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 第1章 卷一绥绥 长安城一盏盏明灯亮起,缀帘成巷,道喜的嗓音一声重过一声,隆冬初雪一消,长安中颇负盛名的给事黄门侍郎便急着成亲。 自金陵公干的郎君,任由骏马飞驰,直进玉门关,狐裘于积雪中翻飞,在暮色四合时,才进了长安。 守门司阍一看是他,遂不敢拦,点头哈腰道:“公子缘何今日回京,如今……” 廊下秀灯烛光翻飞,在笼中映照着薛绍的面庞,他乌黑的瞳仁微微颤着,促声急问:“绥绥呢。” 管家未敢多言,只道:“娘子出嫁,实乃大事,公子……” 薛绍闻言,等不及回话,便骑马疾驰而去,骏马向前踏蹄,一骑绝尘! 少刻,京中东城的一处府邸,镌着“给事黄门侍郎府”的字样,宾客满盈,高朋满座,红灯笼,新嫁衣,都刺了薛绍的眼。 他登时翻身下马,瞧着张家司阍门丁面有不善,横刀相对,嗓音敲金戛玉,却冷然乏味,“尔等退下!” “连我都不认得了?” 他沉着嗓,扯了腰上玉牌,以玉牌示人,自报家门,“薛绍!” 守门的司阍闻言,一时犯难,却不敢造次,只道:“大人请。” 薛绍迈步进院,流水宴席,高朋满座,他无心相看,径直往假山后东厢房而去,丹凤眼寸寸生辉,一身绯色圆领仙鹤袍子,拂过院中石矶,手中长剑挑开格栅窗。 格栅窗中,二人正待燕好,绥绥满目羞涩,美眸在张正眼中流转,杏眼春深,十指蔻丹,满面含春。 眼中道尽无邪,然在薛绍进门这一刻,消散无踪。只静静地瞧着他,“阿兄回京了?” 薛绍手指嫩白修长,单手握着长剑,腕子处拧出三分青筋,挑着她的红盖头,低声吟笑,“妹妹要嫁人了?作为兄长,我怎不知?” 张正闻言,正欲作揖。 薛绍一步上前,揽着绥绥的细腰,勾在掌心,蒲柳腰被他细细揽着,绥绥惊惧,禁不住挣扎,薛绍压低了嗓子,凑她耳畔,轻声低吟,“绥绥,成亲怎么不书信一封,告诉哥哥?” “好绥绥。” 张正顿悟,面色陡然沉了,眸光陡然凌厉,瞧着薛绍,“大人此番回京,原是冲着我的妻?” “未免过分至极。” 薛绍揽着她的腰,嗓音又低又哑,粘稠低笑,“绥绥,要我告诉他么。” 绥绥心中一颤,艳红嫁衣如银丝抱团,露出半截藕臂,笼着他的脖颈,深有示弱意味,眉如点漆,乌眸湿润,濡湿了卷翘鸦青长睫,她忍不住哽咽,“我错了。” “我错了,我们回家。” “回家。” “薛绍。我们回家。” 薛绍手掌笼着她的三千鸦青,对张正眉峰微扬,淡然道:“并非薛绍抢亲,是她离不开我。” 说罢,不做理会,抬步走出洞房。 绥绥甚至来不及瞧上张正两眼,就被他带走回了薛家。 烛火明媚下,夜色笼罩三分凄凉,尤是张正,满面怒火,盯着已出了月洞门的绯色郎君。 “大人。” 随扈忙道:“可要尾随?” 张正倚在廊下红柱,头顶翠栊翻飞,竹篾镂空灯笼敷上了寒霜,他嗤笑一声,“尾随,如何尾随。” “他是薛绍。自他离京,在凉州马坡岭打了一仗,更是名声鹊起,且不说为了先帝遗诏,如今的陛下,能奈他何?” “薛绍是摄政王,身肩辅政之责,今上对他尚有畏惧,别提你我了。” “睡吧。” 他撩袍回转,袍裾拂过门槛,这扇窗被他虚虚的掩住了。 这厢 薛绍在廊下下马,轻手一揽绥绥,任由檐下烛灯落在她眉心,眉心艳红花钿更为浓艳。 只有,这身嫁衣碍眼。 薛绍踏进门槛,抱着绥绥进了秋园,转而回头对管家道:“闭门谢客三日。” “是。” 管家来福促声应了,抬手瞪了小厮一眼。 薛绍同她去了内帐,她被扔进罗帐中,清淡的鹅梨帐中香,她枕在攒金丝软枕上,织锦缎嫁衣流光溢彩,薛绍只觉碍眼。 他应声坐了,乌浓的视线中,他翘着唇角,时而露出两分冷笑,却只道:“这身嫁衣,脱了。” “你别逼我给你脱。” 绥绥顿觉失措,倚著阑干,杏眼清润圆满,水雾弥漫,“你敢!” 薛绍唇角一挑,眼中藏着浓郁意味,丹凤眼中袒露邪气意味,意有所指,“我敢不敢,妹妹不是一清二楚?” 薛绍斜斜坐着,眉骨一顶,罗帐中顷刻盈满暧昧,他翻着绥绥一扇楚腰,明眸轻闪,啧了一声,“是要我给你脱?” “也不是不行,只是绥绥受不住。” 他一双手扯了金钩,二人共进鸳帐,绥绥杏眼惊惧,薛绍却勾着她的腰肢,斜握掌心,单手一扯,这身嫁衣便应声而下,落在榻下。 “你……” 她浑身发颤,禁不住咒骂,“你不得好死!毁人姻缘,不得好死!” 薛绍哦了一声,拢着她的下颌轻吻,漫不经心地笑,字斟句酌,“不得好死?” “那绥绥陪哥哥一起死?” “谁要陪你死?” 薛绍她的玉白中衣,裸露出了浅碧菡萏主腰,嫩白肌肤一览无余,似上好的白脂玉,卷翘睫毛微微一颤。 二人入巷时,巷弄梆子声响起,绥绥想躲,却被他箍住,调笑轻吟,“你这浪货,既同张正来过,我便不行?” 绥绥撇过头,额角沁出汗来,柳腰弓起,紧扣脖颈,颈子微扬,吴侬软语娇吟声,似自腔子中泻出来。 他哼笑一声,“浪货!” “现在知道我的好了?” “就凭张正,也能满足你这浪货?嗯?不讲话?” 第2章 002薛绍 红鸾帐中,薛绍的玉兰香好闻。 几案上,一盏青花缠枝香炉中,小篆香冉冉升起。 薛绍其人,同绥绥非一母所出的兄妹。 薛绍,是先帝第七子,因母族不兴,宫闱内乱,薛绍之母宁才人投井自缢,徒留薛绍在人世。 薛绍同绥绥如何相识,盖因宁才人死前托孤,薛绍才做了绥绥的长兄。 绥绥耳畔都是薄汗,如云鬓发散落,宝簪发髻垂落,钗环微垂,她勉强支着阑干,露出一截皓腕,薛绍低声道:“绥绥,给我认个错。” “认个错,绥绥。” 绥绥撇过脸,红润面颊增生三分冷意,踹了他一脚,轻喘着气,“我凭何同你认错?凭你摄政王的身份?” “薛绍,我父同你恩重如山,你便是如此报答?” 薛绍捏着掌中一藤竹篾花篮,笼着玉兰香味,他支着身子,挂在了床帏,低声轻笑,“如何不算报答?你适才……” 薛绍恼火得很,他行役金陵三月有余,张正就惦记上了绥绥? 若非如今看顾天子颜面,顾及臣工之中的影响,薛绍真想一剑杀了张正。 他从未对谁有过这般杀心,张正是第一个。 绥绥丫头片子好骗,真以为他也是吃素的吗? 张正分明就是瞧上凉州的兵权,借着绥绥一缕高枝,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可怜绥绥这个小蠢货,还蒙在鼓里,并不知情。 绥绥闭上眼,不肯说话。 薛绍并不强求,搂着绥绥的腰身睡了过去,罗帐中满是玉兰香。 第二日,晨光微熹,东曦既驾。 绥绥才醒,他就支着身子,嗓音沙哑,“怎么醒了?三日闭门不见客,再睡会儿。” 绥绥撇过头,不肯应声,只道:“呵,把我绑在这里,受教了,王爷。” 她面容冷淡,支着脑袋,云鬓散乱,瞧都不瞧他一眼。 薛绍倒也不恼,眼中邪气意味更浓,捧着绥绥的脑袋,低笑一声,“恼了?看来是哥哥不太努力,否则,绥绥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如此的不中听。” 绥绥被他单手拢着,支摘窗被他推开,迫着她坐上,摇摇欲坠,他凑上前,漫不经心低语,“绥绥,瞒着我成亲。还真是大逆不道。” “你就如此喜欢张正?” “一个登不上台面的给事黄门侍郎?” 天底下,也就薛绍敢讲,给事黄门侍郎登不得台面了吧。 他凑过去邪气的低吻,红润的唇瓣,被他轻轻咬着,杳杳青烟下,身子凑她更近,捏着她软嫩嫩的腰肢,低声轻吟,“你想让别人看到吗?” 绥绥气急,捂住他的唇瓣,瞧着那双丹凤眼,眼中足够缭乱众生,泻出一地芳华和绮丽。 一截如霜腕骨意欲遮挡,他握住了她的手,轻笑一声,“今日不收拾你了,好好反省。” “若是再敢同那张正见面,饶不了你!” 他哼笑一声,抚平绯袍褶皱,扯着唇角低笑,薛绍的饶不了,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气呼呼的下了窗口,才道:“你最好一辈子锁着我。否则,有你老的那天,等你不中用了,我就踹了你,找个年轻美貌的。” 行至门首的男人怔住了,斜了一眼她,一双妙目似笑非笑,仿若能洞穿绥绥的眼,好似在讲,我中不中用,你不知? 绥绥小脸涨红,耳朵根都红透了,钻进罗帐中,并不多言。 他又折步走回来,在绥绥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听着她嗳呦一声,疼的厉害,抿着唇笑了。 “看你还敢不敢乱讲。” 薛绍连夜归京,马坡岭一役已大获全胜,第二日,班师回朝。 薛绍今日巡营,同将领们觥筹交错,将领对薛绍多加吹捧,薛绍虽听着,顿觉是底下人谄媚点头哈腰,不过很是受用。 薛绍品了一坛鸳鸯醉,懒洋洋的往回走,哼着京中有名的调子,眉目闲散,踱步进了薛家。 绥绥看着他,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薛绍把玩掌中金钗,是他在外面随处买的,听了绥绥带刺的话,懒散凑近,“绥绥,如此的桀骜不驯,我心甚喜。” “这么关心我?嗯?” “庆功宴而已,就如此舍不得我?” “绥绥心中所想,我自然深知,外面的豺狼虎豹多得很,哥哥的美貌,觊觎者不知凡几。” 薛绍那双丹凤眼中,闪烁着醉人的笑意,令人欲醉。 他凑的更近,咬着绥绥的唇角,又娇又软,腔子中散出来的两分嘤咛,愈发**。 她没忍住去推,薛绍莞尔一笑,“绥绥好听话。” 因着薛绍马坡岭一役中,薛绍领军,大获全胜,今日要去面圣。 薛绍放开绥绥,同随扈言道:“备马。” 掌心金钗,落在绥绥的三千青丝中。 薛绍沐浴后,心情极好,备马往金殿而去。 因着班师回朝,金殿中的年轻帝王龙颜大悦,朝堂中对薛绍大加赞赏。 循照旧例,将军回朝,必上缴兵权。 况凉州因身处西北,同外夷互通有市,茶马互市,故而凉州兵权至关重要。 摄政王薛绍却无意上缴兵权,同文武百官插科打诨,单单不提上缴兵权。 “七哥如今班师回朝,朕必大肆封赏。” “那臣就多谢陛下了。” 薛绍意兴阑珊,无意多说。 金殿之上,却多了几封弹劾薛绍的折子,无他,盖因昨日薛绍抢亲,引起不满。 皇上有意压下,隐而不发,堂上薛绍却闲散的开口:“昨日臣确实鲁莽,不过舍妹年纪尚幼,不宜出嫁,还请咋回张大人勿怪。” 张大人勿怪,真是冠冕堂皇,又阴阳怪气,任谁也能听见其中的火药味。 可张正还真给戴上了这顶高帽子,只道:“是。” 薛绍闻言,却道:“张大人雅量。” 待下了朝,出了宫门,薛绍翻身上马,瞧着出了金殿的张正,微微一笑,“张大人勿怪,舍妹年纪太小,不宜嫁人。” 张正这层面皮,再也持不住了,同他针锋相对,“到底是不宜嫁人,还是王爷你包藏祸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薛绍微微一笑,眉眼笑意更深,懒洋洋道,“谈不上包藏祸心,绥绥是本王妹妹,所嫁非人,本王内心有愧,承不起大人这句包藏祸心。” 言下之意,瞧不上你。 薛绍哼着曲儿,打着马回了家。 薛绍走后,张正攥紧拳头,唇角泛白。 随扈禁不住埋怨,“大人,要属下瞧,七王爷分明就是抢亲,不宜出嫁,真是好说辞。” 张正瞟了一眼随扈,淡然道:“背后不可语人是非。” 随扈心有不忿,却收了声。 这薛绍岂是好相与的,先帝尚在时,大有二圣临朝之念,遥想当年,储君的圣旨将将落在薛绍头顶,可惜薛绍拒收,否则,如今的皇爷,焉能登上大位。 这话,被张正咽进肚子里,不甚可表。 今日朝堂中,薛绍面天子尚且有几分嚣张,他原本想用绥绥来夺得凉州兵权。 却没成想,这绥绥同薛绍的关系,远不止兄妹之情。 若是娶了绥绥,待到他拿到凉州的兵权,便让牙婆发卖了她去,却被薛绍捉了个正着。 看来动作要加快了。 张正阴沉一张脸,随扈哼笑一声。 “也就是薛绍在,薛绍若不在,这等蠢笨的小女娘,我们张家才不会要呢。” “大人肯娶她,是她的福气,别人讨都讨不来的福气哩,果真是个没见识的小女娘。” “要不是她当年资助大人科考,谁能看上这样的女郎?” 张正摆了摆手,并未否认。 “问问春鸾什么情况。” 随扈登时笑了。 “是。” 第3章 003春鸾 薛绍于廊下下马,已然金乌西坠,暮色四合,黛青色山峰掩可一层银光,落下了满地暮色。 绥绥瞧他进府,冷声道,“薛绍,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薛绍坐下身来,抬手扯了她的书卷,眉头微微挑着,他行役金陵,没成想绥绥看的都是些稗官野史,左不过才子佳人,有何好看。 绥绥一看,遂不同他争夺,只斜坐着,恨恨的瞪着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放我走?我要见张正。” 薛绍连个眼风都没赏她,反而细致的瞧着手中书卷,斜坐软榻,低声轻笑,“绥绥,读书人识卷,稗官野史次之,高头讲章为先,少读点土苴糟粕。” 绥绥恨极。 “你不会尚以为张正能救你于水火?” 绥绥撩开帘笼,打帘而入堂屋,心里窝了一稻草的火气,她自然不如此以为了。 同张正相识微末之间,张正彼时只一阶抄胥,乃京兆府尹的番役,正巧那一年蛮夷来犯,凉州大捷,皇爷大赦天泽,允文士破例开科,张正有意科考,却身无分文,两袖清风。 绥绥彼时仍是大家小姐,她记得那时薛绍初初发迹,有三元及第之能,又因被认皇室,一时间连带着绥绥风头无俩。 绥绥瞧着张正贫困潦倒,解囊资助张正科考。 绥绥同张正而言,实乃天大的贵人。 然张正于官场极为精通,官场沉浮,张正其才,一路攀升,竟做到给事黄门侍郎的位子。 这是一节,然同张正成亲一节,绥绥顿觉恼火,此节不因旁的,因着绥绥多年前,贪图薛绍美色,竟与他同塌而眠,尔后颠鸾倒凤,绥绥后来心有悔意,顿时想撂了挑子,薛绍却不允,她跑了三回,薛绍便捉了她三回。 成亲这一出,实乃第四回。 绥绥恼恨,世上的男人啊,果真都是些贱骨头。 绥绥恨极,回了一方的描金漆黑架子床,扯了被衾蒙了头,一觉睡醒,外头已然没了声响。 伺候绥绥的丫头,名唤春鸾。 春鸾秉烛进来,抬手掌着灯,小丫头柑黄色半臂,宝蓝色比甲,许是搽了脂粉的缘故,双环簪衬得乖巧又俏皮,烛火在烛台上燃着,琥珀色的光在夜里显得愈发沉静温柔。 绥绥据案而坐,春鸾秉着一盏马头灯,端着青杏茶捧了上来,“娘子,奴婢瞧张正大人真是好人。您这次悔婚,可真是倒了霉了,说不定还要被七王爷这样囚着,七王爷虽说如今认了皇室,但到底同娘子不配。明日张大人在巷弄等着呢。” “娘子可别误了吉时。” 绥绥在案前手持一卷,心里却顿觉不妥,夜会外男,同私奔有何分别? 这个春鸾,到底安的什么心? 绥绥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外头的夜阑渐深,月兔高悬,景昃鸣禽,梆子声一阵一阵,好似落在人的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绥绥面上不露,却好姐妹似的,亲亲热热的抱住春鸾,“哎呀,你我情同姐妹,如今我有难了,居然是你先陪我。” 春鸾会心一笑,咧开嘴笑了,“娘子这话说的。我同娘子情同姐妹,自然事事为娘子着想。” “自然是愿意玉成其事,娘子同张正大人,圆圆满满才好。” 绥绥嗯了一声,才抱着春鸾,硬生生的挤出两滴眼泪,杏眼深深,乌眸湿润,“那你一定同他讲,明日子时巷弄来见。” 春鸾闻言,唇角微微一勾,“好,都听娘子的。” 说罢,春鸾因着登东,往后罩房的恭房而去。 绥绥原本哭哭啼啼的一张脸,总算止住了。 今日薛绍归家,同好友品了几盅好酒,在廊下打马归家,司阍忙牵了缰绳,管家来福忙提着一盏秀灯,笑眯眯的,“我的好公子,如今暮鼓已响,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想回就回喽。” 薛绍对来福十分客气,趁着月色不错,赏了来福一锭银子,喜得来福连连笑,又说了几句讨巧话。 薛绍走进绥绥的院子,抄手游廊下,春鸾刚放了鸽子回来,瞧是薛绍,福了福身子,“见过王爷。” “嗯。” 薛绍问都没问,径直进了堂屋,绥绥还在秉烛夜读,伏案习卷,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纸上文章更是落纸云烟,宛若须弥芥子。 就连薛绍迈步进来,也不知情。 “呦,好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薛绍走进来,端着一副文人才子的模样,凑近案边,从身后笼住绥绥,温柔低笑,“呦,我看看绥绥写的字,当真是……” 绥绥呸了一声,他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绥绥这手簪花小楷,深得我心。” 展开素笺,秀美的簪花小楷,字形仿若松枝凝霜,力透纸背,虽为女子所书,仍可窥见其风骨。 “落笔太软,哥哥教你。” 薛绍下笔,笔力遒劲,铁画银钩,银钩虿尾,可见非一日之功。 绥绥多看了一会儿,才推开了他,“你快去睡,我还要温书。” “对了,明儿夜里子时。我要出去一趟,你别等我了。” “再说了,阿耶守凉州回来啦,你去陪陪阿耶。” 再者,绥绥也想看看春鸾如此撺掇,是想做什么。 走到拔步床的薛绍,哦了一声,勾了勾手指,“夜深了,温完书都眼睛不好,过来睡觉。” 绥绥心里想着明日张正的事情,便顺了薛绍的意,薛绍抱着她进了浴池,今日薛绍倒没怎么她,绥绥睡的踏实。 第二日,子时。 巷弄处 梆子声响了几声。 张正坐在沉香木马车中,眉目微微皱着,外头正是隆冬的时节,就算穿了棉袄狐裘,也会冻得人发冷。 张正着一身团花纹雪银色袍子,披着雪白狐裘,面色如玉,眉目却微微沉下,虽捧着镂空锦绣汤婆子,长安的隆冬,依旧寒风刺骨,两条胳膊筒在袖管中打着颤。 张正面上发冷,他还不至于连这么一点功夫都等不了。 一声梆子声响着,随扈终于忍不住埋怨。 “大人,这薛家的娘子果真仗势欺人,肯定仗着薛绍的权利故意晾着咱们呢。” 张正淡淡的瞥了一眼随扈,没说话。 “大人,属下瞧着,这绥绥娘子肯定不会来了。她不过是一介莽夫之女。怎生配得上您?” “大人虽说是个寒门子弟,可到底如今已经是给事黄门侍郎,岂非一介莽夫之女可比?” 张正咬着牙,无他,绥绥曾在开科时资助他,又因着薛绍的兵权在手,否则,绥绥此等娇蛮的女郎,断然是入不得他张家的大门。 更别提,薛绍朝堂之上处处为难他,处处刁难他。 等到了绥绥,博了一个私奔的名声,这薛家就是不嫁也得嫁。 届时,薛绍的兵权,岂不轻而易举? 第4章 004对质 子时一刻,梆子声声。 角门后的吱呀声中,薛绍搂着绥绥,凑的更近,咬着她的耳垂,低低的笑了。 “你猜,他夜半来此,所为何事?” 尽管绥绥心中已然有了定数,却还是恼火薛绍阴阳怪气的调子,压低嗓音,生怕打草惊蛇,恨恨地呸了一声,“你少小人得志,他不过是来……” 话讲到一半,绥绥噤了声。 她心里挺难过的,她觉得自己同张正怎么说,也算得上两心相悦。 可两心相悦者,又怎会半夜三更来引诱,至于春鸾更是深意不断,就是个傻子都知,什么意思。 长安城中的高门贵女,同郎君私奔,是天大的笑话。 以后绥绥若想再求婚事,可就难了。 清润的杏子眼中,溢上两分倔强和难过。 “哎,绥绥,你不是还想嫁给他吗?” “怎么不嫁了?” 绥绥恼火的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什么,直到悄咪咪的人影来了,二人这才噤了声。 绥绥探出头去,偷偷看了看,是阿耶。 寒意更深,随扈怒斥好几声绥绥是公侯小姐使小性儿,一重重的夜色飞鸟下,角门后两盏秀灯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却非什么劳什子小娘子,这人冷似铁,着一身方胜纹赭红锦袍,年近不惑,此人是绥绥的阿耶薛予安。 薛予安常年驻守边疆,为何今朝入关? 薛予安哪知他腹中官司,横眉冷目,声声斥责,“张大人,何故深夜守在巷弄?可是对我家绥绥有何心思?” 张正一脸的眉清目正,嗓音愈发寡淡,“并非正有意来此,是贵千金邀请张正来此。薛大人不信,可以当堂对质,张正毫无异议。” 张正这话,说的问心无愧。 薛予安粗声粗气道,“我家绥绥,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正当此时,薛绍和绥绥从角门处走了出来,绥绥看到阿耶,心里一颤。 阿耶看到绥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张正温润和煦的笑了,“绥娘,前几日退婚事宜,你不是讲同我说清楚么。” “不是你要同我约在此处见面?” 轻飘飘的,这件事直接落在了绥绥头上。 绥绥一双杏眼惊慌失措,尽管此刻她很是伤心,躲在了薛予安怀里,“阿耶,我我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怎么在这里?我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我跟哥哥刚刚在温酒,还吃了梨花糕,我我我……我不知道……” 绥绥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往薛予安怀里躲,怯生生的瞧着张正。 张正青筋直跳。 绥绥一双杏眼,飘忽中盯着张正。 她当年解囊资助张正,盼他青云直上,没成想性子终究养歪了。 雪花花的银子,还有长安的绮思和繁华,终究养歪了他的心性。 张正如今是给事黄门侍郎,京城中诸多女郎仰慕,如此如芝如兰的郎君,如何能做出引诱女郎的事情来。 薛绍半年间行役金陵,绥绥又是个坐不住的,同谢葳蕤在粉红楼吃茶喝酒,正巧张正在粉红楼同老鸨办事,据说是查案来的,绥绥多问了两句,二人一来二去之间,便有了私情。 薛绍早就言说,要同她成婚,没成想,居然是为了薛绍手中的兵权。 果然,皇城之中无真情。 可如今绥绥一开口,张正脸上的假面皮再也维持不住了,他有些不耐的开口,“绥娘,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堂堂给事黄门侍郎,怎会私会于你,况绥娘怎么离开的张家,你我心知肚明。” 绥绥闻言,啜泣的更为厉害了,紧紧的抱着薛予安,小女孩家窝在阿耶怀里,本就寒冬刺骨,冻得绥绥手指发红,只一个劲的唤阿耶。 对一旁的张正置之不理。 薛予安向来疼这个女儿,薛家一门二女,绥绥是最得薛予安疼宠的,如今看女儿泪眼婆娑,心里也疼的一抽一抽的。 薛予安一双浑浊眼怒瞪着张正,“若非你引诱我的女儿,绥绥怎么会嫁给你这样的郎君!还不快走!” 薛予安气的够呛,下颌的胡须都抖了抖,指着他骂的有鼻子有眼的,“张正,你滚!” 薛绍把玩着掌心的核桃花,本黑色的麒麟核桃,在青白的掌心,发出了滋啦啦的的声响。 他甚至眼都没抬。 张正捏着手中的汤婆子,气的脸色发白,这个绥绥就是个草包,什么事都不敢做,她下次可别想,他回去给她什么好脸色了。 父女二人进了府,只有薛绍在门外,懒散的倚着墙,笑的愈发温柔,丹凤眼笑的愈发好看,“张大人,等下一遭,递上拜帖,我自然与你见面,何必半夜三更引诱女郎,我们家绥娘年纪小,若是开罪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说罢,便轻飘飘的转道回府。 张正死死的攥着裙裾,面如冠玉的脸上,都是冷意,还有几分嘲弄。 得意什么。 不过是仗着先帝的荣宠,他要是有一个先帝的阿耶,难道不比他好多了,不过是仗着流了皇族的血,他以为自己是谁?! 张正气的拂袖回车,对随扈斥声。 “回府!” 随扈摸了摸鼻子,时辰已经丑时了,守门的司阍还有刘老头已经等急了。 张正刚下了马车,尚未抵邸,咳嗽声应声传来,应当是有了风寒。 “大人。” 随扈探进马车去看,只听外头的一阵声响,张正的嗓音无比尖锐刺耳,竟有人一个闷棍朝着他打了下去! 张正喉咙里呜咽出声,来人却打的更狠,他一身夜行衣,身量比张正高了许多,银冠扣发,却以黑色口巾捂着脸,只有一双漆黑带笑的狐狸眼,很是恼人。 张正呜咽几声,身上的血流的更急,随扈闻言,脸上焦急更深,一看黑衣人的架势,既不谋财也不害命,青白色的月光打下来,他微微一跃,于青色瓦石落步无声。 随扈大惊,“公子!” 张正恼恨,浑身带了汗,如芝如兰的贵公子瘫在地上,他气的浑身发抖! “给我查!” “是谁狗胆包天,居然敢打本大人!” 张正如今已然是给事黄门侍郎,多年前他曾在牢狱中,受尽了军牢快手还有蕃役的毒打,如今这点小伤,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人真是养的娇了,方知什么叫时过境迁,斯人不在。 “是,属下这就去查!” 而此时的薛家 薛予安和绥绥走在抄手游廊下,薛绍尾随其后,并不多言。 薛予安一脸担忧看着绥绥。 “绥娘,你如今年纪到了,说句不该说的,这张正当年得你资助,半年三更却引诱你私会,当日阿耶顿觉不妥,但是你欢喜,阿耶不便多说,如今一瞧,果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薛予安牵着绥绥的手,小丫头的掌心已经凉了许多,绥绥的娘亲去世前,只给薛予安留下了一儿一女,绥绥是姊姊,又是个女儿家,薛予安很是疼宠。 他常年在凉州守边疆,自认为府中有薛绍在,没成想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让张正这贼小子得了毒手,竟敢半夜三更引诱他的绥娘。 绥绥哼了一声,在阿耶面前卖乖,撒娇扮痴,引得薛予安一阵大笑。 第5章 005亲事 二人行至廊下,又进了正厅。 绥绥点了茶,薛予安又笑眯眯的问,“听说你和绍哥儿关系不错?” “有时间,让绍哥儿带你认识认识人,总归没错。长安城中的王侯公卿,簪缨世族,总归有你立身之所,让你认识认识人也好。” “昔日你解囊资助张正,如今这狼崽子长大了,第一口咬的就是你这个恩人。多认认人,总没错。” 绥绥点头,一会儿又跟薛予安撒娇卖痴。 薛予安欣慰不已,打小就绥绥最黏他,是他的贴心小棉袄。 “对了,绍哥儿呢,怎么没见。” 绥绥闻言,恨不得翻白眼,鬼才知道他去哪里了。 等他找到了如意郎君,第一件事,就是把薛绍踹了。 自然对薛绍没什么好脸色。 绥绥再抬眼的时候,廊下的团花鲜绿锦袍的青年,手中怀抱着猫,乳白的皮毛,漆黑的瞳子,懒散的依偎在薛绍怀里,隐约露出几声猫叫声。 是爪哇国舶来的猫,叫阿晦,此名由来,倒也简单,是薛绍的表字无晦化来。 绥绥心里想着,再抬眼时,他带着满身寒气走了过来,微微颔首。 “阿耶。” 薛予安看着薛绍,眉开眼笑,拉着薛绍的手,笑语盈盈,“绍哥儿真是越长越俊,阿耶瞧瞧,哎呦,倒是比阿迟俊。” 薛绍虽说认了先帝为爹,但无人处还是同薛家一家,况如今新帝即位,也能避免锋芒太盛,毕竟薛家同他的养育之恩,不敢忘。 阿迟是薛予安的小儿子,前几年被送到了书院念书,为他延请西席的,都是颇有名气的大儒。 薛绍平日里就巧舌如簧的,忙抱着阿晦,陪着薛予安坐下身来,“哪能,阿迟到底年纪小,我今岁二十有三,再过几年可就老了,这小孩子的身量窜的又好又快,到时候定然是个翩翩公子,到时候我可就比不上喽。” 绥绥飞快咕哝,小脸上都是恼意,阴阳怪气道,“呦呦呦,比不上就比不上,还……” 绥绥本就娇蛮,使小性儿的时候,愈发怪声怪气了,薛予安一听,忙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见面就掐。” 侍墨的丫头端了一杯青杏茶,是薛绍最喜欢的茶,他呷着茶,等着阿耶的下文。 绥绥挑了挑眉,才道,“嗯,阿耶是想让哥哥给我挑挑如意郎君。哥哥,我要容貌俊美,文治武功皆为上乘的,听话懂事,不吵不闹会伺候人的,最好在家里养着几个男宠,差不多就这样……” 绥绥乌浓的瞳子微微闪烁着,眨巴眨巴眼,横了一眼薛绍,摆明了同他赌气。 他神色一僵,坐直了身,等待着薛予安的声音。 薛予安一听,自然喜笑颜开,“绍哥儿,别听这小丫头片子的,你呀,给她物色物色京中的青年才俊,才貌品行都得配得上我们家绥绥的。” “长得不能太好看,不老实。不用太有权有势,万一往后生出事端,难免牵连我们绥绥。要温柔和煦,不要霸道凶残的。” 薛绍僵在了太师椅上,青白的手骨微微颤了颤,这才微微颔首。 “阿耶,我会给绥绥物色的。” 绥绥闻言,心里幸灾乐祸,他要是能出去物色几个男人给她,她倒是谢天谢地了。 绥绥抱着窝在毯上的阿晦,摸着软软的皮毛,得意满满的道,“阿晦,我们回去喽。” 夜阑渐深,绥绥回了自己的院子。 绥绥哼着长安的京调子。 她向来泼辣混账,曲子吟的都是挂枝儿,西厢记,什么断壁残垣,什么鸳鸯红浪,哪有正经人听的。 绥绥同长安的闺秀,略有出入,且不服管教,是个作天作地的魔王。 可还没回去,就被他堵在抱厦的墙角,绥绥吱了吱声,嗫嚅良久才道,“干嘛。” “不准撒娇。” 薛绍狠狠地瞪了一眼她,尔后才淡淡的问,“你要成亲?” 绥绥费尽全力,才勉强把自己心中的幸灾乐祸和得意洋洋压下去,规规矩矩的道,“这是阿耶的命令,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努力压着要翘起来的嘴角,又低低的说,“薛绍,那阿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连阿耶的话,都不听了吗?” 绥绥努力扮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难道你连阿耶的话都不听了?” “阿耶还说了,你现在不能跟我一起住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薛绍气笑了,把住了她的手,剪在身后。 他凑在少女的唇上,光明正大的亲吻,玉兰亦或是海棠的芳香,在唇角蔓延、 薛绍咬着她的唇角,温柔可亲,和风细雨,温润无声。 绥绥轻轻的咬着他,眨了眨眼,“才不跟你亲。” “让阿耶发现,饶不了你。” 说罢,小姑娘撩着裙摆,裙裾撩过院中的石矶,渐渐误入夜阑深处。 薛绍的唇被咬出了血,他用帕子擦了擦,撩着袍子,站在廊下,月兔坠入乌云中。 随扈提着一盏绛纱灯,“王爷,不用追过去么?” 薛绍微微勾着唇,哼着长安中的艳曲调子,腔子中溢出两分轻笑。 “你懂什么,绥绥看清了张正的真面目,绥绥的心,不能夺,得谋,知道吗?” “蠢货。” 随扈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回到院子的绥绥,心里酸涩不已,她是真心诚意心悦张正的,又有解囊之恩,他怎么会骗她? 浊世之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春鸾在堂屋秉着烛,挑了挑烛心,才脆生生的问。 “娘子同大人的事情,可成了?” 绥绥留了个心眼子,压着心中的难过,才低声道。 “张郎君夜会女郎,成何体统。我已经让阿耶去处置了,不必担心。” 春鸾一听,笑意凝在面上,向上弯的嘴角,顿时向下绷着,越看越好看。 春鸾半晌才道,“娘子,这张大人对您可是一片心意啊,您怎么能让老爷前去呢。” 春鸾心里暗骂,绥娘子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娘子,张大人这话,分明是为了私奔,私奔!她懂吗? 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对啦,明日阿耶要我和薛绍去寻亲事,就不麻烦春鸾跟着啦。” 绥绥天真的瞧着她,打量着春鸾一双妙目,乌黑的瞳仁中,也不知在想什么。 春鸾顿时急了,放下手中烛台,捧着一杯青杏茶,才撇了撇嘴。 “娘子,你怎么能答应老爷?” “您同张大人,可是两情相悦的,怎么能……都怪王爷。” 绥绥呷着茶,水雾氤氲,露出一双美眸,懒懒的瞧着春鸾。 春鸾许是生了脑疾,在薛家,敢光明正大的骂薛绍,自己头上有几颗脑袋够砍? 如果是张正的人,如此蠢笨,可真是刮目相看。 绥绥据案而坐,燃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把绥绥好看的面庞映照的温柔,歙砚中是磨好的墨汁,她提笔行文,嗓音寡淡。 “你出去吧。” 春鸾还想在讲,却被绥绥一双美眸一横,眼中冷意一览无余,春鸾通体生寒,不敢造次,只能施施然的退了出去。 第6章 006见面 木质莲花槅门后,绥绥一身柑黄色襦裙,簪着双环髻,三千鸦丝笼在发带中,头上的茉莉花香,还有薛绍身上隐隐的玉兰香,很是迷人。 绥绥据案而坐,临了一张洛神赋的贴,堪堪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眉心。 张正? 张正是谢葳蕤牵线搭桥的,如今张正既有不臣之心,谢葳蕤呢? 她同谢葳蕤契若金兰,谢葳蕤若是真真的心悦张正,可就大事不妙了。 她临了一张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于落笔处更显力道,遒劲有力,簪花小楷,好似春蚕吐丝,清泉流淌。 第二日,因着薛予安回京,给绥绥相看亲事,自然也就排上进程。 绥绥今日更显明艳,这身杏花色对襟短袄,两个小绒球在前襟晃荡,似银丝抱团,下裳半见黄云纹褶裙,金线刺绣下,愈显骄矜,满头珠翠,云鬓高挽,粉白白的脸蛋,一双妙目生辉,鸦睫青黑微微弯,眉眼好似春来,分明就是倾国倾城的娘子。 刚行至门首,门外的薛绍就坐不住了,他挑开帘子,几乎咬牙切齿的问,“你就这般希望寻个如意郎君不成?” 绥绥怎知青年人腹里官司,很是天真无邪的道,“这是当然,这可是阿耶的命令,绥绥实属无奈。” 薛绍咬着牙,只好硬了一声。 “行,听你的。” 绥绥脸上的表情愈发精彩,尽力压下幸灾乐祸的神色。 到了东城的凭澜苑,绥绥给自己挑了身漂亮的衣裳,漂亮的眉目兴高采烈。 只是好多日子,未曾穿红着绿,如今这身衣裳,果真是十足的貌美。 薛绍在外间等着,等的已然有些不耐烦了。 绥绥眉目微微挑着,正打算挑着帘,身后女郎的嗓音如约而至。 “绥绥,你站住。” 绥绥打帘的动作微微顿住,步摇轻晃,就瞧着谢葳蕤带着一起子人来了 。 绥绥的柳叶眉微微一挑,唇角微微挑了挑,“谢葳蕤?” “是我。” 谢葳蕤着织金色交领襦裙,满头珠翠,却冷冷的看着绥绥。 绥绥呦了一声,只淡淡的开口。 “原来是谢姐姐来了,绥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谢葳蕤懒得同她寒暄,单刀直入,“我且问你,张郎君一事儿,可是你所为?” “是你让他伤心?” 绥绥美眸微闪,原来张正同谢葳蕤果真有了首尾? 绥绥微微一笑,只是道,“于你何干?” “还是说,谢姐姐同张正张郎君也曾有什么首尾不成?” “若是谢姐姐同张郎君有了首尾,拉我同他成亲,谢姐姐是否知情?” “还是说,谢姐姐同他有了苟且,却坚持如此行径?” “那谢姐姐,同暗门子里的老虔婆又有何异?拉纤保媒的经纪营生做惯了?那绥绥还要恭喜姐姐了。” 绥绥一连四问,谢葳蕤哑火了,如鲠在喉,小脸都气的通红,冷笑一声,“好一个没皮没脸的绥绥,说你的事罢了,怎的问上我同张郎君,莫不是你有意徒增蜚语?你你你……” “我和张郎君清清白白,从未有什么首尾苟且,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谢葳蕤气的脸红脖子粗,明显是气得够呛,即便张正的确是她引荐。 张郎君说过,只要拿到薛绍的兵权。就会娶她做正妻。 如今绥绥这般不知好歹,小郎君对她难道不好么。 况绥绥同张郎君你侬我侬又不是一两日了,拿到薛绍的兵权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绥绥若是识相,就应该助张郎君一把才是。 将来自己做了正妻,也会好生提拔她一把,如今这般模样,真是不知好歹! 绥绥一看,洞若观火的盯着谢葳蕤,一针见血,“我且问你,今日张正有你我姐妹两朵花,你怎知明朝不会有旁的女郎,你就这般情愿同他人瓜分?还是一个夜会女郎的郎君?” “即便他得到了哥哥的兵权,也绝不会就此罢手,谢葳蕤,他当真非你不可?” 谢葳蕤不可置信的看着绥绥。 “葳蕤,我不愿看你深陷泥淖,张正并非良人。” 说起张正,谢葳蕤分明情绪激动,眼圈儿涨得通红,气的指着绥绥的鼻头骂,委屈的落泪,“你胡吣!张郎君对我极好,闲话休提,分明就是你嫉妒张郎君对我情根深种,你嫉妒我。” 绥绥:“……” 情根深种? 谢葳蕤这话,真是大言不惭。 就凭张正? 她冷笑一声,“好,你倒是说说,我为何嫉妒你。” 谢葳蕤嗫嚅良久曰。 “张郎君同我在一起,会同我挽发青丝。” “他会给我剥石榴。” “还会带我去纵马策行。” “张郎君还会给我编花环,” “他就是这世上顶顶好的郎君。” 绥绥只觉头疼,她好心劝谢葳蕤,若非看中了曾契结金兰的情分,今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劝。 绾青丝? 剥石榴? 策马? 编花环? 不过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能让谢葳蕤一个出身高门的女郎迷了心窍? 谢家,钟鸣鼎食,诗书传礼,教养出来的女郎都是顶顶好的。 谢葳蕤行二,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小姐,同绥绥更是契若金兰。 没想到现在因一个区区的张正撕破脸皮。 这些事情,张正曾经也同她做过。 张正身边的粉红女郎,并不在少数。 今日花开两朵,明朝万艳同欢? 谢葳蕤也是气的不轻。 才冷着脸说。 “你要是这么说,十日之后除夕宴会,你若是能胜了我,算你厉害。” “张正郎君,我就不同你争,怎么样?” 绥绥顾忌着相交多年的情谊,一口应下。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谢葳蕤气鼓鼓的,不太高兴。 看着谢葳蕤走了,绥绥又在铜镜面前瞧了半晌。 她果真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郎了。 真好看。 绥绥打帘出来的时候,薛绍等的都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慢?” “自然是在欣赏我的绝世美貌。” 薛绍都气笑了。 上下打量着绥绥今日,粉颈□□,润玉笼峭,美。 他抱着绥绥上了马车。 绥绥狠狠地瞪了一眼薛绍,“爹爹说要我去相看夫婿的。” 薛绍:“……” “绥绥,你还记得这事儿?” “为何不记得。” 绥绥扬着下巴,圆溜溜的杏眼看了他两眼。 薛绍,狗东西,你看我气不气死你! 薛绍脸都黑了,狠狠地压下绥绥,温热的呼吸交织,咬着绥绥的下唇,“我说了,不准见别人。” “我就见!” 绥绥抵着他,铺天盖地的吻,几乎在细细的颈子上落下。 云鬓散乱,金钗步摇,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全然掉了下去。 三千青丝垂落,绥绥气急! “薛绍!” 薛绍嗯了一声,不管不顾的继续亲。 绥绥狠狠地瞪着他。 今天才换的新衣裳。 过分! 他揽着少女的腰肢,勾在怀里,没好气的问。 “还去看其他男人吗?” “我就去!” 绥绥的嘴,就跟河蚌似的。 硬的很 ! 只是不过半晌! “薛绍,你流氓!” “我就流氓!” “薛绍,别扯我衣裳,新买的,薛绍!” 绥绥脸都气红了,好似三月桃花朵朵开 。 好看的很! 绥绥气的够呛。 算了算了。 把他当成清倌儿也不错。 何况是长得好的清倌儿,绥绥一向是照单全收。 她微微倚着,气喘吁吁的看着他。 “你不是要来么,来呀。” “你在邀请我?” “是啊。” 绥绥支着头,秉持着一条准则。 打不过,就加入。 第7章 007装病 绥绥鸦青的瞳仁微微闪烁,微微湿润,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过显然,绥绥本人并不知情。 薛绍掐着她的腰,“我不许你去见别的男人。” “否则,你就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直到夜阑渐深,霞光披上了冬日的山水。 干枯的月桂树下,落下了枯黄的花瓣,马车几乎是在薛家的门前停下来了。 司阍在门口已经等了很久了。 “王爷,小姐她……” 薛绍踩着奴才的背下来 ,把绥绥抱了下来,紧紧的搂在怀里。 “绥绥睡着了,小声点。” 司阍闻言,顿时噤声。 唯有门首的纱绛灯,笼罩中的烛火卷着,照明了来路。 春鸾看着绥绥回来,心里顿时一急。 也不知道,张郎君现在怎么样了。 绥绥在微明的烛光下,睁开惺忪的眼皮,看着黑漆漆的一片天,她的手掌还勾着薛绍的脖子,他身上的玉兰香很浓,令人心旷神怡。 “醒了?” “嗯,放我下来。” 绥绥挣扎着落在地上,浑身又酸又涨,支着头哼了一声。 “等到阿耶给我找到了新郎君,你就滚出薛家吧。” 月色下的薛绍,朦胧的光芒几乎垂落在他身上,温柔和煦,好似金光撒在身上,就连眉眼都被花香揉皱了。 绥绥在角门处,看了半晌,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直到一盏彩灯逐渐没入黑夜中,薛绍的身影才从眼中赶走。 绥绥刚回到院子,外间的丫鬟给她披上披风,拿着汤婆子,笑意盈盈的笑了,“娘子,下回让公子轻些,这……” 绥绥双颊微红,心里又开始编排薛绍了。 直到汤婆子把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 春鸾才赶了上来,一脸不虞的看着绥绥,不过转瞬即逝。 绥绥没抬眼,也没看到春鸾眼中的异色,只是打了个哆嗦,心里还在埋怨薛绍擅作主张,冬日天色,料峭成寒。好冷啊。 春鸾才走上前来,抿着唇说。 “娘子,没过几日,就到了宴会的日子,瞧着日子,娘子不准备些才艺么,若是被那些小姐比下去,可就不好啦。” 春鸾笑意含春,露齿轻笑,白嫩的指尖搅着云纹袖口,活生生一个春色醉美人。 这不知情的,莫不以为是春鸾对张郎君倾心不已,就连眉头,也上了情茧,果真妙哉。 “好,你明日给我请个先生吧,主操丝竹雅乐的,可别被旁的娘子比下去,届时张郎君可如何看我。” 春鸾一听,欢欢喜喜的欸了一声,袅袅扭着腰肢,施施然的退了出去。 天色将将蟹青色,好似青苔布满了苍穹,雨滴成花,檐下一滴又一滴,渐渐成了团似的,垂落在地,泠然声响。 据案而坐的小娘子,仍每日习卷,宣纸上的簪花小楷,落纸云烟,用笔有力。 只是半晌,已然临了一贴,卷翘的睫毛微微一眨,笔尖撇了撇墨,搁在笔架上,任由宣纸风干,盖了绥绥的私章,笼在轴里,款款放置。 她又找了一本明日要习的书札,瞟了一眼天色,对外头吩咐,“杏黄,进来。” 杏黄是外头递茶的丫头,听了绥绥传唤,忙不迭打帘进来,微微俯身,并不敢抬头。 “把长安城中青年男子的花名册拿来,我瞧瞧。” 杏黄有些犹豫,抬着一张圆润润的小脸,分明有些不敢,趑趄道,“万一王爷知道,这……” 绥绥闻言,气的两颊一颤,双目一瞪,狐假虎威道,“那你偷偷去,不得惊动旁人,小心本小姐赏你一顿板子。” 杏黄不敢多言,顿时去了。 半刻钟后,长安城众多青年才俊的花名册,就落在了绥绥的案上,她唇角微微一勾,笑意撩人,赏了银锞子给杏黄,杏黄连连谢过。 薛绍既不肯她去,她便悄悄去,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只是翻动着画卷,她有些意兴阑珊,画中的青年,怎么歪瓜裂枣的,还有些都是些不怎么入得了眼的,绥绥绝无评判之心,但确实没有平头正脸的,她有些挫败。 花名册的最后一页,是个美男子,绥绥一看,眼中闪烁三分亮光,这等掷果盈车的美男子,让她瞧瞧,何许人家。 门下左散骑常侍的儿子,姓林,单字一个喧,平生逗弄花草,最大的抱负就是闲云野鹤,且没有为官之念,甚好。 绥绥一眼就相中了,心满意足地往浴池而去,至于画卷,早就被她掩在榻下,不为人所知。 熄了灯之后,屋子里的玉兰香淡雅,绥绥伴随着玉兰入梦。 第二日,绥绥刚醒,已然东曦既驾,她刚想换身衣裳,正欲差人去打听这位林公子,就听闻秋林苑那边病了。 秋林苑是薛绍的寝居,偏偏这个档口病了,这位祖宗倒是什么病,她不知情? 杏黄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扑通跪地磕头,可怜见的,“娘子,您去瞧瞧我们家王爷吧,这药又喂不进,求娘子恩典。” 杏黄正说着,还要再跪。 绥绥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这个薛绍,迷的这群丫头不算,还非得搅黄她的好事,可真是好的很啊! 堂堂摄政王,是没事可做了么,居然病了。 她倒要看看这是一出什么戏,是真西厢,还是和尚醉山门,装疯了? 她啐了一声,就挑着帘子,往蜂腰桥的那边走过去,压根没理杏黄。 绥绥私心,是想他干脆病死了算了。 第8章 008抚琴 秋林苑在蜂腰桥后,因着寒冬的刺骨,殷红的枫叶,都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干枯的枫树下,藤椅上的青年郎君,苍白着脸色。 时不时地咳嗽两声,以手帕掩着唇角,好一个风中残烛的病美人。 着赭红圆袍,懒懒地半坐着,咬唇低低地咳着,她的脸发白,像是瓷白的玉石,温润却不乏苍白,苍白乏力,好似风中残烛。 他是薛绍。 薛绍此人,向来以犀利著称。 但此时的薛,添了两分情。 绥绥抬步进来的时候,瞧着的就是这样的薛绍,不由止住了步子,杏眼微微眯了起来,半晌才道,“听杏黄说你病了?” 薛绍没言语,只是用帕子掩着唇,忙咳嗽两声,丹凤眼微微一勾,只静静地瞧了绥绥一眼,嗓音又低又哑,带着两分黯然,“你不是要出去相看夫婿么,左右不过是风寒入体,哪儿就病的要死了,劳烦你来看我。” 他说着,撇过脸去,再也不看绥绥。 绥绥怔了怔,细细的眯着眼,真病了? 她踩着石子路,往他身前走去,瞧着他脸色的确苍白,红润的唇扯了扯,狐疑道,“可是高热?” “嗯。” 素手一探,抚着他的额角,又凑近了些,她的这身杏黄袖袍,贴在他的赭红圆袍上,逶迤艳丽的红,恰恰沾了一点杏仁的黄。 薛绍眉目微微垂着,卷翘的鸦睫微微一颤,眼神微微一暗,能够闻到少女的芳香,是茶香味。 绥绥最喜欢的桂花茶。 薛绍微微一笑,却没让人瞧见,只是自认为高贵的头颅,放在绥绥的掌心,嗓音发哑,好似扑簌簌的落叶,“绥绥,好热,你抱抱我。” 绥绥虽有些疑惑,还没抱住,就感觉身后的一把手,轻轻地笼着她的腰肢,抿着唇说。 “你别嫌弃我就是。” 绥绥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他抱着绥绥,头埋在她的胸口,双眸微湿,双目如平潭,直勾勾地盯着她,“绥绥,好疼。” 他勾的更紧,眼珠儿似阴雨连绵的秋化开一小片晴天,暖洋洋的,直勾勾的,好似映了绥绥的影儿,女郎的那双妙目,攫取着她的脸,杏黄的衣袍下,小脸果真是富贵极了。 绥绥被他盯得不自在,只说,“你还不快起来,这里风大,别再沾染了寒气,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绥绥语速又急又快,仿若身后有无名罗刹,赶了风火轮来追似的。 “你自己病了,还要出来吹风,7何时能大好了?” 绥绥搀着薛绍进了堂屋,吐出一口白气,她才冷着声,“伺候你的人呢?你这么大一个王爷,没人伺候你?杏黄呢,还不过来!” 杏黄听了绥绥的吩咐,忙挑帘进来,小脸青白交加,刚留了头的丫头,经不住事,瞧着绥绥眉眼一横,就忙不迭跪下身去,吓得浑身发抖,跟筛子似的。 “娘子。” 杏黄不知做了什么错事。 绥绥一瞧,叹了口气,“请府中的大夫来给他瞧瞧,我倒要看看是哥哥醉了头敲山门装疯,还是真病了。” 杏黄一听,忙不迭跑了,好似身后是何等的阎王罗刹。 府中的大夫四十出头,听闻向前是个酸儒,后三进贡院而不举,才转了行做大夫。 张大夫给他探脉,半晌才袖着手道,“伤寒入体,待给王爷开几副方子吃吃,假以时日,便可大好。” 真病了? 绥绥又支着身子,探了探他的头,支使张大夫道,“你且回去。” “我让人给薛绍煎好药服下。” 说罢,自荷包中赏了一锭银子,泛着清冷的光辉,张大夫浑浊老眼动了动,也只是一瞬之间,便收回了视线,对绥绥连连道谢,施施然的退了出去。 门扉虚掩,绥绥瞧着薛绍的模样,突然起了兴,“听闻哥哥的琴练的不错。” “嗯。” 薛绍苍白着,倚著阑干,玉白中衣微微半敞,地龙烧的暖洋洋,不见半点寒意,玲珑的锁骨精致,露出白嫩的肌肤。 详谈薛绍此人,前几年在前线打仗,用的是刀枪剑戟,受过的伤一道挨过一道,这几年身上的伤,全然大好了,竟一道显眼的疤都没有。 绥绥心里哂笑,薛绍果真是在乎他这美貌面皮。 前些日子,倚榻同欢时,也没见他身上半点伤疤,可见光是身上就用了多少膏药。 绥绥半坐榻边,半晌便失了神。 顷刻间才道,“既然哥哥会弹琴,我同谢葳蕤在十日之后的宴会上说定了,若我输了,就不再同她论张郎君的事情。这谢葳蕤最是知道我琴技不精,还往哥哥指教。” 说罢,杏黄就抱着一把焦尾琴来了,她身量低,焦尾琴又重,差点把杏黄压在地上。 绥绥赶紧抱了过来,笑了一声,“好大的一个姑娘,可别被区区一把焦尾绊了去,罢罢罢,去领赏去。” 杏黄一听,大喜过望,忙不迭出了院子。 绥绥拿到琴,就要给薛绍抚琴,指尖轻触,丝丝拉拉的琴声陡然入耳。 倚著阑干的薛绍,下意识地闭了眼,卷翘的睫毛颤了颤,真难听。 绥绥于文一道上颇有造诣,琴棋书画唯有琴,谈的不成样子,若非如此,便是个实打实的才女。 薛绍心中哂笑,古往今来,麻木不仁的帝王不知何几,绥绥若是进贡院科考,定能拔得头筹,并不逊于男子。 绥绥是有大才的。 这是一曲凤求凰,是司马相如给卓文君曲的一首曲子,他悠悠叹了口气,怎么能这么难听。 半晌,薛绍从榻上下来,从身后笼着她,青丝垂落在她身前,拂过她的脸,低声笑了。 “怎么这么笨。” 绥绥嗯了一声,全心全意的为十日后的宴会做准备,压根没想到哪里不对劲。 第9章 009学琴 抚平琴弦,素手拨琴。 薛绍此人,精通音律,于丝竹一道上,颇有造诣。 一首凤求凰,在他手下泻出。 琴音婉转悠扬,似雁荡山下的瀑布,好似天河泻下。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低声一笑,支着头笑问,“绥绥可学会了?” 绥绥错了半晌的神,只听琴声泠泠,怎记得如何弹唱,许是为了保全自尊,才道,“会了会了,春鸾给我请了精通乐理的师傅,赶明儿我学会了弹给你听。” 薛绍勾着绥绥发梢的半缕青丝,支着头笑问,“那我就等着绥绥的好消息了,哥哥我静待佳音呢。只不过,绥绥学琴就好好学,别出去见什么烂了脸的王八羔子,恁地烦人哩。” 绥绥一怔,登时便撩着罗裙起身,指着他的鼻头,气鼓鼓道,“你果然是个装病的,说甚么风寒入体,全都是框我的!好歹我今日来瞧你,你竟然哄我?” 薛绍从背后笼着绥绥的腰,下巴置在她的肩上,半笑道,“绥绥,哥哥不敢。哥哥心悦绥绥,只怕有朝一日,绥绥许了旁人,哥哥心里难受!绥绥做了他人之妻,我还不如去死了的好,总好过现在日日煎熬,天寒地暖,左右不过让人笑笑,什么摄政王,不过一介鳏夫罢了。” 鳏夫? 绥绥惊呆了,自称鳏夫。 绥绥恨极,她没说嫁他为妻,怎平白就成了亡妻? 竖子敢尔! 薛绍明白的咒她呢。 她恨恨地白了一眼薛绍,飞快咕哝,“你最好病死了才好!” 说罢,便要回了她的院子。 自秋林苑出来,时辰尚早,约摸是巳时了,春鸾给她求的师傅已到了。 绥绥刚想往前厅走,薛予安从偏厅而来,忧心忡忡,看着绥绥,才道,“你可曾见过绍哥儿了?听闻绍哥儿病了,不知可曾好了。” 绥绥一瞧阿耶这般模样,便顿觉恼火,嗤笑一声,“阿耶,薛绍就是哄你呢,我瞧着他好着呢,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阿耶休要瞧他。” 绥绥气的双颊泛红,又双手叉腰,气嘟嘟的,好一个娇娇小姐。 可惜薛予安不吃这套,甚至很不赞成道,“绥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绍哥儿同你一同长大,就算是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你怎能诋毁于他。亏得是绍哥儿对你好些,要不然你呀,这个娇蛮的丫头,不知道被人坑蒙拐骗多少回了!” 薛予安说罢,就往秋林苑而去。 绥绥气的脸红脖子粗的,阿耶分明是识人不清! 薛绍就是骗子。 大骗子。 阿耶不信她也就罢了,怎么还听信小人谗言? 绥绥气急,转身有过石子小径,穿过游廊,往前厅而去。 春鸾找的师傅是当地有名的酸儒,字表机德,听闻于丝竹一道,颇有研究。 老师傅年已花甲,头戴纶巾,井天蓝绉纱褶子,慈眉善目,蓄了白须,拄着拐杖,眉目中大有威严之态,绥绥一看就怵了。 这老翁,恁地骇人。 自阿耶为她延请西席,到现在她被薛绍冠以才女之名,极少遇见如此严厉的夫子,她少时曾学过武,扎马步的时候,急的掉眼泪,结果薛绍就急的打她手板,还悠哉悠哉地说,“基本功都学不扎实,何谈以后?” 薛绍打人的动作铁面无私,一点水都不放。 绥绥学武时,可谓是恨极了薛绍! 只是不知这老夫子性子如何? “娘子,这便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夫子,姓张单讳一个客字。” 绥绥闻言,忙不迭躬身见礼,“学生见过夫子。” 张夫子点点头,便道,“听闻绥绥娘子是有名的才女,想来乐理一说,未必不精,那就请绥绥娘子先行奏一曲,老朽再做打算。” 绥绥心里一凛,讪笑两声,只怕自己这一出,污了夫子的耳朵。 尽管如此,她还是硬着头皮抚琴。 焦尾琴是上好的古琴,当年先帝薨逝前,将此物送给了薛绍,薛绍转手送给了绥绥,只是可惜,这一曲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 一曲凤求凰,绥绥刚想趁着手热,索性同薛绍同弹此曲,可没想到手指刚抚上琴弦,什么音调都忘了个干净,空白一片,直冲九霄云外去。 丝丝拉拉的声响,与名曲二字沾不上一点边,不说夫子,就连春鸾的脸,也逐渐扭曲起来。 不是说她是才女吗? 这算是哪门子的才女,空有貌美皮囊,内里却被蛀虫生生的咬空了? 平日里绝不会是这般模样,春鸾顿觉,绥绥有有意为之的嫌疑。 可又讲不上何处不对,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 春鸾急着登东,忙不迭挑帘出了前厅,老夫子复杂的瞧着绥绥,好似在言,实不像有才女之名。 “老夫子所听如何?” 夫子浑浊着眼,淡淡吐字,“污秽。” 绥绥撇了撇嘴,有那么难听? 这老夫子果真同薛绍一般,没个品味。 绥绥坐下身来,心中略有不服,但依旧抱着拳笑,“夫子说的是,不过十日时间,夫子可能教会绥绥?” 愚笨者不惧,惧的是仍沾沾自喜者。 而绥绥是个好学的学生,从小到大,从没学不会的东西,遥想当年,同薛绍学武,也毫不气馁,要做就做最好,她可不想被谢葳蕤瞧低了。 夫子观微于她,抚着下颌的白须,同绥绥讲了旁的。 到了午膳的功夫,绥绥起身,亲自给老夫子筛酒,一瓮酽酒,几盏佳肴,哄得老夫子不知天南地北,对绥绥多加赞赏。 薛绍因着装病,被绥绥戳破后,早早便去点了卯,时至日中未归。 否则,绥绥这一曲春山雨后,就能把他的耳朵震破! 老夫子手指紧紧攥着! 想他成名数载春秋,这样的学生,真是甚少见过。 听的他耳朵疼。 绥绥似乎十分陶醉,如痴如狂,甚至笑眯眯的看着夫子。 “夫子,学生这曲如何?” 老夫子也就是瞧着绥绥恭敬有礼,且薛家又是大户,否则早就罢了手。 他气的吹胡子瞪眼。 “不堪入耳!” 门外似乎传来一声轻笑,一身绯色官袍,坐在庭中的月桂树枝头上,笑的肚子生疼,眼边儿的褶子都清晰可见。 第10章 010躬亲 绥绥抬起一双嫩生生的杏眼,妙目一扫,情知是谁? 原是哄了阿耶的王八羔子,薛绍。 他咧开嘴笑,眉目好似春日一幅画,玲珑簪儿扣着青丝,微微垂眼,笑意撩人,“好妹妹,好一曲春山雨后,妙哉妙哉。” 他说罢,觑了一眼泥土,纵身一跃,落在地上,踩着青靴,往前厅而来。 绥绥气急败坏,这个薛绍,恁地坏她好事。 薛绍清凌凌一双丹凤眼,好似落满了落花和晴天,眉目轻浮,笑意轻佻,挑着帘栊入内,半晌正经道,“原是张老先生来了,惭愧惭愧。” “只是舍妹不通音律,但实打实的是个聪慧的主儿,绍虽略懂丝竹,却难同张先生相较,绥娘是个伶俐的主儿,先生多费心才是。” 说罢,就先行筛了一盅酒,压低了姿态敬了一杯,爽朗饮尽,不做他想。 绥绥立在帘下,拿来杌子坐下身来,飞快咕哝,谁需你假好心,假惺惺的。 话虽如此,却未曾反驳薛绍。 老夫子一瞧,心里美滋滋的,这薛绍位高权重,肯为了小娘子音律一道,屈居人下,实属不易。 上首的老夫子笑着打了个圆场,又和和气气的笑了。 绥绥练琴练到了夜里,已然是暮色四合,老夫子虽皱着眉头,不过还是道,“你这丫头,焦尾天下名琴,这琴真是被你弹得惊天地泣鬼神,罢罢罢,明日再来。” 绥绥有些挫败,哦了一声,抱着她的焦尾出了前厅。 只是刚绕过抱厦,一声轻微的嗓音传来,“绥绥。” 绥绥闻言,只能踅回抱厦,刚放下焦尾,只看他坐在上首,没什么正形的搭着腿,单手支颐,三千鸦青垂落,好似天河飞泻,眼中百转千回,仿若有钩子似的。 笑吟吟的脸儿,薄薄的一张唇,笑意自眉目淌出,好似夏日的垂丝海棠,意外好看,“绥绥,来,哥哥问你。” 这人正是薛绍。 他惯会做梁上君子的德行。 绥绥百般不情愿,但碍于心情坏极了,懒得同他斗嘴,撩着袖袍坐下身来,呷了一口香茶,是她喜欢的桂花茶。 “琴弹得如何?” “夫子对我很是尽心,许是我太笨。” “绥绥,弹给我听。” “不要。” 绥绥心里窝着一稻草的火气,无处释放,却也用不着同薛绍发火,此事同薛绍又无干系。 绥绥唤茶来吃,吃了半盏的功夫,就被他笼在怀里,薛绍身上的玉兰香清香不断,她闻着闻着便好似入了迷似的,想窝在他怀里天荒地老似的。 焦尾置在案上,薛绍据案而坐,素手抚琴,嗓音清淡。 “看来,得我亲自教。” “不过,于音律上,到底是张先生更胜一筹,不可懈怠。” 这双手,根骨明玉,青白的腕骨,白皙的肌肤,指尖泻出的音色,落在琴上,一曲歪歪曲曲的琴音便流泄出来。 绥绥初听盖觉悦耳,只是越听越发觉得不对劲,直到薛绍抚平琴弦,绥绥拽着他的耳朵,气鼓鼓道,“好一个行货!谁准你弹这个。” “这等淫词艳曲,你倒入了心!” 分明是秦楼楚馆有名的曲儿,挂枝儿。 这等曲子,薛绍分明要她难看! 绥绥恨极,好个不正经的行货! 薛绍哎呦一声,忙笑骂一声,“罢罢罢,换一个换一个,明儿我央及间壁的小娘子,弹与她听,好个不识好歹的绥娘!” 二人顽作一团,薛绍的耳朵被她揪的发疼,唇角生生凑在她那张樱桃口,咬了一口,吸着她发麻发疼,笑意更深,“绥娘,让我尝尝你这一双檀口,是否如意?若是如了我的意,今儿哥哥什么都依你。” 说罢,他又咬了咬,吻如同春风化雨,丹凤眼觑了满眼情深,笑的更深,“绥绥不光有大才,这浑身上下,都是宝!哥哥就教你一曲如何?” 二人正襟危坐,薛绍挑着眉,手握着绥绥的手,轻拢慢捻抹复挑,代替絮语聒噪的声响,一首广陵散,冠绝天下。 绥绥双颊微红,视线却落在琴弦上,三曲过后,到了子牌时分,绥绥虽还不成气候,但到底乔模乔样的,薛绍十足的满意。 “今日就到这里。绥绥自有慧根,不过是首曲子罢了,绥绥切勿妄自菲薄,除了你,这天底下再也没人能讲你的不是,知道吗?” “当然,在我这里,绥绥就是最好的。” 绥绥哦了一声,她的文武都是薛绍教的,如今琴还需要教,真是…… 她撩着袍子,起身往阶下,一双美目游荡过去,啧了一声,“若是要阿耶发觉你如此不老实,就从薛家滚出去吧。” 她哼着一支小曲儿,杏黄在前头支着绛纱灯,往她的院子而去。 美目流盼,乌黑的瞳仁微微一转,卖弄了千般风情。 门僮凑近,“爷,娘子这是何意?” 薛绍瞧着苍穹上,高悬明月,曲月如钩,吐了一口气,哈出去笑了一声,“你可听过孙武的三十六计?有一计,称为欲擒故纵。” 他笑意更深,含着混笑了,“绥绥惯会小意儿,回去。” 门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便支着头往秋林苑而去。 绥绥回了院子,杏黄支着帘栊,将绥绥安置在熏笼上,簇了一盆火,半笼着,秉着烛笑了。 “娘子今日怕是受益颇多。” “嗯,明日记得叫我去前厅。” 杏黄尚未应下,就听外头的春鸾挑着流苏挂帘,福了福身,笑的花枝乱颤,满脸堆笑,“娘子,今日谢家的二娘子递了名帖,因着娘子同先生学琴,没有得闲,奴婢亲自拒了。” “只是二娘子可说了,要听娘子的琴。” 绥绥点点头,她一早就猜想到,这谢葳蕤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不过琴而已,她何尝学不会。 摆了摆手,让春鸾下去了。 春鸾似有些欲言又止,趁无人时,打量着绥绥,眯着眼,半晌才回了后罩房。 杏黄秉着烛,笑意深深,“娘子切勿温卷太晚,王爷许是要心疼的。” 说罢,便迳至门外,倚着如意窗守夜。 绥绥临了一贴,轻声笑了,云鬟懒散落下,金坠子也掉在案边,她抿着唇,春鸾迫不及待要她去宴会,可是…… 鸿门宴? 春鸾的情状,但凡生了眼的,便能瞧得出来,含了暖暖的春,对张正没什么非分之想,绥绥是万万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