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总想替我交差》 第1章 京城赌命局 暴雨如天河倾覆,狠狠砸在朱雀长街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金碧辉煌的“生死局”赌坊内,人声却压过了屋外的雷声轰鸣。成堆的金银堆在猩红绒布上,油腻的汗味、劣质的酒气与狂热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几乎要顶破屋顶。 “押!都给老子押!押谢执谢阎罗!”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把几锭银子重重拍在“谢”字区域,唾沫横飞,“皇城司的刀,什么时候失过手?那姓萧的再滑溜,这次也得栽!” “放你娘的屁!”对面立刻有人梗着脖子回骂,将一把铜钱哗啦推到“萧”字上,“萧少主上月才端了谢阎罗城外三个暗桩,烧得那叫一个干净!你当‘无影楼’是纸糊的?谢阎罗对上萧少主,七次了,哪次真占了上风?老子就押萧彻赢!” 骰盅在庄家手中摇得哗啦作响,即将揭开这关乎无数人钱袋甚至性命的赌局。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小小的骨盅,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炸雷撕裂天际,几乎同时,沉重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碎了暴雨的喧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压迫感,直逼“生死局”大门! 赌坊内瞬间死寂。所有喧嚣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众人惊恐地望向门口。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倒灌而入,吹得灯火摇曳,人影乱晃。一片肃杀的黑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为首一人,玄甲覆身,冰冷的面甲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比这暴雨夜更沉,比玄铁更冷,没有任何情绪,只倒映着赌坊内摇曳的火光,却让所有与之对视的人如坠冰窟。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甲胄轮廓汇聚、滴落,砸在地上,声音清晰得瘆人。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狭长,幽暗无光,唯有一道深深的血槽,从剑锷蜿蜒至剑尖。此刻,那血槽里,一道粘稠的猩红正被暴雨冲刷,拉出细长的丝线,滴落在门槛内,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是皇城司! 是谢阎罗! 死寂被倒抽冷气的声音打破。刚才还叫嚣着押注的赌徒们,此刻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整个“生死局”只剩下暴雨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血滴落的“嗒、嗒”轻响。 谢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没有在任何一张惊惧的脸上停留。他的目标,从来不在这些蝼蚁身上。 他微微侧首,对身后如磐石般矗立的黑骑做了个极简的手势。 无需言语,两名黑骑如鬼魅般闪出,瞬间消失在赌坊后门方向的雨幕里。他们的动作迅捷无声,带着训练有素的杀戮气息。 谢执本人,则缓缓抬步,踏过门槛,走进了赌坊。厚重的皂靴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比屋外的暴雨更甚。赌坊老板连滚带爬地迎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恐惧:“指、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小的……” 谢执抬手,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老板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再吐。谢执的目光,越过他,落向后门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幕和墙壁。 他在等。 赌坊内的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只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突然! “咻——!” 一道极其尖锐、撕裂雨幕的破空声从后巷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哼和兵器交击的脆响,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又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赌坊内众人脸色煞白。开始了!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听到了预期的信号。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在玄铁护腕下微微收紧,那血槽里的残红被雨水彻底洗净,剑锋重新变得幽冷。 他转身,玄甲在灯火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大步流星地重新走入倾盆暴雨之中。黑骑无声地分开道路,旋即如影随形,融入他身后的雨幕。 目标锁定:无影楼信使。情报,必须截获。 暴雨模糊了视线,长街空旷。谢执带着两名亲随黑骑,如同三道撕裂雨夜的黑色闪电,直扑城西废弃的漕运码头。 码头上堆叠着朽烂的货箱,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浑浊的河水翻涌着,拍打着布满青苔的石岸。一道黑影正在湿滑的栈桥上狼狈奔逃,速度极快,身形在雨幕中时隐时现,正是无影楼那名身负重任的信使。他显然已经察觉到致命的追兵,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摆脱。 谢执眼神一厉,足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骤然加速!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面甲上,他却视若无物,眼中只有前方那个仓惶的身影。距离急速拉近。 栈桥尽头,已无路可逃! 信使猛地转身,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狰狞。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淬毒的短匕,寒光在雨水中一闪。 “皇城司的狗!想要东西,拿命来换!”嘶吼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回应他的,是谢执冰冷的沉默,以及一道撕裂雨幕的剑光! 快!快到极致! 剑锋所指,直取咽喉。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信使,死亡的阴影扼住了他的呼吸。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信使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谢执覆面下颚与颈甲衔接处一道极淡的旧疤,瞳孔骤然收缩——三年前塞北风雪夜,他奉命接应的那位身份极高的“贵人”身边,跟着的玄甲侍卫,下颌便有同样一道疤!竟是皇城司指挥使亲至?! 然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剑锋即将吻上喉管的瞬间,信使爆发出最后的凶性。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同时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一甩! “嗤!” 三点幽蓝的寒星呈品字形,撕裂雨帘,直射谢执面门、咽喉、心口!毒镖!快若闪电,带着腥甜的死气! 栈桥狭窄,避无可避!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带着一丝早已洞悉的漠然。他前冲之势不减,握剑的手腕却以一个精妙绝伦的角度骤然翻转! “叮!叮!” 两声清脆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长剑如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磕飞了射向面门和咽喉的两枚毒镖!火星在雨水中一闪即逝。 但第三枚,射向心口的毒镖,已至胸前! 谢执身体猛地一侧,毒镖擦着他玄甲护颈的边缘掠过,“嗤啦”一声,割断了颈侧一缕被雨水浸湿的黑发!冰冷的锋刃贴着皮肤划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死亡的凉意。 就在毒镖擦过的刹那,谢执那翻转的剑势并未停滞,反而借着旋转之力,剑刃如毒龙般反撩而上!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啊——!”信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他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被谢执反手一剑,齐腕削断!断手连同匕首高高飞起,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雨水,又迅速被冲淡。 剧痛让信使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湿漉漉的栈桥上,蜷缩着,痛苦地抽搐。 谢执看也没看那断手和哀嚎的信使,剑尖一挑,精准地挑开了信使胸前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襟。一封用特殊油纸包裹、火漆密封的信函掉了出来。火漆上,赫然印着一个精巧的、带着几分狡黠韵味的狐狸尾巴印记——无影楼少主萧彻的独门标记! 谢执弯腰,雨水顺着他冰冷的甲胄流下。他用带着玄铁护指的手,拾起那封至关重要的密信。入手微沉,带着亡者的体温和雨水的冰冷。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刹那—— “啪嗒。” 一个温润的小物件,从密信被血水浸透的夹层里滑落出来,掉在谢执沾满泥泞和血水的靴边。 谢执的目光下意识地落下。 雨水中,静静地躺着一枚羊脂玉佩。 玉佩只有半枚,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曾遭受重击。玉质温润细腻,即使在昏暗的雨夜和污浊的血水中,也难掩其莹莹光泽。玉佩上,精细地雕刻着半幅云海孤鹤的图案,线条流畅而孤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暴雨倾盆,砸在甲胄上发出噼啪乱响,脚下栈桥在风雨中微微晃动,身后黑骑肃立如铁铸,断腕信使的哀嚎变得遥远而模糊。 谢执覆面下的那双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半枚玉佩上。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伐果断,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剧烈的震荡。一股巨大的、足以撼动他磐石心防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塞北!风雪如刀! 冰冷的箭簇撕裂寒风,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射背心! 一个身影,快得如同雪原上的银狐,带着戏谑的笑,却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 “噗嗤”一声,是箭簇入肉的闷响!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 那个总是笑得风流恣意、没个正形的家伙,闷哼一声倒在他身上,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却还强撑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谢阎罗……欠我……一条命……” 风雪中,那人腰间悬挂的玉佩,被箭矢的余力震落,磕在冻硬的石头上,裂成了两半……正是眼前这半枚云海孤鹤! 三年前,塞北绝境,萧彻为他挡下的那一箭! 这玉佩,是萧彻从不离身的标志!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他们之间那段被深埋于血与冰之下、无人知晓的过往的见证! 它怎么会在这里?从萧彻身上遗落,出现在一个普通信使的密信夹层里?是意外?是信物?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的信号? 无数念头如同惊雷在谢执脑海中炸开,冰冷的面甲下,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密信和玉佩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冰冷的雨水顺着指缝流下,却无法浇灭心头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指、指挥使大人!” 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雨幕,将谢执从惊涛骇浪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是他的副将裴凛,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罕见的惊惶,策马狂奔而至,在栈桥边猛地勒住缰绳。 “陛下急召!宫中传旨太监已至司衙!”裴凛的声音在风雨中都有些变调,带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急迫,“剿匪令已下!严旨:三日内,务必取逆首萧彻人头复命!违者……同罪论处!” “剿匪令……萧彻……人头……”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执的耳中。 谢执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掌心。 那半枚染血的羊脂玉佩,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薄茧的掌心,断裂处的血渍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浅淡,却依旧刺眼。玉佩的裂痕蜿蜒,像一道刻在旧日时光里的伤疤,也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裂隙。 他猛地收紧五指,将玉佩连同那封沾满血水的密信,死死攥进掌心!坚硬的玉佩硌着骨头,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压下心底翻涌的惊疑、混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冷的悸动。 风雨更急了。 他抬起头,覆面下的眼神已重新冻结成万载寒冰,比这暴雨夜更深沉,更莫测。他最后扫了一眼栈桥上气息奄奄的信使,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波澜,穿透风雨: “清理掉。” 留下冰冷的命令,谢执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大步走向岸边静候的骏马。玄甲在风雨中折射出幽暗的光,背影挺直如出鞘的利剑,却比来时,多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与肃杀。 翻身上马,缰绳一抖! “驾!” 马蹄踏碎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谢执带着两名黑骑,如同三道黑色的旋风,撕裂雨幕,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他紧攥的掌心深处,那半枚染血的玉佩,其断裂的裂痕边缘,一丝极淡、极新鲜的血渍,正悄然晕开,与他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不祥的预兆。 雨中疾驰的黑色背影,越过重重雨幕,最终定格在那巍峨耸立、在暴雨中更显森然狰狞的巨大宫门之上。厚重的宫门,正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露出其后深不可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玉佩的裂痕与宫门的阴影,在画面中诡异地重叠。 第2章 御前焚心诏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殿宇前回荡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紫宸殿,帝王居所。九根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金龙在幽暗的光线下盘旋,鳞爪狰狞,俯视着下方渺小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玉阶冰冷,寒意透过坚硬的甲胄,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谢执单膝跪在御座之下,玄甲覆身,背脊挺直如标枪,覆面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低垂,望着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倒映着他自己模糊而冷硬的轮廓。 九龙金座上,身着玄色常服的帝王萧衍玄,身形隐在殿内幽深的光影里,看不真切面容,只有一只苍白、指节异常突出的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金玉,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捧着明黄的卷轴,用尖细而平板的声音宣读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空旷的大殿里: “…无影楼妖言惑众,勾结外邦,图谋不轨…罪不容诛!着皇城司指挥使谢执,统摄全权…剿灭逆党,凡楼中骨干,尽数诛绝!逆首萧彻…生擒归案,处以…极刑,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极刑”二字,被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残忍的、观赏猎物垂死挣扎般的恶意。 诏书宣读完毕,老太监将其卷起,走下玉阶,递到谢执面前。 “谢指挥使,接旨吧。”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谢执抬起双手。玄铁护指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稳稳地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带着帝王意志的诏书。入手冰凉,如同捧着一块寒冰。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袖中那半枚玉佩的棱角,隔着衣料,正死死硌着他的小臂内侧,那点微弱的、属于旧日记忆的温润,在诏书的冰冷和御座的威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灼烫。 “臣,”他的声音从覆面下传出,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古井深潭,“谢执,领旨。”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将诏书高举过头顶,动作一丝不苟,是臣子最恭谨的姿态。 玉阶之上,那只敲击扶手的手停了下来。阴影中,萧衍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沉沉地落在谢执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谢卿,”萧衍玄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阴冷,“朕记得,你与那萧彻…前前后后,交手也有七次了吧?” 谢执依旧低着头:“回陛下,是七次。” “哦?七次。”萧衍玄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听闻此人狡诈如狐,滑不溜手,更兼无影楼势力盘根错节于江湖草莽之间。谢卿此番…可有把握?需朕调拨京畿卫戍,或是虎贲精锐,助你一臂之力么?” 话语看似体恤,实则句句都是试探。是在试探他谢执的能力?还是在试探他与萧彻之间,是否真如表面那般你死我活?帝王多疑,无影楼势力太大,他既要借谢执这把刀斩草除根,又要防着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足够听话。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他缓缓放下高举诏书的手臂,将诏书置于身侧,再次叩首,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金砖上。姿态恭顺,声音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孤绝: “陛下信重,臣惶恐。剿灭宵小,乃皇城司分内之责。萧彻其人,臣知之甚深。此獠虽狡,然臣自有应对之法。增兵…大可不必。臣一人,一司之力,足矣。三日内,必取其首级,覆灭无影楼,献于御前!” “一人…足矣?”萧衍玄重复了一遍,阴影中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好,朕就等着谢卿的好消息。莫要让朕…失望。”最后两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威胁。 “臣,万死不辞!”谢执的声音铿锵有力。 “退下吧。” “臣告退。” 谢执起身,动作利落,不卑不亢。他拿起诏书,转身,玄甲在幽暗的殿内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隔绝内外世界的宫门。背后,那道来自御座阴影的目光,如芒在背,冰冷粘稠,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沉重的宫门再次开启,外面略显刺眼的天光涌了进来。 走出紫宸殿,穿过长长的、空旷寂寥的宫道,威压感稍减,但心头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袖中的玉佩硌着皮肉,诏书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三日…萧彻… 宫门在望。就在他即将步出这囚笼般的宫禁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宫道上的肃静: “哟,这不是咱们的谢阎罗,谢指挥使大人吗?” 谢执脚步微顿,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声音来源。 不远处的汉白玉雕栏旁,斜倚着一个身影。那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长衫,玉带束腰,身姿颀长挺拔,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角,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风流。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桃花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慵懒与玩味。正是无影楼少主,萧彻。 他手里把玩着一柄精巧的玉骨折扇,扇骨开合间,发出细微的"啪嗒"声。两侧值守的禁卫军目光锐利如鹰,右手瞬间按上刀柄,身体紧绷如临大敌,目光在萧彻与宫门方向隐晦地交流了一瞬,终究无人上前。这份源自最高处的、心照不宣的默许,与萧彻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后花园赏景的姿态,构成了一幅唯有在这深宫之中才能见到的、悖谬而又危险的画卷。 “谢大人这副杀气腾腾、生人勿近的模样…”萧彻的目光在谢执覆面和他手中紧握的诏书上一扫而过,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是刚领了皇命,急着去送本少主…上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宫道上的寂静,带着一种挑衅的、针锋相对的意味。 谢执停在他面前三步之遥。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宫道两侧值守的禁卫军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那位玄甲指挥使身上蔓延开来。 谢执没有回答萧彻的挑衅。覆面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寒潭,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风流含笑的脸。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算计,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突然! “锵——!” 一声清越短促的金铁摩擦声炸响! 谢执腰间的佩剑甚至没有完全出鞘!只是拇指猛地一顶剑锷护手,剑身瞬间弹出三寸!紧接着,他握着剑鞘的手快如闪电般向前一送! 冰冷的、带着玄铁特有硬度和寒意的剑鞘末端,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抵在了萧彻的咽喉要害之上!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呃!”萧彻猝不及防,喉间被顶得一窒,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微仰,靠在了冰冷的雕栏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和冰冷的怒意,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宫道上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禁卫军握着长戟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萧彻。”谢执的声音透过覆面传出,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彻骨的寒意,“收起你那套把戏。”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覆面几乎要贴上萧彻那张俊美的脸,压迫感陡增。抵在萧彻喉间的剑鞘,纹丝不动。 “你以为,”谢执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你拿到手的,就是全部了?” 萧彻喉结在剑鞘的压迫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桃花眼中的怒意迅速敛去,重新覆上一层莫测的幽光,紧紧盯着谢执覆面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谢执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清晰地送入萧彻耳中:“你可知…陛下真正的剿匪令里,还附着一道密条?” 萧彻的瞳孔,在听到“密条”二字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嘴角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无踪。 谢执的声音冰冷而残酷,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彻的心上: “那道密条上朱批亲笔…要的,是无影楼…全族性命!上至耄耋,下至…襁褓!包括你后山别苑里…那些刚学会走路的稚子!”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萧彻脑中炸开! 他倚着雕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桃花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惊怒?是灭顶的寒意?还是…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袖中那只一直随意搭在雕栏上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嘣”声,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玉骨折扇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扇骨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空气死寂。剑鞘冰冷的触感死死抵着咽喉要害,而谢执的话语,比那剑鞘更冰冷、更致命!全族…稚子…这是要将无影楼连根拔起,斩尽杀绝! 萧彻死死盯着谢执覆面下那双冰冷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谎言或是…别的什么。但那双眼,如同最深沉的寒潭,除了冰冷的杀意和洞悉一切的漠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萧彻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灭顶的窒息感强行压下去。随即,他脸上骤然重新绽开一个笑容!一个比之前更加肆意,更加张扬,却也更加冰冷刺骨的笑容! “哈哈哈!”他猛地抬手,用尽力气狠狠一拨! “啪!”一声脆响。 谢执抵在他喉间的剑鞘被猛地拨开,撞在旁边的汉白玉栏杆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萧彻站直身体,理了理被剑鞘顶得有些凌乱的衣襟,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嘲讽: “好啊!好一个全族性命!好一个皇恩浩荡!谢阎罗,谢指挥使!” 他笑着,桃花眼弯起,里面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封的杀机。 “既然陛下…和谢大人如此看得起萧某,那便看看——” 他笑容一敛,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刺谢执: “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更快!”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拂袖,再不看谢执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宫外走去。那背影挺拔依旧,青衫在风中拂动,却透出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孤绝与寒意,瞬间消失在宫门的拐角处。 谢执站在原地,握着剑鞘的手缓缓垂下。覆面下的目光,追随着萧彻消失的方向,深不见底。刚才萧彻瞬间血色尽失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道明黄的诏书,眼神冰冷如铁。 转身,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宫门。宫门外,他的亲随黑骑早已牵马等候。谢执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骏马四蹄翻腾,朝着皇城司衙署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到司衙深处那间冷硬、空旷、只有简单桌椅和兵刃架的书房,屏退了所有人。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暮色四合时分的昏暗光线。谢执走到桌案前,将那道沉重的诏书“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冰冷的桌面上。 他摘下覆面,露出那张冷峻如削、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的眼神,比戴着覆面时更加幽深,也更加疲惫,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拿起诏书,缓缓展开。明黄的绢帛上,朱砂写就的字迹在昏暗中依旧刺眼夺目。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划过那些宣判无影楼命运的冰冷字句,最终停留在那触目惊心的“全族诛绝”四个字上。 朱砂淋漓,如同凝固的鲜血。 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茧,缓缓抚过那四个字。冰冷的绢帛,滚烫的字迹。 就在他的指腹停留在“灭族”二字下方,那朱砂最浓重、几乎晕开的位置时—— 指尖下,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绢帛光滑表面的触感。 谢执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他迅速拿起桌案角落的烛台,擦亮火折。 “嗤啦”一声轻响,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桌案一隅的昏暗。 谢执将烛火凑近诏书,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让跳跃的光线仔细地扫过“灭族”二字下方那片区域。 昏黄的光线下,朱砂的浓艳刺得人眼疼。然而,就在那片浓艳的朱砂之下,在绢帛本身的纹理之间,几道极其纤细、浅淡到几乎与绢帛同色的痕迹,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水底的暗纹,缓缓地、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那不是朱砂!也不是绢帛的纹理! 那是…被人用极细的、接近透明的特殊药水,写在朱批覆盖之下的…字迹! 谢执的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将烛火凑得更近,几乎要燎到绢帛。 光线聚焦。 那几道浅淡的纹路,在跳跃的烛光下,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字迹极小,却异常工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某个人的清隽风骨,笔锋转折间,又隐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四个小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谢执的眼底—— 救我阿姊。 萧彻的亲笔! 轰隆——! 仿佛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谢执脑中炸开!比在宫道上听到“全族诛灭”时更加剧烈! 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在烛火下若隐若现的小字,握着烛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烛火在他眼中剧烈地跳动,映照着他骤然变得无比复杂的眼神——惊愕、难以置信、一丝被愚弄的怒意、更深的疑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沉重。 萧彻…他是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在这样一份由皇帝亲笔朱批、内侍监严密保管的剿匪密旨上…留下这样的暗语?是为了求救?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口中的“阿姊”…又是谁?无影楼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物!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谢执冰封的心防。他以为自己洞悉了棋局,以为看透了萧彻的底线,却没想到,对方在更早之前,就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埋下了一颗如此诡异的棋子!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和谢执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烛光跳跃,将那四个小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的低语。 “救我阿姊…” 谢执的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重复着这四个字。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砰!” 一声突兀的、急促的叩击声,猛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声音来自紧闭的窗棂! 谢执眼中寒光暴射,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中抽离,杀伐之气骤然腾起!他猛地转身,右手已闪电般按上腰间剑柄! 窗外,一个压得极低、带着焦急的声音响起,如同鬼魅般钻进房间: “大人!急报!长公主府夜宴已开,萧彻确认赴宴!”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瞬间冰封。 一切都连上了。陛下明知萧彻在长公主府,却按下不动,只催他谢执在外围施压。什么三日期限,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紧箍咒。真正的意图,是逼萧彻动用所有底牌和人脉,行那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之计!甚至连这道藏字密旨,恐怕都在陛下的算计之内,是为了逼出萧彻背后的势力! 他与萧彻,便是这盘棋上厮杀最凶、却也最身不由己的两枚棋子。 “备马,”谢执的声音透过窗棂,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去长公主府。” 他倒要看看,今夜这条被逼入绝境的“蛇”,究竟会露出怎样的毒牙。而他这把刀,又能否在帝王的棋局中,劈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第3章 夜宴刀锋吻 长公主府的琼华阁,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与宫禁的森冷和城外的风雨仿佛是两个世界。琉璃盏折射着璀璨的光芒,金兽香炉吞吐着名贵的苏合香,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流淌,舞姬水袖翩跹,身姿曼妙。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权贵们言笑晏晏,一派富贵温柔乡的景象。 谢执踏入这片暖融喧嚣时,身上仿佛还带着宫道上的肃杀与司衙书房的冰冷寒意。他依旧一身玄甲,覆面遮颜,与这满堂的锦绣华服格格不入,如同一柄误入脂粉堆的利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丝竹声都弱了几分。 谢执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萧彻。据皇城司情报,此人三日前便以“旧疾复发,需静养”为由住进了长公主府。陛下对此不置可否,长公主则公然庇护。这层由天子亲手布下的迷雾,既是萧彻暂时的护身符,也是诱使他暴露所有底牌的陷阱。一场“引蛇出洞”的大戏,已然拉开帷幕,而他谢执,便是陛下投入这潭浑水中,最锋利的那块石子。 “谢指挥使可算来了!”主位之上,身着繁复宫装、姿容明艳的长公主萧云璃执起一盏金樽,含笑望来,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嗔怪,“本宫这宴席都快过半了,谢大人姗姗来迟,该当何罪呀?” 谢执步伐沉稳,走到场中,对着萧云璃方向微微一揖,覆面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公务缠身,殿下恕罪。” “公务?”萧云璃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刻意的刁难,“再大的公务,还能大过本宫的面子?来迟了就是来迟了,按规矩,该罚酒三杯!”她玉手一指身旁侍立宫女捧着的琉璃酒壶和夜光杯,“就用这壶御赐的‘玉髓春’,给谢指挥使满上!” 气氛微妙地紧绷起来。谁都知道谢执从不摘覆面,更极少在人前饮酒。萧云璃此举,是存心要落这位冷面阎罗的面子,还是…另有所图? 就在宫女捧着酒壶和杯子,有些无措地走向谢执时—— 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自身侧响起: “且慢。”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如同流云般飘然滑至谢执身侧,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宫女手中的琉璃酒壶和那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满堂目光霎时在他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气氛愈发微妙。 琉璃灯盏的光芒流泻在他玉冠束起的墨发上,映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越发风流蕴藉,眉目含情。正是萧彻。他仿佛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宫道上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殿下息怒。”萧彻执壶,姿态优雅地往夜光杯中注入清冽的酒液,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抬眼,桃花眼波光潋滟地扫过谢执覆面下那双冰冷的眼睛,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戏谑和难以捉摸的深意。 “谢指挥使公务繁重,为国操劳,情有可原。这罚酒嘛…”他轻轻晃动着杯中酒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不如,就由萧某…代劳了?如何?” 他端着酒杯,作势欲饮,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光滑的杯沿。就在那白玉般的指尖划过杯口内侧的瞬间,借着琉璃盏光影的微妙折射,谢执覆面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晰地看到,萧彻的指尖,似乎有一线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芒,在杯壁内侧极快地一闪而逝!快如电光石火! 袖箭机关!淬毒的针尖! 寒意瞬间从谢执脊椎窜起!这不是代酒!这是明目张胆的、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刺杀!毒针借着饮酒的动作瞬间激发,入喉即死,神不知鬼不觉!好胆! 电光火石之间,谢执动了!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 他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剑!右手快如鬼魅,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猛地探出!不是去夺杯,而是直接、粗暴地劈手打向萧彻端着酒杯的手腕! 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千钧之力!萧彻显然没料到谢执反应如此暴烈直接,手腕被重重击中! “啊!”萧彻痛哼一声,手腕剧震,夜光杯脱手飞出! 酒液泼洒! 就在杯子即将坠地的刹那,谢执劈出的手顺势一抄,稳稳接住了那只泼洒了大半酒液的夜光杯!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没有丝毫停顿!谢执左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萧彻那只被击中的手腕!五指如钢箍,带着不容反抗的巨力,狠狠将萧彻的手腕连同他整个上半身,重重地按在了两人身旁一张摆放着珍馐佳肴的紫檀木案几之上! “哗啦——!” 杯盘碗盏被巨大的力量震得东倒西歪,汤汁飞溅,昂贵的瓷器碎裂声刺耳地响起! 满场瞬间哗然!女眷惊呼,官员骇然色变,纷纷起身后退! 所有靡靡之音戛然而止!舞姬僵在原地,宾客们目瞪口呆,萧云璃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猛地站起! 整个琼华阁,只剩下杯盘狼藉的声响和众人压抑的抽气声。无数道惊骇的目光聚焦在场中那两个身影上——玄甲覆面的指挥使如同暴怒的凶神,死死将风流俊逸的萧少主压制在案上,动作充满了侵略性和绝对的压制力! 萧彻的手腕被谢执死死按在冰冷的案几上,剧痛传来,那张俊美的脸因疼痛和突如其来的压制而微微扭曲,桃花眼中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覆面。 就在这死寂的、剑拔弩张的瞬间! 被按在案上的萧彻,突然借着两人身体极度贴近的姿势,猛地向前一凑!温热的、带着一丝酒气的呼吸,猝不及防地喷在谢执覆面边缘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一个压得极低、如同情人耳语般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冰冷的警告,清晰地钻进谢执的耳中: “东南角…描金山水屏风后…三架重弩…机括已锁死我后心…至少五十步内…穿金裂石!” 轰——!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瞬间剧震!扣着萧彻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东南角!屏风!重弩!是针对萧彻的绝杀陷阱!是谁?长公主?皇帝?还是…别的势力? 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瞬间在他心中激起千层巨浪!萧彻为何要告诉他?是求救?还是…又一个更深的陷阱?这宴席,根本就是为他二人布下的修罗场!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但谢执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必须做出反应!必须符合他“谢阎罗”的身份!必须…试探! “放肆!”谢执的声音透过覆面,如同闷雷炸响,带着被冒犯的滔天怒意,“萧彻!你找死!” 话音未落,他按着萧彻手腕的左手猛地发力,将其死死钉在案上!同时,右手一直握着的那只夜光杯被他狠狠掷于地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溅! “锵——!” 寒光乍现! 腰间的长剑终于出鞘!冰冷的剑锋在琉璃灯盏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厉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没有丝毫犹豫,直劈向被压制在案上的萧彻! 目标——并非咽喉要害,而是他胸前那片天青色的、绣着精致云纹的锦缎衣襟! “嘶啦——!” 裂帛之声清脆刺耳! 锋利的剑刃如同热刀切牛油,瞬间将萧彻胸前的外袍连同内衫一起撕裂开来!一大片肌肤暴露在暖融的灯火和冰冷的空气之中! 就在衣襟撕裂的刹那,谢执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瞬间锁定! 在萧彻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旧伤疤,如同盘踞的蜈蚣,清晰地烙印在紧实的肌肉线条之上!那疤痕的形状…正是三棱箭簇留下的痕迹! 塞北!风雪!为他挡下的那一箭! 这伤疤,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执的眼底!即使早有预料,亲眼所见,依旧带来巨大的冲击!他握剑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 就在这剑势微滞的瞬间! 被压在案上、看似狼狈不堪的萧彻,眼中精光爆射!他那一直被谢执死死扣住的手腕,不知用了何种巧劲,竟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般猛地一缩一挣! 谢执只觉掌心一滑,萧彻的手腕竟挣脱了大部分钳制! 而就在这挣脱的、两人身体因角力而再次贴近的、电光石火的缝隙里! 萧彻手腕骨节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错位脆响,竟以脱臼般的代价强行缩骨!那只获得瞬间自由的手快得如同幻影,带着一股巧劲,指尖精准探入谢执玄甲护腕与袖口的微小间隙! 一个冰凉、坚硬、约莫指甲盖大小的蜡丸,被萧彻的指尖精准无比地、用力地塞进了谢执的护腕内侧!紧贴着他手腕的皮肤! 同时,萧彻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和急促,再次传入谢执耳中,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紧迫: “蜡丸…真情报…换你…立刻撤掉东南角屏风后的弩机!否则…你我今日…皆死于此!” 情报换生机! 谢执瞳孔骤然收缩!扣着萧彻手腕残余力量的手指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蜡丸紧贴皮肤的冰凉触感异常清晰。真情报?什么情报?撤弩机?他如何能信? 博弈!这是**裸的、刀尖上的博弈! 萧彻被撕裂的衣襟敞开着,露出那道刺目的旧伤疤,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桃花眼紧紧盯着谢执覆面下的眼睛,里面交织着紧张、急迫,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谢执眼中寒芒爆闪!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抽回压制萧彻的左手,同时右手的剑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快如闪电般向下一挑! 目标——正是自己护腕内侧! “嗤啦!” 锋利的剑尖精准无比地划过护腕内侧的皮革!那枚刚刚被塞入、还带着萧彻指尖温度的蜡丸,瞬间被剑尖挑飞出来! 小小的蜡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啪!” 一声轻响,被谢执的剑尖当空点中!脆弱的蜡壳应声而破! 没有预想中的纸条!没有情报!没有解药! 只有…几片碎裂的、空荡荡的蜡壳碎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落在狼藉的案几和冰冷的地面上。 空壳! 满场死寂!落针可闻! 谢执的目光从地上的蜡壳碎片,缓缓移向被他半压制在案上、衣襟敞开的萧彻。覆面下,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刃! 萧彻看着地上碎裂的空壳,又抬眼看向谢执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杀意。他脸上的紧张和急迫如同潮水般褪去,嘴角缓缓勾起,重新浮起那抹熟悉的、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戏谑的笑容,甚至还有一丝…得逞的恶劣。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对着谢执,也对着满场惊骇的宾客,用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带着浓浓嘲讽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哎呀,看来…是萧某多虑了?” 他微微歪头,桃花眼弯起,里面却毫无笑意,只有冰冷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原来谢大人…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 “方才…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他轻轻扯了扯自己撕裂的衣襟,露出一个近乎无赖的笑容,“看来,谢大人…果然‘忠心耿耿’,不负皇恩。” 试探! 从头到尾,都是试探!袖箭机关是试探!弩机警告是试探!塞蜡丸更是试探!他在试探谢执是否真如圣旨所言,要对他赶尽杀绝!试探在生死关头,谢执是否会对他有一丝…不忍或援手!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冰冷的失望,瞬间席卷了谢执的全身!比那剿匪密旨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萧彻——!” 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从覆面下迸出!谢执眼中杀机暴涨,再无任何犹豫!被戏耍的狂怒彻底点燃了杀意! 他猛地抽回压制萧彻的左手,右手长剑发出一声震耳的嗡鸣!剑光暴涨,如同被激怒的狂龙,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杀意,不再有任何花哨,直刺萧彻暴露在外的、毫无防备的心口!剑势之快,之狠,仿佛要将方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戏弄、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剑中彻底了结! “啊——!”满堂尖叫炸响!有女眷吓晕过去! “谢执!住手!”萧云璃厉声喝道,声音已带上一丝惊惶与尖锐!那惯有的慵懒面具被彻底撕下,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护犊之色。她可以坐视他们互相试探,甚至见血,但绝不能容忍任何一人当真死在她的地盘上。 剑锋刺破空气,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萧彻! 面对这夺命一剑,萧彻脸上的戏谑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桃花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冰冷的剑锋和谢执眼中那毫无保留的杀意!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的动作! 生死一瞬! 就在那冰冷的剑尖即将刺入萧彻心口皮肉的刹那! 谢执的手腕,极其隐蔽地、微不可查地向左下方,猛地一沉!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响起!鲜血瞬间迸溅! 剑锋,并未刺入心脏! 而是紧贴着萧彻左侧的肋骨边缘,擦着那道狰狞的旧箭疤下方,狠狠地贯穿了过去!冰冷的剑刃穿透皮肉,带出一蓬温热的血花,溅在谢执冰冷的玄甲和萧彻撕裂的天青锦袍上,红得刺眼! 剧痛让萧彻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 但这贯穿伤,并非致命!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谢执的剑尖在刺入的瞬间,极其精准地向上方一挑! “叮!”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淹没在惊呼声中的轻响。 萧彻腰间悬挂着的那半枚云海孤鹤玉佩的绦绳,被锋利的剑尖瞬间挑断! 半枚莹润的羊脂玉佩,在血花飞溅中,高高抛起,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然后“噗通”一声,直直坠入旁边一尊盛满了琥珀色美酒的巨大青铜酒瓮之中!酒液四溅! 时间仿佛定格。 谢执的剑,还插在萧彻的肋间,鲜血顺着剑身蜿蜒流下,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暗红的印记。萧彻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一手下意识地捂住肋下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染红了半只手掌。他桃花眼死死盯着谢执,里面翻涌着惊愕、剧痛、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沉的、冰冷的恨意。 满堂宾客惊魂未定,鸦雀无声。 谢执缓缓地、一寸寸地,将染血的长剑从萧彻肋间抽出。剑身带出更多的鲜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手腕一抖,甩落剑锋上的血珠,动作冰冷而决绝。 他看也不看脸色惨白、血流不止的萧彻,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满堂宾客,最后落在主位脸色变幻的萧云璃身上,声音透过覆面,如同来自九幽寒狱,清晰地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逆贼萧彻,今日暂且寄下尔项上人头。”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萧彻身上,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三日后,子时,皇城司…亲自来取!” 冰冷的宣告如同丧钟,敲响在琼华阁死寂的空气里。 萧彻捂着肋下不断涌血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鲜血染红了他半边天青色的衣袍,也染红了他捂着伤口的手。他微微佝偻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平添了几分狼狈。 然而,当谢执那冰冷的、宣告他死期的声音落下时,萧彻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去看谢执,反而伸出那只没有染血的手,用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擦过自己脸颊上被溅到的一道细长血痕。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从容。 然后,他扯动嘴角,对着谢执,也对着所有人,露出了一个染血的、带着无尽嘲讽和疯狂意味的笑容。 “呵…咳咳…” 他咳出一丝血沫,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巧了,谢…指挥使…” 他盯着谢执覆面下那双冰冷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诅咒: “我的刀…也早已悬在…谢大人的枕边了——” “就看你我…谁的刀…更快…更利!”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晃,似乎因失血和剧痛而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撞翻了身后一个倾倒的花架,发出一阵更大的混乱声响。 满场再次惊呼! 谢执握着染血长剑的手,指节在玄铁护腕下捏得咯咯作响。覆面下的眼神,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冰冷怒意和更深沉的、被彻底激起的杀机! 然而,就在这混乱的、剑拔弩张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萧彻的踉跄和谢执的杀意所吸引的瞬间—— 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尊青铜酒瓮中,琥珀色的美酒微微荡漾。 那半枚雕刻着云海孤鹤的羊脂玉佩,正静静地沉在瓮底,莹润的玉色在酒液中显得朦胧而脆弱。断裂的绦绳如同水草般漂浮在玉佩旁边。 而就在这玉佩旁边不到三寸的地方,一枚指甲盖大小、通体幽蓝、如同深海凝结的泪滴般的蜡丸,正静静地悬浮在酒液之中。它完好无损,并未被剑尖挑破。此刻,在琉璃灯盏透过酒液折射的光芒下,那幽蓝的蜡壳表面,正悄然渗出几缕极其细微的、同样幽蓝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晕开的诡异液体。 那幽蓝,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冰冷,如此…不祥。 第4章 破绽藏温柔 琼华阁内早已乱作一团,如同冷水泼入滚油,轰然炸开。宾客惊呼、杯盘碎裂、萧云璃厉声唤着侍卫,尖锐的嗓音混杂着浓郁的酒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织成一张喧嚣而恐慌的网。 谢执立于这片混乱的中心,周身却散发着比玄甲更冷的寒意。他染血的长剑已然归鞘,覆面遮挡了他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余下一双眼睛,冰封般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那被两名匆忙上前的侍从扶住、脸色惨白、肋下衣袍已被鲜血大面积浸透的萧彻身上。 萧彻因失血而站立不稳,半个身子倚在侍从肩上,微微佝偻。未染血的手死死按住伤口,指缝间仍不断渗出血珠,滴落在地毯上,与颊边那道抹开的血痕相映,显得格外狼狈而脆弱。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搀扶的侍从,与谢执冰冷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时,那双桃花眼里却没有任何濒死的恐惧,反而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近乎挑衅的暗光,随即被浓密睫羽掩盖下的痛楚所取代。 萧云璃已疾步至萧彻身侧,看着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惊怒与…一丝心疼。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谢执离去的背影,最终却强压下去,转向侍从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还愣着做什么!抬去暖阁!传府医!要快!" 侍卫们涌入,开始维持秩序,引导惊魂未定的宾客离场。无人敢再多看场中那尊煞神一眼。 暖阁内,药香很快压过了血腥气。萧彻躺在软榻上,脸色苍白,额上布满细密冷汗,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融为一体。府医战战兢兢地处理着肋下狰狞的伤口,每一下触碰都让他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 萧云璃挥退左右,独自立于榻前,华美的宫装下摆沾染了零星血点,如同雪地红梅。她静静看了他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你非要做到这个地步?谢执的剑,是那么好挨的?” 萧彻缓缓睁开眼,因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的桃花眼聚焦在她脸上,竟还能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气息不稳地说:“阿…璃姐姐…心疼了?” 这一声“姐姐”,叫得自然而然,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与依赖。 萧云璃眸色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闭嘴。本宫是心疼这琼华阁,被你弄得尽是血污。”她顿了顿,语气微凝,“你确定……他懂了?” “他若不懂…这一剑…我便白受了。”萧彻闭上眼,声音渐低,仿佛耗尽了力气,“接下来…就看…陛下…如何落子了…” 看着他彻底昏睡过去的侧脸,萧云璃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她这个“弟弟”,每一次都在赌命,而每一次,都把她也拖下水。 几乎就在萧彻陷入昏睡的同一时刻,谢执已漠然转身,玄甲在摇曳的灯火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不再理会身后的狼藉与喧嚣,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沉重的军靴踏过溅有血渍和酒液的地毯,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湿意的印痕。 候在琼华阁外的亲随黑骑立刻无声地牵马迎上。谢执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骏马扬蹄,毫不留恋地驶离了这片依旧弥漫着恐慌与奢靡的府邸。 夜风凛冽,吹拂在覆面之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混杂着暴戾、疑虑与一丝莫名烦躁的阴云。萧彻最后那句“我的刀也悬在你枕边”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脑中嘶嘶作响。是威胁?是警告?还是……某种他拒绝深究的信号? 回到皇城司衙署,踏入那间隔绝了外界一切的书房。厚重的门扉合拢,将所有的声响与窥探阻挡在外。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执走到桌案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缓缓抬起右手,玄铁护指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的目光,落在护腕内侧——那里,皮革被剑尖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正是之前挑破萧彻塞来的空蜡丸时留下的痕迹。 萧彻……他究竟想做什么?那一剑看似夺命,实则刻意偏离心脉,只贯穿肋间皮肉。伤势不轻,血流了不少,足以取信于人,却绝不致命。以萧彻的身手与机敏,若非全无防备,又或是……刻意不躲?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谢执覆面下的眉头狠狠拧起。他猛地甩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想法驱散。试探,一切都是试探。从袖箭到弩机警告,再到空蜡丸,无一不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他的杀心。自己那“致命”的一剑,不过是给出了最“正确”的回应。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未被束紧的黑发。远处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三更天了。长公主府此刻想必已是乱作一团,萧彻……应该正在接受医治。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进。”谢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被推开,是裴凛,依旧一身夜行衣,带着室外的寒气。他快步走到谢执身后数步远,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禀报:“大人,长公主府内线传来消息。萧彻肋下剑伤已由府医处理,失血过多,现下昏睡未醒。府内加强了守卫,尤其是萧彻所在的院子。” 谢执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还有呢?” 裴凛迟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我们的人,按大人之前密令,设法取回了那半枚玉佩。” 谢执霍然转身!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轮廓,覆面下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射裴凛:“在何处?” 裴凛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干净棉布小心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就在那尊酒瓮之中寻得。只是…玉佩旁边,还发现了这个。”他展开棉布,里面除了那半枚莹润却沾染了酒渍的羊脂玉佩外,还有一枚通体幽蓝、约指甲盖大小的蜡丸。蜡丸完好,但表面似乎有些许溶解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谢执的目光瞬间被那枚幽蓝蜡丸攫住!酒瓮中!与玉佩一同!是萧彻之前塞入他护腕的那枚?不,那枚是空壳,已被他当众挑破。这是……另一枚?是何时……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萧彻踉跄后退,撞翻花架制造混乱的那一幕!是了!就在那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他完全有机会将真正的蜡丸投入酒瓮!那枚空的,从一开始就是障眼法!是为了掩护这枚真正的……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微颤,先是将那半枚玉佩拿起。冰冷的玉石触感熟悉而陌生,断裂处的棱角硌着指腹,上面还沾染着萧彻的血迹和浓烈的酒气。他紧紧攥住,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枚幽蓝蜡丸。蜡丸入手冰凉,质地奇特,并非普通蜡壳。他走到桌案前,就着清冷的月光,仔细端详。蜡丸表面,除了那正在缓慢晕开的幽蓝色泽,并无其他标记。 他沉吟片刻,取过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用刀尖极其谨慎地,在蜡丸边缘轻轻划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纸条。 反而是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冷香,从缝隙中悄然飘散出来。那香气清冽悠远,带着一丝冰雪般的寒意,与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毒物、迷药的气息都截然不同。 谢执动作一顿,覆面下的眼神充满了惊疑。这不是毒?那这是什么?萧彻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最终传递过来的,就是这枚散发着奇异冷香的蜡丸? 他用匕首尖端,轻轻拨开蜡丸的缝隙。里面是某种深蓝色的、近乎膏状的细腻物质,那冷香正是由此散发。 这是什么?信号?凭证?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暗示?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这枚诡异蜡丸时,裴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大人,还有一事……关于东南角屏风后的弩机……” 谢执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说。” “属下按大人之前吩咐,在宴席散后仔细查探了那处屏风后方……”裴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那里……确实有机括架设的新鲜痕迹,符合重弩底座的特征。但是……弩机本身,并不存在。痕迹很新,像是……像是被人提前移走了,或者,根本就是虚设的幌子。” 轰——! 谢执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虚设的幌子?! 萧彻在他耳边急促警告的“东南角屏风后三架重弩”,竟然是……不存在的?! 是萧彻情报有误?还是……他根本就是在说谎?用一个虚构的致命威胁,来博取他的信任,换取他撤走可能存在的伏兵?或者,是为了掩盖他真实的目的——将这枚幽蓝蜡丸和玉佩,以这种惨烈而混乱的方式,送到他手中? 无数的疑问...瞬间将他淹没。萧彻与长公主之间,那绝非寻常的利益同盟。那超乎寻常的庇护…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陛下这“引蛇出洞”,要引的,究竟是萧彻的江湖势力,还是这层…更深的、可能与皇室牵连的隐秘? 用他谢执的刀,去逼萧彻的底牌。只是不知,那笑得风流恣意的狐狸,手中究竟握着怎样的筹码,才让九五之尊也如此投鼠忌器,只能用这般迂回的手段?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半枚染血沾酒的玉佩,和那枚散发着奇异冷香的幽蓝蜡丸。 萧彻…… 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你肋下的伤,是苦肉计,还是…… 你留下的这些,是求救,是交易,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谢执缓缓收拢五指,将玉佩和蜡丸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玉佩棱角与微凉的蜡丸紧贴着皮肤,那缕奇异的冷香,却固执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他走到窗边,猛地将窗户完全推开,任由冰冷的夜风彻底灌入,吹动他墨色的发丝和冰冷的玄甲。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三日后,子时。 他倒要看看,萧彻的刀,究竟悬在何处。 而他掌心的这枚蜡丸,又究竟藏着怎样的……温柔,或是杀机。 “加派人手,”谢执的声音在夜风中冰冷地响起,不带一丝情绪,“盯紧长公主府,盯紧萧彻。他醒了,第一时间报我。” “是!”裴凛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只有清冷的月光,和那缕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冰雪荒原的冷香,在无声地弥漫。 第5章 情报即情书 冰冷的夜风在书房内盘桓不去,却吹不散那缕萦绕在鼻尖的奇异冷香。谢执立于窗前,玄甲覆身,如同凝固的雕像,唯有掌心中那枚幽蓝蜡丸与半块玉佩,传来截然不同的触感——一者冰凉诡秘,一者温润染血。 萧彻…… 这个名字在齿间无声碾过,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与冰棱般的锐利。 他猛地转身,走回桌案前。月光偏移,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他先将那半枚玉佩慎重地放入一个暗格,指尖在冰冷的玉石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能感受到其主人肋下伤口的灼热与剧痛。随即,他的目光完全聚焦在那枚幽蓝蜡丸上。 裴凛回报,东南角弩机是虚设的幌子。 萧彻用一场苦肉计,一场几乎搭上性命的表演,最终送出的,就是这样一枚东西。 这绝非寻常。 他取过一盏小巧的铜质灯盏,点燃。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书案一隅的昏暗,却让那蜡丸的幽蓝显得更加深邃莫测。他不敢直接加热,唯恐触发什么未知的机关或毁掉内藏之物。 沉吟片刻,他取来一把薄如柳叶、专用于处理精密物件的银刀。刀尖在灯火上微微一灼,随即屏住呼吸,极其谨慎地,沿着之前用匕首划开的那道细微缝隙,轻轻地将蜡丸剖开。 蜡壳比想象中更脆,无声地裂成两半。没有机关,没有毒烟,只有那深蓝色的、细腻如膏脂的物质完全暴露出来。那股清冽悠远的冷香瞬间变得浓郁,仿佛雪后初霁的松林,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药草甘醇,沁人心脾,却又透着一股子冰雪般的疏离。 谢执眉头紧锁。这香气……他确信自己从未接触过。不是迷药,不是毒物,更像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香料或药材?萧彻拼死传递此物,意义何在? 他用银刀的刀尖,极小心的,挑起一点点那深蓝色的膏体。膏体质地细腻,在刀尖上微微颤动。他凑近灯火,仔细观察。除了颜色深邃和香气特殊,看不出任何异常。 难道秘密不在膏体本身,而在其含义?或者,需要特定的方式触发? 他放下银刀,目光落在被剖开的蜡壳内部。幽蓝的蜡壳内壁,似乎比外壁颜色稍浅。他拿起一半蜡壳,对着灯火仔细映照。 灯火跳跃,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幽蓝蜡壳,在其内壁上,勾勒出几道极其纤细、浅淡到几乎与蜡壳融为一体的刻痕! 谢执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取出一瓶特制的鲛人油,滴少许在蜡壳内壁,那些刻痕遇油后泛起极淡的磷光。 再将蜡壳悬于铜镜之上,借烛火与镜光双重映照,刻痕的阴影在宣纸上清晰显形,交织成一幅……简易的图形!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地图的片段!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的简易轮廓,其中一处地点,被一个极其微小的、抽象的狐狸尾巴标记重点圈出!是无影楼的暗号! 而在地图片段的下方,还有几个更小的、由点和短线组成的符号。谢执瞳孔骤缩——这是军中用于标注危险等级的密符!三个点,一条长线,代表……最高级别的军事威胁! 萧彻送来的,不是私信,不是求救,而是一份关乎边境安危的军情预警!那处被标记的地点……谢执迅速在脑中对照着记忆里的边境堪舆图,位置赫然指向西北方向,一处名为“落鹰涧”的险要峡谷!那里是边境商道咽喉,也是……边防驻军一处不算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粮草转运节点! 一股寒意顺着谢执的脊背窜上!落鹰涧若出事,影响的绝非仅仅是商路! 那这冷香……是标识?是验证?还是……某种传递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谢执猛地想起萧彻在宫道上,在他耳边低语的那句关于“密条要灭全族,包括后山稚子”的话。当时他只觉是萧彻的惊怒与试探,如今串联这份军情,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皇帝陛下对无影楼的剿杀,是否……并不仅仅因为其江湖势力坐大?是否与这边境的异动有关?无影楼……难道掌握了什么足以威胁到某些人,甚至动摇边境的秘密,才招致这雷霆灭顶之灾?那“后山稚子”……莫非也不仅仅是老弱妇孺? 而萧彻,他身受重伤,自身难保,却仍在想方设法,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这份至关重要的军情,送到他的手中。 “我的刀也悬在你枕边——” 萧彻染血的笑容和话语再次浮现。 那不是单纯的威胁。那或许是一种宣告,一种将他强行拉入同一战场的捆绑!萧彻在告诉他,他们的敌人,或许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庞大,更危险。萧彻的刀,悬在他谢执的枕边,不是在威胁他的性命,而是在警告他——若边境生乱,若社稷倾危,你谢执,同样无处可逃!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撞击着谢执冰封的心防。有被卷入漩涡的怒意,有对局势叵测的凝重,更有一种……对萧彻那家伙疯狂与决绝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将那投射着地图片段的宣纸小心拿起,就着灯火,将那些线条与符号深深烙印在脑海。随即,他将宣纸凑到灯焰上,橘黄的火舌舔舐而上,瞬间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深蓝色的膏体上。冷香依旧萦绕。他沉吟片刻,取来一个干净的、密封性极好的小玉盒,用银刀将剩余的膏体小心地刮入盒中,盖紧。这东西,或许还有他用。 做完这一切,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执走到墙边,手指在冰冷墙壁的某处不显眼的凸起上按特定顺序敲击了几下。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窄缝,露出其后幽暗的通道。他需要立刻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将脑海中记下的地图片段与掌握的边境情报进行详细比对,并做出部署。落鹰涧,必须立刻加强暗哨与巡查,宁可错查,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就在他即将踏入密道之时,脚步微微一顿。他回头,望向长公主府的方向,覆面下的眼神复杂难辨。 萧彻…… 你以血为墨,以伤为信,递来的这封书信,我收到了。 但这条你我被迫同行的荆棘之路,究竟通往何方? 他不再犹豫,转身踏入黑暗,墙壁在身后无声合拢。 长公主府。 浓郁的药味掩盖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萧彻躺在锦榻之上,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毫无血色,紧闭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显露出重伤后的虚弱。肋下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但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折磨着他的神经。 手下墨渊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榻边,低声道:“少主,东西……应该已经到他手上了。皇城司那边,暗线观察到异动,谢执深夜调阅了西北边境的卷宗,尤其是落鹰涧一带。” 萧彻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表示知晓。牵扯到伤口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值得吗?”墨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您这伤……” 萧彻缓缓睁开眼,桃花眼中因失血和疼痛而少了平日的风流潋滟,却多了几分沉静的、冰雪般的冷澈。他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谢执此人……刚愎冷硬,却绝非愚忠之辈。边关烽火,社稷安危,是他底线所在。唯有以此破局,方能……在他那铜墙铁壁上,撬开一丝缝隙。”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算计,也带着一丝自嘲。 “至于这伤……不过是递这封书信,必要的……笔墨罢了。” 他重新合上眼,不再言语。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了。 而那缕来自幽蓝蜡丸的冷香,仿佛穿透了重重庭院与高墙,无声地萦绕在两人的命运之间,诉说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警示与……孤注一掷的托付。 情报即情书。 以江山为纸,以性命为墨。 这场始于死斗的局,正悄然滑向无人预料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