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 第1章 第 1 章 天上飘起雪花。 这是今年兴川市的第一场雪,降落在元旦的前一天。 田苗理从医院门诊部出来,突然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几片雪花被刮在她脸上,跟撒了把盐一样疼。 她没有多停留,报告折了几下随意塞在口袋里,呼出一口白雾,往户外停车场走。 从公司狼狈离开,这几年赚来的钱全部给了公司。 唯一留下的,是她毕业之前自己攒钱买的这辆小电车。 她已经远程打开了车内空调,坐进去,田苗理才觉得自己身上暖和了一些。 她搓了搓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那几张报告,又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一遍。 三个很小的胃息肉,折磨了她将近一年的时间。 她很清楚这三个息肉是怎么来的。 做美食博主——或者说吃辣大胃王的这两年,她就没有一顿饮食正常过。 常人难以忍受的辣椒,让人吃惊的食量,三天一顿饭以及不规律的作息,都是这场病的罪魁祸首。 与其担心这三个马上要被切掉的息肉,不如庆幸她只是长了三个息肉而已。 田苗理等浑身都暖和起来,才脱掉笨重的羽绒服,跟那几张报告一起扔在后座。 然后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 . 田苗理开车回到出租屋,上楼的时候,同公司另一个博主核糖给她打来了电话。 “阿苗,你去医院看了吗?没事吧?” “没大事,但是要做手术。”田苗理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说:“你能不能空一天工作,陪我去医院?” 她在这个城市就认识核糖一个朋友,如果她都没时间的话,田苗理会考虑撑到回老家再做手术。 “有时间有时间,”核糖赶紧说:“我跟粉丝说一下断更一天就好了。” “嗯,谢谢你。”田苗理换好鞋子,脱掉羽绒服。 她听见核糖犹犹豫豫地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听说的,真的是听说,老板要告你,跟你追责,估计还要让你赔钱。” 听完,田苗理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检查报告掉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响声。她难以置信地问:“可是我已经把账号和钱都还给他了,这样还不够吗?” “那个……”核糖声音越来越小:“其实吃播嘛,那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非要挑明了说,不怪老板恨你。” 好吧。 田苗理左思右想,还是心虚,这件事确实是她理亏。 上周,公司给她报名了一个线下大胃王挑战,一分钟吃完五两的爆辣米粉。 在田苗理不知情的情况下,公司把她要参赛的消息告诉了全平台粉丝。 不少人等着打假这位近两年火起来的新晋网红吃播。 田苗理被推着上场。 她应该为了工作,为了账号流量,为了吸引更多粉丝,吃下那碗米粉。 可她坐在桌子旁,看着比她脸都大不知道几倍的碗,闻着红油和辣椒刺鼻的味道,她胃里只剩下一阵痉挛——田苗理认为是拜那三颗息肉所赐。 挑战的一分钟计时已经开始,她却握着筷子迟迟没有动作。 弹幕的粉丝都说她在展示容错,但只有田苗理本人知道,她是真的吃不下去。 最后,她一口没动,反而捂着嘴跑去昏天暗地地吐了一场。 刚好,她吐掉的是早上拍视频吃下去的超级麻辣大餐。 这一吐,让诸多在场的粉丝现场直播打假。 公司在舆论刚开始发酵的时候就找了很多营销号帮她洗白,说她是当天舟车劳顿,吃完早饭就坐飞机赶往挑战城市,太累了没休息好才导致呕吐。 私底下,公司又明里暗里提醒田苗理必须准备重新挑战。 只是,收效甚微。 假吃催吐的title一旦贴在一个大胃王的身上,这辈子就别想甩掉了。 最后,连一开始帮田苗理辩解的粉丝都逐渐倒戈。 田苗理看着账号后台一条条的私信,又想起那盆米粉。 她原本做账号,只是想分享美食,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一个顿顿变态辣的大胃王猎奇博主。 这不是她想要的。 田苗理决定做一次硬骨头。 她没按公司要求的去重新挑战,也没有回应网上引起的巨大的舆论。 她只是想逃避那一碗米粉,或许自己坐实假吃,公司会看在这条路再也走不通的情况下让她换个赛道。 没想到会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 . 核糖只在田苗理做手术那天陪着她,她最近压力也很大,公司要求她一个月要涨粉五万,如果不够就要扣钱。 田苗理躺在病床上,看见她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要不你也离开吧。”田苗理劝她:“你现在只是做简单的美食探店,等数据上不来,迟早会被公司逼着走我的老路。” “可是我需要钱哇。” “我也赚了很多钱,”田苗理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最后不都给了公司,一点没捞着,还造出一身病来。” 核糖咬着嘴唇,还是没下定决心:“我再想想。” 田苗理以前跟核糖想法一样,拼命地拍视频,以为出名了成了网红就能赚很多钱,到最后却只是竹篮打水。 她理解核糖。 也知道劝不动她。 只好闭嘴。 出院后,田苗理很快打包了自己全部的行李。 小电车的二排座位放倒后,腾出不少空间。 她把东西全部塞到车后面以及副驾驶,小小的车内瞬间被各种箱子和蛇皮袋挤满。 她被公司赶走了,她也不想干这一行了,她要离开这座超一线城市,回老家去。 车内蓝牙连接了手机,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她等在高速入口等着取卡。 “走到哪了?” “上高速了。”田苗理探出半个身子才够到自助取卡的按钮。 “晚上想吃什么?”妈妈说:“昨天姨姨送来一袋小米,熬米汤给你溜个馍馍炒个土豆丝。” “家里中午吃什么?”田苗理把卡片放在扶手箱里,关上车窗。 “刀削面。” “我想吃饸饹。” 妈妈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清晰起来:“那等你回来妈妈给你重新和上点软的面,但是还得去姥姥家拿饸饹床了。” “我有个电动的,待会我带回去。” “行。” . 兴川市飘着大雪,但老家县城只是温度低一些。 田苗理到家的时候是傍晚,妈妈早就等在小区门口,又是指挥保安抬杆,又是朝着田苗理的车跑。 田苗理把副驾驶的东西又往车后面塞了塞,终于腾出一点位置,让她上车。 妈妈打开副驾驶门坐进来,给车厢内带入一阵清冽的冷气。 田苗理闻到心安的熟悉味道。 “快回家,等着你那个电动机器下面了。” “行。” 直到坐在餐桌前,烤着暖气,吸着面条,田苗理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回家了。 远离她以前被百万粉丝追捧的生活,远离重油重辣的饮食,就安安静静地吃完面前一碗正常份量的面,田苗理想这一天已久。 “够不够吃?不够妈妈再给你煮些。” 大概是被热气熏的,田苗理眼眶湿润,她吸吸鼻子,说:“不用了,能吃饱。” 妈妈从厨房也端了一碗面出来,坐在田苗理对面:“乃格兰货老板,以前让你吃的甚饭了,他自己怎不吃。” “好吃的。”田苗理轻声说。 “辣椒好吃个甚,我跟爸爸都不待见吃辣,就你待见?” “嗯。”田苗理安静地吃完面,等妈妈也吃好,把两个碗端回厨房洗好。 出来的时候,妈妈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爸爸了?”田苗理坐在她旁边。 “他能去哪,跑车去了。” “哦。” 她们一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妈妈在超市当理货员,爸爸跑大车拉煤。爸爸妈妈工资都不高,家庭不算小康,但在小县城吃喝不愁。 田苗理本来想自己赚点钱,给爸爸买辆半挂自己当老板,或者干脆攒够两口子的养老钱,让他们都待在家不用干活。 结果一个钢镚都没有赚到。 她只觉得丢脸和挫败。 “妈妈我不当网红了。”田苗理纠结半天,才说:“没有赚到钱,账号也还给公司了。” “我就知道,你就听我的,考个咱们县公务员,工作就在家门口,不用担心吃住,稳稳定定了多好。”妈妈说起来没完:“当网红又受罪,也就吃个青春饭……” 田苗理安静地听着她说,时不时点头。 妈妈板着脸:“还点头了,我说甚就是甚?当网红多好了,跟明星一样。你就没点自己想法,软包子。” 软包子田苗理继续点头:“现在就是没想法,想gap一段时间。” “还gap上了,”妈妈说:“休息就说休息,把大城市这坏习惯改了。” “行。” 妈妈从始至终没有提她被网暴的事,田苗理也不想说。 她这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过自己的任何信息,但不用想都能猜到,网上会骂成什么样。 田苗理害怕。 田苗理叹气。 “嫌妈妈烦了你?”妈妈斜她一眼。 “没有啊。”田苗理撑着一口气,不想让自己糟糕的事业连累妈妈心情,她翻了个身,屈起腿,挡住妈妈的视线:“爱你还赶不迭了。” “胡说八道了。” “没有。” 她真的没有胡说八道。 平时拍摄任务重,每天能跟妈妈打个五分钟电话都是奢侈。 现在她巴不得妈妈能跟她一直说一直说,就说家乡话,说到她烦,说到她能把普通话忘干净,顺带把老板和网友辱骂她的话也都忘干净。 她在狭窄的沙发上翻了个身,“我失忆了。” “你失忆了,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他。”妈妈马上接话。 田苗理被逗笑:“妈妈,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卸载某乎和某茄小说。” . 爸爸大概是半夜回来的,反正田苗理第二天起床,就看见爸爸妈妈分别坐在餐桌的两侧,严肃地看着她。 爸爸一摆出这种表情,意味着他生气了。 他一向不支持自己做自媒体,这下她什么都没干成,灰溜溜地跑回家,爸爸肯定要说她。 她战战兢兢地在中间位置坐下,吞了口唾沫。她甚至紧张到连切掉的息肉都在幻痛。 爸爸开口,“阿苗,奶奶去世之后,老房子也没人住了,变得破破烂烂的。村里通知说要进行危房改造,咱们家在改造名单里。” 田苗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只见爸爸从自己的一大串钥匙上取下来一个串着三个小钥匙的环,交到田苗理手里。 他说:“你想休息,爸爸妈妈也不想打扰你,正好你回去配合领导,给咱们家房子闹好。” 第2章 第 2 章 田苗理给小电车充满电,从兴川市拿回来的行李还没从车上搬下来,就又跟着她走到了路上。 县城离老家怀河村有五十多公里,开车走乡道要一个小时。 怀河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依山傍水听上去环境不错,但地理位置也决定了这里没有大片优渥的庄稼地,而且挨着黄河支流,有什么山洪灾害这里总是第一个遭难的地方。 奶奶家在村西头的山顶,从村口到奶奶家,需要一路沿着村里的水泥路,开上一个又大又陡的坡。 还好没有下雪,田苗理快把电门踩冒烟了才以龟速爬上去。 一路看来,村里不少人家已经完成了危房改造,光滑抹平的水泥外墙代替了原本的土砖层,连原本坏掉的水泥路也被挨着近的村民用盖房剩下的水泥填满。 颜色和纹路都不一样的水泥块像是地面的补丁。 村西头就住了两户人家,一户是田苗理奶奶家,隔壁户自从他们家儿子疯了离家出走之后,家里老人也逐渐离世了,所以院子就一直放着,很久没人住过。 前几年每次田苗理来奶奶家小住,他们家大门总是拿铁链拴着,时间久了,铁链上全是红褐色的铁锈。 . 田苗理下车的时候专门看了一眼。 隔壁门上的铁链不见了。 这个发现让她吃惊。 是小偷?还是他们家那个疯儿子回来了? 好奇心驱使她隔着车顶,探出头往院里看。 几个人影在院里晃着,透过门缝,田苗理眯起眼睛,想看清楚。 “哎。”有人拍了田苗理的肩膀,她被吓得一个哆嗦,回头。 她的马尾辫甩在青年脸上,他的黑框眼镜也顺势掉落,在满是土的地方荡起一层灰。 “对不起对不起。”田苗理忙蹲下帮他捡眼镜。 对方因为失去眼镜,只能眯着眼睛,用普通话问:“是宋晚秋家的?” 宋晚秋是奶奶的名字。 田苗理从车里揪了张抽纸,把眼镜擦干净,递给他,说道:“是,宋晚秋是我奶奶。” “你好,我是今年新来的驻村选调生,我叫季清闲。”季清闲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笔记本和笔,他迅速找到写着宋晚秋情况的一页,在上面写了字。 田苗理凑过去看。 他的字很工整,一笔一画写清楚了他们家的情况。 写完他开始说:“是这样的,村里的危房改造工程是去年开始的,名单内有你奶奶宋晚秋,王书记去年联系过你家,你们说不着急。但今年全村的危房都改造的差不多了,只有你们几家放着不管,影响咱们整个村的整体面貌,而且房子改造好了,咱们自己住着也安心……” “好的好的。” 季清闲就这么站着跟田苗理说了很多,田苗理被冻得瑟瑟发抖,才想起来应该邀请他进屋。 “啊,那个,领导,”田苗理挠挠头:“要不进屋坐下说?” “不不不,”季清闲摆着手,脸颊通红:“不是领导,我只是为人民服务的。” “嗯嗯,先进屋说吧。” “不了不了,你赶紧回去别冻着,我要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季清闲掏掏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A4纸和几张表,跟她说:“这个是危房改造补贴需要的材料,你准备好,交给我,我去帮你申请,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田苗理看了一遍,纸上对材料要求写的很清楚,字里行间能看出他的认真。 “好的,我很快就弄好。” 季清闲笑了笑:“谢谢配合,快回去吧,外面冷。” “好的。” 田苗理把季清闲给她的东西放在口袋里,目送他离开后,她这才又重新朝隔壁的门看去。 门缝被吹得更大些。 田苗理这才看清,好几个工人正在给东房的外墙贴瓷砖。 不是小偷,田苗理放心些。 也是,谁家小偷会不远万里来他们这个贫困村偷东西。 那难道是那个疯儿子回来了? . 里面的人抱着箱子穿过院子,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田苗理。 她穿着宽大的长度到脚踝的咖色羽绒服,加上口中呼出的冷气,活像个巧克力味雪糕被冻在了他家门口。 “hi!”虽然不认识,但他腾出手,朝她打招呼。 . 田苗理见过这个人。 读书的时候,她跟着同学去隔壁大学食堂吃饭的那天,是那所学校的百团活动日。 她们吃完饭,沿着光里湖散步回学校,就看见了一个聚集着很多小动物的社团。 这个人就在其中。 他笑起来会露出上下两排很多牙齿,十分灿烂,记忆中的笑容跟现在重叠。 田苗理被抓包,只好露出尴尬一笑,也打招呼:“hi,我见过你。” 他愣了一下,很快把怀里抱着的箱子放在地上,三步并两步跑出来,熟稔地问:“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很多小猫小狗围着他,趴在地上,而他在正中间,抱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哈巴狗,跪得笔直。 田苗理还想起他那天头上戴着的哈巴狗耳朵发箍,根部跟他的黑发融为一体。 “小狗。”田苗理说。 “?” 田苗理后悔跟他说话。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回招呼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太长时间盯着对方院子看的不礼貌。 而且田苗理把他当时的行为划到社死一类,毕竟大概不会有人真的想当狗,还在那么多人面前下跪。 好可怜。 她不应该通过揭对方的底来拉近关系。 “小狗是什么意思?到底在哪里见过我?我们是校友吗?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还是研究生?”可是对方简直是个粘牙糖,粘在了她身上,颇有不说清楚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田苗理闭着嘴,嘴巴几乎要抿成直线。 他指指自己身后的院子,又指指田苗理的:“我住这里,你住那里,邻居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田苗理眉心一跳,她打量着对方,是她的同龄人:“疯儿子的儿子?” “疯儿子?”他疑惑了一瞬:“你说张风?” 跟着村里人叫了很久“疯儿子”,田苗理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叫张风。 她点头。 “张风是我养父。”他说:“我不叫疯儿子的儿子,我叫张美沉。” 张美沉说,他受张风所托,回老家来找一件旧物。 田苗理心里的疑问被满足。 “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张美沉睁着一双大眼睛,祈求地看着她:“告诉我吧,我们到底在哪见过?” 田苗理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别过脸,很小声地说:“你cos哈巴狗,陪着你们学校众多流浪小猫小狗跪在地上乞讨猫粮狗粮的时候。” “?”张美沉听得很清楚,他就帮社团干过这么一次,竟然有人记到现在。 简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还可以说更多,你……” “……够了。”张美沉的笑容从刚开始就冻结在了脸上,他说:“再聊就不礼貌了。” “哦哦。” 张美沉跑回院子里,尤嫌不够还关上了门。 彻底阻断了田苗理的视线。 终于走了,田苗理呼出一口气,开始往屋子里搬东西。 在补贴下来之前,她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 田苗理回来没有带很多吃的。 奶奶家确实很旧了,电路很多都老化,一插电就冒火花,田苗理不敢用。 好在屋子里的水龙头没有在寒冬彻底到来之前冻住,还能出水。 她接了水,热了自热米饭。 吃饱喝足,田苗理才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屋子。 屋子是二十几年前爸爸找人给奶奶盖的,地基扎的很稳,这么多年过去,难免有墙面开裂,房顶漏水的情况,但却是村里那些年少有的红砖房。 听爸爸说,他刚成年就考驾照出去跑大车拉煤,挣来的第一笔运费是给奶奶盖了房子。 那年代穷得只有隔壁村有一辆板车,人家不愿意借给他。 没有交通工具,他亲自把每一块砖、每一袋水泥、每一根钢筋从村头卸货点背到山顶的奶奶家。 房子盖的很好。 田苗理估计房屋改造不需要费很大功夫。 一下午的时间,田苗理把整个院子都打扫了个干净,垃圾收拾出来,开车扔到村口的垃圾回收站。 收拾过程中,田苗理还在地窖里发现几颗发芽的红薯。 大概存放时间太久,又在地窖中见不到光,发出的芽是紫色的,很细很小。 田苗理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几瓶可乐,忍着气喝光,打了个嗝。瓶子洗干净从中间剪开,倒扣在一起做成能漏水的装置,又把几个发芽的红薯清出来,用水养在瓶子里。 如果能长出叶子,继续土培,或者掐了叶子清炒、煮面吃都可以。 冬天天黑得很早,刚五点多就已经擦黑。 田苗理赶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开车去村东头的小卖铺买了米面油调味和一些蔬菜。 回来的时候,小电车的电量已经见底,上坡更加费劲。 最后一脚电门把她带到坡顶就趴窝了。 村里没有充电桩,田苗理想着等找人改造房子的时候,顺便把充电桩安上。 车很小,吨数也很小,田苗理把安全带拉出来跨在肩膀上,很轻易就靠自己把车拉到了可以停稳车的空地。 接着她打电话给买车的4s店,表示想安装当初赠送的充电桩。 “邻居,你回来了。”张美沉像是忘记了上午的尴尬,听见田苗理的声音,就很热情地跑出来在自己院门口跟她打招呼:“吃饭了吗?” “没有。”田苗理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开始一样样搬自己买的东西。 “我来。”张美沉把一袋面扛在肩上,帮田苗理搬回院子。 他热情得让田苗理不适应。 在兴川市租房的时候,她跟同层楼的邻居常在电梯里遇见,但一直跟陌生人一样,没什么交集,更不用说打招呼互相帮忙。 “谢谢你,你吃了吗?”田苗理跟在他屁股后面客气地问。 张美沉回头,看着她脸上有些局促不安的表情。 她几乎把口是心非写在了脸上,他不会自讨没趣,于是露出笑脸:“我吃过了。” 第3章 第 3 章 幸好幸好,他吃过饭了,田苗理恰好没有留别人吃饭的习惯。 感谢完张美沉帮她搬东西,他离开,她才松了口气。 她实在不习惯跟异性单独相处闲聊天,虽然张美沉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但跟他待着田苗理还是觉得很有压力。 核糖以前针对她这种行为进行了很多分析,算了小六壬,算了塔罗牌,又从星座,血型,mbti等各个方面分析,得出一个根本不用分析都能得到的结论。 田苗理是一个i人。 但田苗理觉得,她对女生不太i,只对男生i,所以她的自我评价是——她恐男。 小时候恐爸,长大了恐男老师,工作了恐男老板和男经纪。 田苗理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她丝滑地接受了自己会因为难以跟男人相处而一直单身下去的可能。 因为她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她像乌龟一样顽强的生命中不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她,分担或者分享她的龟壳。 于是为了毫无意义地证明给自己看,她在带来的屯粮里翻了翻,找到一袋螺蛳粉。 螺蛳粉是品牌方送来的,很好吃。做博主的时候,如果没有太重的拍摄任务和更新压力,她会忙里偷闲给自己煮一包。 能养活自己的第一步是,煮一包美味健康的速食螺蛳粉。 她接了水,把粉和几根空心菜放进去先煮。 煮完开始煎蛋,放弃红油,改用西红柿炒出香味。 这个季节的新鲜蔬菜还是有些贵,田苗理边做饭边想,等熬过这个冬天,春天到的时候,她就把院里的那小块菜地翻一翻,自己买点种子种菜吃。 不加红油的螺蛳粉缺了点味道,却更适合现在的田苗理。 自从做完手术后的这一个月,她刻意避免了重油重辣的食物,现在胃养的还算不错。 更加证明,她单身也很好。 · 第二天,因为小车没电,田苗理只能步行到村口的小卖铺打印需要交给季清闲的材料。 她提着一个很普通的帆布包,里面乱七八糟装着身份证户口本宅基地证房产证之类的。 到小卖铺的时候,田苗理远远地就看见了张美沉。 他站在小卖铺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 田苗理还没走近,听见里面传来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小卖铺老板叫刘芳,比田苗理的妈妈还要大几岁,田苗理一般喊她刘芳婶。 刘芳婶跟她老汉感情不好整个村都知道,她们两口子吵架比吃饭都频繁。 以前遇上她们吵架,田苗理也都会选择站得远一点。 但是今天好像不一样。 因为她们打起来了。 张美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推开门冲进去,抢下了刘芳婶老汉手里高高举起的板凳。 “打人犯法!”他大声喊。 田苗理跟在张美沉后面进去,把刘芳婶拉远了一些。 “这是我家了事,滚开你。”男人脸憋得通红,他用粗糙的手指指着刘芳婶大骂:“连个蛋也不会下,开个板机小卖铺,老子跟上你丢了一辈子人,现在拿些钱都不行……” 他一张嘴就停不下来,还试图从张美沉手里抢板凳,一双眼睛瞪着张美沉:“后生,你不是我村的,甚也不知道就不要管。” 张美沉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用力把板凳从门里扔出去,随后立刻扭回来控制住他的双手:“你打人我就管。” 板凳摔在地上发出爆炸般的响声,动静唬住了刘芳婶她老汉。 他不再动作。 “张律师。”刘芳婶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你不用管,松开他,不要叫他闹着你。” “这是你们家的事,但是刑法第260条规定,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判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致人重伤或死亡,两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张美沉语速很快,说给刘芳婶,也说给她老公:“他再动手可以报警,就医后做伤情鉴定,保留证据,向法院提起诉讼。” 田苗理扶着刘芳婶的胳膊,感觉她颤了一下。 村里人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去法院这种地方,在他们的印象里,去法院打官司大概率都会坐牢。 张美沉一串话把刘芳婶和她老汉都吓得不轻。 一个担心自己会坐牢,一个担心自己老公会坐牢。 总归是能导致家宅不宁的坏事。 田苗理这才顺着刘芳婶的目光,看向张美沉。 小卖铺屋顶的灯被砸烂了,屋子里黑乎乎的。从门口照进来的光也带着独属于冬天的冷气。 光线刻在他的眉眼上,像落了雪。 冷的,定的,严肃的,沉静的。 是跟那个跪在地上帮小猫小狗乞讨食物时不一样的张美沉。 但似乎又是一样的。 有冷风从门口灌进来,田苗理浑身一激灵。 想起刚才张美沉的话,田苗理问她:“他平时也会打你吗?” 刘芳婶没说话,她把手从田苗理的手里抽出来,默默擦了一滴眼泪,然后开始收拾被她老汉砸烂的东西。 玻璃碎片,暖壶外壳,零食香烟洒了一地。 她把东西捡起来,不影响售卖的,就擦干净放回货架上,卖不了的,就团把团把扔垃圾桶里。 田苗理想帮她收拾,张美沉却拉了她一把。 她看他,他摇头,示意她先出去。 等田苗理跟着他出去,张美沉又不说话,只让她看。 即使刚才闹了那么大一通,她老汉还是从收钱的盒子里抓出一大把零钱来。 刘芳婶低着头收拾,没阻止。 “她……”田苗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不能她进去,替刘芳婶拦住那个混蛋,说你不能这样。或者指着刘芳婶说,你怎么能这么懦弱,让他拿走钱,你岂不是白挨打。 可她没有勇气这么做。她既不敢直面一个可能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也不忍心痛斥一个懦弱的女人。 “其实你不需要看这些,给自己增加心里负担,因为你改变不了她,她也不需要你的帮助。”张美沉说:“如果刘芳婶下定决心,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跟她老公离婚。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田苗理看着他,安静地听他说话。 张美沉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如果没人帮她,她也拒人千里之外,她恐怕会一直害怕来自男人的权威,继续忍气吞声。” 田苗理点头。 张美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到田苗理面前:“我给过刘芳婶一张。” 田苗理低头,看清上面的字。 【明和律师事务所 张美沉 律师】 下面写着他的电话、邮箱和地址。 背面是他的业务范围,几乎包括了田苗理知道的全部法务代理业务。 张律师。怪不得刘芳婶会这样叫他。 田苗理收起他的名片,知道了他的意思。 如果刘芳婶需要,他有最好的方法。 · 田苗理没有成功在小卖铺打印好她要的资料,但是张美沉说他可以帮忙。 他这次回怀河村帮他养父张风取东西,也带了不少家当,其中就包括一台便携的打印机。 田苗理连接了蓝牙,把需要填的表格打印出来,认真填写。 她不会用这个机器复印,所以由张美沉代劳。 一张张发烫的A4纸从打印口吐出来,田苗理按照季清闲给她的单子上面的顺序一一核对,整理好。 张美沉还很贴心地送了她一个正好装得下纸的资料袋。 上面印着律所的名字。 田苗理盯着那行明和律师事务所看了会,默默收好。 临走时,田苗理说:“如果你听不懂我们这里人说话,你可以来找我,我帮你翻译。” 张美沉眨眨眼,笑道:“其实很多能听懂,只是你们说话太快,我确实有点跟不上。” 田苗理不解:“张风没有教你我们这里的方言吗?” “没有。”张美沉说:“他大多数时候都醉心艺术,我跟他说普通话,他也跟我说普通话,与其说了方言我听不懂还要给我解释,不如切换语言系统来得更方便。” “好的,帮我打印耽误你不少时间,真的谢谢。”田苗理的疑惑又一次被解开,她就不会再多问,她抱着资料袋要赶紧去交给季清闲,张美沉叫住她。 “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 田苗理说:“刘芳婶她老公骂了你很多不好听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是没听懂,而不是不在意。” 张美沉很随意地问:“那万一就是我不在意呢?” “那你真是好心胸开阔的一个人。” · 把资料全部交给季清闲,田苗理的帆布包顿时清空了很多。 下午,田苗理开始专心收拾除了主屋的其他房间。 扫地拖地,洗抹布擦桌子柜子。 她还在封闭多年的柜子的小抽屉里找到了一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只是因为保存不当,上面蒙了一层灰灰的油膜,颜色也掉得厉害。 照片是站在奶奶家门口拍的,难免拍到隔壁的大门。 田苗理记忆被拉回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会他家儿子,张美沉的养父张风,还没有疯得厉害,没有离家出走,他家两位老人也健在。 田苗理偶尔会替奶奶把种的青椒茄子送过去,换他们家的豆角和西红柿。 她把照片拍下来发给妈妈。 妈妈发来消息说,她知道奶奶家还有另一个秘密基地,藏着她更多小时候的照片。 田苗理顿时被勾起兴趣,追问秘密基地在哪里? 妈妈说,要田苗理自己找。 “我就是找不到才要问。”她干脆给妈妈打过去电话。 “啊呀,你一点点探索精神都没有?”妈妈说:“那你等我跟爸爸过年时候回去再告诉你。” 田苗理掰着指头算:“那还有二十多天了。” “对呀,就二十来天了,你等的哇。” 第4章 第 4 章 在腊月二十七的早上,爸妈终于开车光临了田苗理收拾好的老家。 而田苗理水培的那几颗红薯,也终于在每天不间断的蜂窝煤的温暖下生了几个细小的根茎。 田苗理把发出根的红薯展示给妈妈看。 “你要打造红薯园?”妈妈问。 “不不不。”田苗理说:“我是想等红薯长出叶子,掐了吃。” 妈妈洗好手,准备炸丸子:“费这么大劲,还不如去村口小卖铺买些正经蔬菜吃。” “那不一样。”田苗理有很多理由证明,自己水培红薯这件事非常有价值。 这是她田园生活的第一步。 远离她以前做网红的日子,现在宽松睡平的生活每一件事都能让她心情愉悦。 尤其是,在大冬天培养出红薯的根对田苗理的意义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当然,还有另一个新大陆田苗理没有找到,就是妈妈跟她提过的她小时候的照片。 “到底在哪里?”田苗理守着灶台。当一个丸子从油锅里捞出来,下一秒就会走进她的嘴巴里。 妈妈手握着肉馅,拇指食指挤压成圈,一个圆滚滚的丸子就从虎口出来,滚入油锅。 她看着田苗理,还是那句话:“你不是待见折腾?自己找吧。” 田苗理撇撇嘴。 · 妈妈在炸丸子和豆腐,爸爸在跟村里的老朋友们打听哪家装修队便宜。而田苗理没有找照片,去了村口的小卖铺。 丸子吃多了太咸,她需要买瓶饮料重置一下口腔和胃。 小卖铺还是那个样子,刘芳婶没有打扫这里的卫生。 之前她们吵架时打碎的灯也没有换新的,屋子里还是黑黑的。 田苗理走到最后面的货架,从里面翻出一桶日期最新的盗版大桶果粒橙。 “刘芳婶,多少钱?”田苗理把果粒橙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刘芳婶有气无力地扫一眼:“六块。” 田苗理从口袋掏出一堆零钱,然后找六块给她。 自从上次跟张美沉一起拯救刘芳婶之后,每次来小卖铺买东西田苗理都会悄悄观察她。 她近来精神很不好,眼皮耷拉着,盖住大半个眼球,脸上的皮肤似乎也更加下垂,她的嘴角也压着,整张脸都透出疲惫和乏力。 “苗闺女,你爸妈回来了吗?”刘芳婶接过她手里的钱,问。 “回来了。”田苗理说。 “你们一家一起过年哦。”她又说:“有小孩真的不一样吗?”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刘芳婶第一次主动跟田苗理聊天,田苗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尤其说这种敏感话题。 刘芳婶不能生育,所以她们两口子一直没有孩子。村里不少人都跟她老汉是一个想法,认为刘芳婶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觉得丢脸。 田苗理想,刘芳婶被说得多了,心里总是会难受的。 她被网暴可以退网,刘芳婶被这样说,总不能退出生物圈。 这场持续不断的、长长久久的言语霸凌压在刘芳婶背上很多年。 刘芳婶自顾自嘟囔,大概也不是为了说给田苗理听:“都说女人生了孩子才算完整,不生孩子连活着都没意思,以后也没有人给养老。” “可是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养老啊。”田苗理只想回答她最后一句话,她轻声说:“你有小卖铺,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卖铺也是你的孩子。” 刘芳婶愣了几秒,然后摇头,叹气:“苗闺女,你不到这个年纪,你不懂,我不该跟你说这,你回家哇。” “如果你是我这个年纪,你也不会想这些,是你自己压迫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田苗理说完,默默拎起她的盗版果粒橙出门。 张美沉说的对,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田苗理倏地想起兴川市那场初雪。 她拿着医院的报告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开车回出租屋。 那时的心情如何?是不是也在想,应该忍一次,吃下去那碗米线,她就还是不会遭人非议的那个“事业有成”的大网红。 无论是当时的决绝,还是现在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的后悔,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事情发生后,很多流行的app都被她卸载了个干净,手机号和微信也换了新的。 她强迫自己从过去的生活中跳出来,却又时时刻刻去想。 纷扬的雪花落在她额头,睫毛,鼻尖,嘴唇。 田苗理把脸往羽绒服里缩。 她又回头去看刘芳婶的小卖铺。 她不想活成另一个刘芳婶。 . 田苗理吃饱喝足,又找了半天照片,还是没找到,干脆蒙着脑袋开始睡回笼觉。 睡完一觉醒来,外面的雪又大了不少。 专家天天说温室效应,说气候反复,田苗理没什么感觉,直到下了雪,她才终于觉得冬天来了,只是有些迟。 地面已经被白色覆盖,田苗理从床上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只露了脸在外面。 妈妈从外面推开门进来,手里拿着条咖色的旧围巾。 田苗理一秒认出来是她念大学被疫情封在学校无聊时钩的,距今已经好多年了。 “你把这个补一补。”妈妈把围巾展开,中间漏出一个脱线的大洞。 “啊。”田苗理没动,她不太情愿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 “快些。”妈妈直接上手扒开她死死围在脖子上的被子:“妈妈不小心勾破了才漏了洞,你补一补我还能围。” 补倒是不难,田苗理当时无聊到花钱去网上找人学了各种钩织和补线手法。 “可是没有这个线了。”田苗理说:“不用这么节约,我重新买线给你钩一条新的。” “那好浪费。”妈妈摸着围巾:“这个线还很好,我平时可爱护。” “我拆了勾个帽子吧。”田苗理说:“这个颜色勾帽子也好看的。” “行。” 田苗理终于从被窝出来,顶着大雪又跑去刘芳婶的小卖铺买毛线和钩针。 村里的很多婶婶大娘和奶奶们都爱织毛衣,田苗理也见过刘芳婶织毛衣,理所当然地以为小卖铺会有。 钩针确实有,各种尺寸她都买了两根。但是毛线,刘芳婶说没有了。 她提出装毛线的编织袋,只有底下还剩几坨颜色老气,起球劈线的毛线。 田苗理摸了摸,不是好料子,勉强织个沙发套电视防尘罩还行,但钩围巾会扎脖子。 “好久没有进货了。”刘芳婶说:“我自己不织之后,就没有再专门进过货,时间长了,村里人也都去外面或者网上买了。” “哦哦。”田苗理不要了,她把编织袋裹了几下,放回货架上。 “送你吧,也卖不出去了。”刘芳婶说。 田苗理又打开看了眼,最终还是决定给她三十块钱,拿走那几团毛线。 刘芳婶比早上更加有气无力,她坐在小卖铺柜台后面,撑着下巴刷手机。 田苗理放下钱,她也不急着收,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她闻到了萧条的味道。 具体是什么味道,大概是没有温度的房子,发霉的墙角,以及空了却没有补货的货架。 她朋友不多,但因为拍视频也认识了不少的博主,有人面对镜头开开心心的,私下比刘芳婶还要颓废。 田苗理猜测,出现这种情况不是抑郁就是双向。 于是田苗理不忍心地对刘芳婶说:“不要这样。” “你说的话有道理,但是我不是你这个年纪,我老了,脸皮薄,就是会乱想。”刘芳婶继续刷视频,她手机音量忽大忽小,短视频里搞笑的段子也变得诡异古怪,她抬起眼皮,言语刻薄:“没有人会不在乎别人的说法,就像你,大网红,你既然不在乎,躲回老家来干什么?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说自己得放过自己吗?那你继续更新啊,别人骂你几句假吃骗钱,你就逃避现实断更,你又比我多有出息?” 她突然冒出来的一堆话比屋檐上结出的冰锥都能扎人心,又痛又冷的,扎得田苗理猝不及防。 她好心劝她走出来,她却揭她底,饶是田苗理脾气好软包子,也受不了这一番话,她先是错愕,然后脸一下涨得通红,胸腔都开始剧烈起伏。 “你有出息,整一怀河村你最有出息行了哇,谁都比不上你。”田苗理说完,扛着编织袋大步跑出去。 她往坡上跑的时候雪地靴打滑,尽管尽力扭动身体也依旧狠狠摔在地上。 这么一摔,她在刘芳婶那受的气都散了,只剩下疼。 地面上的雪和泥土混合,摔倒后毫不留情地粘在她的脸上手上羽绒服上。 田苗理先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没人看见才提着编织袋爬起来。 太狼狈了。 她本来可以不摔这一下,她跑出来干什么,她完全可以不跟她争辩。 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才会这么生气,明明刘芳婶说的就是事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脾气变得不好。 田苗理讨厌这样的改变。 平复了心情,她把手上的泥往编制袋上抹。 等手干净了,她才又去拍身上的。 这时候田苗理才感慨,幸亏她的羽绒服是巧克力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沾上去也看不太出来。 她给自己收拾好,继续往上走。 离家门口还有十来米,田苗理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扭了几下,也摔倒在地。 是张美沉。 她窝在家写红薯观察日记好多天,也就好多天没有见到张美沉。 隔壁总没动静,她自然而然以为张美沉回去陪张风过年了。 “咚”地一声响,是张美沉爬起来又摔了下去。 姿态甚至不比刚才田苗理优美。 起码田苗理是正面朝下摔的,他简直是在地上滚了一圈,连头发丝都沾了泥。 田苗理推测自己摔倒的时间,心里肯定张美沉没见到她摔倒的模样。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她出丑时没人看,别人出丑时她看见了。 田苗理远远地看着,等着他自己爬起来,但总有人比她热心。 妈妈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轻轻松松把摔成一滩的张美沉拉了起来。 田苗理跑过去。 “走路慢些。”妈妈边说张美沉,边看向跑过来的田苗理,又对着她也说了一遍:“你也慢些,看摔成啥了。” 张美沉原本在扒拉头发,看见田苗理出现,他笑了笑。 田苗理也顺着她们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衣服边缘的泥有些干,颜色突兀像给整块污渍描了个边,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一样。 田苗理的笑容彻底、完全地转移到了张美沉的脸上,她板起脸,冷冷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是心胸开阔一个人,看看这个笑容,多么欠揍!多么邪恶!多么冷嘲热讽! 第5章 第 5 章 虽然很不想承认她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能摔跤,但结果就摆在那里。 奶奶留下来的洗衣机是双筒,一个洗,一个甩干。洗的那个筒上面用来压住衣服的塑料盖早已不翼而飞,如果田苗理把羽绒服扔进去,很大概率会在洗一半的时候把衣服甩出来。 所以田苗理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她需要在下着雪的寒冷的冬天,手洗干净一件长款羽绒服。 难度不亚于让她生吞一只大象。 田苗理根本没理张美沉,她快速回家把脏的羽绒服换下来,趴在窗户上,等着屋里的水烧开,顺便透过大门缝隙看张美沉到底在跟她妈妈打听什么。 · 在怀河村住了三个月,过年前,张美沉终于在车棚的柴火堆里找到一支属于张风的画笔。 笔杆上原本的油漆已经脱落,但靠近末尾,小小地刻着“张风”两个字。 这支笔那么普通,只有笔尖残存的干掉的一点红色颜料。 他猜测当年张风离家出走之后,家里把他的全部东西都当垃圾处理干净了,导致他这次回来找东西的过程异常艰难。 ——当然,张风一开始交待他的任务就十分含糊。 “好儿子,你回到怀河村,帮我找一抹红色。” 红色范围太大了,一床红色的被子?一个红色的灯笼?一个红色的碗?还是别的什么红色的东西。 他想继续追问,但张风转头已经沉浸在他的艺术创作中无法自拔。 对方显然是故意不想告诉他,张美沉再怎么问,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他叹了口气。 从那天起,张美沉迅速处理完手头上的案子,来到这个从未踏足的养父的家乡。 怀河村离兴川市的距离不近。考虑到张风在兴川市需要用车,他只能把自己那辆二手代步车留给他,自己坐了高铁,先到省会城市换乘,再到县里,又在县里找了回村的公交车,辗转才到怀河村。 好在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张风的名号在村里依旧很响,只要他跟村里提起张风的名字,村里人都会说两句话: 一句是:“啊,原来疯儿子没有死。” 第二句是:“啊,原来疯儿子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热心的村名在感慨的同时,也提供给他很多便利,他们把疯儿子的儿子也当成了小疯子,不仅给张美沉指明了张风家的具体位置,还帮他介绍了危房改造的装修队,不仅符合标准,而且有性价比。 张美沉不在意他们到底把自己当成疯子还是傻子,总之,他回村的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是好事。 张风除了红色之外就没有给他提供更多的线索,所以张美沉按照他的独特习惯——每一样他的个人物品,都会刻上他的名字,专心帮他找一抹红色。 可惜,他在村里找了这么长时间,也只找到一支画笔。 其实张风不算疯子,起码在艺术家这个领域,跟其他人比起来,他还是很清醒的一个人,反正张美沉是这么认为的。 他好好地把张美沉这个活人养大了,这就是最直观的证明。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跟着张风,张风是大乞丐,张美沉就是小乞丐。 后来大概发现张美沉这个跟屁虫不仅生命顽强,还甩也甩不掉,张风才大发慈悲地把他藏在垃圾堆里的艺术品拿出来卖掉,买了房子,落了户,换来两人的父子关系。 张风总在画画,但他的画从来也不是画给张美沉看的。 张风的原话是:“真正懂我的人才能明白我,你对我的懂还停留在肤浅阶段。” 张美沉感觉他说了句屁话。 有很多有钱人会慕名而来买张风的作品。 他认为这些有钱人也不明白他,只是在自以为明白他。 所以当他找到那只画笔,尤其是既刻着他的名字,又有一抹红色的,跟他的职业强挂钩的画笔,张美沉以为找到了张风要的东西。 他把画笔拍照给张风,找他确认他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张风回得很快:【不是。】 张美沉这才觉得,他说的也对,他大概确实肤浅地懂他,也是一个自以为明白他的人。 收起手机,张美沉握着那支画笔发了一小会呆。他并不觉得气馁,毕竟从张风给他布置任务,说出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拉长战线的准备。 得到否定答案,他把画笔放到他带来的收纳箱里,继续跟村里的邻居打听,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 不知道张美沉问了什么,田苗理听见妈妈说:“这事你得问我老公,他还在外面,一会就能回来,要不你先进来坐一坐?” “谢谢,不进去了,等叔叔回来我再来打扰。”张美沉很客气地说。 田苗理趴在窗户上的姿势几经变化。妈妈跟张美沉说话时间太长,她已经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变得无趣,动作早已没了样子,她手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瞌睡。 “阿苗。”妈妈隔着玻璃的叫声传入她的耳朵。 田苗理顿时清醒,看她。 “去你建华大爷家把爸爸叫回来。” 妈妈说的建华大爷叫张建华,跟她爸是发小,家住小卖铺后面的院子。 田苗理不想去,路那么远,下了雪,虽然停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况且,她唯一的一件羽绒服已经共荣牺牲。 “人家不是说可以等爸爸回来么。”田苗理拒绝道。 “去哇,叫爸爸回来吃中午饭。”妈妈说。 田苗理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都下午三点了,早过了午饭时间,吃下午茶还差不多。 “都这个点了,爸爸说不定都吃过了。”田苗理继续找借口。 她看妈妈,也嗔怪地看着张美沉。 他怎么有那么多话要问。 “不用了阿姨。”张美沉跟田苗理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对不起,真的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他脚步匆匆,看得出来他也很急着要回去。 很好。田苗理想,该走就走,他很识趣。 妈妈没留住张美沉,她看着张美沉转身回到隔壁院子,关上大门之前还冲她点头。 “可有礼貌了这孩的。”妈妈边从大门口回来,边跟田苗理说:“你就懒吧,回老家住了这么多天你都胖了。” 田苗理撇嘴。 以前她当网红,三天吃一顿饭,妈妈一见她就说她瘦,现在生活规律,她终于胖了一点挤入标准体重大门,妈妈又开始说她胖了。 难伺候。 不过田苗理很清楚妈妈的口是心非。 果然,半个小时之后,妈妈给她端过来一大碗满满都是丸子的丸子汤。 “给你少加了一点点醋,”妈妈说:“妈妈刚去小卖铺打的新醋。” “这个季节哪里有新醋,”田苗理边用筷子搅动丸子汤里的粉条和海带,边说:“肯定是刘芳婶骗你了。” 刘芳婶的小卖铺连毛线都没了,怎么会有新醋。 “她老汉从外面打回来的,”妈妈说:“两大缸,刚才妈妈收到群里的消息,说有新醋,赶紧就去排队买了。” 田苗理还是不信。 就刘芳婶老汉那股不输她的懒劲,他能想出从外面买醋回来卖? “不过幸亏我去的早,我刚买完,再去的人都没了。” 田苗理根本不需要等妈妈说下去,她已经猜到事情的发展:“肯定是他们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把醋坛子都打破了。” “嘿,你可是说。”妈妈说:“群里都在看热闹,说他们家小卖铺现在都被醋淹了,不用靠近都能闻见醋味。” 妈妈拿出手机,找出群聊给田苗理看:“新来的那个村干部去调解了。” 田苗理看着群里村名发出来的一张张现场照片和视频。 季清闲穿了件普通的黑色棉服,站在刘芳婶和她老汉中间,一边劝说两口子不要吵架,一边请求围着的村民帮忙收拾。 单薄的身型加上一口偏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夹在大嗓门的说着北方方言的一群大汉里,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田苗理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他一个外地人要考公考到这种山沟沟里来,如果不是追求什么伟大志向,考个南方普通地方的公务员比在这里过得更容易。 “没有人帮他说话。”田苗理说。 “他刚来,村里都排挤他。”妈妈说:“你赶紧吃完饭,去帮帮人家。你们是同龄人,你又是咱们村的大网红,你去说肯定管用。” 妈妈向来是个热心肠,她最见不得别人被欺负。但是为什么出头的是她,田苗理瞪大眼睛:“我才不是什么大网红,快不要说了,别人还笑话了。” “去吧去吧,做人不要这么冷漠,不想去帮他说话就去看看热闹,正好去把爸爸叫回来。” 妈妈拐了个大弯,最后还是想让田苗理去叫爸爸回来,好让爸爸能回答张美沉的问题。 “我羽绒服都泡水了。”田苗理不情不愿地开始穿雪地靴。 她话音都没落,妈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套着防尘袋的崭新的羽绒服。 “穿吧,本来是给你买的过年新衣服,早穿两天没事。” 她帮着田苗理摘掉外面的防尘袋,拉开拉索,撑起袖子让她套上。 田苗理撇着嘴,穿上袖子。 这种妈妈给买过年衣服的情节从她大学毕业工作就再没有了,她总说自己挣钱了,不再需要妈妈给她花钱。 可当妈妈拿出帮她准备的衣服时,田苗理终于还是酸了鼻子。 被老板骂,被粉丝骂,看着账号的粉丝数量成倍成倍的减少,躺在医院病床上,那么多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哭过。 明明不是什么悲伤难过的事情。 她低头,看着妈妈转到前面来,帮她把拉链拉上。 妈妈说:“我买醋的时候,刘芳婶跟我说,你是咱们村的大网红,你平时带货村里人都可相信你,跟着你买了很多好东西。就算你现在不拍视频了,他们也还是觉得你就是网红,是名人,你说话管用。” “阿苗,人总会遇上困难的,总归是我帮帮你,你帮帮我。小季领导是个好心人,村里都知道,你帮帮他,他以后也能多帮帮村里。” 第6章 第 6 章 雪停之后,天空晴朗起来。 原本暗沉地压在头顶的雾都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澄净的蓝色。 同一天,田苗理第三次踏入去往小卖铺的路。 这次下坡她走的很小心。 看见可能会打滑的地方就蹲下来慢慢挪动或者干脆从没有水泥覆盖的土路上绕过去,虽然到小卖铺的这段路她费了一些时间和力气,但她没有再摔跤,也保住了新的羽绒服。 跟妈妈说的一样,她不用靠近就闻见了从小卖铺那里传出来的醋味。 浓重的味道聚集,没有了平时的香气,只剩下酸和呛,逼得人倒牙。 田苗理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起来,拉紧绳子收紧帽口,好让除了眼睛之外的五官都被保护在羽绒服帽子里,避免被酸味腐蚀。 她没有进入小卖铺,只是跟村民一起挤在外围看热闹。 原因也很简单,她刚跟刘芳婶吵完架,现在她单方面宣布要跟刘芳婶冷战,冷战的内容之一就包括不会进入她的小卖铺。 至于妈妈交代她要去帮季清闲说话的事情,田苗理决定不冲动,从长计议。 站在田苗理旁边的男村民1号说:“刘芳这事做的不对,再怎么说,也不能打她老汉吧,女的打男的像甚样道?” 男村民2号很快接话:“就是说了,本来是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现在还打人,跟个泼妇一样,这种媳妇娶了干甚?” 男村民3号揶揄道:“人家会挣钱呀,你老婆要是能像刘芳这来挣钱,你不就能在家躺着了?那谁家老婆不就出去打工了,挣的钱又给儿子买房又给儿子买车。” 男村民1号打断他:“女的还是不要往外面跑,虽然她挣钱,能请保姆,但是老娘在家还是没人照顾,保姆也虐待她。” 田苗理听者他们的对话,心里冷笑。 好赖话都让你们说了,怪天怪地怪女人就是不怪自己。 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低着头,声音混在人群里:“我看她老汉也是个没本事的,打女的跟牲口有甚区别。” 她说完,赶紧抬起头,跟周围的村民一起转过来转过去寻找这个“反对者”。 有人应着田苗理的话:“是男的先动手,怎么这时候先动手的有理了?” 田苗理不管人群骚动,继续换个位置和稀泥:“他先动手肯定是有原因了,谁会平白无故打人,她老汉平时那么老实一个人,肯定是叫逼急了。” 之前男人们一起说话没几个人反驳,田苗理加入战局后,反而帮他们引来不少人围攻。 “就他还老实人?”女村民说:“我来买东西看见好几次刘老汉来偷钱。” “拿自己家的钱怎么能叫偷呢?” 田苗理躲在人群里:“照你这么说,咱们都是一国家的,也都是自家人,我偷你东西也不叫偷?” 吵架重心被彻底带偏,之前说话的男村民123号早被众人怼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灰溜溜地走了,剩下一群人继续辩论他们到底是不是一家人这个问题。 男人走了好几个之后,身边的空气都清新不少,起码那种烟味混着酒味混着什么其他不知名的臭味的浓度减少了很多。 田苗理仗着自己混在男人堆里身量小,钻过来钻过去,没人注意到她这个搅屎棍。 她慢慢地挤到前排。 来劝架的季清闲早就被搅进战局,刘芳婶和他老汉隔着季清闲这个大活人又动起手来。 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几乎全打在了季清闲身上。 “苗闺女,”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大娘眼尖地看见田苗理,很热情地打招呼:“之前跟着你买的辣椒酱好吃,我一次买了好几箱,快吃完了,想再买结果你主页橱窗空了,怎么回事?” “我不卖货了。”田苗理抱歉地说:“可以跟着其他主播买的,我们卖的都是一样的货。” “哎呀,我们就相信你,谁知道其他人卖的是不是假货。”大娘说。 “那我问问老板。”重点不是这个啊喂!田苗理在心里呐喊,怎么看热闹还带走神的。 她没理大娘喋喋不休的夸她有本事的话,往前迈一步,拉着季清闲的衣服,把他从巴掌阵里拽出来。 “你傻啊。”田苗理说:“站在那由着他们打你。” 傻不愣登的青年推推眼镜,脸上是红肿的指头印,他说:“村长派我来调解,我说话他们好像听不懂,想着大概他们打着打着就消气了。” 田苗理恨铁不成钢,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人。 她翻遍了脑袋,才硬邦邦地说:“基层工作不是你这么做的,你这样劝架替人挨打没用,别人都懒得搭理你。” 季清闲一副迷茫的样子,田苗理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拎起墙边竖着的扫帚高高地扬起来,用力砸在刘芳婶和她老汉之间。 扫帚上的枝条擦着两人脸过去,泥水也沾了他们一身。 “别打了,整一村的福气都叫你们打没了。”她吼道。 · 季清闲低低地“哇哦”了一声。 四周一片寂静,他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女生,心里油然而生的一句话是: “她好勇敢。” · 但田苗理一点都不勇敢。 她羽绒服帽子上收紧的拉绳随着她的动作松动,露出里面一张红润白皙的小脸来。 田苗理吼完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害怕对上刘老汉仿佛要吃人的眼神,干脆很装地仰起头,不跟任何人对视。 她跟平时视频里的形象差不多,只是出镜还是会画一些淡妆。虽然奶奶去世后她就没有再回来怀河村,但听妈妈描述,村里看她视频的人应该挺多的。 所以当她出现,周围的人很快就能认出她来。 “苗闺女来了。” “看看网红怎么说?” 村民七嘴八舌地说话,轻轻松松就把田苗理架在最高处。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连季清闲也看着她。 被一堆炙热的眼神盯着,田苗理打算先硬着头皮处理问题源头,她看向刘芳婶:“为什么打架?” “他打我。”刘芳婶说着,还理了理掉在脸上的碎发。 实际上她理也没用,她的头发被她男人抓得乱七八糟的,理了这一根,还会有其他的掉下来。 “我问,为什么。”田苗理又问了一遍。 “她要跟我离婚!”刘老汉说。 “我没有问你。”田苗理冲他吼,她果然还是不想听男人说话。 刘芳婶结结巴巴说:“他偷我钱,我不跟他过了。” “要离婚?”田苗理问。 “是。”刘芳婶很坚定地说。 “他不同意?” “他要我全部的钱。” “你不给,他不离?是这样吗?” “是。” 当周围没有人再说话,田苗理就能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该干什么这件事情上。 她迅速完成了跟刘芳婶的对话,然后想起张美沉给她的名片。 小小一张卡片上写着很多东西,业务范围中,就包括一项“婚姻家事”。 · 她带着刘芳婶,后面跟着季清闲,一起去找了张美沉。 话题中心的主角之一被带走,其他人没了热闹可看也就散了。 季清闲上坡的时候还回头一直注意村民动向,确定后续没有再闹起来。等他转回去,田苗理已经带着刘芳婶甩开他很长一段距离。 他追上去,跟田苗理说:“谢谢你。” “不用。”田苗理说。 “我刚来怀河村没多久,很多人和事我都不熟悉,今天这种情况是我第一次遇见。” “村里有些排外,”田苗理叹口气说:“你别介意,熟悉了就好了。” 她们说话,刘芳婶在旁边不发一言。 田苗理用余光撇她,还是决定把冷战继续下去。 到张美沉家门口,季清闲上去敲门。 张美沉是端着饭碗出来的开门的,见到来人他好像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天。 “进来坐吧。”他说。 · 这还是从疯儿子走之后,田苗理第一次来到隔壁院子。 院子修得很好,外墙铺了白色的瓷砖,屋子的门窗都换了新的。 往里走,屋子里装修简约,灰白色调,但在冬天未免有些冷清。 张美沉去厨房放下碗筷,招呼几人在沙发上坐下。 季清闲是陪着刘芳婶来的,最后事情的处理结果他得了解,然后向上汇报。 而田苗理是个完全的闲人。 妈妈交代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不想再继续待在屋子里打酱油。 于是等张美沉专心询问刘芳婶问题的时候,她顺势就溜出了屋子。 村里没有要求整改危房之前,他们两家房屋侧面有一部分墙体是共用的。 奶奶家的那块区域连着旱厕,臭气冲天,田苗理很少过去,但一墙之隔是一颗枣树,她又总想去摘。 于是当年的她在土墙上挖出很多个小的凹洞,用毛巾系住鼻子和嘴巴,爬到树上摘枣。 田苗理按照记忆,从张美沉家院子绕到后面去。 枣树已经挖了,就像奶奶在的时候,村里要整改旱厕,把旱厕也填了。 所以她童年时上蹿下跳天天想着摘枣的地方早就成为了一个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 只是老墙有一部分没有拆了重建,跟新砌好的墙中间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 田苗理走过去,雪地靴踩在盖了雪的干枯树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本来想从缝隙的视角看看奶奶家是什么样,却在墙根底下,两家院子的连接处,看到一个被泥沙覆盖的泡腾片瓶子。 第7章 第 7 章 当淡黄色的糖片被丢入一杯水中,无数的气泡会从糖片中升起,抢着上浮,在水面炸出泡沫。 随即,清爽中带着工业糖精的味道会在附近一小片范围充盈起来。 田苗理看清瓶子上的字,好像也被拉入了过去无数个在奶奶家待着的夏天。 她会端上一杯刚泡上泡腾片的糖水,坐在院子前的椅子上发呆。 或者干脆不泡水,把糖片一整个丢入嘴巴里,口水激出的泡沫很快就会填满整个口腔甚至是喉咙。 无聊的时候,她会故意让那些泡沫从嘴角流出来,学着电视剧里样子假装中毒。 奶奶第一次第二次还会上当,之后就知道她在玩了。 想起奶奶,田苗理总会不由自主地恍惚。 奶奶患慢性病很多年,其实她并不算什么高龄,但奶奶坚持认为,自己年纪大了,就是该得病的年纪,所以就算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心态十分的好,也许是被网上的各种鸡汤和段子洗脑了,田苗理总觉得像奶奶这样乐观的人总会长命百岁。 所以奶奶的突然离世,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奶奶过世那年她毕业,做自媒体还不算成功,全平台粉丝加起来也就十万出头,她着急想做出成绩,想涨粉丝,想挣钱,就签了那家公司。 年少无知时,总以为社会上的人不会骗她一个穷学生,所以面对公司画下的大饼,她没仔细看过合同就着急签约。 而公司也非常坚持“你在前方拼命,我在后方拼命”的原则,当田苗理说出奶奶去世想请假回家的时候,公司的经纪人第一次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她。 “田苗理,你以为你是谁?我们整个组都在为了你惨淡的数据发愁,你却在这种时候提出想请假回家半个月?”男人劈头盖脸地给她一顿骂,让田苗理第一次意识到社会的残酷。 经纪人拿捏着她责任心强,不好意思撂下整个组自己请假回家的心理,软硬皆施,硬是让她在最关键的时候留在了兴川市,没有回到奶奶身边。 难过是肯定的,虽然爸爸妈妈都没有怪她,但是田苗理自己心里过不去。 她总用“就算她赶回去奶奶也不会起死回生”这套说法来安慰自己,可有些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 那份她年少不懂事签的合同最终还是让她离开了这个行业,当年一边读大学一边拍视频做起来的账号也拱手让人。 仔细回想起来,她做的确实很失败,害人害己。 好在她已经决定不干了。 田苗理呼出一口浊气,附身捡起夹在缝隙中的盒子,她用手蹭干净表面的灰尘,经久褪色的字体显现。 里面的东西摇晃,撞在瓶壁发出细微的响声。 她试着打开瓶盖,但日月侵蚀的瓶盖失去了齿轮的摩擦力,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给我吧。”身后传来声音。 田苗理转身。 张美沉背着光,站在她身后。 她看见了他身上随意套着的臃肿的灰色夹棉居家服和脚上的拖鞋。 跟她印象中光鲜亮丽的律师形象大相径庭。 她把手里的瓶子递给他。 张美沉拿过来看了眼,用袖子套着手指去拧动瓶盖。 一开始有些打滑,但最终还是打开了。 瓶子里掉出一颗布满黑色霉斑的泡腾片,和一片早已风干的红色的小花花瓣。 泡腾片很快落地,砸进雪地里,那朵花则在空中漂浮旋转,缓慢落地。 . 田苗理低头去捡泡腾片。 原本应该是淡黄色的糖片有一半都被霉菌覆盖,但也早已风干,只留下黑色印记,闻起来,泡腾片失去了原本的味道,还带着股淡淡的泥土的腥臭味。 她捡起来泡腾片拿在手心,想去跟张美沉要回她的瓶子。 · 又是一抹红色。 张美沉亲眼看见田苗理捡起那个半只脚属于他们家,半只脚属于田苗理家的瓶子。 如果硬要归类,那个泡腾片瓶子和里面的东西应该有一半属于他。 但是显然,张美沉和田苗理的目标并不一致。 在田苗理去捡那颗泡腾片的时候,张美沉去屋子里拿了手机,又出来。 风干花看起来一碰就会碎,他需要先给张风确定,再考虑要不要带给他。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照片】 他对这多小花并不抱什么期待,毕竟连自己的画笔都不要的人,应该不会在乎这种春天随处可见的野花。 张风很久没有回消息,张美沉就蹲在地上一边看着花一边等。 花瓣边缘稍有残缺,难以辨认到底是什么品种。 田苗理看见张美沉盯着花瓣看,把她想要的瓶子随手放在雪地上。 她犹豫地想问张美沉还要不要瓶子,但看对方毫不在意的样子,趁他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她迅速捡起瓶子,把泡腾片放进去,然后收在口袋里。 他看得入神。 田苗理跟着他看了一会,说:“应该是夹在书里做的标本,自然飘落的红色花朵,干枯后颜色会褪成黄褐色。” 张美沉听完眼睛一亮,这就说明,这朵花瓣有很大概率不是巧合。 也就在这时,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发出一声提示音: 【张:好儿子,这是第一抹红色,恭喜你万里长征终于迈出去了第一步。就把这个当成为父给你的第一条线索吧,继续找,继续加油!】 好像终于把潘多拉魔盒的盖子撬开一道缝隙,长时间的工作终于有了突破口,张美沉收到他消息的瞬间就兴奋起来。 他看着站在一旁的田苗理,乐道:“谢谢你。” “没事,应该也不是我的东西。”田苗理不理解他在高兴什么,说:“我小时候对这种制作植物标本的事情不敢兴趣,所以这片花瓣能掉在我的泡腾片瓶子里,大概纯属巧合。” 她也很纳闷。 看瓶子里泡腾片的状态,这个瓶子应该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一片花瓣的标本,真的能随着瓶子保存这么久?还能不被霉菌腐蚀吗? 但她还在若有所思时,就见张美沉用指头小心捏起那片花瓣,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起来。 田苗理也跟着他看。 大概很新鲜时就被做成了标本,花瓣的纹路都还很清晰。 红色依旧抢眼,尤其在张美沉粉色掌心的衬托下。 田苗理连呼吸都放的很轻,生怕她一个吹气就毁掉这片别人珍视的花瓣。 “不是巧合。”张美沉说。 田苗理“嗯?”了声。 “请问,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品种吗?”张美沉并没有回答田苗理对于巧合的疑问,他的视线越过掌心的花瓣,跟对面也在看的田苗理对上。 田苗理看着他睁大的带着渴求的眼睛,呼吸停了一瞬。 他们离的好近。 近到她几乎可以数清他有几根睫毛,能看见他鼻子上冒出来的几粒黑头。 ——当然,也顺便担心自己的黑头有没有长得特别明显。 意识到自己跟一个男人挨的太近,她急忙直起腰。 总之,她支支吾吾半天,说道:“就是野花吧?” “野花也是有品种的。”张美沉认真地说,“比如长在长茎上开白色花瓣黄色花蕊的小花,等花期结束,会变成褐色带着倒刺的长条,人走过,会粘在衣服裤子上,你如果恰好在开花时看见,会叫她野花,但等看见衣服上沾满的倒刺长条,你就知道,这是鬼针草。” “是?”田苗理拖长音调问。 “是啊。”张美沉笑道:“我现在同意你们的说法。” “什么?” “张风是个疯子。” 田苗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张美沉解释:“他让我用这个随手捡到的花瓣当成线索,去帮他找别的他想要的东西,这不是疯子干出来的事情吗?” 田苗理看着那片小小的花瓣,心里却在想,确实很疯,父亲疯,儿子更疯得厉害。 她想笑又不太好意思,只好腼腆地抿着唇,点头。 “没关系,想笑就笑,我不会告状的,”张美沉说:“而且,张风应该也并不在意别人说他是疯子这件事。” 张风是他的养父,但他却能毫不避讳地呼叫他的大名,田苗理对此惊讶。 他甚至没有听张美沉称呼他为“爸爸”过。 她又有些羡慕这种关系。 张美沉观察着她的表情。 看着她一会惆怅一会更惆怅。 · 原本两人安静的观察实验被田苗理的小声惊呼打断。 “我忘了!”田苗理突然说了一句,赶紧跑去找刘芳婶。 张美沉出来,把刘芳婶和季清闲晾在里面? 这不好吧。 “他们已经走了。”张美沉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 “这么快?”田苗理惊讶。 “是的。”张美沉说:“刘芳最终决定,还是不跟他男人离婚。” 田苗理瞪大眼睛:“为什么?” 张美沉说:“她不知道离婚后该去哪里。” 刘芳婶是家里穷从小被卖给刘老汉做媳妇的,所以她的户口就在怀河村。 她跟她老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如果离婚,她既无法回到生父母家,怀河村大概也容不下她。 她除了怀河村的小卖铺外就没有个人资产,emmm,也可能小卖铺也并不属于她,比起离婚后离开这里,还不如一直忍着,起码有个容身之处。 田苗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现在早就把要跟刘芳婶冷战的事抛在脑后,说到底,刘芳婶是个可怜人,她同情她。 “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张美沉说:“季清闲托我告诉你,危房改造的补贴大概会在年后统一发放,他还让我问你,你们有没有找好装修队?如果没有,他可以帮你推荐。” “好的,不用,谢谢。”田苗理发着愣。 “所以,”张美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一个雪球,轻轻砸在她肩膀上,强迫田苗理回神:“打雪仗吗?” 第8章 第 8 章 他真的很小学生。 这是田苗理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随后,根本来不及多想,又一颗雪球砸在她胸口。 遇上障碍物崩开的雪团散开,细碎的冰晶跳跃田苗理羽绒服的边缘,落在脖子上,冰得她一哆嗦。 “年轻人想那么多干什么?”张美沉笑得更灿烂了,他好像对田苗理被砸一次不躲还要被砸第二次的无动于衷感到新奇:“你天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把自己搞得闷闷不乐,不值当啊。” 在他丢过来第三个雪团时,田苗理很迅速地弯腰,她省略了团雪球这个打雪仗非常仪式感的动作,直接捞起一把雪,用力一握,对准张美沉丢出去。 “我没有闷闷不乐。”看雪球正中张美沉脑门,她说。 “嗯哼。”张美沉不说话,抬手扫扫头上的雪,立刻握着雪球反击。 有那么一瞬间,田苗理还是希望他追问下去的,这样她就能找个借口把自己一肚子想说的话吐个干净。 她想,她依旧不太乐意跟男生说话,但如果他一直不厌其烦地问,她会勉为其难地说出来。 可他没有追问。 田苗理又郁闷了。 天黑后村里的一排排路灯亮起来,昏黄的灯光中,她们之间的气氛安静下来,只留下雪球击中身体或者落在地面的砰砰声。 她们从张美沉家的院子打到外面,又下坡,打到地方更加宽阔的村活动中心门口。 不知不觉间,又有好多小孩加入他们,有人愿意跟张美沉一组,也有人跟田苗理一组,没人在乎哪边人多不公平,只是心无旁骛地捏起一颗雪球,打倒对面的敌人。 “阿苗姐,我们停战先!”田苗理这边一个小孩喊:“我觉得我们需要休息。” 田苗理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突破重围,挑选了一根健身器材的粗杆躲在后面,从口袋掏出一张手帕纸,展开挥了挥。 “她们投降了!”张美沉那边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喊。 “没有投降!我们没有投降!”刚才跟田苗理说话的女生立刻说:“我们申请暂停,奥运会都可以暂停。” 几颗雪球砸过来,表明他们的态度。 就在田苗理以为她们的暂停提议不会被接受时。 “好了好了。”田苗理听见张美沉说:“暂停就暂停,我们也休整。” 田苗理隔着柱子看他一眼,又迅速回归队伍。她现在是她们小队的队长,她要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中制定打人策略。 她掏出手机看了时间,正常的晚饭点。 “你吧,你跑的快。”田苗理指指一个小女孩:“记住对面的人,等会一开打你就偷偷溜走。” “我们要给他们使绊子?” “对。”田苗理说:“你去挨个告诉他们家长,说他们寒假作业没有写完还在外面疯玩,而且还不回去吃饭。” “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他们家长叫他们回家吃饭,这样对面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就可以赢了。” 一群围着田苗理的小朋友纷纷石化。 “好卑鄙。”一个小孩说。 “那你去那边,”田苗理指了指也围在一起的张美沉一群人:“去告密吧,如果你想做叛徒的话。” 她们这边的小孩听完田苗理说话,齐齐瞪着他。 小孩年少无知的正义感让他无法接受自己做叛徒。 “啊,可你就是很卑鄙啊。”小孩瞬间脸红,他咬咬牙:“如果我真的去告密呢?” 田苗理严肃:“那我就亲自去你家告诉你家长,你寒假作业没有写完就出来疯玩。” 小孩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田苗理,被田苗理的不要脸打败了。 田苗理被他脸上的挫败取悦。 没错就应该这样,是时候让她这个被社会毒打的邪恶大人来毒打这群天真的小孩。 “还有人有意见吗?”田苗理问。 “没有!”小孩们齐声说。 这种场景让田苗理想起电视剧里孙悟空在花果山带领一帮小弟的情形,原来如此爽。 她双手从地上捧雪,捏起一个大大的雪团:“那么,开战!” 事实证明,田苗理的决策十分正确,等到对面的小孩一个个被家长领走,只剩下包括张美沉在内的三两个人时,他们终于主动投降。 田苗理发出反派的桀桀桀笑声。 她很久没有这样运动过,跟着一帮精力旺盛的孩子去跑去跳,在冬天出了一身的汗。 浑身都是轻松自在的。 “我们赢了!”小孩们喊着,欢呼着,像要把天给震下来。 张美沉有些无奈地看着被围在中间庆祝的田苗理。 她脸上挂着很单纯的笑,被小孩哄着,笑得整个人往后仰,又被小孩接住。 他如果视力再好一些,周围的路灯再亮一些,或许都能看到她的后槽牙。 “你赢了。”张美沉气喘。 他跟着小孩喊:“阿苗姐,求放过。” “你不行!”田苗理那边的小孩一起嘲讽他。 张美沉:“……这话我有点不爱听。” 也确实很晚了,田苗理挥散一帮小朋友,独自走到张美沉面前:“谢谢,我玩的很开心。” “我不太开心。”张美沉说:“怎么能把我们这里边的人叫走?不带这么玩的。” “你也没有制定规则,没有规定说过我不能这么玩。”田苗理说。 她认为很正常,她是天蝎座,核糖说,她这个星座天生腹黑,一肚子坏心眼。 如果她不使坏,岂不是白被污蔑。 “我服了。”他说:“你等会,我去买饮料。” 正好离小卖铺不远,他去买了两瓶可乐,回来的时候,他看见田苗理正在漫步机上来回荡。 昏黄的路灯自上而下把她笼罩住,一些稀薄的雪花从头顶的枯树枝上落下来,印在灯光里,有一些掉在田苗理头上。 他能看清她飘扬的发丝。 和打在地上的影子。 “阿苗。”他叫她。 她抬头。 · 两人一起相跟往坡上走。 晚上视线不好,为了不重蹈摔倒的覆辙,他们都走的很小心,很慢。 走了走,田苗理停下来歇脚。 经过突然的高强度的跑跳,她腿酸得不行,尤其是还要爬上这个很陡的坡,她更是两个腿肚子直打颤。 她喝了口可乐,让气泡充斥口腔,即使咽到肚子里,也会从喉咙跑出来,打一个甜的嗝。 直到刚才张美沉跟着小孩一起叫她阿苗,田苗理才意识到,她似乎一直没告诉张美沉她的名字。 她说了,加了他的微信写上备注,勒令他不许再叫她阿苗。 “好的。”他说。 . 快到家门口,张美沉看见田苗理停在空地的车。 车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挡住了车的前挡风。 “及时除雪。”他提醒道。 田苗理往自己的小车看,旁边停着的是爸妈的车。 爸妈车上没多少雪,显然已经除过一次雪。 她在思考有没有这个必要。她的车现在没电,等安装充电桩还要等到翻修完院子,说不得到时候天气就已经暖和了。 “你的车是隐藏门把手,小心冻坏了打不开。”他说。 “好。”田苗理补充一句:“谢谢。” 张美沉看着他笑:“我明天就回兴川市了,回去陪着张风过年。” “哦哦。” 张风是他父亲,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过年也是应该的。 田苗理低着头。 等心情平复,冷静下来,她还是担心刘芳婶。 她根本没办法不担心啊,她连看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可乐瓶子都会想到她。 如果张美沉回到兴川市,而此时刘芳婶又恰好改变主意想坚持离婚,那…… 她问:“刘芳婶怎么办?” “你可以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张美沉说:“我记得我给你留过一张我的名片。” 是的,田苗理想,那张名片在她旧的羽绒服。 可是那件羽绒服洗了。 嗯。 完蛋。 “那你不需要找我爸爸打听张叔叔的事了吗?”田苗理赶紧岔开话题。 “那片花瓣给了我新的思路。”张美沉说:“可能我需要先去找张风确定一下,暂时不需要再打听别的。” “好的。” “总之,多谢你的花瓣。”张美沉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田苗理说:“不用谢。” · 晚上躺进被窝,田苗理打开张美沉的微信对话框。 他的微信名都不需要加备注,很简单的【AAA明和律所张美沉】,甚至很轻松占据了她好友列表的第一位。 她点进他的朋友圈。 第一条动态是去年10月底,他发说暂时停止一切事务,有急事可以联系。 田苗理推测是他接受张风委托,回怀河村之前发的。 配图还是他名片的照片。 田苗理在被窝里翻身。 她在网上搜索明和律师事务所,出来的词条前几个都是广告,下面几条依次是AI,法律咨询,度娘图片,广告。 她又去企查查找,发现上面登记注册的明和律师事务所是一家网店。 她继续顺着网店的线索找,最终在桃网上找到了名字一样的店铺。 点进去,销量和好评第一的是离婚协议书模版,月销一千加,累计的好评竟然有一万多条。 第9章 第 9 章 她反复确定,网店的名字就是【明和律师事务所】,和搜索的一字不差。头像是一个Q版小人,穿着黑色法袍,手里拿着代表公平公正的法律天平。 店铺简介是00年店长,本硕毕业于top5的法学专业,总体经营范围跟他的名片一样,几乎包括了所有种类的法律咨询。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张美沉的律师事务所,竟然是一家网店?而且一万好评的离婚协议书模版?这合理吗? 田苗理猛地坐起来,冷空气突破被窝的防御迅速包裹住她全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还是搜索结果带给她的冲击更大一些。 她退出去,清空手机后台,重新搜索明和律所,结果还是一样的。 她点开那个销量第一,售价9.9的离婚协议书模版。商品详情页十分完整,提供了几份离婚协议书范本示意图,而且承诺可以根据客户要求进行免费的修改。 点开评论: 【好评!模板内容很全,直接填写就行,省了律师费!】 【很有用,很快就弄好了。】 【便宜,店家还耐心解答了疑问,按我的要求改了模版。】 【……】 大部分是好评,偶尔夹杂着几个说【没用,不如网上免费下载】、【客服回复慢】的中差评。 田苗理的手指滑动着屏幕,心情复杂。 她想起张美沉帮刘芳婶做咨询,以及随口说出一串法条的那副专业的样子,和现在屏幕上显示的,卖着模版,甚至还提供打印包邮的网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所谓的明和律师事务所,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处于城市CBD、窗明几净、专业性极强、有着庞大律师团队的正规律所。 只是一个小作坊,店长张美沉只比她大一岁,刚刚硕士毕业,甚至可能背后运营网店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田苗理有种被诈骗的感觉。 他那么自信可以帮助刘芳婶,是因为他处理离婚案最得心应手? 确实,只需要套用他卖了不知道多少份的模板,然后稍加修改就行。 一个主要卖模板的律师,他的实战能力真的可以吗? 她退出购物软件,重新回到和张美沉的微信对话框。 再看,田苗理才发现他的头像根本不是正经的律师该用的头像,点开大图,才能看出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二次元角色。 虽然靠着头像判断一个人是否专业不太合适,可是,田苗理依旧把他划在了不靠谱的范围里。 田苗理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回枕头边,重新躺下。 早知道她该早点搜索的,也不至于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但是这种时候有这么一个人也好,总好过田苗理带着刘芳婶两眼一抹黑。 他的模版好评这么多,希望也是真的有点东西吧。 · 第二天田苗理醒来,还是没忘记昨天张美沉提醒她要给车除雪的事情。 她从行李里找到一个旧的硅胶铲,穿上羽绒服走出院子。 下过雪的早上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 她把整个人缩在羽绒服里,出门的时候还看了眼对面的大门。 锁上了。 他已经走了吗?田苗理想,好早。 不过他没有车,从怀河村到兴川市要倒好几个交通工具,尤其现在临近过年,高速少不了堵车,高铁也存在买不到票的情况。 就算早走,估计他到兴川市就也很晚了。 走了几步,田苗理看见自己车。 粉色车身上一点雪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甚至比爸妈车上还要感觉。 她扯着嗓子喊:“妈,妈,你给我车除雪了?” 妈妈从屋里跑出来,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没有。” “那是爸爸闹的?”她问。 “爸爸一早上都在帮我杀鱼。”妈妈说:“怎么了?” 田苗理转身看了自己车一眼,心里有了答案:“遇上田螺后生了。” 她跟着妈妈往回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面容解锁后,屏幕还是昨晚她没有关闭的跟张美沉的对话框。 【吃饱了苗:谢谢你帮我除雪。】 发完,田苗理补充: 【吃饱了苗:车门把手没有被冻住。】 等了一会,张美沉回她: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不客气,早上等车顺手,再次感谢你的花瓣。】 他最近几次说话都很客气,保持着田苗理认为邻居间应该有的距离。 没有了一开始社交恐怖的熟稔后,她跟他说话都轻松不少。 · 过年的气氛从贴上大红对联开始逼近。 读书的时候奶奶还在,他们一家会在过年时回奶奶家或者去姥姥家。等田苗理毕业,公司连过年都会给她安排满满的工作,她就没回来过。 这次虽然奶奶不在,但爸爸妈妈还是尽量给足了她在家过年的熟悉的感觉。 做年夜饭之前,她们一家三口围坐在奶奶家旧餐桌前一起摘菜。 往常都是奶奶给一个红包,妈妈爸爸合起来给一个红包。 今年奶奶不在,爸爸替奶奶给了她一个很厚的红包。 一直以来,爸爸对她来说都是远远的,他工作忙,很多时候田苗理都见不到他,也跟他没什么话说。 她跟老田的关系绝对不会像张美沉和张风那样。 可是就是这个红包。 田苗理接过的瞬间,好像爸爸和奶奶融为了一体。她们之间的距离也随之缩小。 田苗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鼻子酸酸的,这么多天来闷闷的心情终于找到源头。 她就是想奶奶了。 她真的好想老太太。 她好后悔没有在她去世的时候立刻赶回来。如果她能回来,她跟活生生的奶奶距离只有几个小时,可错过就是错过,时光漫长,她跟奶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我想吃过油肉了。”田苗理低着头,从餐桌上站起身。 她在兴川市当网红时,奶奶还给她发过一次过油肉的做法,让她拍成视频宣传家乡。 那时她的账号被公司把持着,她没办法左右自己视频内容,当然也不能答应奶奶。 她偷偷给自己做了几次,很好吃。 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炒出一盘奶奶味道的过油肉。 里脊肉切片用鸡蛋清和淀粉水加盐腌制,先炸后炒,加蒜苔洋葱和木耳。 调料也都是奶奶习惯的,少糖少盐,出锅之前再烹一圈老陈醋。 田苗理挥动锅铲时,眼泪一直在掉,她难以想象老太太天天看她视频等着她炒过油肉,或者一个字一个字敲下过油肉做法。 大概也跟她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 田苗理新注册的微信账号加的好友很少,过年也只有核糖一个人给她发了消息。 吃完饭,田苗理站着一边陪爸妈看春晚一边消食,正好核糖发来消息。 【荷塘:过年好,在家吗?】 【吃饱了苗:过年好,在老家。】 【荷塘:羡慕.jpg 荷塘:公司给我安排好多工作 荷塘:我除夕加初一两天要完成五个探店和三个品牌方的单只广告 荷塘:今天拍了三个探店和两个广告,我真的尽力了!真的吃不下了! 荷塘:你都不知道,我吃饱了之后跟经纪人说,想拖两天再拍,经纪人竟然让我去吐,说吐干净了再回来吃。】 田苗理看着她的消息,都能想象这件事发生的过程,因为她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吃饱了苗:快跑.jpg】 【荷塘:才不跑,你都不知道,刚结束的今年公司年会办的好大方,我中了一台全新的水果手机呢。】 【吃饱了苗:一个手机就把你收买了~】 【荷塘:才不是,老板说还有奖金,你跑路跑的早了。】 田苗理笑笑。 老板才不会大方,不过是自己刚走,让他狠狠捞了一笔,沾着她的血吃馒头而已。 田苗理对此很有经验,她刚签公司那年也办了一年很大方的年会,奖品送的全是金子。 可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上一个博主赔了巨额违约金跟公司解约,这才让老板有钱在她们这群小白兔眼前摆阔。 哪有什么大方,都是套牢新人的手段而已。 【荷塘:对了,你的账号被新人接手了 荷塘:还是走你大胃王的老路,但是她很能吃辣哎,我亲眼看见她生吃一大袋小米辣椒】 田苗理眼神暗淡一些。 她在走的时候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按照核糖的提示去短视频平台搜索。 她原本的名字叫【吃饱了苗】,被改成了【吃不饱喵】,以前的视频也全部被隐藏,现在只有一条视频挂在主页。 视频数据还算不错,十几万点赞,几万条评论,新人还是延续她之前视频的风格,先介绍菜品,再沉浸式吃东西。 只是之前田苗理拒绝了无数次的猫耳和性感风衣服,被穿在了这个新人身上。 田苗理手指轻颤,点开评论区。 【之前听说假吃播被公司解约了要换人,结果真的换了】 【现在连吃播都要擦边emmmmm】 【换人好,起码是真吃】 【过年还要打工的牛马为什么晚上刷到这个视频!麻绳专挑细处断,柿子专挑软的捏是吗?别嚣张,我的年夜饭在路上了!】 总的来说,评论区还算和谐,没有田苗理想象中的腥风血雨。 她退出短视频,不再看,这已经完全不是她的账号了。 【荷塘:对了,你新年什么打算?要重新起号单干吗?】 田苗理老实回:【没想好,我跟前司签的合同里明确说明解约后不能再继续做相关内容。所以如果不拍吃播视频的话,我不知道做什么方向。】 【荷塘:好吧,太可惜了,我真的很爱看你吃饭,真的很有食欲,新人的视频我看了几秒就看不下去了,戴着猫耳朵又眨眼又摇头,这是干什么? 荷塘:想你,祝你新年愿望成真。】 田苗理又跟她闲聊几句就关了手机。 晚上她吃的很饱,年夜饭现在还在肚子里没来得及消化。 新年嘛,确实要愿望成真,过去的账号就让她过去吧。 第10章 第 10 章 张美沉到兴川市是年三十的中午。 他一路上倒了汽车,坐了三轮,还遇上好心的摩托司机载了他很长一段路,下了高速他又骑了半天的共享单车,紧赶慢赶才在过年前回来。 张风买的房子原本就是市中心的老破小,住了这么多年,房子更破更旧。 别人家门口好歹还会贴个对联和倒福字来遮盖一下脱落的墙皮,张风却不在意这些。 哪怕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块,他大概也会发出一声感慨:“啊,这就是腐朽的艺术!” 张美沉气喘吁吁地站在老房子门口,从口袋翻出钥匙,打开进门。 屋里的陈设和他走之前没什么区别,非要说,大概是桌上多了一碗已经冷掉凝固了一层油的羊汤。 “好儿子你终于回来了。”张风的声音在背后的楼道里响起,他几乎是泪流满面地走到他面前,手里还拿着新买的一副红色对联:“我出门没有带钥匙。” 张美沉看看他,问道:“你竟然出门去买了对联?” “是了。”张风挤开他往屋里走,等看到羊汤凝固他更加泪流满面了。 张美沉看他一眼:“我待会给你出去重新买一碗。”他这才恢复正常。 于是继续刚才的话头。 “你老爹我有了新的想法。”他晃晃手里的对联:“传统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张美沉放下背包,换好拖鞋,才把他在怀河村得到的花瓣给他:“那这个也是你艺术的一部分?” “为什么放在证物袋里?”张风接过来,问。 “顺手,而且,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张美沉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拿起张风喝剩下的羊汤倒掉,开始洗碗:“亲爱的大艺术家,请你不要忘记我的职业。” “好的律师同志。”张风很随便地把花瓣放在桌子上,找他说话:“昨天,有一位女士找到家里,说感谢你帮忙要到赔偿款,钱到账了,要把律师费补给你。” 张美沉注意他的动作,移开视线。张风说的女人应该是丈夫工作猝死,公司和保险拒绝按照工伤赔付的那个,“我待会跟她说。” “我一开始以为她不是你的当事人,而是前女友什么的。”张风说。 “玩笑不好笑。”张美沉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 张风叹气,说道:“我都怀疑当初建议你做援助是错的,自从你干了这行,你身边一个女的都没有。” “还是有的。”张美沉说:“我为不少被杀害的妻子和女儿的家属辩护过。” “这能一样吗?你别装傻。”张风跳脚。 张美沉笑了笑,他岔开话题,说:“你之前喜欢的那位吃播,我见到她了,还有她签名,你要吗?” · 过年忙起来时间总会过得很快。 连着几天跟着爸妈走亲戚,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说遍吉祥话祝福语。 爸妈把田苗理送回老家,而他们开车回到县里,继续开始工作。 田苗理还是没找到妈妈说的藏着她照片的秘密基地,但很大概率,妈妈只是骗她玩的。 田苗理一个人躺在床上,才终于从连轴转的忙碌中闲下来。 她从小包里找到自己的钱包,从过年前扁扁的只剩下十几块零钱的钱包变得现在鼓鼓囊囊。 她抽出里面崭新的钞票数了数。 一共一千二百五十块钱。 过年之前,她手头的钱已经花的差不多,过年的压岁钱及时给她接下来的生活补充了弹药。 但是这样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可在村里除了种地也没用别的正经工作可以找。 村里的土地前几年一直都集体承包给了合作社,再由合作社想办法运转挣钱,但一年收入很少,听奶奶说,有几年合作社也拿不出钱来,只能给他们按每家耕地面积分了几袋面粉。 妈妈年前就给田苗理拉入了村里的微信群。这几天已经有村民开始讨论今年的土地承包方案,但是去年给的土地分红实在少,还不如自己种地,虽然辛苦,但多少能挣点够一年吃饭,所以挺多村民反对继续外包的。 田苗理考虑了一下,让她种地也不是不行,反正她年轻精力好,去奶奶家的地虽然要在路上翻过一座山,但好在地不大,而且现在很多智能机器投入生产,种起来不会费多大功夫。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气候。 但这又是最大的变数。 田苗理认真思考能稳定赚钱的办法。 如果她还在兴川市,在那种超一线城市里,只要自己有想法,打工或者创业都能找到出路,但偏偏她现在在怀河村 在这个鸟都懒得过来拉屎的偏僻小村庄。 她开个快递驿站都得调查在村里长居的绝大多数老年人有没有智能机可以网购。 要么,她就抛弃实体行业,继续做网上生意。 这个倒是也行,她大学开始做自媒体,直到去年满打满算也四年了,她自我感觉拍摄和剪辑制作等都不是问题,继续干老本行对她来说反而更容易。 但如果不能做吃播,她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方向好。 美妆太卷,她也没有当搞笑博主的天赋。 做手工或者非遗项目大概可以,除了费时费力。 田苗理一贯是有想法就立刻行动。 她找了几个差不多方向的博主,开始看她们拍摄的视频。 几乎从早看到晚,田苗理总结了不少脚本案例,但都不太适合她。 他们节奏太快,而且带着专业的团队一起,整个视频的制作远比看上去复杂的多。 而且非遗赛道同质化有些严重,想出头还得有自己的风格。 田苗理需要再想一想。 手机一直震动,田苗理上翻聊天记录,看见有人艾特季清闲。 【村名1:扶贫的给想想办法@季清闲 村民2:人家大学生来咱村是刷简历来了,指望不上 村民1:不给想办法就举报上你的,说你不干事 村民2:你这人才讨厌了 村民1:就你不讨厌,我家到时候没饭吃没钱花我就找你 村民3(很可能是小孩乱入):蒜鸟蒜鸟不要吵架都不泳衣】 季清闲年二十九才离开村回家,那时候给群里发了消息,说初五回来。 也就是今天。 村里讨论激烈,但基本都达成共识,今年都先试着自己种一年地,还是跟以前一样种玉米。 【村民1:都春天了才下雪,今年肯定旱,浇不上水玉茭就都旱死了。 村民2:去年就旱今年还旱?老天爷不叫人活了 怀河村驻村选调季清闲:我已经联系了市里的专家,专家过几天会过来帮我们看看村里的土地适合种什么,大家先不要着急,等等专家意见。】 季清闲的消息突然冒出来,打断村民的闲聊。 群里安静了几秒,又炸开锅。 田苗理有些惊讶。 过年前他还在操心村里剩下几户危房改造的事情,田苗理听人说他不是在去劝别人跟随政策改造就是待在村党群活动办公室写材料,只是过了个年,他到底哪里来的时间去联系专家? 群里有人跟她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怀河村驻村选调季清闲:我听说隔壁村去年就已经没有再外包土地,所以去请教了一些经验,他们说要问专家,我也去问了专家^_^】 他回答的很老实,简洁,绕过敏感问题,没有自夸,也没有跟村里人明里暗里吐槽干这些事多占用他自己的时间。 田苗理看着他缀在最后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老派,也一如既往的认真。 她关掉手机,总结的脚本案例她用不上,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哪怕一点点东西,她想自己大概也需要去找个专家咨询一下。 · 年后天气开始回暖。 田苗理一边感慨今年只有一场雪,一边拿着镢头翻院子里的那一小块菜地。 奶奶去世后,这块菜地便无人问津,两年不种菜,已经荒了。 之前收拾房子的时候,她把上面废弃的葡萄架和篱笆全部拆除,但是进了春天,野草又开始泛滥。 她要种地,不能撒太多杀虫的药粉,否则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野草要除根,她刨土刨的很深,把又白又细的根茎从地里彻底挖出来,翻到最上面的土堆上,再捡出来扔到一旁。 田苗理跟村里人买了一点有机肥,里面大部分都是羊粪,又经过长时间的发酵,味道刺鼻。 扛着一袋肥料上坡时,一辆银色面包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最后稳稳停在坡顶,跟田苗理的小电车挨着。 张美沉从车上下来,回头,就看见后面的田苗理戴着口罩,全身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很圆,是单眼皮,拍视频时,会再贴一个双眼皮贴,把眼睛撑得更大,反正上镜之后一切美貌缺点都会暴露,她的大双眼皮加大眼睛反而成了不容忽视的亮点。 张美沉不知道多少次看见张风对着田苗理的视频吃饭,美名其曰她的眼睛不协调,该这样整这样整。 但她吃饭时很少时间会睁开那双眼睛看着镜头,她的眼神一向都只会十分专注地放在面前的美食上。 所以视频里,她吃饭总是很香。 看她的视频,也是真的会食欲大开。 她离开吃播界,真的太可惜了。 第11章 第 11 章 田苗理把扛来的有机肥中的一半均匀撒进土里,再抄起钉耙,敲碎大块的肥料和土块,来回翻搅,混合。 她不着急播种,而是先在边上挖了几个坑,打算把之前水培的红薯转种到土里。 虽然一直养在室内,温度比较适宜,但红薯叶子长势并没有田苗理想象中的好。 她推测是红薯中原本储存的养分已经在长达两年的地窖时光中消耗殆尽,仅有一些水不足以提供它足够生长的营养。 水培下去应该也不会有太好结果。 红薯叶子在上,埋土,浇水,水分一点点从土壤表面渗透入地下。 做完这些,田苗理已经出了一身汗。北方的春寒料峭时节,出汗又吹风更容易感冒。 田苗理赶紧回屋,把过年剩的一瓶大桶可乐倒进锅里,切好的姜片和洗好的红枣一起下进去。 慢慢等待温度上升,可乐和红枣的甜跟姜的辣融合,二氧化碳全部溢出,黑色的饮料随之翻滚。 煮开后,她找到自己的保温杯,往里灌满可乐,一边喝,一边继续查找她想要的资料。 网上关于【非遗】或者【手工】的相关信息非常多,可以说鱼龙混杂,在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信息中,想找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更是难上加难。 田苗理看了几天,几乎没有收获。 与其收集散落在全国各处吃的穿的表演的什么什么的的各种非遗文化然后再制定一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的计划去学习拍成视频,还不如去村里随便找个大娘学蒸花馍或者找刘芳婶学打毛衣,起码能吃能穿又方便。 她端起保温杯,吹开热可乐浮头一层飘起来的姜片和红枣,喝了一大口。 辛辣刺激又酸甜的可乐入口,浑身的寒意都被驱散。 打毛衣吧,她还欠着妈妈一条围巾。 她觉得是时候去找个专家指导一下工作。 · 过完年后,爸爸联系好的施工队就来开工了。 修缮正屋花费的时间要长,田苗理先搬到东房居住。 奶奶走之前留下的家具也不多,但都是大物件。 田苗理搬开床垫才看见床板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她拆开,挑了几块能用的木板,其他实在没法用的就给装修队让他们处理。 柜子和其他东西也都是能用则用,没办法的就丢掉。 借着装修队去村口扔垃圾的机会,田苗理蹭他们的车去小卖铺偷偷看刘芳婶。 刘老汉好像很久没有回家,她守着小卖铺每天刷视频消磨时间。 田苗理想,如果丧偶式婚姻和被人殴打折磨非要选一个的话,还是丧偶式婚姻更让她容易接受。 但这也只是她个人想法,她根本没有经验能切实感受二者之间的差别,也没办法用自我的想法去劝说刘芳婶。 就像张美沉说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没办法替她做决定,也不知道在她心里是不是可以有别的选择。 总归是如果她觉得现状还好,那也只能这样。 她站在小卖铺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苗闺女,进来,站了门口做甚。”刘芳婶喊她。 田苗理挪着步子进去,看着她,扯出笑脸问:“刘芳婶,有没有进回来毛线?” “没有没有。”刘芳婶说:“过几天镇上就集呀,你去集上看看。自己在网上买也行,现在网购质量也不赖。” “但是我比较急。”田苗理观察着她的表情,准备随时随机应变,她说:“之前答应给我妈织个围巾,现在还没动了,就等你毛线了。” “那你等不上。”她原本坐在椅子上撑着柜台刷视频的动作一变,改成瘫在椅子上,后脑勺靠在椅背最上面,支撑着头,一股摆烂姿态,“走哇走哇,不买东西就不要在我门口站了。” “我想买东西,但是你没有。”田苗理继续跟她争论。 “怎么,你想要甚我就得卖你甚了?你想要航空母舰你就闹死我我也给你拿不出来。” 她语气强硬,呛得田苗理没法说话。 “你去进货,”田苗理硬邦邦道:“有钱不挣你是球虎头。” “你还骂上我了。”刘芳婶顿时从瘫着的姿势立起来,她挺直腰背:“挣谁的钱?” “我的。” “我进多少你买多少?” 田苗理有些勉强地“嗯”了声。 “勾围巾不用这么多线。”刘芳婶说。 “你管我。”田苗理说:“你只管你进回来,我不来买我是球虎头。” 她说完,刘芳婶端详了她一会,噤了声。 她坐回椅子上,不说话,仿佛在后悔跟她争辩。 短视频声音继续响起,在空旷的小卖铺里带起细微的回声。 “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了。”田苗理就是赖着不走。 她的声音一时盖过了段视频,小卖铺于是又重新安静下来。 “说。”刘芳婶言简意赅。 “你帮我拍视频,我雇你当助理。”田苗理说。 “不。”她依旧干脆。 “那我换个说法,我拜你当师傅,你教我钩织。”田苗理严肃:“你教我甚我就学甚,然后把成品拍上视频发出去,如果点赞量高能涨粉丝,说明你教的好,我把我能挣的一半钱给你,如果不行,说明你不行。” “我凭甚相信你。”刘芳婶嘴上这么说,但她扣着指甲的动作已经暴露她的犹豫:“再说了,我不行就不行,不行能怎么了。” 于是田苗理继续:“你应该听说过网红挣钱,不知道多挣钱哇?” 刘芳婶说:“我知道,隔壁县那个网红,才十来万粉丝,带一场货说是就能挣十来万。” “我以前的粉丝是她的十倍。” 田苗理轻飘飘一句话,却在刘芳心里激出不小的浪花。 她将信将疑地抬眼,问:“那你一场就能挣一百多万?分我五十万?” 田苗理注视了她一会,笑了:“当然——不能,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能在刘师傅的指导下一场直播挣一百万,全给你也行。” 见刘芳婶动摇,田苗理赶紧说:“你想想,一百万,在村里顶一户人家一百年种地挣了钱,在县里能买三套新房子,在省会能全款买一套带装修二手房,在一线城市也能付个首付。有了房,就能个人立户。” 刘芳婶还是没答应。 田苗理咬咬牙,转身要走:“那我去找你家对面张大娘拜师傅了,她虽然没你勾的好,但是人家也是村里头第二好了,我钱也分她,到时候看见不如自己的人挣的钱比自己还多……” 她话都没说完,一只手被人拽住。 那只手的触感粗糙,上面的老茧和裂开的皮肤刮到田苗理的手腕。 这是劳动人民的手。 从刘芳婶被卖到怀河村给刘老汉当媳妇,家务她做,钱她挣,孩子生不出来被人骂,被自己相处一辈子的男人殴打。 她真的吃了很多人都不曾吃过的苦。 田苗理转头看她。 她眼角皱纹很深,明明比她妈妈大不了几岁,却格外衰老。 “我跟你挣钱。”她说。 · 张美沉确定张风在耍他玩。 他嘴上说着花瓣是灵感,却又能随手丢在一旁,等他过完年从兴川市离开前,那片被张美沉当宝贝一样装在袋子里不远万里给他带回去的花瓣早就不知道被扔到了哪个垃圾桶。 他捉摸不清他的意思。 总不能是看他工作太辛苦专门找个借口让他回老家放松吧。但是他又布置了一个比工作还要刁难百倍的任务。 即使张美沉解释多次,老家房子已经修好,田地也都在张风父母家人去世,他也定居外地后被村委收回,自己实在没有再回怀河村的必要,张风依旧是那句话:“帮我找一抹红色。” 张美沉坐在沙发上,想了半天,感到烦躁,又从沙发上坐起来。 村里人说他是疯子真没说错。 他真想把他脑袋撬开看看里面那抹红色到底是什么东西,好让他找的更容易些,速战速决,回到兴川市继续工作。 一切反抗无效。 他终于还是来到了怀河村。 这次张风大发慈悲,把他的车还给他了,因为他的老客户送了他一辆新车。 那副小资嘴脸,完全失去了艺术家该有的清高气质。 张美沉把自己去年在朋友圈发的那条暂停工作的消息删了,重新发一条: 【恢复工作,需要的请联系】 附带一张自己的名片。 不到十分钟,好几个人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是他研究生的同门师兄。 【我不是青天大老爷:为什么想不开要工作?】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被疯子逼疯了。】 【我不是青天大老爷:找个女朋友抚慰一下灵魂】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没有女朋友】 【我不是青天大老爷:找男朋友也行】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我不搞基】 【我不是青天大老爷:放心,现在不会有人歧视通讯录的啦~】 张美沉忍无可忍,丢下一个【滚】,顺便把他微信删了。 剩下的都是前当事人发来的消息,打听他近况的,要地址想寄东西感谢的,把他推荐给别人的。 总之都没什么营养。 他昨晚熬夜从兴川市开车回到怀河村,又累又困,既然没有工作,他就想回被窝睡一觉再来想这些烦心事。 就在他扔下手机躺进被窝的前一秒,本科社团的社长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无孩爱猫女:小橘和大白被虐杀了。】 第12章 第 12 章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证据】 社长发过来一段很长的监控视频。 张美沉起身,用电脑登录微信,先保存视频,然后才开始观看。 学校监控是十几年前安装的,能坚持用到现在也算是质量好了,但是画质总归让现在看惯4k视频的眼睛不习惯。 张美沉眯着眼,仔细分辨视频里的内容。 画面是学校西北角,靠近光里湖的一段小路。 除了平平无奇的校园景色,一开始没有异常,快进后,张美沉立刻锁定了嫌疑人。 他穿着很普通的黑色卫衣,牛仔裤,背着书包,双手插在卫衣口袋,慢悠悠走入监控范围,他十分闲适,像个刚下课瞎溜达放松的学生。 走出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开始左顾右盼,来回寻找,最终似乎是确定了声音的来源,蹲在一丛矮灌木前。 视频并不清晰,透过矮灌木漏出的缝隙,只能依靠大概轮廓和颜色辨认那只活蹦乱跳的是小白,她看见人蹲在她前面,走上去拿脑袋蹭他的手。 男人也伸手揉她脑袋,挠下巴。 如果不是在一旁睡觉的大橘突然冒出来朝他哈气,他大概不会这么暴露本性。 张美沉看着视频。 大橘是他在兴大读本科时就流浪在校园的猫,本科加研究生这么多年,他也是看着大橘从巴掌大一只长到一辆卡车那么大的。 男人被大橘哈气后,先猛地抓起小白的脖子,往地上摔了几下,力气大到能看见小白摔在地上荡起的灰尘,直到小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才处理一直在旁抓咬他的大橘。 大橘体形太壮,他试图用摔打小白的手法来摔大橘,但大橘总能轻松落地。 男人就这么走了。 大橘守着小白,试图把她从路面拖入矮灌木中能藏身的地方,但就耽误的一会时间,男人回来了,他的背包从扁到鼓,手里拿着一根跳绳。 张美沉闭上眼。 他坚持看完了一个多小时的视频,直到电脑自动休眠,他才活动僵硬的手指。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小白和大橘不算私人宠物,大概率不能判刑。】 【无孩爱猫女:那就这么放过他?】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报警了吗?】 【无孩爱猫女:报了,但是】 不用多说,张美沉都知道从警方那里得来的解决方案无法让她满意。 如果法律没办法给予他足够的警示,这件事过后,他恐怕会变本加厉。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闹大吧,闹到网络上,闹得不可收拾,借用舆论解决。】 【无孩爱猫女:怎么才能闹大?】 张美沉平时刷短视频少,他并不了解互联网,他对于博人眼球的办法还停留在几年前的【震惊!老公和公公居然……】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我找人问问。】 了解互联网的,他只认识一个人。 张美沉起身,换了一套衣服,抱着笔记本电脑出门。 · 晚上10点52分。 田苗理把煮好的菜、豆皮、丸子、宽粉和方便面从锅里捞出,盛在已经调好调料的大盆里,开始搅拌。 芝麻酱快速裹满每一口食物,油腻被陈醋的味道中和,香气瞬间扑鼻,等全部拌匀,田苗理听见了敲门声。 奶奶家在坡顶,也在村最外缘,后面就是一座连一座的山,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人找她。 田苗理心里一咯噔。 她迅速关掉所有的灯,锁上门窗,拉上窗帘,抱着钉耙躲在屋子角落。 田苗理不敢出声。 她憋着气,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四周安静到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慌张的。 乱的。 害怕的。 小时候倒是听奶奶说过整村失窃的事情,但那是饥荒年代,小偷有什么偷什么,不会在乎你家住的多远多偏。 正屋正加固外墙,院子里堆了很多接下来需要用的钢筋水泥,钢筋就算卖废铁也很值钱。 如果是小偷,田苗理希望这个小偷识货一点,拿了东西就赶紧走,谋财还害命不值当啊! 她闭着眼,仔细听着声音。 但似乎除了敲门声,就没有其他。 田苗理正要松口气,还没等她准备好要探出头看一眼,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清脆的消息提示声在安静的室内分外刺耳。 她吓得一激灵。 赶紧摸过手机。 消息通知栏自动显示微信信息。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是我,不好意思大半夜打扰你,有事想请你帮忙。】 田苗理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安抚着自己的心口,把手里握得出汗的钉耙放下。 她没急着开门,而是给张美沉拨过去视频通话。 他接起。 “真的是我,事情有些急,真的很不好意思。”张美沉展示了自己所在的环境,就是她家门口,田苗理还看见了两人并排停放的汽车。 “好的,稍等我去开门。” 确认过后,田苗理挂断视频,开了灯,从屋子里走出去。 刚入春的晚上,天气还是很冷,田苗理裹紧外套,开门就看见了站着的张美沉。 他脸色并不好看,让田苗理以为刚才被吓到的是他。 “院子里有些乱,你注意脚下。”田苗理带着他往屋里走,提醒到。 “谢谢。” 坐在屋里,闻到饭香味,田苗理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她看向张美沉。 张美沉快速又认真地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然后打开笔记本,把视频给她看。 田苗理根本看不下去。 她伸手合上笔记本,只要想到那个画面,就控制不住地干呕。 “对不起,”张美沉给她递来纸巾:“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能帮我。” 田苗理吐不出来,但喉咙堵得难受。 她问:“你想发到网上?” 张美沉说:“是。” “但是这种视频不会过审,就算打码也不一定能发出。”田苗理说。 “就是知道会这样才来问你。”张美沉说:“有没有好的办法?” 田苗理思考片刻,说:“要么找影响力大的人帮你,那种千万粉丝的大v,要么你自己起号,出圈概率小,但是有。” “要怎么样才能找到千万粉丝大v?”张美沉问。 “有关系,或者出钱。”田苗理说:“你也可以后台私信,如果能被看到,而这位网红恰好同情两只小猫的遭遇,他也可能会主动发声。” “起号呢?” “狠一点,如果你不在乎家人,你,不过反正你家里人就张叔一个,他应该不会介意。”田苗理说,“既然是在兴川大学发生的事,那就别把事情推给一个人,扩大范围,只要跟兴川大学沾边的人和事,全部搅和进来,让所有在读生毕业生在校老师挂职教授全部背上虐猫的名号,让学校变成虐猫大学,挑起和其他大学之间的内讧,逼着校方出面解决。” 听完,张美沉微蹙眉:“会有造谣的风险。” “那就看你本事了,张律师。”田苗理说:“我已经提供了解决方案,其他的是你的问题。” “好,多谢。”张美沉收起电脑:“耽误你吃饭了,真的不好意思,如果你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可以来找我。” “不用客气。”田苗理说:“我同情小猫的遭遇,如果能帮到她们也算我做了好事。” 她送张美沉到门口,听见他肚子叫了一声。 “额。”张美沉尴尬地说:“不用送了,谢谢你。”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田苗理想了想:“吃完饭,我帮你找一些起号案例,你可以抄一下作业。” 于是几分钟后,两人一起在矮凳上坐下来。 “家里没有合适的餐桌,就这样吃吧。”田苗理把一盆麻辣拌放在临时用木板拼起来的茶几上,“酸甜微辣,你能吃辣吗?随便对付一口,你要馒头吗?” “能吃,一个,谢谢。”张美沉没跟她客气。 · 看着吃播的视频吃饭和对着本人吃饭是完全不一样的。 张美沉咬了一口馒头,看田苗理一眼。 她没有化妆,眼睛微垂着,黑色顺直的头发绑在脑后,穿着很可爱的长袖长裤睡衣。 她吃饭跟视频里完全不一样,小口地细嚼慢咽,多吃菜,少吃主食。 不过自从她的视频全部下架之后,张美沉也没再看过她的视频,也差不多忘了她吃饭到底是什么样子。 只记得很香,吃很多很快,咀嚼声很解压。 “为什么不继续做吃播?我感觉你很适合互联网这碗饭。”张美沉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不想再那样吃饭了。”田苗理夹起一块吸满汤汁的面藕,掰开馒头往里夹,然后咬下一口。 “你跟公司解约了?” “是的。” “看不到你视频觉得可惜。”张美沉说。 田苗理停下筷子,看他:“你知道我?” “大概知道,但是刚见你时,不确定,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哦。”田苗理又垂下眼睛:“那你就把我当成世界上那个长得很像的人好了。” “好的。” 吃得差不多,张美沉去洗碗,田苗理理所当然地瘫在沙发上,顺便帮他找案例。 网上起号都大差不差,但不同平台有不同的风格。 田苗理在每个社交平台都找了一些差不多的,截图发到张美沉微信上。 张美沉洗好锅碗,收拾干净厨房,看了眼手机里收到的消息,有很多,他说:“我回去研究一下。” “好。” 等他走了,田苗理去厨房看了眼。 他收拾的真的很干净,不仅刷了锅碗,拖了地,还擦了灶台,甚至把厨余垃圾也收走了。 田苗理叹了口气。 她登上很久不用的以前的微信,给每一个她认识的博主发消息。 【吃饱了苗:兴川大学学生虐待动物,请为无辜小猫发声。】 第13章 第 13 章 “穿过这个针目,钩针绕线,两个长针。” “打完一圈,引拔连接,然后是下一圈的三个辫子针做起立针。” “这一圈要比上一圈多加18针,所以要在每一组第一个短针的针目里多加一个长针。” “田苗理!” 田苗理听见刘芳婶叫她,瞬间回神,“啊。” 刘芳婶把手里的毛线往柜台上一摔,脸气得通红:“你到底听不听课?” “听课。”田苗理赶紧拿起自己手里的织片,对比刘芳婶的,这才发现她落下好多:“对不起。” 她昨晚发出去的消息基本石沉大海,睡醒后,几个平台都刷了一遍,也没有刷到张美沉的帖子。 她没法不担心。 “你不想学就不要耽误我时间。”刘芳婶没什么好气:“说了带我挣钱,敢情都是胡说八道。” “对不起对不起。”田苗理拿起自己的织片,赶紧动手,想赶上刘芳婶的进度。 “我不是你娘,我不惯你。”刘芳婶看她开始,终于停止了明目张胆的辱骂,但她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 “钩织也要动脑子的。”看着田苗理赶上,刘芳说:“甚了花样,怎么钩,这些都是基本的东西,你学好练熟了才能钩更复杂的,前期就浮浮躁躁的,钩出来的针大小都不一样。” 她用手指戳着田苗理的织片:“就这还大学生了。” “知道了。”田苗理放出大话要挣大钱,现在却为别人的事浪费自己苦苦争取来的机会。 她能帮上的忙她已经尽力了,如果张美沉和他的两只小猫注定无法得到应有的公道。 那也是命吧。 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张美沉那年跪在地上帮小猫小狗乞讨口粮的样子。 喜欢小动物,而且小动物还跟他那么亲近,他真的是个很善良且无害的人。 希望老天能开一次眼,就当是花掉她以前攒的一点福报,可以帮他换来泼天的流量,让事情被人看见,使坏人得到严惩。 她吸了口气:“我不会再走神了。”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不去想张美沉的事,专心跟着刘芳婶学针法。 她跟刘芳婶商量过。前期田苗理先学,等她练好了,她出视频,负责账号运营和管理,刘芳婶负责直播。 今天是她跟着刘芳婶学习的第一天,拜师就要有拜师的自觉,她很早就起床来到小卖铺,帮刘芳婶扫了屋子,擦了柜台。 她从仓库里拿着东西补货时,刘芳婶就在柜台后面刷短视频。 仓库里没剩多少商品,但是堆着刘芳婶进回来的毛线,足足五个麻袋,占据了小仓库很大的地面面积。 收拾完,她从一个麻袋里拿了几捆毛线。 毛线手感细腻柔软,而且毛团缠的很紧,完全不会缺斤少两。 “闹好了就自己搬个椅子过来。”刘芳婶喊她。 “好。” 她们从一个圆形毯子开始,边钩边学,基础针法田苗理都学过,后来钩的少,有些手生,但重新捡起来还算容易。 看她不错,刘芳婶开始教她用基础针法钩一些花纹样式,包括完成一些特定的形状或者钩一些规则的凸起。 田苗理学的认真。 她过年的压岁钱基本全部用来买了毛钱还远远不够,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刘芳婶罕见的没有催她兑现一开始的承诺,把毛线全部买下来。 她心里是感激她的。 刘芳婶跟妈妈一样都是嘴硬心软。 她不想浪费自己的钱和刘芳婶的心意。 “这个线不好。”刘芳婶说:“轻轻搓两下就劈了。” “那甚样了才算好线?”田苗理从织片中抬头,问。 刘芳婶捻着手里的毛线:“颜色好看,粗细均匀,缠线紧实。好的太贵了,也没货源,反正我手里头的供应商没一家有好线。” “那下次去进货能不能带我?”田苗理说:“咱们试了多去找几家供应商看看,总能遇上好的哇。” 刘芳婶睨她一眼:“开你那小电车跟我?续航不行,进货地方可远。” “那我给你开车,我当司机。” 刘芳婶没说话,田苗理用织片挡着脸偷偷看她,发现她嘴角有不易察觉的上扬。 她一定是愿意的。 · 田苗理跟刘芳婶学了一天,刘芳婶看得很严,晚上到家,她才有时间看手机。 昨天发出去的消息有很多博主都陆陆续续回了。 但大部分都说公司有规定不能私发内容,或者直言害怕自己发声后影响不好。 她手指翻动聊天记录。 【阿苗真的对不起,不是我不想发,是我不能趟这趟水】 【对不起啊,如果这件事热度没上来,我发声也没用是不是】 【不行啊公司不让】 【什么时候的事情?有没有切实证据?】 田苗理挑了最后一条回: 【吃饱了苗:有证据,监控拍到了学生虐猫全过程,手段非常残忍】 她跟这位博主平时联系不多,前几年某平台的年会上她们座位挨在一起,这才加了联系方式。 她挺有名的,从一开始直到火都没有签过公司,除了在她自己的赛道里做的很好,她收养的五只残疾的流浪猫也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有视频,你可以发给我,我处理后会发出去试一试】 【吃饱了苗:好的,非常感谢!】 田苗理立刻找出张美沉的聊天框,联系他让他给自己发一份视频。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开始传输视频。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按照你的方法,我在多个平台上都发了相关内容,最多的是快音,浏览量两千万,点赞十几万,评论多一些差不多跟点赞持平,但也不算太爆。】 【吃饱了苗:其他平台呢?】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紫薯上浏览量不多,点赞也很少才几个,大概是被限流了。】 田苗理安慰他:【昨晚发出今天有这么多浏览量已经很不错了,只要不全军覆没,总有一点希望】 【吃饱了苗:我联系了一个博主,她愿意帮你,要不你们联系?】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可以,谢谢】 田苗理先去问了那位博主,她同意越过田苗理这个中间人直接跟张美沉联系后,田苗理把她的名片推给张美沉。 【吃饱了苗:你也不用焦虑,这个数据真的很好了。】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以前看别人视频总觉得百万点赞十分容易,自己真做了才知道有多难。】 田苗理透过屏幕都能想象到他沮丧的模样,大概跟他那天头上戴着的耷拉下来的小狗耳朵一样。 【吃饱了苗:你要不也试试直播?】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直播哭惨吗?我最近看了好多案例,挂上横幅,观众打赏一毛钱我抽自己一个嘴巴,打赏一块我就要表演胸口碎大石?】 田苗理存上了逗他开心的心思。 【吃饱了苗:……我不是这个意思】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那是什么意思?】 【吃饱了苗:你不是很擅长这种吗?额,这次戴个猫耳朵怎么样?】 田苗理发出去之后又觉得不妥,还是撤回。 那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久,他才发来消息: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那时候大橘就蹲在我后面,她还是一只很小的猫,熬过了一个冬天,度过春暖花开的季节后,让我帮他挡着盛夏的阳光,她好睡觉。】 田苗理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收回去了。 她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感到愧疚。 【吃饱了苗:对不起】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没关系,我只是有些想大橘,她很可爱。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按照我们人的说法,人死后会入地狱,根据生前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审判罪罚,那猫呢?猫死后,也会入地狱吗?会进畜生道吗?】 田苗理盯着他的消息看了很久。 【吃饱了苗:不会。】 她给出非常肯定的答案。 【吃饱了苗:如果猫猫信耶稣的话,说不定是上天堂。】 · 和好的面擀到一厘米厚度,然后切开成小丁,把小面块放在案板上,左右沾满防粘的玉米面,拇指按压抵住向前搓,重复操作,再倒入沸水中煮开,捞出,就能得到一碗猫耳朵面食。 加上昨天中午剩下的放在冰箱里的西红柿鸡蛋卤,最后淋一点醋。 田苗理跟张美沉面对面坐着,还是昨天晚上两人一起吃麻辣拌的临时茶几,只是今天的饭换成了猫耳朵面。 热气腾腾的面食荡出白色雾气,绕在两人面前,面香四溢。 她给他递了勺子。 “谢谢,又来打扰你。”张美沉接过,把面和卤充分搅拌融合。 田苗理看着对面的人。 他头发很精干,短短的,只有刘海稍长,在眉毛上方不远的位置,不会遮挡视线,却柔和了些许五官。 他的眉眼较之前更加成熟一些,少年意气少了,多了一丝忧愁。 他在微信上跟她说能不能把话留着当面安慰时,田苗理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这次她鲜少没觉得社恐。 张美沉握着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嘴里。 面十分劲道,糯叽叽的很有嚼劲,西红柿鸡蛋的卤子咸淡合适,配上陈醋香味,让人胃口大开。 “很好吃。”张美沉忍不住说:“但是能不能换个叫法。” “有的地方叫碾疙瘩。”田苗理也一起吃:“或者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没人管你。” 张美沉想了想:“还是叫猫耳朵,很合适。” 田苗理默了片刻:“你也别太难过了,既然能小爆一条视频,也有博主愿意帮你,那事情不至于太糟糕,总会得到解决的。” 张美沉吃了口面,点头:“好。” 第14章 第 14 章 事情在第四天早上发生了转机。 当时田苗理在研究赶集时买回来的西红柿种子包装袋上的种植说明。 她买的品种是中杂9号,不是可直播的品种,需要先育苗,等苗能移植大概在五月左右,七八月采收。 “阿苗!”她先听见屋外有人叫她。 跟着声音一起响起的是手机铃声。 张美沉打了电话来。 她接起,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冲干净手去开门。 “有个营销号发了这件事,点赞量已经过了百万,有些网友顺着营销号视频找到我这里和博主藕夹那里,我们两个的视频点赞都到了五六十万,浏览量翻了好几倍。” 张美沉语速很快,田苗理从东房走到门口的几步路,他已经说完了一大段话。 她给他开门。 张美沉站在门口,一脸期待地挂断电话,然后立刻找到他说的营销号视频。 “这算是引起重视了吗?”张美沉指着手机问。 田苗理说:“算。” 原本视频没彻底火起来,过了这段时间恐怕更难营造舆论,田苗理还给张美沉还商量了第二套方案,就是让兴川大学动保社团的人直接去找院方说明情况。 但张美沉说事发当时社长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校方回应最多给个处分,除了说出去不好听,对这种人渣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她们为此愁眉苦脸地吃完了一顿饭。 现在迎来新的转机,让两人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会变得更简单,舆论造势成功,兴川大学高层自然会为这件事做出合理解释,如果处理不好,会有无数的网友去为小猫不平。 她们要做的就是让事情长长久久地拖下去,不要淡出网友视线,直到事情解决。 田苗理让张美沉进屋先坐。 “我带了菜过来。”张美沉说:“这几天总来蹭饭挺不好意思的。” 田苗理这才看见他手上提着的大塑料袋。 塑料袋上印着县城超市的logo。 “你开车去了县里?”她问。 “是啊。”张美沉说:“刘芳婶的小卖铺现在不卖菜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买。” “啊。”田苗理想了想,“确实,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自己种菜的。” “那我也种菜?”他眼尖地看见了田苗理放在桌上的种子:“你要种什么?” “西红柿。”田苗理解开他提来的袋子,里面有三斤牛肉、两大捆油麦菜和生菜,还有一小袋小米辣。 “你要吃什么?”田苗理问。 “我都行,不挑。”张美沉说:“现在适合播种吗?我也在院子里种一点菜。” “适合。”田苗理很自然地把他买的牛肉切出一半塞到自己冰箱,剩下一半切片:“水煮肉片?” “可以。”张美沉说着洗好手过来:“大米放在哪?我来焖。” 田苗理给他指了位置。 这几天她们为了两只小猫的事总聚在一起吃饭,田苗理做饭他刷碗,有时候他也会帮忙。第一次跟张美沉一起吃饭田苗理还会因为不适应感到尴尬,次数多了也慢慢习惯了。 她把牛肉片腌好,放到调好味道的汤里煮,然后开始洗菜。 张美沉买回来的菜还不错,但跟自己家种出来现摘现炒的还有一些区别。 田苗理前段时间埋下的红薯一改养在可乐瓶里时蔫巴的模样,叶子长得格外好。 她出去摘了一小盆,洗干净放在一边。 “红薯叶子,能吃吗?”张美沉看见了,问。 “能吃好吃,降火排毒。”田苗理随口说。 “真的?” “假的,能吃没毒是真的,放心。” 辛辣的汤底不断翻滚,肉片先煮好盛出,田苗理又往里放了豆芽木耳和各种蔬菜,等菜都煮好,全部捞出,跟肉放在一起,淋几勺汤汁。 “你真的很会做饭,”张美沉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以前拍视频每顿吃的饭也是自己做的吗?” “不是,是公司厨师做的。”田苗理把油倒进小锅里加热:“为了视觉效果,会加很多番茄酱和红色素模拟辣椒,视频拍出来看起来很香,其实难吃的很。” 热油开始冒烟,田苗理端起,泼在码好的花椒、蒜和辣椒面上。 瞬间,热油呲呲的响声伴随着香料被激发出来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好了。”她说。 一道菜色香味俱全,田苗理自从做了息肉手术也很久没有吃这么重口的菜,她看着也忍不住咽口水。 张美沉焖的米饭也好了,他从橱柜找出两副碗筷,添好饭,连着田苗理做好的菜一起端出去。 “现在好像不流行称呼做饭好的女孩子贤惠了。”张美沉把凳子摆好,碗和筷子放在田苗理面前:“但你真的是我遇见过做饭最好吃的人。” “叫我厨房主理人。”田苗理说:“或者极品饭灵根。” 张美沉反应了一会,好笑道:“好的。” “以前真不是我做饭。”田苗理强调一遍:“公司的厨师,只会加辣椒加番茄酱加色素,只需要拍出来的视频看着好看就行。我做的饭不符合公司对账号的要求,也不符合观众的预期。” “我看你还有很多线下吃辣挑战,”张美沉试探道:“额,也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田苗理吃了一大口饭,用力嚼像是要把前老板嚼碎:“都是硬抗的。” “这种也能硬抗吗?”张美沉不可思议道:“不会辣得流眼泪流鼻涕流口水吗?” 田苗理说:“一开始会,但经纪人说,流一次眼泪扣五百块钱。所以我会私底下偷偷吃辣,天天练,练到对辣椒免疫。” 张美沉微愣。 他抬头,正好看见田苗理埋头吃饭的样子。 她还是专注地盯着饭,认真嚼着每一口食物,脸颊会因为咀嚼一鼓一鼓的,吃得很文雅干净。 他难以想象要怎么做才能对辣椒免疫到那种程度。 “所以你火也是应该的。”张美沉说。 “是的。”田苗理点头:“但是我是靠吃辣椒和吃很多火起来的,虽然也是我自己的努力,但我不喜欢这样。” 她安静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可以自己做饭,做我想吃的,不用忍着恶心忍着难受为了工作和钱而不得不节约食物。” · 事情按照她们预想的一样发展。 一周后,田苗理跟着刘芳婶学最后一节课。 刘芳婶难得很放松地跟她一边钩织一边刷短视频。 一条关于兴川大学开除虐猫学生的话题冲上热门,刷到十条视频里有六条都在说这个事。 除了兴川大学,还有好几所知名高校也陆续发出声明,拒收这样的学生。 “最近你跟张律师在忙这?”刘芳婶问。 “是啊。”田苗理点头,“本来学校只是给他记过,被我们闹大,才开除。” “你们有本事了。”刘芳婶说。 “那可不。”田苗理说:“费了好大劲。” “你待见小猫?”她问。 “不是,是张美沉待见。”田苗理说:“我也是没事干,能帮就帮帮他。” “哦。”刘芳婶停顿了一会:“咱村那个王神婆家大猫生了个小猫,还说要是你待见就给你拿上。” “我不要。”田苗理钩织没停:“多麻烦。” “那张律师要不要?”刘芳婶问:“你给他发个微信问问,神婆说这只猫猫特别好看,浑身是白的,只有两个耳朵尖尖长了红毛。” “红毛?”田苗理停下手里的动作:“猫怎么还能长出红毛了?” “不知道啊,就是说怪了。”刘芳婶说:“神婆养的猫这一窝就生这一个,错过就没有了,大猫也老了,说不定是最后一窝。” 田苗理不止一次听张美沉说张风让他回怀河村找红色了,这样一只奇特的小猫,不知道会不会是他想要的。 于是她立刻跟王神婆要了照片,给张美沉发过去。 【吃饱了苗:你要的红色 吃饱了苗:图片】 她等了一会,张美沉回: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需要,但我过几天要回兴川一趟,麻烦你先帮我照顾。】 刘芳婶凑过来看她的聊天记录。 “他回兴川市干什么?”她问。 田苗理也有些意外:“我不知道,大概回去帮猫猫伸张正义了。” “那你问他。”刘芳婶说。 田苗理想发消息,刘芳婶说发消息麻烦,让她打电话。 在刘芳婶催促的目光下,田苗理给他打了语音通话。 “喂。” 电话那头有动静传来,是纸张翻动和整理的声音。 田苗理问:“你怎么突然要回去?是去处理兴川大学小猫的事情吗?需要你出面?” “不是。”他说:“我接了一个案子,收拾证据回去打官司。” 田苗理想起那天晚上她查出来的结果,明和律所只是一个网店,平时卖卖模版做做咨询,还真的会有人找他打官司? “我大概会走一个月。”不等她提出疑问,张美沉说:“期间,这只小猫需要的猫粮猫砂我都会买到怀河村,也会支付你赡养费,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天空不知道何时下起密密的雨。 雨丝像丝线串着微凉的春天到来。 打得刚顶出芽的小草微颤。 空气中泛着土腥气。 田苗理看着细细的雨丝,想,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她说:“可是我的车没有电,拿快递要去镇上,好远。” “可是我见你家改造的也差不多了,你不打算安一个充电桩吗?” 第15章 第 15 章 正屋的危房改造已经基本完成,等工人刷完墙,田苗理就能把家具搬回去住。 之前重新砌外墙的时候田苗理已经预留了充电桩的线路,她原本就打算好要让4s店找人来安装的,经过他这么一提醒,她是时候联系4s店了。 “哦哦。”田苗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刘芳婶还在看着她,她只好说:“那你早点回来,我不喜欢小猫。” 电话那头有一声轻笑:“好的,我尽快。” 田苗理不自在地挂了电话,她有种被当成带着孩子留守在家等男人回来的小媳妇的诡异感。 “他说什么?”刘芳婶问。 “他说去兴川市打官司。”田苗理把手机收起来,继续钩手里的织片,她又想起张美沉的网店,还是不放心,忍不住提醒刘芳婶:“你想离婚还是另找一个专业的律师问一下吧。” “可是张律师说他打官司不要钱。”刘芳婶说:“能找免费的我为什么要花多余的冤枉钱。” 田苗理一听感觉更不靠谱了:“天底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别让他到时候不仅没给你打赢离婚官司,再判你返还刘家的抚养费。” 刘芳婶撇撇嘴:“张律师是个好人,他不会的。” “他是个好人跟他业务能力不行没有关系,官司不是靠人好就能打赢的。”田苗理急道。 但是刘芳婶一副根本不听劝的的样子:“你管好你自己,光嘴上会说让我找花钱的律师,我总得有钱才能找吧,你先赶紧想办法带我赚钱吧。” 田苗理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败下阵来,刘芳婶说的对,她只好闭嘴。 · 张美沉走之前,田苗理陪着他一起去王神婆家接小猫。 王神婆住在村南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年轻时她刚结婚没多久,她男人就死了,孩子也没有留下,这么多年,她一直跟几只猫相依为命,但猫也老的老死的死,现在只剩下了一只黑猫陪着她,田苗理她们要的小猫就是这只黑猫生下来的。 田苗理站在小院门口,心里忐忑,抬手敲门。 屋里先是传来几声猫叫,然后她们才听见蹒跚的脚步声。 大门开了一道缝,王神婆扭曲苍老的面孔先从细小的门缝里透出来。 张美沉第一次见到王神婆,被她的长相吓了一跳。 他退后半步,田苗理轻轻拉住了他。 “苗闺女,进来哇,小猫在里头。”王神婆看了张美沉一眼,先招呼田苗理。 门缓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王神婆悬挂在外墙上的几只公鸡尸体。 尸体下面的水泥地上是滴落的黑色的血迹,已经干了很久。 小院大概就七八个平米,左侧靠墙位置有个矮几,一些桃木剑罗盘乱七八糟的西方的中式的随意扔在上面。 旁边还有一个沾满泥的大水缸。 从田苗理的角度,只能看见水缸里泛着绿的水,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女巫的魔药。 田苗理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这跟她以前玩的密室逃脱恐怖场景相比不遑多让,跟那些人为营造的氛围比起来,这里显然更加恐怖一些,她都能闻到那股混着鸡油粘腻的血腥味。 “这是什么神秘古村探险游戏吗?”张美沉附在田苗理耳边,小声问。 他话音刚落,原本走在前面的王神婆突然转过头来看他:“不是!” 田苗理被吓得一下站在原地,她心里犯怵,偷偷朝张美沉挤挤眼,示意他赶紧闭嘴。 王神婆瞪了他几秒才进屋,“嘭”地关上门,让田苗理跟张美沉在外面等。 张美沉头顶上是黑压压的屋檐。 他只要抬眼,就能看见离他的脸近在咫尺的那几只鸡。 “别看。”田苗理安慰他说:“你就当这里是王神婆的工位,这些全是她的办公用品。” “她真的很灵吗?”张美沉问。 “大概是很灵的,”田苗理说:“附近几个村都知道她,她一直靠风水赚钱,能活到现在应该生意不错,赚钱也挺多。” 越是穷乡僻壤,人们越信鬼神一说,不管王神婆算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灵,总归会有人相信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她的名号渐渐就打响了,哪怕王神婆长得有些吓人,也不耽误有人愿意上门送钱。 “你怕她吗?”田苗理问。 “那倒是不至于。”张美沉说:“但是看见这种东西总归是有些紧张。” 说着,王神婆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拎着小猫的后颈。 跟照片里一样,小猫浑身都是白色的,两个耳朵尖的毛聚集起来,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上去就是红色。 “黑猫就生了这一只,她不会再生了。”王神婆把小猫塞到田苗理怀里,“好好照顾。” 田苗理手里突然一下接触到毛茸茸软软热热的小猫,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手足无措地抱着猫,任由猫抓着她胸前的衣服爬到她肩膀上。 “当然当然。”张美沉赶紧把小猫从田苗理脖子上抱下来,及时拯救了她。 王神婆的眼神在两人中间巡视,她生硬地开口:“苗闺女,你照顾。” “好的。”田苗理不得不再次把小猫从张美沉手里接过来,“我照顾。” 她实在没有接触过小猫这种生物,每次一见小猫小狗她都是躲得远远的。 小猫在她怀里一点都不如在王神婆和张美沉手里安静,她只会顺着田苗理这跟杆往上爬。 田苗理欲哭无泪。 “你让她趴在你手心上,不要露出肚皮,会有安全感。”张美沉在旁边小声地指导:“可以捏着她的后颈,这样会有被猫妈妈叼着的错觉,她就不会乱动了。” 说完,张美沉看了一旁沉着脸不发一语的王神婆,感觉她应该不会介意自己上手指导。 于是张美沉帮田苗理把小猫从她身上撸下来,放到她手里,教她如何轻轻捏起小猫的后颈。 一顿兵荒马乱过后,小猫果然变得很安静,她四肢缩在一起,耳朵扁下去。 “她害怕我?”田苗理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她飞机耳了。”张美沉说:“没关系,时间长了她跟你熟悉了就好了。” “哦哦。” 王神婆看了半天终于不耐,她挥手:“拿了猫就走哇,我还忙了。” 田苗理跟张美沉对视一眼,一起朝着她点头:“谢谢您。” · 张美沉走之后,田苗理开始了一个人带孩子的日子。 充电桩安装好了,4s店的工作人员十分热情地□□完,还贴心地送了她一次汽车免费保养。 虽然电车保养本来也用不了几个钱,但田苗理还是挺满意,给了工作人员十分的好评。 汽车好几个月没开,早就处于亏电状态,田苗理给车充了整整一天的电才终于充满。 充满电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张小红一起去镇上的快递驿站取张美沉买的猫用品。 “张小红”是张美沉给小猫取的名字,虽然田苗理对这种土到世界听了都能爆炸的名字感到不解,但她才不会费心思给一只不属于自己的小猫重新取名字,干脆就这么叫了。 田苗理打开后备箱,把后排座椅放倒,一趟趟搬着张美沉买的猫粮。 他买了很多,各种牌子都有,从幼猫到成猫的猫粮和过渡粮也很多。 田苗理都怀疑这些猫粮是不是能管张小红猫生一辈子。 她搬一袋,张小红就凑上去闻一袋,等她搬完,张小红跳到猫粮摞起来的“山顶”上,跟个国王站在城堡最尖尖上俯瞰自己的王国一样。 全部搬完,田苗理坐在驾驶座,转头看着张小红黄绿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跟田苗理那天在王神婆家看到的水缸里水的颜色差不多。 她忍不住一抖。 她说:“我要开车了,你来副驾驶坐好,我给你系安全带。” 张小红听完,从她的猫粮山上跳下来,乖乖蹲到副驾驶。 田苗理也没真想给她系安全带,她只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只猫跟能听懂人话似的。 不愧是神婆的猫,她感叹,通灵性。 晚上,田苗理用羊奶粉泡了猫粮给张小红吃,她给张小红吃饭录了视频,发给张美沉。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主理人连猫饭都能做的这么好吃吗?】 田苗理看着消息独自乐了一会,回:【当然,这可是我在french留学时经常喝的正宗羊奶,羊吃的每一根草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晒足一百八十天才能进入羊的肚子,然后现场挤奶,到餐桌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法国的英文是france,或者你可以说french republic】 【吃饱了苗:……我不是说法国,是新西兰】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好的】 东拉西扯,话题还是回到张美沉出差的事上。 【吃饱了苗: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还好】 田苗理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刘芳婶说他打官司不要钱,那他经济来源只靠那个网店吗? 【吃饱了苗:你给猫买了好多猫粮,你很有钱吗?】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半晌后,他才回: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是的我很有钱】 第16章 第 16 章 虽然张风把钱看作身外之物,但他的身外就是张美沉的身内。 早些年张风确实不屑于把自己的艺术拿去换钱,但带着张美沉这个拖油瓶,总不能让小孩跟着他一起捡垃圾吃。 张美沉还记得当年张风第一次把卖画的钱给他的场景。 男人是个完全不在意形象,毫不修边幅的流浪汉,他卷曲的头发长到肩膀,身上穿着的厚牛仔外套上有许多块交叠在一起的颜料,那些颜料早已褪去本来的色彩,糊在一起变成一坨黑色,外套的袖口已经磨出毛边,他伸手按着张美沉脑袋的时候,毛边里的线会扫到他脸上,很痒。 张美沉仰头看他,男人年轻但脏污的面孔上带着一抹无奈又释怀的笑容,他边把钱塞到张美沉手里,边说:“拿去吃顿饱饭,你不用去捡瓶子了。” 幼年的张美沉瘦小得可怜,他需要用力才能紧紧攥住那一卷钱,虽然他死不要脸地跟踪了张风两个月,但听见他说自己再也不需要去捡瓶子的时候,他心想自己真的找到了一个好人,虽然他也是一个穷人。 他拿着张风给他的钱去超市买了米和面,当他小小的身躯扛着粮食在桥洞底下找到正在画画的张风时,男人眼里的震惊让张美沉获得一张叫“家”的入场券。 于是,他被张风收养,买了房子可以安居落脚。 张风跟别的同学的父母很不一样,他不需要出门上班,也就没有规律的作息,他每天的灵感很多,拿起画笔不画到尽兴不会轻易停下,连画几天不吃饭不睡觉也是常有的事,张美沉有时候会给他带学校门口的小吃,有时候帮他买颜料,最多的是帮张风跑腿,张风提前联系好买家,张美沉负责帮他把画拿到指定的画廊。 张风的画卖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后面无数次,他的画作销量一向不错,价格也随着名气水涨船高,甚至一度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后来张风请了一个职业经纪人,那些杂活就不需要他干了,他只需要打开自己的口袋,等着经纪人卖画回来,把钱塞进去。 一开始张美沉还怪不好意思,后来也许被张风传染了,他也不太在乎钱财,张风想给他就要,他拿了钱捐款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好事,权当给两人积福了;张风要是不给也行,他会选择出去打点零工,读大学的时候赚钱机会更多,恰好电商兴起,他边在律所实习边开网店,收入也不错。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好歹我也算是艺术家二代了。】 田苗理几乎忘了这一茬。 她去网页搜索【张风】,得出的结论是,她印象中那个隔壁邻居家的疯儿子,在不为人所知的,离家出走的时光里,已经成为了现代美术中人人称赞的大艺术家。 据某网站记者的小道消息说,他的身价甚至可以以亿来计数。 田苗理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特别善良有社会责任心又自我道德标准十分高的富二代形象,大概有钱到张美沉这种地步的,他真的会做一些费力不讨好的慈善事业。 我有时候真的想跟你们有钱人拼了,田苗理想,是她拿小人之心度张美沉的君子之腹了。 一时尴尬,田苗理只好说: 【那你很棒了】 在她发出消息之后,张美沉发来一个笑嘻嘻的黄豆表情。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放心,小猫吃不穷我,加你一个也够】 说完,他发来一个红包,备注是抚养费。 田苗理看眼还在啃猫粮的张小红。 她真的很不喜欢小猫,小猫会掉毛,掉得到处都是,粘在衣服上也很难清理。 前司就有一个主播,家里养了两只布偶猫,每天来上班路过工位时,总会有几根猫毛飘落在田苗理和其他同事的身上。 为此,前司还罚过那位主播一个月的工资。 她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小红。 她还是一只白色的猫咪,白色的毛掉在黑色的衣服上更加显眼,还好她现在离开了公司,否则这只猫就是她的索钱符。 正在吃猫粮的张小红抽空看了她一眼,那双原本是竖着的瞳孔缓慢放大,黑色部分撑开让人头皮发麻的黄绿色,占满大半个眼眶。 田苗理眯眼警告她乖乖吃你的天价猫粮,休要靠近我。 但随后,张小红轻巧地跳上床,在田苗理尖叫着让她下去的声音中,歪着脑袋蹭了蹭田苗理的胳膊。 毛茸茸热乎乎的触感,痒得田苗理心头跟着一紧。 张小红的力度不大,但撞得田苗理胳膊歪了。 田苗理瞪大眼睛,在咬得牙根酸软之前,伸手摸上她的头顶。 直接的接触更柔软,更温热,她的手指在猫毛中穿梭,然后逐渐难以控制。 半小时后,她看了眼边打着呼噜边享受按摩的张小红,手指轻点屏幕收下红包。 【吃饱了苗:你知道的,我真的不喜欢猫,我也不会帮你好好养猫,抚养费我不收,但这次就当是精神损失费了,下不为例。】 · 跟着刘芳婶学完之后,田苗理开始正式经营两人的账号。 她把目光瞄准二次元市场,从角色二创开始做起,一些简单的角色元素周边很容易做,难的是颜色的选择和搭配。 之前刘芳婶买回来的毛线大多都停留在适合钩毛衣围巾的颜色,要更加贴合角色,她需要颜色更加精确的毛线。 为此,田苗理专门开车去了一趟省城的毛线批发市场。 她带着角色图片,一一比对毛线的颜色,刘芳婶在一旁,也自发帮着挑了一些。 “苗闺女,这个行不行?”她拿来一团白色的毛线,放在灯光下,对着手机里田苗理发给她的图片比对。 “不行,有些偏灰。”田苗理说:“这个角色的头发是白色的,死白的那种,在店里这么白的灯光下已经有些发灰了,自然光下只会更灰。” 她挑完自己的,目光投向刘芳婶的框子:“其实你不需要跟着我做,我们的目标不一样,我做这个是为了起号,为了吸引更多的粉丝,你直播的时候就钩一些简单的围巾毛巾那些,想教学就教学,不想教学也可以陪着进入直播间的观众闲聊,或者干脆放个音乐做沉浸式解压都可以。” “你说的什么二次元,真的可以赚钱吗?”刘芳婶遗憾地放下手里的毛线,开始挑她自己想要的:“我觉得不靠谱。” “关键的不是二次元赚钱,而是蹭热度,蹭话题。”田苗理很耐心地解释:“我们一开始需要的就是曝光,二次元的圈子跟我们要闯入的手工圈有一部分重合,借着话题的热度先做起来,再说赚钱的事情。” “哦哦,不懂你们年轻人。”刘芳婶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对此没有经验,但她更相信能把前一个账号做到百万粉丝的田苗理。 她这几天也了解过了,哪怕十几万粉丝体量,一个月也能稳定收入万把块钱,只要自己能赚到钱,又不需要操心,她才不管田苗理用什么办法涨粉丝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哇,反正你不要忘了一开始跟我说好的,挣钱分我一半。” “当然。” 即使是毛线市场,能挑到的满意的毛线也不多,勉强够用。 从市场出来,田苗理开车带着刘芳婶回返,她有些心累:“如果有自己的毛线厂就好了,需要什么颜色就染什么颜色。” 刘芳婶坐在副驾驶,给自己系上安全带:“棉花喜光,而且气温也得高,你就不看大部分好棉花都是新疆产的,比起来咱们这地方种不成棉花,如果去外头买棉花再拿回来加工染色,成本太高,开厂不划算,挣不上钱。” 趁着红绿灯,田苗理看她,笑道:“你还怪懂了。” “那可不。”刘芳婶骄傲:“就种地这些东西,根本不用学,我听说你们现在大学生还有专门考上去学种地的。” “那是农学,不止种地。”田苗理说。 “差不多。”刘芳婶说:“你就像小季说请专家来看,专家来考察这么多天,也没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要我说,就老老实实种玉茭,咱们这山多土厚就适合种。” “可是这两年太旱了。”田苗理说:“浇不上水玉茭长不高。” 她们正说着,村里的群发出一条消息,刘芳婶念给她听。 【怀河村驻村选调季清闲:乡亲们,专家已经考察完毕,我们这里的土壤富含有机质和微量元素,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气候干燥少雨,十分适宜谷子生长。而且我已经了解到,现在农大实验室正在推广机械生产种植体系,如果我们愿意加入试验示范地,农大会为我们提供免费的谷种和相关技术支持。】 “我们没有种过谷子。”刘芳婶读完消息说:“不保险。” “你是不相信季清闲吧。”田苗理说。 刘芳婶听她这样说突然激动起来,想给她展示群里其他人的消息,又顾虑她在开车,只好收起:“要是其他事情就算了,这生计问题怎么能轻易相信他了,你看看,村里人就没一个支持他的。” “不相信他什么?”田苗理问:“免费谷种?还是技术支持?但这些是专家说的,季清闲只是转述专家意见。” “那也不行。”刘芳婶收起手机:“就种玉茭,我们庄稼人自己懂这,不需要专家。” 第17章 第 17 章 怀河村迎来今年的第二场雨。 雨势比第一场雨更大更急,山上的雨水几乎汇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溪,从山顶冲下去。 田苗理披着雨衣,在院子里给出芽的小菜苗支临时的避雨棚。 下完第一场雨的时候,田苗理给地起垄,撒了生菜种子,套种辣椒和茄子,现在开始陆续发芽,但是出芽时间短,根扎得不太稳,如果雨太大,可能沤根或者死颗。 上次季清闲在群里说完之后,田苗理报名了示范地种植,隔天就有专家来勘测了土地,谷子播种要等到四月底五月天气暖和的时候,但村里其他打算好种玉米的这几天就开始播种了。 支好避雨棚的时候,田苗理抬头看了眼天,天色更加阴沉,雨下得更加,春天的雨水充足可以缓解土壤墒情,促进春耕,对干旱少雨的北方来说是件好事,村里种玉米的人大概也不需要太担心干旱的问题了。 她在屋门口把雨衣脱下来,抖抖上面的水,拿着毛巾去洗澡。 · 等田苗理浑身冒着热气从浴室出来时,她才看见手机上季清闲打来的二十多个电话。 上一通电话的挂断时间是两分钟前。 她打回去,那边立刻接起。 “田苗理,你在家吗?”季清闲语气着急。 “在。”她说。 季清闲说:“是这样的,刚才刘芳跟他老公打起来了,她额头的皮被削掉一块。” “那快送医院啊。”田苗理不解,虽然她跟刘芳婶关系不错,现在已经是合伙人的关系,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给她连打这么多电话。 “已经送去了,但是还有一件事,”季清闲继续说:“她老公拿走了小卖铺柜台里的全部钱,刘芳说,里面有些钱是你的,我们村委已经报警,刘老汉也被抓了,但是这件事大概涉及盗窃,所以,还是需要你过来一趟。” 别的人不知道,但刘芳婶肯定知道田苗理没钱。 她自从买完毛线后口袋里空空如也,除了张美沉定期支付给她的精神损失费外,她真的没有多余的钱。 显然,刘芳在对其他人撒谎。 田苗理看着外面的大雨,纠结了许久,还是抓着车钥匙出了门。 她跟着季清闲发来的地址,开车到镇上的派出所。 雨还在下,好在从村到镇上的路是刚修过的,而且一路无车,田苗理很快到了地方。 她撑伞下车,走进去。 大厅乌泱泱的不少人,声音嘈杂。有一群刺头少年抱着头蹲在墙根,还有为了一袋大米吵架的中年妇女,有两个女警正在劝架。 田苗理环视一圈,看见了靠着墙正在打电话的季清闲。 她走过去,季清闲刚好挂断电话。 “刘芳婶呢?”田苗理直接问。 “送去了县城医院包扎。”他说:“警察已经问过了,刘老汉说他拿的都是刘芳的钱,没有你的,但这跟刘芳说的不一样,而且也并不符合常理。” “确实不符合,我早就知道她老公的德行,所以我的钱不会放到她那里。”田苗理严肃地说:“刘芳婶那里没有我的钱。” 有一个民警过来,找田苗理核对身份以及事件简单说明。 田苗理把刚才对季清闲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她眉心微蹙:“我不知道刘芳故意把我扯进来干什么。” 鉴于她对案发现场情况完全不知情,民警也只是简单问了几句让她在笔录内容上签字就没事了。 “刘老汉被抓了吗?”田苗理问季清闲。 “抓了,但是你知道的,他关不了几天。你要去看看她吗?”季清闲问。 田苗理知道他说的是刘芳婶,在村里其他人看来,她早就跟刘芳婶绑定在了一起,跟她亲闺女一样,刘芳出事她肯定要担心的。田苗理叹了口气:“行,去看看吧。” 季清闲来的时候是坐警车来的,见他手足无措想打车,田苗理主动提出要捎他一起去医院。 “我还有一件事。”季清闲坐在副驾,说。 “又是刘芳的事吗?我劝不动她离婚。” “不是不是,”季清闲赶紧否认:“有一个农业培训,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上次你报名示范地后,农大给了一个培训名额,主要是去学一些农业知识,种植技能,病虫害防治这些,村里报名这次示范地的人只有几个,我问过其他人,他们不太愿意去培训,说学不明白,所以我这才来问你。对了这次是多省联合培养,培训地在兴川市,机会真的很难得,而且省里会包培训的全部费用。” 季清闲说话一如既往的唠叨,他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话,然后开始安静地等待田苗理的回答。 “什么时候培训开始?培训多久?”田苗理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他,但想起张小红还在家,她不放心一个人离开。 “下周一开始,培训一周。” “我不去。”田苗理直截了当:“我家里有小孩要照顾,离不开人。” 季清闲顿时错愕:“小孩?” “啊,对。”田苗理说:“还在吃奶。” “没听说你有孩子,你结婚了吗?” 田苗理扫他一眼:“领导,你是驻村选调生,工作内容也包括人口普查吗?” 季清闲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田苗理什么意思。 她既然已经说明了不去,而且给出理由,他再一直追问就显得他管的太宽了。 “对不起。”他挠挠头,推推眼镜,掩饰自己的尴尬。 “没关系。” 说话间,医院就到了,停车场只剩下一个狭窄的停车位,好在田苗理的车很小,剁椒鱼头车就是有这种好处,很容易就停了进去。 “我知道她在哪个科室,我带你去。” 两人穿过门诊大厅,就看见了一手拿着缴费单排队,一手抹眼泪的刘芳。 她身影单薄,跟着人群缓慢移动,在别的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都有儿女陪伴就诊的时候,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田苗理和季清闲朝她走过去,季清闲跟别人解释他们不是插队,田苗理则拿过了刘芳手里的单子。 “你怎么又叫打了。”田苗理看着上面的各项缴费项目,需要交的钱不少。 “我不想把钱给他。”刘芳婶说:“我凭甚给他。” 田苗理从缴费单里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以前不是给他给的很心甘情愿?为什么这次不行?” 刘芳婶脸通红,田苗理猜测她大概是气的,她艮着脖子:“次数多了我就是不想给,没有为什么。” “你想好要离婚了吗?”田苗理才不管她是不是生气,追问:“上次跟张美沉咨询,他给了你什么建议?” “张律师说,如果离婚就得想好,不能反悔,如果我反悔,没有人能帮我。” “所以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反悔?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离婚?” “如果我离婚了,村里人不仅会说我生不出孩子,还会说我离婚……” “你为什么确定村里人会说你。”田苗理打断她:“他们难道不会说你老汉吗?” “他是男人。” “那又怎样?”田苗理反问:“他跟你差在哪里?” 刘芳婶想了好一会:“他是怀河村土生土长的人,他的根在这里,而我不是。” “为什么你不是?” “因为我是被卖过来的。” “你会因为你买了镇上的种子,就觉得种出来的菜不属于你而是属于镇上吗?”田苗理问的很快。 刘芳婶没办法反驳。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菜。”田苗理想起王神婆,同样没有孩子,也死了老公,可村里没有人敢说她,所有人对她只有畏惧,她问:“为什么没有人说王神婆?” “我不知道。” “因为她本身很厉害,没有人敢说她。”田苗理给出一个答案,说:“因为人们害怕惹到她。人们会想,如果我惹到她,她给我下降头怎么办?我会不会死?她给我家祖坟下咒,我以后家里世世代代不得安宁怎么办?” “对。”刘芳点头:“她真的很灵验,很厉害。” “她真的很灵验?谁试过?” “听说隔壁村有人在高考前给孩子在她那求了一卦,说能考上,结果真的考上了。” “那孩子就不能是平时学习就很好,考上大学很正常吗?”田苗理反驳:“而且你是听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是不是真的你都不知道。” “那她门口挂着很多新鲜的死鸡,难道不是经常替人做法?他家从来都没有遭过小偷这些,难道不是她给自己的院子下了什么保护咒?” “说不定她喜欢吃鸡,而且只要进到她家院子的人,都会害怕那些摆放在特定位置的古怪道具,别管有用没用,就问谁看见不害怕?” 一直站在她们后面的季清闲适时出声:“我确实很害怕,在去她家劝她进行危房改造时我只看了一眼,就做了一周的噩梦。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看见那些东西之后,我真的怀疑是不是世界上真的会有鬼神一类的东西。” “没有,一切虚无的都是想象出来的,这是唯心主义的思想。”田苗理先跟他说:“你相信自己就好。” 她继续转过来面对刘芳婶:“别人害怕她,所以不敢惹她,别人不害怕你,所以敢惹你。” “难道我也要去学算卦?”刘芳婶疑惑道。 “当然不是。”田苗理说:“你去学拳击也是一样的效果。” “我都多大年纪了,那都是小孩兴趣班学的。” “你多大年纪?”田苗理问。 “快五十。” “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 “我怎么也得再活三十年。”她说。 “那么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件事情,你今年二十五岁,还是嫁给了刘老汉,他偷你钱,羞辱你,任由她熟悉的村里人骂你,他打你折磨你,导致你只能活到五十五岁,你离死亡还是只有三十年。” 排队的队伍在慢慢缩短,距离她们缴费,还有前面的一个人。 田苗理把缴费单重新塞回刘芳手里:“现在,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是我这个年纪,你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是你自己压迫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第18章 第 18 章 被一个小自己两轮多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教其实很丢面子。 刘芳低着头,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缴费单。 来医院的时候,村长和随行的警察帮她交了挂号费和手术费,事情结束,她男人也被抓了,剩下的药钱需要她自己交。 两盒消炎药96块钱,日常用的敷料20,为了免掉那支几百块钱的去疤膏,她还跟医生软磨硬泡了半个小时。 可就是这一百出头的钱,她现在都拿不出来。 她的钱都被男人拿走了,他拿去喝酒赌博,一分都没有剩下。 从她来到怀河村,来到姓刘一家,她的钱就从来没有属于自己过。 小时候念书的学杂费是她自己捡破烂赚来的,她每天死皮赖脸跟人要废品,或者上山挖野生中药,再拿去卖,换来的钱勉强只支撑自己念完了初中。 初中毕业之后,她就已经算是“嫁给”了刘老汉,白天要跟着下地干活,晚上回去伺候男人。 那时她们还有“青梅竹马”一样的感情,男人偶尔会心疼她干活辛苦,帮她买几团毛线让她给家里人织衣服权当休息。 她手上功夫不错,织得多了也研究出些门道,就有人专门拿着毛线找她来织,她收手工费。 就这样一分钱一毛钱一块钱地攒,攒出了怀河村第一间小卖铺。 她开始赚钱后,家里长辈也不出去干农活了。 男人一开始还不舍得放下那几块地,尝到小卖铺的甜头后也开始偷懒。 刘芳说过几次,打心里不想把自己赚来的钱全部花在别人身上,于是她开始跟他吵架,吵到有一次打架伤了胳膊去镇上的中医诊所看病,这才被老中医看出来自己不能怀孕。 男人骂她,打她,在村里说她是个没用的废物,要把她退回原来的老家去。 她天塌了,知道自己理亏,开始用钱讨好。 再后来,长辈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丈夫,她们的感情也几乎要走到了尽头。 刘芳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靠自己攒出一间小卖铺,她浑浑噩噩混了好多年,直到现在,跟二十五岁时没什么区别。 她的婚姻,她的生活,她的人生,从被检查出不能怀孕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滞了。 如果有机会能回到过去,她一定不会选择走进那家诊所。 或者如果她年轻时知道自己以后会活成这样,那时的心气大概能支撑她提出离婚不后悔。 “我跟他离婚。”刘芳说:“我想好了。” 田苗理“嗯”了一声,再次抽出她手里的缴费单,递到药房柜台。她点开自己的支付码,很痛快地扣在收款机上:“你欠我的,以后从你挣的钱里扣。” 刘芳听见了支付成功的提示音,药被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从柜台的小窗口递出来。 在田苗理和季清闲的注视下,她收下药,装在口袋里。 田苗理收好手机,“走。” . 田苗理开车,刘芳搬倒副驾靠背后,钻到后排坐下。然后季清闲才跟上来,翻起副驾靠背坐好,系上安全带。 “吃火锅?”田苗理侧头问季清闲。 “啊,是不是太贵了。”季清闲说:“我们有规定,不能接受宴请。” 田苗理斜他一眼:“你还想吃白食啊,AA。” 城市里的雨刚停,柏油路面还是深色,轮胎碾过会带起一些水花。 季清闲开了一侧的车窗,伸出去半个额头看着外面,有从四面八方飘来的残留的雨水落在他脸上,激起一阵凉。 他又赶紧把头缩回来,关上车窗。他先是看了眼后排的刘芳,她一副伤怀完全不想跟人说话的模样,于是他转回来,干巴巴地打破车里安静的气氛,问田苗理:“你们北方吃火锅都蘸麻酱吃哦,我们那里都是香油碟或者干碟。” “我们一般蘸醋。”田苗理说:“麻酱多腻啊,多吃醋能降血糖血脂,促进消化,保护血管,推荐你也吃。” 季清闲震惊了两秒,顺利接受了这个建议:“也是,咱们省就是醋出名,我看网上还有人把醋当饮料喝。” “是的,很好喝,你可以试试。” 粉色的小车穿过狭窄深长的小巷,停在了一栋居民楼下。 “到了。”田苗理让两人下车。 “没看见。”季清闲四处张望了一下。 田苗理停好车,带着两人从两栋居民楼中间穿行,拐弯,又走过一条一人宽的小巷,来到一排矮小的商铺前。 “这次真的到了。”她说。 这里离她初中的学校不远,那时会攒一个礼拜的早饭钱,在周六下午放学时跟同学来这里吃一顿。 从她考到兴川读书,又当网红的这六年,她都没找到机会再来吃一次。 好在店还开着,她也没有忘记路。 “火锅店”十分明显的破旧,掀开发黄的塑料门帘,店里只有四张表面油腻腻的矮桌。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只剩下他们。 田苗理招呼她们坐下,自己拿着一张空白菜单往上写。 “这是火锅?”季清闲将信将疑地拿纸擦了擦店主刚放过来的碗筷,擦干净后扭着脖子看田苗理手里写好的单子。 她的字是几年前流行的奶酪题,网红字体。 “白菜,海带,山药蛋,”他跟着念:“山药蛋是什么?” “土豆。” “烧肉,丸子,粉条。” “有什么补充的吗?”田苗理问两人。 “红薯。”刘芳说。 “没有菜单我不知道能吃什么。”季清闲说:“你点就好了。” 于是田苗理又加了红薯,腐竹,炸豆腐,冻豆腐,豆芽,豆皮。 “豆家满门忠烈都在这里了。”季清闲看完说。 “是的,谁让豆家人都好吃。”田苗理送了菜单,坐回去,给三人的碟子里都倒了一些醋。 “真蘸醋吃啊。”季清闲问。 田苗理跟刘芳对视一眼,她突然严肃地说:“这个是开胃醋,是用来喝的不是蘸的。” “哦哦。”季清闲将信将疑地端起碟子,抿了一口醋,酸得倒牙,但他还是砸吧砸吧嘴唇,勉强说:“好香啊,原来你们省真的喝醋,好喝,果然开胃。” 听完他胡说八道一顿,田苗理笑了起来,刘芳看着季清闲被酸到还装淡定的表情,也终于笑了。 她先是捂着嘴,低着头,不想表现的太明显。后来听着田苗理的笑声,实在忍不住,干脆大笑起来,她笑得眼角皱纹全部皱在一起,笑得嘴角咧开,眼泪都要涌出来。 季清闲这才知道,田苗理在耍他。 他无奈得放下碟子,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太坏了,你肯定是天蝎座。”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女朋友也是天蝎座。”季清闲说:“她也经常这样耍我。” . 这是季清闲第一次提起他的女朋友,平时看他不显山不露水,村里好多大娘还想给他介绍对象,开始还以为是他干部心态看不上村里人,原来人家早就名草有主了。 “我就是为了她才留在这个省的。” 铜火锅上桌,素菜垫在锅底,荤菜整齐码在最上层,量十分足,堆在锅里如同小山。 季清闲吃不惯醋,田苗理只给自己和刘芳添了一些,边吃边听他讲故事。 他是从南方的山沟沟里考出来的小镇做题家。 女朋友家境好,父母都是国企职工,可惜她先天语言障碍,从小都在特殊教育学校。 高三最后一年,她家里找到上大一想要勤工俭学的季清闲,让他辅导考普通大学。 “她叫王照霜。”季清闲说:“她说,父母希望以后能有月光照到她这个地上霜,她说我是,那么我答应她,要陪着她学习一辈子,她家在省会,所以我先考到这里,好好工作争取以后能调到省会,陪着她。” “好感人。”前台的老板听了一耳朵,感慨道。 跟老板有一样感觉的,还有刘芳。 她的一辈子蹉跎在一个男人身上,她没有得到过这样纯真的爱情,听他说起来,连饭都忘记吃。 “如果我也二十五岁,我大概还来得及碰上这样的爱情。”刘芳声音很抵,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没关系啊刘婶。”季清闲说:“现在大城市的女人都流行找小白脸了,十八岁的找十八岁的,二十八岁还找十八岁,三十八依旧找十八岁,你离了婚,也找个十八岁的小帅哥,开启第二春。” 刘芳听了赶紧摆手:“不行不行,这不是耽误人家。” “那你找个四十八的。”田苗理刚嚼完嘴里的烧肉:“四十八的男人,从十八岁走来,经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奋斗时光,也该有钱了,你找个这样的,不仅不会花你钱,还会给你花钱,把你保养到看起来像十八岁,这样谁也不耽误谁,双方都高兴。” 刘芳被这两个满嘴跑火车的年轻人说得不好意思,她双脸通红地给田苗理和季清闲都夹了菜:“快不要瞎说,吃饭吃饭,吃完回家。” 季清闲看着她终于不像在医院的时候那样难过,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把去培训的主意打到了刘芳头上,脑筋转了几圈,想出一个话头来:“婶,前几天村里人都开始种庄稼了,你怎么不种?” 田苗理瞬间就知道了季清闲想说什么,于是很识相地配合道:“哎呀你怎么尽戳人痛处,婶家里出事,估计种都没来得及买。” 前几年,村里的土地都是交给合作社统一管理,今年合作社不干了,她们得自己种地。 刘芳前几天还想着趁着集去买点种子,一跟刘老汉打架就全忘了。 “可是现在,我也没钱买种子。” “哎呀,没事。”季清闲赶紧说:“咱们有专家团队扶持,你是不是忘了?还来得及报名,报名之后还可以去免费培训。” “去哪培训了?”刘芳婶问。 “去兴川市,”田苗理说:“大城市,而且管吃管住,说是培训,就是免费让你去玩了,多好的机会,别人想抢都抢不到。” 第19章 第 19 章 田苗理抱着张小红坐在大巴车上,看着车窗外高速上单调的风景。 在她跟着季清闲用心忽悠刘芳的时候,没想到把她自己也绕进去了。 再加上刘芳左一句没出过远门,右一句玩不明白手机导航怕迷路,田苗理被迫接下季清闲好不容易从隔壁的隔壁村借来的第二个名额,跟着刘芳一起去兴川市。 她原本试图故技重施,拿着家里有个吃奶的孩子推脱,结果被刘芳一语道破真相。 季清闲顺势问了接待培训团的酒店,得到宠物可以入住的消息后,微笑着拒绝了田苗理不去的申请。 不仅如此,张小红刚听季清闲说完要出远门,立刻四只脚死死扒住田苗理的裤腿,甩都甩不掉,只能带着她一起走,这下田苗理最后一个借口也没了。 “兴川市有没有好吃的了?”刘芳睡醒过来,她歪着头,问坐在旁边的田苗理。 “没有。”田苗理说的干脆。 “你不是美食博主么。” “那我不是不干了么。” 刘芳顺手摸了张小红两把,毛发柔顺,经过田苗理的喂养长大了不少。她从上车就一直安静待着,要么趴在田苗理腿上睡觉,要么就趴在车窗边缘往外看。 “小猫也没有出过远门。”刘芳说:“你就不怕她应激?” “应激也是她该的,”田苗理终于把头从车窗外转回来,看着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芳踌躇片刻,开口:“这次又麻烦你了。” “知道麻烦还要叫我。” “你说的对,我害怕我老汉就是因为我力量不如他。” “嗯。” “如果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我们两个人就能打过他了。” 她终于说到了点上。田苗理从被她叫去医院开始,就一直在想,刘芳是不是跟别人一样,都把她当成看了女儿。 她似乎需要这么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借口,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可她不是啊。 她有自己的父母,就因为合伙做短视频就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妈,这算怎么回事。 “没有这种如果的,婶。”田苗理泄了口气:“你现在不是也很好吗?” “怎么好了?有个女儿的话,我离婚了不高兴她就能像你这样安慰我。” “如果你有个女儿,听说你离婚反而不想跟你而是跟她爸呢?你争不到抚养权,岂不是会更难过?” “这……”刘芳说不上来。她不太敢想这种可能。 “如果你男人还用你女儿威胁你继续供他泄愤呢?” “啊……这,不会吧。”刘芳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不能总把事情往好处想,也要多想想一坏处,对吧?”田苗理说。 就像她十分抗拒来兴川市的原因一样。她去年灰溜溜从这里离开,万一这次随便在街上逛碰上前老板和前司同事,那得有多尴尬啊。 · 两人先到酒店安顿好行李,田苗理把装着的临时猫砂盆放好,给张小红添了新鲜的粮和水。 从早上四点多起来坐车到现在,她丝毫没有不适应,吃饭还是很欢,吃完立刻在酒店房间开始巡视探索。 田苗理在行李翻找带过来的猫条,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提示,打开看,是张美沉定时发来的精神损失费。 她迅速收下红包,给他回:【知道你在兴川市出差,所以我带着你闺女来找你了。】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 【吃饱了苗:真的。 吃饱了苗:共享位置】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一只小猫也需要培训学习吗?】 田苗理看着消息都乐了。 【吃饱了苗:你怎么知道? 吃饱了苗:而且我总不能让孩子一个猫留守在家。】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季清闲在群里发过培训报名信息。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共享位置 AAA明和律所张美沉:明天下午两点半开庭,无聊且感兴趣的话,可以来旁听。】 田苗理用地图软件打开他给的法院地址,从酒店过去坐地铁要二十分钟。 以前办理的一卡通还能用,她找出来,酒店房门被敲响,田苗理拿着卡过去开门。 刘芳站在门口,先看见了田苗理手里的卡,又问这几天下午她是不是可以陪自己出去逛街。 “你想要买什么吗?”田苗理问。 “我没钱买东西。”刘芳坦然:“就是想出门串串,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城市,总不能哪也不去。反正咱们都是上午培训,下午没事干,出去串不耽误。” 田苗理想着手机里张美沉发来的消息,有些纠结。 她没有参加过庭审,感觉会很有意思,而且是张美沉作为正方律师,她更像去看了。 “进来说吧。”田苗理给她让开门。 “你跟人有约吗?”刘芳问:“我一个人出去也可以。”她指指田苗理手里的一卡通:“你这个是不是能坐公交地铁,怎么办理的?能不能给我也办一张?” “是有一点事。”田苗理说:“张美沉也在这里出差,你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张律师走之前跟我说过。” “我今天可以陪你逛街,但他明天下午开庭,邀请我去看。” · 在得到刘芳一起去的提议后,田苗理在法院的公共号上给两人预约了这一场的庭审旁听。 第二天,她们提前了一个小时过来,相关人员还都没有开始进场,他们被暂时拦在法院外。 下午一点半,春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田苗理跟刘芳站在法院门口,看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有些犯困。 她中午吃了一大碗面条,面条一吃就知道是机器压出来的,没有韧劲,吃完嘴巴没有味道,胃倒是先饱了。 碳水吃的一多,人就容易犯困,她又一直有午睡习惯,现在站在午后的太阳底下,整个人烤得暖洋洋的,尤其瞌睡。 “苗闺女,看,那个是不是张律师?”田苗理被刘芳叫得睁开眼睛,她顺着刘芳指着的方向看,人群中有一道身影格外显眼。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白色衬衫,打着领带,左手拉着拉杆箱,右手还提着一大袋子花花绿绿的看起来像药品的东西。 “是。” 他现在的形象更符合田苗理在各种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一个律师应该有的装扮,当然前提是忽略他手里看起来快要被挤爆的拉杆箱以及那一大袋子的东西。 “什么案子需要拿这么多证据啊?”刘芳问。 “是一起保健品诈骗案。”田苗理回忆了一遍预约时看到的庭审信息,说:“大概被骗的人有些多。” 从诉讼中心进门,提交审核身份信息,经过安检,在大厅的大屏幕上,最上方一条即将开庭的就是她们预约的这场。 田苗理找到对应法庭,拉着刘芳找座位坐下。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刘芳四处张望,显得有点激动。 “保持安静。”田苗理侧头,低声提醒道:“好好看,说不定改天你也会坐在这里,坐在张律师旁边,听他拿着证据帮你打你的离婚官司。” “好的好的,我一定好好了解我的律师。”她也学着田苗理低声说话。 话毕,田苗理抬头看了眼正在原告席整理着装的张美沉。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然后抱有微微一笑。 看着他的面容,田苗理感觉他一点都不紧张。 无论他帮小猫小狗乞讨,还是坐在这么严肃的场合里,他的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路上她查过被告方,是国内一家非常知名的药企,当时她在兴川待着的几年,经常在公交站台等各种场所看见过这家药企的广告。 跟这种十分有实力又有背景的大公司打官司,还能保持这么淡定,连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田苗理也朝他笑,用口型告诉他“加油”。 张美沉冲她点头。 审判长让全体起立,然后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这场庭审就正式开始了。 原告席坐着好多个大爷大妈,她们偶尔会着急地打断张美沉的叙述,也会朝着对面破口大骂,说是一场庭审,更像是街头巷尾老百姓的吵嘴,连法官都忍不住多次维持纪律,法庭依旧被几位吵成了菜市场。 田苗理的瞌睡虫被这场面吵走,刘芳倒是听的津津有味。田苗理想如果现在给她一把瓜子,她会听得更开心。 与整个环境不一样的,只有张美沉。 连田苗理都害怕这群“猪队友”,为张美沉捏一把汗,可他一直在平静地叙述事实,拿出收集的一项项证据和检测报告,抓住对方漏洞,一针见血地攻击。 他十分专注,说话严谨,被大妈打断,甚至能顺着大妈提供的思绪继续下去。 当最后法官宣布原告胜时,田苗理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她看见张美沉安静的整理剩下的材料,听见结果也并没有太多情绪变化,似乎这本来就是他意料之内的结果。 田苗理收回以前觉得他实战不行的不当言论。 他真的很厉害。 如果由他来帮刘芳婶打离婚官司,她相信他会赢。 她坐在位置上,又朝他看去。 “张律师真帅!”刘芳说。 田苗理看着他的脸出神,下意识跟了一句:“是的。” 第20章 第 20 章 墨菲定律说,如果你担心某件事会发生,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会发生。 田苗理跟张美沉和刘芳三人一起坐在一家路边小吃摊吃面条时,有个女生举着手机朝她们跑了过来。 她随身带着的包包塞的十分满,被她背着不像是几万的名牌包,反而是路边免费发放的通勤帆布包。 随着她跑动的动作,包包里的东西到处晃荡,发出声响,在靠近她们时,还有一根藏蓝色的大肠发圈从里面颠了出来。 田苗理嘴里含着一口面条,汤汁有一些沾到嘴边,听见动静抬头。 女生化着十分精致的妆容,眉毛细长,眼角上挑,攻击性十分强,跟她一贯的风格保持一致。 田苗理在看见她脸的瞬间表情变得僵硬,她立刻垂下头,试图用面前的面碗遮挡。 但是无济于事。 张美沉先察觉到田苗理的异常,她看着正弯腰捡头绳的女生,又看了看东躲西藏的田苗理。 “你认识?”他问。 “嗯,是我死对头。”她说。 “阿苗?”一道尖利的女声不断逼近,然后喊她。 田苗理继续埋头吃面,假装没有听到。 “是阿苗吧。”一双手伸到她脸前晃了几下,田苗理看见她十根指头上夸张的美甲,长得马上就能戳进她眼睛里。 她迅速从包里扯了抽纸擦嘴,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先冲她手里的手机摄像头露出一个十分招牌的笑容:“啊,是可可,好巧。” 田苗理刚做自媒体的时候就认识可可,她们属于同一赛道,她当时也是一个新人,偶尔还会跟田苗理互相鼓励,后来她跟田苗理选择签了不同的公司。 自媒体公司之间恶意竞争,田苗理被迫跟可可成了死对头。 今天你引导粉丝说我催吐,明天我就找营销号说你假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她们常干。 如果说田苗理在兴川市除了不想看见前司的老板和同事,那剩下不想遇上就只有可可。 “没有拍你,放心。”可可十分热络地坐在这桌剩下的一个座位上,正好跟田苗理面对面:“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理我,非得我过来你才跟我说话。” “你叫我了?”田苗理保持着笑容:“我真的没有听见。” 她看着可可把手机支架放好,在桌子上架好两个补光灯,又在腿上放了反光板。 田苗理三人一直看着她,谁也没再动筷子。 “我在直播,你们不介意吧?”可可边用她的长指甲梳理刚才跑步导致的凌乱的头发,不等三人回答,她又招手叫来服务员:“你们这里特色的面给我都来一碗。” “吃不完的。”老板说。 可可拍着胸脯跟老板保证:“吃的完,吃不完我打包回去,绝对不会浪费的。” 田苗理用筷子捣着碗里的面,听着可可边等面条上来边跟直播间弹幕聊天。 “是的碰见了老朋友,所以今天就不去吃火锅了临时改吃面。” “昨天晚上直播的辣条在5号链接,火鸡面在8号。” “明天晚上继续吃火鸡面,放心咱们这个火鸡面只辣嘴巴不辣其他的,放心拍,而且我们有一包试吃,吃完觉得不好吃可以给可可退回来,可可承担来回运费。” “刚才听见主播叫阿苗了是吗?是的,是之前的吃播阿苗,但这是私下聚餐哈,如果阿苗不同意,我不会让她出镜。” “……” 田苗理就知道,被别人尤其是同行,更尤其是在直播的同行认出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谁说的互联网没有记忆,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有人会时不时提起她记得她。 她讨厌这种感觉。 察觉到旁边的人戳了她几下,转头看,是张美沉。 田苗理顺着他指的位置低头,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只还没有拆封的口罩。 “需要遮一下吗?”他很低声地问。 “需要,谢谢。”田苗理接过口罩,迅速撕开包装,低头戴上。 她的面也吃的差不多了,等张美沉和刘芳婶吃完,她们就走,绝对不在是非之地多待一秒。 “干嘛戴口罩啊,”对面的可可注意到田苗理的动静,她搅动着老板刚端上来的面,还冒着腾腾热气,说:“又不是见不得人。” 田苗理默默翻了个白眼。她有时候真想跪下来求她不要这么大嘴巴,别cue她了,有时候又想,如果她现在的眼睛能发射激光,她第一个把可可电死,电得她浑身焦麻,电得她碎成一地渣渣。 “感冒了,带着口罩防止传染。” “我体质好,不怕你传染。”可可哈哈笑着,把一碗面推到田苗理面前:“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别这样,请你吃面。” 田苗理没来得及说拒绝,她紧接着说:“不要浪费粮食,快吃,我记得你饭量不小。” 她叹了口气。 呼出的热气从闷热的口罩缝隙钻出,就像田苗理的气永远也发泄不到正轨上。 她看着眼前的面条。 面是手工面,刚煮出来,浇了油亮亮的浇头。 “我作证,阿苗真的饭量很大。”可可又在和直播间聊天。 “为什么她瘦?”可可说:“人家易受体质呗,就是吃什么都不胖,我也是,这种天生的,你羡慕不来的。” 田苗理没想到她会帮她解释,她抬头,看着可可,可可朝她挤挤眼睛,示意她快吃面。 “之前现场大胃王挑战?谁没有个状态不好的时候,而且她们公司不是发过声明吗?她那天早上刚做了另一个挑战,吃完立马坐飞机飞去另一个地方,舟车劳顿的,吃不下去饭或者晕机难受吐出来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吗?” 田苗理摘下口罩,搅动碗里的面条,然后夹起来吃了一口。 咸淡很适中,没有加辣子,细细咀嚼能吃到小麦的清香。 “有的事情懂的都懂了,不方便多说。”可可解释完,端起晾好的面条:“现场挑战一口气一碗面。” 她夹了一大筷子面往嘴里塞,不咬断直接咽,最后几口面是和汤一起顺下去的,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 吃完后,可可拿着空碗朝镜头展示,还张大嘴巴让粉丝检查她是不是真的全部咽了下去。 “这样吃不会伤身体吗?”一旁看完全程的刘芳婶都惊讶了:“怪不得人家粉丝这么多” 张美沉摇头。 “想看阿苗也这样秒一碗?不可以的哦,在我的直播间就只看我好不好?谢谢大家的关注,可以点开小黄车看看是否有大家需要的商品,自行下单哦。” 可可正要端着碗秒第二碗面时,田苗理吃完她刚才推过来的一碗面,问她:“这些面你全部都要这样吃吗?” 可可大概没想到田苗理会说话,她惊讶了一瞬,先去看直播间弹幕的反应,然后才笑着看向田苗理:“对呀。” “我跟你一起。”田苗理说。 她搬着凳子跟可可并排坐在一起,镜头将她半张脸拍了进去。 直播弹幕在她出现的瞬间刷地飞快。 【天啊好久没见阿苗她胖了一些】 【明明不化妆也很好看啊,到底谁在苛求一个吃播的颜值】 【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很好,比之前当网红的时候气色好很多】 【快吃】 【听说有竞业协议,阿苗这样不会被前司起诉吗?】 【懂法哥来了,这有什么好起诉的】 【她之前的账号真的不更新了吗?】 田苗理没管弹幕,她把头发绑起来,端着面碗跟可可手里的碗碰了一下,然后以更加惊人的速度咽完了那一碗面。 连弹幕都没有反应过来,可可也处在懵逼状态时,田苗理又端起了第二碗。 【这就是真吃播的实力】 【我现在相信她们公司发出来的公告了,就这速度,当初那碗米线一分钟吃完根本不是事好吧?】 【没骂过阿苗一句,超过在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有了田苗理帮忙,十几碗面条下的很快。 她吃完一言不发地搬着凳子坐回了张美沉身边。 他皱着眉看她,眼中情绪略有复杂。 “怎么了?”田苗理拿着湿巾擦手。 “不要这样。”他声音很轻:“不需要为了帮别人而做这种事情。” “节目效果而已,没多少,跟我以前吃的比起来只能算……”田苗理用大拇指轻掐着小拇指第一指节:“这个。” 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刘芳见怪不怪,倒是直播间的人有些激动。 “阿苗不是一个人来的。”原本计划的食量被田苗理分走一半,可可也松了口气,剩下的时间她干脆坐着边喝水边跟直播间聊天。 可可看着田苗理:“阿苗,粉丝都问你这位朋友是谁?你自己解释?” “是邻居,他下午工作,结束了我们一起出来吃饭,吃完就各回各家了。” “哦哦,阿苗说是邻居。”可可说:“不要总是当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一起出现就想人家是男女朋友好不呀?这么喜欢拉郎配不如做红娘哦。” 她话音落,张美沉垂眸看着田苗理。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被饭撑起的圆润的肚皮。 她真的很矛盾,一边嘴上说着可可是她的死对头,一边又不管不顾地帮她。 不过细细想来,她向来这样。 这种反差,实在有些吸引人。 第21章 第 21 章 在田苗理短暂现身可可直播间后,短视频平台上悄无声息地掀起一场关于“阿苗到底是不是假吃博主”的讨论。 去年田苗理最后一次拍摄视频,当着现场那么多人面吐出早饭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加上事情发生后,本人没有出面做任何解释,公司的解释含糊,后来更是直接宣布跟田苗理解约,账号收回换人,一系列操作简直就是欲盖弥彰,更加坐实田苗理假吃传言。 但就在今天,田苗理又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在十几万人的直播间上演吃面如喝水。 接着又冒出许多线下捕捉可可的现场怪出来证明,田苗理吃完还陪着朋友继续逛街,直到四个小时后回到酒店,全程没吐。 【她绝对是有实力的】 【我也感觉她既然能秒这么多碗面不需要吐,那当时那盆米粉也没有必要,大概真的身体不舒服】 【糊成十八线的网红能不能别来蹭可可】 【我们阿苗才是一开始就很火的那个吧,可可要是不靠着碰瓷造谣阿苗,还不知道百八十年才能火】 【只有我关心阿苗现在在哪里更新吗?】 【其实阿苗现在也很好吧,我就在隔壁桌,可可出现之前她正在跟朋友开开心心吃饭,食量正常辣椒正常,她平时吃饭真的跟拍视频不一样,想继续看阿苗猎奇吃播的劝你们赶紧散了吧】 【所以她其实也不想那样吃饭对吧?】 【大胆猜测以前那样吃饭拍视频是公司压榨】 【祝好】 ·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本人,正嚼着张美沉买来的健胃消食片,向他展示她给张小红织的毛衣。 “她不喜欢穿。”张美沉说。 张小红十分抗拒田苗理的衣服,她藏在张美沉背后,他无奈地把她拽出来,摆好四肢,阻止她逃跑。 “可是我都织好了,很漂亮,”田苗理翻出胸口前的小花:“还用了我新学的织法。” 张美沉低头,看着她捏着小毛衣的手指。 和广告电视剧电影里宣传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女人的手一定要漂亮”不一样,她的手指并不细长,呈现很正常又健康的肤色,大概还有干活的原因,皮肤也略有粗糙。 她的指甲剪的短,贴着根缘,没有漂亮的美甲,甚至还有一些不规整的倒刺。 跟他印象中这个年纪的女生不一样。 她钩的花很漂亮,针脚匀称,张美沉看了一会,说:“大概天气热了她才不爱穿,等到秋天或者冬天吧。” “哦。”田苗理有些遗憾。 她不再执着给张小红穿衣服后,张小红也终于找到机会逃离魔爪,跑到田苗理给她带来的猫抓板上磨指甲。 张美沉顿时手里一空。 下午吃完饭后,他主动提出要来酒店带张小红回去他那里,但现在看来,张小红跟田苗理也很亲。 她会愿意让她走吗? “猫在你这里给你添麻烦了。”他说:“你既然带着她来了,也省的我再回去跑一趟,我带着她去给张风看看。” “好的。”田苗理收起小毛衣,眼神不自觉飘向疯狂抓猫抓板的张小红。 她知道张美沉来到怀河村就是为了帮张风找一抹红色,如果张小红就是他要的那个,那…… 她有些舍不得:“你之后还会回怀河村吗?我还能再见到张小红吗?” 张美沉看着她真挚又渴望的眼睛,语气温和却不失残忍地说:“如果她就是张风要的,那么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达到了我的目的,大概率不会再回去。” 田苗理心情瞬间失落。 虽然一开始说的就是张美沉要领养张小红,但是她也养了好多天。 虽然她真的真的很讨厌猫,讨厌猫掉的毛,讨厌猫拉的臭臭的屎,但她还是舍不得张小红。 她的毛真的很软很舒服,摸上去手感很好。 一想到以后再也摸不到这样柔软的触感,她心里难过。 田苗理干脆把张小红从猫抓板上薅起来,抱在怀里使劲吸了两口,从她浓密的毛中,露出一双含着些许泪光的眼睛:“你是不是把她当成一个物件了?你收养她,只是为了帮张风找红色。” 张美沉被问得一愣,她的眼神严肃又带着审视,似乎要把他盯出洞来:“这确实是我一开始的目的,但我既然决定了收养,就一定会好好对她。” “我不信。”田苗理十分想要无理取闹,反正她已经养了这么多天,她跟张小红有感情,她要争取抚养权。 张美沉看着她,叹气:“我之前是学校动保协会的,很清楚猫一旦被抛弃后流浪的下场,我对陌生的猫猫狗狗尚且宽容,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cos小狗下跪乞讨,又怎么会抛弃一只我亲自选的小猫。请你对我有一丝信任可以吗?” 田苗理看着他,摇头:“不信。” “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张美沉问:“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猫的猫粮和猫砂,零食玩具,我都选了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以后她跟着我在家,也会是一样的待遇,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每天拍视频给你。” 田苗理抱着猫的手松了松。 她想起还堆在家里的猫粮和各种猫用品,她之前上网查过,确实价格不菲。 她现在和刘芳经营的账号只能说稍有起色,发出去三十几个视频只爆了一条,靠着那一条视频接来的广告还不够她承诺给刘芳的一个月底薪。 她的钱包和支付账户里是如此空空如也,离开张美沉,她根本没办法负担张小红现在优渥的生活。 田苗理沉默着泄了气。 她最后在张小红的背上摸了两把,然后依依不舍地递给张美沉:“我想她的时候,可以跟你打视频吗?” “可以。”张美沉接过,张小红顺势在他的臂弯里找了舒服的姿势安静地窝下。 她坐在酒店的床上,仰着头看着站在她对面倚靠着墙,抱着猫的张美沉。 他垂眸,看见她明亮通透的眉眼。 年少时,张风跟他提起过一次怀河村。 他说怀河村的名字由来是村里后山连着一条黄河的支流。 这条支流途径山林,没有流失的泥沙,只剩下水的清澈。 张美沉来到怀河村已经到深秋,马上入冬。等他再有时间去找张风提过的河的时候,河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冰层近乎透明,可以直直看到流动的河底。 她的眼睛像那条河。 张美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滚动,他深吸了两口气,慢慢朝她伸手:“那个毛衣,可不可以给我,我会按照市场价格付给你应有的报酬。” 田苗理把刚顺手收好的小毛衣又找出来,放在张美沉手心:“你真的会对她负责的是吗?” “是的,我保证。”张美沉找出手机,给田苗理转账。 随着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响起,田苗理才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托付关系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 “我真的很讨厌小猫。”她咬着牙,收下高出市场价很多倍的转账:“才没有舍不得。” 张美沉微怔,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默默地收拾猫的东西,田苗理坐着,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她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又不想他这么快就走。 “你还会帮刘芳婶打官司吗?”她开口。 “如果她需要,会。”张美沉说。 “她的官司复杂吗?”田苗理又问。 “不,我会先给她出一份离婚协议,如果刘老汉愿意签字,后续没我什么事。”张美沉收拾的很快。 “如果他不愿意签字呢?” “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能调解就调解,无法调解法院会判准予离婚。” “法院一定会判?” “不一定。”张美沉说:“如果刘老汉能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破裂,可能会无法离婚。” “作为律师,你能做什么?” “提供专业法律支持,收集证据,参与调解,出庭辩论等等。” 田苗理点头,她不知道还能找什么话题拖延时间,能跟他聊这么多已经是她这个i人的极限。 张美沉手里提着猫窝,另一只手抱着猫:“我走了。” “嗯。”田苗理站起来,送张美沉到门口。 “以后不要那样吃饭。”他说:“对胃不好。” 田苗理嘴里还残留着健胃消食片的味道,略酸。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搭话。 今天他一走,关门,她和张小红就彻底被酒店这扇门隔开了。 她看到张美沉鞋子上顶奢的logo,心想,不是的,她和张小红不是被酒店的门隔开的,是被钱隔开的。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争气。 她应该更加努力做好自媒体,挣好多钱,才能把张小红的抚养权抢回来。 门口的张美沉看着田苗理皱起的眉头:“生气了吗?” “没有。”田苗理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她说:“今天看了你在法庭上的辩论,我相信你是一个有能力的律师,希望你帮帮刘芳婶,一定要让她顺利离婚。” “当然,我会……” 他话还没有说完,田苗理就关上了酒店的门。 关门带起的一阵风彻底吹乱了他的全部思绪,酒店走廊里腻人的香水味也搅浑了他的头脑。 她生气了,张美沉十分确定。 第22章 第 22 章 张美沉抱着猫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张风难得没有画画或者睡觉,而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边喝茶边看着楼下两只狗打架。 “这时候喝茶是不打算睡觉了吗?”张美沉换好鞋进门。 “是啊。下午的官司顺利?”他转头,看见张美沉手里的猫:“从哪弄来的?” “顺利。”张美沉回答:“从怀河村,王神婆的大猫生下来的小猫,我领养了。” 他给张风展示张小红十分特别的耳朵尖:“这个,是你想要的红色吗?” 张风眯着眼看他:“你下午打完官司还回了趟怀河村?” “不是。有人给我送来的。”张美沉看他毫不在意的表情,就知道这只猫也不是正确答案。 “继续找吧。” “我不明白。”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张美沉看着手里的猫,张小红耳朵尖的毛准确来说是橘红色的,只是在光线照射下,和红色差不多。 他想,张风这种艺术家的眼睛大概能准确识别这种“差不多”红色。 他试图蒙混过关,但假的就是假的。 张小红来到新环境难得显得不安,她躲在张美沉怀里,身体微微抖着。 一阵沉默后,张美沉先妥协:“好吧,我会继续。” 张风看着他:“猫呢?” “既然你不要,我会继续养。” 张风从头到脚审视着他,看得张美沉不太自在。 他犹豫着开口:“爸爸?” “嗯。”张风说:“如果我要这只猫的血呢?” 张美沉眼睛几不可查地眨了下,表情瞬间带上了轻松和愉悦:“如果这就是你想要我找到的红色,那么我会杀……” 他话还没有说完,张风的拳头就朝他脸砸了下来。 张美沉一下没站稳,被重重地打倒在地上。 张小红趁机从他怀里钻出来,躲到沙发底下。 张风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他也很不明白,张美沉为什么能这么轻松说出这样的话。 张美沉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他睁眼,只能看见天花板的灯光照射出来的刺眼的光线。 “好儿子,你就不能反抗我一下吗?” 张美沉不说话。 张风打他这一下绝对没有收着力,痛感迟钝地涌上来。 “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太无情了吗?”张风问。 “我不会反抗你。至于无不无情,这跟帮你找一抹红色有什么关系?”张美沉从地上站起来,抬头揉着自己被打疼的脸颊,他声音带了委屈:“你想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你现在又反过来怪我。” 张风揉着手腕,斜他一眼,并不多说。 “你让我做慈善,我把钱都捐了,让我学法学,我学了,要我加入学校动保协会,我加了,让我放弃律所工作去做法律援助,我也去了,你让我回怀河村找红色,我也找了,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 “因为你并没有达到我期望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希望你变成一个有爱的孩子。” “让我这样的人变得有爱,你不觉得伪善吗?”张美沉几乎瘫在了沙发上,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闭着眼缓了缓,脸上重新挂上该有的笑容:“爸爸,我今天惹一个女孩子生气了。怎么办?” 虽然张风也是一个万年单身汉,哄女孩这种事他也没有做过,但张美沉想要通过向他求助,把刚才的一切不愉快轻轻揭过。 “不要岔开话题。”张风严肃道。 张美沉没办法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手肘撑着膝盖,整个人十分颓废。 他要如何变成一个有爱的孩子? 张风教过他。 要先学会笑。 他曾经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一遍遍练习如何笑得好看,笑得自然,不那么诡异。 还要学会热情地跟人打招呼。 比如挥挥手,亲昵地叫别人名字,然后说个国际通用招呼语“hi!” 再学会帮助别人。 现代社会,帮助别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最简单直接的是,富人出钱,穷人出力。 于是他学会捐款,听从张风建议去做法律援助。 可这依旧无法让他成为张风心中那个有爱的孩子。 按照张风的说法是,他体内生产的爱十分教条和刻板。 但这件事本身,对一个从小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来说确实很难。 “太难了是吗?”张风轻声问。 “对。”张美沉说:“我在慢慢学了,你不能因为这一件小事就怪我。我会对猫负责,我喜欢小动物。” 张风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大概没时间让你慢慢了,我有件事情想要通知你。” “不要说。”张美沉微笑着拒绝:“对我不好的消息,不要说,谢谢。” “别人帮你送猫,你说了谢谢吗?”张风话题一转。 张美沉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没有,我只说了对不起,因为我的猫麻烦了她。” “你要当面对她说谢谢。” “她大概不会想见我。” “她和被你惹生气的是同一个人?” “是。” “那你更应该当面去说。” “我要怎么开口?”张美沉问。 “这是你需要研究的课题,你不是研究生吗?”张风语气玩笑:“不过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听就不应该知道的。” 他转身,从刚才坐的藤椅上拿过来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 张美沉拎着一盒蛋挞,等在培训教室门口。 他刚刚从后门的小窗往里看了眼,来参加培训的大多跟刘芳一个年纪,田苗理在其中很是显眼。 她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认真听课做笔记。 春风时节,天气回暖,她脱下了穿了一整个冬天的羽绒服,换上了薄绒的卫衣,一个圆润的丸子头在头顶,碎发落下来,搭在卫衣帽子上。 张美沉又安静地看了一会,才拎着蛋挞走到前门,她坐在前排,结束后能很快出来,在这里他能很快等到她。 跟张风聊完后,他反思很久,田苗理生气的原因归根到底还是出在张小红身上。 他出差这么多天,委托田苗理帮忙照顾,虽然付了钱,但他缺少一些该有的关心,这才让田苗理误以为他只把张小红当成完成任务的工具。 其次,他似乎是横刀夺爱了。 虽然田苗理嘴上说她讨厌小猫,但她的眼睛无法说谎,张美沉早该清楚,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应该也很喜欢张小红。 一下子把张小红从她身边带走,说不定那天就是她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她生气难过都是应该的。 所以,他确实不止该说对不起,也应该说句谢谢。 培训中心规定十一点钟下课,但过了十分钟老师还在讲。其他的培训班都已经下课,走廊里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好像回到学生时代,面对拖堂的老师,短暂的十分钟课间,着急想上的厕所,回忆起那份焦急,田苗理忍不住走神。 她眼神四处乱逛,直到看向前门,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张美沉,他怎么来了。 她看了眼讲台上的讲师,老师是兴川大学农学院的教授,讲课内容丰富,一点都不枯燥,她想多听一点,学好知识,回去种地。 一分钟后,田苗理在教授背过身写板书的时候,以极快的速度抱着包冲向门口。 好在前排没几个人,她逃课逃的很顺利。 门轻轻打开,又被小心翼翼地合上。 其他培训班的学员都已经走的差不多,走廊里就只有张美沉一个人。 他靠着墙,一手拎着甜品店盒子,一手刷着手机。 听见动静,他回头,看见田苗理鬼鬼祟祟从教室里出来,表情诧异:“怎么逃课?” “想上厕所。”田苗理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张美沉把手里提着的盒子给她看:“怕你还在生气,跟你道歉,顺便想请你吃饭,谢谢你这段时间对张小红的照顾。” “不用这么客气的,而且我真的没有生气。你先等我一下,帮我拿着包谢谢。”田苗理把自己的帆布包挂在张美沉拿着手机的那只胳膊上,然后从里面掏出纸巾:“你想想去哪里吃,或者等我出来,我可以推荐。” 田苗理跑去卫生间,张美沉低头,把挎在胳膊上的包移到手上提着。 · 两人在附近的西餐馆落座。 这是田苗理在兴川市读书,刚做博主的时候探过的店,味道很好,就是价格略贵。 她当时扣扣搜搜要等赞助到位才能来这种餐厅拍一期视频,对于辛苦劳动过的成果,她一般印象都会很深刻。 张美沉侧着身,声音温和地问服务生要两杯温水,顺便询问特色菜品。 自从看过张美沉现场辩论后,田苗理只要听他说话都感到十分舒服。 她从菜单后面探出一双眼睛看他。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冲锋衣,外套脱掉后,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卫衣。 干净,青春,礼貌。 他一直是这样的形象。 “有忌口吗?”张美沉点好沙拉和两块牛排,转头问她。 “没有。”偷看差点被抓包,田苗理赶紧说:“牛排我要全熟,谢谢。” 她鼻腔里萦绕着香甜的味道,是张美沉带来的甜品盒子里散发出来的。 她早上起的迟,没来得及吃早饭,一上午的学习十分耗费精力,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但是西餐出餐没有那么快,田苗理又开始后悔推荐这家餐厅。 这么想着,张美沉也正好把盒子推过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问了我爸爸,他说你每次吃完东西都是甜品结尾,所以我买了一些,希望你喜欢。” 打开盒子,是两只精致的抹茶口味蛋挞。 她惊喜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抹茶。” 张美沉朝她露出微笑,好像早就猜到她所有的反应。 田苗理霎时心跳的稍微快了一拍,她低下头,遮挡所有反应。 刘芳婶说的对,他真的很帅。 第23章 第 23 章 蛋挞的酥皮掉了一些在盒子里,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田苗理意识到不对。 十分有一百分的不对。 她用自己脑子里单薄的搜索引擎搜索“女人对男人心动除了喜欢还有什么?” 得到的答案是404 Not Found。 她开始一边啃蛋挞,一边为自己的异常找理由。 比如—— 正如张美沉所说,她确实还在生气,激烈的情绪刺激交感神经兴奋,肾上腺素分泌增加,导致心跳加速。 或者,手里的蛋挞好吃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能迷倒全宇宙的甜品,值得一阵加速的心跳为它欢呼鼓掌。 再或者…… 田苗理迅速抬头看了张美沉一眼。 他面色红润,没有黑眼圈,没有青春痘,十分健康,还是那抹万年不变的熟悉的笑容,就是这样的一张漂亮脸蛋,安静地看着她吃东西。 她重新低头,闭眼,感觉自己的脸和脖子突然开始爆红,甚至发烫到能有蒸汽飘出来。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杂乱的心跳,但是毫无作用。 她为了他这份健康而心跳也可以理解的,对吧? “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帮忙照顾张小红。”张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那天在酒店问我,以后我还回不回怀河村,你还能不能再见到张小红。我找张风确定过了,张小红依旧不是那个答案。” 听到这里,田苗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美沉没有在怀河村找到那抹红色,所以他势必还要回去,他要带着猫回去。 她以后还能再见到张小红。 田苗理心情瞬间明亮了。 这几天她一直想着这件事,怪自己没出息,又怪自己没有珍惜和张小红短暂的相处时间,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非要带着张小红来兴川市,如果她还好好地待在怀河村,在张美沉回来带走张小红之前,她们还能在一起。 好在现在情况扭转,他会回来,张小红也不需要走。 多日罩在头顶的乌云就这样一扫而空。 田苗理终于舍得抬起头,明知故问:“那你岂不是还要带着猫回去继续找?” 张美沉看见她涨红的脸,略过她的问题:“你的脸,过敏吗?” 说着,他就要拨打急救电话,在他即将播出电话的前一秒,一只手按上来,不由分说地抽走他的手机。 “不是过敏。”田苗理顶着那张红得夸张的脸蛋说:“热的。” 说着她还煞有其事地用两只手在脸旁边扇风。 她们的位置头顶就是中央空调的出风口,确实有些热。 张美沉确定她没事后放下心来:“除了这个,我还有事情跟你说。” 正好这时候服务生上菜,顺便帮田苗理收走吃完蛋挞后的垃圾,田苗理注意力被吸引,并没有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 等服务生摆好盘,田苗理拿出手机拍了照片发给妈妈,才想起来对面坐着张美沉,要跟她说其他的事情:“你刚才说什么?” 张美沉表情严肃,重复道:“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 说是找到亲生父母,但更准确来说,是他被亲生父母找到了。 那天的保健品诈骗案庭审在网络上同步直播,他就这样上了本地电视台,闯入了自己父母的视线。 先是被保姆抱出去狸猫换太子,然后被富豪收养,找回后发现自己原生家庭更富,这种剧情田苗理只在无脑小说里看见过。 张美沉刚说完,她瞬间脑补完一部八十集真少爷回到豪门家庭打脸所有人的短剧。 “他们只寄来一份亲子鉴定的证明和一张不限额信用卡,其他的细节都是跟张风聊的。” 田苗理切着牛排,又开始庆幸自己选择了环境不错的西餐厅,可以慢条斯理地听完这个八卦故事。 “所以你要回去吗?”她问。 张美沉摇头:“没有必要。” 田苗理有些意外。 他继续说:“她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我再回去难道不多余吗?” “但是原本假少爷才是多余的那个。”田苗理以自己看过无数短剧的经验告诉他:“你回去装装绿茶小白莲,或者立人淡如菊的人设,就可以轻松把家里那个挤兑走了,剩下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张美沉听完乐了,“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回去争家产?可是张风给我的钱已经足够多。” 田苗理想了想,也对。 张美沉说:“我从小就恨父母把我抛弃,我讨厌他们都来不及,从我学法律开始,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的亲生父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以遗弃罪的罪名送他们去蹲大牢。 现在冒出来认领,我尚且没有实现我对自己的承诺,反而他们先用我已经有的东西来证明他们当年多么爱我,让我回归一个前路未知的陌生家庭。 阿苗,这不合适,没有这样做父母的。” 田苗理怔怔地看着他,他眼睛里满是冰霜,眉头压低,像是一场风暴就要来临。 他好凶。 田苗理刚才还熟透的脸颊开始降温,她见过这样的张美沉,在他劝阻刘老汉不要家暴动手时,他也是这样。 田苗理不想帮他未曾谋面的父母辩解。 诸如“他们也是被换孩子的受害者”、“他们回去后肯定会加倍补偿你”这种话,在短剧和爽文里,都是反派一方的配角的台词。 她才不要说这种话,因为张美沉说的对。 别人的过错,他已经承担,只要他想,把父母、保姆、以及当年可能涉及此事的所有人告上法庭送进监狱,那么该是他的就还是他的。 他根本没有必要回去跟他们上演亲情剧,法律人的世界大概就是这么简单且粗暴。 “不过我也需要跟他们接触一段时间,把话说清楚,避免麻烦。”张美沉说:“所以,我大概还要在兴川市停留很长时间。” “好的。”田苗理点头表示理解。 “我已经为刘芳婶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发给了她,放心,我也会对她负责。” “嗯嗯。” “张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照顾一只猫,我大概也不会有很多精力,张小红还是拜托给你了,我会跟之前一样定期付给你精神损失费,如果你觉得少,我可以加倍。” “不少不少。”不仅可以每天见到张小红,而且张小红还能继续留在她身边,田苗理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脑子有点晕:“我很乐意帮你这个忙。” · 培训结束后,田苗理带着张小红回到怀河村。 一周没有回来,院子里的地无人打理,长了些杂草,土也干了,地里育出来的菜苗长大一点,但有些蔫巴。 她安顿好猫,收拾好行李,准备干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她打开院灯,剜了草,浇了水,结束时,田苗理揣在卫衣口袋的手机响起。 难得的,是核糖。 田苗理按下接听键。 “你还在兴川市吗?”核糖问。 “不巧,今天下午刚回来老家。”田苗理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你出现在可可直播间,我才知道你来了兴川,怎么不跟我说,咱们也一起出来聚聚吃顿饭。” 田苗理说:“我刷到你视频看你这几天在南方,以为你很忙。” “哎呀都是库存视频,IP也都是公司改的。”核糖说:“上个月确实去了南方,但这个月在休假。” 休假? 没有法定节日,无缘无故的扒皮公司竟然会同意她休假吗? “哎呀不说工作了好不好?”核糖赶紧岔开话题,说:“我听说这次你跟朋友一起来的?老实交代,那个跟你同框出现的人是男朋友吗?” 她大概看到了路人发的照片里的张美沉才会这样问,田苗理说:“不是男朋友。” “啊,”核糖遗憾道:“挺帅的,怎么不拿下?” “合不来。”田苗理随便编了个理由。 “所以你确实喜欢他?” 田苗理听见她问,一愣,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怎么不说话?”那头的核糖问:“是不是被我猜对了?” 田苗理纠结了好一阵,正好这时候张小红吃完猫粮过来蹭她,她说:“我有个问题想问。” “说。” “就是,他家里很有钱,但是我又,我好像有点……” “你想说门当户对,你在物质条件方面配不上他。”核糖精准总结。 “是的。”因为紧张,田苗理握着手机的手都紧了紧。 “遇上这种问题你应该去某书起号,”核糖给她分析:“拉个表,把你的条件尽量说的很好,比如独生女,211本科,收入高,颜值高,性格好,写他就家庭不和睦,工作不稳定这种。然后就会有无数热心网友涌入你的笔记,说他除了有钱一无是处,根本配不上你。听这些人说多了你就不内耗了,自然而然就配得上了。” 核糖举的例子还真是恰到好处,豪门真假少爷,可不就是家庭不和睦,开网店打法律援助的律师正好是工作不稳定。 但田苗理听完只想叹气:“他也算是独生子,top本硕,颜值高,家里有钱也不在乎他个人收入,性格也很好,人很温柔,这样看下来,更加完爆我。” “所以你真的真的喜欢?”核糖疑惑:“他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完美?不可能,这样的男人不会流向市场的。” 随着她的分析,田苗理顿时醍醐灌顶,也是,像张美沉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一直单身,说不定和季清闲一样,有女朋友但是没必要跟别人说。 她的心被泼上了凉水,浇了个透。 想到初恋的种子都没来得及埋进土里就被扔在锅里爆炒后当瓜子嗑了,她怪难受的。 “姐妹,看男人不能看优点,要看缺点。”核糖还在不断的说:“你就是没谈过恋爱太容易被骗。” “哦。” “不过——”她拖长音调:“你总要跟他本人确定一下吧,起码,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