿:“不能喝?” 她勾唇,压低了声音道:“我怕您又醉了。”毕竟之前两次喝醉的经历都叫人记忆深刻。 宣明繁抿唇,可能也是想到了什么,只犹豫一瞬便要放下酒杯时,宣明呈碰碰他的手肘,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皇兄,怎么不喝?” 长这么大,宣明呈也没跟他喝过酒,知道他出家前就滴酒不沾,修行几年更是把人间苦乐都戒了。 如今终于还了俗,倒是想见识见识他的酒量。 宁湘说:“皇上酒量不行,端王殿下你别乱来。” 宣明呈挑眉,目光意味深长:“男人不能说不行。” 宁湘:“……” 宣明繁看着他,目光幽冷,又垂眸看了看杯中酒,一饮而尽。 宁湘阻止不及,幽怨瞪了宣明呈一眼。 “你这人真是……”存心给她添乱。 他满脸无辜:“这是皇兄自己喝的,我可没逼他。” 一大约是酒劲还没上来,宣明繁眸色清明,并无异常,平静说:“我没事。” 宣明呈似笑非笑,见宣明繁喝了酒,便举杯一一敬了宁家人,最后看向季翩然,长眉一挑:“季小姐也喝一杯?” 宁湘转头看着季翩然:“季小姐不能喝就罢了,别理他。” 宣明呈哼道:“一杯薄酒,不至于就醉了吧。” 季翩然思考了片刻,举杯:“多谢殿下。” 宣明呈如愿以偿,面上尽是笑意。 然后还要继续和宣明繁喝,被他义正言辞拒绝:“不喝了。” “才一杯而已。”他不喝,宣明呈便去找别人。 宁父正在治腿疾不能饮酒,晚膳以宁远青被端王灌得不省人事结束。 始作俑者还在拉着宁远青侃侃而谈:“改日我再上门拜访,与宁兄不醉不归。” 宁远青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趴在桌上,含糊应了一声好便没了动静。 宣明繁看不下去了:“走吧。” 告辞离开,宣明呈亦步亦趋跟上,探头探脑观察他的脸色:“皇兄,美酒的滋味如何?你怎么就喝了一杯。” 宣明繁步履平稳,并无醉意,深邃的眸光落在他身上:“送季小姐回去。” 宣明呈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换上一副稳重的神情:“季小姐请。” 季翩然敛衽屈膝:“多谢皇上、淑妃娘娘,臣女告退。” 这里离荣王府不远,步行一刻钟便能到,夏夜清凉,两人并肩往前。 宣明呈摇着折扇,没有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季小姐怎么在此?” 季翩然淡声说:“本是归还殿下的琴谱,来时得知您不在府中,已让门房转交,殿下回去记得过问。” 他不甚在意:“几本琴谱罢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季翩然脚下一顿,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那是遗世孤本,千金难求。” 宣明呈仍是不以为意,耸耸肩:“对我而言,也就两本书罢了。” 他书房里的东西都是底下人搜罗来的,从宫里搬出来这么久也没看过,还是前些天月霜看不下去整理书房,发现几本琴谱交到他手里。 宣明呈本想叫她放回书架上,忽然想起季翩然精通音律,便把琴谱给了她。 哪知季翩然只是说借用,并不肯要。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这是季翩然唯一能想到对他的评价,她忽然不想与他多言,转身便走。 他快步追上:“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今日你见着我皇兄,可是有什么想法?” 季翩然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宣明呈直言不讳惯了,也不管她什么表情,说:“先皇在世,曾有意让你入主东宫,你可还有这样的念头?” 她面色淡漠:“那都多少年的事了,当不得真。” 宣明呈愣了下,“我以为你喜欢我皇兄?” 毕竟去年肃安大长公主进宫,特意带上了季翩然,还以为那段时间他们会发展些什么,结果皇兄一颗心都在宁湘身上,全然没有理会她。 宣明呈还以为今日季翩然见了宣明繁和宁湘心中会不平,没想到她神色淡然,一点嫉妒伤心的样子都不曾有。 “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明哲保身尚且困难,想不得那些儿女情长。”她敛眸,声音渐轻,眼前荣王府近在眼前,便加快了脚步。 “既然你不愿意待在这里,为什么不能一走了之?”季家有田宅、有朝廷抚恤,她却不肯回去自立门户。 夜色浓翳,凉风习习。 季翩然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 “殿下金玉之人,不懂女子立世是何等艰难。” 宣明呈哑然。 荣王府廊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落在朱红色大门上。 “天色已晚,殿下回去吧。” 她抬脚要上石阶,一股微风拂袖,温热的力道落在腕间。 她一怔。 回眸迎上宣明呈深沉的目光。 他难得这样正经。 “你之前不是说想离开荣王府吗?光明正大那种。” “我帮你。” * 银白月光撒了满地,马车不急不缓驶入宫城,无人敢阻拦。 除了宫道上偶尔夜巡的侍卫,空无一人。 马车里气息浓烈,燥热至极。 宁湘往后退了退,掌心贴上滚烫的胸膛,娇艳欲滴的红唇有着被蹂.躏的痕迹。 宣明繁呼吸沉沉,握着她柔软腰肢的手却不曾松开,那双漆黑的眼眸盛着不易察觉的欲念。 周身火气被引燃,不过是因她故意为之的亲吻。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在他唇角一亲,便叫他承受不住。 说来奇怪,过去二十几年冷静克制惯了,当初身处东宫遇女子靠近试图献身,也能毫无波澜地掀过被子盖上去。 后来剃度出家,更是隔绝一切俗念,不问红尘。 直到遇上宁湘。 春风遇火,便有燎原之势。 酒意催人,与香甜的气息碰撞,叫他忘乎所以,身心沉溺。 马车停下,他抚过她红润饱满的唇,神色已然恢复如初:“到了,走吧。” 宁湘失笑。 净闻法师的自控力真是非同一般,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清风明月般的身形跳下马车,朝她伸出手。 宁湘不借他的手,眸光一闪,提着裙摆往前一跃,被他勾住了双腿,稳稳落在了宽阔的怀抱里。 他今日喝了酒倒是没什么醉意,只是看她的目光,比以往要热烈些。 她爱不释手,捏捏他微微泛红的耳根,被他轻斥:“别闹。” 却是没有放下她。 随侍的宫人识趣转过身,宣明繁抱着她正要上台阶,怀里的人突然挣扎了一下,迅速跳下来。 他不解:“怎么了?” 曲嬷嬷从偏殿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并没有说什么,行礼过后又进了门。 宣明繁去了书房,宁湘回寝殿沐浴完,看着时辰尚早,得知宣从一睡了,便打算看看书打发时间。 然而去了书案前,桌面干干净净,她往常摆了一摞的奇谈怪志不知所踪。知道她对四书五经没兴趣,宣明繁替她搜罗来了这些,往常都在放在寝殿,也没人会动她的东西。 细问之下,门口的宫人才说:“曲嬷嬷说案上摆着这么多书显得凌乱,已经收去了库房,娘娘若是想看,奴婢这就去取。” 宁湘面色淡了些,听见隔壁传来孩子的哭声,才摇头:“不用了,把小殿下抱来吧。” 曲嬷嬷亲自抱了孩子过来,宁湘才把孩子搂进怀里,就听她道:“皇上虽爱重娘娘,但皇上毕竟是天子,娘娘也当恪守宫规,不该有今日的举动。” 宁湘顿了下。 今日举动?应当是指方才回来时,她跳在宣明繁怀里。 宣明繁都不曾说什么,曲嬷嬷倒是要说教了? 对于这位从小照顾宣明繁长大的乳母,宁湘也是把她当长辈一样敬重的,只是曲嬷嬷大约忘了自己的身份,要插手勤政殿的事。 宁湘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有错之处曲嬷嬷大可以说出来,而不是以着长辈的身份指责她的不是。 “嬷嬷照顾从一劳心劳力,我和皇上感激不尽,只是嬷嬷年事已高,好好照看小殿下便成,勤政殿这些俗务自有尤总管和紫檀去做。” 宁湘抱着孩子,言笑晏晏,眉宇间不见恼怒:“至于我和皇上……嬷嬷难道不愿见我们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更新晚了,我好像咩了,特别困倦,喉咙也疼,不能集中精力写文,抱歉抱歉,后面还是会尽量日更。 ? 第 68 章 这话言重了。 曲嬷嬷面色微变, 忙屈膝:“娘娘误会了,奴婢没有这样想过。” 孩子在怀里拱了拱,宁湘拍拍宣从一的后背, 看他昏昏欲睡,才放轻了声音:“那便是我误会嬷嬷一片好心了……只是这寝殿中杂事, 皇上既没让嬷嬷代劳,嬷嬷还是不用插手了。” 她顿了顿, 笑容浅淡:“皇上,毕竟是天子。” 曲嬷嬷一愣,她用她方才说过的话堵她。 但是却没有理由再反驳,否则很有可能被扣个大不敬的罪名。 她敛神, 应声是。 宁湘看孩子睡了,便给乳母抱下去:“嬷嬷近日天热辛苦,正好过两日发放月银,我让紫檀多添了些,嬷嬷买茶喝。” 曲嬷嬷脸上的讶异掩不住,忍不住看了看宁湘温和的神色。 她抬眸:“嬷嬷怎么了?还有何不妥吗?” 曲嬷嬷说没有:“奴婢先告退了。” 宁湘起身,揉揉酸疼的后腰,要上床歇息时,紫檀从外边回来。 “我帮娘娘按按?” “好啊。”她顺势躺下,趴在枕头上。 白日的衣裙换下,身上只着单薄的寝衣,趴下时衣摆压在被褥上, 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 她并非骨瘦如柴, 腰间摸着软乎乎的很是称手。 紫檀从肩颈一直按到后腰, 听她溢出满意地喟叹, 这才开口:“娘娘不满曲嬷嬷插手您和皇上的事, 怎么又涨了她月银?” 像曲嬷嬷这样品阶的宫人,每月能有五两月银,皇上开恩或有赏赐作另算,宁湘这一开口,倒是涨到了五十两,足足翻了十番。 宁湘趴在手臂上,声音有些模糊:“我方才说那些话,的确是想敲打敲打,但也犯不着为了她而动气,我若真是惩罚她什么,反倒叫皇上过不去,曲嬷嬷毕竟是皇上乳母。” 他当初安排曲嬷嬷来勤政殿,是为了分担她的辛苦,她不能辜负他一片好意。 “可娘娘若是不喜欢曲嬷嬷,跟皇上说声不就行了?” 她忍俊不禁:“我能解决的事,让他操心做什么?” 紫檀眼前一亮:“我明白了,娘娘这是恩威并施。” “算是吧……”宁湘好笑,扭过头看她一眼,“我觉着不能光给曲嬷嬷涨月银,回头给你也涨。” 紫檀脸红:“奴婢没这样想,娘娘别误会。” 宁湘埋头,轻轻唔了声:“我看不惯曲嬷嬷也给她涨了月银,你这么侍奉我也该得点好处……” 紫檀这才欢欢喜喜道谢:“娘娘您真好。” 当真是比她见过的每位主子都好,长得好看,没有架子,跟皇上又这般恩爱,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也不知曲嬷嬷怎么想的,言行无状,敢得罪淑妃娘娘。 宁湘被她轻重有度的手法按得昏昏欲睡,缓缓阖上眼,含糊不清道:“灭两盏灯吧……” “是。” 紫檀自身去吹了灯,寝殿中昏暗下来。 宁湘打了个秀气的呵欠,腰上很快又覆上一双手,继续替她揉按着。 力道比方才重了些,但不知是不是手法更精妙了些,更能缓解腰酸不适。 她正想叫紫檀下去歇着,腰间的寝衣被这股力道带着微微上移,温热的指腹落在肌肤上,忍不住地颤栗了下。 紫檀的手变粗了? 她心下怪异,回头果然迎上宣明繁深邃含笑的眼眸。 她来了精神,撑着脑袋控诉:“皇上您这是占我便宜呢!” 宣明繁面不改色,替她拉下寝衣,遮住腰间白皙。 “怎么没睡?” “睡不着……”正想接上一句还要等你回来一起睡。 他抬了抬眼,说:“方才的事我都知道了。” 宁湘一怔,随即浮上笑意:“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多想。” 他应当才沐浴完,身上一股清透甘冽的气息,托着她的腰往里移了移,侧身躺下。 “曲嬷嬷是我母后从外祖家找来的乳母,一直在东宫照顾我,母后感念她辛劳之苦,还赏了座宅子供她与家人住。你生了孩子日夜操劳,我担心乳母年轻照顾不周,便让曲嬷嬷进宫来。”他温声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若是她说的话做的事给你带来了困扰,便让她出宫去,跟丈夫儿女安享晚年。” 他难得话多,宁湘莞尔:“那不是显得我小心眼?” 他低头,轻轻她的唇:“是我小心眼,不想这些琐事让你不高兴。” 曲嬷嬷的行径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问题,他的初衷不过是想宁湘艰难生了孩子后能少辛苦,若是她不高兴了,也没有必要再留曲嬷嬷在眼前让她不痛快。 心口瞬间涌上热意,宁湘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娇柔一笑:“皇上您怎么这么体贴呀……” 宣明繁目色温和:“所以不高兴了就与我说?” 他向来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在朝堂上也不曾疾言厉色训斥过谁,从宫外相识到如今,对她更是和颜悦色,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宁湘有时候都忍不住想,他真的发火会是什么样。 这样从容又温柔的人,怎么就落到了她手里。 她趴在他怀里,用脑袋蹭蹭他的下巴:“本来是有点不高兴,可你这么哄我了,也没办法再生气了……” 他抚着她柔软的黑发:“所以需要我开口让曲嬷嬷走吗?” 她仰头,露出一截秀丽的玉颈:“她是你乳母。”若是寻常宫人早能寻理由打发了,何况曲嬷嬷已出宫十来年,宣明繁亲自请了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能越过他赶人。 宽松的寝衣微有凌乱,露出妖娆春光,他看了眼,又移开目光。 “你不用顾忌我。” 她抿了抿红唇:“过些日子再说吧。” 曲嬷嬷才进宫两个月,就被她这个淑妃赶了出去,指不定在旁人眼中落个恃宠而骄、刻薄刁蛮的名声。 曲嬷嬷是聪明人,也就在她面前耍些小手段,并不敢得罪宣明繁,她还拿捏得住。 “湘湘……”他看着她,目光沉沉,欲再说,忽然被红润娇艳的唇堵住了声音。 “良辰美景,就不要提别人了。” 今日是十五,圆月高悬,清霜落地,窗牖下透着微光,生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宁湘被他握住腰肢,寝衣衣带不知何时解开,如雪般堆积在臂弯里。 细密的酥麻感传至四肢百骸,让她不由得抱住了他的脑袋,落下一声嘤咛。 这是两人第三次亲近,宣明繁不知怎么地就开了窍,用得法子让她欲罢不能。 仿佛是故意讨好她似的,历来清心寡欲的人,今夜格外热切,湿润的吻落在肌肤上,还带着一丝醉人的酒意。 变着法的将她翻来覆去,听她在情动时不受控制地叫了出声,他终于倾泻满身热情。 身上黏腻,混着彼此的气息。 宁湘鬓发微湿,浑身汗津津的不舒坦,翻了个身要去摸索寝衣穿上,却摸到一片湿热。 她一顿。 “躺下。” 宣明繁手里的巾帕落在身上,细致地擦过每一寸肌肤。 蜡烛早已燃烧殆尽,寝殿里漆黑不明,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落在地上,照亮满室余韵未消的旖旎。 宁湘索性不动弹了,任由他伺候。 等她困得睁不开眼,身上已经换好了干爽的寝衣,她扭过头,找到熟悉的怀抱贴上去。 手不经意下滑时,摸到某个地方,睡意没了大半。 她睁眼,在月色中看到他红透的耳根,揶揄:“皇上精力真好。” 他压下燥意,把她困在怀里,嗓音透着沙哑:“睡吧。” 宁湘勾了勾唇,凑近他耳畔,低语:“要不,再晚点睡?” 没等到他的回答,她故作困倦翻身背对他:“那我睡了。” 下一瞬,后背贴上滚烫的身躯。 ……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烧了,就是疼,咳不停,咳得脑袋疼,不知道是不是要长脑子了,明天大概可以来一首铿锵玫瑰了(不是 后面几天更新依旧不定,最迟下周能稳定日更,见谅。 本章留言给大家发几个小红包,么么~ ? 第 69 章 荣王府内。 气氛低沉而凝重。 因郡主小产被王妃爱女心切接回, 府里上下无人敢去郡主院中伺候。 便是要送上什么东西,也只是远远递给郡主的婢女,全然不敢去惹怒那位金贵的主子。 自打郡主没了孩子, 脾性愈发不如从前,对下人动辄打骂, 稍有不慎就另行发卖。 荣王忙于公务,懒得理会这些事,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荣王妃看在眼里,也只是象征性劝上几句,想到女儿失了孩子心中难过也就任由她去了。 下人们叫苦不迭,也不知蒋二公子什么时候来接回这位祖宗。 虽然蒋申来过几次, 也服了软,甚至蒋老夫人都亲自来赔罪,郡主还是不肯松口。 宣临月已经出了小月子,但补品却未断,荣王妃让太医拟了个药膳给郡主补身体。 厨房煎好药膳送来,却在院门外停滞不前。 季翩然远远而来,见这一幕,道:“给我吧,我去送。” 下人一愣,受宠若惊:“多谢表小姐。” 季翩然面色淡然,端着药膳进门,不出意外地碰见在廊下吹风的宣临月。 晌午日光晃眼, 她微微眯了眼, 神色漠然:“你来干什么?” 季翩然搁下药膳, 声色温柔:“来看望你, 这几日表姐可好些了?” 宣临月打着扇子, 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刚来就被下了逐客令,季翩然心中虽不满,面上却是平静:“那我先回去了,表姐保重身子。” 才要转身,垂花门外响起男子的谈话声。 季翩然脚步一顿,看到蒋申领着一人进来,总算明白宣临月为什么要让自己走了。 经过面前时,蒋申停了停,唤了声:“翩然表妹。” 季翩然看向他身后的人,敛任行礼:“敬王殿下。” 宣明晟出现在这儿有些稀奇,平日里几乎没见过敬王登门,今日和蒋申同行,着实令人惊讶。 宣明晟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颔首:“季小姐。” 廊下的宣临月板着脸,看蒋申和季翩然说话,冷笑一声:“蒋二公子好热情,一来就先与我表妹说话。” 蒋申神色微变,忙走上前:“和表妹打声招呼罢了,你别误会。” 宣临月脸色仍不怎么好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早在他们成亲之前她就知道蒋申喜欢季翩然,没想到这都两三年了,还存着那些心思。 这句话没有刻意压低,季翩然听在耳朵里,秀眉轻蹙,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蒋申悻悻:“敬王殿下还在这儿呢。” 虽然在这里看到宣明晟有些意外,但宣临月对他也没什么好态度,“三哥怎么来了?” 宣明晟一袭靛蓝锦衣,面目温和:“先前说来,公务繁忙没得空,今日特随郡马来看望看望你。” 宣临月淡淡的:“多谢三哥挂念,我很好。” 言辞之间并没有多少敬意。 宣明晟习以为常。 他从小就是不受待见的那一个,何况宣临月眼高于顶,并没把他这个堂兄放在眼里,今日上门不过是凑巧罢了。 蒋申搓搓手,摆出一副笑脸:“郡主,你如今身子也养好了,随我回家吧。” 这几个月,就因着他们两人的事,在京中闹了不少笑话。 宣临月看不惯蒋家人,又因失了孩子愈发燥郁,听见蒋申这话眉头紧皱:“回去干什么,让你娘再推一次吗?” 蒋申一窒:“我娘不是已经跟你赔罪了吗……” “赔罪?赔罪了我孩子就能回来了吗?” “我也不想的。” 宣明晟看他们争执,并没有劝说,只是道:“皇叔在府中吧?我去向他请安。” 他兀自离开,两人也没注意到。 荣王听闻敬王来了,心下困惑,但还是把人请进书房。 宣明晟躬身行礼:“皇叔。” 当初太子被废,东宫空悬,荣王想过要扶持这个出身卑微的侄儿,可惜宣明晟不讨喜,不得先帝喜欢,一来二去也就作罢了。 “我听闻皇上最近在为你择选王妃,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宣明晟冠礼数日前由礼部筹办,连宣明繁都出现了,可谓风光。冠礼一过,皇上又下旨为端王敬王择选王妃,听说已经有合适的端王妃的人选,如今就看宣明晟的选择。 宣明晟还是温和有礼的模样,语气却带着几分嘲意:“区区一个敬王妃也不能劳皇兄费心,不过是借了二哥的光罢了……” 荣王闻言,抬眼看了看他:“你们都是皇上的亲兄弟,他不会失了偏颇才是。” 可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亲疏之分,就像他的冠礼,宣明繁亲自出席又如何,不过是为了堵悠悠众口,留下善待兄弟的美名而已。 事实上宣明繁回宫后倒是时常召见宣明呈,二人兄友弟恭,而他不过是在大理寺随便安了个差事,鲜少问津。 择选敬王妃不过是因为他到了年纪,忙着打发他罢了。 “皇叔知道我人微言轻,即便差事办得再漂亮,也得不到一句话夸赞。父皇在时是如此,皇兄即位后亦是如此。” 荣王意味深长看着他,良久才说:“你不过是少了历练的机会。眼下倒是有桩差事,是个立功的好时机,若是办得好了,皇上定然嘉奖于你。” “什么差事?” “青羊县连下几日大雨发了洪灾,房舍农田被淹,正是需要朝廷赈灾的时候,你若是自请去青羊县赈灾,皇上定然对你刮目相看。” 宣明晟陷入沉思。 夏日多雨,青羊县隶属涿州,离京城两百多里,可谓十里不同天,虽然相隔不远,但因地势问题,雨势过急过猛,至上游洪水泛滥。 一夜之间冲毁了数百房舍和万亩农田,大雨虽歇,可数千百姓流离失所,仅靠官府清粥接济,无处安顿。 这是新帝登基近一年来,遇到的第一场天灾。 宣明繁连续两日未眠,召见朝臣、听询灾情、草拟圣旨,在书房寸步不离。 丞相递上涿州知州加急送来的奏疏,沉声说:“洪灾发生三日,粗略估算灾民有六千余人,死伤过千。青羊县临江,大雨致江水上涨,又是夜里,许多人跑不及被洪水卷走,到今日水势小了才发现尸体。” 宣明繁倚在座椅里,神色微凝:“灾民怎么样了?有食物吗?” “农田受损严重,百姓们只能往青羊县去,有部分灾民进了涿州城,国库已经拨了十万两赈灾银两,只能解决燃眉之急。” 天灾从来都是历朝历代不能解决的难题,尤其洪灾受损范围广,百姓世代传承的心血被淹没,是连一粒粮食都留不下的重创。 眼下安顿百姓,防患疫病是最要紧的事。 大灾之后恐有大疫。 宣明繁看过奏疏,缓缓道:“再拨二十万两,赈灾的粮食和防疫的药材也一并准备,送往青羊县。” 丞相问:“皇上看派谁去合适?” 洪灾发生后,丞相就亲自去了青羊县,但他腰伤复发,宣明繁不让他在那儿久留,只让今日回京,另外派人去。 他合上奏疏:“老师以为?” 丞相想了想:“朝中可用之才众多,此去涿州主要是坐镇驻守,以安抚人心,避免动荡发生。涿州新上任的陈知州是两朝老臣,经历丰富,有能力解决此次大患,派出的人只要皇上信得过,能协助陈大人解决水患就成。” 宣明繁思量片刻:“明日朝会上定吧。” “是。” 丞相禀完灾情,这才躬身退下。 宁湘过来时,正好看到丞相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问尤礼皇上稍后没有要召见的大臣,不会耽误朝政,这才进了书房。 宣明繁在看奏疏,时不时拿御笔朱批,腕间的佛珠被他褪下放在砚台边,偌大的书房只闻笔尖摩擦过书纸的声音。 宁湘放下食盒,温声问:“还在忙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从奏疏里抬头,冷淡的眸色多了几许暖意:“你吃吧,我不饿。” 她哑然:“都快天黑了,皇上您还不觉得饿?” 自顾自打开食盒,端出两个碟子来。 “怕天热,你吃不下,我做了两个爽口的小菜,配着粥吃正合适。” 很清淡的两样菜,宣明繁时常爱吃的,眼下却因她的话一愣:“你做的?” 宁湘难得赧然:“太久没进厨房,手艺生疏了。” 十来岁时倒是跟着宁母学了几个菜,后来进了宫都忘了,去年回江州,跟着大嫂学了段时间,勉强能够拿得出手。 只是今日去了厨房折腾一番,紫檀心有余悸说以后让她别再去,保重身子要紧,小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厨子们战战兢兢,担心她烧了厨房,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折损了一箩筐的鲜菜鲜肉后,终于做好了一顿饭。 一听是她做的,宣明繁果然很捧场,放下笔便随她一起把菜放到桌上。 “色香俱全。” 宁湘莞尔:“还没动筷,就觉得香了?” 他眉宇间的阴霾散了,牵了牵唇角:“淑妃娘娘做的一定想来不会差。” 他落了座,看她没动:“你不吃吗?” 宁湘在他对面坐下,托着腮,巧笑嫣然:“秀色可餐,看着你我就饱了!” 作者有话说: 做了两天雾化,已经不咳了,如果有咳得难受的可以试试雾化。 ? 第 70 章 宣明繁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牵动唇角笑了笑。 吃了两口,发现与平日的味道略有不同,但同样美味。 他夸赞:“好吃, 你很厉害。” 宁湘挑眉:“真的?” “真的好吃。”他抬眸看着她,眼底带着笑意和认真, “但是以后不用下厨做这些,太辛苦了。” 宁湘心上微动, 依言点头:“闲来无事可做,打发时间,以后不做了。” 夏日清粥解腻,宣明繁吃了大半, 这才搁下筷子。 “我这几日太忙,没顾得上你和从一,七夕若是得空,我陪你出宫转转。” 宁湘怔了下,这个时候他竟然都还惦记着自己的情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些关怀备至的细心体贴实在令人动容,她起身,越过桌椅去拥抱他。 “朝政要紧,你别担忧我。从一有乳母和曲嬷嬷,能吃能睡,不像你眼圈都红了。” 此次水患死伤无数,宣明繁虽没与她细说, 但从每日进出书房的大臣们凝重的神色来看, 灾情并不容乐观。 洪灾蔓延至周边邻县, 灾民有近万人, 如今洪水褪去, 如何安顿着这万人是个难题。 朝廷赈灾是一方面,还要担心流寇作乱、商贾买卖货物坐地起价,最要紧的是水灾过后疫病的防治。 好在佛祖保佑,几日过去,并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宣明繁低头,亲亲她的脸颊:“我看奏疏,你陪我坐会儿。” 宁湘担忧:“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 他转身,从书架里抽出两本她向来爱看的民间奇志,指指窗下:“那里有风,过去坐。” 宁湘眉眼弯弯,正好求之不得。 找个舒适的姿势落座,翻了两页,就见宣明繁已经投入政务中,提笔写字极为认真。 蝉鸣声声震耳,日光斜照入户,惊起细小的飞尘,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也分外清晰。 放在一旁的佛珠不知何时被他戴到了手上,愈发衬得手背脉络分明,指尖修长。 宁湘撑着脑袋,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还在涿州,净闻法师忙着准备盂兰盆法会,半途遇见她被咏娘为难,带着两个小和尚挺身而出的场景。 那时的净闻法师沉寂冷静、波澜不兴,满心只管普度众生。不知不觉一整年过去,他依然心系苍生,却没了游离红尘外的淡漠清冷。 他从万丈红尘中脱身,修行几年,又重回红尘,周身气度与心性,却更甚从前。 宁湘痴痴看着他的身影,等敲门声不合时宜响起,这才如梦初醒。 “皇上,荣王敬王来了。” 合上书,宁湘整理好衣裙:“皇上忙吧,我回去了。” 宣明繁抬头,静静看她片刻:“好,我尽快忙完陪你用晚膳。” 荣王和敬王大约是有事禀报,她才出书房大门,两人就候在了台阶下。 宁湘分明看到荣王微微一蹙的眉心。 “淑妃娘娘。” 直到他不待见自己,宁湘也不欲多言,让出路来:“皇叔请。” 荣王昂首进门,宣明晟倒是顿住脚步,朝她拱手:“皇嫂。” 宁湘颔首:“敬王殿下。” 待两人进了书房,这才提着食盒离开。 书房内,宣明繁搁下笔,便听荣王微冷的声音响起。 “方才进门时,遇见淑妃娘娘。恕臣直言,书房重地,后宫嫔妃不该随意出入!” 宣明繁面色清淡,端过手边的青花茶盏,喝了一口才发现君山银针换成了能败火的金银花茶。 想到这是宁湘的杰作,他动了动唇:“并非随意,是我让她来的。” 荣王滞了滞,面色不虞,“但女子频繁出入书房,有干涉朝政之嫌,皇上慎重。” “无事,我相信她。” 荣王忍住拂袖的冲动,说起来意。 “有关青羊县水患受灾情况,想必丞相已上禀皇上,此去青羊赈灾,臣愿意首当其冲,为皇上排忧解难!” 宣明繁坐在上首,指尖摩挲着杯盏上的纹路,声色温和:“青羊县水患未过,灾情复杂,皇叔是股肱之臣,不宜涉险。” 荣王显然猜到他会拒绝,继续道,“灾情险要,臣又如何只周全自身安危,置受苦的百姓不顾呢?” “朝中后起之秀不乏能力出众的佼佼者,皇叔年轻时南征北战,留下许多旧伤,如今还是安心休养的好。” 他的语气平淡亲和,一字一句分明是晚辈的关心,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 自从沧州兵权一交,宣明繁就有理由不让他离京了。 今日好不容易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却被他不由分说的打回。 荣王心中犹疑,莫非是被他看出了什么? 他去不得,另外有人总去得,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宣明晟心领神会。 “臣弟愿意一试。” 宣明繁抬眸:“你想去?” “臣弟自知初涉朝堂,经验不足,但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解难,臣弟亦义不容辞!” 目光落在宣明晟身上,宣明繁仔细打量了这个弟弟一眼。 以往总觉得他尚年轻,不足以独当一面,自及冠以后,倒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似的。 宣明繁亲情缘淡漠,对这亲弟弟也没多少情分,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何况宣明晟也没开口求过什么。 既只是运送粮饷,青羊县有知州坐镇,也不需宣明晟多做什么,他便没有理由不答应。 “好。” 夜里回寝殿,说起宣明晟自请前往涿州,宁湘都不禁惊讶。 “这位敬王殿下素来寡言少语,竟向皇上亲自开口去赈灾?” “倒也不足为奇。”宣明繁娴熟的抱起摇篮里的宣从一,眉眼含着柔意,“他已及弱冠,又封了王开了府,不是当年碌碌无名的三皇子了。” 她一愣:“你是说敬王有野心?” 他点点头:“同为大梁皇室子孙,谁又甘心屈居人后。” “那岂不是要处处提防着?” “这朝堂上下,谁不是如履薄冰呢,以他眼下的能力,还做不了什么。” 哄睡了孩子,曲嬷嬷带着今日新做的小衣裳进来。 曲嬷嬷针线活很好,小小的衣裳也能看出手艺不凡,宁湘毫不吝啬地夸赞:“嬷嬷做的真好看,改日也教教我。” 说来惭愧,她这个当娘的如今也只会做小孩的肚兜,针法蹩脚,自己都看不过去。 曲嬷嬷端得体统规矩,垂首应是。 自那日开诚布公挑明了心中不满,曲嬷嬷倒是没敢在她面前再说那些逾越的话。 宁湘自认为还算得上个温和的主子,也许是推己及人,知道宫人们的不容易,平时底下人犯了什么过错,她也不会计较。 但人总是有底线的,不能容忍别人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曲嬷嬷仗着自己是天子乳母想要在宫人面前摆摆架子可以,但试图把她当成儿媳教训就不成体统。 宣明繁把哄睡的孩子交给曲嬷嬷,温声说:“嬷嬷辛苦,年纪大了就少做些针线活,仔细眼睛。” 曲嬷嬷生第二个孩子时眼睛落下毛病,先皇后还请太医看过,那时候的皇太子不过丁点大,也是这么关切地叫她仔细眼睛。 一晃眼二十几年了。 曲嬷嬷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眶:“奴婢知道,多谢皇上关心。” “嬷嬷把孩子给乳母,早些歇息吧。” “是。”曲嬷嬷抱着孩子去了隔壁,乳母来接过孩子,小心翼翼放置在床榻上。 曲嬷嬷放下床帐,吩咐乳母好生照看小殿下,这才回了自己屋子。 小宫女打了水来,殷勤道:“嬷嬷快洗漱休息吧。” 曲嬷嬷应了一声,洗漱完小宫女又端来一盅燕窝。 她瞥了一眼,搅着勺子:“这燕窝哪来的?” “今儿小厨房给淑妃娘娘熬燕窝剩下的,奴婢想着嬷嬷辛苦,特留着孝敬您。” 曲嬷嬷吃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有心了。” 小宫女叫芳蕊,进宫好几年,心思活泛伶俐,特拨来伺候曲嬷嬷的。 拆卸头面时,芳蕊看到她腕间的玉镯:“我瞧嬷嬷手上的镯子水头极好,不是凡品吧?” “算你有眼光。”曲嬷嬷拨了拨镯子,面上带着几分骄傲,“这是先皇后赏的,嘉奖我照顾太子劳心劳力。” 芳蕊笑道:“嬷嬷为皇室养育一代帝王,的确劳苦功高。” 当年先皇后故去,曲嬷嬷出了宫养老,后来听闻太子出家吓了好一跳,还以为殿下一身本领就要埋没在佛门中。 还好这奶儿子有出息,有本事,最后还是坐上了皇位,连她这个乳母也跟着沾光。 芳蕊迟疑道:“皇上敬重嬷嬷自然人人知晓,只是我瞧着淑妃娘娘似乎对您多有不满?” 曲嬷嬷嗤笑一声:“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心眼难免小些,我犯不着和她计较。” “嬷嬷大度。想来是淑妃娘娘年轻,不懂事,还要嬷嬷提点提点才好!” 说起这个,曲嬷嬷不由得想起今日,淑妃娘娘在书房逗留了大半个时辰,关上门来不知和皇上做了什么。 以前从未听说除皇后外的妃嫔能和皇帝同居一殿,淑妃年轻漂亮哄得皇上欲罢不能,偌大的后宫就这么空置着。 可惜她不好说什么:“罢了,任他们去吧。” 芳蕊目光微闪。 翌日关于淑妃恃宠而骄霸占书房,荣王敬王顶着烈日等候的消息,还是悄无声息地在宫里宫外传开。 众人皆知皇上独宠淑妃一人,甚至进宫当日就言明与其同住,那时候因着淑妃有孕,不便谏言,如今皇长子已出生,淑妃再住勤政殿就不妥当。 朝臣们纷纷上书,请皇上为淑妃另择宫室,并考虑立后纳妃,为皇室开枝散叶。 作者有话说: 后面应该能正常日更了,保底日三,加更可能有点困难,我会尽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7 第 71 章 之后两日宁湘也并未听闻这些传言, 午后炎热,便在屋子里拆先前柳景玄送来的书信。 书信是宁彦之亲笔所书,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 大部分都是和柳景玄互谈近况。 满月宴上柳景玄说把宁彦之的书信和字帖都给她做纪念。 宁湘只看了一遍,又把信原原本本折回去, 让人送回侍郎府,只是把两本宁彦之的字帖留下, 将来宣从一长大,就让他临摹二舅舅的字帖。 宣明繁很忙,成日在书房,要么也不在勤政殿, 因为水患一事答应她七夕出宫也搁置了。 宁湘倒是半点不在意,她如今才是真正的富贵闲人,衣食无忧,除了带孩子,也没什么事可做。 日头西移,黄昏时多了些凉意,宣从一已经两个月,一双眼睛逐渐有神,开始滴溜溜地转,鲜艳的事物总能引起他的兴趣。 花园里合欢花正值花期,一簇簇开得正艳,宁湘抱着孩子随处转了转, 正欣赏景致, 紫檀气喘吁吁找过来, 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 “有什么好事吗?” 紫檀呀了声:“娘娘猜得真准, 的确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宁湘看她脸上带着奔跑过后的红晕, 不禁好奇:“什么好消息?” “太医说您父亲能站起来了!” “是吗?”宁湘愕然过后,一时悲喜交加,热泪盈眶,“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自三年前宁父双腿被树压断,意志受挫,消沉了许多,他自己虽然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心中到底留下了遗憾和伤痕。 若非宣明繁广寻名医,为宁父医治,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一天。 紫檀道:“太医说您父亲虽然可以站立了,但走路还有问题,需得长久扎针吃药,最多再有半年应当就能行动自如了。” 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奢念。 宁湘擦擦眼角,笑起来:“他这是旧伤,一时自然也好不了,过去几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几个月。” 想起什么,她问:“是皇上让你来告诉我的?” “是啊,太医禀报了这个好消息,皇上就让尤总管来告诉您一声,结果您不在寝殿里,奴婢只好自己找来!” 宁湘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人呢?” “今日是周太后忌辰,肃安大长公主和荣王妃正在福寿宫,皇上不得不去一趟。”紫檀说完,觑着宁湘的神色,没敢说荣王妃把季小姐也带上了。 宁湘不疑有他,抱着孩子继续转悠。 另一头,福寿宫内,肃安大长公主祭拜完周太后,想起幼时的事情难自抑,声泪俱下。 荣王妃对过世的婆母倒没多深厚的感情,只让季翩然去搀起公主,余光落在向太后灵位敬香的颀长身影上。 周太后死了十几年,每年忌辰都从简,今年要不是大长公主在,宣明繁定然也不会过来。 荣王妃想起临走时丈夫的嘱托,等长公主和宣明繁说话,招来宫人准备茶水,吩咐季翩然:“你把茶给皇上和公主送去。” 季翩然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知道姨母还没死心,还要试图撮合她和皇上,今日特意带她进宫就是为了在宣明繁跟前露脸。从前能低眉顺目应下,如今只觉得厌烦,恨不得立刻从这个家里出去。 心中纵有不满,还是不能表现在脸上,等在偏殿落座,送上茶水,公主还在喟叹。 “时光催人老,一晃太后走了快二十年,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是当年她的年纪了。” 宣明繁平静说:“姑母节哀。” 大长公主斜睨他一眼,要不说怎么不是亲生的,这淡漠清冷的性子,哪里是真心为周太后伤心。可他今日又来了,礼节面面俱到,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公主心有不满,却不好再说什么:“我去后殿转转,皇上一起吧。” 天色渐晚,宣明繁还记挂着宁湘,没有多少耐心周旋,但今日毕竟是他名义上祖母的忌辰,不好一走了之。 公主起身往后殿去,荣王妃率先跟上,看季翩然放下要走,不动声色推她一把。 手边的茶杯清脆一声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好巧不巧洒在了宣明繁衣摆上。 荣王妃哎哟一声:“翩然你怎么回事,还不给皇上擦擦?” “皇上恕罪。” 季翩然忙摸出帕子,还没靠近宣明繁,已经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过去:“我自己来就好。” 季翩然尴尬立在原地,荣王妃目光闪了闪:“翩然你在这儿伺候皇上,我去陪公主。” 不等回答,荣王妃已经越过两人去了后殿。 季翩然知道姨母的心思,难免惴惴,不安地看了宣明繁一眼:“皇上没事吧?” 夏日天热,茶水并不烫,只是湿了一角衣摆。 宣明繁不介意,清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茶水是你姨母推你一把才撒出来的吧?” 季翩然脸色一变,难堪低下头:“臣女失礼了,皇上恕罪。” 意料之外的,他未见恼怒,只是淡淡说:“你姨母还想让你进宫?” 季翩然蜷着手指:“是,但是……” 宣明繁接过她的话:“但是你并不想进宫,是吗?” 季翩然噗通跪在地上,霎时间红了眼睛:“臣女知道皇上和淑妃娘娘琴瑟和鸣,我从未想过要破坏您与娘娘的感情,更是从未想过要进宫。可是姨母养育之恩,我不得不报!” 宣明繁负手看着她:“朝廷往年拨给季家的抚恤呢?” 季翩然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大部分都交给了姨母,剩下的交给季家的老管家修缮旧宅。” “季将军是功臣,每年朝廷拨的银子足有千两之多,你一个弱女子一年花销不过数百两,荣王夫妇养育你十来年,那些银子就当是感谢他们恩情了。” 季翩然愣住,忽然意识到宣明繁的意思。 “你拿着剩下的银子,自立门户,今后自己当家做主,你可愿意?” 季将军战死时季翩然还小,家中没有男丁,撑不起季家门户来,先帝便下旨让荣王夫妇养育侄女。 女子当家做主的不多,自立门户更是困难,但季翩然是功臣遗孤,朝廷有抚恤,想要离开荣王府自食其力也并不算难。 只是一个弱女子自立门户,难免会受风言风语影响,日子会更加艰难。 季翩然想起宣明呈曾问她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荣王府,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理由光明正大离开,如今宣明繁既开了口,她便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受尽苦楚。 只考虑了一瞬,她便伏在地上郑重应了:“臣女愿意,多谢皇上。” 荣王妃陪公主去后殿,两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有不妥。 等不到他们回来,宣明繁说完这些话便要走,季翩然起身相送,谁知脚下踉跄又险些摔倒。 还是一旁的尤礼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将她安顿在椅子上:“季小姐没事吧?” 季翩然摇了摇头,试图甩掉心中那股悄然而起的不适感。 明明有风流淌而过,她仍觉得身子燥热,意识也在一点点涣散。 眼前衣袖一晃,撩到极淡的清香,下一刻,微凉的指尖落在腕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感受到指尖下汹涌的脉象,宣明繁倏地收回手,眸光微凝。 尤礼看他沉沉的目光不禁担忧:“皇上,季小姐怎么了?” 他冷冷牵唇:“真是好大的胆子……” 若是连尤礼也不在这里,只怕是说不清了。 季翩然脸色酡红,眉头紧锁,显然是不适。 尤礼摸不着头脑:“可要请太医?” 宣明繁转身:“把人先带走,留在这里,是让人来害她。” 尤礼一头雾水,也不知是何原因,这偏殿里除了两个站在门口的小太监别无他人,荣王妃和公主一去不复返似的。 季小姐不舒服,他自然不能让皇上屈尊相帮,正要唤两个小太监帮忙,忽然想起隔壁是贵太妃的宫殿,忙差人去请人来。 宁湘收到消息时,正在张罗晚膳,听清内容面色微变,匆匆忙忙放下碗筷往外赶。 曲嬷嬷抱着孩子在旁直皱眉。 到了贵太妃寝宫,太医已经在给季翩然看诊。 她脚下生风,一眼看到殿外候着的宣明繁和宣明呈。 “慢点,跑那么快做什么?”宣明繁轻斥一声,把她拦在跟前。 宁湘上下打量他一番,没有发现半点异常,才松了口气:“你没事?” 宣明繁知道她在说什么,摇头:“放心,我没事。” 荣王妃还没那个胆量对他下手。 “季小姐呢?” “没有大碍。” 回答她的是宣明呈,他显然是得知了真相,这会儿怒火中烧,脸色不怎么好看。 有些话难以启齿,宁湘提着裙摆:“我进去看看她。” 太医正好收了药箱,季翩然靠在床头虚弱无力,眼神却是清明的。 看到宁湘,她从床上起来便要下跪:“臣女和皇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请娘娘相信我……” 宁湘把她扶起来:“我知道,是别人故意陷害你。” 季翩然脸上发烫,难堪极了。 “我不知道,他们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人心叵测,防不胜防。” ? 第 72 章 今日之前, 或许还顾及着情分,不想折损了彼此的颜面。 如今已撞得头破血流,连最后一点情分也消失殆尽了。 宣明呈面露庆幸:“还好季小姐遇到的是皇兄您。” 换一个男人, 还能坐怀不乱,不为所动吗? 宣明繁淡淡瞥他一眼:“你如此着急做什么?” “我……”宣明呈一时语塞, 镇定道,“我这是为一个姑娘受到伤害而义愤填膺!您不觉得荣王一家子太过分了吗?” 他颔首:“以一个女子来逼我就范, 的确不是君子所为。” 荣王交了沧州兵权,手里还有十万禁军,其中三万负责宫禁内防,七万驻扎城外十里的兵营, 每日轮换驻守巡防京城。 为避免祸乱,先帝在时将兵符一分为二,由荣王和禁军统领张龄分别掌握,彼此协作,彼此牵制,要想号令十万禁军,需要完整的兵符,得天子下达兵部敕令后方能出兵。 先前荣王想要去青羊县赈灾,大约是与张龄有了勾结,之前隐忍不发,是因为没有把握逼宫造反,如今狗急跳墙, 连他都算计上了, 只怕是要从张龄手里夺下兵符了。 宣明呈迟疑道:“皇叔毕竟纵横朝堂多年, 虽然你回宫时, 许多摇摆不定的中立大臣站在你这边, 但他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 “我明白……”宣明繁目光微冷,这也是他为什么容忍荣王至今的原因。 宁湘出来看兄弟俩神情凝重,就知道他们知道了真相,也没急着问。 宣明呈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瞧:“皇嫂,季小姐没事了吧?” “才喝了安神药,已经没事了。”庆幸的是最后有惊无险,季翩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否则无法想象后果会是什么。 华灯初上,夜幕缀上星辰。 宣明呈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手中折扇一收:“那我进去瞧瞧。” 宁湘意外地看过去:“这……” 宣明繁淡淡开口:“任他去吧。” 看到他看穿一切的眼神,她瞬间恍然大悟,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 荣王妃回府后一直忐忑,晚膳时也心不在焉。 荣王知道她担忧什么,神色倒是冷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再等等,明日旨意就该下来了。” 一旁宣临月正被蒋申伺候着用膳,她爱吃的鱼都挑完了刺,一块一块放在碗中。 闻言,停下了筷子,疑惑问:“什么旨意?” 荣王妃敛了神色,嗔道:“吃你的,别乱打听。” 宣临月蹙眉:“莫名其妙。” 蒋申又夹了一块鱼,陪着笑:“郡主快吃……” 荣王妃抬眼,看着郡马事事周到,缓和了语气:“你身子如今大好了,便随郡马回蒋家吧。” 宣临月冷了脸色:“我不回去……我才没了孩子,叫我如何原谅他娘。” “孩子没了只能怪你婆母吗?还不是你自己不当心,有身孕了自己也没察觉?” 宣临月哑口无言,蒋申忙哄道:“郡主放心,我娘说了等我们回去就分家,以后咱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必看我爹娘脸色。” 她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万确!” 宣临月这才显露笑颜,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表妹在哪里?我今日怎么没瞧见她。” 荣王妃面色一滞,随口道:“你知道的,你姑母一人在公主府没个说话的伴儿,你表妹过去小住两日。” 宣临月不疑有他,继续用膳。 荣王妃悬着一口气,寝食难安,次日晌午,下人突然来报尤总管带着人往荣王府来。 她欣喜若狂,连忙告诉丈夫:“尤总管来了,定是带了封后的诏书!” 荣王也松了口气,整理衣袍:“快快快,接旨去!” 尤礼带着旨意进门时,荣王夫妇已经候在正堂,他心下好奇,到底按捺住了。 “季翩然季小姐不在,那便向王爷王妃宣读。” 荣王妃跪在地上,听见这话心中已然有底。 “大将军季询之女季翩然,蕙质兰心、品性高洁,能承其父之志,着封惠仪县主,赐府宅,封赏享邑位同宗室县主……” 荣王妃呆滞住,绕是饱经风霜的荣王此刻也面露震惊,难以置信地出声:“总管是说,翩然封了县主……不是皇后?” “皇后?”尤总管愕然,随即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王爷多虑了,皇上一心只把惠仪县主当做青梅竹马的妹妹,从未生过立后的心思!” “那昨晚……翩然人呢?”荣王妃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妥又赶紧闭上嘴。 “说来也巧,昨日王妃和大长公主祭拜太后,县主来寻你们时迷了路,正好遇上了贵太妃,太妃娘娘一见如故,留县主宿在了宫中说了一夜的话,约摸午后就能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荣王妃终于明白过来,季翩然和宣明繁并没有发生什么。 明明她下了十足的药,孤男寡女,宣明繁不可能把持得住,最后竟然什么事也没有? 天底下男人哪个不好女色,季翩然如此绝色他竟然也不心动? 荣王妃忽然想到宣明繁登基快一年,身边除了一个淑妃,并没有别的女人,他如此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若非她看过小皇子与他长得相像,都要怀疑淑妃生得是别人的儿子。 她费了那么大的劲,到头来竟是成全了季翩然…… 尤礼继续道:“皇上仁善,赏了县主一处府邸,县主如今已然及笄,不便再叨扰王爷王妃,正好县主府什么都齐全,收拾收拾就能搬过去。” 荣王妃挤出僵硬的笑容:“翩然是我亲侄女,我一直将她视如己出,这么多年,她住荣王府也习惯了,另外开府只怕多有不便……” “王妃放心,从前季家伺候的人都去县主府,缺的东西,礼部会一应补上。”尤礼躬身,恭敬道,“旨意既已传到,奴才这就回宫复命了。” 送走尤总管,荣王妃才露出惊恐的神色,抓住荣王的手臂:“王爷怎么办?皇上没动翩然,他会不会是知道我们下了药?” 荣王沉着脸,良久才开口:“又没给皇上下药,他不会抓着不放,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旨意了。” 荣王妃怔忡道:“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封翩然会县主?” 初秋日光浓烈,笼罩在身上仍有一丝难言的凉意:“还能为什么,左不过是容不下我了……” 荣王妃骇然,看他阴郁狠厉的眼睛。 “既如此,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 七月中,青羊县的水患逐渐得到控制,但安顿灾民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敬王还留在青羊县。 没多久因荒地复垦和民舍重建问题,流民暴起致涿州知州受伤,宣明繁又派工部侍郎柳景玄前去安抚。 宣明繁闲暇时辰多了些,虽不至于熬到子时,多数时候也还在书房,宁湘看他松散下来,也不敢去打扰,因为从宫人的谈话中捕捉了不利于自己的传言。 她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身为淑妃,也没管过宫里的事务,若是女人多争宠夺爱也就罢了,偏偏宣明繁就她一个,也遇不上什么勾心斗角的戏码。 所以有时候觉得两人之间就是民间寻常夫妻一般,忘了宣明繁是皇帝,身负繁衍子嗣、开枝散叶的重任。 她独得圣宠,本就令朝臣们不满了,自然恨不得让她早点离开勤政殿,最好是皇上对她失去了兴趣,重新立后纳妃,充盈后宫。 大约是宣明繁不想让那些流言影响她,一直瞒了下来,宁湘便一直不知道。 夜里就寝时,宣明繁见她拥着被褥面色不虞,不禁疑惑。 “哪里不舒坦吗?”他伸手要替她把脉,宁湘翻个身躲过了。 “月事来了,皇上睡外间吧。” 他静静看她片刻,在旁边躺下:“我不做什么,你安心睡吧。” 宁湘叹息一声,扭过身子钻进他怀里,小声咕哝:“怎么就赶不走你呢……” 他一顿:“为何要赶我走?” 她嗅着他脖颈上清淡的香,忍不住亲了亲,感受到他身子轻颤了下,“大臣们不乐意我住勤政殿,说我是红颜祸水,不同意别的女人进宫。” 他皱眉:“你都听说了?” “是啊,不然你还继续瞒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她抬眸,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四目相对,从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他正了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都是凭空捏造,故意针对你的,你别多想。” 宁湘绷不住笑出了声,软软开口:“我自然不在意那些……不过大臣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毕竟是皇帝,他们都盼着你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劝谏几句也是应当的。” “这些事不用外人操心。”宣明繁把脸埋在她发间,闷声说,“我没想过要再选什么妃嫔。” 大臣们不管自己的家务事,非要担心皇帝宠什么女人,生几个孩子,稍不合心意就说不为社稷宗祧考虑,皇帝君临天下,同样一举一动都被人盯得紧紧的。 宁湘没有这些烦恼,大约是因为烦恼都被宣明繁挡在了勤政殿外,他一个人身负重任,实在叫人心疼。 “那就不管他们,反正我的确也不想别的女人进宫。”她捧着他的脸,扭动身子轻蹭了蹭,感受到他昂扬的姿态。 宣明繁稍微推开她,耳根泛起淡红:“你不是月事来了?” 她眉眼弯弯,亲上他的唇:“骗你的。” 宣明繁往后退了退,喉结滚动,被她玉臂一勾,坠入风月之中去了。 ? 第 73 章 八月里, 过了雨季,青羊县的水患治理缓解,朝廷前后拨了百万两白银赈灾, 万幸没有发生疫病,灾情得以控制下来。 朝堂上的气氛非但没有松懈下来, 相较从前更莫名多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意味,源头就在皇上和荣王身上。 过去一年, 荣王在朝堂上,仗着自己是天子皇叔,大权在握,屡屡顶撞宣明繁决策, 但皇上的回应是温煦柔和的,并不介意他的肆意横行。 然而细心的人能发现近日皇上对荣王的态度有了变化,不再像从前能无限度容忍他,甚至一日在朝会上当众斥责了荣王对老臣的无礼傲慢。 直到去年被荣王举荐上任的户部尚书,贪墨受贿下了诏狱,朝臣们才发现皇上真的要开始对付荣王了。 户部尚书贪墨有迹可循,只是找不到证据,直到前不久赈灾银上出了漏洞,细查之下终于抓住把柄,宣明繁没有任何犹豫地命人彻查。 平静的朝堂掀起波澜,一些和户部尚书、荣王有所利来的官员人人自危,生怕牵连自己, 有胆小的憋不住, 先行认罪, 求得从轻发落。 荣王怒不可遏, 偏偏这个节骨眼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火烧身, 眼看自己的左膀右臂被连根拔除却无能为力。 几家欢喜几家愁,与荣王有关的人还在惴惴不安,勋贵世家女眷们津津乐道的,无疑是皇上新封的惠仪县主。 这位功臣遗孤自幼养在荣王府,无端受封县主,原是以为皇上要抬了她的身份立为皇后,但从近日宣明繁和荣王之间汹涌的刀光剑影看,似乎并没有这个可能。 宫里仍然只有那位淑妃娘娘,长久地住在勤政殿,盛宠不衰。而御史言官们劝谏久了,见皇上不为所动,也就懒得多言。 唯有世家官眷们泛酸的想,自家姑娘不知比那宫女出身的淑妃优秀多少,却是连皇宫的边都沾不上。 众人嘴里的淑妃娘娘正怡然自得的倚在窗下磕瓜子,清风朗月的皇上就坐在旁边看书,他不说话时,眉眼清淡冰冷难以接近。 偏偏却朝淑妃伸出手,面无表情接住她吐出来的瓜子皮,等淑妃吃完瓜子,又递上碟子里的葡萄,从头至尾没有半点不悦。 淑妃剥开葡萄皮,自己没吃,送到了皇上嘴边。 他一心看书,只摇头:“你吃吧。” 她强势地凑上前:“不行,必须吃!” 芳蕊伺候茶水时,正好看到这一幕,暗暗咋舌。 宫里都传淑妃是宫女出身,果然言行无状,毫无规矩可言。 皇上对她冒犯恍若未闻,甚至放下书,含住了那颗贴在嘴边的葡萄。 “甜,能吃。”淡声说完,又继续看自己的书。 这声音如玉石落地,分外好听,芳蕊奉上茶水时,忍不住抬眼打量了宣明繁一眼,收回目光时发现淑妃正好看过来。 四目相对,芳蕊的脸迅速红起来,正好这时紫檀进门来禀报:“娘娘,惠仪县主求见。” 宁湘搁下葡萄:“请县主到偏殿。”连看也没再看芳蕊一眼,起身净手。 “皇上要见吗?” 宣明繁抬眸,摇头:“你去吧。” 宁湘知道因为季翩然的事,他是刻意回避,也不强求,独自往偏殿去了。 季翩然一袭粉绿罗裙,端庄大方,明艳如初,明明还是从前的模样,却仿佛脱胎换骨,少了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 “臣女见过淑妃娘娘。” 宁湘笑起来:“县主免礼,请坐。” 对于县主这个称呼,季翩然还是赧然,虚虚摆手:“不敢当……” 诏书已下,这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她能有今日,宁湘还是替她高兴。 “搬去新府邸可还适应?荣王妃可有再为难你?” 季翩然顿了顿,温声开口:“皇上思虑周全,让季家的家仆都过来了,我姨母倒是上门来了一回,左不过骂我几句,说我白眼狼。” 荣王妃形迹暴露,如今破罐子破摔,也不把这个侄女当回事了。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我把她赶出去了。”荣王妃做到如此地步,她没有胸襟以德报怨,原谅他们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宁湘咂舌:“你真厉害!” 季翩然看着柔柔弱弱,不想有这样利落的决断,令人刮目相看。果然人善被人欺,过去十几年她就是太温柔和善了,才会一次次被荣王一家欺辱利用。 “上次的事多谢皇上和娘娘。” 万幸宣明繁是正人君子,处处恪守礼节,更没有在得知她中药之后生气一走了之,反而为了保护她的清誉,请来贵太妃相助,甚至为了打姨母的脸册封她为县主。 如此大恩,季翩然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跪在地上,磕上几个头。 饶是宁湘被许多人跪过,也见不得她朝自己磕头,忙不迭地把人搀扶起来:“你如今县主了,不必行此大礼。” “我这个县主,全仰仗皇上和娘娘。”季翩然红着眼,声音次第矮了下去,“那日若非皇上,若非贵太妃相助,我还不知该怎么是好……” 好在有惊无险,除了一点难堪,并没有遭遇任何伤害。 季翩然迟疑了下:“我备了薄礼,想去拜见贵太妃。” 宁湘颔首:“应当的。” 要不是太妃相助,宣明繁不可能带着中药的季翩然全身而退,宫里人多眼杂,难保不会传出些什么流言蜚语来。 男人倒也罢了,宣明繁是皇帝,无人敢议论天子,吃亏的往往只有季翩然这个女子。 宁湘看出她的不安,放下手里的茶盏:“我陪你去吧。” 季翩然欣喜,“多谢娘娘……” 两人一同到了贵太妃宫室,宫人提前禀报过,去时太妃已经候在殿前,几个宫女正在摆放煮茶的器具。 彼此见过礼,太妃请她们落座。 宁湘在宫里也没个朋友,偶尔来拜会贵太妃,倒是比从前熟稔不少。 看她点燃火炉摆弄茶具,夸赞道:“听闻太妃煮茶的手艺是一绝,一直没得尝,今日我和县主倒是有口福了。” 这几日天凉,燃着火炉也不觉得热。 贵太妃笑了笑:“娘娘嘴真甜。” 煮茶是门手艺活,宁湘对茶艺不甚精通,再好的茶喝进嘴里也是一个味,牛嚼牡丹罢了。 不过贵太妃煮的茶清香四溢,入口回甘,细品之下确有不同。 “改日太妃得空,我要向您请教煮茶的手艺,冬日下雪围炉煮茶定然惬意!” 太妃自然说好,目光落在季翩然身上,和声说:“惠仪县主应当也会吧?” 季翩然微微颔首:“学过,倒是半点不及太妃。” “不必自谦,你也来试试?” 她起身:“献丑了。” 煮茶讲究茶量、火候,美人一举一动赏心悦目,宁湘不懂茶道,也觉得季翩然这模样真好看。 看得正兴起,底下宫人匆匆来报,“禀太妃,端王殿下来了。” 贵太妃原本正看季翩然煮茶,笑容淡了些,“我这儿在招待贵客,让他回去吧。” “我都闻见茶香了,母妃你偏心啊。”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宣明呈锦衣玉带,手摇折扇而来。 太妃瞥他:“你来做什么?” 宣明呈还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模样,大刀阔斧往季翩然旁边一坐:“听闻母妃招待贵客,我来相陪啊!” 说罢伸手拿过一只茶杯,看向正在煮茶的季翩然:“县主给我也来一杯?” 太妃看到他的动作,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季翩然依言斟了茶,往前推了推:“殿下请。” 宣明呈吹了吹热气,毫不吝啬地夸奖:“好喝!” 太妃嗔他一眼:“牛嚼牡丹。” 宣明呈一来,气氛倒有些变了。 季翩然心思敏锐,察觉了太妃不同方才的随和自在,时不时落在身上的视线让她如坐针毡,也不久留,小坐一会儿便告辞。 “等等我呀……”宣明呈起身要追,却被太妃唤住。 “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嗅到完结的味道?大概应该可能下月初正文就写完了。 不过放心,还有很多番外想写,目前有两个平行时空番外。 湘湘x净闻法师,还俗前在民间的故事。 还有一个,湘湘x废太子,时间节点在文章开头,太子被废后。 想看哪个?扣1或者扣2 ? 第 74 章 宣明呈不耐烦地摇着折扇:“您要说什么?儿子要出宫了。” 贵太妃平静看着他:“追惠仪县主去吗?” 他一愣。 贵太妃招手, 让宫女收拾了茶具,缓缓道:“你是我生的,我瞧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上次皇上把人送我这儿来的时候, 你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瞒得住谁?” 宣明呈看着折扇上的山水图, 淡淡道:“我行得端坐得正,没什么可瞒着谁的。” 贵太妃叹息一声:“你和惠仪县主不是一路人, 走不到一起去,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他皱眉,起身便走:“我的事您不必管……” 天边阴云缠绵,墙角晕染出湿润的痕迹, 隐隐有下雨的架势。 一路出了贵太妃寝宫,季翩然在宫道停下:“今日多谢淑妃陪臣女走一趟,天快要下雨了,臣女先行告退了。” 宁湘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殿,目光落在她脸上,终是微微颔首:“好,我让人给你送把伞来。” 彼此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明说。 季翩然进宫本意是想向贵太妃致谢,看来今后大约是不会再特意进宫了。 送走季翩然,宁湘在原地站了会,抬脚往勤政殿方向走了没几步, 宣明呈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伸长脖子左右看了看, 低声问:“皇嫂……季, 县主呢?” 宁湘停下脚步:“她走了。” “走了吗……”宣明呈眼底掠过一丝失落, 怅然说, “我还没恭喜她呢。” 她抬眼,淡声道:“殿下有这份心意想来就足够了。” 他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先前从一满月宴,太妃娘娘就托我为殿下留意一位才德兼备的端王妃,殿下老大不小了,是该认真考虑终身大事了。” 他垂下眼,盯着地上青砖缝里的矮草,静默了半晌,才不满地嘟囔:“怎么连你也催我了……” 宁湘牵了牵唇:“你不是叫我皇嫂吗,那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得帮帮你?” 宣明呈嫌弃地敲着折扇:“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却也没有反驳她,留下一句,“我心里有数,你看着安排吧……” 说罢大步流星走了。 这语气,似乎真的是妥协,要听从贵太妃的安排了。 宁湘叹声气,也不知他们母子俩方才说了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倒是叫她莫名地为难了。 姻缘大事不可儿戏,宣明繁考虑比她周全,还是把这个麻烦事交给他处理好了…… 也正是巧,回勤政殿老远就见他负手站在廊檐下,听侍卫说话,容颜在昏沉的光影里模糊不清。 抬脚走上台阶,看到他微沉的面色,知道应当是朝政上的烦心事。 隔着一段距离,她听不清侍卫说的什么,也没打算打听,转身要进门,宣明繁却偏头看到她,招了招手。 侍卫退下,她还站在原地,宣明繁面露无奈,自己走上前:“没看见我?” 她连忙挽过他的手臂,斜着脑袋靠着:“看见了,见你在说事,没敢打扰。” 天边乌蒙蒙的,细雨如织,飘飘洒洒落在地上。 站在廊下看着雨景,别有一番滋味。 “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宁湘仰头,眼尾蔓延着笑意:“依照祖制例律,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你真想我当红颜祸水啊?” 他一哂:“你闲散惯了,后宫的杂务不管,那些冗杂的政事你有兴趣?” 宁湘挠挠头,心虚道:“这不是有你吗,我操什么心……” 宫中杂务有宫人打点,自是不必她动手,宣明繁也没想让她劳累,只是说起方才侍卫禀报的事。 “安插在荣王身边的人说,近日荣王和张龄走得近,甚至敬王也参与其中,大约是有了计策,要准备动手了。” 宁湘诧异抬头,宣明繁如今大权在握,在荣王身边安插眼线不稀奇,只是宣明晟怎么也和荣王勾结了? 三皇子多年来默默不闻,若不是这回宣明晟自请去赈灾,宁湘都不曾仔细注意到他。 “敬王殿下向来憨厚老实,怎么会……” 雨势渐大,水珠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流淌着圈圈涟漪,宣明繁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人心易变,纵是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何况身在帝王家。” 在他出家后,荣王就曾有意扶持三皇子上位,只是宣明晟出身卑微,为先帝所不喜,虽然动摇过想法,到底最后还是没有改变决定。 这朝堂之上为利益所驱使,他们之间有往来也不稀奇,荣王如今即便有不臣之心想要谋反,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自立为王,敬王倒是个很好的幌子。 宣明繁和宣明晟虽之间,不如与宣明呈那般亲厚,但毕竟还是血缘至亲,宣明晟若真要倒行逆施意图不轨,便是彻底断了手足间的情分了。 宣明繁温和仁善,从未苛待过身边人,即位过后更是励精图治,匡扶正义。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人看不惯他,誓要将他拉下皇位,跌落尘埃才肯罢休。 宁湘想起他身在佛门以一己之力普度众生,从未更改的初心,忍不住心疼。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不远处还有守卫看着也毫不在意,郑重其事说:“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 宣明繁怔了怔,握住她的手:“真的?” 她点头:“真的!” 他垂眼,沉沉的目光落在她一本正经的脸上,良久,终是低头把人拥入怀中。 “好,我记住了,你不能反悔。” 当初去江州时,他说等她生下孩子可自行离开,从她有孕到生子,心中都在后悔当日所说的话,担心有朝一日她真的选择自由弃他而去该要怎么办? 她没心没肺惯了,引诱他时无所不用其极,等尽了兴又能一本正经把他推开,半点不留恋。 若是哪日她如在客船那晚一般,收拾包袱一走了之,他还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她。 所以他不得不使些手段,把宁家人都接来京城,她的念想都在眼皮子底下,就算哪天想走,一时带不走一家子,他还能有机会和她周旋。 她踮脚,亲亲他的唇,笑得像个欺负良家妇女的恶霸:“你是人间绝色,我哪里舍得抛弃你……” 宁湘看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哪里知道他是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这么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又长得好看的男人摆在面前,白白看着实在可惜。 若是拱手让人更是舍不得,必得长久的据为己有,方不觉得遗憾。 宣明繁揽着她的腰,眉心微蹙:“你就看中我这张脸?” “当然不止。”她意味深长笑起来,凑在他耳畔,又说了一句话,下一刻便见他抿着唇,红了耳根。 他无可奈何看着她:“你正经些!” “好好好,我不说了。”宁湘忍俊不禁,举手投降,转而说起方才未完的话题,“荣王那边会有麻烦吗?” 荣王把持朝政多年,若是与张龄为伍就是如虎添翼,当然,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荣王不会轻易动手。到能动手的时候,必然是存在威胁的,他不能小觑。 但这些隐忧,不必和宁湘细说。 他还是风轻云淡的神情,淡声说:“危险还是有的,但不是太麻烦,我自有法子。” 这些事宁湘帮不上忙,心中尽管担忧,却没敢开口,只温声说:“那你千万小心。” “好。” * 秋雨下得缓而密,夜色悄然,落叶无声坠地,被脏污的靴子踩进泥泞里。 酒楼雅间相比平日更为安静,有人身披斗篷踩上楼梯,在门前递上书信一封。 座前的人缓缓出声:“进来吧,张统领。” 张龄左右看了看,咬着牙进门。 “王爷有何吩咐?” 荣王倒了一杯酒,往前一推:“有话慢慢说,张统领急什么?” 书信拆开摆在桌上,被风卷动,张龄起身关了窗,饮尽杯中酒,沉声说:“王爷知道我还有一家老小,不能冒着这个险。” 荣王嗤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张统领现在想独善其身……晚了!” 张龄胡子颤了颤。 “当初陈麒打了败仗,贬了官职,若不是我向先皇举荐你,这禁军统领的位置怎么落到你身上?” 禁军统领原是先皇后兄长大将军陈麒,五年前边关动乱,先帝命陈麒出征,要另选禁军统领。 陈麒出兵不利兵败重伤,荣王趁乱举荐了张龄,张龄感恩戴德前后送了不少金银,也因此在荣王手里留下了把柄。 如今走投无路,也只能认栽。 “王爷知遇之恩,张龄没齿难忘。” 荣王这才满意,又替他满上杯中酒:“张统领放心,事成之后,本王必不会亏待你和你的家人。” 张龄迟疑了片刻,问:“王爷真的要扶持敬王殿下?” 荣王端着酒杯,意味不明地说:“就看他听不听话了……” 张龄心中有了底,低声问:“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八月二十七。” 他微惊:“还有十日?” 荣王漫不经心道:“这可是个好日子……” 去年八月二十七,先帝宾天,传位于皇太子宣明繁。 今年八月二十七,宣明繁将率文武百官前往帝陵祭祀,届时便是动手的好时机。 多年谋划,也就在此做个了断了。 作者有话说: 吹了风,头疼了一天,一动就想吐,吃了止疼药现在才清醒,等会儿继续写二更,不用等。 ? 第 75 章 大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之后几日,朝堂局势隐隐有暗流涌动,但明面却是出奇的宁静。 前朝的喧嚣传不进内宫, 宁湘没有打听朝政,或者说打听到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依旧过自己的自在日子。 听闻要为端王敬王择选王妃,各世家女子新的画像, 倒是没有因为朝局的动荡,毫不耽误的就送进了宫。 宁湘搜罗齐了,趁着宣明呈进宫,拿了画像给他挑选。 宣明呈虽然妥协说让她安排, 但眼光挑剔得不行,画像一展开,便啧啧道:“这个不行,太瘦了。” 宁湘面无表情换了一幅:“这个呢,嗣承德王之女,册封了郡主,你们小时候应该一起玩过吧?” “自然是认识,可这画像画的不认识了。”他指指画像上的脸,“我记得这小郡主鼻子旁长了颗痦子,如今竟是没有了?” 她滞了滞,这位郡主她也没见过,还有没有痦子不知道, 单从画像上看还是眉清目秀的。 看宣明呈嫌弃的眼神, 宁湘语重心长道:“殿下不能以貌取人, 多了解人家的内在, 这嗣王郡主与你很是般配嘛。” “你说我以貌取人?”他嗤笑, 手一抬,指着窗下静静看书的宣明繁,“我皇兄脸上要长个大痦子,你还觉得好看吗?” 不远处的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清隽出尘的脸,看向她的目光温软柔和。 无法想象这张脸多个痦子是什么样,宁湘硬着头皮回答:“白玉微瑕,瑕不掩瑜,那也是好看的!” 宣明呈面露嘲讽:“言不由衷,你跟我一样浅薄。” 她重新拿出画像,恼羞成怒:“殿下,你有完没完?” 宣明呈无辜道:“不是你让我选的吗?” 她瞪着他:“那你也没个满意的?” “皇兄觉得如何?”宣明呈随手举起画像,想着宣明繁向来不理会这些事,哪知他偏头认真地看了看。 “这林家小姐不错,是我舅母娘家侄女,岁数也与你相当,从一满月宴上你应当见过。” 宣明呈顿时垮了脸:“不记得了……” 宁湘忍俊不禁:“那改日请这位林小姐进宫,我见见?” 他哼了哼,插着袖子没说话。 芳蕊这时进来禀报:“小殿下哭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宣从一这两日闹觉,声音都哭哑了,宁湘担心儿子,扔下画卷便走:“我瞧瞧去。” 她着急忙慌离开,宣明呈莫名松了口气,画像铺散在地上,正要弯腰去捡,方才进来的小宫女已经先一步拿起画像:“奴婢来吧。” 宣明呈瞥她一眼,却见这宫女卷画像时心不在焉,悄悄地看向窗下的宣明繁,顿时明白过来。 “姑娘看什么呢?咱们皇上好看吧!” 耳边冷不丁响起声音,芳蕊吓了大跳,面红耳赤后退了两步:“没、没有……” 宣明呈挑眉:“没有?你的意思是皇上不好看?” 芳蕊感觉到一道清冷的视线落在身上,顿时心如鼓擂:“不不是……好、好看。” “下去吧。”不带情绪的声音乍然响起,她窒住,应了声是,连忙垂首退出殿外。 跨过门槛转身要走,听见宣明繁冷声斥责:“胡乱拿宫女开什么玩笑?” “是是是,我不说了。” 芳蕊咬着唇,眼底隐隐有泪,抬脚要走却瞥见曲嬷嬷过来,上下打量她:“哭什么?犯什么错了?” 芳蕊大惊失色,急忙摆手:“没有,奴婢告退……” 曲嬷嬷皱了皱眉。 看宣明繁真的生了气,宣明呈摸了摸鼻尖,悻悻道:“您消消气,我就说笑而已。” “别拿旁人玩笑,你皇嫂会误会。” 宣明呈叠声应了,转头把画像抛之脑后,说起正事:“禁军昨日轮防,张龄几次进出城,似有异动。” 皇城禁军定员三万,每两日换防,张龄每日巡查皇城内外关防,进出城并不奇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显得异常。 今日二十四,离先帝祭祀大典还有三日。 宣明繁合上书,神情冷然:“派人好好盯着,此番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 一场秋雨下了数日,终于在先帝忌辰前夕放晴,祭祀大典由礼部一应准备妥当。 宫人送来素服,宁湘帮宣明繁穿戴整齐,要出门时,却被他拉住手。 “怎么了?”她讶然,这人难得有如此主动的时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低头,吻上她艳丽的红唇:“等我回来。” 宁湘尚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对他的示好十分受用:“好,我等你。” 祭祀大典礼节繁多,辰时起,申时前后方能结束。 祭祀大典先至宗庙,再到皇陵,午时正,宣明繁率宗亲百官抵达帝陵享殿。 祭台之上,开元寺请来的僧人正在诵经祈福。 宣明繁站在前方,身姿如玉,目光朗朗。 身后的宣明呈听着诵经声,打了个呵欠,扭着腰喊累:“什么时候结束啊,我这腰都要断了。” 离得最近的御史中丞听见这话直叹气,这位殿下当真是没心没肺,先帝祭典上还如此不正经。 眼看宣明呈要蹲下去,御史中丞轻咳一声,他回过头不解问:“大人嗓子不好?” 御史中丞婉言提醒:“殿下注意仪容举止。” 他叉腰:“我如此风度翩翩,你说举止不端?” 御史中丞一噎,无言以对。 半个时辰后,诵经声终于停下,祭祀的经文扔进了香炉中燃烧,典仪立在祭台前,扬声道:“请皇上、诸位王爷、宗亲敬香。” 宣明呈早就撑不住了,眼看宣明繁上前,也跟着把自己三炷香插上,转头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御史中丞小声说:“殿下,祭典还没完……” 宣明繁倒是没有阻拦,淡淡应了:“去吧。” 宣明呈甩着袖子离开,御史中丞气结,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这点动静倒是没引起多大注意,典仪看向后面的荣王:“王爷,该您敬香了。” 荣王没动,手中的香火青烟缭绕,神色也不明。 见他不动,典仪拔高声音又提醒一次:“王爷,该您上香了。” 话音刚落,帝陵远处浓密的草木中响起异动,像是脚步声、兵器声,由远及近闻之骇然。 朝臣们纷纷张望过去,终于下一刻瞥见道道暗光。 日光落在刀剑之上,折射出铮铮寒光。 待看清领兵的人,御史中丞大惊:“张统领,祭典之上,不得携带兵器!” 荣王手里的香燃烧了一截,被他扔在脚下踩灭,香灰蜿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 “张统领前来,自然是替天行道!” 御史中丞面色一变:“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谋逆可是死罪!” “死不死罪的,且不论,今日宣明繁就要死在剑下。”荣王抬手,轻轻一动,禁军蜂拥而至。 祭台之下的护卫立刻围在两侧,将宣明繁护在中间。 朝臣们被这一变故惊呆了,忽然意识到荣王和张龄同流合污,要造反了! 护着宣明繁的殿前司不过百余人,从树林之中出来的禁军遥遥望去,足有千人之多,这还只是先帝陵寝外。荣王早有预谋,只怕整个皇陵都被包围了。 殿前司指挥使横在前方,沉声吩咐:“护送皇上退至享殿!” 朝臣们战战兢兢,惨白着脸手忙脚乱地后退。 皇陵被包围没有别的路可走,享殿宽敞,朝臣们聚集在一起也显拥挤。 享殿供奉了历朝历代的帝王灵位和画像,此时看着莫名有几分阴森。 御史中丞少了平时的老成持重,颤抖着问:“皇、皇上……荣王谋反了,该、该如何是好啊?” 宣明繁眸色冷凝,在一众惊慌失措的大臣中依旧镇定。 享殿外打斗声四起,呼吸间似乎也弥漫起血腥味,掌心的佛珠缓缓拨动,宣明繁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等。” 大臣们面面相觑:“等什么……” 不过一刻钟,享殿的大门被人粗暴地踹开,惊起满地灰尘。 荣王提着剑进门,鲜红的血迹在脚下蔓延。 朝堂上高谈阔论的大臣们面如死灰,连连后退,仅剩的几个侍卫挡在前方,却也如同强弩之末。 外边打斗声此起彼伏,仿佛能听见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 荣王紧紧盯着宣明繁,笑得肆意:“马上弓箭手就要来了,若不想死在乱箭之下,就请皇上退位让贤吧。” 御史中丞怒不可遏:“荒谬!皇上是名正言顺的大梁天子,你一个谋逆的反贼,觊觎皇位,罪无可恕!” 宣明繁面无表情,清润的声音并不见慌乱:“你让我退位让给谁?敬王?” 敬王今日称病,并不在祭典上,荣王知道缘由。只是看着宣明繁临危不乱,无所畏惧的模样,愈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数十个身穿黑衣的弓箭手悄无声息出现,荣王往后看了一眼,目露凶光。 “臣送皇上上路吧。” 弓箭手拉弓,箭尖对准殿内。 门外惨叫声不断,他拂袖:“动手!” 得意的笑容忽而僵在嘴角,他下达命令后,身后的弓箭手并不动手。 心中忽然涌起不妙的预感。 回过头,仔细看着弓箭手其中一人,竟是宣明繁身边的殿前司护卫常青。 淬着寒光的箭尖隔着两丈远,直指面门。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三章 ? 第 76 章 荣王谋逆的消息传进宫时, 宁湘还跪坐在床榻前看着宣从一。 宣从一如今三个多月,除了夜里不哄孩子,其他事宁湘都是亲力亲为。 一刻钟前才给他换了尿湿的衣裳, 就一回头的功夫,便见小娃娃艰难地翻了个身, 趴在床榻上,脑袋晃晃悠悠可爱极了。 为人父母, 对孩子的每一次进步都觉得新鲜,这是宣从一第一次翻身,宁湘又惊又喜,使坏把他拨回去:“再翻一个给娘瞧瞧?” 他仿佛听懂了, 手脚并用,使足了劲儿又翻过来,傻乎乎地咧嘴笑了笑。 宁湘捏捏他粉嫩的脸颊,没忍住又凑上去亲了一口:“儿子真棒!” “娘娘,出事了!”紫檀惊惶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她一向沉稳,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宁湘笑容顿消,心中一跳:“怎么了?” 紫檀白着脸,颤声说:“荣、荣王谋逆,勾结禁军统领围攻皇陵……” 此言一出,端着茶水进门的曲嬷嬷吓得失了手,茶杯一翻, 水撒了满地。 “这这这, 皇上呢?皇上没事吧?” 宁湘闭了闭眼, 又缓缓睁开, 眸中情绪沉沉:“嬷嬷先带小皇子下去吧。” 曲嬷嬷一脸急色:“到底发什么了, 皇上不会出事了吧……” 她带大宣明繁,情分自是深重,只是着急时难免口不择言,眼看宁湘沉了脸,紫檀忙道:“皇上怎么会有事,嬷嬷多虑了。” 曲嬷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拍了拍嘴:“是是是,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宁湘坐在床榻前,沉声开口:“下去吧。” 曲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到底没敢再说什么,放下茶水擦了手,抱上床榻上的宣从一去了后殿。 紫檀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温声说:“嬷嬷关心则乱,说错了话,娘娘您别放在心上。皇上身边有殿前司,不会有事的!” 宁湘知道荣王有不臣之心,宣明繁也说过他按捺不住会在近日动手,万万没想到会是今日。 宣明繁既知荣王计划,定然早有准备,她也相信他有万全之策可以应对,可乍一听荣王谋逆,她还是抑制不住担忧和惊惧。 荣王霸揽朝政多年,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宣明繁毕竟才登基一年,胜算不知几何…… 紫檀看她无意识地攥着裙摆,指尖勒出红痕,握住她冰凉的掌心:“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娘娘不要太过担忧。” 宁湘颔首:“我知道。” 可她的情绪实在是太差了,看起来沉着冷静,掌心沁出的冷汗还是出卖了她的不安。 紫檀心疼道:“奴婢请老夫人进宫来吧?”有人陪伴左右也是好的。 日光斜照入户,落在窗前一摞宣明繁尚未来得及看的奏疏上,金芒刺眼,宁湘移开目光,摇了摇头:“不了,我大嫂有身孕了,娘要照看她,一时没有空闲。” 紫檀诧异:“夫人有身孕啦?” “才一个多月,胎像未稳,我还没告诉皇上。” 紫檀笑起来:“咱们小殿下也要当哥哥了。” 宁湘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皇陵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前所未有的慌乱涌上心头。 紫檀本想问晚膳怎么用,眼见她苍白的脸色还是作罢。 退出寝殿时瞥见转角处一道人影一晃而过,她看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出了勤政殿打听皇陵消息去了。 芳蕊藏在柱子后,神色紧张,眼见寝殿里灯火通明没有动静,这才深呼吸进了宣从一住的右殿。 乳母才给小皇子喂了奶,曲嬷嬷竖抱着孩子拍嗝。 芳蕊换上笑颜:“嬷嬷,我来吧,您还没用饭呢。” 宣明繁音信全无,曲嬷嬷正担忧着,哪里吃得下饭,见她脸上的笑意,忍不住皱眉:“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芳蕊一僵,忙收敛了笑容:“嬷嬷恕罪。” 曲嬷嬷心头愤懑,骂起了荣王:“这天杀的畜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皇上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才好!” 许是声音大了些,惊得宣从一大哭,她一顿,忙又拍拍他的后背,放柔了声音:“哎哟,吓着殿下了是不是,我不说了,不说了……” 芳蕊眸光微闪,看着曲嬷嬷怀里的小皇子,默默握紧了拳头。 “奴婢见娘娘这半日都心神不宁的,想是太担忧皇上了吧?” 曲嬷嬷抿抿唇,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淑妃和皇上的感情当真深厚。 她向来觉得宁湘小门小户出身,不够端庄贤淑,配不上高洁矜贵的皇上,能封淑妃,生下皇长子,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初进宫时,她还当宁湘是子凭母贵,才得皇上看重,谁知淑妃手段高超,哄得宣明繁百依百顺不说,甚至空置后宫独宠她一人。 曲嬷嬷还记得先帝在世时,光是嫔位以上的娘娘就有十几人,先皇后还跟她嘲讽说先帝艳福不浅。 天子三宫六院实属正常,即便是先皇后也不得不妥协,为先帝挑选女人进宫。 偏偏淑妃不识趣,一人霸占了皇上,而宣明繁更是与他父亲大相庭径,独宠宁湘一人。 曲嬷嬷倒也暗示过宣明繁应为皇室开枝散叶着想立后纳妃,可惜这么久了,后宫仍然只有淑妃,她再看不顺眼也没有法子。 婴孩的睡意来得快,不过片刻宣从一便睡着了,曲嬷嬷略抱了会儿,才轻手轻脚放到床上,细致地给他盖上被褥。 芳蕊见此添了灯,放在案上:“嬷嬷多少吃些吧,皇上应当快回来了,奴婢在这儿守着小殿下。” 曲嬷嬷瞥她一眼,想了想,道:“那你好好看着殿下,有事来叫我。” “是。” 夜里天凉,曲嬷嬷又去关上了窗才离开。 芳蕊坐在床沿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皇子,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小皇子和皇上生得极像,看到他的眉眼,不禁让她想起那道光风霁月的身影。 她初入宫时,宣明繁还是太子,她因犯了错被嬷嬷责罚跪在宫道上,正巧太子殿下路过解了围。 太子殿下素来温和仁善,芳蕊却因此动了心。 那之后她倒是想方设法接近宣明繁,可惜他不近女色,从不正眼瞧她。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勤政殿伺候,他满心满眼只有淑妃,从不屑旁人的殷勤。 芳蕊想不通,同是宫女,为何宁湘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得宣明繁青睐,她努力这么多年还是个宫女。 她死了心,又不甘心。 直到有人承诺她办一件事,就让她出宫,并给她万两白银谋生。 芳蕊知道今日皇陵会发生大事,宣明繁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只要她趁乱动了手,就能离开这里,风风光光回家,爹娘和弟弟再也不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小小的婴孩,不是难事…… 芳蕊颤抖着伸出手,把小皇子身上的被褥往上拉,直到覆住了他的脸,渐渐用了力。 三个月的孩子,力气实在太小了,隔着被褥只有轻微一点挣扎。 芳蕊心头涌起风浪,死死压住被被子。 曲嬷嬷跨进门,扬声说:“芳蕊,皇上回——你在干什么!” 芳蕊吓得花容失色,顿时缩回手,面色惨白:“嬷嬷,嬷嬷我……” 曲嬷嬷三两步上前,掀开了被子,宣从一张了张嘴,哇得一声哭出来。 她松了口气,一把推开芳蕊,震惊不已:“你要杀了小殿下?” 芳蕊没见到曲嬷嬷会去而复返,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我没有……嬷嬷你听我解释,我不是……” 小皇子哭得厉害,曲嬷嬷拖住她的手臂,目光凌厉:“你当我眼瞎是不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用被子蒙住了殿下……走,跟我去见娘娘!” 芳蕊面无血色,颤声说:“我不要!我不要去!嬷嬷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曲嬷嬷恶狠狠看着她,愤怒不已:“胆敢谋害皇子,你等着株连九族吧。” 曲嬷嬷虽然有了年纪,力气却不小,芳蕊被她拖拽着撞上了桌案,满心的绝望,慌乱之下,撞掉了案上的灯烛。 蜡烛熄灭,殿中稍微暗了些。 莲花式样的烛台滚落在手边,芳蕊心头一颤,想也不想便握在手里,直直砸向曲嬷嬷后脑。 曲嬷嬷瞪大了眼,向后倒去,恍惚间看到门外人影晃动,有人进门来,艰难地指了指芳蕊:“她、她要杀小殿下……” 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芳蕊手里的烛台落了地。 “皇上,我没有……” 紫檀三两步过去,抱起小皇子,宁湘仔细查看宣从一的身体,确认没有问题,才松了口气。 宣明繁风尘仆仆归来,一身锋利气息未消,声色冷漠:“带下去,严加审问!” 侍卫一拥而入,带走了芳蕊,曲嬷嬷还躺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宁湘这才注意流淌了一地的鲜血。 “快请太医。” 变故陡生,谁也没有料到,宁湘心有余悸,看着太医进门为曲嬷嬷止血,最后再看着太医摇着头出门,心中一沉,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 ? 77、尾声 勤政殿灯火通明, 脚步声彻夜未停。 荣王起兵谋逆被擒,禁军统领张龄被乱箭射杀,经一夜善后, 终于结束了这场风波。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淡淡的金芒。 宁湘撑着脑袋睡意昏沉, 听见孩子的哭声又陡然清醒,忙抱在怀里哄。 紫檀进门来, 温声说:“娘娘,把殿下交给奴婢吧,您一夜未睡,好歹歇歇?” 宣从一出事, 宁湘现在仍觉得后怕,一直强撑着不敢睡,当时若不是曲嬷嬷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想起曲嬷嬷,不由得叫人叹息:“曲嬷嬷呢?” 紫檀道:“嬷嬷家人已经进宫将她接走了,皇上说嬷嬷有功,追封为三品诰命夫人,儿子破格入仕,处理完嬷嬷身后事就去衙门上任。” 曲嬷嬷一家布衣,世代从商,二十几年前得选为太子乳母,虽受尽礼遇, 到底也只是乳嬷嬷, 家中赏赐再多, 断无加封诰命的可能, 更不论荫封其子。 这旨意约摸是大梁建朝以来开的先例, 虽有违祖制,却无人敢置喙皇上的决定。身后哀荣,也算是对曲嬷嬷护主有功的抚恤。 宁湘垂下眼,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让乳母来抱小殿下吧,我睡会儿。” “是。” 乳母带走孩子,紫檀伺候着宁湘宽衣睡下,等她睡着了,才轻手轻脚放下床帐退下。 正要合上门,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书房过来。 一夜未眠,宣明繁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嗓音透着几分沙哑:“她睡了吗?” 紫檀屈膝:“刚睡下。”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抬脚进殿:“我去瞧瞧。” 大约是经历了昨日的事,宁湘睡得并不安稳,眉心轻蹙,手指紧紧攥着被褥。 宣明繁盯着她的睡颜,眼见窗牖半开,转身去关上,回来却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 宁湘拥着被褥,勾了勾唇:“要睡会儿吗?” 他一顿:“好。” 脱了衣裳上床,刚躺下,柔软的身子就贴了过来,仰头看着他憔悴的脸,略有些不满地伸手摸了摸:“你都长胡子了。” “不好看吗?” 她回答的干脆:“好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宣明繁心中一软,摩挲着她的背脊无声安抚。 宁湘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低声开口:“事情都解决了吗?” 他嗯了声,“都解决了,荣王以罪论处褫夺爵位,圈禁终身。和他有所牵连的官员,也一并拔除,再掀不起风浪。” 荣王狂妄自大,勾结张龄试图颠覆朝纲,却不知这些手段早就传进了他耳朵里,威逼利诱之下,总有人为之动摇,转头就能出卖旧主。 十万禁军并非个个是傻子,以谋逆得来的荣耀终究见不得人,当朝天子若是残暴不仁的昏君,尚且能为了天下大义对抗到底。 偏偏此时以血肉之躯违抗年轻有为的帝王,并非明智之举,且荣王揽权名不正言不顺,犯不着为了他的图谋不轨献出性命。 宣明繁无惧生死,昨日荣王真是得逞,他死于皇陵之中,也不过叹一句成王败寇、生死有命。 只是面对荣王步步紧逼之时,莫名想起宁湘来。 那个明媚鲜活的姑娘,点缀了他寡淡沉郁的人生,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才能清晰的记起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那个淡泊红尘、无欲无求的净闻法师。 宁湘抬眸,神色悲戚:“荣王罪大滔天,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曲嬷嬷,为了从一就这么死了,我心里怪难过的。” 曲嬷嬷历来看不惯她,常在面前摆出宣明繁乳母的架子,有些话也的确难听,少不得让人心生不快。 纵是如此,宁湘也没想过和她计较,甚至宣明繁说放曲嬷嬷出宫,她也拒绝了。曲嬷嬷为人刻薄,照看小皇子却是全心全意,她没理由把她赶出宫。 只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死在面前,难免叫人接受不了,何况还是宣明繁的乳母,他心中定然不比自己好受。 宣明繁望着帐顶的金线云纹,面色平静:“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生死亦是如此。” 这世间生死无常,早有定数,曲嬷嬷舍身相救,他心中感激,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绵薄之力保她身后哀荣,稍作弥补。 宁湘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那个芳蕊,是荣王的人?” “是。”他侧身,将她柔软的身子搂得更紧,声色微沉,“怪我没有提早察觉,让她险些害了从一,若是从一真的出了事……” 宁湘伸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必自责,你不都说了一切事都有因缘果报?芳蕊害从一,害曲嬷嬷,自是罪大恶极,按罪处置便是,你不要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宣明繁垂下眼,看着她晶莹的眼眸,终是点点头:“我明白……快睡吧,我在这儿呢。” * 时至九月中,荣王谋逆一事尘埃落定。 荣王罪无可恕,但因宣明繁顾念叔侄情分并未赶尽杀绝,只是褫夺爵位,终身圈禁,不得赦免。与其牵连的一众官员,抄家下狱革职查办,毫不姑息。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朝堂最动荡的时日,使得人人自危,几番清查之后,朝中官职多有空缺,诸多年轻的官?婲员以及今年科考及第的进士倒是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 一直到冬日初雪降临,波涛汹涌的朝堂才逐渐归于宁静。 皇宫静谧如往昔,宫道上除了清扫积雪的小太监,鲜少有人走动。 紫檀送季翩然出了内宫,把手中匣子递出去,恭敬道:“便劳烦县主替我们娘娘转交了。” 季翩然温和一笑:“举手之劳,请娘娘放心,我过会儿就送去宁府。” 紫檀屈膝:“县主慢走。” 马车停在跟前,季翩然把匣子交给婢女放进车里,再次道了谢,这才登车离宫。 马车驶出宫门外,因雪天路滑,走得极慢,却还是免不得惊了马,狠狠地颠簸了下。 婢女迎春扶住季翩然,掀开车帘望出去:“怎么回事这是?” 车夫回头,面露难色:“县主,有人拦车。” 迎春一怔,看到拦车的人赫然睁大眼,无措地回头:“小姐,是郡主……” 季翩然遥遥望过去,果然见宣临月在蒋申的陪伴下挡在了马车前。 有些日子不见,宣临月瘦了许多,从前高高在上的荣王嫡郡主像是霜打的茄子,苍白着脸毫无生气。 她木然抬头,迎上季翩然的目光:“我有话和你说。” 这宫门口不是说话的地,季翩然看着宣临月瘦削的肩头,终是不忍:“走吧。” 一路到了季家,管事上了热茶,在花厅点上炭盆,直到手脚都回暖,宣临月恍惚的神情才清醒了几分。 “如今荣王府被封禁,你可以帮我向皇上求情吗?”宣临月灼灼看着她,语气带着几分低声下气的卑微,“我现在……真的毫无办法了。” 季翩然想起上次见宣临月,还是荣王府被查抄的时候。 宣临月被侍卫拦在门前进不去,哭得声嘶力竭,高傲的头颅都不曾低过一分。这才短短两个月,就已经没了当初的骄傲。 她有这样的转变,季翩然也能猜到,毕竟她是荣王嫡女,虽然嫁了人不受牵连,但荣王夫妇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宣临月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只能四处求人帮忙。 只可惜荣王身败名裂,罪不可赦,已成定局的事,谁也不敢沾染半分。 季翩然自知无能为力,歉意道:“皇上圣旨已下,凭我一己之力毫无用处,表姐找我实在是找错了人!” 宣临月红着眼,身上华丽的衣裙也因雪天染上泥泞:“我爹犯下大错,我如今也不求他能官复原职,我只是想进门看一看他们,我娘病了一场,我实在放心不下。表妹你看在我们家养育你多年的份上,想法子让我见一见他们吧?” 季翩然放下茶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表姐恕罪,我实在有心无力,您请回吧。” 宣临月忽然抓住她的手:“你不是和淑妃娘娘交好吗?你帮我求求她,皇上最听淑妃的话,我就只是去看看我爹娘罢了,他会同意的!” “那表姐求过皇上吗?” 她低下头,失落道:“求过。他连见也不见我。” 季翩然平静看着她:“既如此,我就算求淑妃娘娘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句难听的话,如今荣王府式微,表姐还是独善其身的好,若是连累姐夫和蒋家就得不偿失了。” 宣临月怔了怔,一旁的蒋申闻言皱了皱眉。 宣临月到底还是走了,离开时神色落寞,双眼通红。 迎春舒了口气:“我还以为郡主又要冲您发脾气呢?” 季翩然望着杯中渐渐失去热气的茶水,低声说:“今非昔比,荣王府一倒,她没有底气了。” 她不是落井下石的人,虽同情宣临月的遭遇,却也没有宽阔的心胸原谅荣王夫妇的过错。 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算仁至义尽了,至于他们是什么结果,便没有心思去打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番外 第 78 章 正文完 宣临月多方求情、想要进荣王府的消息很快传入宣明繁耳朵里。 尤礼犹豫着开口:"可要派人盯着郡主?" 荣王府有重兵把守,宣临月不可能进得去。 宣明繁搁下奏疏,淡淡道:“告诉蒋申,不想影响自己的前程,就看好她。” “是。” 想起另外一件事,尤礼脸上多了丝笑意: “今儿朝会结束,奴才听了一嘴,柳尚书要娶亲了,婚期就在下月。” 柳尚书是指柳景玄,前刑部尚书因受荣王牵连被查,柳景玄调任刑部月前擢升刑部尚书。 未过而立之年的尚书,是大梁建朝百年来头一个。 宣明繁不待见这人,却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听闻柳景玄要娶亲了,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柳尚书年轻有为,娶妻实乃大喜之事,备上贺礼,我与淑妃娘娘同去。” 尤礼吃惊: “您要去吃席?” 宣明繁已经起身往外走,闻言一顿:“怎么?不能去?” “能!” 他收回视线,负手往寝殿去了。 寝殿里烧着地龙,一室如春。 宁湘盘腿坐在鹤鹿同春的绒毯上,一身藕荷色的衣裙,未施粉黛,明艳又娇媚。 脚边是个肉乎乎的小娃娃,正兴致勃勃把玩着地毯上的小玩具,不小心扔了出去,又利索地爬过去捡。 阴影覆在眼前遮挡了光,宣从一疑惑地仰起脑袋,看到宣明繁立刻咿呀咿呀笑起来,露出两颗 白白色红片 白白的牙齿。 他撩开衣袍也坐在地毯上,宣从一伸出手要抱抱。 宁湘拦在前边先将他抱在怀里,咬牙切齿:"怎么就看见你爹了,我陪你玩这么久也不正眼瞧我?" 宣从一才七个月,还理解不了大人的话,但他很聪明,能听懂宁湘的语气,见她不高兴了,便倒头靠在她怀里亲昵地蹭了蹭。 宁湘心都要化了,捧着他的小脸亲了又亲: “娘亲的心肝宝贝呀……” 宣从一被逗得咯咯笑不停,宣明繁一手便将他提起来,又扔回地毯上塞了满怀的玩具。 他懵懂看过来,像是不理解为何前一刻还在娘亲怀里,眨眼间就离了这么远。 宁湘呀了一声,拍拍始作俑者: “你干嘛呢,吓着从一了。” 地毯厚实柔和,宣从一怎么摔也摔不疼,宣明繁挪了挪挡住她的目光,淡淡道:“没吓着,让他自个儿玩去吧。” 她瞪他一眼,作势要起身,却被他勾住腰,跌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怎么的这是?要勾.引我啊?” “是。”他垂眸看她,目光柔和:“所以淑妃娘娘愿意上钩吗?” 宁湘伸出手臂,缠着他的脖颈,气若幽兰:"求之不得…" 宣从一不知自己为何天才擦黑就被乳母抱走,往常娘亲会抱着他讲回故事玩到很晚。 今夜的睡前故事换作床第之间的窃窃私语,凌乱的被褥间有气息交缠,破碎的嘤咛声才吐出来,又被炙热滚烫的吻堵回去。 宁湘少见宣明繁有如此热切的时候,他清冷自持,通常是被她撩拨得不行,抬手抚过他汗湿的鬓发,忍不住问:“我哪里惹你了,这么使劲?” 他的呼吸依旧沉重,喷洒在耳畔带起灼的温度。 “柳景玄要成亲了。” 宁湘疑惑:“关柳景玄什么事?” 话说出口,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看着他: "你不会还吃柳景玄的醋吧?" 他目光一闪,不顾彼此身上的黏腻紧紧拥着她。 “以后不会了……” 宁湘哭笑不得,捏捏他故作深沉的脸:“我跟柳景玄就没见过几回,你醋什么呢?” 也就之前出宫看望宁父时,恰巧也碰到柳景玄上门拜访,说了几句话,怎么转头就被宣明繁知晓了?她身边莫非有他安插的眼线?”你们是青梅竹马。”自然不同旁人,何况柳景玄的存在的确是个威胁,一个男人将近而立还不成亲,最大的原因便是心里藏着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 宁湘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想什么:“你以为柳景玄喜欢我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他偷看宁湘话本子时,那些缠绵悱侧的爱情故事就是这么写的。 宣明繁回答地理所当然:"人家的私事,我自是不会过问。" 宁湘无语凝噎,好脾气的同他解释: “柳景玄呢,的确有个喜欢的人,正是他的未婚妻,两人定情时,她还没及笄。后来好不容易定下亲事,爹娘相继过世,守孝几年下来,倒是把岁数折腾大了。柳景玄便一直等着她,今年出了孝期,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恍然:“竟是如此?” 温热的肌肤相贴,她好整以暇望着他:“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啦!所以你吃什么醋呢?” 宣明繁静默了一瞬,声音放轻了几分:“柳景玄要成亲了。” 她歪过脑袋:“所以呢?” 他迎上她的目光,漆黑的眼眸盛着灼灼光: "我们还没有。" 宁湘一怔,随即又无所谓地笑起来:“我们连孩子都有了,难道不省事吗?” 他正色道:“柳景玄娶的是正妻,我也不想委屈你只做个淑妃。接你回宫,我就说要你当皇后,可你不肯,我又不能强求你。” “这好像没什么要紧的……”那时候她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太出风头丢了小命,哪里敢当什么皇后。 何况宣明繁对她一心一意,从未生过立后纳妃的心思,后宫就她一个人,当不当皇后也不重要。 只是宣明繁对名分一事,似乎看得比她还重。 “如今我想问问你……”他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光洁的胸膛,“可否愿意做我的皇后?” 宁湘撑着脑袋,想了想: “容我考虑考虑……” 宣明繁面色一沉,不满道:“为什么要考虑?” 她淡淡道: "我可记得,你当初说过只要我生完孩子,随时能离开。" 他梗住,那时只是权宜之计,为了让她答应回宫罢了,不曾想过去这么久她还记得。 宣明繁恼怒扯过被褥,将她压在身下,愤愤道:"我后悔了!" "君无戏言,皇上您这可是——"宁湘对他的主动十分受用,还是忍不住想嘲讽他两句,谁知被他不由分说狠狠一撞,险些叫出声来。 酥麻感自椎骨直冲脑门,宁湘咬紧牙关,他却往外退了退,沙哑着声音问她:“你答应不答应?” 宁湘扒住他的肩,难耐极了: "哪有用这样的法子威胁人的?" 他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她的理智被颠得四分五裂。 在他步步紧逼的攻克之下放弃挣扎,小声呜咽:"我答应!我答应还不成吗……" * 宣明繁做事雷厉风行,宁湘被折腾一晚上,睡意还未消散,封后的诏书就已经送到了面前。 看笔迹,还是他亲手所书。 宁湘怀疑他是不是趁自己睡着了,半夜去书房写的。 如今木已成舟,她索性也不挣扎了,宣明繁突然立了皇后,朝堂之上势必要掀起一场风浪来,也不知要寒了多少大臣的心。 朝会上,宣读立后诏书时,文武百官们傻了眼,有大臣一马当先率先反对: “皇上三思啊!立后并非小事,怎能轻易决断,请您收回成命,慎重考虑啊!" 宣明繁坐在御座之上,换了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冰凉的佛珠与体温相融有了热意,逐渐平缓了心神。 “谁说我没有慎重考虑的?淑妃若是肯点头,她早就该是皇后了。” 大臣愣住,还是说:“皇上,这不妥啊……” 他淡漠启唇:“那你说说,有何不妥?” 宁湘身上唯一让人诟病的,无非是她的出身,不比世家贵女尊崇,不合朝臣们想象中皇后的身份。 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越过众人,一跃成了大梁皇后,不知打了多少人脸。即便她的存在无碍朝局,也不能阻止朝臣们落井下石的心,势要在与皇帝的争执中分出高下来。 可是面对宣明繁冷幽的目光,那个大臣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淑妃为后,有何不妥? 其实算起来没有什么不妥。 她生下皇长子,与皇上琴瑟和鸣,从来没有插手过朝政,安安静静在后宫。除了出身,没有任何不妥。 仅拿出身卑微一条作文章,并不能服众。 立后便立后,宣明繁身为皇帝,总不可能一辈子空置后宫,独宠皇后一人, 再深的感情,只要有了别的女人,也维持不了多久。皇上血气方刚,正是年轻,等有朝一日皇上对皇后厌烦了,也不怕没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但立后毕竟大事,之后几日宫里宫外热闹极了,宗室命妇倒是纷纷递上帖子要拜见新皇后,可惜帖子还没送到勤政殿就被宣明繁拦下。 直到腊月里,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大婚,帝后亲临,众人这才见着深居简出的皇后娘娘。 她穿着寻常的衣裙,却难掩天姿国色,与当初小皇子满月宴上时别无二致。 那时候,她便站在宣明繁身侧,如同一对璧人。如今两人站在一起,还是一如既往的登对,只是那时她只是妃嫔,还不能想象她有多深远的影响。 时至今日,她已是正经的皇后娘娘,才叫人猛然惊觉,皇上待她似乎并不是一时兴起,不然又怎会时时处处牵着她的手不松开呢? 那些存了心思、试图要送女儿进宫的大臣,忽然在这个时候动摇了。 宁湘没把那些打量放在心上,只认真观了礼,见新郎官意气风华,领着新娘子拜堂时,忽然明白宣明繁为什么非要让她当皇后了。 两人以对等的身份,并肩站在一起,夫妻同心、荣辱与共,是所有有情人的美好夙愿。 宁湘递上贺礼,温声说:"恭喜你长淮哥哥。" 柳景玄还是温润的模样,目光从一旁神姿高彻的宣明繁脸上掠过:“多谢皇后娘娘,也愿皇上和娘娘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宁湘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侧的手已经被人握进掌心,宣明繁已经端着笑意颔首致意: “借柳大人吉言。" 她笑了笑,也懒得拆穿他了。 今日柳景玄成亲,宴请了宁家人,待礼成之后,寻见父母时,便是先去查看宁父的双腿。 有些日子没有出宫,宁父如今已经能够站起来走上一段路,虽然脚步还有些不稳,但却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画面。 宁湘心中欢喜,想到这是宣明繁的功劳,便凑近他,悄声说:“谢谢皇上。” 他一本正经:"这是身为女婿应当做的。" 宁湘莞尔,又和宁父宁母说了会儿话,这才道别离开。 出了尚书府,正要登车,忽然听身后一句:“皇后娘娘。” 大约是被他缠得烦了,季翩然脸色不怎么好,对他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 宁湘何尝不明白季翩然的心思,知道她想刻意远离宣明呈,便道:“才吃了饭,想消消食,县主得空吗?一道走走?” 季翩然早不耐烦了,连声应了:“今日没下雪,臣女陪皇后娘娘逛逛夜市。” 宣明呈闪身过来:“我也去!” 除夕将至,京城没有宵禁,夜市也比往常热闹。 宁湘如今难得出宫,夜市更是许久不曾逛过,穿过熙攘的人群时,还担心宣明繁不愿跟她挤进人堆里,谁知他寸步不离跟在身后,一回头便看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 见她兴致勃勃,他没有阻拦,只是拾手帮她系好披风的系带,温声说:"去玩吧。" 宁湘眉眼弯弯,转头和季翩然闲逛去了。 小摊上有卖拨浪鼓的,她挑了一个准备拿回去逗宣从一,季翩然往后看了看,小声说:"皇上待 她她直掉!"娘娘具好! 宁湘没有扭捏,大方承认:"我也觉得。" 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让她得了宣明繁这么一个宝贝,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佛祖恩赐,让她做这么一场美梦! 余光落在身后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的宣明呈身上,宁湘一顿,迟疑开口:“你和端王殿下……” 夜市灯火不明,季翩然轻叹一声: “我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儿去。” 宁湘拢了拢披风,忍不住问:“你喜欢他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有缘无分罢了。” 宁湘不认同这个说法:"可你们走到今日,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季翩然怔了怔,扭过头,正好宣明呈抬头看过来,朝她挥了挥手,满眼的笑意。 “我配不上他。” 宁湘挑眉:“那这么说我跟皇上岂不是更不般配?” 京中那些流言蜚语季翩然有所耳闻,旁人或许觉得宁湘当不了皇后,可她却知道,宣明繁身边除了宁湘,谁也不般配。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非要为了满足别人来委屈自己,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季翩然笑了下:“皇后娘娘心怀豁达,翩然自愧弗如。” 一路走到平安坊前,宁湘也不动了,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扔到宣明繁怀中。 “我们走了,你好好想想。” 她应了声好:“娘娘慢走。” 马车驶离了喧闹的人群,宣明星买了串糖葫芦塞到她手里,好奇问:“皇嫂跟你说什么了?” 黏腻的糖渍沾在了手心,季翩然垂眸看了看,摸出帕子轻轻拭去: "没什么……我要回家了。" 好不容易有了相处的机会她却要走,宣明呈急道:“天色尚早,再逛逛吧,我瞧着前边有家点心不错。” 脸上落下凉意,抬头见洁白的雪花纷纷扬飘落下来,万千灯火霎时间朦胧起来。 季翩然看着他,弯了唇角: “下雪了,端王殿下能送我一程吗?” * 席上喝了两杯酒,逛了许久这会儿才生出酒意,宁湘靠在宣明繁肩头昏昏欲睡:“这个时辰回去,也不知从一睡了没有。" 宣明繁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今晚咱们不回去。" 宁湘陡然清醒:“去哪儿?” “去了你便知道了。” 宁湘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这不是回宫的路,反而像是出城。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长鹿行宫,宣明繁带着她在一处冒着热气的温泉前停下,才合上震惊的嘴巴。 “这里什么时候有温泉了?” 温泉池并不小,岸边掌了灯,热气氤氲,身上很快有了暖意。 “一直都有,因为这里有温泉,才修建的长鹿行宫。” 宁湘咋舌,她孤陋寡闻,这辈子才没见过温泉是什么样,原以为泡浴桶里已经足够奢侈了,没想到这温泉比想象中还要舒坦。 尤其看到宣明紧褪了衣衫,坐在雾气缭的水中,更是心痒难耐。 她身上还穿着中衣,只是这单薄的衣料湿了水贴在身上,不仅没有遮挡,反而若隐若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他看了一眼,耳根就泛了红,宁湘挪到他身边,腿一伸,跨坐在他怀里,娇滴滴道:“大半夜的,皇上邀我来泡温泉,存了什么心思呢?" 他握着她的腰肢,正色说:“下雪了,驱驱寒……” 宁湘拆了发髻,满头秀发落在水中,凌乱的鬓发贴在白皙的俏脸上,平添几分妖娆妩媚: “驱寒呀……光是泡温泉还不够呢。” 他没反应过来,一只素手已经从水中伸过来,勾住他的裤腰。 运筹帷幄、睥睨天下的帝王红了脸:“湘湘,你……” 玉臂勾缠上来,肌肤相贴,他听见她充满魅惑的声音:"今儿惠仪县主说你待我极好,我自然得回报你。” 在一起这么久,对彼此的身子已然熟悉,她在这方面仿佛有极高的天赋,手段层数不穷,轻轻一撩拨,他便失了分寸。 “准备好了吗,净闻法师?”她往下摸了摸,眼前一亮,“嗯……看来是准备好了!” 宣明繁面红耳赤,也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被她逗的。 她缓缓坐下来,逼得他轻颤了颤,不受控制地闷哼了声。 水声荡漾,泛起一圈圈连漪,视野里只有那张妩媚多姿的脸晃动。 喉结滚动,他闭上眼,艰难地唤她的名字: “湘湘……” 她压住他,不让他动弹:“你别动,我来。” 宣明繁仰头,水珠顺着脖颈滑落,在她肆意妄为的手段里沉沦,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 她有干百种法子让他服输,就如此刻,像个得逞的匪寇,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喜欢吗?" 他睁开眼,深邃的眼眸藏着汹涌的欲念: "喜欢……" 她问:“喜欢什么?”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喜欢你。" 温泉里折腾许久,起身时已经临近子时,宣从一有乳母和紫檀看着,宁湘也不着急回去,擦干了头发,便要换衣裳就寝,宣明繁却捧着一套衣裳过来。 “穿这个吧。” 衣裳是正红色,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宁湘心中一动:"这是……嫁衣?" 他颔首:“试一试。” 她这才注意到他也换了衣裳,与她手里的嫁衣一致。 宁湘一时没动: “你要跟我拜堂啊?” 他反问她:“夫妻不都应该拜堂吗?” 原以为立后诏书一下,他便安了心,没想到还惦记着这个。 拜堂是民间才有的俗礼,他今日定是看到了柳景玄成亲生了这样的心思,穿好衣裳才想起,这嫁衣应当是准备了不少日子,今日带她来行宫显然是蓄谋已久,并非兴之所至。 宁湘心上一热,这人也不知背着她做了多少事。 “在哪儿拜堂呢?” 他牵过她的手:“前殿有座佛堂。” 她一惊:“佛堂?” 佛堂供奉着佛祖和观音菩萨、文殊菩萨,香炉中檀香奋,灯架上烛光摇曳,生出一室暖意。 “当年我离宫修行,本以为断绝七情六欲,与这红尘俗世再无瓜葛。谁知阴差阳错遇到你,才发现自己不过还是这世间凡夫俗子、还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存在。” 她忍不住反驳:"无论是出家人,还是皇帝,你依旧在普度众生,哪里微不足道了?" 他笑了笑:“是吗,那你愿意和我拜堂吗?” “拜拜拜拜。”她提着裙摆,跪在蒲团上,“我们拜了堂,就如民间夫妻一样,一辈子捆在一起,你以后甩也甩不掉我了。” 他望着她,神色温柔:“我很乐意。” 仪式很简单,夫妻对拜过后,宁湘问:"这就成了?" “等等。” 宁湘困惑,看他起身点了香,跪在地上,仰头敬向高座之上的佛像。 “我在此起誓,请诸佛见证。” 他偏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将终其一生,永远爱你。” ————(正文完) 第 79 章 重生湘湘x净闻法师 烈日灼灼,山润流淌而过的溪水也被晒的滚烫,只有田地里带着草帽的农夫不顾燥热辛苦劳作。 宁湘打盹醒来时,太阳西斜,细碎的光影落在地上,晃得人眼花缭乱。 阡陌纵横的良田屋舍映入眼帘,隐隐还有犬吠声传来。 揉揉眼睛,宁湘以为自己尚在做梦。 她不是和宣明繁拜了堂,深夜歇在了长鹿行宫?怎么转头出现在荒郊野外? 而且这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实在不像是冬日该有的温度。 宁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很素净陈旧的一身衣裙,身边什么也没有。 再仔细看看远处的景象,似乎有点眼熟? 尚未细想,却见远处陌上有一人背着行囊独行,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人,隔着这么远,哪怕还看不清容颜,她也只一眼便认出了他。 用力掐了掐手臂,宁湘吃痛地皱了皱眉,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竟然回到一年半前、在涿州和宣明繁第一次相见之时。 她尚在愣神中,眼睁睁看着那人穿过繁茂树荫往这边而来,经过她时,停下了脚步。 微风拂过,将他身上雪白的禅衣吹得翻飞不息。 他抬眼望过来,漆黑的眼眸平静温和,不悲不喜。 宁湘坐在石头上,听见他珠玉般清润的声音:“落日西沉,天色渐晚,施主因何在此?” 天地良心,虽然她很喜欢宣明繁还俗前清冷高洁、纤尘不染的模样,可是不表示她愿意重回过去,再次引诱他还俗啊! 见她傻愣着不说话,净闻不禁疑惑,又唤一声:"施主?" 宁湘许久才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想说话,看见净闻温和却陌生的眼神,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 净闻不明白她灼灼望着自己的眼神是为何,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见她哭泣不止,也不能坐视不理,耐着性子问:“施主可是遇见什么困境了?” 宁湘满腹委屈,只管哭,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她动静太大,闹得净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施主家在何处?贫僧送你回去吧?” 宁湘擦擦眼泪,吸泣着开口:"我没家了……" 一开口就忍不住哽咽。 她最亲近的人又变成和尚了,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转眼就成梦幻泡影,仿佛大梦一场又回到原地。 最让人难过的是,昨晚还与她亲密无间的人,现在冷淡疏离,不记得她了。 净闻显然也在为难,尚不清楚她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好贸然相帮,只站在原地等她情绪冷静。 宁湘大哭一场,忽然接受了现实。 不就是重来一次吗,她和他同床共枕这么久,定能很快拿下他! 泪水还挂在眼睫上,宁湘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哀声说:“不瞒法师,我被我后娘卖到了青楼,好不容易逃出来,实在无处可去,求您收留我吧!" 净闻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佛寺不收留女子,施主还是另寻他处吧。” 宁湘就知道他油盐不进,如今他不是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人了,不能用以前的法子对付他。 只眼含热泪,戚戚然说:“青楼的人正在四处找我,法师忍心让我再回火坑里去?” 见他不为所动,宁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单薄的身子轻颤:"求您帮我寻个能安身的地方,就几日,等过了这个风头,我自会离开,绝不惊扰您……可以吗法师?" 他弯腰,想要扶她起来,又察觉不妥,无奈道:“前边不远的村子里有对老夫妻,我带施主去暂住几日。” 宁湘语塞,这要去了,她还怎么接近他? “法师慈悲为怀,可我去了未必不是给人家添麻烦,您带我到寺中,哪怕附近一个山洞也好,只要能藏身……”她说着,眼泪簌簌流,伸手拉住他禅衣衣摆,杏眸里满是惶恐不安。 净闻不忍,隔着衣袖扶过她的手臂:"施主请起,贫僧再另外想法子。" 眼见天色已晚,宁湘心中着急,索性闭上眼,往前一栽。 “施主——” 往前倒的一瞬间,宁湘后悔了,地上都是碎石,万一他不接住自己怎么办? 还好,他及时伸出手,她安安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檀香气息蔓延过来,笼罩在呼吸间,陌生又熟悉。 虽然看不见净闻的脸,也能感觉到他的迟疑和犹豫,抱着她时,十分克制地避免碰着别的地方。 宁湘心中有不妙的预感,万一他不带自己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下猛地一腾空,忽然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宁湘忍住惊叫,靠在他怀里。 净闻迈开脚步往前走,呼吸微沉,喷洒在脸上莫名发痒。 宁湘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他修长脖颈上伶仃凸起的喉结,心痒难耐,想上手摸一摸。 可惜现在她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依依不舍地闭上眼。 本来是装晕,可被他抱着走了一路,不知不觉涌上睡意,彻底跌入黑暗中去了。 再醒来时,眼前已经昏暗一片,宁湘仔细辨认,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 陈旧的窗扉大开,灌入丝丝凉风,屋外大片茂密青翠的竹林,在余晖中落在斑驳的光影。 竹叶声簌簌作响,凭添几分荒凉来。 宁湘心中一紧,连忙开了门。 院子里满地落叶,像是久无人来过,竹林深处的小径在黄昏中犹如潜伏的巨兽,可怖之极。 清脆的声音从竹林里传来,宁湘惊慌捂住嘴,听着那动静越来越近,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台阶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竹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宁湘咽了咽唾沫,依稀看到熟悉的身影,瞬间松了口气,难以言说的委屈涌上心头,霎时红了眼眶。 净闻提着灯笼靠近,便是看到她孤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双眼通红的模样。 他一怔。 把手里的油纸包递出去:“这里是法华寺后山一处闲置的竹屋,贫僧不便带施主进寺中,方才用了斋饭,带了些吃的过来,施主将就吃些。" 宁湘看着那只缠着佛珠骨节分明的手,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接过油纸包,哑声说:“谢谢法师……"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她默不作声地吃着馒头,一时生了恻隐之心:"施主为何哭?" 她顿了顿,捏着馒头,仰头看着他:“我害怕,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然而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今日的遭遇超乎想象,她总不能跟他说,我是从未来来的,在不久的将来会勾.引你还俗,并且还生了孩子。 他会把她当成异想天开的疯子,一脚把她踢得远远的。 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顷刻间化为乌有,宁湘始终怅然若失,然而此时,他站在面前,却叫她心安下来。 那些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大不了再从头来一回! 这回净闻法师还得栽在自己手里! 打定主意,宁湘啃着已经冷冰冰的馒头,艰难咽下去,看净闻把灯笼挂在门口,凑上去问:“这里怪偏僻的,平日没人来吗?” 净闻伸手,把屋檐下沾了灰尘的蛛网拂开:“没人来,施主可安心住着。” 宁湘看着黑漆漆的竹林,瑟缩了一下,满脸恐惧:"可我好怕啊……这里会不会有野兽出没?" 他偏头,指了指竹林外:“不会,前边围墙里就是藏经阁,每日钟声不断,野兽不会靠近。” “藏经阁啊……”宁湘眉梢微挑,期盼望着他:“那我能进寺中瞧瞧吗,不为别的,就想求佛祖保佑死去的亲人早登极乐。" 她说得悲惨,净闻道一声阿弥陀佛,容色清冷:"明日是初一,施主可以去。" “多谢法师……” 孤男寡女待在一起是有不妥,宁湘怕净闻后悔救了自己,先在他之前开口:“时辰不早了,法师回去吧。” 净闻打量她一眼,带着出家人的克己复礼:"施主保重。" 他施施然离去。 宁湘耷拉下眉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约摸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换了地方,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听见寺中晨钟敲响,宁湘猛然坐起身,左右看了看,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勤政殿,又叹了声气。 不过失落只是在一瞬间,一夜过去,她生出浑身斗志,誓要使出浑身解数把净闻拿下。 在山下用溪水洗了脸,宁湘看有香客三三两两进了法华寺,也跟在后面进了门。 藏经阁是佛门重地,不许香客进入,宁湘藏在树后,看到净闻和两个师兄弟捧着经书进了门。 她如今对净闻可谓了解至深,有些时候循序渐进的法子不合适,与其迂回,不如直接上手更能令他印象深刻。 藏经阁有三层,除了净闻和那个两个师兄弟,一时并没有别的人进出。 宁湘左右看了看,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溜了进去,结果一进门便被书架上,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籍晃花了眼。 她啧啧称奇,蓦地听见脚步声响起,赶紧缩到书架后,看到一个僧人捧着一摞经书从二楼下来,径直出了藏经阁。 宁湘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往门口看了看。 净闻应该在楼上。 眼看没人进来,放轻脚步一路上了楼,结果和在楼梯口整理经书的净闻迎面撞上。 他眼中闪过讶异,还未开口,宁湘便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法师,我迷路了……" 净闻无奈叹息,放下手里的经书,低声说:“这里是佛门重地,施主先出去吧。” 宁湘哪里肯,正要说话,楼下突然传来声音:"净闻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方才连同净闻一起进来了三人,一人离开,还有一人呢。 宁湘兴奋极了,心想这就要暴露了吗? 最好让全寺的人都看到她和净闻法l币纠缠不清,等他还了俗,还不得任她为所欲为! 她屏住呼吸,就等着人上来戳破他们的奸情。 虽然在此之前她和净闻什么也没发生。 但误会多了,不就能浑水摸鱼、假戏真做了吗! 那人上了楼,脚步声越来越近,宁湘故作无辜地看着净闻。 他无可奈何地蹙了蹙眉,拉过她的手臂,三两步藏到角落的一排书架后。 “委屈施主在此躲一躲。” 第 80 章 重生湘湘x净闻法师 书架旁摆放了一张书案,宁湘蹲在地上,掀过绣着莲花纹样的桌帏遮住身形,看净闻步履从容去了楼梯口。 “没什么,整理了几册经书,住持说想看,劳烦师弟帮我送去大雄宝殿。”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不见半点异样。 “好的。”师弟不疑有他,捧着书离开藏经阁。 宁湘正想说原来净闻法师也说谎,结果面前覆上一道阴影,抬眸迎上他清冷的目光。 “此乃佛门重地,施主尽快离开吧。” 语气倒不是多重,却没了昨晚举着灯笼与她说话时的温煦。 宁湘撤撤嘴,还没说话,他已经抬脚往前走,她赶紧起身,亦步亦趋跟上:"法师,你要去哪儿?" 他顿了脚步,淡声说:“贫僧要出寺,施主若是烧香拜佛,请去前殿,藏经阎多有师兄弟进出,施主不便留在此处。” 他身量高,走得快,宁湘跟不上,气喘吁吁到了寺门口,他已经走下石阶。 有香客来往,他便停下脚步,握着佛珠微微领首致意,清越的侧脸在晨光中愈发深邃俊美。 宁湘自然知道这个时候的净闻法师有多难搞定,也不强行挽留他,见他一路出了寺,便远远缀在后边,也不躲藏,任由他发现自己。 净闻果然也当她不存在似的,布施化缘,从容自在,与记忆中吻着自己唇角嗓音喑哑的模样相去甚远。 想当初为了诱惑他,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今想来这样的法子必不是让他心甘情愿还俗。 要想得到净闻法师的心,可真不容易… 一路跟在他身后进了集镇,宁湘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愈发怀念起那个温柔体贴的宣明繁来。 抬头口经不叫他的自影去了老长一段跑 宁湘懊恼地啧了声,正要去找人,冷不防一道黑影窜到跟前,浓烈的汗臭味扑鼻而来。 忍住要作呕的冲动,倒退了两步,才看清来人。 一个穿着锦衣摇着折扇的年轻人,膀大腰圆,满脸纨绔色相,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折扇一收,挡在身前:“姑娘留步。” 被拦住去路,宁湘只好停下,上下打量他:"公子是?" “我叫吴用,家就住前边,你看那个最大的宅子,就是我家。” 他指指远方,她微眯着眼往那边看了看,收回目光发现他又凑近了些。 宁湘不动声色让了让,皮笑肉不笑:"我应当不认识公子吧?您这样挡着我是为何?" “我见姑娘只身一人在街上行走,可是遇到什么难处?天气炎热,不如上我家坐坐?” 这里是大街上,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宁湘想他也没有胆量做什么,倒是放下心来与他周旋。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未婚夫也在呢,他去前面买东西了。" “你有未婚夫了?”吴用脸上失望显而易见,方才见她容色跌丽,形单影只,还以为有机会勾搭勾搭,结果已经有未婚夫了。 宁湘一本正经:"是的,他马上就过来了。" 吴用对有夫之妇不感兴趣,知道宁湘有了未婚夫,便遗憾地盯着她看了两眼,摇着头转身离开了。 宁湘松了口气,转身去寻净闻,然而到了晌午都没见着人,腹中饥肠辘辘,败兴而归。 她身上没钱,吃不上饭,等到午后都没看到净闻,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忍饥挨饿了整天,做梦梦见高床软枕、珍馐佳肴好不舒坦,醒来时看到头顶结了蛛网的竹屋,长长地叹了口气。 坐以待毙这种事不能做,眼看天色擦黑,宁湘忍着饥饿起身,绕去了法华寺,结果守门的小和尚说已经闭寺不能进入。 她还存着一丝期待:“净闻法师回来了吗?” “未时初就回来了。” 宁湘顿时泄了气,坐在山门前揪着脚边一朵野花,暗骂净闻没良心丢下她一个人。 可眼下怎么办,什么法子都没有。 重要的是她现在很饿。 宁湘坐了片刻,看着天色,脑中灵光一现,捂着肚子哎哟叫唤了几声。 宁湘摆出虚弱的模样,瓮声说:"不瞒小师父,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啊?”小和尚挠挠头,迟疑道,“要不施主等等,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眼下正是用斋饭的时辰,小和尚不谙世事,看宁湘衣裳破旧饿得难受,说了句等等,便往寺中去了。 几张八仙桌围坐着寺中僧侣,小和尚打了碗粥,拿着两个馒头,尤觉不够又回头再拿了两个。 打饭的师兄笑道:“小师弟今儿胃口挺好啊!” 小和尚一板一眼说:“不是我饿,我是在山门前看到个女施主,她说一整天没吃过饭了,我给她送点去。” 出家人慈悲为怀,寺中常对穷人布施,听说有人没饭吃,那师兄忙说:“那你快送去吧!” 小和尚拿着馒头跑了,险些和刚进门的净闻撞上。 “当心!”他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馒头不至于落了地。 谢谢净闻师兄…. 小和尚道了谢,匆忙离开,打饭的师兄搁下勺子,道一声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师弟做的对。” 净闻顿住脚步,视线落在锅里的清粥上,目光深邃。 用饭时,同桌的师弟忽然叫他:“净闻师兄,昨日天黑后你出了寺?” 他用饭时没有说话的习惯,不过旁人既问起,还是和声回答:"有点小事。" 夜里入睡时,却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后山的女子。 昨日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人带回来,今天却把人丢下不管不问,的确有失出家人普度众生的信念。 但天色已晚,再去看她也多有不妥。 待次日天亮,寻去后山,却并不见宁湘身影。 净闻抿唇,在竹屋前站了片刻,猜测她或许已经离开,稍作停留后,便下了山。 街市上熙攘喧嚣,百姓见佛门僧人多是温和客气,净闻双手合十行了礼继续前行。 路过一处酒庐时,却意外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酒庐在街口,正是晌午,暖风熏人,卷起屋檐下的酒旗,浓郁的酒味从门内飘散出来。 菱花窗里,宁湘和一个富态的男人相对而坐,正举着酒杯侃侃而谈。 隔着喧闹的人群,他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却能看到她酒意上头后微红的面颊。 窗内,宁湘正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吴用举着双手投降求饶。 “姑奶奶,你赢了,我喝不过你……” 吴用虽说是个纨绔子弟,一身风流,酒量却不怎么样。 宁湘嗤笑一声:“吴公子死心了?” 他勉强坐直了身子,大着舌头点头: "死心了,对不住对不住……姑娘快找你未婚夫去吧……" 半个时辰前,宁湘来街上,好巧不巧的就又碰见了吴用。 这人贼心不死,见了她就双眼泛光,花言巧语要请她吃饭。 宁湘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正好这两日也没怎么吃,索性顺水推舟告诉他喝酒能喝过自己,就给他个机会。 谁知他真和自己预想中一样,仰首挺胸夸下海口,实力却不值一提,半壶酒就醉倒了。 两个壮汉来把人搀扶走,宁湘朝他挥挥手,余光扫过窗外,随即露出几分惊喜来。 四目相对,净闻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她步履平稳,抬脚往前走。 宁湘忙不迭跟上:"法师……你等等我呀!" 出了集市,走上阵陌纵横的小道,见净闻不闻不问,宁湘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朝他喊:“法师,我喝醉了,走不动了……” 净闻已经走出一段路,闻言又停下脚步。 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日光落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他回头,见她通红着脸,被太阳晒得眯了眼,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挡住她头顶的阳光。 他仍是温和且疏离的语气:“施主怎么喝酒了?” 宁湘醉意朦胧抬头,擦着眼角泫然欲泣:“被逼的,我不喝,他就要和手下逼着灌我,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抗争不过……” 他转动着佛珠,道一声阿弥陀佛: "世间险恶,施主是女子,应当保护好自己。" 她屈着腿,茫然说:“我一无所有,在这里除了法师你,谁也不认识,如何能保护好自己?” 这世道女子安身立命本就困难,穷苦人家的女子生存更是不易,佛祖普度众生,却难解此般困境。 净闻悲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贫僧出家人,无法帮助施主太多。” 宁湘自然不能指望他一夕之间对自己动心,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对他的本性了如指掌,会得招数可多了,还不信他不束手就擒。 她伸出手,白皙的指尖落在他眼底。 “那你拉我一把总成吧?我没力气了……”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他略有犹豫,却还是伸手,不过避开了她的指尖,隔着衣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稍微用了力。 那轻盈窃衮的身形靠近,若有似无的馨香伴着酒味钻进鼻子里。 她醉意沉沉,要靠在他身上:“法师,你扶我一把……” 他忍不住后退,不妨那玲珑的身躯贴过来,下意识避让,却忘了身后是溪流。 跌落的一瞬间,他鬼使神差揽住她的腰身,两人齐齐摔进了水中。 水不深不浅,刚到大腿处,因为溪流中有水草,并没有摔疼,宁湘就压在他身上,湿透的黑发落在他脸上,带着莫名的痒意。 宁湘仿佛醒了酒,手忙手脚起身:"啊对不住法师,对不住……"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起身时仿佛被水草绊住了手脚,猛然又跌回来。 身躯在水中相贴,那张明艳的娇颜撞在肩头,有什么湿润冰凉的东西从耳郭一蹭而过。 净闻僵住。 第 81 章 重生湘湘x净闻法师 然而,他后知后觉发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待两人从水里起来,被太阳晒得多了一丝暖意,他穿的禅衣是白色,湿水后紧贴着身子也便罢了,只觉得狼狈,而宁湘身为女子大有不同。 那单薄的衣衫湿透了水,领口微敞,露出大片如玉般白皙的肌肤,隐隐透出里头贴身的衣物,无形勾勒出婀娜有致的身段。 净闻只看了一眼,匆匆转过身,双手合十,默念: "阿弥陀佛……" 宁湘拧着裙摆上的水,好整以暇望着他的背影,故作迷惘:"法师您怎么了?" 他闭上眼,忽觉无言以对,好一阵才冷静下来:"施主上岸吧,当心着凉。" 身后,惶然的声音传来: “可是我好像受伤了……” 他一愣。 不得已回过头,见她已经背对自己,衣裳被她往下拉,露出圆润的肩头。 肩骨上,赫然印着一道寸余长的伤口,鲜血混着水珠流淌在衣襟里,在这白皙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溪流中难免有尖锐的碎石,虽有水草缓冲,到底还是发生了意外。 他的视线不敢在她肩上停留,只好看着她的脸:“先回去吧,我去给施主找些金疮药来。” 眼下天热,她的伤又沾了水,半分大意不得。 好在这时辰,路上没什么人,不至于叫人看见传出什么,影响彼此清誉的闲话来。 走回竹屋,身上的衣裳倒是半干了,只是屋子里除了前日净闻带来的两支蜡烛外,并无任何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会儿,转身要走,却被宁湘唤住:“法师……” 他站在门口,疑惑抬眼。 她咬着唇,有些难以启齿,指了指不知何时撕裂的裙摆:"我衣裳坏了,您能帮我找身换洗的衣裳来吗?” 他下意识想拒绝,可看到那双莹润清澈的双眼,又说不出话来。 他几不可闻地叹声气:“等等。” 藏经阎旁是僧侣所居屋舍,净闻来法华寺听学,本是与另一个外寺地j师兄住一起,前几日那位师兄因寺中方丈圆寂先行离开,这个禅房现下只有他一人住。 他自学了医术,也备了些外伤药,正好有一瓶新的不曾用过,便揣进怀中,临出门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正好这一耽搁,有人从院子里过来,见了他惊讶问:“净闻师兄,你还不曾用饭吧?还要出去?" 净闻缄默了须臾,面不改色道:“山下有人受伤了,我给她送些药去。” “啊!伤得重吗?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去就成。” 宁湘见着净闻,已是半个时辰后。 他风尘仆仆而来,额头上还有汗,走得近时,强烈的气息夹杂着淡淡檀香扑面而来。 宁湘原本昏昏欲睡,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顿时没了睡意。 “法师,你回来啦!” 她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只是还需得处理干净。 他的视线虚虚落在她脸上,递上一个包袱: "衣裳和药都在里面。" 宁湘喜不自胜,满脸笑意接过:"谢谢法师。" 包袱里有一瓶金疮药,和一套粗布衣裙,灰扑扑的显然不是她这个年纪穿的,不过胜在干净整洁,她也不挑。 伤在后肩,她自己上药有些困难,本欲让净闻帮忙,想想还是作罢。 她不能在他面前显得太轻浮了,会吓着他,需得循序渐进才好。 然而,等她上了药换好衣裳出来,竹屋外却空荡荡的,四处望了望,也没有他的身影。 宁湘心口一紧,别真是把人吓跑了吧? 在她惊疑不定两刻钟后,净闻又出现了。 他从竹林小道过来,身形挺拔颀长,青翠的竹叶簌簌作响,衬得他纤尘不染。 宁湘站在门口,看他把手里一个更大的包袱放在了床上。 她困惑:“这是……” 伸手打开包袱,竟是一床薄被。 宁湘眼前一亮:“法师这是你的被子吗?” 他一顿,如实回答:"不是,另一个师兄留下的,洗过了。" 她把被子铺好,灼灼看着他:“你洗的吗?” 他应声是:“佛门之内,凡事都需亲力亲为。” 他说得平静,宁湘心上却一软,恨不得扑上去,好好的抱一抱他。 他可曾是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呀,这些杂事何曾需要自己动手,他亲手洗过的被子,都叫她舍不得盖了! 她不余遗力的拍马屁:“法师,您人真好!活菩萨!” 她笑起来时,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长长的眼睫轻颤,泛起几分撩人的意味。 他瞥她一眼,又偏过头,将目光移向别处:"这两日伤处别沾水,早晚都需换药。" 宁湘乖巧点头,忽然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裙,仰着脑袋望向他。 “法师,这衣裳怎么来的?佛寺中也有女子的衣物?” 净闻僵住,有些不自然地说:"不是,寺中没有女子的衣物。" “那是怎么来的?”这衣裳不像是新的,别不是净闻从人家家里偷的吧? 她目不转睛看过来,他颇有几分尴尬,却还是认真解释: "在山下问一位大娘借的。" 只是大娘听说他要借女子的衣裳时,以一种很震惊很骇然的眼神盯着他,大约是想世风日下,和尚也不正经了。 好在他及时说明绿由,大娘虽然没有完全放心,却还是大方找了套最新的衣裳给他。 回来时,净闻不敢走大路,怕遇上寺里的师兄弟。他救人,其实并无不妥,坦然应对即可,甚至也能叫师兄弟帮忙出力。 但想到宁湘浑身湿透,脆弱之极的模样,莫名地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 好在伤口处理及时,两日过后就结了痂,又过了几日,那点轻微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净闻倒是每日送些吃的用的来,他话不多,说上几句便要离开,每回宁湘便想方设法缠着他多留一会儿,非要让他最后被纠缠的不耐烦了扔下她离去,方才作罢。 一晃到了十五,寺中接纳香客、施斋的时候。 宁湘闲来无事便往法华寺跑,净闻不来找她,她便去寻他,可惜他这两日似乎很忙,并不见人,害得她只能啃冷馒头。 晌午的法会结束,寺中布施斋饭,宁湘和众香客坐一起,捧着碗看了半晌也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斋饭寡淡,她好久没吃肉了,吃了几口就没了兴致,索性丢了筷子,一个人在外边溜达。 她记得净闻说过,僧人住的地方就在藏经阁旁,一路偷偷摸摸过去,果然见藏经阁旁的梧桐树下有一排青瓦屋舍。 这会儿僧人们正在厨房吃饭,也没香客往这边来,宁湘蹑手蹑脚走了一段路,终于在尽头第二间房里看到了净闻。 房门半开着,他身着素白的禅衣,闭着眼在窗前打坐,日光斜照入户,落在地上,泛起金色的光影。 宁湘痴迷看了一阵,那人忽然睁开眼,清冷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掠过一丝惊诧。 佛珠被他缠到腕间,缓缓起身:“施主如何在这儿?” “走着走着就走这儿来了……”她一脸无辜,轻车熟路地进了门,大咧咧在他身旁坐下,“法师您吃饭了吗?寺里斋饭不错,我方才吃过了。" 净闻闭了闭眼,语气透着无奈:“这里是贫僧禅房,施主请离开。” “我就坐坐,不成吗?”她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盘腿,身上过大的衣裳因她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领下一截伶仃的锁骨。 净闻默默转身,生出几分无力来。 “男女有别,何况贫僧是出家人,施主当谨记。” 宁湘红唇轻勾,眼梢蔓延起笑意:“佛门清规与我何干,我就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他愣了愣,眼神深晦不明。 门外忽然响起谈话声,脚步声由远及近。 宁湘哎呀一声,匆匆起身:"有人来了,要不我躲躲?" 纤细的身影自眼前一晃而过,净闻眉心轻蹙: “你……” 下一刻,便见她去了他床前,利落地掀过被子盖住自己,整个人消失在青灰色的被褥中。 床前并无遮挡,她藏在被子里也透着欲盖弥彰的意味。 “净闻师弟?” 门外响起声音,净闻忽觉头疼。 他打开门,立在门前,挡住身后的光景:“怎么了?” “这里有几本金刚经,师父说稍后布施给香客。” 他接过,微微颔首:“我知道了,有劳师兄。” 那人要走,猛地又停下脚步:“净闻师弟。” 净闻呼吸微沉:“如何?” 他摇摇头:“我闻见什么味道,怪香的。” 说罢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很快转身离开。 净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经文,放到桌案上,淡淡开口:"没人了。" 宁湘小心翼翼拨开被子,露出一双晶莹的杏眸,见外面没了动静才起身,还特意把凌乱的被褥抚平。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法师了。”她笑眯眯的道了谢,风一样的来去自如。 净闻重新打坐,却发现心思浮躁,再不能入定。 夜里入睡时, 掀开床上的被子, 忽然明白今日师兄说闻见了香味是什么意思。 宁湘躺过的被褥、枕头,无一不散发着一股清淡的馨香,并不浓,却无孔不入地萦绕在呼吸间,甚至掩盖了房中的檀香气息,让人无法忽略。 之后几个时辰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安然入睡。 待繁杂的梦境之中,出现一张明艳娇媚的脸。 净闻赫然睁开眼。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