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湿小狗他又在装乖》
1. 来,杀给我瞧瞧
“剑修派来的奸细抓到了!”
“这女子带了剑!”“她不是灵修!快带她去见大祭司!”
“我不是奸细!”白落烟声嘶力竭,喊得嗓子都快哑了,可根本没人肯信。她被人七手八脚按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白玉砖上。
但这区区皮肉之苦,远远盖不住五脏六腑被毒物侵蚀的灼痛。
一纸婚约未就,却换来一碗毒药,何其荒唐,何其可恨!她喉头一紧,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朦胧间,她见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男子朝她走来。
他衣衫半敞着,显出中衣和一段白皙修长的颈子,他仪态随意,周身气息却让人不能轻视。仆从在他身边穿梭,忙着替他换上繁复的祭礼服制,乱中有序。
她看不真切,但也能猜出这便是白玉京之主,大祭司郁安淮了。
一名侍从上前来查看,一看那“剑”,便厉声喝道:“这怎可称之为剑?!”
“再者说,这女子灵脉如此低微,又身中剧毒,怎能是剑修奸细!你们好大的胆,杀良冒功,竟敢骗到大祭司面前来了!”
那些抓她来邀功的客卿吓得跪倒满地,为首的还想狡辩:“大人明察,这……”
话音未落,紫色烈焰毫无征兆从他身上燃起!
凄惨的哀嚎声顿时响彻整个内室,方才还小人得志的客卿们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火焰吞没,烧作齑粉。
烈火翻涌如炼狱,白落烟一声惊叫卡在喉中还没来得及出口,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烈焰调转方向,径直朝她席卷而来。
这下完了!她必死无疑!
念头炸开,甚至来不及闭眼,她整个人便被火光吞噬。
然而,想象中的灼烧剧痛并没有降临。
那火焰未伤她分毫,温和得像一阵微风般掠过她。可触碰到压制她的客卿时又如雷霆震怒,只几息之间就将他烧成灰烬。
可怕的哀嚎声犹在耳边回荡,空气中满是焦臭的气味。即使失去了束缚,白落烟也不敢侥幸妄动半分。
她屏着呼吸,僵硬地缩在地上,又是惊又是惧。过了好半晌,那心脏才后知后觉般狂跳,好像要冲出喉咙来。
内室归于沉寂,良久,连噼啪之声都消失了,她这才敢偷偷抬眼往上瞟,满腹狐疑。
为什么独独放过她?
只见郁安淮步子一顿,嫌弃地绕过灰烬,在火焰中央站定。
他招手,身边侍从便恭敬地那把“剑”呈了上来。
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把黑色的菜刀。
它刀口卷了刃,锈迹满身,已然是不中用了。
然而,郁安淮却将它捧在手中,指腹轻轻摩挲,仿佛那破菜刀是什么稀世奇珍,和他有什么前世未了情缘一般。
“剑修奸细按律当死。”
寂静良久,郁安淮踱出几步,靴尖停在她脸旁,道:“但你说……有负心人下毒害你,可对?”
意料之外的,那是属于少年人的清越声音,但却不见半分少年赤诚,反而阴鸷戏谑。
“是……是!民女……只求自保。”白落烟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抖得几乎说不成话。
“呵,自保?仅仅是自保,那怎么能够啊。”少年低低一笑,语调轻描淡写。
他似笑非笑,“既是负心人……那自然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
白落烟后脊发凉,下意识想后退,却四肢酸软动弹不得。
忽然,脸上一阵冰凉,是郁安淮蹲下身,用刀背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
冰凉的金戈之气带着死亡的寒意透骨而入,她惊得猛一哆嗦。
郁安淮轻笑,吐息温热缠过她耳际,说出的话却比三冬还冷。
“来,杀给我瞧瞧。”
……
白落烟一愣,一个没有灵脉的废人,要怎么打得过一个有灵脉的天之骄子?
简直是送死!
可若她不动手,便坐实了奸细这一说,那可是灭族大罪。
两害相较取其轻,白落烟只得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把破菜刀。
纵希望渺茫,她也必须要搏一次。
她清白无辜,十恶不赦的骗子分明是章之楼!
“小枝,我求了一个厉害的老神医,为你请了一副药,据说喝下去就能有灵力了。”彼时,章之楼小心翼翼地给她端来一碗药汤。
白落烟皱皱眉缩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我不喝,这些年我每天喝药,身子反倒越来越差,也没喝出一星半点的灵力来。”
章之楼隔着被子轻柔地拍拍她,叹气道:“别耍孩子气,前几日干旱无雨,七曜世家又派人抓了几个没灵力的孩子,丢下须弥渊连骨头都找不见。若是你也那般,我该怎么办呢。”
根据白玉京自上古代代相传的律令,无灵力者不得上尊庇护,大凶之兆,遗祸无穷,按律应当处死,甚至会殃及族人。
“你我正好都落得清净。”这些年见惯了这样的惨剧,担惊受怕了十几年,白落烟已然麻木。
她破罐子破摔,道:“总好过今天药汤明天药丸后天药酒,把我活生生吃成了个大药罐子。”
“别这样说,小枝。”章之楼温柔地叹口气,“就当是为了我,再试一试,好不好?”
没人比章之楼更了解白落烟,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小定了娃娃亲。白落烟喝药早就喝得厌烦了,人又离经叛道得厉害,就总喜欢躲到各种大人找不到的角落里去。
可每次不管她藏在哪里,章之楼总能找到她,并端来一碗药,说就当是为了他,再试一试。
白落烟每次听到了都会想,幸好还有他在。
即使全天下都觉得她该死,可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是想让她活下去的。
她不该也不能辜负这份好意,哪怕那药喝下去总是让她痛不欲生,她也为了他,忍痛喝了一次又一次。
“你又说这种话,明知道我根本听不得这些!”白落烟嘟嘟囔囔,她烦躁地蹬蹬腿,负气翻身坐起,恶狠狠盯着那碗苦药汤。
这药一如既往,却比以往闻上去刺鼻许多,无端让她觉得十分不祥。她正想推开,章之楼温热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乖,冷了就不好了。”
一定是自己病得太久,才越发疑神疑鬼。白落烟不忍辜负这样的好意,最终还是说服自己饮下那碗药。
饮下不多时,肚子里就仿佛刀片在翻搅,白落烟捂着肚子滚下床,呕出几口黑血,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比身上更痛的那颗愚蠢的心。
这竟是一碗剧毒!
原来,自儿时起,他一碗又一碗哄她喝下的,竟全是毒药!
她不是不知道,他们本云泥之别,章之楼刚做了七曜第一世家的客卿,风头无两。她却只能躲在家里藏着,生怕被人发现了没有灵脉丢下须弥渊。
她也不是没听过他在外与别的姑娘那些流言蜚语,可她竟然那么蠢,那么贪,身为无灵脉之人竟然还会妄想着有人会真心待她。
白落烟强忍剧痛,一头撞翻章之楼,跌跌撞撞冲出门去,随着笑闹着的人群涌向上尊大祭的庙会。
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他章之楼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神庙里杀生。
意料之外的,章之楼没有追,只是站在门口,朝她挥手道别。他微笑着说出的话却令她脊背发寒:“我总是能找到你的,小枝。”
只此平淡的一句话,一路上白落烟越想越不安,于是她悄悄在杂物堆拣了一把没人要的破菜刀防身。
这把菜刀通体漆黑锈迹斑斑,还卷了刃,连皮肉都未必能割破。
但这总是聊胜于无,比坐以待毙好上那么一些。
她越走越绝望,这一路上不知路过了多少医馆,她却没有办法踏进一间去求助。若是大夫一诊脉,她没有灵脉的秘密顷刻间无所遁形。
谁知还没等她混进上尊娘娘的神庙,便因为脸色异常衰败被卫兵盘查搜身,当做奸细带到了大祭司的殿前。
本以为要死了,意料之外的,大祭司给了她一条生路。
在白玉京,没有灵脉就是不吉之兆,就活该去死吗?
凭什么?!
她偏偏不让那些人如愿!
她就是要活下去!
白落烟强迫自己沉住气,现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章之楼先一步找到大祭司。万一他告发自己,白落烟一家的性命就全都完了!
她思虑良久,摘下了那块自娃娃亲成立之日起就被他亲手戴上的玉佩,一个大胆的计划浮上心头。
她要用这个玉佩引章之楼过来,换取一个偷袭的机会。
须知,白玉京的灵修以血脉承载灵力,故此门阀越大,血脉越精纯,灵脉就更厉害。
七曜世家各个身怀绝技,孟家的眼睛各个有着非凡能力,宋家人人有着驱使草木的本事,陆家御兽当属第一,大祭司郁安淮出身的天枢郁家更是深不可测,可通鬼神。
而章家和白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章之楼是章家最强术士,但论本事在七曜世家横行的白玉京却排不上号。
章之楼显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总能在各种地方找到她,只怕是仗着这个信物里的一些关窍。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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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此,白落烟解下玉佩,放在旁边一辆运货的马车里,自己则藏匿在附近一架马车底。做完这些,她强忍毒发的剧痛,等待时机的到来。
果然,不多时,章之楼便出现在在她不远处。他衣上绣着的是七曜世家之首天枢郁家的纹章,在月光与焰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他直奔着她藏匿的方向走来,笑吟吟像是无事发生,轻声哄道:“小枝,出来吧好不好?我对你这么好,怎么舍得害你呢?”
一股无法形容的厌恶涌上喉头,几欲作呕。白落烟强行按住翻涌的五脏六腑,屏住呼吸,握紧手中的刀。
章之楼绕了几圈一无所获,开始蛊惑道:“你可听闻过任何一个没有灵力却高寿的人吗?”
白落烟闻言一怔,这的确不曾听闻。即使没有被发现丢下须弥渊,没灵脉的人也很难活过而立之年。
她没空想这些,心里一阵悚然。
她没猜错,那根本不是什么心有灵犀!这畜生果然一直用玉佩追踪她!
章之楼继续说:“没有灵脉的人无法承载运化灵力,白玉京的仙气对我们来说是滋养,但于他们就如毒药一般。”
他的声音是装模作样的悲哀为难:“你痛,并非是我这些年给你喝的补品灵药有毒,而是随着年岁见长,灵气会将你一点一点吞噬。你的日子……其实并不多了。”
白落烟自知自己本就容易被骗,在剧痛之中放弃思考,只是一味在等。
“这话我本需烂在肚子里,因你性子太过倔强,总是固执地说自己没有生病。你父亲和我,都希望你能开心。”
章之楼的脚步渐渐离马车远去,靠近厨房的窗边,白落烟缓缓松了一口气。
远处传来的话渐渐转向责备:“但你这次实在是太胡闹了。这样隆重的祭典,你若被人发现了,不仅白家获罪,连章家也逃不了干系。”
来回辗转不知多少次,章之楼最终在一驾车前站定,“出来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下一刻,焰火声中忽然混了一声玉石碎裂的脆响。
白落烟狠狠闭上眼,他终于还是不肯放过她,将她赶尽杀绝!
那她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章之楼忙转向碎裂声来的方向,掀开马车的盖布,探进身子查验。
白落烟打着颤,她紧紧握住那把菜刀,聚气凝神。
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抽离,全数涌进那漆黑的刀身,有如神助。她从近旁的马车下钻了出来,在章之楼身后投下的暗影里一步一步逼近。
在章之楼反应过来之前,白落烟忽然暴起,死死拽住他的长发,将菜刀抵住他的喉咙。
月光流转,车厢内躺着一块破碎的玉佩,是定下娃娃亲的那天,在双方家主的见证下,他亲自为她戴上的。他发了毒咒,若有负于她,当万箭穿心,永世不得超生。如今玉佩已经被穿心咒打碎了,无数钢针将它刺得千疮百孔。若是这玉佩还在白落烟身上,万箭穿心的就另有其人了。
“解药交出来!”白落烟呼吸间染着血气,和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兴奋战栗,“别想着耍花招!用你的猪脑袋想想看,是你的灵咒快,还是我的刀快!”
“小枝!没有解药毒药这回事!我是为你好,我……”章之楼依然强作镇定,一边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一边手上悄然开始结法印。
白落烟毫不留情将刀刃压进他的皮肉里,章之楼痛叫出声,法咒随之而断。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忽然不由自主一个趔趄。白落烟的心狠狠沉下去,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爆发不出适才的力量,绝不能再拖了。
她手上加了几分力,吼道:“别耍花招,把解药给我!再废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脑袋剁下来喂狗!”
随着一滴又一滴的血落在地上,章之楼的从容渐渐瓦解,似乎终于意识到可能会死在一个没灵力的人手下。
这显然比死于战场更令他恐惧耻辱万倍,他不由得开始服软,求饶道:“你别冲动…解药也来不及了!我想办法!我……”
可惜这话来的和她白落烟的存在一样不合时宜。
黑夜已然浸入了白落烟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清了,七窍渐渐涌出黑血来。
她和章之楼都没有时间了。
白落烟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卷刃的菜刀砍向罪魁祸首的头颅,与他玉石俱焚。
她这一生很倒霉很窝囊,狂风暴雨过后没有彩虹,只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阴雨和潮湿。
但好在最后这一局,终究是她白落烟赢了。
奇怪的是,她竟看见一泓紫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了起来。
2. 紫瞳少年
白落烟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刀劈下,谁知章之楼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提起来,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砖墙上,晕过去了。
“……”白落烟的刀悬在半空,杀意与恨意早已随着那一刀尽数倾泻出来,难以为继。她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
难道,神女娘娘终于显灵了?
早不显灵晚不显灵,偏偏这时候来显灵。
显灵也不惩罚欺负她的恶人,反而专门和她对着干。
怪不得人们都说没有灵脉不受上尊神女庇护,她实在是倒霉得有理有据。
白落烟摇摇头,大起大落之下只觉自己癫狂又可笑。
她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断掉后再没有任何顾虑,反而荒唐地松弛下来。
她对虚空胡乱拜了拜,无奈道:“不行啊,您可不能护着这个恶人,他可是要杀我呢!别看我现在没事,我马上就死,现在得赶紧给他补上一刀才行,您不要再拦我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而后清朗的少年声线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面前。
“神女日理万机,无暇事事亲自照临。我奉大祭司之命前来查看,故此由我代为出手。”一双偏冷的手把她扶起来缓一口气,等她能站直了才放开,“方才倒真是有趣得很。别看你小小的乖乖的,竟如此凶悍,实在是真人不露象啊。”
白落烟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色逐渐褪去,只见一个穿着贵气的少年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不知是不是中毒傻了,她无端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和大祭司的有几分相似。
白落烟飞快的摇摇头,心想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把那么阴森恐怖的大祭司和这个活泼的世家小公子混为一谈。
这个少年漂亮得过分了些,脸部轮廓干净利落,剑眉薄唇,有一双引人注目的紫色眸子。
如此一来便惊艳得不似凡人,倒像一只小狐狸精怪。
与白珞烟一身的轻薄春衫相反,少年的穿着极其庄重。
黑色的礼服绣着金色暗纹,层层叠叠裹在他单薄挺拔的身躯之上,数不清到底穿了多少层。厚重的腰封上缠着白玉带,连身侧也配着古拙式样的白玉,一眼看去便是世家公子的模样。
他的衣服上绣着天枢郁家的家纹,和章之楼身上的有点细微的不同。
白落烟心道这大概又是不知道哪个世家的天骄在给大祭司效力,大抵也不仅仅是个客卿这么简单,毕竟这人灵力看上去比章之楼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白落烟看不透他的底细,总之不是自己打得过的样子。
章之楼绝路如斯都有同袍来救,真是命好得令她嫉妒。
话说回来,也不知那些话被这巡查少年听去多少。但白落烟转念一想,她横竖都要死了,爱听多少听多少。
白落烟当了十几年没有灵力的废物,阴沟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要不是她心大,早就给自己吓死了。
奇怪的是,她的疼痛好像忽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肚子都开始咕咕叫起来。
或许是被毒昏了头,白落烟忽然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填饱肚子更要紧。
这可不是好兆头,而是回光返照。与其思虑再三那些破烂事不如赶紧吃两口,高低做个饱死鬼。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认栽,把刀别进腰带,信手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世家少年推到一边,自顾自钻进厨房里去了,“滚一边去少管闲事。”
“对待恩人就没点什么好听的话说吗?”少年也不恼,反而笑得眉眼弯弯跟她进来,好奇地看着她一举一动,像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事一般。
恩人?我呸!帮凶还差不多!白落烟一边抓起点心往自己嘴里塞,一边含糊道:“好狗不挡道!”
“……”少年或许没见过这样粗鲁的女人,被骂得一阵失语,接着又佯装出一副刻意的委屈模样,“哇我才是真真的冤枉。我奉大祭司之命前来巡查,助你洗清冤屈。我是救了他不假,难道我就没有救你么?”
“救我?”白落烟只捕捉到了这两个字,她眨眨眼,“不是回光返照?我……不用死了?可那畜生不是说解药没用吗?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少年的目光正在点心和她之间飘来飘去,欲言又止好几次。猝然被她提问,微微一顿,解释道:“的确来不及等解药,但这死局也并非是全无解法,只需把你的毒移花接木到我自己身上便可盘活。”
白落烟吓得忘了咀嚼,脸塞得鼓鼓的,含含糊糊喊道:“那你不会死吧?!”
“哎……亏是你问了,若是问得再晚点的话……”少年像是忽然察觉了,懊恼地在她身旁坐下,挽起袖子。只见一条阴森的黑色毒线顺着他的左手掌顺延到小臂,看样子是刚才他搀扶自己的时候将毒物转到了他的体内。
白落烟眼睁睁看着那差点毒死自己的可怕毒物扭曲挣扎,然后颜色越来越淡,不到几息就不见踪影了。
白落烟:“?”
少年这才施施然收回手,面上满是恶作剧得逞的骄矜,悠然炫耀道:“它就自己消失不见啦。”
白落烟:“……”
这样的实力差距……幸好她没有灵力做不成灵修,不然道心破碎就在一瞬间。
“那我们都不会死了对吗?”白落烟急不可耐地问,“既然你出手相救,就意味着我的奸细罪名也被洗清了?”
“对啊。”少年没好气道,“但你再拿着刀到处乱晃,我可就说不准了。”
“怎么说?”白落烟好奇问道。要知道除非像她这样偷袭章之楼那种三脚猫,一般来说刀剑在强大的灵力面前就是假把式,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三天前,有个修士要了高骧雉高家主的命,自称是“剑修”卫让。现下是上尊娘娘大祭不便声张,我们只得私下戒严,你若是带着刀四处晃,难保不会再被人抓去冒领赏钱。”少年揉揉额角,显然十分担忧。
“故此…”少年伸出手,手心向上,指尖轻巧勾上一勾,“你的刀由我代为保管。”
白落烟点点头,把刀交给他。
少年接过刀,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他脸上没什么异样,白落烟却觉得周遭气息猛然一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和在大祭司那里感觉到的一般无二。
这气息转瞬即逝,白落烟也没有太过留意,因为一个更大的疑问全然占据了她的脑海。
“剑修?什么是剑修?”只听过灵修,剑修这种东西白落烟闻所未闻。
“谁知道呢,不过这事是有些邪门的。”少年神神秘秘,提起一根手指在她喉咙上隔空比划一番,“喏,就是这个位置。一击致命,高家主灵力不差,居然连挣扎都来不及。”
“好快的剑!”白落烟惊讶。
少年侧目,似笑非笑,压迫感扑面而来:“哦?你不觉得残忍吗?”
“若我说,高骧雉差点把我淹死呢。”白落烟并不惧怕,冷冷回答。
“这……”少年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一时神色复杂。
“他们操控水草绑住了我的腿拉到水底,我透不过气挣扎了很久很久,他们一群人在岸上笑,那时候的滋味我这辈子都记得。他作威作福了一辈子,死得比我那时候痛快多了,有什么残忍。”白落烟不以为然。
“你们为何结仇?”少年疑惑。
“他儿子想强迫我闺中密友给他当小妾,被我阻止,怀恨在心。”白落烟毫不避讳地回答了他。
“哦这样……等一下,你这分明是在引诱我呀。”少年狡黠一笑,“你说与死者有仇,只怕是有行凶的嫌疑。与我讲这些,就不怕我把你告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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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领赏?”
“我怕什么,你不是刚刚替我洗清冤屈吗?”白落烟大大咧咧笑起来,“再者说,我不知道你的人品,难道还不知道你们七曜世家什么德行?你们内斗那么厉害,人人想要排除异己,怎么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现在他们罗织的名单只怕都排到南天门去了,抓人都得抓到三年后,还轮得到我一个没用的小女子。再者说,你不会觉得他就欺负过我一个人吧?”
“……”少年被过于直白的话讲得一阵窒息,叹口气,“竟被你给说中了。如今尽是些没用的消息情报,抓来的也全是无关人等,那“剑修”还是不见踪影。”
谁知这小子话风忽而一转,发扬七曜世家传统,空口白牙上来就罗织罪名:“你别以为自己就清清白白。祭祀要禁食五日,你吃了这么多,难保不是要伺机破坏祭典,依我看你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破坏祭典?谁啊?我吗?白落烟哑然,被这个弥天大罪砸得满头发昏。
苍天大地上尊神女娘娘,她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虽说她没灵力不能辟谷,所以每次都偷吃,但不能在巡逻的人面前偷吃啊!这是大罪!!!
也怪她,刚才都要死了实在没想那么多。白落烟有些尴尬,道:“小公子,行行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不说出去的话,也不是不行……”紫瞳的少年笑眯眯地逼近她,一看便没打什么好主意。他顿了顿,尾音有些似真似假的阴寒:“不过求人嘛,总要有些诚意才是。”
他这一笑,淡紫色的双眸也跟着生动起来,流光溢彩,简直说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白落烟心底惊艳了一刹那,但也仅仅是一刹那,便到此为止。
下一秒,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捏住他的下巴,把一大块儿糕点硬塞了进去,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塞完糕点,白落烟倒退两步,拍手笑道:“好了,现在你是共犯了。求你?我今日方知求人不如求己啊。”
这块糕点很大,少年被它塞了个结实,话都说不利索。
“你……放肆!……咳咳!!”他刚要开口讲话,那些细碎的糕点渣便被他吸进气道。于是他话没说出口,反倒更想咳了。
他白皙的俊脸呛的通红,但始终死死克制着声音,不愿现出半分狼狈之相。
白落烟见他真的呛得难受,优哉游哉地走到灶台边拿起仅剩的一杯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道:“我这里有茶,给你喝也不是不行,除非你求我……”
那少年抬起头看向她,那双紫色的眼瞳阴冷下来三分,不知道是咳的还是气的。
“喝不喝?嗯?”白珞烟将水递到他唇边,晃一晃。
少年没说话,他只是冷冷站着,以袖掩口,眼睛里不知道是怒色还是别的,仿佛适才的笑意和狡黠都是镜花水月。
这一番动作把白珞烟逗得笑个不停,她觉得这个少年根本没什么恶意,只是性子爱恶作剧而已。
可他实在不经逗,笑闹之外总是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莫名寒意。
她刚想再逗逗他,却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奔着厨房而来。
一个破锣嗓子越来越近:“五公子!五公子!您在里面吗?大祭要开始了!”
眼看那人就要走进来,此地不宜久留。
白落烟将茶水往自己脸上一浇,飞快将残血拭净,将茶杯留在灶台上,轻巧一翻便从敞开的窗口翻了出去,无情地把紫瞳少年一个人丢在了偷吃现场。
她回头朝少年告别:“谢谢你救了我,再见啦小狐狸。”
少年静静望着她,笑意未达眼底,只僵硬地浮于表面。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刀,冷淡一勾唇角。
“当然,下次见面之时……可就有趣多了。”
3. 我看错你了
无毒一身轻,白落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的亲爹白家主。
白家主吓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抓住她的袖子,急急小声道:“你怎么来了!怎么又是如此狼狈形状!谁欺负你了,告诉爹,爹这把老骨头和他拼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白落烟摇摇头示意父亲回家再说,故作坦然地随着人群三跪九拜。
朝阳跃出云海,霞光万丈。神女祭典沐浴着新生的太阳开始了,古朴宏大的乐声开始咏唱。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万人伏跪赞颂她创世的福泽与威仪,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旋,像是一首空灵至极的曲子。
白落烟却没有随着人潮低下头颅,她抬起头,望向那座高大华丽的上尊神女雕像。那是个很美的女人,一手燃着火一手执着剑。她于最高处俯瞰众生,威严肃穆,眼里是无尽的悲悯。
耳边她的父亲正在虔诚祈求她灵力通达,白落烟直视着神女的眼睛,经历了方才劫后余生大悲大喜,她那早已麻木的心竟长出一片芜杂的荒草,又痛又痒。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利剑悬在头顶,总有一天会落下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罢了,开心如何,不开心又如何。
但幸好,她遇到了一个有点坏,但嘴硬心软的小狐狸。
他替她洗清冤屈,和那些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一点也不一样,让她觉得,原来白玉京还没有烂得无可救药。
仙乐骤然变了调子,人群欢呼沸腾打断了她的思绪,白落烟随大流扯着脖子看个热闹,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带着祭祀面具的男人在祭司们的簇拥下登上了祭台。
咦?这衣服,好像有些眼熟?
她闷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就放弃了,继续像看大戏一般看着祭司们郑重介绍着今年的主祭。
主祭的一如既往是大祭司司淮大人,郁家的家主郁安淮。
郁安淮,上尊神女手中业火转世为人,年少有为,天纵奇才,是白玉京最强大的修士,因家族灵血缘故更是一个神算,有通神之能。
白落烟刚从他手底下捡了条命,对他那阴鸷冷漠还是有点发憷,于是把身子伏低,往人群里面缩了又缩。
郁安淮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在仙乐中行大礼依次拜过上尊神女,历代祭司,先烈英魂。最后,他跪在神女像前不一会儿,便拿起祭刀和祭皿,朝着人群走去。
人群一阵短暂的哗然,陡然安静下来。
白落烟不解,还没等问便听父亲小声解释道:“按例,是该大祭司取血做祭。但今年的神谕不同,神女娘娘要另一位灵修来取血。这取血是取灵力,司淮大人取一滴便可,但若是那人灵力低微,只怕要吃大苦头了……”
“是谁这么倒霉啊……”白落烟撇撇嘴。瞧瞧这陈规陋习,处处透着不平!若是自己,只怕血流干了都取不出半点灵力。
白落烟不过信口一言,可当大祭司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面前时,她当场给自己气笑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到底在侥幸什么?这倒霉事儿怎么会轮不到她呢……
白落烟莫名其妙地望向大祭司,想自己何德何能担此殊荣,猝不及防跌进了暗流涌动的紫色湖泊。
司淮大人震怒的结果人人再清楚不过,但从没人告诉她,司淮大人有一双紫色的眼瞳。
这是一双让人一见难忘的眼睛,更遑论白珞烟刚刚才见过它。
只是,那双紫色眼眸本该秋波潋滟,含着恶作剧的笑意,如今只余下玄冰般的阴冷死寂。
白落烟心中底一沉,原来……她视为恩人的小狐狸和那草菅人命的大祭司竟然是同一个人!
郁安淮冷漠道:“请姑娘上祭台取血。”
白落烟皱眉,傻子才信上尊神女这么巧就真的指定她来取血,这分明是在公报私仇!
然而,不容她质疑,几个侍卫听令上前来,强行将她带上了祭台。她的老父亲担心她,却无法施救,只能满面愁容跟在后面。
白落烟没有灵脉,为不吉之兆,按律当诛。
她的父母为了她的性命,为了家族,一直保守着这个致命的秘密。这些年,在旁人看来,她白落烟只不过是灵力很少不图上进的灵修。
可是祭刀和祭皿哪管这些,若感知不到灵力,只怕是要把她全身的血吸干才罢休!
这人心眼也太小了,总不能因为一个恶作剧就要她的命啊。
“我不是故意的……”她踉跄上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郁安淮,只能讪讪道歉,“大祭司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女这一遭如何?”
“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是谁指使你来的?”郁安淮没理会她,开口却问了另一桩。
“什么?”白落烟听不懂。
“既然没什么的话,那姑娘便快些动手吧。”郁安淮显然对她的挣扎了然于心,意味深长道,“还是说,你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白落烟如坠冰窟。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没有灵脉!
这一下她就全明白了!
郁安淮误会她是剑修派来的奸细,便放长线钓大鱼,装作好意靠近她救她,一步一步博取她的信任。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她放下防备,伺机套取更多剑修的情报。
可惜纵使他机关算尽,也于事无补。
要知道她白落烟连剑都没摸过,更别提修行了!
“我真的不是剑修,我连菜刀都使不好。”她的解释要多苍白有多苍白。
郁安淮不语,他身边那喝骂小喽啰的侍卫开口代为解释。
“那是自然,此乃神剑碎片,只有神剑转世才可与之融为一处,非我等凡俗可驾驭。”那侍从冷冷道,“大祭司一度以为神剑降于你身,故亲自加以试探……可惜,你根本不是神剑大人。”
白落烟大为震撼,那个破菜刀还能是神女娘娘的神剑碎片?
这分明是郁安淮胡扯的!
可郁安淮是神女业火,他说菜刀是神女神剑,谁有资格反驳半个字!
“大祭司亲自试了你中的毒。”那侍卫继续道,眼神朝着郁安淮的左手腕扫过,“一个灵脉低微的姑娘,中了那么烈的毒,本该几息之间殒命才是。而你,非但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反伤章之楼。若非神剑降世,便只可能是剑修奸细了。”
白落烟摇头:“不……我不是。”
那侍卫冷笑,呵道,“还敢狡辩!若二者皆非,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平民之女,何以留存神剑残片?”
白落烟哑然,这莫须有的罪名既荒诞又缜密,她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出。这侍卫提出的这些问题,她半点头绪都没有。
她终是低了头:“你可以要我的命,但是求你放过我一家,好不好。”
郁安淮不语。
这时,白家主的声音不大,却像是惊雷一样炸响在她耳边:“小女体弱,不知老朽可否代女儿取血?”
“自然不可,如此迟疑,你的家族可是要忤逆天意?”侍卫当即拒绝。
听了这话,白落烟明白,事情再也没有转圜之地。
她若从了,只祭她一人,她若不从,全家都要受此诛连!
这世道,终究是容不下她的。
白落烟没有再迟疑,她站起身,握拳以腕按住横放在祭皿上的刀刃,鲜红的血液汹涌而出,在刀刃上汇成一条红色的河,而后静静流入黑色的祭皿中。
“小枝!不可!”白家家主也没想到她竟真的取血,大惊失色道。
“爹爹。”白落烟死死攥住了她父亲的手,不让他轻举妄动,强笑着安慰,“无妨,也该女儿尽孝一次了。”
谁料郁安淮非但没有满意,反而更加生气,怒气如山雨欲来狂风席卷而过:“剑修卫让许了你多少好处,竟骗得你命都不要了。”
可惜白落烟血肉之躯已无法回应他的怒火,她眼前一阵发黑,身子像一片落叶般软软倒下去。
她走到绝路却仍不肯认输,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仰着头,对着郁安淮出言嘲讽道:“我逆的是天意,还是你的私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郁安淮居高临下,傲慢道:“我意即是天意,二者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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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
他俯下身,在白落烟耳边轻声嘲讽道:“求人不如求己?我还等着看你有多少能耐。如此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罢了。”
郁安淮话锋一转,“那我们不妨等等看,看你的贼人同伙……到底会不会舍出命来救你呢?”
“你用我当诱饵?!”白落烟笑出声来。
“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侍卫皱眉。
白落烟一点力气都不剩,她觉得头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冷,砰砰的心跳声像是像是嘈杂的鼓点炸响在耳边,眼前无数的光点黑点反复跃动。
“小狐狸,我看错你了。”她绝望无以复加,反而想笑,“我竟然以为你和他们真的不一样。”
“原来啊……你也是个骗子。”
郁安淮蹙眉,正要发作,忽然,雪亮的剑气划破铺天盖地的死寂,利箭一般朝着他攻去。郁安淮泰山不动,只一拂袖,紫色火海如绽开的兰花漫过剑气,转瞬便将剑气吞噬殆尽。
“啪”
祭皿禁不住两位大能隔空过招,被撞散的灵气剑气绞个粉碎,白落烟随之重重跌伏在地上。
“还说不是同党,到底谁才是骗子,嗯?”郁安淮没有继续追究,他垂眸似笑非笑,话尾有些愉悦的上扬,竟似有三分如释重负。
白落烟侥幸白捡了条命,无意再辩驳。意识消失的最后,天上似乎落了雨。她恍惚间看见上尊女神依旧悲悯庄严,一滴泪顺着祂的脸颊落了下来。
“去追,格杀勿论。”郁安淮给涌上来的郁家门客点了个方位,淡漠道。
他环视全场漫声开口,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每个惶恐不安的子民心里,“不过几个跳梁小丑,也敢妄想撼动我白玉京千万年根基,可笑。”
慌乱的人群沸腾了片刻,不知谁带了头,纷纷欢呼起来,他们不再迷茫,齐齐赞叹起司淮大人的功绩来。
浮夸到极点的歌功颂德一浪高过一浪,郁安淮紫色的眼睛平静淡漠没有任何情绪,他转身朝祭台行去。
他的足边,白家主正悲痛欲绝,伏在地上老泪纵横,“小枝!!不要睡……爹求求你醒醒一醒!”
轰隆!!!
一声来自亘古的凶戾龙吟毫无征兆地在神庙上空炸响,暴雨紧随而至,如天河决堤奔涌而来!
剑气无息,行迹潜藏风雨之中,无处可循。但剑意沛然而至,形如龙爪,席卷着洪流携万钧之力悍然向灵修们当头压下!
那剑修卫让根本就没有逃!
郁安淮面沉似水,火焰旋绕而起,交织成铺天盖地的灵网,千钧一发之间挡在了灵修们的头顶,堪堪为他们抗住了这惊天一击。
就在他全力护佑子民之际,骤然间潜龙出渊,一道比适才更刚猛,更加凶戾的剑气从雨幕最深处嘶吼而出,直取他的面门!
顶级阳谋!若是他郁安淮撤回灵力,灵修们顷刻间就会被龙爪撵作肉泥,他多年根基立毁。但若是不防……纵他有通天的好本事,也未必能全须全尾扛下这一击。
难以两全之时,白落烟了无生机的身体忽而一动,只见那把被郁安淮收缴的“菜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手中。
那混着血意尘埃的纤长手指猛然一收,将不起眼的黑色“菜刀”不容置疑地攥进了手里,理所当然得就仿佛它自鸿蒙初开便与她一体。金色气脉如同有了生命,自刀身蔓延,沿着指尖攀上去,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金色的神光中。
白落烟陡然睁开眼睛!
没有痛苦,没有迷茫,她没有可称得上“人”的情绪,只有神剑开天辟地之时,至高至纯的战意和威仪。
郁安淮眼前一花,电光火石之间,白落烟已然挡在他身前,信手便挥出一刀。这一刀全无花哨,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刀。
也正是这朴实的这一刀,大道至简。无上剑意撕裂虚空,与上古凶兽蛮横相撞,那由偷袭者剑气所化的凶兽痛吼一声,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斩成齑粉,只余下漫天雨雾弥漫。
风停雨歇。
郁安淮疾步上前接住力竭倒地的白落烟,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你……?!”
4. “未婚夫”根本不存在!
梦里,白落烟是一柄重剑。祂黑色的剑身是神木枝桠斜斜斫断而成,通体绕着金光,如是日月一般璀璨夺目。
握住她的那只手纤长柔软,没有一丝一毫岁月的痕迹——那是一只女神的手。
这时,带着魔息的黑色丝线像是一个巨大的茧,朝她们席卷而来!
白落烟感觉到,她被那个女人挥动着,斩断一条一条锋利胜过刀刃的丝线,战意像是一团烈火,要把血液燃烧到沸腾。
斩断它!诛灭它!!祂要灭尽天下邪魔!!!
她的内心这样叫嚣着,这样渴求着,骁勇无匹地迎头斩落那些黑色的线。金铁交鸣之音不绝于耳,虚空破碎又聚合,哪怕剑身上渐渐崩出细小的裂痕,她也不曾在乎分毫。
“你能斩尽邪魔外道,斩得了人心中的恶念吗?”那是一个魔物戏谑般的声音。
那位女神这样答道:“论迹不论心,与恶行相比,恶念不足一道。”
“一人之恶念当然不足一道,若我背后是天下万万人呢?”魔物嗤笑出声,“上尊神女,如今你神剑崩毁,还不认输吗?”
白落烟一怔,才见此刻一片片的黑色云雾宛如墨痕一般,顺着裂痕渗入了她的剑身。
下一刻,她的脑海里响彻凄惨的哭声!
有人在哭,从呜呜咽咽,到大声咒骂,最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看见刚出生的女婴被从母亲怀里夺走,抛进河里,悄无声息地沉下去。
她看见幼小的男孩在炽烈的太阳下修着庞大的神殿,摇摇晃晃摔倒在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看见兄弟为了争夺一间破茅草屋拔刀相向,看见妻妾为了争宠给无辜的女子下了毒药。
她看见夫妻在灾年扛不住饥饿易子而食,看见子女将年迈的父母带进荒山里丢弃。
她看见了两城纷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像是割麦秆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她看见风云变幻,看见山海倾颓,看见日月崩毁。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独独蔓生在“人”躯体里的情绪……那些或是隐秘的,或是剧烈的,绵延过世世代代都无法排遣的痛苦和绝望。
“上尊娘娘!您为何不肯看我们一眼!为何不能帮帮我们!”
“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是上苍无眼啊!!!”
“咔嚓……”
在万民哀哭声中,清脆的碎裂声清晰可闻。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剑身上传来,白落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被黑色恶念腐蚀的裂痕越裂越长,最后横亘在整个剑身之上。
那位女神闭上眼,像一只迟暮却仍要冲上九重天的鹰,最后终于失了力气,从云端骤然落了下来。
白落烟随着她从九天之上坠落,恶意和怨恨将她腐蚀得奄奄一息。
意料之外的,一团暗淡的火从剑身攀上来,小心翼翼地环绕着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把那些怨恨和恶意燃烧殆尽。
白落烟无力阻止,那泓温柔缱绻的紫飘摇片刻,随着黑色的怨念一起熄灭不见。
……
魂悸魄动,白落烟自梦中惊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透了背脊。然而,那比记忆中更加炽烈的紫色骤然扑进眸中。
梦中剑意尚未消散,她毫无惧意,直直望进火焰最深处,立时间明断他早已与天上业火判若云泥。
她冷冷道:“救你,不过只因旧时缘法,汝今既已污于尘孽,又岂敢再近吾身?退下!”
郁安淮被神兵煞气迫得生生退开几步,两人之间仿佛被无形剑气划出一道天堑,令他丝毫不敢逾越。
面对白落烟盛怒如此,纵郁安淮巧舌如簧也没有半分施展余地,只余下几分不知所措。
他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虚浮,道:“你方才在叫我的名字,我还当你是……梦到我了……”
剑拔弩张之际,忽地一个一个仆从打扮的少年小鸟一样扑来到她榻边,哭得稀里哗啦:“我可怜的小姐!!!为什么这么命苦啊!!!!”
熟悉的吵吵闹闹将白落烟无处安放的神魂安安稳稳地接回,代替神剑接管了身体。
白落烟恍惚,摸摸他的头:“灵……灵犀?”
郁安淮站在一旁,浑身透着莫名其妙,只一味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目光不善。
灵犀一边哭一边用力点头,他缓口气吸吸鼻子,端了一杯茶递到她唇边,“睡了几天,小姐渴坏了吧。”
白落烟低头就着他的手一阵牛饮,灵犀却被大祭司的凝视烫得坐立不安。
灵犀熟练地当起了老好人,劝和道,“小姐这般重话怎可使得?小姐先前失血过多眼见就不行了,全靠司淮大人仗义相救。”
“这招见效快但是极为凶险,若是血脉相斥,不单单是小姐你,连司淮大人也活不成了!若不是他舍生相救,小姐哪里还有命在啊!”
“你救我?”白落烟狐疑地看下郁安淮。
他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杀了救,救了杀的也不嫌烦。
“的确如此。”神剑隐去,郁安淮也很快压制住了情绪,又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性子。
他抬起手腕给她瞧,“我便是真想退下也无计可施,现下我们血脉可是接在一起呢。”
白落烟这时候才发现,她的受伤手腕正搭在郁安淮的手腕上,被咒术固定得不能动弹。
白落烟看见他就烦,于是铆足了劲去拽施了咒的手腕,想要赶快和他分开。
“哎等等,这是施了咒术的,若是强行拉扯……恐怕要把血脉都扯出来。”郁安淮开口阻止道。
“关你屁事。”白落烟毫不客气。
谁料郁安淮一抿嘴,露出了一个委屈至极的表情,眼睛浮上来湿漉漉一层水光,和先前恶劣的样子判若两人。他
甚至主动把手腕往她那边递了递:“那你拽吧,便是把我的血肉扯下来,我也不会怪你。谁让我不小心差点害死你呢,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就算赔给你这么多血你也不会轻易原谅我。”
“???”白落烟五雷轰顶,这可真是开了眼界!
郁安淮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猛地闭上了眼睛,道:“没关系,你扯吧,我不怕疼。”
他本就白皙,脸色因为失血更是惨白的可怕,长长的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
白落烟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明知道他分明在演戏,但还是突然觉得和他计较真是没意思的很。
她叹口气,便消停了,重新跌回塌上:“也罢,谁能给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灵犀来了精神,上来就是猛猛添油加醋,把大祭司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护佑子民,白落烟如何如何大展神威救了大祭司这丰功伟绩狠狠地夸了一顿。
白落烟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听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用力一拍大腿,道:“所以闹了半天……我居然被一把菜刀给夺舍了?!真是岂有此理!”
郁安淮,灵犀:“……”
郁安淮浅浅松了口气,道:“算了这样挺好,你太聪明我反而不习惯。”
“怎么就不聪明,这分明就是夺舍。”白落烟冷笑,“大祭司不会以为是我白落烟本尊真想救你吧,是那菜刀想救你。”
郁安淮不以为然,道:“但你就是她,哪里有夺舍一说。”
白落烟话锋一转,道:“就算是我二人为一体,可我刚醒过来,可是听见那菜刀在讲什么你脏了,赶紧退下之类的,看来以后她也不要你啦。”
郁安淮:“……”
白落烟笑着鼓掌道:“哎呦,完了,我的大祭司,从此你可就是孤家寡人了哦。”
郁安淮肚量就那么点,被塞个点心都生气,果然被这句话气得恼羞成怒:“如此造次,白落烟,要不要我提醒你,你和你白家的命都还捏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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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心里!”
“那你大可去颠倒黑白,告诉你的子民,你是恩将仇报之辈。”捏住了他的把柄,落烟现在可不怕他,“你把我们都灭口了,是风光了。能不能与神剑再续前缘,你自己掂量吧。”
郁安淮听见再续前缘周身气息又是一轻,找回了主动权,他微微一笑,“说起再续前缘这事,你恐怕不知道吧,七曜世家念你保护大祭司有功,特许你以平民身份来做大祭司的夫人。所以,现在你是我的未婚妻了。”
“你做梦,我谁的未婚妻都不是,等我身子好了,我要到章之楼家去亲自退婚!”白落烟根本不买账,她怎么也不会再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章之楼么?那倒不必麻烦了。”郁安淮眼睛一转,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扬声道,“抬进来!”
大祭司一声令下,郁家的门客沉默地抬着担架走到她床榻之前,又沉默着放下离去。
白落烟皱眉,那担架上的东西是个人形,但放下之时左右摇晃,显然轻得可疑了。
郁安淮哼笑一声,纡尊降贵亲自掀开白布,只见担架上赫然躺着章之楼!
白落烟悚然道,“你把他弄死了?!”
“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草菅人命之人?”郁安淮叹口气,摇摇头,“你再仔细瞧上一瞧。”
白落烟定睛一看,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只是一具傀儡一般的壳子。
傀儡壳子的头上,撞在墙上的部分已经裂开了,裂纹像是碎琉璃一般蔓延到了下颌,显然不可能是尸身。
“这是什么东西?!”白落烟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恶心,难道和她朝夕相处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郁安淮闻言狠狠踏上去,干枯的傀儡登时碎做鳞片,被业火燃烧殆尽。
白落烟脑海里猝然一空,仿佛也一同被火焰席卷而过。
痛!!!
白落烟紧紧捂住额头,致命的灼烧感令她痛叫出声。
近一年来与章之楼相处的细节走马灯一般闪过清晰又模糊,只是里面的章之楼的脸幻化成了别人的,也许是灵犀,也许是父亲,也许只是酒馆老板娘,独独不是他章之楼。
“你有些记不得他了,对不对?”郁安好整以暇,趁机坐到她身边来。
他趁着她晃神,轻轻拿开她的手,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火焰落入她的眉心,“相信我,别害怕。”
灼烧的剧痛即刻便消失了,来不及质疑,有了灵力加持破了障眼法,白落烟终于看到了郁安淮身处灵修巅峰看到的光景。
她瞳孔巨震——只见天花板上房梁上“章之楼”无处不在!!!
它们从孩童到成年形状,有喜有怒有哀有乐,万般情绪栩栩如生,匆匆十数载皆横陈于此间,仿佛一场荒诞无俦的闹剧。他们没有骨肉,皆是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蜕,盘绕着扭曲着,沉默着注视着白落烟,注视了不知多少年。
大型猛兽蜕皮的腥臭气息席卷而来,白落烟震撼得久久不能言语。
“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也算是有些胆量。”郁安淮漠然扫视着这一切,遥遥一指,烈火漫天烧尽邪祟,也烧尽了白落烟记忆之中与章之楼相处的所有虚假片段。
白落烟哑然,她几乎记不起“章之楼”到底是如何与她相处的了。
“我的人在你的血脉里发现了八十种蛇毒,算上我转移走的那一种,足足八十一种,你是偏要凑个九九归一才肯羽化登仙么?”郁安淮吊儿郎当逗她。
“也不怪这邪祟给你下猛药,他大概花了很久很久潜伏在你身边下毒,想无声无息将你解决掉。只可惜,你可真是难除得有些过分了。”
白落烟没空理他。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
“白落烟,你我都被人算计了。”没等到回应,郁安淮侧头看她,他总是戏谑,这是白落烟少见的认真。
“我们不计前嫌合作一次,怎么样?”
5. 你以为你躲得掉?
“等等,你说的合作,就是让我顺从世家安排,做你的未婚妻?”白落烟大为震撼,郁安淮脑子好用的很,和他合作简直是与虎谋皮,实在是不智之举,“你小子这是恩将仇报啊!”
“你不愿意?”郁安淮有些不悦。
“若是他救了你,你怎么报答。”白落烟一指缩在地上的灵犀。灵犀被吓坏了,像是只呆鹌鹑一样慢慢抬头看向郁安淮。
“按旧例,拔擢为客卿加官进爵,提升白家在白玉京的地位,后代子弟若有能,则可以进入古神殿备选大祭司,再赏些金银灵石,宅院仆婢。”郁安淮兴趣缺缺地答道,如事不关己一般。
“凭什么男子可加官进爵,我却只有个劳什子婚约?其他赏赐我都要,唯独这婚约,还是免了的好。”
这也太不公平了!这婚约与其说是在嘉奖她,不如说是正和了郁安淮的小心思,白落烟果断拒绝。
“你心已属旁人?”郁安淮有些不悦,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灵犀,像是在瞧一个将死之人,“便是这个灵犀对么?”
“与灵犀无关。”白落烟解释道,“先前不是说高家主与我结仇的事情么,那日他们要淹死我,就是灵犀把我救上来的,是我的救命恩人。”
“哦?当着那么多灵修,一个孩子可以偷偷救走另一个孩子,你可真是天生灵力了得。”郁安淮笑着看向灵犀,“那么,你为何看不到这些“章之楼”呢?还是说你们串通一气,想要图谋些什么?”
灵犀吓得舌头打结:“大……大祭司,我冤枉啊!我是真的看不到,我若是知道,怎么能留他来害小姐啊!”
郁安淮步步紧逼,看架势是非要给他罗织个罪名不可,“你若是破不得这个障眼法,你又怎可能在诸多灵修的眼皮底下救走白落烟?”
“够了,你别再逼他了。我就算嫁了阿猫阿狗也不会嫁给你的。”白落烟对他这样子厌烦到了极点。
“天哪……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你现下还有拒绝我的权力吧?”郁安淮像是听见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一般,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骤然翻身,轻轻松松把白落烟压制在榻上,灯火晦暗,他的神色蒙上了一层淡淡阴翳,唯那两点紫色跃动如鬼火瘆人。
他低声道:“你早晚都是我的……我找了那么多年才找到你,哪怕你恨毒了我,我也断断不会放你走的。”
乌云压顶,窗外风声渐紧,迫得白落烟透不过气,她气息渐渐急促起来,越是挣扎反而被钳制得越紧。
“你是什么都不怕,但你若是想要你珍视的人平安无事,取悦我才是现下最要紧的事。”郁安淮如同猫戏耍老鼠一般享用着她的挣扎,戏谑道。
白落烟强撑着不肯认输,咬紧牙角力一般抬头直视他,抛出自己唯一的筹码:“你敢?!你如此荒唐,就不怕神剑来世再不肯与你重修旧好?”
“真遗憾,我没有来世了。”郁安淮笑了,眼底闪过毫不掩盖的疯狂。
不易察觉地,一丝孤绝和哀凉混杂其中,让人辨不真切:“如你所言,我已污于尘孽,再不能回九天之上。”
白落烟闻言一怔,她心头涌起一丝无法言说的情绪,说不上是痛还是哀。
可是,这人遭报应她明明该开心才是!
郁安淮俯下身,轻轻点点白落烟的额头,“我敢不敢,你大可试试看。”
这举动过于亲密,白落烟下意识撇开头躲避。
郁安淮话锋一转,他冷淡扫向灵犀,“不如,就从他开始吧。”
灯火明暗,是飞蛾义无反顾地扑进烛火里,转瞬灰飞烟灭。
白落烟叹口气,她看着抖如筛糠却仍在拼命摇头阻止她跳火坑的灵犀,认命一般闭了闭眼。
“我答应你便是。”她狠狠蹬了郁安淮一脚,“从我的身上滚下去!”
“既然娘子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郁安淮借势翻到一边,嬉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幕全然都是白落烟的错觉。
他轻轻柔柔拂过白落烟耳边碎发,帮她打理妥当,像是刚才发出可怕威胁的人不是他一样。
白落烟心头正寒,这般阴晴不定,她不敢轻举妄动,若不慎再触碰到那逆鳞,那灵犀的活路便是断了。
却见他眼波流转,似笑非笑问道:“那娘子想去何处高就?”
“你我婚约虽成,但到底还还未成婚,这样称呼成何体统?你唤我小枝便可。”听到这问话回归正题,白落烟属实是大松了一口气,庆幸郁安淮还算是有三分理智在。
“好,那小枝想去何处高就?”郁安淮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
"让灵犀先出去,这话本是机要,只应我们两个来谈,你意下如何?"白落烟试探问道。
郁安淮点头应允。
灵犀如蒙大赦,历尽千辛万苦终是捡了一条命。他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看了白落烟的眼色,便老实垂下眼,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灵犀走后,白落烟放松了许多。
她思索片刻,回答道,“白玉京可还有世家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我们不能总这样受制于人,你身居高位不能轻易走动,我却可以。我得找个地方,慢慢把这一切都查清楚才行。”
郁安淮笑意渐失,白落烟也跟着他呼吸一窒,生怕他又想把灵犀怎么样。
可郁安淮并没有再威胁什么,而是沉吟片刻,言语间不甚愉快,道:“呵……有是有,只是那地方嘛……我不喜欢。”
白落烟心头微微一动,浮现出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地方令位高权重如大祭司都如此头痛?
可惜郁安淮并不解释,反而追问她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查,那你倒是说说看,可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
白落烟一阵无语凝噎,她哪里有什么计划?!
她从小到大也没有觉得自己脑子好使过,她家唯一的智囊可是灵犀啊!
现下这情状,她又怎能再把灵犀推上风口浪尖。
事到如今赶鸭子也要上架,白落烟生怕郁安淮觉得她无能,只把她关在郁府里做个安分守己的未婚妻,那样才是真真的完了。
只要放她出去调查,不在世家的监视下,她就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人,才能查清菜刀和剑修之祸的真相。
于是白落烟心一横,硬着头皮就是一顿胡编乱造,“是这样……你看啊,不是剑修卫让取了高家主性命吗?我去高家调查一下,看看高家主最近得罪了谁,接触了什么可疑之人,我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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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起,总能有些收获的。”
白落烟心知这全都是废话,这些事情早已经有无数个人做过了,哪里轮得到她。
但意外的,郁安淮竟然耐心听着她说完,神色间还颇为鼓励。
郁安淮听罢笑了笑,道:“怪我,先前怕吓到你,没和你说实话。高家其实不只是高家主遇害,他家满门都被剑修卫让灭掉了。男女老幼,一家七十四口,全都是一击毙命。”
“什么?!”白落烟大骇,这剑修卫让简直是丧心病狂!
“高家主不是好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连孩子也不放过?!”
“你对我颇为不满,那若你是大祭司,你想怎么查?”郁安淮饶有兴趣把问题抛给她,“你可必须要尽快查清啊,若是剑修卫让再对旁人下毒手,那修士们可都要怪你这大祭司无能咯。”
“我可以引他出来。”白落烟想了想,道。
只怕她神女大祭上那惊世骇俗的一刀已然引起了剑修卫让的注意。那么,他一定不日就会来找自己。
她定了定神,道:“用我做诱饵,剑修卫让一定会回来找我麻烦的。到时候你们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何?”
“我哪里还敢拿你做诱饵?我吃的教训还不够?小枝啊,你快快饶了我吧。”郁安淮苦笑着揉揉额头,“再者说,这件事和你的菜刀,我看也未必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不然,你不知我是神剑的时候,不是也怀疑我是剑修?”白落烟反驳道,“因为这把菜刀,剑修卫让不会放过我的,他一定会再来的。”
郁安淮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她的衣袖,疑惑:“这白玉京对你如此不善,你为何轻易就肯为这些愚昧的修士舍出命去?”
白落烟也没有答案,或许是神剑本就诸恶除魔,她并没有灭世之念。
她也并非不知好歹,于是安抚他道,“我不是有你了吗?你这么厉害,有你在,我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郁安淮神色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仔仔细细瞧了她半晌。
沉默如水一般漫上来,过了许久,他终是长长叹口气,打个响指。
屋外的候命的侍卫即刻推门而入,躬身等候命令。
白落烟蹙眉,这侍卫行止傲慢无状,如入无人之境,好像这根本不是白家的内宅女眷卧房,倒像是他郁家的会客厅一般。
郁安淮扫了白落烟一眼,他漫步经心摆弄着手指,指尖燃起一簇星火,不悦道,“昭离,敲门也需我来提点?这家难道我们才是主人不成?你惹我的小枝不开心了。”
“属下知错,再不敢了,求公子饶命!”昭离面上失了血色,他立刻跪地求饶,僵硬着身子连发抖都不敢。
“你这是做什么!”白落烟眼疾手快把他的手按下去,郁安淮明知道,惹她不开心的是他自己而非下属,却仍是故意玩这出苦肉计来要下属承担后果,实在可恨,“我不生气了,你不要迁怒无辜之人!”
“你听见了,这次是小姐可怜你,没有下次。”郁安淮的手被牢牢握在白落烟的手里,他愉悦地笑起来,免了下属对白落烟的连连叩谢。
“去吧,”郁安淮冷淡吩咐昭离道,“我要召见古神殿的巫觋,让他即刻启程。”
6. 巫觋的试炼
从召令发出,足足等了三日才等到了古神殿的巫觋。
这三日,郁安淮因着这血脉相连的由头,肆无忌惮地粘着她。
白落烟自己则当他不存在,一心钻研修行。可纵然拿着菜刀一天挥个成百上千次,她也没能再使出一招半式来。
白落烟愁云惨淡,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遇到强敌,难道真要一头撞晕了让菜刀夺舍才能使出神力?
就没有什么更体面的办法了吗?
郁安淮却乐得清闲,他谎称养病放着公务不做,臣下也不见。他整日在她家横行霸道,闹得白家鸡犬不宁。
偏偏白家家主对郁安淮这个新婿满意得不得了,根本不能理解一分一毫白落烟的抗拒。
老父亲甚至拖着病躯,和郁安淮破天荒整上几盅,两个人聊得旁若无人,只余下她与灵犀面面相觑,不知这荒诞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
昭离带着巫觋拜谒大祭司的时候,白落烟正百无聊赖地拿着书,试探着用最简单的燃灯法咒。
她是这样想的,白玉京的灵脉多以血脉为载,现下她正与郁安淮血脉相连,大祭司的血脉就是她的血脉,大祭司的灵力就是她的灵力!怎么就不能使出法咒了?!
可现实实在惨淡,她简直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让蜡烛亮起来。更气人的是,郁安淮那个死狐狸还在一旁一边看一边笑。
“偷来的东西,到底不是自己的。有违天和,又怎可顺天承命。”低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哂笑之意,一个眉目冷淡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你说是不是,司淮大人。”
白落烟一顿,这话端的是莫名其妙,像是在嘲讽自己,又不像。她终于知道郁安淮提起古神殿为什么不悦,这人着实没把郁安淮当回事。
郁安淮眼里的笑意冷下来,反唇相讥道:“能攥在我手里的,便是神女应许与我的。若是不担天命,事事便都阴差阳错,求而不得,你看对不对啊,巫大人?”
两人谁也不服输,谁也不肯低头,一时间剑拔弩张,火星四溅。
白落烟听不懂,懒得听他两个阴阳怪气打机锋,打断道:“您就是古神殿的大巫觋?”
巫觋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一样,头都没转过来一分,依旧朝着郁安淮那一边。他几分轻蔑,没与白落烟搭话:“神剑就是她?”
郁安淮有仇当场报,也直接无视了巫觋。
他只给白落烟解释道,“没错,他就是古神殿的大巫觋,历代大祭司的遴选和引导者,也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他因白玉京修士的信念而照临,守望白玉京不知几千年了。”
“哦,你师尊啊?”白落烟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东西,提炼道。
“高攀不起!”二人异口同声反驳道。
白落烟心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好玩的典故,但她面上可不敢笑:“……知道了,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啧……”郁安淮不爽,颐指气使,“老乌龟,你在你古神殿给白落烟安排个差事,她要查些东西。”
巫觋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我古神殿什么时候轮到你司淮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这样的宝贝,留给你们天枢郁家自己重用去吧。”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白落烟不服,“一则我不是去和剑修卫让分个高下的,二则又不要你的银子,不碍你的事,不过是想出一份力罢了。”
“呵……出力?你们这些三界之外的东西,以万物为刍狗,何曾真的把凡人修士们放在眼里?”巫觋不以为然,“你不过只是想知道有关你自己的真相罢了,又何曾在乎过旁人的死活?”
“你这人真是奇怪,怎么扯上这许多无关紧要的。你若如此在意修士的死活,我救了白玉京和大祭司,你就该承我的情才对,怎么说得倒像是我欠了你什么一样。你又不认识我,下此评断何其不公。”白落烟忽视那些文绉绉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直直射中靶心。
巫觋这时才像是发现有白落烟这个人一般,侧头望向她,没有说话。
“巫大人,我以神剑的名义请求您,可否借一步说话。”这巫觋看上去虽然冷漠,但情绪毫不遮掩,估摸着是个实在人。他并不如郁安淮一般笑里藏刀,值得白落烟冒险试一试。
“你为何不惧怕我。”巫觋忽然问。
“不怕您笑话,我被人坑了十几年了,踩的坑多了,也长了点脑子。”白落烟笑了,“那些第一次见面冷冰冰的,比如您,不见得是什么坏人。”
她话锋一转,道:“若是谁初见,就表现得像是认识了八千年的旧相识那般熟络,那才是真正该提防的,比如司淮大人。”
巫觋冷冷一牵唇角,瞥一眼被骂了还乐不可支的郁安淮:“呵,那你眼光倒真是差得很。”
猝不及防,白落烟与郁安淮手腕相连之处瞬间断开。
只一瞬息,她被吸入一个未知的虚空中。
……
这幻境恍如无间炼狱,狂风卷着冰棱如刀,恍如永不止息的哀嚎听得白落烟后背发凉。可地面上却又燃着烈火,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类的骸骨横陈遍地。
忽然,她脸上一阵刺痛,抬手拂过,目之所及已然见了淡薄血色。风狂怒着刮过她单薄的血肉之躯,不时间便血痕纵横。
白落烟立在冰与火交杂的虚空中,茫然不知所措。
黑色的雾气在她面前散开又凝聚,最终化成大巫觋的身形。
他神色依旧淡漠,对这可怖的一切恍若不觉,“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白落烟攥紧了菜刀,凝神戒备着来自巫觋的攻击。
变化快得来不及应对,狂风化作一柄长兵,自她背后破空而来,没来得及回神的功夫,她就被死死钉在沙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白落烟痛叫出声,这一招直接穿透了她的心脉,殷红汩汩而出。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巫觋,根本说不出一字半句来。她痛苦地挣扎,没多久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余下一片黑暗。
然而,下一刻,她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巫觋的面前。
白落烟恍如隔世,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胸腔,手指颤抖得不像话,直到触到那颗心还在实实在在的跳动,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可还要继续?”巫觋岿然不动,只静默地立在荒野之间。
“再来!”白落烟早已没有退路可言。她指甲陷入血肉里,暗暗祈求着菜刀再显灵一次,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巫觋颔首,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无数冰棱如如刮骨钢刀幕天席地向她袭来。她仓皇闪避,心头乱作一团,只是凭本能胡乱挥舞着菜刀挡掉零星几点攻势,终是被一道冰棱锋刃划过喉咙。
一息过后,她依旧好整以暇地出现在巫觋的面前。
白落烟瘫坐在地上,死亡的感觉太过真实,冷汗顺着她脸颊向下滴落,心跳如擂鼓般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仍不放弃:“再……唔……”
巫觋的耐心似乎终于被她耗尽了,黑色飓风拔地而起,绕过她的颈子将她悬吊到高空之上。她透不过气,四肢绝望地蹬来蹬去。
“当啷……”
被她一直紧紧攥在手心的菜刀终是落了下来,掩于骸骨与烈火之间。
“由此可见,那菜刀可不是回回能听你使唤。”巫觋淡淡开口。
他放弃了攻势,把白落烟从空中轻柔地放下来。随着白落烟安然落地,她颈子上的勒痕也一齐消失不见。
白落烟心有余悸,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她跌坐在地上,几乎是麻木地捡起菜刀来,抱膝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事不过三,小姑娘。为古神殿效力,你还远远够不上资格。”巫觋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只是在重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下一次再遇到卫让,大概便是这般结局了。”
白落烟消沉不已,哽住说不出话。
她无言以对,更无力反驳。她当然知道之前被神剑控制施展神威只是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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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能熟练驾驭神剑的威力更是遥遥无期。
可这三招太过于直白,也太过残忍地把她的雄心壮志碾得粉碎。
这场失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还有很长很难很险的路要走。
“留在郁安淮身边,旁人无法近身,于你而言才是上策,只不过你还是不甘心罢了。”巫觋叹口气。
意料之外的,巫觋并没有拒绝白落烟的请求,他顿了一顿,道,“现如今,你已然领略最坏的终局,那么我再问你,你可还愿为古神殿效力?”
“我愿意。”白落烟抖着嗓子毫不犹豫道,“我宁可死,也不要一辈子做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她淡淡自嘲道,“您大概不能理解吧,就算是我这样的废物……也有想豁出命去保护的东西。”
“又是何苦?我原以为你们是一路人。”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巫觋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
“巫大人,我是我,他是他,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白落烟把自己的脸闷在膝盖上,病恹恹开口,“神女告诉我论迹不论心。你讲讲道理,我当时确确实实救了白玉京的修士们,这毋庸置疑。”
“表面上,神剑的确只在乎郁安淮……可你仔细想想看,当时他进退两难,要么选择自伤,要么选择生灵涂炭,可对?”
巫觋没有反驳,风拂过他那岁月幻化而就的宽襟博带,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她继续。
“我刚醒时候想,为何神剑拼尽最后一点灵力也要救他,一定是很在意他。后来几番试探我才明白,神剑本意并非忧心郁安淮的安危,而是根本不想让他来得及做出任何选择。”白落烟十分担忧,“他眼里根本没有苍生,生死关头,谁又敢赌他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白落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毫不畏惧地望向巫觋,她心知巫觋心中答案自然分明。
巫觋眸光一暗。
白落烟趁热打铁道,“但我不同,我本为诛魔剑,自亘古为护佑万灵而战。庇护白玉京这件事上,巫大人总该信我。”
巫觋眯了眯眼,瞧了她半晌,方才冷淡开口,“那好。难为你表了半天的忠心,我便卖你个人情罢了。”
白落烟闻言惊喜抬头,开心至极:“真的?多谢巫大人!”
“不必,听我说完再谢也不迟。”巫觋淡淡一哂,“宋家来报,说高家的遗物里少了一尊名家铸造的纯金火狻猊香炉,你自去找吧。”
“哈?一个破香炉有什么要紧?!”白落烟一愣,立马就被气笑了,滑天下之大稽!人命关天,怎么净是在香炉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上做文章?
她不可置信道:“我说,你们到底是查案,还是抄家?总不能假借查案之名中饱私囊吧。”
“呵。”巫觋面上闪过一丝嘲讽,他拢了拢衣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修士们又怎能免于尘俗。”
巫觋面色有些无奈,不知是因这尘世污浊,还是白落烟纠缠得太过恼人,他缓缓道:“我暂且信你不与浊世同流合污。然神剑已毁,我不信你有此威能。”
一块古拙的令牌自虚空中浮现出来,短暂地停留在白落烟的眼前,浅浅给她瞧上一眼。
而后巫觋淡漠拂袖,令牌又消弭不见,他背过身去,道:“我网开一面,与你赌一把。若成了,古神殿愿助你一臂之力。但若不成,以后再不许提这档子事来烦我,你可愿意?”
“定不辱使命!”白落烟欣喜若狂,大打包票道,“你放心,我一定把那香炉妥妥当当地送到古神殿!”
“好,还有一点你要答应我。”巫话锋一转,猝然回头望向她,像是要看透她三魂气魄深处藏着些什么,“若有朝一日,郁安淮失去理智,业火燃到四海八荒。到那时,你必须要阻止他,即使这会让他形神俱灭。你能做到吗?”
白落烟哑然失笑,这巫觋莫不是先郁安淮一步失去理智了。
她直勾勾地指着自己的脸:“你说让谁来阻止郁安淮?我吗?”
7. 高家宅子定有古怪!
她被从巫觋虚空中赶出来,也不知外面过了多久。
郁安淮更是不知从哪里寻了个摇椅,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朵手掌大的雪花对着太阳瞧来瞧去。
见白落烟出来了,他急上前几步,递到她面前,笑道:“我做的,送给你!你快说说……你答应了没有?”
“答应了。”白落烟随手接过雪花一瞧,晶莹剔透,棱角自然分明,端的是巧夺天工。可惜她没有灵脉持不得咒,那漂亮的花在她手中只能渐渐化作潺潺水流,顺着指缝慢慢滴落在地上。
白落烟头疼地叹口气,道:“唉,别提了,还得要找到一个什么劳什子香炉才算过关。”
郁安淮一个眼色给过去,昭离便垂眸递上帕子。
郁安淮轻轻握起白落烟的手,小心擦拭,“我不是问那个,我是想问,他要你将我诛灭这件事,你答应了吗?”
平地惊雷,白落烟一个激灵,下意识一缩手,却被他攥得更牢。
她吞了吞口水,小心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郁安淮仍在笑,眼睛却是冷的,他没有回答,仍认真固执地等着属于他的答案。
白落烟无法,巫觋的试炼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团起来窝上一会儿,实在没有力气陪他再纠缠这些拉拉扯扯了。
她又累又心虚,恼羞成怒道:“好了!我答应了,你满意了吧!要鲨要剐随你的便!”
郁安淮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眼睛一亮,他唇角掩饰不住地往上勾,“我就知道,我的小枝永远都不会骗我的。”
白落烟:“……?”
她现在彻底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了:“我答应了要诛灭你,为何你反而这么开心?”
“除魔卫道是你的本性,也正因如此,你我方同道而行千万载。若是叫你违背本真迎合于我,那才是逆天而行。”
日光流过紫色的云霭,他轻佻抬起她的下颌,却温存与她额头相抵。
“由你亲手诛灭,我甘之如饴。但在这之前,你要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真真是个疯子!
白落烟心里大骂道。
可惜白落烟并不解风月,也懒得理会郁安淮发疯,只信口答应了。
她把里面发生的事情给郁安淮仔细讲了讲,“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不自己动手?我看他也挺厉害的。”
“傻姑娘,你以为那是幻境?你可是真真正正死了好几次呢!”郁安淮乐不可支。
白落烟头皮发麻,惊道:“什么?!”
经过郁安淮一番仔仔细细的解释,白落烟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巫觋是由凡人的信仰之念诞生而出的神明。他是正直的,善良的,无情无欲,古板无趣的,满足一切凡人对神明的幻想。
但凡人又惧怕如此严苛的神明会对他们降下天罚。于是在巫觋的传说中,他破坏的一切,最终都会恢复原状。
故此,不要说诛灭郁安淮了,他根本伤害不了任何人。
巫觋名为最接近神明的存在,实则不过是一个伪神,他被永囚于白玉京,背负凡人的欲与罪,永世不得解脱。
郁安淮慢条斯理道:“巫觋本就是伪神,人又怎么能与神力来抗衡?你的败局乃是势所必然。”
白落烟愣了愣,确认道:“……原来我拼死拼活了半天什么用都没有?即使我能驾驭神剑之力,以凡人之躯也打不过他?”
“正是。”郁安淮赞许地点点头,“你可算开窍了,老乌龟是要通过试炼,见你的道心。就这个结果来看,你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那香炉无可不无可,不过是他给自己个台阶下罢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虽然输了,但我已经是过关了?!他吓唬我?!”白落烟后知后觉,惊道。这对师徒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啊,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郁安淮眸子一寒,道:“他就是想警告我,他古神殿门槛高,我的人不配。”
才认识几天啊就是你的人了。白落烟撇撇嘴,没敢讲出来。
“他就是一个缩头老乌龟,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郁安淮转向她的时候又换了副面孔,笑眯眯道,“古语有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白落烟:“……”
那她还有什么顾忌,找香炉就香炉,一屋不扫何以平天下!
她这就要去古神殿大展拳脚一番!
……
不等白落烟休整了几日,古神殿的使者便登了门。
天边一声清脆的鹤唳,一只灵气幻化而成的鹤驮着两位黑衣女使者自云端缓缓落下。待二人站定,那鹤便幻化成一道黄色符咒,归于年长那一位指尖。
白落烟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古神殿只派来势单力薄的两个人,一个深藏不露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活泼的年轻姑娘。
“劳烦二位使者……咦?”白落烟见礼,却被那年轻姑娘一把握住了手。
“你就是那大展神威的神剑?!是大祭司的天作之合?!怪不得呢,你长得真俊呀!”那姑娘兴高采烈,拉着白落烟左看右瞧。
白落烟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但还是恬不知耻地承认了,道:“……嗯,对,就是我,我叫白落烟。”
那姑娘听了她名字更是开心,道:“白落烟……我记住了!我是陆蒲霜,那边是我娘陈韫!我们奉巫大人之命,请神剑出山,带领我们查明火狻猊香炉的下落。事情紧迫,我们这就启程吧!”
这姑娘手劲可着实不算小,白落烟被半拉半扯地拽出了白家大门,只来得及朝着门口木头脸的昭离挥挥手以示道别。
昭离小跑着上前来,将几张符咒塞进白落烟的荷包里:“这是公子留给姑娘护身之用,还请姑娘好好收下。”
“不必,我……”白落烟不想承郁安淮的情,忙往外掏。
昭离一听这话,像躲避瘟神一般,没见他如何动作,只一瞬便退回了门口。
他单膝跪地,垂首行礼,大声道:“祝姑娘武运昌隆!”
白落烟:“……”
这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她刚想往地上扔,但转念一想,若她不要,郁安淮只怕又要为难昭离,便勉为其难留下了,塞进了荷包里放好。
昭离紧绷着的背脊这才松下来,回给白落烟一个感激的表情。
白落烟心道这郁安淮可真不是个东西,瞧瞧他把仆人下属全都吓成什么样子了!这怎么能行!
“哎呦。”陆蒲霜却神秘一笑,“大祭司这么宠?神剑哪用得上这个,咱们大祭司可真是铁树开花了。”
“……”白落烟不语,只一味把符咒往里揣了揣。
天地良心,这东西若不是郁安淮给的,她甚至还想多要几个。
她现在菜刀时灵时不灵,是真的很需要保命的家伙!
“霜儿,正事要紧。神剑大人,请随我们一道。”年长的女人陈韫打断陆蒲霜的叽叽喳喳,她捏了一个法咒,手里的符咒又一次幻化成那只巨大的仙鹤,载着三人飞上高空去。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是白落烟第一次见到九霄之上的光景。可惜她根本无心欣赏,只因这一路上陆蒲霜的嘴就没停下来过。
“神剑!你可出名了!我们全家都想看看,那威震八方的神剑是何尊荣!”
“神剑,你怎么长得这么小啊?照理该是我的妹妹!我就叫你神剑妹妹怎么样?”
“神剑妹妹,你多大了!”
“神剑妹妹,你饿不饿?要吃点心吗?姐姐亲手做的!”
“神剑妹妹,你渴不渴?你困不困?”
“神剑妹妹,你的脸怎么圆圆的软软的?姐姐可以轻轻地捏一下吗?”
为什么软软的……因为……因为我不是神剑,而是人!
白落烟被吵得魂不守舍,也插不上什么话,只能由着陆蒲霜揉捏了一路。
陆蒲霜的母亲陈韫则一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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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沉默着,年长女子的目光几次掠过白落烟的荷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白落烟承受不住如此盛情,感觉脸都被捏肿了。但出乎自己意外的,白落烟并不讨厌这样的喜庆热络。可是被这样摆弄实在是烦躁,她不自觉打起了瞌睡。
睡梦之中,白落烟忽然感觉肩膀一沉,她骤然惊醒。陆蒲霜已经酣然入睡,而陈韫则正将一件衣服披在白落烟身上,还没来得及走开,愕然与她四目相对。
“谢过。”白落烟揉揉额头,道谢,趁机问陈韫道:“您适才可有话对晚辈说?”
陈韫沉默半晌,忽然正对着白落烟跪下来,结结实实伏地叩首!
“哎这怎么使得!”白落烟慌了,也跟着跪下,慌忙扶住她,不准她再磕头。
陈韫道:“神女大祭那一日,除了我被留在古神殿照看,我们一家老小,我的霜儿,都在祭台边。”
陈韫似仍心有余悸,道:“若不是神剑大人,我不敢想我如今要如何独活……不管旁人念不念您的恩情,妾身愿意为神剑大人肝脑涂地!”
原来还是这档子事,白落烟笑了笑,爽快一挥手,道:“哎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您不必挂心。那时候救您的是神剑,不是我白落烟,您无须谢我。
“您过谦了。”陈韫抿嘴笑了,转头四处张望,见女儿依旧酣眠,又压低声音对白落烟道:“您此行务必要小心。这高家的香炉丢了,是宋家报上来的,我担心…其中怕是有诈。”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与宋家无冤无仇。”白落烟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陈韫肃声道:“今时不比往日,您怀璧其罪。宋家早就垂涎大祭司夫人之位多年,这在七曜世家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宋家为长女宋红娇谋划多年,谁料这一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如何愿意善罢甘休?”
白落烟:“……”
白落烟真的很想说这位置她不稀罕谁要就给谁好了,但是若这话传进郁安淮耳中他必然不悦,又不知要迁怒谁。于是她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沉默以对。
见她沉默,陈韫有些急了:“您可不要掉以轻心,这宋红娇早已经放出话来,要和您比个高下。谁赢,谁才配做大祭司的未婚妻。宋红娇素来骄横跋扈,您可要当心。”
白落烟大大地叹口气,“我在明,敌在暗,暗箭难防啊……那韫姐,还请您护我安然度过这一遭。”
陈韫见她终于听见进去,也松了口气,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皆是满腹心事,都睡不着,索性又闲聊了些许。
话正说着一半,一直平稳飞行的鹤骤然一声悲鸣,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下去。
这一下连陆蒲霜也被惊醒,她惊叫一声,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陆蒲霜虽聒噪本事却意外地不小,御兽陆家的绝技也着实名不虚传,她只一声呼哨,铺天盖地的鸟雀像是一张大网出现在三人脚下。
这鸟雀群解了燃眉之急,很快缓解了几人的下落之势。
白落烟三人有惊无险落在了地上,一抬头,一座黑洞洞的宅子沉默地立在她们面前。
这宅子一片死寂,虽是黑夜,但是却连一丝灯火与人声都没有透出来。宅子门口放着一只旧灯笼,一个老伯正在打瞌睡。
“高家宅子……到了。”陈韫很快回过神,道。
“我娘的鹤行云之咒怎会失灵!若让我知道谁来碍我的事,看我姑奶奶我不……唔!”陆蒲霜小声嘟嘟囔囔到一半,忽然脸色大变,紧紧捂住嘴。
“你怎么了?”白落烟忙去查看。
陆蒲霜痛弯了腰,五官都有些扭曲,她颤抖着拿开手,掌心处尽是鲜血。她痛得说不出话,只比划着叫白落烟看她的口中。
借着昏暗的月色,白落烟凝神细看,只见陆蒲霜的舌头被咬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她毛骨悚然,还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把自己咬成这个样子!
高家这宅子定有古怪!
8. 你也别闲着
“霜儿!怎么样?可还痛得紧?”母女连心,陈韫满眼满面都是心疼之色。她掌心灵光闪烁,口中念着止血的法咒,将掌心覆上陆蒲霜受伤的舌头。渐渐地,陆蒲霜止住血,她呼吸缓和下来,面上痛色也慢慢消失了。
陈韫才松口气,她丝毫不敢大意,自袖中取出一张灵咒,口中轻声念起颂佶屈聱牙的法咒,白落烟一个字也听不懂。
随着灵符逐渐亮起青光,陈韫神色骤然凛冽,一声低喝,一条通体青黑色的蛇王随声而现。
蛇王盘踞在陈韫面前,吐了吐信,俯首听命。
陈韫伸出手指一点高家宅院,蛇王旋即领命而去。它漆黑的蛇鳞在地面上无声蜿蜒而过,悄然融入夜色,如一片暗影一般隐秘潜入宅中。
陈韫闭目凝神,并指点在自己眉心。不过须臾,苍黑色蛇影浮现在她的额间。
待陈韫再睁开眼之时,那原本历经岁月沉淀的如水双瞳已然不见踪影,赫然变成了一双阴森竖立的蛇瞳!
白落烟看得失了神,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自己与古神殿修士的实力差距。
她初见只觉十分震撼,渐渐地,一丝羡慕的酸涩涌上心来。
父亲虽然也很好,可谈及一些女孩心事到底多有不便。
若母亲还在,定也如陈韫待陆蒲霜这般好,绝不会让她受这世道半点委屈的……
陈韫沉吟片刻,眉眼渐渐笼上疑色,她望向女儿道:“我已然差咒使查探过了,里面根本没有半点异常,实在是古怪……难不成,竟真是我们先前不小心?”
陆蒲霜泪意未去,睫羽还是湿漉漉的。可她根本没有丝毫退缩之意,目光坚定。
“好。”陈韫面沉似水,道:“我等亲自来查验,请神剑大人稍候。”
一个巧合是偶然,两个巧合却绝非寻常,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这道理白落烟在幼时就知道了。
那时候她在学堂里,三天两头受伤,直到差点被溺死才多加留意,发现果然是旁人在使绊子。
依现在的境况,先是仙鹤坐骑坠落,后是陆蒲霜意外受伤。
若说这二者尽皆是因为不小心,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这宅子如死寂深渊一般傲慢而立,像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送上门去。
白落烟哪里敢让他们就这样轻易涉险?
她摸索着袖中的菜刀,心间稍定,开口阻拦道:“不,我随你们同去。”
“多谢神剑大人!”二人显然是受宠若惊,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韫姐姐,小心为上。”白落烟免了她们繁文缛节,扶着陆蒲霜跟在陈韫身后行走,认真道。
陈韫点点头,谁知她还没走上几步,便身形一晃,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不巧,陈韫额头正磕在石阶上,随着骨头与石头撞击的闷声,鲜红奔涌而出。
这一番动静实在是大,把瞌睡的老伯给惊醒了。
老伯见此情状,忙站起身子,一瘸一拐跑过来,扶陈韫坐下。
老伯急问道:“可是古神殿的大人们?老头子奉命在此迎候大驾!”
陈韫咬紧牙关说不出话,她顾不得四周有旁人,颤抖着掀起裤脚,只见她的脚踝已然扭成了可怕的弧度。
白落烟心头一紧,忙要上前,却见老伯连连摆手,喊道:“小姑娘!止步!止步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伯一边照看冷汗岑岑的陈韫,一边絮絮叨叨,道:“大人们,别怪老头子我多嘴,就此打道回府吧!这地方莫说是姑娘家,壮汉子都不兴去啊……这里头刚发生过灭门惨案,可是不干净呢!”
似乎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情报,几人对视一眼,白落烟趁势追问道:“老伯伯,里面到底是怎么不干净了?”
老伯紧张不已,四处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才压低了声音,为她们解惑道:“半夜啊,总有人见着个女娃娃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听人说,正是高家那小孙女……宋家的人来了几次了,都扑了个空。”
“这娃娃聪明着呢,见了硬茬子就不出来了。可那进去的几个修士,不管是什么人中龙凤,没多久就都出事了,你们也快走吧!”
陆蒲霜倒吸一口凉气,但白落烟并不信这怪力乱神。
若是真有厉鬼,那他们早就把白玉京那些作威作福的狗东西撕碎了,还能由着他们绵延成世家望族?
白落烟烦躁,道:“怎么净是些怪力乱神之说?我可不买账!”
老伯急得直拍大腿,“哎呦小姑奶奶你可别不信!那些大人来的时候也是志得意满的,从这走了全都倒了大霉!”
“有的自己跟自己说话,有的看见了不干净的,这群人疯得疯傻得傻,有走出家门就再也没见过的,有跳河的,还有个给自己吊上了门框……”
老伯重重叹口气,道:“哎……后来这不,就前几天,大祭司派人来了,终于是把这里封死了。大人们叫老头子我守在此地劝人回头,擅入者后果自负!”
“还请大人们三思啊!”
真是蹊跷,怎么会是郁安淮?
白落烟三人对视一眼,狐疑顿生。
分明是他同意白落烟来古神殿来查案的,这如何又不愿意让他们进入了?
莫不是有什么变数吗?
“区区妖孽,何足挂齿!”陈韫冷笑,她咬紧衣袖,把受伤的关节平放在石阶上,猛然发力一压,只听一声令人后背发凉的脆响,她的脚踝竟然被她自己拧回了原状。
嘶……
白落烟一激灵,感觉自己的脚腕都痛了起来。
不愧是巫觋看中能入选古神殿的人,实在是佩服!
“既然它害人无数……”陈韫脱了力,伏在地上喘过几口气来,说出的话却决绝,“那古神殿便更是要为民除害!霜儿,扶我起来。”
陆蒲霜似乎知道拗不过母亲,吸吸鼻子,红着眼眶去扶她。
老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跺跺脚,复又重重叹口气。
他弯腰拾起脚边的灯笼递给白落烟,道:“哎!大人们高义,老头子佩服!既如此……还请收下盏灯,路上多少能安心些个。”
三人谢过老伯,举着那盏灯火飘摇的破灯笼,推开了宅院的门。
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股破败的腐臭之气扑面而来。
纵白落烟及时掩鼻屏息,仍差点吐了出来。只因这并非是寻常木头朽烂的气味,而是血气的腐臭腥甜,实在是难以忍受。
她们咳呛了半晌,仍不想退却,于是绕过高大的影壁,试探着踏入最空旷的会客厅。
“嘻嘻!”
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忽然在白落烟耳边响起。
白落烟猝然转头,只见柱子边已然有些灰尘的桌案上,忽然出现一个小女娃娃的身影。
那小女娃娃不过六七岁,天真娇憨,就像是画里的小娃娃般粉嫩讨喜,并没有什么可怖的。
但正因为如此,才在这个阴森之处显得异常诡异。
小娃娃坐在桌沿,小腿一晃一晃,小腿以下并非实体,而是一团虚幻模糊的灰色云雾。
白落烟心里咯噔一声,忙护着二人退后两步。
这便是他们所说的“高家小孙女”的亡灵了。
陈韫不和她客气,她瞳孔一紧,消失已久的蛇王忽然破土而出,张开血盆巨口就将小娃娃咬在口中!
然而,小娃娃如烟气一般消散,只剩下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落落的会客厅,让人后脊背发寒。
“装神弄鬼!”陈韫冷哼道,“我们继续走。”
白落烟点点头跟上,这时,她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白落烟本能快过思考,抬头一望,只见头顶悬挂的沉重牌匾忽然松脱,朝着三人兜头砸下来!
“护!”陈韫挑眉,蛇王听令立起身子,盘绕着护住他们头顶。
可不料下一刻,蛇王却如那仙鹤一般下场,没有任何征兆地溃散做一片黑色雾气!
危机就近在咫尺,幸而白落烟早有防范,奋力推开二人。二人被她推得跌倒在地上,这才堪堪避开。
白落烟松口气,本以为她们已然脱离险境,谁知那牌匾跌落在桌角上,猛一磕碰之下竟然调转势头,正砸在陈韫的伤腿上。
陈韫猝不及防间惨叫出声,当场便昏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陆蒲霜大惊失色,忙扑到陈韫身边,“娘!娘!你醒醒!”
话音未落,适才蛇王破土的地方又传来更剧烈木头爆裂之声,会客厅最大的立柱缓缓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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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梁重重砸落在白落烟身边,砸碎了地面的砖石,尘土和石块四处飞溅。
这会客厅眼看就要塌了!
来不及思考,白落烟把灯笼把手咬在嘴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手一个拖着两母女就往外跑。
“风来!”这下陆蒲霜也反应过来,她掐诀使了个御风之术。可惜法术根本就没奏效,她只得连滚带爬拖着母亲跟着白落烟往外逃。
亏得白落烟警醒,三人刚逃出来,会客厅就轰然倒塌。
陆蒲霜弯腰大口喘着气,异变再起,她的御风之术诡异的又奏了效,她毫无防备便被狂风吹起,重重撞在影壁上,吐出一大口血来。
白落烟怔怔站在废墟之前,旧灯笼晦暗不明,脑海中两个字直直闪过。
倒霉!
“嘻嘻!”小娃娃的笑声又在她身边响起。
白落烟一低头,只见小娃娃朝她甜甜一笑,踮起脚尖对着那暗淡的灯火轻飘飘呼出一口烟气。
灯火熄灭,万籁死寂。
灯火一熄,震耳欲聋的惨叫自四面八方而来,如同鬼蜮般恐怖。
白落烟仓促后退想要与陆蒲霜会和,大声喊道:“霜姐姐!你在哪?!”
忽然,背脊一暖,白落烟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人怀中。
“小枝。别怕,我来了。”一只温热的手握住白落烟的手。
转瞬间,惨叫声止息了,那被小娃娃吹灭的灯笼跳起幽紫色的火焰,正映出了郁安淮的模样。
“拜见大祭司!”陆蒲霜惶恐俯身。
郁安淮?
不!这不是郁安淮!
白落烟后背寒毛尽数炸起,恐慌之中强自冷静。
眼前这“郁安淮”模仿得纤毫毕现,连紫色火焰都照顾到了,不可谓不用心。若是别人,自然就糊弄过去了。
然而,她纵然失去记忆,那抹紫色业火早已印刻于三魂七魄之中。
即使这小子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立辨真伪。
白落烟心念急转,这十有八九是那小娃娃变的障眼法,若是连陆蒲霜都没看出来,这娃娃的实力怕是比她们三人强了不少。
白落烟打量着那张讨厌的脸,恐惧很快转为怒火。
这东西不敢真面目示人,若非实力不济,便是存了戏耍之心。
她倒要看看,“郁安淮”能忍到何时!
“哦……你还知道来啊。”白落烟冷笑抬眸,掠过他关切的表情。
下一刻,她抡圆了胳膊,一记耳光狠狠甩在“郁安淮”脸上!
随着清脆地一声响,陆蒲霜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大气都不敢出。
痛快!简直是太痛快了!
白落烟心头大乐,这一巴掌她想了不知多少次,未曾想竟在此时此刻得偿所愿。
她想笑,还得强压嘴角佯作怒色,道:“做出那等事,你还有脸来见我!”
“郁安淮”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吃了一记耳光。他不可置信,声音都有几分扭曲,“白落烟,你敢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白落烟气势上压他一头,胡编乱造道,“怎么,你在家说得那般好听,出门就翻脸不认账了?!”
她仗着“郁安淮”不敢轻举妄动,又拍了拍他的脸,使出激将法,坑蒙拐骗恐吓一气呵成,“你说,只要我原谅你,你什么都愿意做。可我没想到,咱们大祭司就这么一点点出息,只不过挨个小姑娘猫挠一般的一巴掌,就活生生变了一副嘴脸!”
白落烟力气很大,又属实带着些私人恩怨,她手都扇麻了,自知这显然不是“猫挠”般轻飘飘,“郁安淮”估计半张脸都肿了。
“郁安淮”捂着脸半天没动静。
这“郁安淮”显然以为自己是以救世大英雄,在众人最危急的时刻出现,根本没料到现在这个局面。
他被打懵了,不知如何应对。
白落烟不给他留任何思考的余地。
她颐指气使,拽过他往陈韫母女方向一推,“愣着干嘛,看你也是闲的,干活去啊!”
入手重量不似个孩童,更不是少年男子的分量,而是介于两者之间。
白落烟一愣……这“郁安淮”可能是个姑娘假扮的。
难道是……宋红娇?
9. 你不要怕
“郁安淮”踉踉跄跄被推至陈韫母女面前,行止间毫无郁安淮那副矫揉造作的世家公子的气度,反而狼狈不知所措。
他呆愣愣站了一会儿,终是俯身朝陈韫母女伸出手,意欲将她们搀扶起来。
这便更不可能是郁安淮了,白落烟心下笃定道。
她所认识的郁安淮,自负傲慢,玩世不恭,谈笑间轻易断人生死。
初见那一日,只一番小小试探,便断定她是剑修卫让的同伙,那时候她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作为活祭直面死亡。
若非白落烟神剑本体被他认出,那她早已一抔黄土掩了脸。
而这一切,不过仅仅起于一个没有依据的怀疑,和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郁安淮其人,无论落于何种境地,是断然不肯居于下风,更不可能随意听人摆布。
话是这么说……白落烟下意识摩挲着藏在袖中的符咒,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小狐狸示弱的模样来。
她明白,威胁是真,但那清俊少年的讨好与爱重不过是镜花水月,她若信了,终有一日会直面藏在深处的獠牙,万劫不复。
白落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这是她第一次出来办事,谨慎为上,断然不可出差错。
而那厢,陈韫母女战战兢兢,不敢受大祭司的恩惠,三人连连推让,一时间都陷入僵局。
这僵局似乎给了“郁安淮”时间。
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换上一副沉静严肃的面孔,显得越发胸有成竹。
“郁安淮”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小枝,借一步说话。”
“大祭司可是带来了什么有用的情报吗?”白落烟见招拆招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无需避开谁。”
“郁安淮”像是预料到了一样,微微一笑,款款道来:“此处是阴煞之气聚集之处,故此,高家小孙女的魂魄盘桓不去。这阴煞之气极为厉害,可遮生人眼,迷人心智。先前便有一修士不察,竟不知自己枕边人是煞气冒充的,与阴煞之物同塌而眠数日,最后三魂七魄都丢了。”
睁眼胡说八道!哪有怪力乱神的东西,这纯属是“郁安淮”现编出来吓唬人的!
白落烟心神一凝,这是什么招数?“郁安淮”竟然自己揭穿了自己的疑点,难道是猜出自己暴露了?
“古神殿使者都如此狼狈,连我都没有避开你那一巴掌。可唯独你,一路完好无损,实在是耐人寻味。”那假“郁安淮”的目光骤然染上寒意,向前踏上一步,“小枝,你真的是白落烟吗?”
“什么……”陆蒲霜捂住嘴,吓得小脸发白,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二人之间逡巡,显然是信了十之八九。
好一个反咬一口!
这招不可谓不歹毒。
“郁安淮”取信于她不成,居然妄图离间三人,想让陆蒲霜和陈韫除掉白落烟。
白落烟遇到变数并不慌乱,她拿出包好的黄符摇一摇,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还不是亏了你给的符咒多加护持呀。”
她有意气一气宋红娇,仰脸故作天真笑道,“喏,你瞧,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可是贴——身——带着呢!”
白落烟佯装撒娇,四两拨千斤:“真是的,大祭司法力无边,除去那一巴掌,不是也一路毫发无损吗?得大祭司庇护,我本就该安然无恙才对嘛。”
说完,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郁安淮”,支好了陷阱,就等着鸟雀落入网中。
其实白落烟早就在路上向陈韫探听过此符用处。
为了公允,郁安淮给的符咒只是召唤他本人的法咒,遇血即燃,大祭司几息之间就会在火焰中出现。
这也是她白落烟敢戏耍挑衅假“郁安淮”的底气所在。
最关键的是,这些陈韫也知晓,若是“郁安淮”被她适才那番撒娇给骗到了,那机警如陈韫也会知道“郁安淮”并非真正的大祭司。
“……原来如此,我倒是忘了。”那“郁安淮”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险些露出破绽,他赶紧打了个哈哈,不再敢轻举妄动。
“大祭司日理万机,贵人多忘事也是寻常。”一直沉默的陈韫开口打圆场道:“既然二位冰释前嫌,那我们便再无需相互攻讦。”
她望向白落烟,温声道:“只是男女有别到底不便,还劳烦神剑大人照料我母女二人。”
白落烟听她如此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明白陈韫已然会意,开始防范他了。
她原本还苦恼如何在“郁安淮”眼皮底下来和陈韫说明真相,没想“郁安淮”机关算尽反而作茧自缚,让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说。”白落烟就势走到陈韫身边坐下,招呼“郁安淮”道:“既然你也没什么破局之法,那你且听我使唤吧。”
“郁安淮”木着脸不说话。
“去把前厅收拾了。”白落烟扬手一指废墟所在:“总不能指望我们三个弱女子动手吧。”
“郁安淮”看上去一百个不愿意,奈何假货终究不是本尊,没有那般巧舌如簧,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为何?”
白落烟嘿嘿一笑,卖个关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听过‘憋宝”这一说吗?”
这二字一出,三人皆是满头雾水看向白落烟。
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传说,世家子弟们显然没听过,于是白落烟简短地给她们解释了一遭。
金银玉石天材地宝,历经岁月多少有些灵气所在,若是埋于地下,便能在宝物所在之地看到些异象。
或是耄耋老者,或是妙龄美人,或是总角孩童。它们会在夜晚出没,日出消失,而他们消失之处,往往便是宝物埋藏之地。
陆蒲霜恍然大悟:“还是神剑妹妹见多识广!我就说嘛,这样喜庆的小娃娃,怎么可能是高家怨灵?!”
“不错。”白落烟点点头,“吹灯之时,这娃娃看似是吹气,实则反而将灯烛烟气吸入她的口中。她的腿不见血肉,也正是因了烟气所化之故。”
陈韫一点就透,接道:“是了,若那小娃娃在吞噬火与烟……这正合了狻猊的特性。狻猊吞烟,故多被选做香炉图样。这孩子多半是那火狻猊金香炉的器灵。”
她顿了顿,疑惑道:“可是,这又与我们的遭遇有何干系?”
“郁安淮”也不笨,跟着恍然大悟道:“凡人修士自有气运阳火在身,若是被狻猊吞噬掉几分,那自然轻则万事不顺,重则怪事连连!”
至于古神殿的二位所遇的咒法失灵,说难解释也确实难解释,但一言以蔽之,就是倒霉二字。
这一切皆因气运被夺之故,而不是“郁安淮”说的什么怨灵诅咒。
三人一时间通透不已,纷纷追问白落烟是如何发现此中关窍的。
白落烟讳莫如深,此中原因哪里是可以放在台面上讲的?
为何白落烟敢明断这一点?因为她白落烟,从来就没有“运气”这种东西!
换句话说,人人都有灵力就她没有,她可是万里挑一的倒霉!
若怨灵作祟,白落烟第一个就该遭殃了。但若只是区区吞噬气运的火狻猊在捉弄人,那可根本奈何不了她。
反而是白落烟恨不得即刻抓到火狻猊,把所有霉气都送上去,让它一口气吞走才好,也省得日日倒霉!
白落烟岔开话题,懒懒一指前厅:“这前厅只吃得蛇王一击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底下必有地道,想必可以从这里入手。”
…………
火狻猊固然能吞噬气运,但终究难以阻止人挖地洞。
白落烟三人悠然在一旁监工,看“郁安淮”一个人做苦力,施咒清理废墟。
他不时因为气运低迷受伤,落了个灰头土脸,连腰都扭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轰隆一声,终于让他挖穿了厚重泥土砖石,露出底下的地宫来。
三人不再迟疑,搀扶着跳下地道,只一个转角,便见石室中央有一宝物静静冒着烟气。
与其说它是香炉,不如说那是贵族女子袖中香球。它不过铃铛大小,却宝气扑面不容小觑。
直白得像一个诱饵。
“郁安淮”大喜,上前几步将它握进手里。然后那“郁安淮”的幻相溃散,现出了一个骄横明艳的女子。
她一脸得意,道:“白落烟,你输了!我先拿到的,我才是大祭司的未婚妻!”
白落烟无语至极,找香炉明明是她进入古神殿的敲门砖,何时被传成了争夺大祭司夫人之位的把戏?
“宋红娇,果然是你!”陈韫冷声,她早有防备,将蛇王咒又捏在指尖,大有一副不让宋红娇走脱的架势。
谁知宋红娇笑得更得意了。
这一下抻到了她的伤腰,笑容一下扭曲起来,她嘲讽道:“这灯笼你们提了一路,滋味如何?你们大可试试看,有谁还能使得出半点灵力来?”
这灯笼里有毒药!没想到那老伯居然是计!
白落烟心下一突,忙把它丢开。但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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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来不及了,陈韫二人施咒查看,果然什么也现不出来。
来不及思索,无数藤蔓破土而出,如绞索一般紧紧勒住三人的脖子!
宋红娇满意地笑了,一摇三晃走到白落烟身边,摸出她袖中的符咒查验:“哦?遇血即燃啊……”
白落烟心道不好。
果然,宋红娇眼神骤然狠厉,“那我就让你尝尝,被勒死的滋味。”
白落烟喘不上气有口难言,但她并不怕,还有神剑做后手。等她失去意识,神剑自然会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还没等她昏过去,一个少女的冷漠的声音在石室深处响起来。
“宋红娇,善恶到头终有报。”
石壁上暗门忽然打开,一只粗糙的满是伤口的手轻轻一招。
“好烫!”宋红娇尖叫,香炉脱手,径直飘入那少女手中。
少女的眼里一片死寂,声音仿佛自幽冥而来那般冷冽:“今日,你的气数就此尽了。”
下一刻,陆蒲霜咳呛出来,舌上伤口崩裂,一口血正溅在宋红娇手中符上!
紫色业火猝然在黑暗中燃起,化作郁安淮的身形。
业火席卷而来,焚尽藤蔓,郁安淮扼住宋红娇的脖子,冷冷道:“你可知,行刺大祭司亲眷,是灭族之罪。”
宋红娇怕得发抖,却强撑道:“表哥,我姑母可是郁家主母!她告诉我,前任郁家主早就为我们定过亲了。家主故去,可主母尚在,我才是你真正的家眷!”
“呵,我为何未曾听闻过?既如此……”郁安淮勾起唇角,“那不如,你下去替我亲自问问他吧。”
宋红娇脸色惨白:“不……表哥饶命!”
“自然不是现在。”紫焰翻涌,夺去了她的神志,郁安淮哂笑道,“我怎敢让小枝看见脏东西。”
宋红娇软倒在地,无声地昏了过去。
……
郁安淮眸中点点业火辉光尚未熄灭,他转向白落烟问话,言语间没有什么不悦:“你打宋红娇了?”
“是又如何,你不会心疼了吧?心疼也没用,我可是不懂怜香惜玉。”白落烟总算是松口气,揶揄道。
“你吃醋了。”郁安淮不以为忤,反而燃起几分鲜活的笑意。
“那我呢,我的惩罚呢?”他话锋一转,面上闪过难以言喻的嫉妒与期待,似笑非笑问道。
这并非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而是打定主意要向她讨要,白落烟愕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郁安淮并不急,他抬起那只适才刚刚翻覆生灭的手,缓缓执起她僵硬的手,引着它覆上了他的脸颊。
白落烟像是被那抹温热触感烫伤了,身子活生生打了个冷战,登时便要把手抽走。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挣脱不开郁安淮的钳制。
“不,我……”她想辩解,唇却被他以指封住。
郁安淮笑意未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颈上勒痕,眸色晦暗难明:“我来晚了,没有保护好你。”
“你那样爱我信我……怎么能不生我的气呢?”
“小枝,你骗我。”
白落烟被他这样子震慑,瞳孔微缩,忍不住向后退去。
她退一步,郁安淮便上前逼近一步,直到她的背重重抵在冰冷的石壁上才罢休。
郁安淮俯下身,把她逼到了墙角,阴鸷带着三分疯,哑声道:“你答应做我的未婚妻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其实,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对吗?”
她仿佛误入了猛兽的巢穴,本以为大限将至,猛兽却对她露出最脆弱的逆鳞,露出獠牙逼迫她触碰上去,实在是荒唐得过分了。
白落烟进退维谷,只得闭眼挥落一掌。
“啪——”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笑,僵冷的指尖被他轻轻捧起来,贴在温热的唇上。
炽热的气息纠缠而过,一如神堕那一日业火拂过残剑的余温。
白落烟又是一颤,心底一阵恍惚。
她竟然在这荒诞中触碰到了郁安淮藏在谎言与疯癫之下的东西,那些无处安放无法言说的脆弱。
原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祭司,也会自责,会害怕,会患得患失。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如往常一般将手抽回,反而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
业火猝然一暗,旋即燃得更加炽烈。
“神剑战无不胜。”白落烟无畏撞进那片无人触及的火海,低声道:“你,不要害怕。”
10. 讨要更多
郁安淮得寸进尺,探身上前想要索求更多。
“不可以。”白落烟心道不妙,手上加了两分力道阻了他动作。
她如陷流沙,半分不敢妄动,只劝道:“竭泽而渔,非智者之所为,你要三思。”
暗火翻涌。
郁安淮喉头微动,忽而低低笑道,“也不是不可。若如此……下次,我可就要向你讨要更多了。”
白落烟背后抵着石壁,不卑不亢道,“那就要看咱们司淮大人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郁安淮哼笑,没什么实力被质疑的不悦,只是有几分惊讶:“哦?你倒是放肆得很,我有没有本事,你试试便知晓。”
“不过,天底下敢这么说我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神色间居然颇为满意,实在让白落烟摸不到头脑。
但这才对劲,这才是白落烟熟悉的那个高傲自负的郁安淮,能说出“我意即天意”的郁安淮。
白落烟见他重拾飞扬神采,竟见鬼地有几分怅然若失。
她想破头也想不到,司淮大人破碎的样子竟如此有趣,危险到极点之后,反而有那么一丝丝的……勾人。
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挣扎隐忍的样子,游刃有余如他,也会有这样抑制不住的凌乱呼吸,起起伏伏的胸膛。
那个高高在上的虚影破碎,他偏执地注视着她,眼尾殷红着,执拗地要她承认,她在乎他。
原来,他也有个怕啊,真有意思。
“啧啧……”白落烟咂咂嘴,即使勾人,那勾的也是老相好菜刀,不是自己。
也幸好不是自己。
她是白落烟,独一无二的白落烟,不是神剑,更不是承载着谁疯魔执念的化身。
美色险些误人,她故意不去捕捉这荒唐念头,让它自然而然从识海中流走。
白落烟歪头耸肩,明明白白地调侃道:“好说,追了神剑不知多少年,咱们大祭司不就是好这口吗?”
“牙尖嘴利。”郁安淮失笑,“原先我总盼着你能早早恢复往日荣光。”
他直起身子,低头看向白落烟,笑意暖融融流淌而过,“可现下嘛,我倒是觉得,这副模样…似乎更有意思一些。”
白落烟直接无视了这调笑,推开郁安淮,从他身边绕出来。
地上七扭八歪的倒着的一大堆人映入眼帘。
白落烟大叹一口气,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经过郁安淮这一胡闹,她可是凑齐了“四大金刚”。两个闭眼装死的古神殿使者,一个行刺未遂晕倒在地的宋红娇,和一个从始至终坐在暗门里,自顾自盯着铃铛发呆的神秘少女。
白落烟第一次独自应付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揣着菜刀四顾心茫然。
这一片混乱……到底该如何收场啊?!
她那一根筋的脑袋哪里运筹得了这么麻烦的事情,但这世道天塌了素来有高个的撑着。
白落烟一拍脑袋,当即决定把困难丢给能承受困难的人。
白落烟小跑几步,蹲下身子拍了拍装死的陆蒲霜,问道:“霜姐姐,这案子是你带来的,你自然最清楚。那边那人究竟是谁啊?”
陆蒲霜像是刚离水的鱼一样,紧紧闭着眼,象征性抽搐挣扎了几下,看上去是还在天人交战。
郁安淮似乎是累了,他不再如寻常一样端着个笔直的身板,而是眉目慵懒着抱臂往石壁上一倚,没什么正形。
他趁机添乱道,“又不是什么不能见不能听的,你们到底在怕什么?须知在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又岂敢动巫大人的人啊?”
白落烟,陆蒲霜,陈韫:“……”
陆蒲霜的身子本来将将活了一半,听了这话直接两脚一蹬,死得更透了。
白落烟一听这熟悉的调调就知道,这死狐狸没什么灭口的意思,只是技痒,又开始冒坏水作弄人了。
“啧……”她被坏了事,气得牙根发痒,于是转过头去狠狠瞪他。
郁安淮悻悻然,但还是乖乖收敛了,道:“无需多言,只消带出去审上一审,自然水落石出。”
白落烟:“?”
她是不相信这白玉京有什么手段招数是还人清白的。郁安淮说的审一审,十有八九是被迫做诱饵,刑讯逼供之类的。
这女子害了宋红娇,宋家怎么可能让她活着从大狱里出来。
说起宋家……白落烟忽然想起宋红娇那番话来。
“宋红娇说你娘是宋家人啊?你吓唬她灭族,不是把自家亲眷都算进去了?”白落烟忍不住问道。
“郁家主母是宋夫人,我却是妾生子,亲戚实在是攀不上。”郁安淮笑眯眯解释道,“我的生母原是淮水画舫上的舞姬,郁家人都唤她''淮姬''。我字''安淮'',是叫她安安分分当着淮姬,不要生了儿子就有非分之想的意思。”
这话一出,本就寂静的地宫中更是静得呼吸可闻。
陆蒲霜露出痛苦的表情,缓缓伸出手,把自己和母亲的耳朵一齐捂住了。
白落烟忍不住回头看向郁安淮,见他轻描淡写,神色十分不以为然,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琐碎小事。
可她明白,若有人把那些有关自己的世家密辛抖落到台面上,若非平易近人,便是傲慢到极点,视旁人如无物。
这郁安淮显然是后者。
“啊啊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讲了!你吓坏他们了!”白落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说,大为尴尬。
一则她本不愿与郁安淮过多纠缠,探人私事,二则自己帮了倒忙,非但没有打圆场,反倒是害得母女二人听了更多的不该听的!
白落烟良心是长出来了,可是郁安淮那满不在乎的态度着实鼓舞了她,好奇心又是一阵作祟。
她一边拦着,一边又忍不住问道,“等等,‘安淮’原来是你的字呀,那你本名叫什么?”
郁安淮被她一惊一乍逗笑了,道:“真是的……你到底要不要我说呀?”
白落烟理不直气也壮,道:“你说便是。这不该听的东西,听一句和听十句有什么区别?”
“哎,总有你的歪理。”郁安淮叹口气摇摇头,“其实这也并非什么秘密,在下只单名一个‘淮’字罢了。小枝,你可还满意呀?”
“郁淮……郁安淮……这也太敷衍了点吧。”白落烟不由得义愤起来,化身青天大老爷,飞快断道。
要知道,即使是她小门小户,“白落烟”和“小枝”好歹还是不一样呢!
不料,郁安淮意味深长道:“怎么会,老乌龟说,这名字本是巧思,本意是破我命中烈火之大格局。”
“这又是为何?”白落烟大为不解,白玉京盛行连坐之法,一人犯禁殃及全家甚至全族都是常有之事,怎么还有人敢冒险这样害人。
“他们担心我命格太重,会夺了嫡子的家主之位。可惜呀,人算不如天算。”郁安淮不知想到了什么,十分愉悦。
“业火非凡火可比拟,可焚三界,滴水入之,反激其焰。”
“不要说区区郁家,现如今,便是整个白玉京……也全然在我手中。”
他十分放松地往后一仰,道:“既然气数在我,那些说不轻道不明的灾殃吗……自然都顺势反噬给他们了。”
竟是如此这般。白落烟深深蹙眉,郁安淮喜怒无常,不喜凡人,或许是因为他自从作为一个“人”降生起,便没有被当做一个“人”看待过。
不过万幸,郁安淮有着这样不吃亏的性子,实力更比她自己强上太多,他大抵是没被人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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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过的。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我换个名字叫你吧。”白落烟心生怜悯,故作轻松问道,“你想让我如何唤你?”
郁安淮想都没想,道:“那当然是,相公二字了。”
“咳……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白落烟猝不及防被他哽了一下,那点少见的怜悯也不见了。
郁安淮倒也不纠缠,只是在一旁笑着看她。
白落烟这才松口气,终于把心思从世家密辛中收回来,专心打量起那个如雕像一般的女子来。
这神秘少女眉目极清淡,可偏偏淡极生艳,真是个少见的美人。
她伤痕累累,更是让人平添了几分同情。
白落烟小声问道:“你是谁?”
可那女子并不回应,只是望着香炉袅袅烟气,倒像是三魂七魄都被香炉吸走了。
白落烟无法,如今宋红娇晕了,陈韫母女伤得厉害,郁安淮使唤不动,她只得亲力亲为扶起她来:“姑娘,小心。”
她弯腰把女子放在背上,将她背起来。这才惊觉这女子已然瘦得脱了形,骨头硌得她后背发痛。
白落烟心底发酸,她也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轻声细气安慰道:“别怕,出去就好了。”
“谁都不许带走她!”
谁知那香炉似乎被“出去”这二字惊到了,火狻猊小女娃娃再度现出身形来,声音不再如泉水清泠,而是混杂着猛兽狂怒的低吼。
郁安淮眼皮都没抬,抬手便要将她击破。
“不至于!”白落烟经历了太多次,防这一手早就驾轻就熟。
她一个猛虎扑食将郁安淮的手臂抱进怀里来,急道,“她阴差阳错救了我,我要她活着!”
这一下便失去了先机。
香炉里白色烟气大盛,化作一个女子身形。她哀哀地缭绕不去,轻柔笼罩住少女单薄的身躯,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然后,它骤然散开,把众人笼罩在一片弥天大雾中。
白落烟什么都看不见,只觉铺天盖地的悲哀和绝望如烟气般渗透到她的身体里。
她听见少女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救我……你后悔了吗?”
“我读书少,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白落烟答道,她紧紧攥着郁安淮的胳膊,和他一同迷失在虚空中。
没过多久,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
正是一片好春光,骄阳正好,草长莺飞,鸟雀啼鸣,孩童的笑闹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白落烟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儿时,还在学堂读书的时候。
“这是什么地方。”郁安淮蹙眉,打量四周,问道。
“是古神殿外的学堂,贵族子弟皆在此求学。”陈韫与陆蒲霜审时度势之后也不再装死,恭顺解释道。
白落烟僵硬地被迫往前走了几步,朝着学堂窗子里望去,感觉自己如同被人提着线的傀儡。
其实,她几乎不用看也能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学堂空荡荡的,同窗们都在外面玩耍嬉闹,没人邀请她一起。
年幼的自己正趴在书桌上,与唯一的闺中密友欧冶如槿说悄悄话。
她环顾四周试图找到些线索,意料之外的,学堂的角落里,一个陌生的身影撞入她的视野。
那是个并不存在于她记忆里的人。
角落里有一个漂亮得过分的小男孩,衣裳有些旧但很是干净,脸上脖子上新旧伤痕交错。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阴影里,好像已经和背后的画壁融为一处。
他坐得直挺挺的,神色空寂,与其说无悲无喜,不如说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唯独那抹紫色,令白落烟悚然一惊。
如果她没猜错,这一定是幼年的郁安淮!
11. 儿时欺凌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白落烟回头,见郁安淮不知何时也凑上前来了。
他似乎是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说,近得几乎是覆在她的背上,温热的呼吸卷过她的耳畔。
白落烟一激灵,下意识一缩脖子。
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没有办法去仔细想任何线索。
于是她往旁边跨了一步,让开郁安淮的身子,指了指那个男孩,道:“你看,有破绽,这个小你是香炉编出来的。”
郁安淮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他看了看奇怪的【小郁安淮】,又调转目光盯着【小白落烟】看了半晌。
他的神色并不十分轻松,若有所思,竟好像无暇分神细听白落烟的问话。
白落烟见他沉默不答,心道那便妥当了。
没说不,那就是“没有错”的意思。
那神秘少女已经枯槁如此,说不定何时就断气了,再禁不起他们如此耽搁。
既然破绽就在此,那还有什么好等的呢!
那香炉只怕是听到了郁安淮自己说出的那段往事,凭着想象就幻化出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郁安淮】来迷惑人心。
可这香炉哪里知道,郁安淮天赋异禀,凭借着强大实力年仅六岁便被定为下任大祭司,震惊了整个白玉京修真界。
同年,前任祭司,也就是郁家主去世,死因成谜,郁安淮顺理成章登上大祭司之位。
自此,他成为白玉京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祭司。
他何曾落魄如斯!
白落烟把握十足,她提起刀翻窗而入,直奔那【小郁安淮】而去。
“哎……稍安勿躁啊。”却不防后领子被郁安淮扯住了。
白落烟被他扯得生生顿住步子,挣扎道:“别闹,没时间了!反正是幻境,先攮他一刀再说!”
郁安淮一阵失语:“……”
他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是在缓解尴尬,轻声道:“若我说,那好像……还真是我呢……”
“?”这一下白落烟立马停止了挣扎,转头望向他,“怎么可能?!”
“我自己是半点也不记得,只是听别人传的闲话。”郁安淮看上去也有些疑惑。
他解释道,语气却并不怎么笃定,“老乌龟说,我的神魂在神堕之战大受重创,无法与凡人三魂七魄相合,直到六岁多才算是苏醒。”
他嘴上说着自己,眼睛却一直在打量着屋子里的幼年白落烟:“在此之前,我是个无魂之人,生下来就不会哭,长大些更是不言不语,几乎可以算是任人摆布了。”
还没等白落烟理解他在说什么,一群十一二岁的孩童吵闹着从他们身边穿过,惊得蝶虫一阵乱飞,他们一转眼就冲进学堂里去了。
“傻子小白脸,大爷们赏你水喝!”带头的小男孩嘿嘿一笑,刻薄刺耳。他端着一碗水,脏兮兮不知道是什么。
白落烟蹙眉,她离得近,抻脖子一瞧,只见水里竟满是碎瓷片渣子!
她这一错眼的功夫,【小郁安淮】毫无还手之力,被这群坏孩子按住了,硬生生灌下那一碗带着碎瓷片的脏水。
所幸【小郁安淮】虽然没有魂魄,却还有些本能求生反应尚存,他双手乱挥竭力推拒,挣扎着往角落里躲。
那些瓷片未曾被他咽下去,只是割得满嘴是血。
“住手!”白落烟下意识呵止。可里面的人都像是听不见一样,依旧肆无忌惮欺负着这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
吧嗒。
一滴热意滴落在白落烟肩上,她心头一凉,下意识抹去,只见指尖赫然是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心头一阵不妙,白落烟忙向身侧看去,只见郁安淮唇上亦是绽出一道血线,殷红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缓缓流下,和那【小郁安淮】伤痕的位置都一般无二!
“你……”白落烟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握紧手里的菜刀,准备和那些欺负人的孩子拼了。
可她手腕却被郁安淮紧紧攥住了,她含着满腔怒火回头望去,却见郁安淮神色出奇的平静。
不知是心高气傲还是不想吓到她,他伸指抹了血迹,把残留的往肚子里吞,甚至还唇角一扬,笑了一下。
郁安淮的声音定定的沉沉的,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意思,令她渐渐放松下来。
“区区皮外伤无妨,我们不要打草惊蛇,好不好?”他温声劝道。
“你看,他们受伤,我们也会受同样的伤。”白落烟依旧不忿,声音微微发颤,“你现在不让我阻止,一会儿你会伤更重!”
“香炉现下只是取些过往之事来伤我们而已,这伤嘛,也太轻了些。”郁安淮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腕。
他从容道,“它费尽心思将我们拉入幻境,必定不是仅仅为了这种小事。现下不过只是些警告罢了。”
是了,这点小伤想必大祭司根本不在意,他又不是陆蒲霜那般脆弱。
白落烟喘匀了气,知道自己险些坏了事,讪讪道:“受伤的是你,可你怎么比我还冷静?我还以为你会一怒之下把那香炉爆掉呢。”
“你不是耳提面命,非要那女子活着吗?我又岂敢不从啊。”郁安淮叹口气,眉目生动起来。
他带了些做作的委屈,道,“我破这幻境轻而易举,只需顺着烟气把它烧掉即可。可那香炉与女子神魂……我却不能保证什么。”
竟是这样的两难选择。
白落烟绞紧了衣袖,一边是可怜的女子,一边是好心帮忙被卷入其中的郁安淮,她哪个都不想伤害。
“没什么可犹豫的。”郁安淮淡淡笑道,“去吧,做你该做的。”
“在此之前,我会为你忍耐的。”
白落烟瞳孔微颤,一时间心头酸涩不知如何回应,于是她逃一样转头望向混乱的中心,轻轻反握了一下他的手。
笑闹声渐渐低下来,一个小女孩飞扬跋扈的声音响起来:“真好玩!我瞧这小子没吃饱呢,再赏他几片吧!”
“高公子,不会……不会喝出人命吧……”一个胆小的躲在后面小声劝道。
“怕什么,有宋家罩着你呢,我姑姑可是大祭司的夫人!”那小女孩满不在乎插嘴道。
她嫌弃地看着【小郁安淮】,“我姑姑说,这小子命格大得很,将来许给我做郎君。呵,谁知道居然是个傻子!这种人活着也没用,若死了,那还是本小姐赏他个解脱呢!”
白落烟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小宋红娇】了,没想到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
她越想越不对劲……陈韫陆蒲霜都与他们一起入了幻境,按照常理,宋红娇也该跟他们一同进入这幻境才是。
这怎么半点人影都没见到?
这宋红娇可不是省油的灯,放着不管难保不会生出事端。
白落烟赶紧询问郁安淮:“宋红娇呢?”
“嗯?”郁安淮闻言一歪头,眨眨眼,与白落烟大眼瞪小眼,神情颇为无辜,显然他也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你不会也忘了吧?!”白落烟十分无语。
“无妨,不必惊慌,区区小事一算便知。”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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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神色间没怎么当回事,掐指便起卦,北斗七宿旋绕于指尖。
几息间,他便告诉白落烟,宋红娇根本没被吸进幻境来。
宋红娇用灯笼害他们,里面本就燃着迷魂之药。想要迷惑众人,但自己却不能中招,宋红娇自然是吃了解药的。
也是赶巧,这香炉以烟气为媒行迷魂之法,宋红娇此举歪打正着,竟然扛住了香炉的攻击。她现下人还晕着,不足为虑。
白落烟大为震惊,这话听着真不像是编的!要知道郁安淮来的时候早就错过了宋红娇灯笼迷魂那一出,他竟然算出来了!
“不是,你真会啊?!”白落烟一回想,适才瞧他指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也不像是编的。
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住啊,我还以为算卦的都是骗子呢。”
郁安淮,陆蒲霜,陈韫:“……”
陆蒲霜忙吓得半个身子扑进窗户,手舞足蹈去捂白落烟的嘴,小声说:“啊啊啊啊神剑妹妹这话万万不可!司淮大人是出名的神算呢。郁家先祖也是以此立身的。你这话简直是骂人家祖宗八辈没本事,实在骂太脏了!”
郁安淮染着笑影的眼睛一下冷如玄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淡淡地掠过陆蒲霜。
陆蒲霜腿一软,从扒着的窗棂滑下来,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冷汗涔涔而下。
如水转瞬凝冰,屋内孩子们笑闹起哄不绝于耳,可郁安淮周遭静得虫鸣都听不得。
姜还是老的辣,陈韫反应极快,也跟着跪倒在地,骂陆蒲霜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神剑做事!还敢碰神剑大人的神体!”
她提点道:“还不快给神剑大人赔罪!”
陆蒲霜恍然大悟,白了脸,忙不迭叩头赔罪。
郁安淮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他唇上含着些残存的血迹,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着手指。
他似是在掐算,也似乎仅仅只是无聊之举,令人捉摸不透。
白落烟干着急,现在哪里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才不信郁安淮能认凡人当祖宗,更别说在乎祖宗的威信了。
他只是觉得白落烟应该与他自己地位相同,而陆蒲霜冒犯她了。
可她白落烟根本不在乎这些!
但是,如今她哪里还敢求情半个字?!上次灵犀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
古神殿使者和白落烟大气也不敢出,四人就如此僵持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能间或听见一声郁安淮喉头一滚咽下残血的声音。
咽下残血的声音……对!白落烟忽然福至心灵。
她忙掏出怀里的帕子,用尽全力装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去沾郁安淮唇上的血迹:“阿淮,怎么样,很疼吧?”
“好痛。”郁安淮果然上钩,无暇和陈韫母女计较,他蹙眉,身子一歪就往白落烟怀里倒去。
白落烟哪里料到这一出,这一下被砸得菜刀险些脱手,手忙脚乱接住他,咬牙切齿道:“……你少装了,你刚还说可以忍耐的!给我起来!”
“我哪里都痛。”郁安淮翻脸比翻书还快,下颌在她肩上蹭了蹭,刻意撒娇道:“我流了好多血,你要对我负责。你若推开我,我就晕倒在地,死给你看。”
白落烟:“……”
真是造孽啊!!!
她觉得尴尬得很,依旧悄悄往外推他。
郁安淮声音低低的,有些餍足地低喃:“小枝来猜猜看……我会带谁一起走呢?”
白落烟一僵,寒气从背脊直窜上天灵盖。
12. 永不妥协
四人在这厢僵持着,眼看【小郁安淮】又要遭殃,屋子里一直旁观的【小白落烟】终于是忍不得了。
“姓高的,你欺负弱小欺负上瘾了是吧?!”【小白落烟】上前猛地推开起哄的小孩,又瘦又小的身子挡在【小郁安淮】面前,怒道。
“古神殿挑了他没挑你,下了你的面子,对不对?我告诉你,没有郁安淮,也有张安淮,王安淮。你高少爷还能挨个去找事不成!有那时间,不如多精进精进自己的能耐!”
【小白落烟】声音稚气,说出的话却很合现下白落烟的性子,一如既往的直白又难听。
【小高少爷】养尊处优,素来是人人捧着,何尝有人敢当面这样和他说话?
他挂不住面子,当即恼羞成怒,狠狠一拳砸在【小白落烟】头上,骂道:“臭娘们,你找死!”
【小高少爷】已经十一二岁了,比六岁的白落烟高出半个身子。【小白落烟】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当时便没了动静。
“嘶……”【小白落烟】受伤的同时,白落烟自己只觉一阵剧痛。
白落烟脑袋里仿佛闷雷炸响,再顾不得怀里发癫的郁安淮,眼前一黑便朝地上栽去。
郁安淮见她如此情状,也顾不得装腔作势,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把她捞进怀中,“小枝!”
白落烟在昏眩中摇摇手,这次换她来阻止郁安淮,不让他妄动了。
她没敢说的是,经历了如此一遭,她其实反倒松了一大口气。
若是让她来选,到底是想和喜怒不定杀伐果决的郁安淮打交道,还是直接给她脑袋一拳,她肯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郁安淮着实是太难缠了些!
她趁机捂住郁安淮的嘴不让他说一句话,示意他关注局势变化。
那边【小白落烟】倒了地,一直缩在她身后的的【小欧冶如槿】不知怎的竟忽然生出了些勇气。她身子发抖,却仍上前几步,勇敢地挡在【小白落烟】的面前。
【小高少爷】见了【小欧冶如槿】的样貌,登时一呆,连生气也忘了。他弯下身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玩味道:“哟,哪里来的小美人啊?怎么,你也是瞧上了那废物小白脸?”
这话一出,【小宋红娇】倒是急了。她仗着家世背景本看不上【小郁安淮】,但哪里容得下旁人和她争抢?她冷笑着狠狠揪住【小欧冶如槿】的头发,恶声恶气道:“哎呦,小蹄子才多大,就知道抢男人了?!”
这一扯之下,【小欧冶如槿】的面容再遮掩不住,完全显露在众人面前。她美得如出水芙蕖一般清冽,因着疼痛眉头微蹙,更是我见犹怜。
“这破地方竟还藏着如此美人……”【小高少爷】看到了【小欧冶如槿】的正脸眼睛都直了,他眼珠都不错地盯着【小欧冶如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可真漂亮!不如跟了我吧,我高家也不差郁家什么。”
“不……不要……求你了……”【小欧冶如槿】被他那副贪婪丑陋的样子吓坏了,连忙推拒。
一旁的小喽啰哪里容得下【小高少爷】被下了面子,纷纷跳出来在【小高少爷】面前献媚。
“不知好歹!能当高公子的妾室是你的福分!”
“就是就是!”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都闭嘴!学着点,这可是美人争宠的小心思,听过欲拒还应没有?我爹的女人都这样呢。”【小高少爷】根本不在乎她的拒绝,吩咐旁边的喽啰道,“直接带走。”
听了这话,一边的小孩们骤然发出哄笑声,纷纷说幸亏跟着高公子,不然哪能长这种见识?
他们粗鲁地拉扯着【小欧冶如槿】,要硬生生把她抢回高家去。
“我看……谁敢!”
说时迟那时快,晕倒在地的【小白落烟】忽然暴起,她额头上的血顺着脸流下来,状如索命的厉鬼。
她抄起桌子上的砚台,跳起来猛地砸在了【小高公子】的头上!
“给我抓住她!”【小宋红娇】哪里能让【小高公子】受伤,她惊怒交杂,人踉跄往后退,却指挥着小喽啰,让他们先上。
【小白落烟】以一敌众毫不畏惧,她轻蔑一笑,骑在【小高公子】背上,举起砚台,又一下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
“都怪你们,是你们刚才吼太大声,吓到我了,砚台没拿稳。”【小白落烟】轻轻一笑,“这位小姐,这一下可是你害高少爷挨的。”
她又举起烟台,点名如催命:“我看谁还想害高少爷再挨一下?是你吗?陈少爷?还是你……周少爷?”
被点名的几个小喽啰们僵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顶这个罪名。
“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散开,放我们走?”【小白落烟】挟持着昏迷的【小高少爷】,在地上拖行。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个六岁的孩童竟然可以拖动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两边就这样僵持住了。【小高少爷】敢乱动,【小白落烟】就狠狠补一下,旁人敢过来,她再狠狠敲一下,直到他再没什么动静为止。
“让她们走!”【小宋红娇】咬牙切齿,满脸不忿,但只得放她们离开,“白落烟,你等着!”
……
【小白落烟】拉着【小欧冶如槿】和【小郁安淮】一路狂奔,直到跑到一条小溪边才停了下来。
溪水潺潺,静静守望着三个狼狈的孩子。
【小白落烟】见没人追来,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
她哎呦一声,失了力气一般坐倒下来,这才有心思去清洗额头的伤口。
【小郁安淮】依旧木然站着不说话,满身狼狈也不管不顾。
等【小白落烟】清理好自己的烂摊子,见此实在是看不过眼,又把他拉过来清洗了一番。
【小欧冶如槿】跑得气喘吁吁,十分局促地站在她身旁,双手在袖中攥来攥去。
过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救我,你后悔了吗?”
“没有。”【小白落烟】正掰开【小郁安淮】的嘴巴,忙着冲洗。
她头也没抬:“你不用谢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做派。今日如果是别人被欺负,我也会出手的。”
【小欧冶如槿】神色黯然了一下,“我知道的。但是,在我眼里,你就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她小心翼翼从袖中拿出一个被攥得发烫的小香球,递给【小白落烟】。
那是个纯金打造的香球,小巧但是十分精致,上面雕刻着狻猊的图样。
这东西虽小,然而只一现世便见得宝气冲天,实在非同小可。
正是与那火狻猊香炉一般无二!
“这……是个小香球,我亲自铸造的,里面装着我自己的气运。”【小欧冶如槿】眼里满是心疼之色,“我……我把我的气运都给你,这样……你就会好过一点了吧。”
“你好厉害啊!”【小白落烟】接过来,好奇地把玩片刻,但最后仍一口回绝道,“谢过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要。”
“为什么?”【小欧冶如槿】满脸疑惑,显然是十分意外,“这可是万金也难求的呀!”
【小白落烟】大叹一口气,问道:“到底多有气运,才算是真正的幸运?”
“是出门不摔跤了,还是要灵脉超绝?是要不那么倒霉了,还是要发大财?是要问鼎灵修之巅,还是要长生不老?”
“若沉溺于此,何时才是尽头?”
【小白落烟】把香球放回【小欧冶如槿】的手心里,笑道:“别再拿给我了,我怕我总有一天会禁不住诱惑,沉迷其中,铸成大错。大是大非之上,永远不能妥协。”
【小欧冶如槿】怔怔望着她半晌,忽然了悟,道,“……原来竟是如此”
“我爹早年便被抓去铸灵器,前几日,我娘也被抓走了……她也对我说,永远不要妥协。有些事,一旦妥协,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小欧冶如槿】垂下眼眸,黯然神伤。
她抿嘴一笑,眼里光芒闪烁,道:“我初时不明白,现下听你一番话,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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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明白此中深意。”
【小欧冶如槿】怔怔站了一会儿,神色忽然一变。
她像是遭遇了极大的痛苦,挣扎着去抓白落烟的手,像是在抓属于她的救命稻草一般。
“白落烟,无论何等困境,我们都会一起面对……我们永不妥协!”
“别怕,我会永远守护你,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的……”【小白落烟】拉住她的手。
然而,【小白落烟】笑着笑着,五官随着烟气流动而扭曲模糊,幻化成那火狻猊小女娃的样子!
她紧紧把【小欧冶如槿】抱在怀里,仿佛守护珍宝的猛兽,挑衅般朝白落烟恶意一笑。
……
“如槿……怎么会是你呢……你怎么会在高家呢?”白落烟震撼无以复加,顾不得理会火狻猊小娃娃的挑衅。
她好像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低声喃喃,“……我不是,救下你了吗……”
“后来发生了什么?”郁安淮眸色微敛,问道。
白落烟苦笑,无法言说的痛楚溢出心脏,“后来……后来有什么好说的?这白玉京是什么腌臜样,大祭司不清楚吗?”
后面,她因为得罪了高家,险些被溺死,灵犀救了她。
白落烟的父亲几乎是跑断了腿去求人,才帮她摆平了这些,代价是她被从学堂赶出去了。
欧冶如槿为了避祸,也回了家。
白落烟为了不牵连她,二人约定不再往来,各自在自己家藏身,等待时机再相见。
可谁曾想,再相见净是这般模样。
白落烟心头一阵绞痛,几乎无法呼吸:“可她怎么会出现在高家?为什么?!”
郁安淮无法面对满是痛楚的目光,他侧开头,没有回答。
白落烟转头望向郁安淮,声音发着颤:“你能掐会算,你早就知道真相,但你根本不在意如槿的命!”
郁安淮垂下眼,长长睫羽的阴影覆在紫色眼瞳上,让人看不清情绪。
他的嗓音带着浅浅一丝疲惫:“白玉京悬案多如牛毛,难道事事都要我来耗散灵脉亲自掐算吗?小枝,你冷静一点。”
白落烟冷笑一声,并不买账,狠狠偏开头。
郁安淮轻轻叹口气,目光扫向陈韫。
陈韫了然,当即开口为郁安淮开脱道:“神剑大人,这也并非是大祭司的疏忽。卜卦并非是直接告知真相,而是要取象推演。若如这香炉所言,欧冶如槿多半是被强抢而来,那么她便没有文书,也未曾记录在册。”
“也就是说,没人知道高家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如此,即便起卦,所取之象也极易被她误导。莫说是大祭司,便是更精于此道的古神殿大巫觋,也没想到有人还在高家幸存。”
陈韫温声劝慰,“属下以为,现下当务之急,是在欧冶如槿油尽灯枯之前把她带出去,而非在此苛责司淮大人,请神剑大人明断。”
连陈韫都如此说,白落烟听到耳中更是心灰意冷,她嗤笑,说出的话锋锐如刀。
“好啊,顾全大局的话都让你们说了,我若敢有什么旁的意见,那岂不是我不识大体了。”
欧冶如槿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她白落烟的呢,她自己不也差一点就消失在冰冷的水底?
到底还有多少连名字都不知晓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白落烟满心激愤,道:“找剑修找得那样声势浩大,轮到我们就力有不逮?我们凡俗草民的小命,在你们眼里,不过只是个无理取闹的笑话罢了。”
此话一出,本有些缓和的空气又是一阵停滞。
郁安淮没有回答,反而低低笑了,“这便对了,你应牢牢记住此刻之恨。”
他轻轻闭了闭眼,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紫色眼瞳里焰火明灭一瞬,然后肆无忌惮将她吞没:“这笔帐,我和整个白玉京,都等你慢慢来讨。”
白落烟蹙眉,猝不及防被他在眉心弹了轻轻一记。
郁安淮笑道:“只是现下嘛,你还欠些火候。”
13. 非死不得出
“你……”白落烟拂开他的手,下意识就要反驳。
但周遭热浪灼灼,风带着火焰的气息,连呼吸都被烧得生疼,白落烟一时间窒住了。
“我……我觉得……火候……不能再多了……”陆蒲霜瑟缩成一团,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她满头细密的汗珠,鬓发湿透了,已经强忍着痛苦不知多久了。
陆蒲霜紧紧闭着眼,有几分视死如归般喊道:“诸位大人有没有觉得,越来越热了!”
郁安淮微露疑色,显然是没有察觉半分异样,但白落烟和陈韫不约而言点了头。
白落烟用力揉了揉发烫的脸,她其实早就感觉到了,但她还以为是被气的……
看这情形,这香炉是想把他们烧死在幻境里。
再拖不得了!
白落烟走到小女娃娃身边,屈膝与她平视。这感觉十分古怪,对面是自己年幼的脸,里面却安放着另一个灵魂。
她缓声道:“香炉,我们谈个条件吧。”
“不谈!你以前救过她不假,我也灭了那灯笼迷香救了你一次,我们扯平了!”小娃娃满面不服气,“可你没有护好她,我不相信你!”
白落烟回想片刻,一阵无语:“你当时快把我们吓晕了……我们哪里知道你是好意?”
当时三人都以为小姑娘是恶意驱逐她们,谁知道是为了救她们啊。
“那是你蠢!”小娃娃叉着腰,气鼓鼓骂道,显然还在生气。
她怀里【小欧冶如槿】面白如纸,唇瓣干枯毫无血色,惹得白落烟又是一阵心疼。
她强迫自己不流露出什么心疼的情绪来,道:“之前那下马威,无非警告我们,你有伤害我们的能力。”
“但我们不吃这一套。”
白落烟抬起手一指郁安淮,狐假虎威道:“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哥哥了吗?”
她又指着自己的额头,道:“你害我受伤,他可生气了。你若不知好歹,我现在就让他烧了你这香炉。”
白落烟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威胁小香炉道:“到时候,我们毫发无损,你与如槿同归于尽吧!”
“你果然不是她的真朋友!”小娃娃暴怒,若非抱着如槿,她非得气得跳起来不可,狻猊凶象再她脸上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喊什么,我们不是没做吗?”白落烟不慌不忙。
“我们之所以任由你摆布,只因不想如槿受伤,这是我们的诚意。我们要带走如槿,找到剑修,洗清她的冤屈。”
“我才不信!你们都是坏……”小娃娃怒骂道,可她话说到一半却忽然皱皱眉,顿了一顿。
她忽然变了脸,狡黠一笑,道:“等等,我答应了!我有好东西,只给你一个人看,来不来?”
白落烟再笨也不至于被个小孩心智的器灵骗。
她淡淡道:“这是个陷阱吧。”
“你猜呀?”那小娃娃叉腰,装腔作势,“机会只有一次,本君给你些时间考虑。”
说罢,她便留下一团小狻猊模样的烟气,与【小欧冶如槿】一并化作淡淡云烟。
可那团小狻猊几息之间竟慢慢开始变小,白落烟忙双手接住它。
“消散之前吃下去,它会带你来见我。”
小娃娃的声音响在识海里,幻相散尽,只留下【小郁安淮】还呆呆坐在原地。
不得不说,郁安淮得了他舞姬娘亲的好处,皮囊实在是上上品。奈何这内里的三魂七魄嘛,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此时此刻,【小郁安淮】嘴里还含着溪水,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再配上那张茫然无辜的小脸,实在是讨人喜爱。
白落烟心下一软,引他将水吐出来,用帕子帮他把身上的水痕都擦得干干净净。
“啧……”身后忽然传来郁安淮不满的轻哼。
白落烟低头,定睛一看,只见【小郁安淮】不知是被什么吸引了,正牵着白落烟的衣角不放。
她一阵无语,对郁安淮说:“现在小孩子们共过患难,也算是交到朋友了,你该为他开心才是。”
“朋友?”郁安淮眸子轻轻一眯,笑道,“若小枝知道,他的内里藏着我这样不堪的灵魂,还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郁安淮总是问这种话,他明知她被迫做他的未婚妻,在强权威压下多有恐惧与不安。
当她的情绪只为他一人牵动的时候,不管带给他的是痛苦还是欢愉,他都会十分的享受。
太恶劣了。
白落烟不惯他,反问道,“若我不是神剑,那一日是不是就死祭台上了?”
郁安淮淡紫色的眸子忽然暗淡下去:“因了那件事,你一直很讨厌我。”
“杀过我的人太多了,你真算不上最特殊的那个。”白落烟一边安顿着【小郁安淮】,一边淡淡道,“这么多人,我讨厌得过来吗?”
郁安淮沉默片刻,他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他从袖中拿出几张黄纸,蘸上自己唇边的血,笔走龙蛇。
郁安淮周身灵脉流转,紫光明暗没入纸张,显然是放了真东西进去。
他连画数张,递与白落烟,道:“算是替我自己,也替这废物小白脸赔个不是。”
白落烟:“……”
什么废物小白脸,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白落烟接过粗略一打量,那竟是极为珍贵的疾风追电符。
这个符箓极为霸道,也异常耗人灵脉元神,放眼整个白玉京也没有几个大能可以画好。
风来电至,摧枯拉朽,寸草不生。若再以大祭司的灵血为引,威力更甚三分。
白落烟讶然,没想到郁安淮居然用这样贵重的东西来补偿她。
她正欲妥善收好,忽见符箓下面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只有潇潇洒洒五个大字。
“交个朋友吧”
白落烟:“?”
两个人已然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妇了,怎么连“成年的他和年幼的他能先和她做朋友”这样的小事也要争抢啊?
郁安淮真是心眼小得离谱。
白落烟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实在不愿再和【小郁安淮】相处下去,不然那位大的不知道又要发什么疯。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有个明知是计也必须要闯的地方。
狻猊烟气正缓缓散去,已然所剩无几,她懒得和郁安淮拉扯,逃似地吞下了那烟气。
天地陡然变换,眼前的镜花水月破碎如烟,又幻化出另一重境来。
白落烟正立在幽深的地宫石室里,几个凶神恶煞的家奴拖着欧冶如槿走进来,铁链与砖石擦出毛骨悚然的声响。
欧冶如槿像个破麻袋一般被他们丢到一位年长的仆从面前。
那女人满脸横肉,骂道:“还敢跑!看我这次不打死你!”
鞭子如雨点一样落在欧冶如槿身上,她衣衫破碎,血痕在骨瘦如柴的身子上一道道绽开。
“哎……您消消气。过两日就是良辰,大少爷若看见这副模样,兴致都要没了。若是怪罪下来……”一名衣着体面的年轻仆人劝道。
那老妇犹不解气,又狠狠抽了几鞭,这才吩咐道,“把她锁起来,关回地宫里面去,严加看管!”
她怒气未消,用手中鞭子挨个点过那群战战兢兢的下人,“谁若是敢再让她跑了,误了少爷的大事,仔细了你们的皮!”
众仆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白落烟知道这是幻觉,但仍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欧冶如槿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像是死了一般。
但白落烟却看到她其实是清醒的,她微微睁着眸子,神色麻木,仿佛把三魂七魄封存进了某个隐秘的角落里,这样就不会痛,不会受伤了。
她被高家押解进入了地宫深处,关进了那个暗门中。
白落烟无力改变过去,于是便跟着她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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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虚虚握着如槿的手,自欺欺人一般地想,或许这样,如槿会好受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急也不缓,不似仆从奔忙,倒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随着一道光的透入,黑暗被渐渐驱散,光亮争先恐后涌进至暗之地。
一个青年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那青年的站姿十分懒散,斜斜抱着一柄剑。可等他看清了欧冶如槿的境况,面色一肃,竟郑重了几分。
他神色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亵渎之意,随手解下外袍,轻轻覆在欧冶如槿的身上,全了她几分体面。
然后,他躬身,对着狼狈不堪的欧冶如槿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节,沉声道:“铸剑师。”
欧冶如槿裹紧衣服,气若游丝道:“你……是谁……?”
“某乃剑修卫让,应铸剑师信物所召,助你脱困。”卫让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火狻猊香球递过来,这香球却与白落烟先前所见极为不同,它通身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一个被人遗弃的装饰品。
然而,当欧冶如槿接过,血色渗入其中,那香球就仿佛认主一般,顷刻间光芒大盛,火狻猊纹样立时间便鲜活起来。
欧冶如槿眼神依旧呆滞,她似乎不明白,“铸剑师……信物?”
“随我走吧,到没有灵修的地方去。”卫让劝说,“你是万人敬仰的铸剑师,不该在此受辱。”
“我走不得。”欧冶如槿惨然一笑,她扯开衣领,只见肩膀上赫然烙着一个狰狞的血印。
血契!
卫让避开视线,疑惑道:“这是?”
“血契,非死不得脱。”欧冶如槿绝望道,“高家……会追我到天涯海角的。”
“若我还你自由,您可愿意随我离开?”卫让微微蹙眉,问道。
欧冶如槿点点头,“自然。但可惜……非死不得解。”
“啧,麻烦死了……”卫让耸耸肩,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
欧冶如槿似乎根本不指望谁能救她,她没有期盼,便对卫让的离去没有任何的失望。
她已是强弩之末,合上眼,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白落烟轻轻抚过她消瘦的不成样子的脸,心疼得眼泪往肚子里吞,如槿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这样新旧交杂的一身伤,她一定是逃跑了一次又一次,可每次都被人抓了回来。
她该多绝望啊。
“小枝……”忽然,欧冶如槿不知梦到了什么,泪顺着她的眼角落下来。
白落烟指尖一颤,再忍不住痛意,也随着她泪流满面。
一个荒唐的想法涌出来,白落烟想,若是剑修卫让真的能带她远走高飞就好了。
可惜……没人能救她。
惨叫声骤然传来,白落烟听得外面一阵混乱,她忙吸吸鼻子,凝神细听。
一阵黏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那卫让折身而回。
“铸剑师,你自由了。”
欧冶如槿朦朦胧胧睁开眼,她惨叫一声,仓皇向后退去。
只见卫让满身血污,可他的神情依然自然,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他的手上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头颅,鲜血一路从石室外淋漓而入,留下一串血脚印。
他将手中头颅信手一抛,又接住,然后蹲下身子,如献宝一般将头颅递到欧冶如槿面前。
那赫然是死不瞑目的高少爷!
他的面容狰狞可怕,一双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满眼红丝,永远停留在惨叫的那一刻。
白落烟喉头仿佛被人扼住一般,什么也说不出。
“非死不得出……若要解,死哪边不都一样?”卫让拖着腔调,慵懒又随意,“你放心,我把那群碍事的人都杀光了。”
“铸剑师,这个见面礼,你可还满意?”
14. 剑修卫让
欧冶如槿先前已经不知被高家折磨了多久,哪里再禁得住这样的惊吓。她倒吸一口气,眼睛一翻,彻彻底底晕过去了。
她呼吸又轻又浅,如濒死之蝶轻轻翕动双翼。若不是白落烟知道她活着,恐怕会误以为她不在了。
卫让也是吓了一大跳,他忙伸手去探欧冶如槿的颈部脉络,而后才大松一口气。
“哎……”卫让摇摇头,不知地多少次叹气,有几分伯牙不见子期,曲高和寡的惋惜。又好像是带着重礼登门,但并未宾主尽欢的败兴。
他把剑挂回腰上,轻松把欧冶如槿扛到肩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慢悠悠往地宫外走。
白落烟默默跟在他身后,出石室的路上,不出意料见了满墙满地皆是喷溅的鲜红,和遍地横陈的尸体。那几个奉命看守欧冶如槿的恶仆,如今再没有嚣张模样,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颈子上一条刺目的血线。
白落烟重重叹口气,人死如灯灭,这一世善也好恶也罢,就此仓促结束了。
此时的高家一片死寂,如她与古神殿使者一起探访之时一般无二。这里已然没一个活物,连兽叫虫鸣都没有,说是鸡犬不留也不为过。
卫让却对阴森的气氛浑然不觉,他依然信步闲庭一般往院子深处慢慢走。
他走马观花,对满地狼藉东看一眼西看一眼,像是在逛自己宅子的后花园一般。
白落烟心底发寒,他的修为如此境界,理应可以用剑气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他并没有。
卫让有恃无恐,旁若无人般重回杀戮现场,分明是打算在走之前,再重新欣赏一次自己的满意作品。
没走多远,刚走到湖边桥上,欧冶如槿在颠簸中猛地醒来了。
她发疯一样挣扎,像一只发疯的猫,双手乱抓,尖锐的指甲在卫让脸上和脖子上划出几道长长血痕,触目惊心。
“哎,你……”卫让吃痛,但并未反击,显然是怕再给她添些新伤。他忙把欧冶如槿放到地上,一番混乱之中自己脸上脖子上倒是被她抓花了不少。
卫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嘶一声,气笑了,“小姑奶奶,别看我副这德行,但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这般无理取闹,叫我妻儿见了,定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也有妻儿?那你怎么还这样……滥杀无辜……又怎能……怎能说是为了我才做如此恶行!”欧冶如槿瑟缩着往栏杆上靠去,指尖发抖。她又惧又矛盾,整个人都要碎了。
“我都说了我是个剑修啊,我哪里修习过怎么解灵咒?”卫让闻言用手背蹭蹭鼻子,没有对杀戮的悔恨,只有学艺不精的尴尬,“你这也太为难我了。”
他耸肩摊手,道:“再者说,我又不知道谁与你立的血契。这大半夜,我哪有功夫一个一个去查问?便是问了,他们也不一定讲真话啊。”
白落烟哑然,不得不说这卫让虽然残暴,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若真是查问,那不仅打草惊蛇,还未必问出什么真话。
“我不去,你也不是好人!我宁可死,也不给你铸剑!”欧冶如槿仍然十分坚持,纵然害怕,也不屈服。
“啧,我说小姑奶奶,你怎的如此不知变通?”卫让不耐烦地咂咂舌,“我赶时间,算我求你行不行?”
“多说无用,你杀了我吧!”欧冶如槿紧紧抱住身子发着抖,不知是害怕卫让还是高家,她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
白落烟听了半晌,已然明白了大半,心头五味交杂。
事情有些不妙。
如槿虽说并非是蓄意为之,可与卫让的纠葛到底给高家带来了灭门之祸。
白玉京律令满是严刑峻法,哪里管你是无心还是有意?此事又涉及剑修与世家望族,为她脱罪谈何容易?
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白落烟小腿上忽地一紧。
白落烟低头,只见几丝水草顺着池塘攀上她的腿,密密匝匝绕在她的脚踝上,想要将她无声无息拽进水里去。
儿时这件事白落烟此生都忘不掉。
这不知好歹的蠢货香炉!!都什么时候了,还偷偷摸摸耍花招!她几乎咬碎了牙,心里狠狠骂道。
水草骤然拉紧,白落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有所防备,十指紧紧抓住了亭栏。
可她凡人血肉之躯哪里抵得过有灵力加持的水草,指甲在木栏杆上抓出了血也没有抓住,腰简直要被这股巨力扯断了。
那些水草像是有生命一般,缠着她一寸一寸往湖的方向拖去。
白落烟拼命挣扎,手指在地上拖出十条残碎的血线。
神女姐姐快看看我啊!!你的剑要死了!!!
她心里喊完这句话,才猛地意识到神女也陨落了,不知在凡世哪一处,于是只好换一个求。
菜刀啊!显个灵吧!求求你了!!!
就在她马上就要被拖进水中的时候,青年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响在背后。
“你这是得罪人了啊?怎么被人追进幻境来杀。”
白落烟狼狈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见了另一个卫让!
一道如落虹般的剑光拂过,作恶的水草便被搅得稀碎。
白落连滚带爬挪到亭子里,大口大口喘息,心底却凉透了。
要知道,若非本尊在场,香炉里的幻相根本无法回应外来的闯入者,就如同她无法阻止【小高少爷】欺负【小郁安淮】一样。
可这新出现的卫让却能感知到她,并出手相救,只能说明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剑修卫让真的来了!
而控制水草的人,也非幻境所生,而是真真正正外来的杀机!
白落烟心底一沉,这时候才明白那香炉为何独独引她过来。
它是想借别人的手除掉她,代替她,成为欧冶如槿最好的朋友【白落烟】!
短暂的平静转瞬即逝,湖面如沸水翻腾,铺天盖地的水草裹着泥浆和湖水朝着他们裹挟而来。
卫让叹口气:“哎……麻烦死了……”
他不情不愿道:“灵修果然没有一个无辜之人,尽是些躲在暗处耍阴招的老鼠,都死了才干净。”
白落烟:“?”
卫让再叹口气,拔剑迎了上去。
白落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依稀看见他随着剑光掠过,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不断挣扎的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吓破了胆:“别杀我!我是听令行事!”
“软骨头。”卫让面无表情,干净利落地给了他一剑,然后便将尸首踹进了湖里。
本尊和幻相给人的压迫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白落烟盘算着趁乱快跑,可她不争气的双腿根本吃不上什么力气。
她不肯坐以待毙,不得不以手肘撑地,一点一点向外爬。
卫让低头见她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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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一回头才见她已经爬出好远。
他难以置信,道:“哎?你跑什么啊……费这么大劲,不累得慌?”
他握着滴血的剑,走向白落烟,杀气未退。
生死一刻,白落烟突然想起,她怀里还放着郁安淮送的疾风追电符箓!
如今她手上受伤有血,正好能引发符箓,这正是天赐良机!
白落烟的动作从来没有这样快过,她孤注一掷,电光火石间掏出符箓朝着卫让甩出。
出乎她意料的是,卫让平平淡淡抬手,平平淡淡地接住了那张符箓。
外面天光正好,风没来,电也不至,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落烟几乎一口老血吐出来,难道郁安淮送她的符箓是假的?!
她绝望地等着卫让一剑斩落,却见他露出了一个迷惑至极的表情。
卫让挠挠头,蹲下身,把符箓递还给她:“可以。”
“?”白落烟下意识接了过,心底突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卫让继续懒洋洋道:“交个朋友也无妨,只是……这用血写……白玉京的姑娘,对自己下手都如此不留情面么?”
白落烟:“???”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那符咒,只见她刚才扔出去的并不是传说中的疾风追电符,而是郁安淮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交个朋友吧。
白落烟:“……”
郁!安!淮!
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回去揍他一顿。怎么一沾上这个人的事情就这么奇怪啊!
她打个哈哈准备混过去,便听见卫让自我介绍道:“我叫卫让,是个剑修,请问姑娘芳名?”
这不似对如槿那般正式,或许是因为卫让没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
但这恰恰是白落烟想要的,她可不想引起剑修卫让的注意!
“李……小花。”她坐起身来,面不改色胡诌了个假名,顺势把符箓团成一团收进袖子里。
卫让仍未收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这样直白而探究的目光让白落烟感到非常不适。
他的语气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神色间十分认真:“我救了你,你得报答我。”
白落烟:“……”
啊这?
“剑修都是些如此直言快语之人吗?”白落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若是换做灵修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必定互相谦虚个十几回合,推拉一番。
救人的那一方会说我只是举手之劳,被救一方泫然欲泣,必须要重金相报。然后几番推拒之后,救人那一方被获救的那一方搞得“无可奈何”,再顺势应下。
这卫让倒是大有不同。
“自然。”卫让也笑。
白落烟点点头,该当如此,算起来这卫让已经救过她两次了,上一次还是在祭台上。
怪不得如槿被骗,这卫让虽然行事乖张,但性子慵懒直爽,至少比郁安淮那阴鸷可怕的性子值得信任。
若把他们放在一起,十之八九都会说,郁安淮才是那个坏人吧。
“你想要我如何报答你?”白落烟问道,“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银两自不必说,若是力所能及之事,我也不会回绝。”
卫让轻弹剑身,随着一声凤鸣般的轻吟,血污缓缓滑落在地,没有在雪亮的剑身留下一丝痕迹。
“我要郁安淮的狗命。”
15. 香炉破
这剑修的目的居然是郁安淮本人?
白落烟笑容突然消失,遮掩无用,这卫让是奔着她来的。
“你让我取郁安淮的命给你?”因着这话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是。”卫让淡淡答道,仿佛是吩咐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小事,“如今你是他未婚妻,日日在他身边,自然比我更加方便行事。”
荒谬啊。
白落烟一阵无语凝噎,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揉揉额角,“那对不住,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觉得我这废物能打得过大祭司?”
卫让笑容转寒,讥讽道:“所以,你身为剑修,竟要站在灵修那一边?”
又来了,又是剑修剑修剑修。
这卫让是不是瞎啊?
卫让其人剑眉星目,身形肩背舒展,他猿臂蜂腰,精壮矫捷。
他显然身经百战,周身气息如一把浴血之刃,一举一动都透着凌厉危险。
不似白玉京世家公子哥儿们强端起来的挺拔,相反,卫让非常懒散,总是不喜欢站直,似宝剑在鞘。
纵然如此,那杀伐之气也是旁人无法轻视,更模仿不来的。
可她白落烟哪有这些?
她圆脸个子也不高,更不要说气势了。说破大天她也就是个力气大点的凡人罢了。
她到底哪里看着像剑修啊。
“我真不是剑修,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一刀下去,我立马就死给你看。”白落烟无奈摊手。
卫让并不信,道,“说谎。难道你在神女大祭劈那一刀,竟是假的不成?”
白落烟一时语塞,她也没办法解释那一刀不是她自己劈的,而是被菜刀夺了舍啊。
此事涉及神女陨落,兹事体大,怎能与旁人讲。
卫让见她不语,也不急,轻柔地抚着他的剑:“你猜,我是如何寻到你的?”
白落烟沉默。
卫让自顾自说下去:“我此番便是随着剑意而来,是我的剑想见你。”
白落烟眼前一花,见卫让那柄古拙的长剑已然抵在了她的心口。
下一刻,长剑像是躁动一般震颤起来,发出阵阵龙吟。那声音苍凉渺远,似有猛兽的灵魂被囚于剑中,此刻正奋力挣脱囚牢。
凶兽的吼声迫得她大气也不管出。
“我的佩剑是上古神兵,名唤万仞,传言曾斩蛟龙。”卫让低声,手掌轻抚剑脊让它安静下来,“它随我十余年,斩杀强敌无数,我却从没见它如此躁动。”
“它很吵,一直催我过来。”
卫让目光转而落在白落烟身上,眯了眯眼,道:“方才见到你,我才知道它带我来,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
“你用纸团扔我的时候,杀气迸发,有无上剑意。如此精纯的剑意实属罕见,我不会看错。”
卫让的剑是一柄真正的凶戾之剑。
即使隔着衣服,白落烟依旧感到了煞气顺着剑尖刺入她的心口,那凉意让人汗毛倒竖。
她被卫让用剑指着,打不过逃不脱,根本不敢动。
白落烟只得温言劝说道:“壮士,你冷静些……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是……”
卫让却忽然打断她,道:“白玉京都在传,说你是神女的神剑剑灵,我原本不信……但看你未经修炼的样子,难不成你还真是天生剑灵?”
白落烟:“……”
白落烟僵硬地坐在地上,这辈子没那么无语过。剑灵显然更离谱了,她只是神剑转世罢了。
几番纠缠,卫让耐心终于消磨殆尽。
他出手卡住白落烟的脖子,猛地把她按倒在地。白落烟的后脑重重撞在了地面上,疼得她说不出来话。
“吵死了……懒得听你狡辩。”卫让单膝压在她腿上,提剑慢慢比划,剑尖从她喉咙拖到腹部,“是剑修还是剑灵,剖开来看看,一切就自当分明。”
我的皇天后土上尊娘娘!这卫让也是真有病啊!!!
那剑锋吹毛断发,她不敢空手去拦,只能徒劳地用袖子掩着手,去推那剑身。
卫让不为所动,他的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拖着长音道:“哎,放心……只是剖开看看,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轻笑一声,道:“你若是剑灵,没有血肉,是不会死的。但你若是剑修嘛……”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声音里骤然多了几分戾气,“那便有意思多了。你做灵修的走狗,我又怎么会让你死的这样痛快?”
白落烟瞳孔一缩,这卫让平时好端端的,怎么沾上灵修就变成个疯子!
趁着卫让说话,白落烟的手在袖子的遮掩下悄悄探进身前衣襟,摸到了那枚真的疾风追电符。
她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装出了满脸狂喜,看向卫让的身后,叫道:“郁安淮!你在等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郁安淮当然不在这里。白落烟只是在赌,赌郁安淮这个名字足够让卫让回头。
果然,卫让眉心一蹙,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
白落烟可没有天真到以为她的本事可以偷袭卫让。这样的高手,是不可能把后背毫无防备留给敌人的。
然而,卫让有防备,但幻境里的【卫让】却未必。
白落烟想,卫让出现得仓促,是否还没来得及经历她和郁安淮遭遇的下马威?
若是如此,那卫让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如果旁人伤害【卫让】,那他卫让本人同样也会受伤”这件事。
这便是现今她唯一的生门所在!
白落烟不敢冒险攻击卫让,她闪电般扬起手,将带血的符咒正甩在【卫让】的后心。
卫让发现被骗立刻转回身子,但已然是来不及了。
狂风卷地,亭台杨柳拔地而起,连池塘的水都被卷了起来,直冲霄汉。
白落烟被吹得狼狈滚出好远,抬头见乌云密布,雷霆撕裂虚空,几道银亮的闪电如银剑一般,骤然将【卫让】刺穿。
卫让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弯腰捂住心口,呕出一大口血。
幸好……这道符是真的……
白落烟松了口气,如此看来,卫让不死也要受重伤。
她扶着亭栏慢慢站起,受伤的两腿仍不听使唤,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外挪,想悄悄跑路。
“不是…你这叛徒不会以为,一张破纸条就能奈何得了我吧?”
白落烟悚然转身,见卫让手背一抹唇角的血,在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好整以暇地朝她走过来。
卫让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声音却沉下来,他垂眸拂过剑身。
下一刻,她绝望地看见卫让抬手,向她挥出一剑。雪亮的剑光面前,天地都黯然失色了几分,森然杀意扑面而来。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空间陡然一阵烟气翻滚。
枯瘦如柴的欧冶如槿手持香球,挡在白落烟的面前!
这一切不过一息之间,卫让竟不顾剑意反噬,强收剑气。
他倒退几步,以剑撑地稳住身形,脸色骤然苍白如纸,眼底怒火翻滚,神色不再轻松。
“又是你,铸剑师!”
白落烟怔住,没想到铸剑师对卫让来说竟如此重要,他宁可自伤,也不愿意伤害如槿。
欧冶如槿没有回答,她重新夺回了主动权,掌控了香炉的力量。烟气弥漫之下,郁安淮等人也随之被传送到了这幻境里来。
见郁安淮赶到,卫让丝毫不恋战。
他全身而退,临走丢下一句狠话:“很好,既然你拼死也要护着郁安淮,那下次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谁料郁安淮根本没有理会卫让逃到哪里去了,而是径直冲到了白落烟面前。
“小枝!”
得,又疯了。
白落烟心头一麻,对这疯劲熟悉又无奈。
不等郁安淮再开口,白落烟干脆利落一巴掌甩过去,直接打断他,不让他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
谁知郁安淮的眸子非但没有清明半分,反而更加晦暗混沌。
白落烟见状,赶紧又补了一巴掌。
郁安淮:“……”
白落烟心底还是有点虚,但本着不惹怒郁安淮的想法,硬着头皮问:“够吗?不够再来一下?”
郁安淮喉头滚动,把她拢进怀里抱住了。
郁安淮比她高出不少,几乎是整个人都覆在她身上,他抱得很紧很紧,额头深深埋在她的颈窝。
他低声道:“你竟然为了我,不惜与卫让搏命。没想到,我在你心里竟还是有些分量的。”
不知为何白落烟竟从里面听出了三分委屈和抱怨。
白落烟:“……”
啊?啊啊啊?
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瞎说啊!!
白落烟僵在那,猛然意识到郁安淮可能只听到了方才卫让说的那最后一句。
可那分明不是她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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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安淮和卫让的争斗纯属是狗咬狗,她才没想护着谁呢,更不要说拼上命去。
但这话她半点不敢说,现在也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
她拍拍郁安淮的背,敷衍道,“是是是,我们出去再说,正事要紧。”
白落烟安抚好发疯的郁安淮,转头对着旁边的欧冶如槿说,“如槿啊,既然你已经可以掌控香炉,就先放我们出去吧。”
然而,欧冶如槿凝望着她,神色肃然,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告别。见白落烟无恙,她一口气泄掉,转瞬间便又昏倒在地上,气息弱得好像就要消散了。
欧冶如槿再握不住那香炉,香炉坠地,又变成回小娃娃来。
小娃娃抱紧欧冶如槿,着急道:“如槿!怎么会这样?!”
白落烟怒火中烧,丢下郁安淮合身扑过去,怒道:“怎么会这样?你说怎么会这样!”
小娃娃再没有先前运筹帷幄的样子,神色慌乱不已,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在保护她……不让坏人欺负她!”
“你看着我!”白落烟怒极了,扳着小娃娃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凡人灵力低微者,不能辟谷,要吃饭喝水!你把她困在地底下,你以为是在保护她吗?她就要死了,你明白吗!”
小娃娃灵智有限,她根本没想到这一出,呆滞了片刻,神色转为懊悔,“那我现在就放你们出去!”
“早该如此!”白落烟冷哼。
烟气扭曲拉扯着虚空变幻,白落烟松口气,他们终于要回去了。这四周已经热得像炼丹炉,她半点也受不住了。
然而,烟气弥漫又散去,他们依旧还留在原地。
“坏了!”小娃娃脸色大变,大大的眸子开始蓄起泪水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本体被人封住了!”
白落烟脑海电光火石闪过那袭击她的黑衣人,他控制水草,和宋红娇的控制藤蔓的灵术路子一般无二。
刺客是宋家派来的!
“宋家!”白落烟心里咯噔一声。
既然他们从灯笼老伯便开始重重布局,又派人闯进来,显然外面有人接应。这香炉被封,多半是他们的手笔。
棋差一着啊!没想到,竟在宋红娇这个阴沟里翻了船!
“那如槿怎么办!”白落烟失声,她有些崩溃,欧冶如槿等不得了!
谁料这小娃娃比白落烟更崩溃,她哇哇大哭,尖声喊道:“我搞砸了!我害了姐姐!我……我也是个坏人了!”
随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天地骤然巨变,四周幻境如水镜乍破,日崩月碎,亭台楼阁尽皆陷落,连天空和大地都消失了。
众人浮在虚空烟气中,闪着金光的火狻猊香炉壁远远环绕着他们,显然他们正立在香炉的中心。
轰!!!
下一刻,香球巨震,地动山摇,白落烟被晃得一个趔趄,一头撞进郁安淮的怀里,被他拦腰抱起来。
白落烟又惊又怒,不想和他胡闹,却又挣不开。
这个郁安淮!根本不管事态轻重缓急,左右只顾着自己那点事,完全不顾旁人的死活!
不多时,香炉破裂,炉壁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那耀眼的金光也随之溃散,四周露出他们之前所处的石室来。
等到晃动止歇,金光尽数散去,香球黯淡如凡物,摔落在地。
小娃娃眷恋地朝着欧冶如槿望去最后一眼,散作一缕尘烟,缓缓消弭,只留下断断续续的余音。
“白落烟……替我保护好她……求你了……”
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不!不要!!等等!”白落烟心中大骇,根本没料到这小狻猊的爱恨如此极端。
她竟不惜自毁来保护欧冶如槿!
白落烟被郁安淮抱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小娃娃一点点消散。她伸长胳膊,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想要留住哪怕一点点的烟气残影。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尘烟散尽,只余下一丝淡淡的青烟绕在她的尾指。
白落烟怔怔望着那缕烟,难道说……小娃娃是在和她拉钩?
她颤抖着勾起尾指,毫不犹豫地应许了一个小孩子眼里最郑重的承诺。
小娃娃满意又欢快的声音在她的识海里响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尾指绕过烟火的余温,然后,那一缕淡淡的青烟也随风飘散,再也找不见了。
白落烟把那余温攥进掌心,连落泪的力气都不剩。
16. 入火不焚
迷雾散尽,白落烟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已然重新回到了地宫里,四周满是浓烟,灼热的气浪和烧焦的味道扑面袭来。
这火显然烧了有一段时间了。
原来他们在香炉里感觉到的热浪,其实并非是香炉里灵火灼烧魂魄,而是本体在石室中被烈火炙烤的热度!
白落烟一阵后怕,他们若是再迟个一时三刻,说不定肉身都被烧成灰了。
香球就在脚边,白落烟捡起它,郑重揣进怀里,护住了那个脆弱至极的誓约。
可奇怪的是,在她身边,除了破碎的香炉,只剩下陈韫母女和欧冶如槿,另外两个人都不见了。
郁安淮和宋红娇到哪里去了?
石室本不透风,她渐渐透不过气,忙回头向陈韫母女道:“韫姐姐,快灭火吧!”
可她一回头才发现,陈韫陆蒲霜早已掐了半天的指诀,急得额头满是汗珠:“迷香还未消退,我等使不出半点灵力……”
三人对视,神情都十分绝望。
郁安淮如今指望不上,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出现,就一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
现如今唯有自救一条路。
所幸陈韫身上带了些灵丹。他们死马当活马医,合力把丹药给如槿喂进口里去。
欧冶如槿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血色,呼吸微弱但气息尚在。看这丹药是吊住了她的命,白落烟等人终于是大松一口气。
欧冶如槿的事情暂且揭过,然而,下一个难题挡在他们面前。
她们要怎么离开这火焰呢?
几个人草草一商量,都认为罪魁祸首是宋红娇。
冒险进入香炉的偷袭者是宋家的灵术路子,那一开始的老伯灯笼迷香显然也是她的手笔。
宋红娇行事狠辣,早有布局,还有帮手,正好有办法里应外合带走郁安淮,然后给她们烧了这一把大火以求毁尸灭迹。
雪上加霜的是,香炉爆裂灵火飞溅,让火势大得可怕。
“奇了,若要灭口,怎的不从我们身边点火?”陆蒲霜纳闷,“瞧,这烈火围着我们绕了一大圈,根本没有烧过来的意思!”
白落烟怔怔的望着那火焰,她想,她或许知道为什么。
遭逢这满是灵力和气运的烈火,她的魂魄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走进去!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声音没有分毫的恶意,温柔却不可抗拒,像是亘古蛮荒时就存于她的神识中,被这烈火召唤而出。
最重要的是,白落烟的内心无端升起强烈的渴望,渴望着走进去,与烈火融为一处。
鬼使神差的,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朝着火焰而去。
“神剑大人!不可!!!”陆蒲霜慌忙扑过来阻拦。
白落烟挥手制止她,毫不犹豫地触碰到了那火焰。
火焰遵从着她的意志,乖顺地从她指尖流动而过,攀上她的手掌。
细微的灵气和气运缓缓涌入白落烟的身体,那失去灵气的火焰悄悄暗淡下去,化作凡火,被她捻灭在指尖,只留下一簇温暖的痕迹。
这一刹那,白落烟恍然明白,不是宋红娇没在她们身边放火,而是那些靠近的火焰都被她吸收了。
剩下的火焰遵从她的意志留在外圈,没有伤害他们几人一分一毫
白落烟生为神剑半身,她不惧烈火,入火不焚!
这发现让她心头一沉。
既然如此,初见郁安淮的时候,那业火处死了抓他冒领赏钱的人,唯独绕过了她,并非是大祭司垂怜,而是她通过了他第一个试探。
若白落烟是神剑,她定当毫发无损。
若她不是神剑,只是平民女子,那她连与郁安淮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会灰飞烟灭。
白落烟沉沉叹出一口气,每次好容易觉得郁安淮有那么一点点好,就很快能发现他更多的劣迹。
郁安淮受过苦,可那时候他是个空壳,完全没有觉知。
这不似欧冶如槿和自己,是真真正正从苦难和欺凌里爬出来的,有过蜉蝣撼树的绝望。
那郁安淮在香炉里种种奇怪举动就不难解释了。
他只知道对自己示好,对如槿等人的境况毫不在意。
郁安淮其实根本不理解白落烟和如槿遭遇的一切,不能理解凡人性命并非是草芥。
他只知道他的夫人受了委屈,要想方设法安慰她讨好她。
郁安淮不知现世疾苦,白落烟忘了神堕爱恨。
夏虫不可语冰,不知我者,又何以同心呢?
白落烟叹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她把她发现的这一切讲给陈韫母女,而后抱起如槿走入火焰之中。
她心念转过,所到之处,火焰没有灼伤她们,火焰温柔拥住了她们。
所幸距离出口并不远,她吩咐陈韫母女离她近一些,抱着欧冶如槿没多久就爬出了那地宫。
地宫里还算平静,但外面已然乱作一团。
白落烟刚要钻出洞口,陈韫却拦住她。
陈韫低声劝说,要她稍安勿躁:“不妨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若是不利于您和铸剑师大人,您恐怕找时机再出面会更好。”
白落烟凝神细听,只听外面端的是群情激奋,平民修士们怨声载道,世家修士指摘诋毁一个不少。
“那香炉吞了太多的气运,这火我们根本灭不掉!”
“若是灭不了,顺着风口过去,北面的宅子保不住了!”
“快救火,救人啊!!”
有人趁机泼她脏水:“都怪白落烟,什么神剑,真是惹祸精!”
有人应和:“是啊,白落烟只会惹事,还是宋小姐良善,帮我们控制火势。”
“白落烟都烧死了,算什么神剑啊。”
“宋小姐简直是活神仙!”
“她比白落烟更适合当大祭司夫人。”
“是这个理,宋小姐慈悲心肠,吩咐不准他们入内,但他们硬是往里闯,老头子根本拦不住啊!这不,酿成大祸了哎!”
没听见郁安淮说话,但昭离的骂声还是如期而至,“肃静!谁再敢诋毁神剑大人,别怪我割了他的舌头!”
平民修士们似乎十分畏惧昭离,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但也有人看似恭敬劝谏,实则屁股歪到了南天门:“昭离大人,白落烟已死,还请您劝大祭司节哀顺变,莫伤贵体!此地不宜久留啊。”
昭离声音淡淡的,听着有几分嘲讽:“你们这群蠢货该不会以为,凡火能伤得到神女的诛魔剑吧。”
最刺耳的还属宋红娇,她阴阳怪气谩骂道,“哟,还诛魔剑呢,我倒是看她像是是个扫把星!上尊大祭出事,高家这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有她在场就没好事!她……”
“空穴来风之事还请宋小姐慎言!”昭离厉声打断。
但宋红娇这话显然给了不明真相的平民修士无尽的想象空间,一时间民声哗然。
宋红娇显然以为她得了民心,假惺惺为万民请命道:“大祭司不妨听听万民的声音!这火势这样大,不知道要害死多少民众,烧坏多少田宅,民心不安啊……白落烟不管是扫把星还是神剑都难辞其咎!”
白落烟听了这话,唇角一挑,无声冷笑。
扫把星?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扫把星!
先前她没有和宋家抗衡的能力,可现在她今非昔比,她要和宋红娇新仇旧恨一起算!
人群的谩骂和质疑声压在她身上。
过去十数载,她听过无数这样的指摘和谩骂。
他们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去,就骂她驽钝,骂她错,骂她鲁莽,骂她该死,骂她不合时宜。
她流过血,认过栽,吃过恶果,唯独不曾后退过半步。
他们想要借此逼迫她躲起来不见天日,甚至无声无息死在哪个角落里,再发不出声音。
她偏偏就是不让他们如愿!
这一刻,白落烟踩着这些谩骂与威胁,一步一步走到阳光下。
日光为她镀上金身,火焰是她逶迤而过的血色战袍。
白落烟浴火而出!
与此同时,火光外,郁安淮终于抬起眼帘。
白落烟提着那把生锈菜刀,不急不缓朝着宋红娇走过去。
她面无表情直视宋红娇,只一现身就把宋红娇精心引导的舆论斩得粉碎。
“你是人是鬼!”宋红娇惊慌道,她脸色大变,气焰登时没那么足了。
白落烟不语,她进一步,宋红娇就退好几步,一直踉跄退到了郁安淮身边。
人群死寂了片刻,窃窃私语如沸腾的水炸开来。
人群窸窸窣窣:“……是白落烟!她怎么还活着……”
“不仅活着……身上连点烧坏的地方都没有……”
“快看,古神殿的大人们也在!她毫发无损,还把人都救出来了!”
“神……神剑大……呜……”有人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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咙干涩,低低喊出一声,立刻被同伴捂了嘴,生怕站错队得罪贵人全家遭殃。
但更多的人开始醒悟,“凡火伤不得她……昭离大人说得对,她真是神剑啊!”
也有人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磕头:“神迹啊!上尊娘娘保佑!”
“闭嘴!你们这群没见识的贱民!”宋红娇原形毕露,再撑不住伪善的皮囊。
她指着白落烟,狡辩道:“你……你是被那两个古神殿的人救出来的!你根本不是神剑,上尊大祭之时那不过是被神剑夺了神志!”
平民修士们对宋红娇嫉妒得狗急跳墙的癫狂之言置若罔闻,只一味争先恐后往前挤,连孩童都被大人们举在肩上,探头探脑想要把这神迹看清楚。
那给他们灯笼的老头见势不好,往人群后钻去,想要逃脱。但奈何人群都在往前挤,想一睹白落烟的英姿,他哪里跑得脱。
陈韫和陆蒲霜几步上前把他擒住,细细把“宋红娇行刺大祭司夫人想要取而代之”的经过讲给不明所以的平民修士们听。
昭离目睹这一切,神色颇为满意,他或许也是烦透了宋红娇的假模假式,对郁安淮躬身请命道:“属下恳请即刻收押宋红娇查问,行刺诋毁神剑大人到底是何人指使。”
郁安淮微一点头。
“表哥,你为什么不信我!”昭离油盐不进,宋红娇和他说不通,转而看向郁安淮。
“行刺大祭司的夫人,是灭族之罪。白落烟身份地位远在你之上,若你冥顽不灵,执意以下告上,按律令可上表古神殿来诉,大巫觋自有定夺。”郁安淮淡淡道。
这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围观的平民修士听。
昭离立刻接住郁安淮的话,道:“司淮大人英明。宋姑娘,请吧?那边便是古神殿的使者,她们亲历这件事,宋姑娘若是心中冤屈难平,寒狱里自可慢慢来告与她们。”
“你这卑贱的下人,别拿脏手碰我!”宋红娇甩开昭离的手,大喊道,“表哥!你被她蒙蔽了,我是为民除害!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呀表哥!”
白落烟嗤之以鼻,在幻境中【小宋红娇】逼迫【小郁安淮】喝掉碎瓷片那一幕历历在目。
爱?嫌他没用,迫他喝下碎瓷片痛苦而死那种爱吗?郁安淮那人精怎么可能听信这些。
谁料,郁安淮竟不急于了结这件事,反而转向宋红娇,像是被她的温情打动了,“哦?爱我?”
白落烟十分意外,讶异地咂咂舌。
只见郁安淮丝毫没有之前的冷漠,反而有几分不得已的意思:“表妹,你待我如何我自然分明。你可如今你逾矩在我这个大祭司面前告状,要我何以自处?”
他看上去十纠结,好像真的很想帮宋红娇但又碍于规矩不能做:“你怎么那么糊涂啊……神谕言白落烟为神剑,纵然你不信,又怎可行刺她?”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便是我信你,想要来给你主持公道,祖宗玉律也不能准我以权谋私。”郁安淮好像陷入两难,看看白落烟又看看宋红娇,痛苦万分,“若不然,我怎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历代祭司大人?”
白落烟看着好一出大戏,一阵无语。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若不是白落烟清楚他是个什么倒反天罡的玩意儿,也会就被他那挣扎的样子骗过去的。
她大感意外,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宋红娇见事情大有转机,她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直冲到郁安淮面前,抓起他的手来,狂喜道:“表哥,你终于肯信我了!”
“哎,若是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就好了。”郁安淮脸上僵了一下,叹口气。
他面色不虞,旁人看了,可能以为是为难之意。
但白落烟知道,那分明是厌恶。
“其他办法……有!”宋红娇略一思索,不知想起什么,精神大振。
连白落烟都知道一旦下狱,哪还有转圜之地。宋红娇不傻,自然也明白。
宋红娇豁出去了,道:“律令之外,还有血契!律令有云,若血契成,不必诉与古神殿!”
“我赌上七曜世家之摇光宋家之名,求大祭司清查此事!若是她真是神剑,宋家认罪伏法,身家地位都让给白家!”
“若白落烟不是神剑,我便没有行刺祭司夫人!请大祭司还我宋家清白,处死白落烟灭族白家,履行前任家主与我宋家立下的婚约!”
宋红娇癫狂又得意,趾高气扬道:“白落烟,你敢不敢和我赌这一局!”
17. 验明正身
七曜摇光家主之位,换我来坐?
白落烟微挑眉头,咂咂舌,倒吸一口冷气,指尖收紧几分。
哈,来这么大?
宋红娇只顾着死盯着白落烟,她背对着郁安淮,所以丝毫没有注意到郁安淮的神色渐渐阴寒,从春水骤然转为玄冰。
那双紫色的眸子里寒意如刀锋,像是要把宋红娇一寸寸活剐一般。
但白落烟却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不由得后背发凉,原来他是在引宋红娇入局!
郁安淮和昭离迟迟不把宋红娇拿下,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一唱一和,为的就是逼迫宋红娇自己咬钩,提出立血契。
宋家属七曜世家之一,如此名门望族,灭族岂是儿戏?
即便由大祭司下令,白落烟显然也会落个红颜祸水的名头,非但讨不到什么好,说不定还会招来报复。
可这会儿是宋红娇自己好勇斗狠,既如此,那便是引来灭族之祸,也是她咎由自取。
郁安淮可以顺理成章把好处都塞给白落烟,毕竟这可是宋红娇送上门,于理于法,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唯一值得诟病的,就是郁安淮出卖些声色罢了。
即使知道这是郁安淮故意引宋红娇投鼠忌器,她不由得有三分怜悯。
可怜的自然不是宋红娇,而是那些无辜之的宋家人。
二人心知肚明,白落烟入火不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血契对她而言是个必赢的赌局。
宋红娇为了一己私欲,就把全家族的一切都赌了上去,和高家有什么不同?高家也是几人之恶满门尽灭,连小孩子都不例外。
宋红娇该死,可有多少无辜之人要受这个又坏又蠢的女人牵连……
“白落烟,你不会不敢吧?”宋红娇丝毫不知危险将至,她志得意满,讥讽道,“骁勇无匹的神剑也会如此胆小?”
白落烟长出一口气,不和宋红娇计较。
她恨宋红娇不假,但她只求公道,并不想借此为白家牟利。
她并不接宋红娇激将,道:“你前后两次行刺大祭司之妻,便是我不和你赌,也够你灭族了。”
想了想,她又多嘴劝道:“你与其逞一时之快,不如供出幕后主使,求司淮大人宽宥,少牵连无辜之人。”
谁料宋红娇好像是听见什么顶好笑的事情,笑得肩头颤抖。
“律令?”宋红娇凑近白落烟,用只有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讥讽道:“你不会真的傻到以为,世家犯法与庶民同罪吧?”
那声音如毒蛇一般绕在耳边,白落烟蹙眉,不然呢?
宋红娇故作怜悯,言行举止却全是居高临下的轻蔑,她道:“臭穷酸地长出来的东西也就这点见识了。让姐姐来教教你,律令之法也是世家来执行的。”
“我宋家盘根错节,谁敢妄动?纵然真是无法,我姑母是郁家主母,前任祭司亡故后便去古神殿侍奉上尊神女多年,不受此律令牵连。”
宋红娇又向前压上一步:“你说,她会不会从你白家身上,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白落烟瞳孔一缩。
好啊,她本想不牵连家族,彼此留些余地,可人家宋红娇偏偏不知好歹!
白落烟牵起唇角,笑意一点一点冷下去,“要我入局,那你可得添个筹码。”
她扬起下颌,不紧不慢道,“若我赢了,你们宋家在古神殿那位夫人,也一并交由大祭司发落。”
宋红娇火中取栗,早就什么险要都顾不得了,只等白落烟答应。
郁安淮闻言微微侧目,有些惊讶,唇角眉梢若有若无勾了一勾,如春水荡开涟漪,暖上了些许。
昭离比郁安淮更直白,他向来严肃恭谨,听了这话却眼睛都亮了。
他眼巴巴地瞧着白落烟,看那架势,恨不得亲自替宋红娇答应了。
这白落烟也能理解,郁安淮记不得,自然没什么爱恨。
然而,看宋红娇这样子,那宋夫人也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昭离身为仆人,只怕从前没少被他们欺负。
“当然!”宋红娇满不在乎,如胜券在握。
郁安淮垂眸,假模假式叹口气,故作公允道:“七曜之摇光宋家,誉满寰中,宋家女以家族之名起誓,自然非同小可。”
他眼波流转,望向白落烟:“既如此,我可必须对白落烟验、明、正、身才行。”
偏偏他使坏,把“验明正身”这四个咬得极种极清晰,竟有几分的登徒子做派。
什么?
白落烟警惕,下意识捂住衣领,验明真身?怎么验明真身?
这小子不是又要占她便宜吧?!
郁安淮被白落烟的样子逗得眉眼一弯:“收缴她的神剑残片。若白落烟入火不焚,即是神剑本尊,诸位可还有异议?”
左右哗然一阵,尽皆称是。
白落烟无奈揉揉额角。
何须搞得这样隆重?这根本就是没有悬念的事。
毕竟,初见之时郁安淮已经烧过她一次了。
难道这香炉灵火比神女业火还厉害不成?
郁安淮睚眦必报,这是打定主意要坑宋红娇一波大的。
“昭离,请血契。”郁安淮见她如此,也会了意。
他不再迟疑,唇角轻轻一勾,指尖一滴血浮出来,停留在空中,
“我来做见证,宋家与白家血契已成,非死不可解。”
白落烟好奇打量,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血契的仪式。
昭离躬身,空中幻化出一枚古拙的印。印上是她看不懂的天书,也或许是什么符咒或者符号,纹路犹如星轨错落。
郁安淮施施然执起那印信,蘸上那滴血,足踏七星,口中念诵古老的咒文。
他本就高挑颀长,行起这些科仪仿佛在跳舞一般,眼神还常往她这边状似无意般掠过,有一种别样的魅惑。
然而这并非舞蹈,待他七步落下,虚空之中缓缓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如一道通往炼狱虚空的大门。
印信幻化成日月星辰飞入其中,七曜光芒大盛,唯独摇光之星被黑色锁链所缚,光辉黯淡。
郁安淮冷漠地宣告仪式的结束,一切再无转圜余地:“以命换命,以血还血,天刑星现,血契自明。”
白落烟只觉魂魄一烫,随后只见两方鲜红的囚星印记落在她与宋红娇手背上。
“请古神殿使者暂且避开,神剑入火验明真身。”昭离恭声道,“闲杂人等退后。”
宋红娇终于得偿所愿,恶毒地笑了,“还犹豫什么?我还是把你丢进去吧!”
白落烟只当没听见,一步一步朝着火中走去。
忽然,她后背一寒,余光见宋红娇故技重施,地面凭空拔出无数的藤蔓破空而来,意欲把她推进火里。
然而还没等她反击,紫色火焰就把藤蔓烧成灰烬,火焰还不满足,竟然顺着烧到了宋红娇的手上。
“啊!!”宋红娇甩手惨叫。
然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手都烧得见了骨头,血契却依然完好无损。
“谁若干预血契,这就是下场。”郁安淮冷漠收回火焰,示意白落烟一切有他。
白落烟重新走进火里,她并不觉得烫,反而觉得十分舒适。
火势先是畏缩退却,而后遵从她的意志如潮水将她托起,灼热的火焰没有烧坏哪怕她一丝头发裙摆。
她在火焰中张开双臂,深呼一口气,凝神感受火焰。
其实,她对这场是不是神剑的豪赌没什么兴趣。
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是要灭了这大火。
她要借着神剑之身,把这烈火中的灵气全都吸干,阻止火势,保卫一方太平。
火焰灵气渐渐抽离,旋舞而起,渐渐渗入她的身体。
然而,她没有灵脉,凡人的血肉,又怎能如此逆天行事?
她正在把灵力之海强行压进身体里,心跳如鼓,连骨缝都发出痛苦的吱嘎声来。
痛,太痛了!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又被烈火无情蒸干,只留下一缕烟气。
不多时,她的眼瞳开始爆出血红色的细丝,又很快被灵力愈合。
周而复始的疼痛快速消耗她的体力,灵力还未吸收的尚还有大半,她跌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白落烟咬紧牙关,强忍着四肢百骸的爆裂之苦也不肯放弃。
她不是扫把星,不是不吉之兆。
她要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看见,她不是废物,她是救世主!
这区区一点皮肉之苦也妄图阻止她?!绝无可能!
叮——
随着一声金玉之声,如甘泉般的灵力涌入她的识海,将灵力烧灼四两拨千斤般化解开来。
“小枝,我来助你。”
白落烟蓦然抬起头,那声线清澈温婉,是欧冶如槿的声音!
叮——
又是更清晰的一响。
白落烟只觉得魂魄一颤。
火焰如铠甲将她轻柔包裹,无数的灵力气运流动着涌入她的身体。
在铸剑师的引导下,这些灵力流淌过她周身,仿佛经过一条她并不知晓的灵脉一般。
它们自成周天,畅通无阻,白落烟从未觉得如此的畅快和自由。
原来,这就是铸剑师的血脉和剑的共鸣啊。怪不得卫让对铸剑师如此执着。
白落烟闭上眼睛,协助欧冶如槿,将精纯无匹的不熄之火尽数淬过己身,她身上的伤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愈合,皮肤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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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被金色光芒淬炼重塑,变得更加坚韧。
血色从她眼前退去,白落烟睁开了金色的眼瞳!
“助神剑现世,是我之幸。”欧冶如槿的身影越来越淡,温柔决绝,“小枝,我该走了。”
“不准走。”识海之中,白落烟本能攥住她的袖口。
仿佛另一缕古老的魂魄渐渐融入了她的三魂七魄,沉眠的剑意和煞气在白落烟的识海中苏醒。
她眸子里燃着金色的光辉,伸指轻轻点在欧冶如槿的眉心,一缕缕精纯的金色光晕从她的指尖流入欧冶如槿的眉心。
欧冶如槿怔住,她摊开双手,看着她那虚弱如飘摇烛火的三魂七魄渐渐恢复了生气,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小枝……?”
白落烟站在火焰里,轻轻把如槿拥进怀里:“谢谢你救了我。”
“支撑了这么久,辛苦你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永远留在过去。”
欧冶如槿睁大了眼睛,那金色映在她眼瞳里,碎成细碎的星屑。
“我想和你一起走出去,走到我们创造的未来里去。”白落烟抱着她,轻柔却让她根本无法挣脱,“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欧冶如槿睫毛轻颤,“我们创造的……未来?”
白落烟不厌其烦重复道,“我们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未来。”
“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欧冶如槿喃喃重复道,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幸运可以降临在她身上。
半晌,欧冶如槿终于点头,声音坚定起来:“我总是信你的。小枝,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那怯懦之色从她身上褪去,欧冶如槿手捏法诀,庄严如神祇。
那神剑碎片受到主人和铸剑师的感召,挣脱郁安淮的手,浮于半空。
它嗡鸣震颤,层层锈迹随之一寸一寸地震落,沉睡在其中的无边的神力渐渐被唤醒,蓦然吐出巨大金色剑芒虚影来!
那是一柄重剑,与上尊神女手中所持一般无二。
郁安淮神色一凝,紫色火焰幻化做巨网,将不明所以的众人笼罩其中。
那重剑平平无奇,祂不似凡剑锋芒毕露,祂沉重,钝闷,无锋。
然而,祂虚影苏醒之时,无形剑气如狂风席卷而过,将四周的亭台楼阁尽数斩做了齑粉!
修士们瞪大了眼,有人下意识抱头蹲下来,有人施咒自保,一时间乱作一团。
可臆想中的伤痛没有来临,他们才发现郁安淮早有先见之明,把他们护得稳稳妥妥。
修士们放松下来,胆大的开始凑近想要看清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这可是真正的神剑之威啊!
几息过去,方才焚城之势的烈焰化为点点星火,消弭不见了。
随着最后一息火焰被她淬炼入体内,白落烟只觉浑身上下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时刻。
她睁开眼睛,见外面日光耀眼,火焰和灵气完全被她淬炼吸收,只剩下烧焦的断壁残垣碎片。
欧冶如槿坐在地上着看向她,腼腆一笑,少见多了几分开怀。
白落烟也笑,她和如槿,终于一起走出了那段不堪的时光。他们蛰伏了十数年,终是一起站在了天光之下。
安抚好了朋友,就该去处理他们共同的敌人。
白落烟招招手,神剑碎片乖顺收敛锋芒,落于掌心,不伤其主分毫。
她对宋红娇挑衅一笑:“摇光家主之位,我就笑纳了。”
“不……不,这不可能!”宋红娇目眦欲裂,怎么也不能相信。
但血契已成,无力回天。
宋红娇脖子骤然扭曲,喉咙挤出破碎的咯咯声,森白的骨头渣透体而出,立时间就没气了。
众人来不及为宋红娇之死震惊,
晴朗碧空陡然转暗,黑得不见五指,天地变色,天穹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星辰之门从九天之上再度打开。
人群齐齐仰头,议论纷纷。
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北斗七曜光芒巨震,其末的摇光星上锁链越缚越紧,最终崩裂成尘,自九天之上坠落,星屑如焰火倾泻而下。
有人失声惊呼道:“是摇光星坠……宋家气数绝矣!!”
不多时,一颗新星自白家的方位升起来,归于北斗七曜之列,光辉更胜从前。
众人为此震撼不已:“只这一日……宋家绝,白家兴……”
“上尊神女保佑……神女保佑啊……”
不多时,星辰之门关闭,阳光如锦缎洒向人间。
手背一阵冰凉,白落烟低头,见那囚星血契渐渐暗淡,转而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下意识抬头去找,正撞进了郁安淮关切的目光里。
18. 别让我失望
白落烟朝郁安淮点点头,略做安抚之用。
郁安淮会意,退后几步,把人群的中心让出来,留给白落烟。
众人一时还沉浸在这场跌宕起伏的复仇中,议论纷纷。
陈韫和陆蒲霜见她出来,双双俯首下拜,善意引导修士感谢白落烟。
她们大声拜谢道:“多谢神剑大人!”
感恩之言在人群中回荡,那些平民修士们这时候才如梦初醒,纷纷跟着下拜。
“谢谢神剑大人救命之恩!”
“多谢神剑大人大展神威!”
“我的房子保住了啊啊啊!我的家人再也不用流离失所了!!”
“神剑大人!!”
一声声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震撼,有些人说到动情之处抱着亲人痛哭流涕,更有甚者,跪下来重重给她叩头。
“神剑大人,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啊!”
白落烟不由得几分动容,保住了宅子,家人……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吗?
这些平民修士和自己一样,根本不在乎什么不吉之兆世家密辛。
对他们来说,富贵与他们无缘,能安安稳稳,无灾无病,儿孙满堂,就是顶好的命格了。
他们一辈子只围着一个家奔忙,若是房屋田宅都被毁了,轻则流离失所背井离乡,重则命都没有了。
他们感恩神仙的相救,让他们得以继续存活下去。
然而,神仙真的为几间宅子出手吗?
不说神仙,往小处说,大祭司和世家真的会在意平民田宅之小吗?
答案自然是不。
这些平民修士的大喜大悲,恐怕是郁安淮和宋红娇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若她只是神剑,入火验明正身之后也就结束了,这火烧到什么地步,与神仙何干?
真的想“救苦救难”的,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剑,而是她这尝尽人间疾苦的凡人“白落烟”啊!
“无需跪拜!”白落烟身上金色光辉还未退去,如九天之上下降的神明一般,但她说出的话却反其道而行之。
白落烟沉声道:“无需感谢神剑,想要救你们的,不是神剑,是我白落烟!”
这话一出口,四下一片寂静,修士们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抬起眼睛愕然望着她。
“可……若非神剑庇护,我们又怎能安然无恙?”
白落烟见他们不懂,又叹口气。
她上前亲手扶起陈韫母女,扬起唇角,道:“救你们的,不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神剑。”
“是吃了陆蒲霜点心的白落烟,是睡着了被陈韫盖上被子的白落烟,也是……饱尝凡人苦的白落烟。”
“见不得……我们受苦的……是凡人白落烟?”修士们呆呆的望向她,像是在慢慢消化着这段过于离经叛道的话。
良久,不知道是谁喃喃:“愿意救我们的……是这个小姑娘……”
颤抖的声音在人群中迟疑着:“……白落烟”
有人不由自主重复道:“对,是白……白落烟!”
这一声声仿佛零星火苗落入久旱的森林,只几息间就烧遍四野,势不可挡。
“白落烟!白落烟!白落烟!!!”
“我们白玉京的救世主!白落烟!!!”
无数人齐声为她呐喊欢呼,山呼海啸声响彻四野,声浪直冲九霄之上。
和神女大祭那一日,他们狂热地高呼司淮大人的盛景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不再是修士们对神谕代行者的祝祷和祈求,而是独属于她的赞叹拥戴。
最热诚的呼喊声滚滚而来,白落烟心口又酸又烫。
她口口声声要做救世主没错,可没想到这滋味竟然是这样又厚又重。
她凭借这凡人血肉之躯,要如何做,才能不辜负这些诚挚的期待?
这一瞬间,有什么压在心口,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呼之欲出,却无法言说。
正当她心潮澎湃之际,一股和热烈氛围相反的异样凉意令她如芒在背。
白落烟蹙眉,不知是否是她吸纳灵气的缘故,她五感变得比往常更敏锐许多。
那寒凉自极暗处而来。
那是黏腻的,潮湿的,阴暗的,夹杂着数不清欲望嫉妒和纠葛的情绪。
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冷寂,一眼望不到底。
白落烟转过身,顺着那寒意看去,见郁安淮正远离人群站在暗影里,一瞬不瞬盯着她。
奇怪的是,他一手促成了“神剑横空出世”的佳话美谈,却并不上前半步。
他眉目间阴郁森然,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什么,周身气息与欢庆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昭离正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脚下,帮他整理着衣袍下摆。
昭离小心翼翼抬起头似乎说了什么,郁安淮却像是根本没听见,眼珠都不错一下。
那孤独冷寂的身影,无端让白落烟想起适才幻境里遇到的【小郁安淮】来。
道侣陨落后业火随之转世,他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带着无尽的恨意来到这世界。
他疯癫,天真又残忍地摧毁一切自己厌恶的东西,把喜欢的强留在身边。
这样恶劣的他,叫白落烟如何爱的起来?
可他对自己心悦之人却愿意摘星星摘月亮,功名利禄毫不吝啬全数让给她,把心肝都剖给她看。
平心而论,他真有那么无可救药吗?
白落烟没有答案。
但她有些不敢错开眼睛,总觉得只一转眼,郁安淮就会彻底沉沦到那片暗影里去,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白落烟没再犹豫,她招招手。
郁安淮见状微微一歪头,紫色眼睛沉沉望过来,看样子有些不解。
他唇角淡淡牵动了一下,连弧度都不曾见,勉强算作一个不咸不淡的回应。
白落烟大大摇头,又执拗地勾了勾手。
郁安淮神色一振,这次他看懂了。
他大步朝着白落烟走去,差点把跪在地上的昭离撞翻在地。
“唔……公子?”昭离被撞了一个趔趄,捂着肩膀仰头看过去。
可郁安淮头也不回,脚步越来越快,径直朝白落烟走来。
可等快走到了人群面前,他眉目一凝,脚步也跟着慢下了,不知道在犹豫些什么。
白落烟不准他临阵逃脱,她大步迎上去,伸手握住他微有些汗意却微凉的手。
然后,她拉着郁安淮的手,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了光芒万丈的阳光下。
郁安淮显然有些抗拒,头竟然微微避开她的方向,视线也是错开的。
但他到底没反抗,如【小郁安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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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任她拽着。
白落烟攥一攥他的清瘦指节:“这些赞颂白落烟的呼声,我想让你也听听。我们举手之劳挡下的一粒尘埃,就足够压垮他们的一辈子了。”
她望着平民修士们的方向,谆谆劝他道:“他们眼里,我们就是神女的代行者,永远是英明神武的。你不要做让他们失望的事情。”
末了,她在心里添上一句。
也不要让我失望啊。
郁安淮周身一片沉寂,显然对万民欢呼兴味索然。
听了这话,他转过头来,勾过白落烟的下颌,迫她转向自己这一边。
那双紫色眼睛如深渊,正有一场贪婪与嫉妒的风暴在其中。
郁安淮低声道:“既如此希求,你就该只看我才是。”
“什么昏话。”白落烟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拍掉他的手,顺路给他不重一巴掌,扇碎他那“强取豪夺”美梦。
郁安淮偏开头,意兴阑珊:“啧……”
见他没听进去,白落烟微踮起脚尖掐着他的俊俏冷脸拽了拽。
“只看你?”她话音一转把看字读成了个平声,“只‘看’着你还差不多。”
郁安淮脸颊被她扯住,头微微向侧边歪着,不同意也不反驳,只往天上看,装作没听见。
那一万个不服气又有点窝囊的样子十分好笑,她信口哄道:“当然,若某人表现好的话,一切好商量。”
某人听了这话,眸子这才垂下转向她。
可阴影但没有收敛,那暗潮反而更甚原来,似是在酝酿什么不见天日的心思。
白落烟心底猛地一跳,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来,又被她强自按下。
她自高家凯旋而归,白家更是擢升为七曜之“摇光”,这等喜事小门小户哪里来得及准备,只先办起了庆功家宴,待到日后再宴请宾客风光大办。
白落烟乐得和家里人与如槿团聚,本还庆幸着郁安淮没有粘着跟过来,给他们留下了好好说说家常的空间。
但是,纵然白家张灯结彩人人喜喜洋洋,郁安淮那临别一眼仍然如阴云一般笼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白落烟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头疼不已,索性放弃思考,喝了个微醺烦恼尽忘,还美美大吃了一顿,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回屋正准备好好睡一觉,她推开门,呼吸蓦地一窒。
郁安淮衣衫半敞,正慵懒躺在她的床榻上!
白落烟忽然就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装腔作势来那一出。
她只随口一句,郁安淮那颗漂亮脑袋里不知道生出了多少不可言说的东西!
郁安淮半倚在枕上,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在锁骨间汇成晶莹的一小汪。
眸中紫焰在烛光摇曳里染上些许阴翳,昏暗又魅惑。
郁安淮什么都没做,白落烟却觉得房中似乎有烈火在灼烧,让她脸热得发烫,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庆功宴虽有美酒佳肴,但倘若缺了美人助兴,总是不算圆满。”
郁安淮轻勾唇角,他不急不慢地抬手,指尖拨开额前湿漉漉的青丝。那湿意顺着他白皙修长的颈侧滑下,没入半掩的薄衫,了无痕迹。
未曾束紧的衣襟下,旖旎风光若隐若现。
“小枝,你看……我这表现,可算合你心意?”
19. 自荐枕席
少年见她僵在门口,微微一笑,牙齿在唇上轻轻摩挲起来。
他的唇舌原本就有伤,是在香炉里伤到的。
他只微一用力,旧伤绽裂,血珠就顺着薄唇滑下,在单薄的白衣上晕开一朵红梅。
白落烟识海里轰然一片空白。
甫一见了那朵殷红,她的目光就像是被什么擢住了,再也错不开了。
一阵无法填补的饥饿感正自她魂魄深处来,迫切躁动着。
好香啊……她喉头一滚,如芒在背。
不对,不对!今天很不对劲!
她腹中从未这样空过,在庆功宴她便察觉了些许迹象。当时她只道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并未留意。
可现在……
好饿,这么会这么饿啊……
就算在席间吃了那么多盈满灵力的佳肴,那饥饿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欲壑难填。
被铸剑师打通的气脉空虚得可怕,急需什么灵力饱满的火焰来润泽,哪怕只有一点点……
那滴鲜红的……燃着业火的……
“咕嘟。”她喉头又是一滚。
这感觉很怪,她好像完全不是她了。
白落烟有些害怕,下意识撇了一眼妆台灵镜,只见镜中少女神色恍惚,眼瞳隐隐弥漫起金色的雾气来。
果然……这是融合了神剑一部分的缘故。
“不要怕。”郁安淮的声音低下来,蛊惑道,“来,先喝一点。”
那声音如糖似蜜,白落烟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迟疑,按住他,对着那殷红血色凶狠地啃了上去。
没有章法,只有本能地撕扯,啃噬。
奇的是,入口竟不是血腥味,而是陈年甘醴般暖香醉人。
于是她更加贪婪地撕扯着那点鲜活的红,她还要更多,更多……
越来越多的血色沁出来,郁安淮微微吸气,不知是吃痛还是引诱。
白落烟听见抽气声,许是刚好饮下了足够多的灵力,她的灵台骤然清明了几分。
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亲……
郁安淮对她做了什么!
白落烟又怒又恼,当即给了这登徒子一巴掌。
盛怒之下她没收力,神剑之力并非浪得虚名,郁安淮也没防备,立时被她打得翻倒在旁。
白落烟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怒火中烧,质问道:“你这是故意的?!”
郁安淮白皙的脸上几道鲜红指痕,唇角都刮破了,十足狼狈。
明月被暗影和血色笼罩,迷离着,似醉似痴,仿佛沉于痛苦的渊底,又好像浮于欢喜的云间。
“当然。”郁安淮坦然承认,侧过头去轻揉地蹭她的手,羽毛般令她心底发痒,“那你待如何呀?”
这笑颜太过自信,太过志在必得,太过……可恶。
他显然知道,白落烟此时此刻根本抗拒不了业火的诱惑,这是神剑的本能。
只可惜,不管是神剑还是白落烟,都不任人摆布。
白落烟冷笑,把他重重一掼,转身就走。
谁料衣角还被他死死拽着,白落烟猝不及防被他带回身来,跌进他怀中。
郁安淮清了清嗓子,收敛了一些,服软道:“别走……换个地方也不是不行嘛……”
言罢,他扬起下颌,将最脆弱的颈项完全显了出来。
白落烟见他顺服,冷冷扫他一眼,没再拒绝。
郁安淮身子微微发颤,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发,却稳稳地引着她的尖牙找了个更容易些的地方,任她大口吞噬饱含灵气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雪上碎满了红梅,白落烟才重新找回神魂来。
她骇然推开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郁安淮的目光一直照在她身上,他神色晦暗餍足,仿佛从她那里掠夺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一般。
白落烟心头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和烦躁。
明明是他被吞噬了灵气,可那个被迫让步的人,却是她。
“你怎么会在这。”她没好气地问。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不然你还想让谁在这?”郁安淮理所当然回答道。
“这里只应有我的枕头,床,被子。”白落烟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我要睡了,你得出去。”
“那谁来你修复气脉呢?”郁安淮不甘心,他纹丝不动躺着,温言哄道。
白落烟心下一叹,饮灵血的确有用。方才那几口血咽下去,灵魂空虚一片空白的感觉才渐渐消失,然后她才恢复了几分神志。
但她不想如此,这还可以称之为人吗!
白落烟拒绝道:“我不想再喝你的血。”
“神剑本就是嗜血的,这是你的本性,无需介怀。”郁安淮不以为意,含着笑道。
他尚有几分骄矜自得,“对你来说,方才是与神剑相融的不适。但于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你记不得,我为神剑疗伤早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行。”那殷红的血色在眼前晃来晃去,白落烟几乎忍红了眼。
这该死的郁安淮就在她眼前,唾手可得,甚至还在不知死活地妖言蛊惑她。
她越发压不住对他业火灵气的渴望了。
她指甲掐进掌心,刺痛登时传来,她微微冷静了一点:“如此说来,上次与神剑融合后,我毫无异状,也是你灵血的缘故。”
“可如今,我这具身体没有灵脉,吸取灵气是个无底洞。你也不过凡人之躯,我一旦控制不住,会害死你的。”
“我甘之如饴。”郁安淮不怕,反而开心极了,“如此良辰美景,如此终局,才算得上不负此生啊!”
胡闹!他疯了吧!那怎么行!
白落烟快被他气死了,常人再怎么说也说不过一个疯子!
她狠狠搓脸,说什么也要从这个古怪的氛围里挣脱出去才行。
于是,她招手,菜刀飞入掌心。她端详片刻,心一横,一刀刺在大腿上。
“唔……”钻心的疼痛之下,金色的光亮从她瞳孔中慢慢退去。
“小枝!”郁安淮脸色一变,紫色眸子火光震颤,起身要过来阻止。
“退下!”白落烟厉声喝到。
郁安淮应声止步,他似有万语千言,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白落烟其实心里有数,这伤并不要紧。
欧冶如槿帮她与神剑共鸣后,在火焰中她的愈合能力远胜从前。现在,她甚至能看到,这可怖的伤口飞速在变小,收敛,最终愈合无痕。
但这疼痛足以让她清醒。
几番挣扎之后,她后背满是冷汗,如愿以偿脱离神剑的控制,不再对业火的灵力产生渴望。
然而,神剑隐去后,迟来的倦意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郁安淮神色复杂,似是歉意又似无措,低声道:“其实……也不只这一个办法。或者说,饮血是下下策。”
白落烟打个呵欠,问道:“那什么是上策?”
“我们可以试试双……”
“嘭!”他还未说完,菜刀已经被主人拍在桌子上,发出砰然巨响。
白落烟还在为刚才被神剑摄了魂魄的事情生气,本就怒火未熄,见他此番仍然贼心不死,更是恨。
她当即冷冷威胁道:“我也可以试试帮你剁了。”
郁安淮神色明显失望了一瞬:“……哎”
白落烟冷哼,对外间喊道:“来人!送大祭司回去!”
“唔……呜呜……小姐!”
外间的门砰地被撞开了,昭离和灵犀撕打着从里面滚了出来。
昭离显然没敢用真本事,只把想暴揍他的灵犀控制住了。他出来第一时间看向郁安淮,见了那副狼狈尊荣,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看向白落烟,满眼满脸都是“禽兽啊”三个字。
白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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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反,灵犀见了白落烟没吃亏大松一口气。
灵犀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告状道:“小姐!你看这个郁昭离真是无法无天!他把我困在外间里面,还封了我的五感不让我出来救小姐,根本没安什么好心!”
又是一场闹剧。
白落烟困倦极了,实在没心思管这些。
“知道了……你们三个都出去吧。”白落烟叹口气,困得睁不开眼,索性坐下来,“我累了……要歇了。”
郁安淮可怜地眨眨眼,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昭离垂着眼眸,无令也不动。
“您二位我请不走,好!那我也不走!”灵犀梗着脖子坐在地上,誓死护主,“想碰我家小姐,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你这属下是怎么当的,看不懂一点眼色,若在我主家你要死八百回。”昭离无奈极了,拉扯他道,“和我出去,让主子们说两句体己话。”
“这是我主家,我小姐。”怎奈何灵犀寸土不让,“我看的就是我小姐的意思,你算哪根葱!”
三人一时间僵持起来。
郁安淮不走。
郁安淮不走,灵犀就不走。
灵犀不走,昭离自然也不走。
妙啊,真妙!
白落烟怒极反笑,道:“要么全都滚出去,不然就全留下吧。”
争吵止歇了,三人看向她,尽是不解。
白落烟忍耐到了极限,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掸掸衣角:“行……都不走是吧?”
她抬手,落落大方将三人一一点过:“一个温雅昳丽,一个宜家宜室,一个活泼可人……啧啧,真不错,还不重样呢……我全笑纳了!”
“从今天起……给你赐名,嗯……大玉儿!”她卖力思索了片刻,伸指遥遥一点郁安淮。
郁安淮:“?”
白落烟困得眼皮打架,又指了指昭离,“你是陪嫁……那你叫小玉儿!”
昭离蒙了,无助地看向郁安淮,“公子……这……”
轮到灵犀,她痛快一拍巴掌,“你是……大灵儿!”
灵犀也傻了,“我……?我我我……小姐你醉了!”
白落烟一拂袖,不耐烦道:“还你你你,你什么你?你们俩人给大祭司做小,还委屈上了?”
昭离,灵犀:“……”
昭离不服,试图狡辩,道:“灵犀也是下人,为何可以和我公子一起论做大字,他该是小灵儿。”
白落烟挥挥手,“着什么急……嗝!小灵儿我还没纳呢,以后再说。”
昭离,灵犀:“……”
郁安淮笑了,乌云蔽月,那重重血色先前衬得他多楚楚可怜,现在就让他看上去多像是索命厉鬼。
灵犀和昭离连连后退,业火威压如山岳朝二人当头压下来。
郁安淮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二人还存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呢。”
昭离,灵犀:“……”
昭离一个激灵,他薅萝卜一样把僵住的灵犀从地上拔起来,抓起他夺门而出。
等灵犀和昭离出去了,卧室重归寂静,只剩下她和郁安淮。
郁安淮捏了捏额角,一转头看见倚着床头站着打瞌睡的白落烟,无奈叹道:“神女娘娘保佑……小枝,你说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我没醉!”白落烟嘟囔,怎么人人都说她醉了呢,她只是真的很困而已。
“好好好……我们小枝清醒得很。”郁安淮又叹口气。
“你也滚,回家搂你媳妇儿去。”白落烟把菜刀往郁安淮身上一丢。
郁安淮手忙脚乱接住,依言抱住了刀。
他搂到了“媳妇儿”,却还不肯走,磨蹭道:“你瞧,因为白家这个事,好几个老东西在我家门口堵我,准备死谏呢。”
白落烟不为所动。
“好几条人命,多吓人啊,我只能躲出来,让他们找不到。”他卖个可怜,“收留我一晚,就一晚,好不好?”
20. 又乖又听话?
白落烟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她被一只看不清脸的怪物追逐。天地都是混沌的,脚下一片漆黑。
她看不清前路,更不能回头,只能拼命地逃。
她的双腿好像被冻僵了,又沉又重,半点使不上力气,无论怎么拼命跑,那怪物总会出现在她身后几步之外。
那怪物如影随形,步步紧逼,白落烟累极了,呼吸都染了铁锈味。
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终于爆发,她猛然回身,一刀刺过去。
可飞溅出的不是漆黑的黏液,而是鲜红的血。她定睛一看,那怪物不知何时化作了郁安淮的模样。
她的刀,正刺穿他的心脏!
白落烟惊骇至极,识海全然一片空白。
她一惊而醒,四下皆寂,满室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窗户不知道何时开了一条缝隙,阵阵冷风吹进来,熄了床头的烛火。
她冻得一哆嗦,低头摸索,只见被子早就不知道被自己踢到哪里去了,她双腿双脚都要冻僵了。
白落烟迷迷糊糊起身,要下床关窗。猝不及防,脚下踩到了一个温热柔软之物。
她大惊,来不及思考踩到了什么,本能地把身子往后一仰,跌坐回榻上,生怕那东西被她一脚踩出个好歹来。
“唔……”
黑暗里,两点紫光轻颤着亮起来,幽微如孤魂鬼火,是郁安淮茫然地望了过来。
白落烟借着月光定睛一瞧,一时失语。
他衣衫凌乱,身上绕着乱七八糟的红线,双手拉起结结实实捆在了床头。
那线很紧,十分不留情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蹭出了几抹红,令他只能蜷在床侧的地面上才能勉强躺下。
而她的脚,正稳稳踏在他温热的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白落烟:“……”
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啊!
“啊……那个……我……”
白落烟张口结舌,人赃并获,不知要怎么解释。
此情此景,横看竖看倒立着看翻着跟头看都是死罪啊,会被丢下须弥渊粉身碎骨的那种死罪!
郁安淮被她惊醒,他神色空荡荡的,缓了半晌才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好凉。”
白落烟忙把腿往回抽,谁知郁安淮比她动作更快。
那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足踝,一向修长挺拔的身子此刻竟蜷缩起来收拢,把它藏进胸腹最温暖柔软的地方护着。
一捧冰雪被纳进炉膛,热气顺着皮肤游移而上,一路烧上脸颊耳尖。
白落烟心中忽然闪过儿时旧事。那是她还年幼的时候,寒冬腊月,她非要在庭院里堆雪人。雪很冰,她跳着脚搓手呵气。
母亲站在廊下笑看,父亲也笑,把母亲的手揣进怀里暖着去了。
“一时失察,无意冒犯。”白落烟僵住,慌乱不知如何应对,干干地说道,“还请司淮大人放我去关窗。”
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胡言乱语都用上了敬词。
“暖暖再去,不差这一会儿。”郁安淮头埋在臂弯,眉眼被凌乱的长发遮掩,看不清情绪,开口时阵阵温热的吐息拂过她冰凉的皮肤。
他的声音带着黏糊糊的困意,有些莫名委屈在其中,“你昨夜对我又打又骂,又咬又掐,怎地没想着大不敬呢。”
白落烟噎住:“……”
“那……我赔礼道歉?”哪里见过这种情状的郁安淮,白落烟心虚得很,也摸不准他的脾气,弱弱试探问道。
听闻这话,那凌乱的发丝下,薄唇骤然抿作一线,连着周身气息都冷清凌厉了几分。
“真是妙极了。”他低低哂笑道,“如此算来,日后成亲行了周公之礼,我须得灭你九族才是。”
白落烟:“……”怎么一言不合就威胁上了!
话说得这样不留情面,可抱在怀中的力道却更紧了,连脸颊都蹭了上去。
空有怨言没有杀意,那怨气就成了幽怨,变得有几分可爱。
明明他的别扭都快从发顶冒出来了,却固执着不肯明言,只小声咕哝,“嘁……真不知你那宝贝脑袋里天天都装着什么……昨夜分明还说信我,一觉醒来就如此生分,荒唐……”
信他?
白落烟脑海里轰地一声,记忆猛然回笼。
昨夜,郁安淮软磨硬泡要留宿。她醉酒误事,头一昏就答应了。
这还不算完,她为了防郁安淮夜半行不轨之事,翻箱倒柜,扯出不知多少年前母亲留下的刺绣的红线,结实又毫无章法地把他捆成了个粽子。
“这样就能困住我?”郁安淮轻轻挑起嘴角。
“能。”白落烟闷声应了,埋头继续缠,“我说能就一定能。”
“这么信我?”
“你虽坏,却没有卑鄙腌臢下作到那个份上。”
“……我权当你在夸我。”郁安淮牵牵唇角,“只是,你还是不要信我为妙。”
“不会啊,你很乖,很听话的。”
郁安淮一怔,眸子里微光闪动,“如果我不乖也不听话,你……”
她冷不丁动手他腰上使劲一掐
郁安淮:“……”
白落烟最烦这种有话不直说的人,如今醉酒,更是烦躁,“你哪来那么多如果!”
“……”郁安淮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痛的。
过了半晌,他忽然抱怨道,“先前那么信章之楼,如今又这么信我。遇见事情不考量后果就上,碰个头破血流也不知道改,一点小事就捅自己一刀。”
“小枝,你是不是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危险?
白落烟停下动作,用手指点着他额头,写上两个大字。
危!险!
“我知道的呀,你好危险哦!”她嘻嘻笑,狡黠又轻慢。
郁安淮额角青筋直跳。
白落烟只觉得新奇,“哎?好端端的,你的额头为什么在突突跳?”
郁安淮幽幽吐出一口气:“……人都说成亲后万般委屈如吞针,我今算是见识到了。”
“我自然无甚可说,是我一厢情愿。”郁安淮眼珠一转,开始趁着她醉套她的话,“但你为何愿意与章之楼立下婚约?”
“依着你这暴烈性子,怎么就那般轻巧地认命了?”
白落烟闻言敛了笑,神色一默,淡淡道,“你不懂。”
郁安淮神色幽深,玩笑话里掺了不快和不服,“我不懂?你倒是说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我不懂的事?”
白落烟不爽他咄咄逼人,反将一军,“你不是都懂么,那你挣开啊。”
“……”郁安淮咬着后槽牙,“啧,在这里等着算计我呢?我若真挣开,你定不许我留宿了。”
他吃瘪老实了,不再套话,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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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满意道:“你看,我就说吧,总有你不会的。”
郁安淮闹脾气,冷冷道:“……我不会和醉鬼计较。”
白落烟皱眉,“好了!瞪什么瞪,显摆你眼睛大是不是!呆着别动我睡了!”
小憩了不知多久,白落烟忽然睁开眼睛,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心下越来越不安,后背也若有若无的发凉。
她猛一回头。
郁安淮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地上,缚住的双手正绕着她一缕青丝。
他死死盯着她,眸子一瞬不瞬。
白落烟后背发毛,这人像是话本里的索命厉鬼一样,不知道盯着她多久了!
他分明微微含着笑意,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却说不出的压抑和矛盾。
像是想把她碾碎了,从狼藉里找寻他想要的东西,又像是想把她藏起来,谁也不准碰。
白落烟吓坏了,心扑通乱跳:“你疯了!你就这样看了我一夜?”
郁安淮眨眨眼,又装回了那无辜的样子,仿佛之前那鬼影一般的人只是白落烟的噩梦。
他温吞回道:“是小枝你叫我听话,不要乱动的呀。”
“……”这话听上去更可怕了,白落烟头皮都炸了,“你躺下!不准看了!”
郁安淮倒是老实,乖乖躺到床边地上去了。
可白落烟睡不着了。
经过这一番惊吓,她一闭上眼便是郁安淮先前盯着她看的神情,如芒在背,根本就无法再睡着了。
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隔着床盯着她的方向看呢!
几番辗转反侧,忽然,床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小调哼唱。
不似祭祀时庄严古朴,这歌声十分清淡,悄无声息融入风声与铃声中,显得格外空灵渺远,奇异地抚平了白落烟的恐惧。
檐下风铃微颤,伴着松风渺远翩然而至,泉下暗流涌动,却瞧不见,只把泠泠泉声奉与她。
她倦然眠去,不问红尘。
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辰。
没说几句,郁安淮便又陷入沉眠,他昨夜熬了大半宿,又亏了不少血,看样子累坏了。
白落烟凝视着他的睡颜,心底微微一动。
这人清醒之时阴鸷暴戾旁人不敢靠近,睡着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无害的乖巧稚气。
这想法一出,白落烟猛然惊觉,不对!
不对!
这人危险至极,他昨日刚刚利用了一个利欲熏心的人,谈笑间倾覆一族,何其可怕,怎么留会给她如此错觉?
他表现得太好欺负了,这不对。
他越乖顺,就越让人警惕。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有人的性子在短短十余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他一定是装的。
郁安淮很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是独独为她布下的罗网。
而今,这计策已经雏形初现,小有成效。她隐隐觉得,自己已然没有初见那么憎恨和排斥他了。
可他之前分明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于她于民都不例外!
唯一的疑点是,她除了神剑一无所有,他究竟在图谋什么呢?她又何时才能看透他呢?
还没等她想清楚,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陌生中年人男子的声音,非常不客气。
“白姑娘,你在高家的放肆行径,郁府长老与古神殿俱有听闻。请随我走一趟,莫要让我难做。”
21. 渎神九大罪
她推开门,随着她的触碰,水波漾开,房门处的结界随之破碎,又在顷刻之间合拢,了无痕迹。
太阳还没探出头,花枝点着冰冷的晨露,廊下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两壶酒,还有些昨夜庆功宴吃剩的卤菜,一碟新炸的花生,尚冒着热气。
茶几旁,昭离和灵犀一左一右,如同两个门神一样堵在门口。
灵犀懒洋洋半倚着廊柱,端着一杯酒慢慢啜着。昭离远远站着,腰背挺得笔直,气势上让人不敢靠近。昭离的对面是一个中年人和十数个随从,他们被昭离堵在远处,不能靠近白落烟的卧房。
那中年人负手而立,神情颇为傲慢。随从们垂首肃然,如一团团沉默的暗影站在他身后。那一张张年少的面孔看上去和白落烟年纪相仿,却空洞无物,好像早早失去了魂魄,又仿佛只是一根根枯朽的腐木。
来者不过区区数十人,昭离和灵犀都没有当回事,甚至还有心思说笑。
白落烟刚一踏出门槛,昭离便侧身朝屋内望了望,忽然恭恭敬敬给她叩了个头。
白落烟被他吓了一大跳,忙摇手道,“哎不必不必……”
谁知这小子小嘴儿像是抹了毒的刀,木着脸冷不丁冒出一句,“小玉儿给小姐请安。”
白落烟眼前一黑。
救命啊!昨晚的回忆忽然跳出来打了她一拳!
她下意识看向灵犀,心想灵犀是自己人,怎么也要帮她解解围吧。
灵犀居然也学坏了,他笑意盈盈,作揖道,“大灵儿也给您请安。”
白落烟:“………”
昭离板着脸,但显然快憋不住笑了,唇角都有些抖,“大玉儿哥哥醒了吗?您看,弟弟们什么时候方便给哥哥叩头敬茶?”
白落烟:“………”
大爷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上梁不正下梁歪,里面那个也一样。
真是头疼,她又想喝酒了。
白落烟揉揉宿醉发痛的脑袋,她信手拎起一壶酒,仰头灌下一大口,想透一透。
怎料入口竟是苦涩难当,差点吐出来。那根本不是酒,而是一壶浓茶!
白落烟眉心直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笑骂道,“你们俩失心疯了?酒壶里装茶?”
灵犀忍不住笑出声,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为白落烟满斟一杯,“酒在这呢,小姐。”
他瞟一眼那个中年人,道,“昭离兄弟说,随侍主子左右不得饮酒,这世家还是狗屁麻烦多。”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举杯与白落烟的酒杯轻轻一碰,“这么好的酒,我独酌了一夜,实在可惜啊。”
白落烟稀奇,灵犀一向温和开朗,鲜少有这样讲话带刺的时刻。
那中年人冷眼旁观,他刚一见她出来之时,便探过身子往空无一物的床上瞧了一眼,随即轻哼了一声,似乎印证了心底的什么猜测似的。
如今听了这话,他淡淡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话音刚落,他身边一位年轻的随从附和道,“管事说的极是,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胡闹,白玉京只怕要乱套了。”
白落烟蹙眉,这男人竟是郁家的管事,怪不得如此傲慢。
那中年人闻言点点头,转过头冷冷对昭离道:“你方才说,大祭司在白姑娘房里。老朽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怎么没见着人呢。”
“……”白落烟十二分的尴尬。屋里没点灯,郁安淮被捆在地上呢,这人没看见。
昭离垂眸,语气恭顺回道,“管事莫急,岁数大了难免的。小的这就吩咐厨房给您备下一锅夜明砂人中黄明目汤。”
他一边说小的,用词谦卑,说出的话却暗藏锋芒,分明在顶撞这管事。
那管事眉头一簇,身边的随从就会了意,按耐不住上去就要教训昭离,被昭离轻飘飘闪开。
他不信邪,又出一拳,依旧被昭离侧身闪开。
昭离像是猫戏耍老鼠一样戏耍那随从,几番折腾后,那随从气喘吁吁,骂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虽是大祭司的下人,但地位仍然在管事之下,竟敢如此放肆!”
“我先前说过,司淮大人就在屋内小憩。你们若闹起来吵醒了他,莫说是管事,便是长老来也不过就是一抹灰。”昭离依旧是恭谨又淡然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你有空来找我的事,不如提前给他准备个罐子。”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更是冷了下来。
那管事危险地眯了眯眼,缓缓逼近几步,上下打量着昭离,道,“招财……哦不,现在得叫你昭离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回应他的只有昭离的沉默。
“跟对了主子又如何,奴仆终究是奴仆。”那管事继续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淮姬也是盛宠无双,到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
他拍拍昭离的肩膀,做出好心提点的样子,“当年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没办法。如今,你有的选,可不要重蹈覆辙啊。”
“我记得清楚,也不会重蹈覆辙。”昭离冷冰冰答道,他退后几步挡在白落烟前面,“所以,你今日休想带走她。”
那中年人似乎没想到被拒绝,脸色一僵,“呵,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眼里尽是冷意,袖袍一拂,道,“带走白落烟,抗命者,杀!”
“遵命!”背后的侍从们齐齐应和道。
“等等!”白落烟忽然被点名,完全搞不懂状况,忍不住开口,“什么事啊?怎么就要带走我了?”
管事回过身,神色淡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白小姐莫要装糊涂,自己做的好事,自己还不知道么?”
白落烟一愣,摇摇头,她确实没干坏事啊。
管事道,“昨日宋家上表诉上古神殿,列明你数种罪状,大巫觋亲自批示,要提审你到古神殿听候发落。”
“罪状?我做什么了?”白落烟蹙眉,心底有些不安。
她与宋红娇的血契是在众人见证之下完成的,但她到底不熟悉这一套,是不是哪里有悖白玉京的律令?
“给白姑娘好好看看。”管事一抬下巴,身边的随从沉默为她呈上一张纸。
白落烟接过来,那纸张竟是一纸诉状。
诉状上洋洋洒洒写着她九大罪状:
诡立邪说,妄言休咎,煽惑愚民,诬罔悖逆,亵渎神明,为妖恶言,大逆不道,僭称神号,被反玉京。
白落烟茫然地眨眨眼,又摸了摸那墨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她读书少,除了大逆不道和亵渎神明,她一个词都没看懂。
但有一处引起了她的注意,这诉状的被告可不只是她白落烟,连郁安淮也没能幸免。
“都是什么鬼东西,我不认。”白落烟把纸一合,“不会是七曜世家输不起吧,搞这栽赃陷害之事。”
滑天下之大稽,她一个人哪里有本事能犯这么多罪?这都是栽赃啊!
再者说,谁知道这群看着就是坏人的东西想把她带到哪里去啊?
管事似乎见她没有被吓到反而不认账,有些不悦。
“你在高家大肆宣扬救民于火的不是神剑是白落烟,竟要引愚民崇拜你,而非神女的神剑,你究竟是何居心!”
“一饮一啄皆是神女恩惠,前尘注定。这万物枯荣代谢,亦皆是神女心意!你想要否认神女的功绩,难道不是在妖言惑众!”
白落烟哑然。
太荒谬了!她当然知道白玉京以神女为尊,但怎么也没想到能离谱到这个地步!
神女才不会钻到你家厨房管你吃什么,还一饮一啄,呸!
若真万事万物都是神女的意思,这些年怎么神女舍得看她被欺负到这个地步!
还枯荣代谢都随神女心意,什么鬼话?!那些冤死的人是活该么,她没灵脉就该死吗,如槿貌美就该被人抓走欺负吗?
白落烟怒气难消,胸口剧烈起伏,怒道,“我才该问你是何居心,神什么时候变成你们作恶的理由了?!”
院中人齐齐变色,连灵犀都微微眨眼,示意她万不可再说。
“你果然是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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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外道!”那中年人听了她的话神色更是阴鸷,他缓缓踱步,语气森冷补充道,“适才那些是国法,等着你的还有郁家的家法。”
管事试图用伦常来压制她,“身为郁家的新妇,在外失仪,殴打亲夫,丢尽了郁家的脸面,也丢尽了你白家的脸面。如此狂悖,祖宗家法也难容你。”
他看着灵犀冷笑一声,“不过你白家想来也不懂规矩,主子站着下人居然坐着喝酒。若是我的人,我定叫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白落烟嗤笑,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不过区区一个管事,还拿乔上了。看他这架势,还以为郁家是他的呢。
灵犀瞥了她一眼,又瞥了昭离一眼,显然不想给她惹事,还是慢慢站起来了。
“我的人我说了算。”白落烟恨铁不成钢,抬手就把灵犀按坐下去,“你们世家的规矩怎么折腾你们自己人我管不着。但是,你们没资格管白家的主君。”
白落烟淡淡道,“这罪名我一个都不认,回吧。”
她低头复又看了一眼那荒唐诉状,浓重的无力感涌上心来。一门心思念着神剑救世,可这……要怎么救啊?
“只怕由不得你。”管事掀了掀眼皮,抬手掷下一块黑色玉佩。
随着玉佩的碎裂声,白落烟身上骤然一冷,黑色雾气自地底弥漫而来,扭曲着升腾,化作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他们黑衣黑面罩,看不清面孔,只是沉默地围住他们。
“巫偶!”昭离神色肃然起来,手上指诀变换,“请小姐暂避,等我来开阵!”
“是古神殿的人?那诉状如此荒唐,居然是真的?”白落烟不认识什么是巫偶,但她与大巫觋交过手,这东西简直和大巫觋的幻境气息一模一样。
“有巫偶在,便是大巫觋亲自示下的。”昭离咂咂嘴,十分不爽,“古神殿规矩如山,连迟到都得扣个不敬神明的帽子,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令人不快。”
他厉声喝道:“大巫觋如今竟管到大祭司和夫人头上来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大祭司的臣子吗!难道古神殿是要造反不成!”
管事的似笑非笑,“那自然是因为,郁安淮要大难临头了!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祭司,有七曜世家在,这大祭司,要多少有多少。”
白落烟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们针对自己是要害郁安淮吗?看来郁安淮并非是高枕无忧,他的大祭司之位没传闻中的那么稳固。
而且,这郁家好像也不太听郁安淮的使唤。
“你们在这里吵有什么用,为何不把郁安淮喊出来当面对证?”白落烟不解。
昭离一默,小声道,“公子起床气很大的,这种事情,死道友不死贫道,谁乐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白落烟:“……”
荒谬啊,大巫觋可是半神,半神的傀儡是何等难缠!这昭离竟然宁可和半神的傀儡拼了,也不愿意去叫醒郁安淮吗?
“事到如今,你们怎么还在装啊!”随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嘲讽道,“大祭司昨夜便被羁押在古神殿了,他如今自身难保,还能有余裕护着你们不成?”
白落烟一哽,这诚然是假消息,郁安淮还真在她家。但这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光彩事吗,叫她怎么说出来。
白落烟握紧菜刀,盘算着从待会儿从最瘦小那个侍从那里突破,“咱们要打的话能不能出去打啊?这是我家!你们伤到无关人等人可如何是好!!”
“死到临头,还由得你挑挑拣拣?”对面的随从骂道,趁着昭离防备巫偶,拈起符咒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扔过去。
“啊!!!”廊里忽然传来铜盆落地的声音和侍女的惨叫,白落烟垫脚尖张望,只见府里的小丫鬟捂着胳膊跌坐在地,鲜血湿了衣袖。
“等等!”白落烟喊道,“都住手!出去!你们不许在我家打架!!”
但是局势剑拔弩张,咒法乱飞,根本没人听她的。
不管了!
白落烟反手推开门,用刀背在门框上重重敲了几下,怒道,“郁淮!别睡了滚出来,你家来人找茬了!”
22. 你利用我?
这话一出,四周安静得滴水可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白落烟。
那随从本已经想伸手攥住她的肩膀,一时间也摸不准郁安淮到底在不在了。他吞了下口水,干巴巴道,“便是大祭司不在,你怎敢直呼大祭司的名讳……这是大不敬!”
白落烟耸耸肩,她倒是无所谓,既然已经九大罪状了,加上大不敬又如何。
在她的背后,角落里的暗影仿佛是邪恶之物被法咒赋予了三魂七魄,它慢慢立起来,撑起一个高挑少年的形状。先是织物崩断之声响起,然后是衣摆拖曳在地,摩擦出极细微的声响。
那暗影不急不缓,一步一步走到晨曦中来,现出郁安淮的脸。
他脸色苍白阴沉,眼下有几分淡淡的乌青,眉宇间满是被吵醒的不耐。
他十分狼狈,身上缠着断裂凌乱的红线,手还捆在一起,一身斑驳印痕,像被封印千年的恶鬼挣脱封印重现于世。
然而,没人敢轻视他。
除了他们几个,满院之人全都仓皇跪伏在地,不约而同屏住呼吸,不敢抬头看他。
郁安淮对满院子的人视若无睹,轻飘飘过来,将身子贴到白落烟背后。
他极自然地将下颌搭在白落烟头顶,双手绕到她身前环住,用衣袖几乎将她笼住了。
“挪开。”白落烟不悦。
“哎呀,我的心口好凉……”他哼笑,原本清越的音色余着三分困倦喑哑,“这是为何呀?”
白落烟:“……莫要饶舌。”
郁安淮的调笑尚还话音未落,火焰骤然毫无征兆从那离她最近的随从身上燃起来。烈火蔓延,把远处的巫傀也烧得扭曲挣扎,很快就消散了。
可那人身上的火却烧得极慢。
那人被包裹在烈焰中,惨叫着踉跄几步,倒地上痛苦地翻滚着。
“啊!!!!救救我!!管事!!救救我!!!”他绝望地伸出手,想去抓自己的同僚,却被他们如躲瘟神一样一样躲开。
惨叫声回荡在庭院里,一众下属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够了。”白落烟受不了这地狱一般的场景。
郁安淮极轻地“唔”了一声算是应了,终于给了那人一个痛快。火光与惨叫都消失了,只余下满庭死亡的气息。
他低声不满道,“小枝,你在凡间呆的太久,怎么什么东西都能在你面前说上两句了。”
那惨叫还在白落烟脑海中回荡,白落烟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郁安淮似乎也没期待她说什么,没得到回应也不恼。他低头扫了一眼白落烟手中的诉状,薄唇一弯,漫不经心吩咐道,“有趣。告诉那老乌龟,古神殿的诉状,我自会应的。”
管事早已汗如雨下,与刚才趾高气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起身就要溜走。
郁安淮话锋一转,“但我可不知,郁家的管事,什么时候成了古神殿和宋家的狗?”
“回大祭司,是古神殿要提审白落烟,大巫觋令我等带着的诏印巫傀前来。”管事站起的那条腿又跪下去,硬着头皮回道,“请大祭司明鉴,我等绝无二心!”
郁安淮并不满意这个解释,“说谎。”
“正巧白家主门下暂无客卿。”郁安淮抬了抬下颌,懒洋洋朝着管事指了指,话却是对随从们说的。
“谁能抢到他身上一块,赏百金。谁抢的骨肉最大,便能做白家主的第一个客卿。”
话音一落,院中更是死寂。
那群傀儡一般的随从们,听见百金二字,都像是被看不见的线提起来了,齐齐朝管事看去。
那一双双死寂顺服的眼睛,眨眼间就毫不掩饰地染上了贪婪和恨意。
有人尚在迟疑,有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抽动一下。
“大祭司……啊!!”管事听了郁安淮的话,猛然抬头,可还没等他狡辩,腹部便透出一根血淋淋的冰锥来。
“大胆!你们竟敢以下犯上?!你们……呃!”管事的不可置信地回头,他强作镇定,怒喝。
然而这场狩猎盛宴已然被第一滴血点燃了,剩下的人再无半分犹豫,唯恐自己慢人一步。顷刻间,无数的咒术法宝如狂风暴雨般砸向他。
管事起身后退,昔日最忠实的随从们如饥恶的狼群步步紧跟。
有的舔舔嘴唇,道,“管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忍忍吧,很快的。”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管事他目眦欲裂,绝望嘶吼道。他年事已高,招架不住群起攻之,只几息后,一只左手便落在了地上,不知被谁捡去了。
那些随从们兵分两路,一些去争抢那左手,剩下的继续朝着他攻来,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白落烟不想看,也不便干涉他们的家事。
她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伸手一推,把郁安淮拨开,转身要走。
“郁安淮!”管事双眼血红,他被逼到末路,再无回天之力,绝望喊道,“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白落烟是断剑!断剑!神女陨落了!你听的哪门子神谕!你当的什么大祭司!”
“等古神殿上七曜知晓,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白落烟猝然停步。
一盆冰雪从头淋到脚,神女陨落这件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然而,郁安淮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连睫羽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站在廊上,居高临下。那死寂的眸子冷冷审视着这场惨绝人寰的争夺,半点波澜也无。
得不到任何反应,那管事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更是绝望。
他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退,抖着嗓子祈求道,“你们别过来……我给你们每人百金!不,两百金!!!你们动动脑子,等到明日真相大白,他郁安淮就坐不稳大祭司的位置了!谁来兑现给你们的承诺?!”
然而那些尔虞我诈不当穿不当吃,与随从们半点不相干,甚至不能让他们错开一下视线。
这群随从们死死盯着管事围过去,像是盯着一块流着油的肥肉。
他们步步紧逼,“少挣扎些,别弄脏了主子的院子。”
郁安淮看厌了,招唤灵犀去取件合身的新衣,说是要去应古神殿的诉。
白落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把扯住他,“等等!你没听到么!你大难临头了!”
她不明白局势,但大概也知道自己给他惹了大事,满心都是愧疚,“我……我连累你了,是不是?”
郁安淮指尖一顿,错开目光,似乎有些无措,他叹口气,握住她的手,“你啊,莫要多想,如今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白落烟指尖发冷,咬紧唇瓣。人已在戏台上,如何安然看戏?
郁安淮怎么对她这么好?她捅了天大篓子,他居然半点火气也无,更没有怪罪自己连累他。
白落烟心头酸涩,她不喜他死缠烂打,但属实真的还有几分良心在,不愿意给他添麻烦。
他越是云淡风轻,自己越是愧疚。
“是我不懂规矩,乱说话乱做事才害你如此……”
“哪里的话……你不是闹着要和整个白玉京讨要公平么?机会这不就来了。”郁安淮轻声安抚道。
讨要公平?
宋家不甘心,七曜这群吸血虫是不会甘心轻易权柄旁落的,反咬一口是意料之中,这白落烟自然清楚。
如郁安淮所言,她一心想要替天行道,讨要公平。
可她一向藏于深闺,现今拿到了神剑的碎片,也只知道靠着蛮力杀出一条路,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再多的,也做不到了。
可郁安淮却说,如今这祸事反而于她要讨要公平有利……
“这又是为何?”白落烟百思不得其解。她抬眼,迫不及待去找寻郁安淮的目光。
郁安淮慢条斯理,如善弈者落子轻描淡写,“你那般举动原本无伤大雅,但若和神女陨落,我传假神谕,这两件事并列而观,就变成了大事。”
“有些人太急了。”他神色是成竹在胸的骄矜傲慢,“自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想着这定是将我一举扳倒的大好时机。”
“可事实上呢?真是如此吗?”
白落烟随着他的话尽力思考,却依然不明白,“那我……?”
“你做的很好。”郁安淮摇摇头,打断她的话。
修长手指拂开她额边碎发,暖意稍纵即逝,“小枝,多笑一笑。你的眼睛很美,不该被恐惧占据。”
他镇定过头了,气定神闲,如同万般尽在掌握。
白落烟心头一突,一个荒诞的想法从她的脑海冒出来。
她猛地抽了口凉气,“嘶……你……你!!!这消息是你……?”
郁安淮歪头,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随即略一点头,道:“原想着事情了结后再告诉你的。”
什么???
疯了,统统都疯了!
这要他命的消息……是他自己放出去的!!!
白落烟一阵恍惚。
那厢厮杀渐渐惨烈,鲜血飞溅,她明明离得很远,可这血却像是溅了她满身。
“为什么……?你明知道这消息会把我架在火上烤……”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郁安淮闻言轻笑,“宋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古神殿也不会。我只是添一把火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驽钝如白落烟也终于明白了。
不知为何胸口突然一跳,随即而来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锐痛传遍四肢百骸。
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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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自己会生气,会失望,可是都没有。
在知道真相这一刻,她竟是说不出的平静,甚至松了一口气。
也难怪,悬在头顶的剑刃终于落了下来,能有什么意外和震惊呢,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吧。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你利用我。”
郁安淮眉心一蹙,“如何算得上利用?你我可是殊途同归。我们合作,不就是为了破了这些世家定下的规矩,掀翻这腐朽肮脏的世道?”
他有几分被泼了脏水的不悦,“还是说,你想在家里苟延残喘,继续守着白玉京的规矩?你别忘了,没灵脉可是死罪。”
白落烟张张嘴,不知如何反驳。
郁安淮满意笑了,“这便是了,你既然不想守规矩,就要做定规矩的人。”
“想定规矩的如过江之鲫,不经厮杀博弈,有哪个肯平白无故把机会拱手让人?”
她自然想做定规矩的人。路有千万条,本可以徐徐图之,为何偏偏要选择最血腥,最铤而走险的一招?
先前她已然料想到白家忽然崛起必定树敌,但敌人也仅仅是宋家及其亲眷。
可如今,若是郁安淮想要借她之手,直接掀翻七曜世家的神威权柄,那么白家就是活靶子,是万万没有好下场的!
“我的家人朋友们要怎么办吗。”白落烟喉头发涩,道,“七曜世家的明枪暗箭,他们如何躲得过?”
“无需担忧那些你砍不到的妖魔鬼怪。我会把他们打回原形,送到你的刀下来。”郁安淮成竹在胸,神神秘秘道,“你目前要做的,就是尽力把水搅浑。”
是吗。
他说,她目前要做的,就是看戏,目前要做的,就是把水搅浑。目前要做的就是……
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成熟缜密,就像是认真思考规划过一般。
他是高明的棋士,她一举一动尽在掌握,连未来几手都安排好了。
可他哪怕跟她提到过一句吗?
她一直蒙在鼓里,手忙脚乱,绝望又不安。
他哪怕有一刻问过她的意思吗!
若她知道凶险至此,怎么可能答应!
这一步一旦走错,不单单他本人,凡与他有牵连的人,恐怕都要遭到清算!
而且,这不是小事!
连她这个没脑子的人都知道,此事并非是白家之祸,是白玉京之祸!
神女陨落,当神的权柄凋零,那谁才是白玉京真正的主宰?
不用多想都知道,这定然要天下大乱!
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大劫难!
这时候她才明白了大巫觋要她来阻止郁安淮时候所说的,业火烧遍四海八荒又是何等含义。
这人骨子里就是疯的,他对他自己的安危一点也不在乎,心里更是没有社稷众生。
他之所以委曲求全,从神剑现世就开始大献殷勤,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灭世计划的最后一块版图。
毕竟,她这种没有根基,一张白纸一般的人,最是适合当傀儡使唤。
那前世道侣什么的,也是编出来的吧。
先前还想他到底在图谋自己什么,如今这一闹竟然分明了。
也是,这世上是没有人无缘无故能对别人这样好的,除非他有利可图。
白落烟被自己蠢笑了,真是每天上一当,当当不一样。
险些被这个人的好皮囊和花言巧语哄骗过去,和他一起做下无法挽回的事情!
“那你知道,把水搅浑的代价吗?”白落烟问,想听他如何诡辩。
“自然。”然而郁安淮却说,“我的代价已然付过了。那你呢,不妨想想看,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白落烟心底一凉,攥着他没松手。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的代价已然付过了?他付出什么了?她要付出什么?白家又要付出呢?
可她再追问,郁安淮说什么都不肯明言了。几番纠缠之下,灵犀也拿着新衣服到了。
他低头打量着她攥着他手腕的手,微微一笑,如鬼似魅。“如此不舍得我,小枝是要看我如何更衣吗?”
怎么会呢。
世家的态度,古神殿的举措,郁安淮作为大祭司的立场和布局,这些她云里雾里,一概不知。
那些波诡云谲,栽赃罗织,她更是无章可循。
等反应过来,已然深入局中了,茫茫然不知道在为谁,为什么冲锋陷阵。
被人当刀使的感觉真是恶心透顶。
白落烟松开手,“不了,没兴趣。”
郁安淮笑意一顿。
白落烟随手把衣服丢到他身上,嘲讽道,“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态。”
“大祭司穿件衣服吧,真是令人作呕。”
23. 一直在挑衅我
郁安淮惯是没皮没脸的,这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近乎于受辱的刺痛。
“你……你这……好!好!好!”他气得口不择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来反击,最后只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拂袖摔了门,进屋更衣去了。
白落烟自是没有留他的。
昭离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跟上,他孤零零站在几步之外,目光黏在地上残留的鲜血上。
白落烟微微有些疑惑,侧头看过去,见他面上沉稳,半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在细微地发抖。
他是怕了?
还是喝着冷茶冻了一夜,寒气透骨了?
她只烦郁安淮,并不愿把怒火迁怒到昭离身上来。
摊上这个主子,也是怪可怜的。
白落烟在小茶几边上坐下来,晃了晃那暖着的酒壶,听见其中仍有残酒之声,便递给他,“喝点暖暖身子吧,小可怜。”
昭离侧目看向白落烟,没有如拒绝灵犀那般推拒,而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酒壶。
此番他近身过来,白落烟这才看清,他的眼底没有任何的恐惧,那深棕色的瞳孔缩得极小,光芒在极深处跃动者。
她没见过这个神情,但神剑的灵魄却让她心间一沉。她瞬间明白,那是无法克制的战意和兴奋的战栗。
她心口一紧,一时间没松开握着酒壶的手,另一手下意识探去腰间,指腹一息间已然贴在了冰冷的刀面上。
昭离没有拿到也不迟疑,反倒顺势跪落,将身子矮下来,托着她的手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他跪着,姿势本是恭谨的,做出的事情却从未有过的僭越。
这酒下的急,他侧过脸以袖掩口,狠狠咳了好几声,眼尾微红。
他直起身子,目光定定地看着白落烟,忽然低声道,“属下有罪。”
一听这话,白落烟顿时额头猛跳,“你干什么好事了?”
“在祭典的时候,压您上刑台,此其一。”
“祭台上,迫您和令尊祭血,此其二。”
“昨日困住灵犀,帮大祭司进了小姐闺房,此其三。”
他一一数来,叩首道:“昭离罪该万死,请小姐责罚。”
“……啊,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白落烟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听郁淮的令,我不怪你,起来喝酒吧。”
昭离垂目,仍不动,道,“适才,小姐不计前嫌,帮了昭离,昭离心中不安……”
白落烟想起来了,方才她见他们瓜分管事血肉的时候,心中觉得太过残忍,上前想阻止。
那时候,昭离拽住了她的衣袖,哀声求她不要。
她当时叹了口气,估摸着昭离是要讨他的血债,便由他去了。
“没事,你若真是良心不安,那你给我按按吧。”白落烟不愿见他愧疚,于是往躺椅上一倒。
她暂时不想去思量郁安淮那摊子烂事,随口许道,“你祭台那两下扭得我肩膀疼了好几天呢。你给我按一按,咱们这梁子就算揭过。”
说完,她抬起眼睫,淡淡添上一句,“只一样,你若是敢替郁安淮说上一句好话,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昭离显然没料到她这样轻轻放过,喜色从眼瞳唇角漫出来,忙在白落烟身后站定,掌心敷上她的肩背。
昭离手法有的确点东西。
他力道不刚不柔,随着灵力一点点渗入经络,酸胀缓缓褪去。白落烟只觉得那紧绷的筋络都被妥善打理安放,慢慢放松下来,轻轻打个呵欠。
昭离忽然轻笑,“小姐,您是我见到的第二个大好人。”
白落烟懒洋洋嘲讽道,“大好人?我看是大冤种还差不多。那个第一大冤种是谁啊?”
昭离声音柔软下来,道,“小姐,您可知道淮姬吗?”
白落烟点头,她自然知道。那是郁安淮的母亲,年纪很轻就病故了,据说她绝色无双,舞冠玉京。
如此传奇人物,她十分好奇,问道:“她就是那第一个大冤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离动作一顿,话音轻得像雪,“她很甜,很腥。”
白落烟眉头一蹙,这是个什么说法。
昭离说,那时候他还是叫招财的。他没有门路,被分到了淮姬的院子,给小主子做贴身小厮。
淮姬彼时已经失宠了,但也还不是个疯子。
她也不过十七八,独自在院落里养着没有神识的儿子。昭离来了,她很开心,把昭离当弟弟一般护着,说终于是得了个能说话的人了。
淮姬生性好强,是个事事要做天下第一的女人。
她妆容要做天下第一美,舞技要天下第一艳,连整理的屋子,补的衣服也要天下第一干净整齐。
纵然日子没有一点盼头,她还是像个没有烦心事的大姐姐一样,带着昭离和小主子,安安分分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小主子在她面前被割断喉咙。鲜血溅了淮姬满脸,她自此就疯了。
她草草埋葬了儿子,疯笑着在院子里起舞,从太阳西沉跳到了明月当空,舞到院门清晰响了三声。
昭离去应,一开门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他“死去”的小主子站在门外,浑身是干涸的血和泥土,神色茫然。
自此,府中人私下都说,那淮姬生了个杀不死的魔物。
随着这不详的谶语在府中传开,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起来。
旁人怎么看淮姬不管,她总是欢喜,时不时午夜等在院子里,把白天苟延残喘的小主子迎进来。她把小主子的血污洗净,给他梳时兴的发型,就着月光为他跳舞哄他。
这时候,她漂亮得不像话,又不像一个疯女人了。
好景不长,有一日,管事带着很多人闯了进来。他们抓住小主子,把几尺长的钉子生生钉进他的头颅。
昭离年幼无能,扑上去便被那些大人们狠狠踢开,这时,堵着的卧房门被撞开,淮姬攥着一把剪子冲了出来。
昭离第一次知道,人的血竟然有那么多,那么红。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也可以这样轻飘,一卷草席裹上就了无痕迹,什么都不剩了。
那是第一次他独自守在小主子直到夜半,他祈求着那只剩半口气的孩子不要再醒过来了。可过了几个时辰,他依旧沉默坐起来,没有痛觉似的一寸一寸拔出他关节与脑袋里的钉子。
落雪无声,骨头和铁钉摩擦的生涩吱嘎响在耳边。雪地上鲜红一片,却不是小主子的血。
小主子懵懂地沾起一抹,静静看着,没有悲喜。
昭离眼前模糊一片,然后才听见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嚎。
小主子却忽然转过头,伸指封在昭离的唇上。
昭离哭声戛然而止,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那味道很腥,很甜,十分艳醴。
是淮姬的味道。
白落烟静静听着,直到昭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湮灭在料峭晨风中。
同是白玉京出生,郁安淮和昭离好像和她生在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一样。
那些血,哭嚎和绝望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仿佛在展示一颗镶嵌在世家玉冠上鸽血红。等她凑近细看,方才惊觉,那竟然是陈年干涸的血。
若这世上有人生来就该在疯魔与尔虞我诈中摸爬滚打,那郁安淮自然在其列。
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一个并不恶意的利用,似乎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下意识饮了一口酒,不知为何,喉咙里竟然反上些不该有的腥甜。
昭离说她是第二个大好人,那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淮姬?
一念乍然而起,酒水泛起波澜,白落烟旋即压下这荒唐的念头。
她前路不明,不知道是多方博弈的棋子还是弃子,哪里有资格共情郁安淮这种高居九天之上的人。
她不配同情他,也不该妄想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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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强行将那混乱的思绪压进心底埋起来,脑海里只留下一件事。
怪不得郁安淮敢放出那样不利于他的消息,原来,他是杀不死的。
震惊之余又有几分无语,他郁安淮的确怎么作也不会死,她白落烟可没这本事啊,她被杀真的会死。
想到这,白落烟把果皮往桌上一掷,赌气说道,“所以,你还是给他来当说客的。他过得惨,和我有什么关系?”
“您何以觉得公子过的惨呢?”昭离反问道,“他大权在握,什么都有了,世间无不顺遂之事,可怜二字从何说起?”
白落烟:“……”
他在挑衅吗?
昭离又道,“您也不必唤我小可怜。我先前叫招财,这名字公子嫌弃得很,就给改了。”
“更名那一日,不论田宅和铺子,单单是白家这般大的院落,公子便赏了我十五处。”昭离含着淡淡笑意,“公子对我说,此生无需去招财了,赐我新名昭离。”
多少?!十五处?!
白落烟眼皮直跳,这小子是故意的吧,他就是在挑衅吧!
昭离并没有炫耀之意,他的话音沉沉的,“我是想说,您是个好人。”
那是自然。白落烟蹙眉听下去,只听他又说
“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这绝对是挑衅了。
白落烟有些无语,这话可太难听了。她面上一沉,“昭离,你在威胁我吗?”
昭离话音里有些薄薄的哀意,“您这样的好人,我已经失去一个了。”
“我恳求小姐,不要想别人,万事以己为先。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活下去。”
“若有一日,我能换您的命,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背后忽然传来郁安淮阴阳怪气的声音,“好,真好,都不装了。”
他显然还在生气,并没有什么杀气,似乎在等着哄,“只这一天,一个两个就都要背弃我了。”
昭离停下按肩,温顺道,“公子这话实在让属下无地自容。”
白落烟懒懒起身,伸个懒腰。
他生气,她也没消气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罢了。”
昭离抿嘴微笑,不见如何动作,一道符箓燃起,一辆华丽的仙舆出现在众人眼前。
郁安淮更衣既毕,一身月白色素衣衬得他脸色更是冷寂,眉眼与初见那位大祭司别无二致。
他施施然在仙舆中落座,细瘦指尖挑开珠帘,带出珠玉相击之音。他深吸一口气,软了声音,对她压低声线:“上来,有什么事,朝议后再谈。”
白落烟心里还憋着火,脚下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怎么都不肯不肯同车。
“好得很。昭离,再给她备一辆。”郁安淮面上的妥协一击即碎,重重甩上珠帘,“这仙舆须得以灵力为驱使,没有我,我看咱们神通广大的白家主靠什么去古神殿!”
没过半息,他复又掀开那缀满宝石的珠帘,碰得叮当乱响,“休怪我不提醒你,今日朝议你若不来应诉,便是畏罪潜逃,必死无疑。”
白落烟只冷笑一声,懒得理他,往另一辆仙舆走去。
郁安淮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缠着她,“你别忘了,我们合作之初说过什么。你若是胆敢离开我,后果无需我多言!”
白落烟猝然停步,却不是被郁安淮的威胁吓退。
她灵光一现,是了,她如今是大祭司的未婚妻了。
须知夫妻二人本为同船渡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被这婚约牵累的,可不止她白落烟一个。
没有郁安淮,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七曜家主。有了郁安淮,她大可以利用这名分,借郁安淮的权柄来斡旋,保全她的家人亲友。
毕竟,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认为和郁安淮有关,是郁安淮授意,帮郁安淮做事。
他纵然不愿意,也不得不好好替她兜底一番。
郁安淮利用她,那她何尝不能以此身份反过来利用郁安淮呢?
24. 为何不掐断它呢
她坐进去,才发现这仙舆竟然极为奢华。
车内光影浮动,不知名的香雾缭绕,并不甜腻,反而令人不觉有心旷神怡之感。珠帘是名贵的鲛绡装饰着各式各样珠翠与夜明珠,散出柔和的宝气,把车内映亮。桌案上玉盘里盛着时令灵果和精致点心,在旁自然有美酒相伴。
白落烟无心饮食,她陷入软缎中,浮沉如飘飘然于流云之上,一颗心渐渐安静下来。
若真如郁安淮所言,这仙舆由灵力所驱使。那么,她的确需要有人带她去古神殿。
“灵犀,进来帮我驾车。”她揉揉额角,唤道。
许久没有回音,珠帘微微一动,她抬眼,见进来的却是昭离。
奇怪,他不去随侍那娇生惯养的主子,来她这边做什么?
昭离静静在她身侧跪落,他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恭谨非常,一个字都不讲。
昭离一向是老实人造大业,不知会毫无征兆做什么事情出来。
见他如此,白落烟心底猛然生出一丝不祥预感。
下一刻,仙舆轻轻一震,灵力席卷而过,法阵的纹路骤然大亮。风起了,六匹灵力化成的骏马齐齐展开双翼,稳稳朝着天空奔袭而去,几息破云而上。
白落烟往窗外一望,只见渺渺云海,哪里还有白家和灵犀的影子。
白落烟:“……”
昭离为她斟一杯酒,他依旧沉默,连酒液滑入金樽之声都细微到几不可闻。
他将醇酒双手奉上,没有抬头。
白落烟不悦,她呼出一口气,声音沉下来:“郁昭离,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拿捏得很?”
还没等昭离回话,帘外传来一阵声响,而后珠帘自然朝两边分开,郁安淮踏云而来。
他面上不见适才的冰冷愠色,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走进来,极自然地坐到了白落烟的身侧,理所当然地好像那就是他的位置一般。
“哎呀真不巧。”他眨眨眼,声音很是随意,“灵鸟撞坏了我的仙舆法阵,只能劳烦小枝收留我主仆一会儿了。”
还能编得更敷衍一些吗?
白落烟挑眉,懒懒道:“这万丈高空之上,我可还有给大祭司说一个不字的余地?”
郁安淮如此反常,不知是在打了什么新的鬼主意,还是昭离和他说什么了。白落烟猜不出郁安淮想什么,也懒得去猜。
他坐着倒是没什么,昭离跪在一旁端着酒,白落烟实在是不自在极了。
她敲了敲桌子,不耐烦道,“我告诉你郁淮,苦肉计这出我看腻了。你今天就是把他剁成臊子,也是你损失一员大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郁安淮原本坐得仪态端庄,赏心悦目。只是似乎是倦极了,才坐了一小会儿,神色就放松下来,把眼睛闭上了。
听了她这话,郁安淮微微歪头,动作极慵懒,倒显得有几分挑衅,“我为何要给他剁成臊子?”
“昭离最会察言观色,能顺我心意。他犯我忌讳的时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种事哪里轮得……”
话说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白落烟轻哼,不置可否。
昭离最是会察言观色?真的假的。
她心道,少爷你等着人哄,他直接就跪了,这算是哪门子察言观色。
郁安淮声音沉下来,“我看现在他也是不中用了,明日就剁成臊子喂狗算了。”
昭离不请罪也不辩解。
郁安淮顿了顿,不悦道,“起来,还嫌不够丢人吗?”
昭离这才起身,坐到了他身边来。他脸上绷着恭顺的表情,眼底却藏着些莫名的笑意。
白落烟无心和他们闹,心底满是难以名状的疲惫和不安,只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出神,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没过多久,她身上忽然一沉,是郁安淮睡着了,身子不知何时朝她倒了过来,青丝如瀑垂落。
近身来才发觉他不知何时熏了香,冷冽又华贵。
又一会儿,肩头也已一沉,郁安淮的头倒在了她的肩上。
郁安淮虽然瘦,但个子很高。如今倚过来的重量却不似昏沉无觉的少年男子。
倒仿佛是怕压坏了她,故意收着几分力气的。
这小子是装的。
白落烟微微僵住,这样的姿势暧昧又危险,只一低头,便能看到他脆弱的颈子,仿佛一使力就能折断。
白落烟呼吸一顿,鬼使神差抬起指尖,缓缓拂过他的喉咙处细腻的皮肤。
那处是温热的,落着她留下的痕迹,因她指尖的流连而微微颤抖。良久,那喉结忽然轻轻一滚,又状若无事一般归于平静。
指尖带着凉意,轻轻划过,徘徊良久,又掠回。
他的身子渐渐绷紧了,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极力克制想要去迎合的冲动。
可她偏又穿花蝶一般掠到其他地方去了,偏就是不让他如愿。
几番来去,他耳根燃上了红,气息更是散乱无制。喉间甫一溢出些低哼,旋即就被他压抑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去追逐那过分的指尖。
他强弩之末,就快装不下去了。
那张总是戏谑的脸如今隐忍在失控的边缘,睫羽不安地翕动,呼吸也随之越发地急促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白落烟的手陡然收紧,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郁安淮的喉间传来破碎的气音,他眼睛微微半闭着,气声急促而尖锐。
可是个真正的疯子。
极端的痛楚之下,他的手仍攥紧了白落烟的衣袍,骨节攥得青白颤抖。
可纵是这般痛苦挣扎着,他却仍没有半点反抗之意。
白落烟甚至怀疑,即使她真的把郁安淮的脖子掐断,他也不会有一点异议的。
他的脉搏在掌心里跳动着,从燥乱到微弱。
在这一刻,白落烟第一次起了杀心。
她竟然想着,如果郁安淮死了,一切麻烦都结束了。
她就可以顺理成章被人以没灵脉定罪,扔下须弥渊粉身碎骨。
这样,一切都轻松了。
她能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走,不用再为了灵犀和父亲,熬着自己不喜欢的日子。
管他什么劳什子神剑业火,去他的什么正道邪魔,好的坏的都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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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关系。
她也不用担心明日又被谁背叛,被谁暗害,被谁带进了什么陷阱,陷入什么迷雾里,做了谁的棋子,为谁做了嫁衣。
多好啊,一了百了。
可惜,郁安淮是杀不死的。
就在郁安淮双瞳快要焦距的时候,白落烟松开了手。
郁安淮气息破碎,险些跌下座椅去。他脸色惨白如纸,捂着脖子弯下腰咳得惊天动地,许久才缓过神来。
“你这么恨我。”郁安淮眼尾通红,如不知危险一般凑上来,声音破碎又沙哑,“怎么不掐断它呢。”
“有什么用?你是不会死的。”白落烟冷淡道,“你若能死就好了,我们一起死,皆大欢喜。”
“太遗憾了。”郁安淮笑着说,几分恶劣的心思在其中,“我也很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白落烟看着他,不冷不热道:“你不必遗憾什么,即使你活着,我也不会离开你。”
她说不上自己是平静还是绝望后的疲惫,“我不仅不会杀你,还要在大祭司夫人之位上坐得稳稳的。”
郁安淮神色一空:“你说什么?”
“我说,”白落烟淡淡道:“我要活下去,堂堂正正活着,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郁安淮怔怔地看着她,忘了呼吸。
“我最恨利用我的人”白落烟淡淡笑了,“所以,我要极尽所能地来利用你。”
“有我在,你别想搅乱白玉京,也别想把神女陨落的消息透出去半点。”
一席话说罢,四周只余下风声与珠帘撞击的脆响。
郁安淮忽然笑了,从低笑不知道怎么的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笑到睫毛上挂了些泪花。
他笑得边喘边说,“小枝你真是有趣!这话只合藏于心底,然后背后捅人刀子。”
“可你偏要当面讲出来……简直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啊,叫我怎么……怎么……”他揉皱了她的衣角,狂风卷过深渊,满是残破与凌乱。
白落烟冷眼看他发疯,沉默不语。
笑了一会儿,他敛了笑意,轻轻咳了一声,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会死的。”
白落烟兴趣缺缺:“嗯?”
他牵起白落烟的手,将那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上。细密的躁动透过掌心传到另一颗心脏里,一齐鼓噪起来。
郁安淮轻声道“用你的刀,刺这里,我就会死的。”
郁安淮的声音轻描淡写,神色也十分轻松温煦,似乎在说极为平常的小事,“我会好好地给你利用,等你用完之后,别忘了你答应大巫觋的承诺。”
白落烟甩开他的手,道,“知道了。说起大巫觋……你不是喜欢演吗,等会儿见了大巫觋和七曜家主,我陪你演个够。”
“小枝,你有所不知……情意这恼人之物,假意往往比真情更是醉人。”郁安淮望向她,神色迷醉,笑意缠缠绵绵浮上面颊。
迷雾翻涌,他微微战栗:“我…甚是期待啊……”
白落烟不置可否,心湖无甚波动,只留他一人痴迷不悟。
仙舆缓缓下坠,伴着金色阳光落地,慢慢驶入古神殿。
25. 风评被害
古神殿,白落烟听闻这个名字,便遐想着那定是半神居住的仙山洞府,虚无缥缈间遍是朱阁绮楼,霓为衣兮风为马,日月照耀金银台。
到了才发现,那里并不似白落烟心中描绘的尊贵华丽,而是格外低调庄重。
整个神殿皆是黑色的灵石筑造而成的,看似平平无奇,却有绮丽的珠光火彩流转于其上,不知是阵法还是什么不俗之物。
白落烟盯着欣赏了一会儿,只觉有些头晕目眩。那些暗光流淌过石料的细密纹路,仿佛随着脉搏呼吸搏动着,竟似有生命一般。
这才不过是清晨,门外已然零星站了不少人,看服制都是些文官小吏之类的,大多都是年轻人。
还有些人抱着卷宗非常刻意地来回游荡。他们似乎是等待着什么,又不愿被人察觉,只能装作很忙的样子。
他们一行人刚自云中落下,所有的目光几乎转瞬间同时聚了过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随之而起。
白落烟和神剑已然融合了一些,五感比原先敏锐不少。故此,那些自以为说得很小声的窃窃私语一阵阵强行涌进她耳朵里。
“来了来了,司淮大人的仙舆来了!”
“里面有个女子,是白落烟那四海八荒第一母夜叉吗?”
“母夜叉?哪里?她长得可真不错,怪不得把大祭司迷得神魂颠倒。”
“他们这是来做什么啊?”
“我听说啊,是来和离的!”有人造谣道。
四下一阵哗然。
“嗐呀……为什么呀?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咱大祭司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咱神剑大人也是要貌有貌,要德……呃……有貌。”那人说着说着,自己也没了底气。
有人兴致来了插话,“听说没有,这次神剑冲冠一怒为红颜,火烧九城!大祭司劝阻,她竟当众掌掴大祭司,还把他脸皮撕下来一块!”
“放屁!我七舅姥爷的妹妹的孙子在现场,他说,白落烟立号称王,要赶大祭司下台,金屋藏娇!”
“还金屋藏娇,你这才是胡说吧!那可是骄傲的大祭司啊,怎么能忍!”
“哼,我胡说不胡说的,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大祭司那脖子吧!”
“……噫!邪门。”
白落烟:“……?”
哦你还敢说起邪门来了,她还没说呢。
她知三人成虎,可这野史也太野了,谣言简直是只脱缰的野猪,毫无征兆撞飞了所有人。
母夜叉和离之类的放一边,撕掉郁安淮的脸皮是什么鬼东西,他那么厚的脸皮她也撕不动啊。
这些人言之凿凿,说得白落烟心神恍惚,差点忘了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正事来的。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倾了身子,凑近昭离小声问:“昭离,你不是说古神殿规矩森严?”
“的确。”昭离面色如常,轻轻颔首道,“此处为神庙禁地,禁荤腥,连灶荤都不可以开,更遑论双修炉鼎之类的法门。”
“不过嘛……天地阴阳调和,大人们又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压抑得久了,人是会生病的。”
他顿了顿,轻声笑了,“说起来好笑,公子幼时在古神殿修习,我常替里面的大人们……夹带些话本子。”
白落烟:“?”
昭离你小子,看着老实正道,没想到也挺野的。
这事听上去十分离谱,但她转念一想,陆蒲霜也是这般活泼性子。她先前还觉得她吵闹得过分,现在想来,或许真的是闷太久了……
郁安淮目光飘远,不知在怀念什么,慢悠悠赞同道,“昭离很是仗义,那话本子我二人先看一遍,才拿给别人。人家给了他什么好东西,他都分我一半。”
白落烟:“……”
郁安淮就是昭离养坏的吧,旁人还在开蒙,他从没灵识就开始看恨海情天的话本子了!
、
人群越来越多,那些探寻的目光与议论开始烫得白落烟局促不堪,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昭离说,“得罪,我虽没你有钱,但你这件衣服,我会赔的。”
昭离尚不明所以:“那自是不用小……哎?!”
趁昭离没反应过来,她电光火石间出刀。冷光一过,昭离一段衣袖应声而落。
白落烟稳稳接住它,顺手丢给郁安淮,“遮一下,难道很光彩吗。”
郁安淮把布料丢回桌上,神色平淡,尾音还是有些哑,“我不。”
白落烟盯着他脖子,那些伤痕他分明是能治好的。他治好了脸,独独留下这些痕迹,定然是有自己的谋算的。
她猜测,这郁安淮是要留着这荒唐的样子,来配他要做的荒唐事,故意弄出一副“被神剑迷惑,为情所困”的样子。
看起来,他是要她当那个“妖妃祸水”了。
此子心机实在深沉,若有朝一日清君侧,第一个被干掉的,一定是她。到那时,他就可以把做的坏事都丢到白落烟身上,然后自己全身而退。
虽说清誉这东西,她这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全然不在意。
但是,这人居然连她骨头里仅剩的那点油都要榨个彻底,实在太坏了,
白落烟心底暗暗给他十八代祖宗骂了一遍,但一时半会儿真没有什么解法。她实在不擅长尔虞我诈,也不知一会儿会遇见什么刁难,只能见招拆招。
如今这样子,她只觉得自己什么也没穿就站在大街上,被一群人评头论足,甚是难堪。
只有一块布的话,那就只能……
她低头,把那块布蒙在脸上了。
好容易躲过了第一轮视线,不知又是谁起头,这次矛头对准了昭离灵犀和如槿。
“我还听说,白落烟欺男霸女。她强夺了昭离做小,还有她小厮也是,那救下的美人更是以身相许了。”
“你瞧啊,这昭离的贴身衣物,还挂在白落烟的脸上……”
白落烟:“……”
不是,没你的词你现挂是吧?!
她大受震撼,只能抬头望着晃动的珠玉,双目空荡荡什么也看不见。人虽然还喘着气,但是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仙舆终于停下来。
他们面前是一道深渊一般的沟壑,劈天裂地横亘与天地间。
郁安淮施施然整整衣袖,神态自若起身下了车。
他长身玉立,朝白落烟伸出手。那姿态高傲又虔诚,轻风拂动紫眸中燃烧着的火,炽烈地朝她涌来。
白落烟揉揉僵硬的脸,忍着不适和疲惫,终是像如胶似漆的爱侣一般搭上了那只手,由他引领着跨过那沟壑。
沟壑旁立着一位黑衣使者。她冷冰冰道:“入此结界,万法归元。请诸位大人将法器灵宠交由小人代为保管。”
昭离交出一些零碎的小东西,那使者神色不动接过,并未查验搜身便放行了。
白落烟疑惑从生,万一有人不老实,没有交出法器怎么办?
那空荡荡的仙舆缓缓驶入结界,下一瞬,那深渊里的暗影猛然暴起,将它完全吞没。待到黑影散去,仙舆化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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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黄符,被使者抬手敛进袖中。
叹为观止!白落烟心道原来如此,古神殿真厉害啊。
这么厉害……是她可以糊弄过去的吗?
如今,已然由不得她退缩了。
白落烟挽着郁安淮的手,走在通往主殿的神道上。她眉眼挂着淡笑,装作非常亲密的样子,实则掌心都出了汗。
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心口扑通扑通跳着,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菜刀,那冰凉的金戈煞气倒像是她的脊梁了,令她无比心安。
她盘算着,万法归元,别人法术法器都被压制的话……真被逼到绝处,她就拿着菜刀和他们拼了。
郁安淮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安,他轻轻把手覆上来,似笑非笑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白落烟保持微笑,咬牙道:“滚,我才不怕。”
郁安淮低低笑出声来,散漫又恼人,“是吗?在下可是嗅到了几分血腥味,若不是你,那就太好了。”
他笑着说这话,眸子里却是一片结冰的湖泊,“受伤倒下的野兽,可是会被同类扑上来分食的。”
白落烟心底一警,是了,这些以同类为食的老江湖面前,只要稍露出一点破绽,顷刻间就会被他们撕碎。
越是心虚,越要装成实力强大。越是古怪,越能让人捉摸不透,不敢下手。
那她该怎么伪装,才能取信于人呢?
忽然间,古神殿外那些夸张的,“把大祭司金屋藏娇,脸皮都撕下来一块”的疯话谣言从脑海里闪出来。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白落烟的识海。
对啊,为什么非要取信于人呢?
她先前解释了那么多遍,她不是“剑修奸细”,不是根本没有人信吗?那些人依旧凭着一把滑稽的菜刀就把她定了死罪。
那些人傻吗?当然不是。
不过是因为,若她是“剑修奸细”,那他们就有赏钱了。谁不想要赏钱呢?所以,她就算说破大天也得是“剑修奸细”。
人从不相信真相,人只会把自己想要相信的称为真相。
既然如此,如今她要做的很简单,把谣传中的“神剑白落烟”扮演给他们看就好了!
郁安淮早就演得天衣无缝,那个暴戾但是妻管严的样子已然深入人心,连带着她的形象也竖立了起来。
她可以顺水推舟,扮演那个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任七曜家主“神剑白落烟”。
神剑至刚至勇,宁折不弯。
她出身高贵,与白玉京至高神王大祭司情投意合,更是亲手以血契把害她的人打得落花流水,荣升七曜之一,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笑傲群雄之时。
这样的她,被人冤告,她可以愤怒,不屑,可以有万般情绪,唯独不该有半分恐惧和犹豫。
对郁安淮,她喜欢这皮囊,对他应该是极宠的,对那些传言也应当是得意的,不该羞于见人到用布来蒙脸。
白落烟心底渐渐有数了,她解下脸上的布,松开挽着郁安淮臂弯的手,绕过郁安淮的腰,揽了上去。
披上了新戏服的白落烟心境大转,她不再生气,反而主动亲近,顺手在那捏了一把。
瞧着他衣服层次错落,腰身竟然还是很细,
郁安淮:?
他垂眸看向她,几分讶异转瞬即逝。
他们心照不宣,都在尽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没走多远,便到了主神殿门口。
正要踏入神殿,忽然间阴冷的黑雾弥散,大巫觋现身在门口,把三人拦住了。
26. 七曜家主和孟籍
果不其然,大巫觋目光凝在郁安淮的颈子上。
他伸手指着郁安淮,指尖颤抖了半天,不仅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看上去要气得透不过气了。
白落烟一看大巫觋这副样子,心里火气更大。不是说好了他和世家不是一伙的吗!她怎么也算是他的部下了,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构陷自己人呢!这可不是正直老实,这是老糊涂拎不清啊!
白落烟故意气大巫觋,把揽着郁安淮腰的手紧了紧,“我弄的,有什么稀奇。”
她扬起下颌傲慢道:“你有事没事?”
大巫觋:“……”
他开始指着白落烟颤了。
“要是没话说你就一边去。”白落烟冷冷道,“别挡道。”
郁安淮这狐狸很上道,明明恨不得他气死,却还是装出息事宁人的样子,“哎小枝,咱们巫大人岁数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我们做小辈的,还是要多体谅些才是。”
终于,大巫觋喘过气来,对着郁安淮怒喝道,“礼崩乐坏,成何体统!你二人一为业火,一为神剑,皆是神女在人间的使者。如此荒唐行事,简直是罔顾神女的尊严!此神殿乃庄严圣洁之处,不是你们的卧房!”
白落烟一听神女二字,良心蓦然一痛,像是被什么利器戳了一下似的,后知后觉般升起些羞愧来。
她暗暗想,这样胡闹,会不会给神女带来什么麻烦啊?
大巫觋说的没错,他们是神女代行者。就算现在是演戏,她行事上是不是该收敛些,言语也注意些分寸?
她从小就不喜欢神女,恨她为什么独独不给自己灵力。
直到那场血祭后的濒死一梦,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误会了神女,神女也陨落了。
自那起,白落烟心底一直有个坎子过不去。
她总是想,若是自己再强一些,是不是就能救下所有人了?
然而郁安淮一点良心都没有。
他不动声色地听完大巫觋义正词严的指责,无辜道,“古来有喜事便要庆祝,阴阳调和更是天理人伦,无可指摘。凡人最初的祭祀便始于此,巫大人不会如此忘本吧?若不是你这荒谬的诉状,我们现在还沉在温柔乡里呢。”
这还没完,他竟然反咬一口,谴责大巫觋时机不当,“原来大巫觋也知神殿不是卧房啊?依照玉律所言,斋戒七日方可进入神殿。可如今,把我们从卧房里仓促拽进来的,不正是您的巫偶吗?”
白落烟暗暗琢磨,虽说这次是要阻止郁安淮散布神女陨落这消息,但这回他说得在理。神女的威严先放一放,不能在开始前就因为无关之事就落了下风。
眼下要是在气势上弱下来了,那后面可就真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不比郁安淮见多识广,要是讲玉律祭祀她可讲不明白,稍有不慎就会露馅。
然而,她也不比郁安淮差。有些话郁安淮说不得,她却能说。
大巫觋没有察觉白落烟的想法,还在冷漠地数落他们:“事有轻重缓急,你二人此番……”
白落烟不等大巫觋引经据典,直接打断他,胡搅蛮缠道,“哎我说,你为什么顶着一张二十多岁的脸,却能讲得出我爹那年纪都不会说的话啊?”
她佯装遗憾,叹口气道,“你长得本来还算俊,一说这话,啧,可真是败兴极了。”
大巫觋似乎从没被人说过如此丧心病狂的无礼狂言,一时间气得嘴唇发抖,“……你……你说什么?!放肆!”
见她一击得手,郁安淮立刻拉偏架道:“好了好了,不要吵,正事要紧。不过小枝说得也有些道理,巫大人还是少生气,瞧您这一皱眉,又老了三岁不止。”
大巫觋老实守旧,十分在乎礼仪和规矩,论讲荒唐话哪里说得过他们?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怒气冲冲却又不能发作什么,只狠狠一拂袖,让开了道路。
白落烟轻轻吐了口气,定了定神,揽着郁安淮阔步迈入主殿。
主殿虽然是神殿,但四周陈设极为简单,只摆着些桌椅,几位衣着华贵威仪不凡的人端坐于其中。
如此看来,这就是七曜世家的几位家主了。
白落烟本以为家主们都年迈不堪,都是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谁知老者也不过仅有区区两位而已。
男性老者坐在离主座最近的位置,他双目蒙着一条满是金色咒文的黑色布带,手持一串玉珠,拇指随着仙乐吟颂的节拍轻轻拨着玉珠,气息沉稳端凝。
女性老者则坐得远了些,她身后随侍着两位青年男子,二人皆是容貌不凡。
余下诸位皆是中青年男女,虽然形貌各异,但少了灵宠法器,只看身形那更是只有高矮胖瘦的区别,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宏伟的穹顶下,华贵的烟气氤氲如仙境,也衬得各人神色半明半暗,心怀鬼胎。
这时,一个彪形大汉开口,那声音粗粝带着刺:“这位就是神剑大人,新任的摇光白家主?”
他微眯着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白落烟,“百闻不如一见,还真是和传言一样,荆钗布裙也不掩倾城色啊。”
那目光明晃晃地照过来,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什么待价而沽的物件,肆无忌惮地品评着成色几何。
白落烟没听太懂他荆钗布裙言外之意,却在那副审视的眼光里察觉了令她不快的冒犯和轻慢。
刚才,他看其他家主和随从的时候,可不是这个眼神啊。
“省省吧。”白落烟正走过他身前,闻言一顿,眼睛斜斜往后一撇,淡淡道,“你这样的,再年轻二十岁也入不了我的眼。”
“诸位暂且莫要争执。孟籍!”大巫觋不知为何忽然出声岔开话题,像是不能给谁听似地。
顺着大巫觋的视线,白落烟往里看去,这才发现仙乐并非是远处传来,而是来自大殿深处。
那里,一尊巨大的神女像静静矗立。
神女像前,白衣的小少年端坐在蒲团上,旁若无人一般哼唱着赞颂神女的经卷。
小少年看身形不过十二三岁,他并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一件庄重的祭祀法衣。这衣服极为华贵,装饰繁重,身上的玉石灵宝不知多少,令咒辉光环身更是显贵。
与这身雍容华贵相反,他声音极为清冽干净,像是山巅上的初雪。
昭离在旁低声解释,说这是天璇孟家的小世子孟籍。他自小发愿出离,要一生侍奉神女娘娘,在古神殿生活多年了。
白落烟理解了一下,哦,郁安淮的师弟。
“啊!”孟籍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入了定被惊醒一般,这才意识到了背后已然来了这些人。
大巫觋竟一改先前的严厉神态,温声哄道,“我与诸位家主有要事,你先退下,神殿晚些时候再交还与你。”
孟籍慌慌张张站起身,背对着众人把一个白色布条遮在眼睛上,在脑后系紧,这才转过身来行礼,“见过诸位家主。”
很讲礼貌,但他看不见,方向却反了,对着侧面一堵墙很郑重地行大礼。
大巫觋赶紧上前几步,拎着孟籍的胳膊把他兜了半个圈,解释道,“那边,你适才是不小心背对着家主们行礼的。”
“啊……!失礼,失礼!”孟籍玉面通红,忙重新见礼,然后小跑退下了。
白落烟看这孟籍干干净净又蠢蠢的,配上红红的耳尖实在很可爱,忍不住小声说,“他乖乖的好可爱呀。”
有此等珠玉在侧,大巫觋看郁安淮那种人不顺眼可太寻常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嘛。
“啧。”但郁安淮显然不觉得他可爱,他脸上只有两个明晃晃的大字,找死。
白落烟见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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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伸手勾过郁安淮的下颌,装出一副“我懂,快别为我争锋吃醋了”的样子,故意恶心他道,
“别醋嘛,你乖的时候,比他可爱多了。”
郁安淮脸色稍霁,骄矜扬头:“那是自然。”
白落烟:“?”
不是,人怎么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孟籍一走,适才说话那彪形大汉大马金刀往椅背上一靠,白落烟这边都震了震,“哎呦……可他.奶.奶.的清净了。”
“这小兔崽子连念带唱了好几个时辰啊,吵得老子脑瓜子嗡嗡响。”
“老孟,我这话糙,可在理。这要是我孙子,我就把他带去窑.子几个月,保管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白落烟:“……”
现在她知道大巫觋为什么赶孟籍走了,这人说起话也太糙了,实在不能给小孩听。
而且话说回来……这不是发生了大事,要审问她吗?怎么这几位家主都如此轻松还在说笑?
大巫觋忙提醒道:“咳咳!!神女面前,还请陆家主慎言!”
“陆家主,嘴上积点德吧。”那老太太冷笑,“孟小公子发了大愿,许了神女娘娘,在古神殿侍奉终生不娶。你若是坏了人家的发愿,等你渡劫时候,天雷都得多劈你几道。”
陆家主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目光却落在郁安淮身上,“怕什么呢?说不定活不到那会儿,就被咱司淮大人连家带族给挫骨扬灰了。”
那遮着眼睛的老者温温一笑,样子活像是惯着儿孙的慈祥老爷爷,“陆家主说笑了,陈老所言甚是。我们切莫劳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阿籍愿意,就由他去吧。”
郁安淮落座,漫不经心道:“我与神剑同时现世,神女说不定也流连于世,还真让他寻着了呢。”
“司淮大人就莫要讲笑话了,老朽主持七曜之盟多年,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说。”那孟老家主叹口气,似乎习惯了郁安淮口无遮拦,面上丝毫没有任何波澜,反而有几分无奈和纵容。
白落烟默默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心里暗想果然没表面那么简单。
适才郁安淮进殿的时候,这些家主竟然无一人起身行礼。家主们与大祭司交谈也并不用敬词,只是用平辈之人之间对话的口气。
果然是那郁家管事所言,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祭司。郁安淮的权柄似乎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大。
要是这样的话,那些世家做的破烂事,也不能全算在他头上。
白落烟仔细捋着他们的对话,就目前来说,除去挑事的彪形大汉陆家主,那陈老太太和孟老爷子倒像是通情理之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位青年男子一直板着脸,另一位青年男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此二人皆一言不发,摸不清他们是什么脾性。
这时候,孟老爷子继续说道,“宋家主诉白家主渎神九大罪,司淮大人包庇之罪,二位可否愿意与宋家主当庭对质?”
白落烟心底一紧,终于,正事来了!
她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对峙,就多个心眼,自己没说话,先听郁安淮怎么说。
她侧目一看,发现郁安淮原本带着点笑意的脸已然沉下来了。
那人不笑的时候本就有三分阴郁,如今更是有七分。
他并不言语,目光沉沉地一寸一寸扫过在座每一位家主,像是想要把那些鬼胎算计都收入眼中。
他淡淡道,“虽说不知是何种缘故,但我瞧着诸位家主齐聚于此,是非要看这场热闹不可了。”
这话虽听上去像是他被迫应诉,但他那神色间却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傲慢与从容。
郁安淮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一个不冷不热的笑,“既如此,本祭司也不能白白登台演这一出。那就按规矩来吧,让他先把代价付了。若是我满意,就陪他玩一玩。”
27. 以下告上
早有准备一般,宋家主一行人很快就入殿了。
出乎白落烟意料,宋家主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看年龄应该是宋红娇的哥哥或者父亲。他的眉眼和宋红娇有七分像,那副目中无人的倨傲更是像了十成十。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少年,看样子是他的妻儿。
那妇人虽然是犯妇,却穿着极为华丽。可惜满头华贵的珠翠和厚重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灰败的面色,反而衬得她憔悴不堪。
她神色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三魂七魄的傀儡,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只麻木地站着。
少年则如一只受惊的小兽,夸张地挺着背脊,努力维持着世家子弟高贵的样子,目光却惶惶然飘来飘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只有宋家主本人是斗志昂扬的,他走路带风,一双怨毒的眼睛自刚一进殿门便死死盯着白落烟。如果目光是乱箭,那白落烟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白落烟理直气壮,她毫不畏惧回望过去,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无声,又是一阵激烈交锋。
这时候白落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直站在郁安淮身侧,忘了落座。
她侧头看去,见郁安淮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在主位懒洋洋坐下了。白落烟目光逡巡一圈,非但没找到属于她的座位,还收获了不少奇特的目光。
七曜家主和随从们或看热闹,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或闭目养神,显然没有人欢迎她这个新任家主。
白落烟心底冷哼一声,既然没人说她座次在哪,那就是哪都能坐。
而恰好,郁安淮的座位很宽,宽到能躺个人上去,多坐一个人也无伤大雅。
白落烟径直走过去,干脆挨着他落座。
“宋家主。”大巫觋肃然开口,清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你可知,以下告上的玉律?”
不等宋家主回答,他继续说,“以下告上,无论输赢,所告之人需失去与被告之人同等之物。你状告大祭司的夫人,你也会失去你的夫人。”
“自然知道。”宋家主干脆回答,仿佛那人命轻如鸿毛一般。
但白落烟听得云里雾里,她疑惑望向身边侍立的昭离。
昭离微微前倾了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解释,“小姐,打个比方,他若状告大祭司谋财,那么他须得压上自己的全部家产。若他告大祭司死罪,那么无论成败,他都活不了。”
“以此玉律为例,如今宋家主告的是您,也就是大祭司的夫人死罪,那么,他必将失去他自己的夫人。”
白落烟瞳孔大震,手指无声在袖中绞紧,这玉律也太残忍了!
怪不得那女人形容枯槁,麻木不堪,原来她早就知道她是弃子。无论输赢如何,她都是绝无半点生路的。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昭离点点头,“您想得不错,七曜家主和大祭司公务繁忙。若是下面的人可以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便可以随意控诉,那诸位大人终日也无需做别的什么大事了。他们就在古神殿住下,从早到晚一一去应这些鸡毛蒜皮的诉状算了。”
“因此,凡是能递到古神殿来的诉状,皆是告状者走投无路,赌上全副身家以死明志来的。”
白落烟沉默,她如今也成了这可恨的上位者了。
原来,上位者是不需要自证清白的。下面的人一个质疑,便需要赌上家破人亡的风险。
这么一来,诚然如大巫觋所期望的,七曜世家和大祭司在白玉京的神权的确十分稳固,千年之间鲜有战火。
但是,作为万民敬仰的半神,这真的是他应当为平民修士们做的事情吗?
那厢宋家主与大巫觋的对话仍在继续,大巫觋见他已然明白利害,便点点头。
大巫觋抬手,黑色的雾气如暗影一般朝着那女子笼罩过去,他沉声道,“那么孟夫人,得罪了。”
孟夫人?这是……是那孟籍的爷爷,那位的孟老的亲眷?
白落烟心头一动,下意识望向那位蒙眼捻珠的孟老。然而孟老面色平静如水,什么也看不出来,仿佛那个被逼到绝路的女子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且慢。”郁安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那声音不大,却转瞬间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影,目光在宋家主身上顿了顿,最终落在大巫觋身上。
郁安淮慢条斯理道,“白家主只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尚未成亲,她如今只能算是我的此生挚爱。”
大巫觋闻言蹙眉,“那又如何?”
“既然是此生挚爱,宋夫人只怕是不够格。”郁安淮顿了顿,目光又转向宋家主,戏谑道,“该当用什么来换,不需要本祭司明言了吧。”
白落烟:“?”
郁安淮这突如其来的搅局是想要做什么?要逼迫宋家主献出某个爱妾的性命吗?这根本没什么意义啊。
还是说,他如此不安常理出牌,只是为了打乱对方攻城略地的节奏,不让自己落入他们事先布好的罗网之中?
在她疑惑的档口,郁安淮的目光掠过一旁的琴。
昭离会意,立刻上前去。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声铮然弦响之后,那断弦已被他干净利落地扯下来握于手中。
那宋家主脸色倏然一变,强撑道,“孟夫人就是我的心头至爱!”
此话一出,座上几位家主和随从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了微妙的怒其不争,有的蹙眉有的叹气有的摇头。
白落烟也跟着摇头,确实太蠢了。
哪有人上赶着夺去自己心头至爱的性命啊?孟夫人必定不是她的此生挚爱。
陈老太太开口,声音平淡,“宋家主或许所言非虚。据传宋家主妻妾数百,这似乎并不像是有心头至爱之人的样子。”
“这要如何裁定,还请大祭司和巫大人明断。”陈家主明言请大祭司和大巫觋明察,可目光却是望着大巫觋的。
“哎,陈老怕是误会了此生挚爱的意思。”郁安淮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无一搭敲着玉座的扶手,“此情并非止于男欢女爱,我偏爱她重用她,愿意为她倾尽所有,甚至心甘情愿为她去死。那同样的……”
他话锋一转,笑意盈盈看向宋家主,“宋家主,你最器重谁,最偏爱谁,最愿意……替谁去死呢?”
此话一落,满殿寂然,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那个低着头的少年身上。
白落烟后背发凉。天哪,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郁安淮觉得宋家主不爱妻子,失去妻子不痛不痒,失去爱子才能让他痛不欲生。
这……未免也太残忍了!
那少年一直低着头,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昭离捧着那根断弦走到他面前,他意识到原来指的是自己。
少年抬起头来,惶然去找父亲的目光,满脸都是惊惧之色。
昭离捧着琴弦,没有半分怜悯之意,道,“宋家主不愿意坦言也无妨。天璇孟家素来为上尊神女之目,小人听闻,孟家有一位大人最是精于洞察此道。”
白落烟想,这孟老肯定是不答应的,哪有帮外人害自家人的道理呢。
谁知那孟老和颜悦色,一如既往地公正持重,“如小昭离大人所言,族中确是有这样一个后生。既涉及玉律公允之事,我孟家若能效犬马之劳,那自然是荣幸之至。”
白落烟一愣,什么?!
“不!不!!不要!!!!”
那一直麻木如傀儡的孟夫人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急了,她不顾仪态,扑上去抓紧了宋家主的肩膀,哭喊道,“夫君!我们不告了!我们回家,三个人死在一处!”
她的哭声令人不禁恻然,“你说好了的,只要我死我儿子能活!你不能杀我儿子!那也是你的亲儿子啊!!”
宋家主面色铁青,他紧紧咬着牙,任她如何哭喊都不发一言。
孟夫人见他无动于衷,连滚带爬冲向了孟老的方向,被他的随从无情拦开了。
她挂在随从的身上,泪流满面,哭声凄厉,“父亲,父亲!您就算不怜惜女儿,也要救救您的外孙啊!求求您了!”
孟老捻着玉珠的手微微一顿,他声音依旧不温不火,女儿万般哭求也没有唤起半分暖意,“孩子,血契无情,玉律威严。路是自己走的,这是你的命。”
“既是自己选的,那便认了吧。”
这话无端让白落烟想起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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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籍的那句“他愿意,就随他去吧”。原来……竟是这样的意思吗……
这孟老竟是如此明哲保身,连儿孙的因果都不愿意担!
白落烟是父亲的独女,还是老来得女,自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可这些世家家主妻妾成群,膝下人丁兴旺,竟然对子女如此薄情……
“求求您了!让我死吧!!!”孟夫人疯狂挣扎,珠钗散乱掉了满地,她想跪下磕头,却被随从们架住了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嚎啕大哭。
白落烟听着不忍心,但更大的疑惑涌上来。孟夫人苦苦哀求自己的夫君和父亲,为何不去求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郁安淮?
而且,正如她所料,因为郁安淮的突然发难,原本该按规章而进行的审判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偏离了轨道。
大殿上一片混乱,变成了世家之间的闹剧,后续的审判根本进行不下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失控显然完全出乎大巫觋的意料,他脸色极其难看,怒而起身,喝道,“严刑峻法本意不过是震慑宵小,安稳民意。”
“如今竟然荒唐到父亲杀子母亲观之,这是何等的酷烈!大祭司,你处心积虑将宋家逼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境地,到底是何居心!”
“身为大祭司当以仁义治天下,如此残忍无道,又何以配得上大祭司的王座!”
他一开口,原本静观其变的世家家主们及其随从们闻鼓则进,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太残忍了。”
“我都听不下去了。”
“巫大人所言极是!”
“大祭司年轻气盛也要有个限度吧,咱们七曜同气连枝,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到底该儿子还是妻子,这也没有玉律可循,还是各退一步更为服众。”
“……”
这一闹,白落烟心里一沉,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
看样子,她的渎神九大罪不仅是宋家的意思,也是大巫觋和宋家联合七曜世家来对郁安淮施压的。
那宋红娇只怕也是个替罪羊。
宋红娇疯了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来杀白落烟,心眼里笃定郁安淮爱她,想娶的人本来是她,这些破烂事背后定然也是这些人在煽风点火的。
这些人里没人能容忍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平民女子分走七曜世家的权力,就算她是神剑也不例外。
或许孟老和宋家主也没有那么薄情。
他们不去帮孟夫人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知道大巫觋不会纵容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根本没有得罪郁安淮的必要。
她侧头朝郁安淮望去,见郁安淮不急也不恼,他支着脑袋,像是看戏一般欣赏着他们的群情激奋。
可昭离就不那么轻松了。
纵然面前是山呼海啸般的指责,他捧着琴弦站在原地,分毫不让。
昭离面若寒霜,只微眯着眼,一个一个朝着说话的随从扫过去,像是要记住谁说了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那叽叽喳喳议论的声音就心虚起来。
然后杂音很快消失不见了,大殿又恢复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女子凄惨的阵阵哭声。
“巫大人又何以独独苛责大祭司?”昭离这才侧过头,目光冷冽刺向大巫觋,反问道。
他身子没动,也没有管那些七曜家主与随从,只是侧头望向大巫觋。
他的神色冰冷认真,但绝对没有任何恭敬之意,“小人不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昭离的声音很平静,平静道近乎残忍,“这不过是把他们昔日对公子与淮姬夫人做过的事情原样奉还罢了。”
几个家主的视线短暂一交汇,面色都不太好看起来。
昭离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说,“哦,今日才知,原来这就叫残忍无道啊。”
“当年公子与其生母淮姬夫人被宋家戕害至死的时候,您这份公允和仁慈在哪里呢?”
话锋一转,昭离微微有些哂意,“总不至于是,您的仁义独独在宋家这里就格外的仁义吧。”
“在神女殿上,您尚且如此偏私回护,您这个大巫觋,可还对神女有半分敬畏之心吗!”
28. 编瞎话脸都不要了
白落烟听了半天,只觉得识海中惊涛骇浪,快把天灵盖掀开了。
啊?都是些什么啊?
天呐,这也太乱了。
难道昭离之前所说的郁安淮和淮姬之死,竟然有宋家主的手笔在里面?
怪不得孟夫人始终不敢求郁安淮宽恕!
大巫觋眉心紧蹙,似是觉得昭离不可理喻,他沉声道:“荒谬,大祭司当以天下大局为重,一个疯癫舞姬怎么可与七曜家主相提并论。”
“这个疯女人正是大祭司的生身母亲。”昭离正色道,“大祭司身为人子,为生母报仇实乃天经地义!”
大巫觋不买账,道:“当年大祭司无识无觉,若非你们这些刁奴居心歹毒,整日挑唆,他怎知什么血海深仇!”
昭离淡淡扫向七曜家主们,道,“巫大人您是天生神灵,无父无母,自是不知其中滋味。但诸位家主大人曾为人子,定可明断是非。”
大巫觋道:“无论如何,私仇怎可与公理混为一谈!”
昭离嗤笑出声,“好一个公私分明!宋家主之女宋红娇两次行刺我家小姐,更是立了血契,依照玉律,宋氏当灭族谢罪。”
“若非大巫觋偏私,宋家主如今早已伏诛,何来今日古神殿之诉状?”
“可如今,大巫觋您却纵他罗织罪名,以渎神九大罪构陷小姐,要置她于死地。”
“这桩桩件件,究竟是谁在公报私仇?”昭离显然气坏了,说的话越发难听起来,“我们家公子小姐清清白白,不像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一边公报私仇,一边贼喊捉贼。”
白落烟:“……”
看来,昭离这是打定主意把世家摘得干干净净,去狠狠地捏大巫觋这个软柿子了。
白落烟叹气,也不怪大巫觋觉得莫名其妙。
她和大巫觋都知道,郁安淮自然是不记得他母亲的。
他这狂妄性子,既不会认凡人做父母师长,更不可能为素未谋面的母亲报仇。
可昭离偏偏在此刻旧事重提,让所有人觉得郁安淮是因为母亲,而不是她这个女人才和宋家交恶。
还是这招缺德啊。
公仇变私恨,杀母之仇大过天,谁也不敢劝和,谁劝显得谁不是东西。
她隐约能窥见些郁安淮的布局,大概也能猜到郁安淮为什么非得要先灭宋家。
与她白落烟和宋红娇的仇怨无关,郁安淮需要一个理由,让这步棋才师出有名。
他利用白落烟的神剑之名,利用宋红娇不存在的婚约,利用七曜世家对白落烟的排挤,利用大巫觋秩序被破坏的愤怒,制造出一个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的乱局。
无论谁赢了,谁输了,这世道都会如他所愿地乱起来了。
散布神陨,破坏七曜联盟是他毁灭白玉京的第一步。
若是以私怨为名先灭宋家,那么其他世家会放松警惕,觉得这把火烧不到自己身上。
温水煮青蛙,日后即便那些人醒悟受骗,那么一切也早已回天乏术了。
果然,不知陆家主是没想到这一层,还是他想尽快结束这个无稽的纷争,他率先打破死寂。
他显然不想背这个不忠不孝的锅,只装傻道,“原来如此,还有这么个渊源。大祭司为母复仇天经地义。”
“那个老宋啊,我记得你那个谁,你妹妹不是在古神殿吗?让她一人做事一人当呗。”陆家主接着说,他把一人那两个字咬的很重,几乎是在明示宋家主舍车保帅,“大祭司解了气,兴许就会对你网开一面啊。”
“陆兄所言极是,咱们七曜世家何至于兵戎相见,那也太生分了。”那面带微笑的青年也附和道。
“实在不凑巧,昨夜小人带着人去提,巫大人却告知小人,宋夫人不见了。”昭离道。
陆家主也是一愣,愕然望向大巫觋,“哟,竟还有这般巧合?”
大巫觋沉默。
昭离冷冷牵了牵唇角。
白落烟心念电转,宋夫人跑了?还是被人带走了?
或许是大巫觋,但郁安淮也不能洗脱嫌疑。
毕竟神女陨落是郁安淮放给宋家主的消息,宋夫人或许也是他放的。
毕竟如今看结果,没有宋夫人,郁安淮直接迁怒宋家主更加合情合理。
大巫觋与七曜家主本就是临时结盟,少不得互相猜疑,如今谁也不愿意给谁当枪使。
陆家主的脸色沉下来,但另外两个不爱说话的小家主不知为何看上去倒是松了口气,那陈老更是意味深长一笑,就着后面男子的手饮了一口琼浆玉露。
“老身原以为是大祭司容不下我们这群老骨头。”陈老浅啜一口,半玩笑半认真,“现在看来,倒是大巫觋为了区区一个宋氏女,不惜要坏了咱们大祭司和七曜之盟的千年情分啊。”
陆家主斜睨了大巫觋一眼,十分不满。他用满屋子都能听见的声音和侍从说小话,显然是故意为之“哟,难道大巫觋是和宋夫人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纯属是栽赃啊。但大家族最是藏污纳垢,风流韵事妙就妙在捕风捉影,最是百口莫辩。
无论是家主还是随从们皆露出原来如此的玩味神色,像是在看好戏一般。
大巫觋面色难看,他沉默片刻,终是对看上去很是无聊的郁安淮劝谏道,“大祭司,您已然不是孩童了,如今更是好端端地在这。您坐拥天下,该当明白以德报怨才是正途。若是执意以怨报怨,以您如今的地位,会让战火燃遍白玉京,民不聊生!”
这句听上去过于冠冕堂皇的话,白落烟倒觉得是大实话了。要知道,先前大巫觋也是和她这样说的。
大巫觋正直守旧,他处处和郁安淮作对,无非是为了维护旧的七曜之盟,不让生灵涂炭。
若论初衷,她本与大巫觋同道而行,该帮他的。可这大巫觋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他敌我不分,竟然用白落烟的东西来牵制郁安淮。那她自然也是大巫觋的敌人了,不可能为他说话的。
郁安淮没理他,但昭离没打算放过他,“不怀怨者必寡于恩,这话说的就是巫大人您这种人吧?”
“你放肆!你竟敢如此僭越,此事兹事体大,又岂容你来置喙!”大巫觋终于忍无可忍,“大祭司,你应当管束你的属下!”
白落烟暗自摇摇头,早不说晚不说,这话一出,大巫觋就落了下乘。他显然不会颠倒黑白,所以当然是吵不过昭离的。
“好了昭离,年轻人就是冲动,大巫觋年事已高,别把他气出个好歹来。”郁安淮见好就收,叹口气,“下次不准了。”
他挽住白落烟的手,悠然站起身,“既是悬而不决,诉状就无法作数,那本祭司便失陪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岂能浪费在这。”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就在郁安淮迈出第一步之时,宋家主满眼血红,颤抖着手抓向那琴弦。
“铮!”
一柄漆黑的菜刀破空而来,在宋家主触碰到琴弦前堪堪砍断了那凶器,深深没入地面漆黑的灵石之中。
白落烟出手了。
宋家主惊得一缩手,昭离也忙向后退了一步,众人齐刷刷向白落烟看过来。
白落烟抬眸朝郁安淮和善地笑了。
郁安淮:“?”
白落烟没解释,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有气势些,对宋家主说道,“就这般输不起吗,宋家主?”
“你们这些爱恨情仇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也听不进去,因为全都与我无关。”她没去管其他人,直直望着宋家主,“你也没必要听进去。”
“即使代价超出你的预料,你仍然以卵击石,是因为无路可退,对吧。可是,你冷静下来想想,你真的无路可退吗?”
白落烟不懂局势,为了稳妥,她直接搬来了宋红娇的原话。
“血契再公正,终究也是人来执行的,七曜世家多的是保你全族的性命的法子,更何况你妹妹还在受古神殿庇护,谁愿意得罪你宋家呢?”
“退一步天宽地阔,何必非得拼个玉石俱焚呢?”
“是啊……是啊,夫君!我们为什么非得鱼死网破呢!”那孟夫人听了她这话如梦初醒,求道,“我们尚有退路的啊!’
“妇人之见!没有退路!哪里还有退路!”宋家主吼道。
白落烟心一横,没有退路,她给宋家编一个不就好了?
反正烂摊子最后丢给郁安淮收拾,她打定主意开始胡说。
她强撑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傲慢样子,“这话就偏颇了,如何没有?”
白落烟搜肠刮肚,继续编,“你想想看,阿淮的血海深仇那么多年都没想着报,就是顾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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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七曜的情谊。过了这么些年,怎么就偏偏非得要报仇了?”
她忍着恶心,硬生生说道,“还不是因为宋红娇和你处处与我为敌?谁不知道,阿淮倾心于我,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
“他三百万两黄金为聘娶我,不顾性命以一身灵血来救我,平日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拿他自己的命来讨我开心。”
白落烟故意拗出一副你惹不起我的倨傲样子,“你们冒犯他,他可以容忍,但你那么对待我,可是触碰到他的逆鳞了!那不是找死嘛!”
说完,满殿寂静,白落烟的心也死了。
换以前,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自己能如此自信地讲出这种不要脸的蠢话……郁安淮真是害人不浅!此子断不可留!
郁安淮微怔,侧头看着她,神色复杂却并未反驳。
白落烟见他默许,心下稍安,继续信口胡说,“他也为难得很。他若动你,怕寒了咱们七曜之盟的心,若不动你,愧为人夫,咽不下这口恶气。若是你不再与我为敌,除了那些参与刺杀我和他生母的人,他都愿意给留条活路。”
见宋家主仍然低着头盯着地上那把菜刀,脸上风云变幻,白落烟鼓足勇气趁热打铁。
“宋家主,你仔细想想,即便赢了,付出这般的代价,当真是值得的吗?”
白落烟竭尽全力,觉得自己说了一段能拉拢七曜家主,也给郁安淮和宋家一个台阶下的话。她真心期盼着宋家就此能罢手,达成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和解。
若真是如此进展,宋家主自然满意而归,丝毫没有揭露“神女陨落郁安淮假传神谕”这件事情的必要。
不知为什么,郁安淮听了却低低笑了。
“小枝,此话怎好明言?”他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如今倒是我吃亏了,白白被人骂了这许久。就合该让那个蠢货自己去找死。”
“心肝儿,大巫觋那么颠倒黑白地斥责你,我听着可心疼了!”白落烟故作疼惜,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又贴到他脸侧来轻抚。
“旁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你明明为了大局牺牲了这许多,白玉京对你多有亏欠,怎么还有别有用心的人来挑唆怀疑这么好的你呢!”
白落烟像是安抚闹脾气的心上人一般安抚他,“真是太委屈啦。”
孟老微笑,道,“原来如此,竟是一场误会。大祭司如此仁慈,是万民之幸啊。”
“是啊,白家主说的对,现在简直浪费时间!”陆家主为宋家主求情道,“我看这纯属是大巫觋弄出来的麻烦事,女儿和妹妹不做好事,宋家主简直是冤枉啊!”
有了陆家主带头,一时间其他家主也跟了上来。
“不管怎么样,看咱们七曜这么多年情分,囚禁起来便罢了。”
“是啊,宋家主是无妄之灾啊,不该落得如此境地!”
“多谢大祭司宽宏!”
“既然诸位家主都为他求情……”郁安淮含着笑,看上去心情大悦,“若他安然把摇光的权柄交于白家,本祭司既往不咎。”
“啧,老宋!你倒是说句话啊!”陆家主似乎与宋家主极为熟悉,他催促道,“人没想逼你上路,你别不识抬举。”
宋家主依旧凝视着那地上的菜刀出神,仿佛大殿上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忽然,他越过昭离,猛然一用力,自那琴上恶狠狠撕扯下一把琴弦来!
琴音似哀鸣,锐利的弦割破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他却恍如不觉。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将那琴弦缠在宋家世子的脖子上,双手交错狠狠一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少年头重重一歪,来不及怎么挣扎就气绝身亡。
突而生变,大殿上一片死寂,陆家主张着嘴僵在当场,孟夫人踉跄一下软倒在地,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白落烟惊骇万分,手忽然被郁安淮轻轻攥了一下,她慢慢移目看向他,只看见他微微抿着薄唇,是一个了然甚至有些炫耀的表情。
他好像在说,瞧啊,你的仁慈一点都没用。
“都在磨蹭什么。”宋家主面上不见一丝悲痛之色,也并没有什么颓丧和痛苦,唯有狠厉怨毒,
“大巫觋,代价已付。”
“现在,该轮到我状告白落烟渎神九大罪,拿回属于我的一切了吧?”
29. 怨极生魔
白落烟的心沉了下来。
宋家主这样的人,心肝肚肠早已被权欲蛀空了,妻子与爱子与他而言竟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他不爱妻子也不爱世子,他只爱他自己。
讽刺的是,他偏偏还能装得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悲戚模样,音容沉痛得像是真的痛失所爱一般。
“此事,还须从那高家灭门惨案说起。”
“白落烟自请入古神殿,协查高家灭门一事。然而,那高家废墟中幸存的欧冶家的余孽,正是白落烟的闺中密友!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足可见高家的灭门,根本就是白落烟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那欧冶妖女精于铸器铸剑,手中更有一尊能吞噬人气运的香炉器灵。”
“请大巫觋呈上物证,供诸位家主明鉴。”
大巫觋微微颔首,一名黑衣侍从手捧着赤色托盘上前,上面摆着正是那个残破的香炉。他绕场一周,给七曜家主及其随从查验。
“正是此物汲取的灵力让那场大火经久不灭,也是它残害高家人的铁证!高家没门与欧冶妖女及其器灵脱不得干系,而幕后主使,正是白落烟!”
“受她受害的不止高家,红娇临死之前,亦是被那香炉器灵夺了气运,这才在血契之争中落败。”
“这桩桩件件都巧合得过分了。因为,这些皆是她白落烟为了称王成神,用众人的尸骸铺成的垫脚石!”
“她先是策划高家灭门惨案,后联合欧冶妖女纵火伤人,然后自编自演地救火,愚弄平民修士,使其误以为是神迹降临!她借此妖言惑众,煽动愚民背弃神女的信仰,改信白落烟。”
“经此一事,高氏附近的修士,竟自发为她建立生祠。更有甚者为她立庙供奉,致使神女的庙宇香火寥落!更有甚者,把神女的塑像篡改成她白落烟的名字。我有证人在殿外等候,可以和白家主当面对质。”
“有人以她的名义大肆敛财,她并不约束,据查,那些人正是受她指使的,她可悄无声息从中敛财牟利!”
“即便她真是神剑,她的一切荣光皆是神女所赐。可她如今行此动摇神女信仰之举,忘恩负义,其心可诛!”
“请七曜裁决,严惩白落烟!”
白落烟蹙眉,好生奇怪。
虽然这一番话颠倒黑白,多有粉饰之嫌,但此间的细节却无一错漏,连欧冶如槿的事情也弄得分毫不差。
宋家主是从何处知道得如此详尽的?难道是陈韫和陆蒲霜报给了大巫觋,大巫觋又全数告诉他了?
然而,更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方才自一进殿以来就和她针锋相对的家主们,此刻竟仿佛全都失了声。
孟老家主捻珠不动,他神色淡然的,蒙着眼睛更是让人看不清喜怒来,如同一尊静默的神像一般。
陈老斜斜倚在宽大座椅上,十指交错,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指节,似是在权衡利弊。
至于那两个不爱说话的小家主,冷峻的那位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睡着了。而笑意盈盈的那个也没有表示,自顾自望着殿外的一蹦一跳的鸟雀出神。
就连一直替宋家主说话的陆家主,竟然也支着脑袋,沉默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白落烟感到莫名其妙。
所以,她有罪还是没罪?
“就只有这些吗?这等莫须有的事,如何能定罪。”郁安淮轻蔑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寂静。
白落烟心头一警。
宋家主自然不可能在一开始就抖出最大的秘密,那是他的杀手锏,他定然是要伺机而动的。
而郁安淮显然不想纠缠了,直接用激将引蛇出洞,想让宋家主赶紧亮出底牌来。
白落烟不想让他得逞,情急之下直接探手捏住了他的腕骨。
“若没有什么更……嘶……”
郁安淮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就痛得说不出话了。
大巫觋:“?”
待她松开,郁安淮投来震惊和谴责的一瞥,那双紫色眸子盈满了委屈。他掀开袖口,只见手腕上赫然留下几个发乌的指印。
白落烟:“……”
啊,真是不好意思。和神剑融合后,她力气似乎有些难以掌控。
她立刻顺水推舟,佯装作很心疼的样子,捧起他的手腕,又是低头吹一吹,又是小心翼翼按揉,外人看来定是极恩爱的。
只是那按揉的力道可不小,郁安淮疼得抿紧了薄唇,根本无法讲出反驳她的话来。
她自顾自抱怨道,“哎都怪我一时情急,没有控制好力道。阿淮你也真是的,怎的如此心急,才两三句就盖棺定论了。无论如何,也该当给我一个分辩的机会吧。”
郁安淮:“……”
那燃着幽暗火焰的眸子深深看过来,郁安淮有些负气般撇开头,但终究没再出声。
大巫觋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番,“自然,白家主请讲。”
白落烟松开郁安淮,站起身,踱到宋家主面前,冷冷道,“我即是神剑,神剑就是我白落烟。”
“神女代行者多如牛毛,能承载她神念,为她惩邪诛恶的唯我一人。这天下多得是立了生祠的凡人,难道你宋家主觉得,神女的神剑,竟还不如几个凡人,连受香火供奉的资格都没有?”
她话锋一转,只把责任统统往郁安淮身上一丢,“至于那些平民修士的自发之举,当时大祭司在场,他准许的,又与我何干。”
白落烟本想强撑出目下无尘的样子,但见宋家主如此禽兽不如,她是真生气了。如此,倒是令她有如神助。
什么玉律,什么王法,她都不管了,跟一个畜生讲什么道理?!
只有痛在他身上,他才能知道,他和那些被他舍弃的人没什么两样。
一念及此,白落烟陡然发难,将漆黑的菜刀刺进宋家主的手臂。
“啊!!”宋家主发出一声惨叫,豆大的汗珠顺着扭曲的脸流下。剧痛之下,他开口只能听见破碎的声音,什么咒骂诡辩都说不出口。
大巫觋豁然起身,喝道,“白家主!住手!”
白落烟在古神殿当众行凶,可除了大巫觋,竟然无一人阻拦,连一句劝解也没有。
如此荒唐的行径,世家家主们竟然像是默许了。
“你才是要住口!”白落烟有了底气,头也不回,对着大巫觋骂道,“你坐在古神殿里,满口的仁义道德,心系万民苍生,真真的伟大无私极了!可你知道那些苍生,到底在遭受什么苦楚吗?”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因痛楚跌落在地,蜷缩成一团的宋家主,冷漠地将菜刀拧了半个圈,宋家主随着刀刃的转动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痛么?”她明知故问。
“痛就对了。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杀害亲子的时候尚且知道给他个痛快,那谁给那些平民修士一个痛快?”
“平民修士为什么感激我?我告诉你,烈火焚身而死,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而死,都比你这伤口痛上千倍,万倍!是我白落烟让他们免于此厄!在他们眼里,我自然是那救苦救难的神。”
“高家那把火是你家派人放的,我救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快活?如今你有什么资格在此置喙!”
那香炉器灵为了救主最后的哀求仿佛还在耳边,白落烟恨得咬紧了牙关,猛地抽出那把刀来,径直抵在宋家主脸上。
“如今我在古神殿听你胡说八道,一则是敬畏神女的无上威严和古神殿传承玉律,二则是不希望我家阿淮为了我陷入两难境地。”
“但你这张臭嘴,若再敢吐出半句不实之言扰乱视听,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让你永远都讲不出话来!”
“疯了……简直是都疯了!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如此……暴虐……如此……如此……”高家主又痛又怕,他气急败坏,一时竟然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辞藻来形容白落烟。
他和白落烟说不通,只得转头对着郁安淮声嘶力竭道,“大祭司,你这是何意!”
郁安淮揉着手腕,正欲开口,忽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小枝,小心!!!”
话音未落,白落烟脸侧恶风乍起。
那具一直安静躺在地面,脖颈扭曲断裂的宋家世子遗体,竟然猛地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的脖子完全断了,头颅以诡异的角度耸拉在一旁,那双年轻的懵懂双眸如今早已黯淡无光,满是怨毒和死亡的味道。
他就这样扭曲着脖子,十指蜷曲如鹰爪,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白落烟扑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白落烟甚至来不及反应,那菜刀仿佛有了自己的神识,带着她拧身而过,携着一道乌光反手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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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背与宋家世子的手陡然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来。
那宋家世子身死之后,肉身竟如铜皮铁骨一般!
借着格挡的反震之力,白落烟又险险避开他一扑,向后飘退数尺。
看着那扭曲残破的尸身,她心里却蓦然一酸,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悲凉之感。
宋家世子生前不得善终,死后又不得安宁,不知化为了什么邪物。纵然因他的畜生父亲而死,可这孩子死后竟然还在保护他。
那宋家世子一击落空,并未继续朝白落烟扑来。
他鼻翼翕动,浑浊的眼睛在眼眶中可怖地滚了滚,慢慢扫过惊呆了的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一般。
良久,他终于动了。他猛然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嘶吼声,合身扑上去。
白落烟凝神等着宋家世子发难,可他竟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她,径直朝着王座上的郁安淮冲了过去!
“天哪!!什么东西!”
“快跑啊!!”
“快保护家主!”
“小心!”
“往外面撤!!!”
殿内随着宋家世子的发狂乱作一团。
须知此地乃古神殿的主殿,结界之内万法归元。任谁灵脉超绝修为通天,在这里也与凡人无异,无法动用一丝一毫的灵脉施咒。
再加上死人返魂攻击生人,如此匪夷所思,叫人如何不恐慌。
一时间桌椅碰撞声,仓皇的脚步声,焦急的喊叫不绝于耳。
随从们如梦初醒,纷纷把自家家主簇拥起来,往门外撤去。
他们站得远远的,唯恐被波及,根本没人管大祭司与白落烟的死活。
郁安淮稳稳立在王座之前,没有丝毫的退避之意。他并没有看扑过来的魔物,而是冷笑着朝大巫觋看过去。
大巫觋与他眼神一撞,神色大变,“难道是魔?!”
“大巫觋!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解开阵法!快啊!!”陆家主被随从护在安全之处,惊魂未定。
他破口大骂道,“这他.奶.奶.的是什么鬼东西!”
陆家主这一打头,那些先前风度翩翩的随从们全都失了体面,一时间怨声骂声催促声响做一片,如炸了锅一般热闹。
“难不成是西南之地赶尸的邪法?”
“可这里万法归元,是谁在驱使他!”
“什么玩意儿,太恶心了!”
“大巫觋,您给个说法啊!!”
大巫觋不理,他盘膝坐下,手掌按在漆黑的地面上,口中念念有词。霎那间无数的黑色雾气翻涌而出,开始是地面,然后是四周虚空,穹顶,石柱……那黑雾自四面八方疯狂涌出,如同百川归海,自掌心汇入他的身躯之内。
可这古神殿结界巨大无比,纵然以大巫觋半神之能,要彻底吸收掉也需要几息的时间。
但那魔物岂能等他?
那宋家世子化作的魔物动作极快,不见如何动作就略过白落烟,只留下一道带着腥风血气的残影,那利爪眼看就抓到了郁安淮的面门。
他自然没有得逞,因为昭离如暗影一般守在郁安淮身边。
昭离寒着脸,面上却没有一丝惧色,他决然张开双臂挡在主子的身前,竟是要用血肉来生生替他挡下这一击。
但白落烟比昭离更快。
几乎在昭离动作地同时,白落烟也动了。
那平平无奇的菜刀仿佛与她心意相通,血脉相连,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引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从宋家世子苏醒的那一刻起,一股原始的渴望和嗜血涌上她的心头。
心念方动,刀光已至!
下一刻,那刀就带着她出现在昭离身前,她手肘微沉,把昭离向后撞了开去。
未曾感受过的气息沉于丹田,行于周身。
白落烟无师自通,她膝盖微曲,双手握紧漆黑的刀,深吸一口气,顺应吐息之势挥臂斜劈而下!
这一刀看似轻描淡写,可那魔物竟哀嚎着后退,自肩到腹缓缓绽开一丝血线来。而后,那皮肉骤然断裂开,腥臭的血液和内脏喷溅而出,流了满地。
它挣扎着摇晃了几下,终是轰然砸在地面上,再动弹不得。
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一刀,几乎将那魔物斜斜劈成两节!
30. 你所在之处,俱是生门
吃了白落烟雷霆万钧的一刀,那宋世子的遗体摇晃数下,重重栽倒在地上,腥臭的血肉和脏腑四处飞溅。
白落烟缓过口气来,这才有余裕回头去查看郁安淮和昭离的境况。
只见昭离被她方才那肘击撞得失了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他眉头紧蹙,手紧紧捂着肋下,向后踉跄数步,竟是直直跌坐在了郁安淮的膝头上。
郁安淮更是躲闪不及,只得伸臂去挡,不知是怕昭离摔坏了还是怕自己被飞过来的下属砸出个好歹来。
他刚稳住昭离,便从昭离背后探出半颗脑袋,焦急地望过来。
见白落烟无事,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昭离这时候再没有了适才视死如归的气势。他紧闭着眼睛僵硬着身体,假装自己死挺了一般顺着郁安淮的小腿滑到地上下去了。他盘膝坐在地上,高大的少年此刻拼命蜷缩成极小的一团,慢吞吞地挪出了郁安淮的视线。
若不是自己是罪魁祸首,白落烟几乎要笑出来。
她强压唇角,“呃……你俩都没事吧?”
没等二人回答,陆家主的示警陡然响起,“白家主!”
又一道劲风破空而来,白落烟信手格挡,只见那方才几乎被劈成两半的宋世子不知何时又爬了起来。
他伤处的血肉不寻常地蠕动着,转眼间就恢复得七七八八。
不过这片刻功夫,他似乎变得更敏捷凶悍,也更不像人了。那头发和指甲暴涨,指甲竟似钢刀一般锋利!
宋世子双眸空洞浑浊,如同浮在水面上的死鱼。
可即便如此,他还嘶吼着,执意要冲到王座上去。即使身体已经被白落烟斩得支离破碎,他浑然不觉,仿佛被怨念驱使着,非得要取郁安淮的性命不可。
那厢大巫觋还在全力吸收他的结界,白落烟无暇他顾,只得再度挡在郁安淮的面前。
宋世子的攻势稍微一滞,然后他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吼声,尖利的指甲朝白落烟的胸口刺去。
“结界已然解开!”大巫觋喊道。
霎那间,数不清的咒法朝着宋世子所在之处倾泻而来。
白落烟匆忙躲闪,这边刚躲开闪着寒光的冰花竹叶,那边胳膊又被风缠在宋世子的身上,险些被它的血盆大口咬掉脑袋。
白落烟:“……”
“快快住手!莫要误伤白家主!”大巫觋见状忙阻止,可惜无一人听从。
不知谁急于求成,那咒术化作的花瓣打穿了宋世子的头颅,余势不减,朝着白落烟袭来。
白落烟忙偏头闪避,那要命的咒花从她耳边擦过,蹭出一道血痕来。这一遭极其凶险,若她是反应慢上半分,脑袋就要被打穿了!
如此一来,白落烟怕受伤不敢冒进,七曜世家的咒术反倒涨了宋世子的威风。
宋世子对痛楚与伤口恍如不觉,它伤处极快蠕动着,轻而易举挣脱了那些束缚的法咒,朝白落烟抓来。
白落烟处处掣肘,心里渐渐暴躁起来。
她再一次砍碎足边攀上来的石块,终是忍到了极限,喝道,“都住手!别添乱!”
可惜这话石沉大海,和大巫觋一样,根本没人理会。
烦死了,这群人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在抢功添乱!
就在这时,郁安淮的祝祷声缓缓响起来。
这和现今的官话大相径庭,不知是哪个时代的古语。它的音调古朴悠远,隔着千载红尘款款而来。
那声音如诉如歌,清远悠长,仿佛冰雪自云岫之上拂下,穿过岳影松涛,赐福于虔诚仰望的眼瞳。
奇怪的是,白落烟未曾学过古音,却字字听得分明。
“阴阳翕辟,万二千物具而有神焉。”
“行得其道,万邪皆伏,鬼神为使!”
下一刻,山海为之一寂,天地万灵齐来应和。
地面骤然亮起巨大的法阵,星斗明暗流转于其间。刹那之间,法阵之中无论死物活物都被重新赋予了魂魄,连地面都如岩浆一般涌动起来,它们开始攻击周遭的一切。
九宫旋绕,昼夜流转,四时更替,各个方位皆有玄机,步步险象环生。
白落烟一边与宋世子交战,一边观察四周可去之处。可她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摸不到头脑,只得僵持在原地。
好在郁安淮良心尚存,她立足之地尚是静谧如初。
但郁安淮良心实在不多,他根本没打算管其他人的死活。
那伤到白落烟的修士脚下忽然窜出一根锋利如长矛的地刺,若非被同伴手快拽开,脑袋早就被刺穿了。
但饶是如此,那人还是被捅了个对穿,不过是看上去没死而已,仍是受了极重的伤。
七曜世家似乎并没有带精锐来,这一时间兵荒马乱。
“魔物横行,故此八门齐开,诸君请踏三吉门。”郁安淮语带笑意,但没什么温度。
“哪里啊!啥是三吉啊?”
“是天枢郁家的奇门阵法,哎呦!神女娘娘保佑……保佑……”
“三吉什么?你书读狗肚子里了!大祭司是叫我们踏三个吉门!若是踏错了凶门,那可就生死不论了!”
争吵的当口,有人误闯凶门被阵法所伤,场面更加混乱。一来二去,没受伤的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受伤的拼命往没受伤的人所站之处跑,总算是没人顾得上再往她这边丢灵咒法术了。
白落烟倒是觉得有意思,恶人自有恶人磨,如今没人添乱,也没人误伤她了。
与周遭慌乱格格不入,那一直不说话的年轻家主直勾勾望向郁安淮,神色现出一丝灼热的战意,忽然吐出一个字来。
“破。”
他声音不大,但奇异的是,这声音异常清晰,仿佛就在白落烟耳边响起一般。
这青年的本意想必是破郁安淮的法阵,然而奇门法阵纹丝不动,反倒是很多修士所布的防阵应声而破。
众人:“……!!!”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姓简的你什么意思!你脑袋被驴踢了?!”
“简家主!破是万万破不得啊!该用护才是啊!”
“家主,收手吧!咱可别再试了……这简直是螳臂当车啊……”
那简家主被骂了并不生气,也不管别人的生死,自顾自又把眼睛阖上了。
“别挤!别挤!!站不下了!!!”
“挤我算什么本事!白家主和司淮大人站的地方肯定是吉门,你有本事贴他们脸站着去啊!”
“……”
白落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大为惊奇。
要知道,她只见过郁安淮烧完这个烧那个,还以为他不屑修习人间法,原来他竟然如此精通。
可郁安淮却并没有攻击怪物,反而是打退了添乱的人。如此反常之举,自然是为了把怪物安安静静留给她历练。
这固然是好意,只是面对这般不在三界之内的邪物,白落烟实在没什么头绪。
但邪恶之物定有罩门弱点,既然看不到弱点,那就只能多受点累,从头到脚都砍一遍吧。
“阿淮,我该走什么方位?”白落烟左支右绌,那魔物眼看恢复得越来越快,此处狭窄,实在施展不开。
她催促道,“快些,我总不能一直站在这方寸之地不动。”
郁安淮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必忧心。”
“你所在之处,俱是生门。”
白落烟闻言颔首,足下步法一变,刀刃狠狠卡进那魔物的骨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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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然后她如离弦之箭一般掠出生门,强行将它拖离郁安淮的王座。
众人:“!!!”
不知是谁的喊声那么绝望,“救命啊!阵眼要动了!”
法阵光芒大盛,吉门凶门的方位随之不断旋转变换。
郁安淮垂着眸子,玉山般立于王座前,周身气息沉静如水流深。那修长的手指不急不缓地掐算着,星斗旋于指尖,八门随着他心念周转更迭。
他并未托大,如他所言,白落烟所过之处总是一片坦途。
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原本是吉门的方位突然变成凶门,如此迅捷的变化,修士中不善易者根本推算不过来。有些人放弃跑动,选择用防护的法术硬抗,更多灵脉不足的修士则撑着防护符箓四处逃窜,苦不堪言。
白落烟知道郁安淮是故意的。
为了不让这些修士扰她,郁安淮是用了些真东西的。
七曜家主不一定灵脉最强,他们来旁观一场诉讼,带的人更未必长于法术。更何况,任凭这些人灵脉再强,也无法与神女的业火来抗衡啊。
很快便开始有人受了不轻的伤,脚步迟缓下来,甚至有人跌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再这样闹下去可要出大事了。
“不是闹的时候,快收手!”与郁安淮擦身而过的时候,白落烟低声,“要出人命了。”
“这邪物凶恶,岂能掉以轻心。若是让它伤到七曜家主们,那我这个大祭司可是难辞其咎了。”郁安淮无辜眨眨眼,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狡辩道,“至于出不出人命嘛……那可是天意。须知,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啊。”
白落烟忙着应付邪物,没耐性和他纠缠,肃声提起刀。
“郁。安。淮。”
郁安淮:“……”
“啧。”郁安淮不满地撇开头,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奇门阵法中的机关开始变得小打小闹,虽然仍需他们合力应对,但不至于令人丢了性命。
白落烟安下心来,专心应对和眼前的邪物。
邪物不知疲惫,菜刀战意不熄,但白落烟毕竟是凡人之躯,她的体力渐渐耗尽了。
每呼吸一口都带着腥甜的血味,心口像是有刀片在翻搅,她动作越来越慢,呼吸越发粗重起来。
她一掠数丈,无声与宋世子拉开一段距离,落地后再没有动作。
她这一停,许多人慌了神。
“怎么不打了……”
“坏了,她不行了!”
“大祭司,请您快快撤了这阵法吧!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为我们拼命啊!”
“小心啊白家主,那东西冲过去了!”
白落烟双手撑在膝头,大口喘了两口气,笑道,“无妨……我找到他的罩门了。”
从宋家世子遗体爬起来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了一丝至阴至恶的气息,只是太过稀薄,难以捕捉出自何处。
随着魔物一次又一次被她破坏后重生,她敏锐地发现,那至阴至恶的气息自心脏处来,正是他邪魔之力的本原。
那颗心脏仿佛种子一般,不断地迸出邪恶之念,驱使着这具残破的身体不断重生,拼上一切攻击他们。
就在魔物重新转向郁安淮的时候,她望了一眼手中沾满魔物血垢的菜刀,深吸一口气。
白落烟摒去了所有纷扰与杂念,闭上眼睛,在识海中握住那把古朴的黑色重剑。
当再睁开眼睛时候,隐约有金色的光芒自身上亮起来,血顺着她耳侧滴落,可她连一丝一毫的疼痛都察觉不到。
她紧紧盯着那怪物,举起了刀。
战意在血脉里奔涌,天地存此一念之间。
她是为此而生的。
31. 十恶之种
气脉流转,她足下一顿,那黑色灵石所造的地面应声碎裂。
那刀带着她凌空掠起,衣袂翻飞,如轻巧的蝶翼随她翩然而上。白落烟凝神,任那刀的气脉顺着腕间经脉涌进来,毫无阻滞地游过周身。
白落烟足尖轻点,在穹顶处的梁柱上微一借力。天地骤然倒转,她如鹰鹘般俯冲而下,直取那妖物的要害。
这一刀快得超乎目力之所及,一道金色残影如陨星般掠过妖魔,寒锋所过之处尽皆一刀两断。
宋家世子发出一阵惨烈的嘶吼惨叫,他踉跄倒退两步,上半身接近心窍的位置浮出一道斜斜的殷红的血线。
下一息,他半个身子干脆利落地顺着那血线滑落,重重砸在地上,脏器与骨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这刀斩出之时,仿佛最原始最纯粹的煞气随着断刃喷薄而出。
与往日同剑修卫让交战时的感觉判若两样,白落烟此生从未感受过如此直白而凛冽的杀意。
这杀气并不掺杂情绪,更没有战意或是恨意,反而更近乎于本能之道,如同日月轮转山海更迭一般自然。
刀光渐歇,她垂眸凝望着那把漆黑不起眼的菜刀,无名剑意如山海倾覆般涌进识海,将她无情吞没。
这一刻,她终于像是一把开刃饮血的凶煞神兵了。
然而,邪物那本该是心脏的位置竟然空空如也!
邪物暗红色的血肉如活物般蠕动着愈合,新生的肉芽筋骨交错纵横,很快便遮挡住她的视线,只余下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
白落烟居高临下打量着那倒在地上挣扎的魔物,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邪魔外道,事到如今还在和她耍花招!
她循意而动,染血的靴子重重踏上魔物的腹部。然后,她蹲下身来,微微眯起眼,将菜刀抵在邪物的心口。
那刀仿佛熟知凡人骨架的每一处弱点,金光耀动间走势如龙蛇蜿蜒,轻而易举破开邪物骨肉之间最脆弱的部分。
“吱嘎”
支离的肋骨如两扇虚掩着的门扉,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腥臭的污浊秽气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白落烟合上眼睛,将一切交给识海中的剑意。
她不避污秽,挽起袖子,将手臂探入邪物腹腔里仔仔细细摸索,凝神寻找那恶意的本原所在。
魔物吃痛疯狂挣扎,尖利的指甲在她身上划出数道深可见骨血痕,白落烟置之不理,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一团搏动的温热之物。
血花飞溅,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被她从邪物的肚子里生生扯出来,牢牢攥在她的手中。
随着心脏离开身体,方才还疯了一般挣扎的邪物仿佛失去了再生的神力,骤然不动了。
而那颗心脏却仍困兽之斗一般在她掌心里震颤,触感诡异非常。
它不似鲜活心脏那般跃动,倒像是什么虫豸在一层薄薄的皮里面蠕动一般。
它并未死去。
无数的血肉经脉顺着这颗心脏如蔓草般蓬勃长出来,几息之间就把白落烟的手缠进了血肉里。
白落烟下意识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七曜世家众人。这些世家大多千年传承,见多识广,定能给出一个答案来。
“这是什么?”她直白问道。
可那些人个个面色凝重,目光全都聚在白落烟的身上,竟没一个人回答她。
白落烟不明就里,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叹口气。
是了,离得这样远,谁能看清是什么啊。
她站起身来,右手提起滴血的菜刀,左手握着那团正在生长的可疑的肉团,踩过满地狼藉,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缓缓朝家主们走去。
众人白着脸齐齐后退。
“咕嘟。”不知是谁咽口水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救命啊……往后点……再往后点……”有人小声嘟囔。
“神女娘娘保佑……”更有人莫名其妙开始祈祷。
“白家主……”终是有人颤颤巍巍开口,几乎要哭出来了,“您……您有何贵干?”
“嗯?”白落烟歪头,金钗上流苏轻晃,“这可是我特意留的活口,你们身为七曜,不查验一番吗?”
众人:“……”
“快些。”白落烟伸长胳膊,把心脏往他眼前送了送,都快蹭到对方的脸上了,“看,它还在跳呢。”
众人纷纷摇头,随着她的动作呼啦散开,又往后退了一大圈。
白落烟:“……?”
“咳,不必了。”唯一看不见的孟老也被血腥气冲到,脸色不太好看,他清了清嗓子,道。
“老朽代七曜多谢白家主救命之恩,至于这颗心脏……”但孟老姜还是老的辣,勉强维持住了世家的体面,温声道,“劳烦白家主拿远些……自行处置罢。”
只耽误这点功夫,那心脏四周的血肉已然长到了人头大小,有些血管甚至放肆地往她小臂和衣袖上攀爬,实在耽搁不得。
白落烟有些扫兴,转头看向好整以暇静立在一旁的郁安淮。
他已然撤去了奇门阵法,目光并没有躲闪那污秽邪物,正眼含笑意看着她。
白落烟见此眼前一亮,她扬扬战利品,期待问道,“你看不看?”
“看,自然要看。”郁安淮轻笑,款款走到近前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心脏。
末了,他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旁若无人般细细擦拭她蹭在脸上颈上的污血。
做完这些,郁安淮又略一思忖,问道,“可否用你的刀试着斩断它来瞧瞧?”
白落烟依言把这团不成人形的血肉摔落在地,刀光闪动间那心脏就被斩成数个碎块。
郁安淮的办法果然有效,那肆意生长的血肉顿时失了生机,再也不动了。
见那心脏终于不再生长,大巫觋这才上前查验。
劫后余生的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有些胆大的也围上去看,胆小的在一旁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阴邪之物……”
“简直是邪魔外道!人都快断成两截了还能站起来作祟,死了心脏还在跳!”
“他伤口能恢复,一次比一次愈合地快!看给白家主累的……”
“莫不是古籍中记载的活死人?”
“太可怕了,幸亏白家主在此坐镇……”
“话说回来,白家主深藏不露啊。”
“之前还有姓宋的神神秘秘同我说,白家主灵脉弱,血祭时差点没命了,那神剑也是赝品。”
“天,好酸好酸。”
“真想给那人带来与白家主过两招,肯定十分热闹,哈哈。”
“司淮大人看人的眼光毒到得很,你看昭离雪青,再看看白家主,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要长相有长相,要能耐有能耐。”
“嘿嘿,我也想要。”
“我可不敢要,下属就罢了,若真娶了这么厉害的夫人,晚上睡觉都得睁只眼……。”
“夜不能眠并非吉兆,这位师兄不妨去郁家的神女殿卜一卦吧。”
“不敢安睡为啥要算卦?”
“因为那样人家就会问他,你算个什么东西。可笑,他还真挑拣起来了。”
“……”
白落烟渐渐有点习惯了这些议论,她坐到郁安淮身边休息片刻,转头对他道谢。
“谢过。”她压低声音道,如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制约了贪功冒进的七曜世家,她不知要被那些蠢货拖累成什么样。
郁安淮:“……”
他唇角微微抽了抽,挣扎半晌,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影。
“为何道谢?分明是你救了众人才是。”郁安淮佯作迷惑不解,莫名阴阳怪气道,“该我们谢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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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落烟不明白他话中深意,更不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个什么劲,于是从善如流道,“好说。”
郁安淮:“……”
他掐着额角,笑得十分勉强,“小枝这么喜欢我,区区保护我算什么大事呀,让他们谢去吧,我就不谢你了。”
白落烟不明所以,不知道他为什么分别开来,但这也并非是什么要紧事,“可以。”
郁安淮胸口剧烈起伏,索性不说话了,一味地闭目养神。
“哎,你怎么喘这么厉害?是劳累过度吗?”白落烟凑近些许,关切地打量他,“昭离,给他请个郎中瞧瞧吧?”
郁安淮,昭离:“……”
郁安淮沉默了片刻,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样子,脸上又挂起了笑意,问道,“方才好玩么?”
和可怕的邪物搏杀,而且还赢了,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但此刻回忆起来,白落烟却不能否认,冰河乍破般的战意冲上头顶的那一刻,确实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你总说我是疯的,如今你也不遑多让,适才你都快把他们胆子吓破了。”郁安淮见她无声默认,笑意更深,“别挣扎了,你逃不掉的,你我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当真是疯的么?
从小到大,白落烟从没想到弱小的自己竟会与疯狂杀戮这样可怕的字眼有任何关联。
从前刀俎自然是旁人,而她,总是那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一朝有望变成执刀之人,她发现自己全然没有抗拒,甚至连需要付何等代价都没有问。
纵然是神剑的气息暗中引导,可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厌恶神剑夺舍,却比谁都渴望这力量。
有了这力量,把自己的命运攥在手里,难道就叫疯么?
郁安淮这厮竟然如此自以为是,摆出一副比她白落烟还要洞悉她的本性的姿态,真让人不快。
他这次出手,卖给她如此这般的人情,又是要利用她来做什么呢?
难道是想让她逐步与神剑融合,舍弃“白落烟”,全然变回老相好“神剑”,和他一起毁灭这白玉京?
若真是如此,那他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她只会变成和神剑一样强的“白落烟”。
当然,这些也只是猜测,丝毫没有凭据可言。
郁安淮不循常理,白落烟半点看不透,只能见招拆招。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白落烟依旧装着浓情蜜意,说出的话却十分的冷,“别以为融合了神剑之后我就会和你一起疯。”
“啧啧,用完就扔,真无情啊。不愧是小枝你呐。”郁安淮不以为忤,他脸上没有半点愠色,反而漾开一抹和煦的笑意,“无妨,你能尽兴就好。”
他微微扬起下颌,像只骄傲又矜贵的花孔雀,“但你瞧,我到底还是有几分微末之用的,可对?”
白落烟冷哼一声,懒得理他随地开屏。
二人这厢挤在王座上低声交锋,大巫觋那厢已然查验那邪物多时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过去议论纷纷。
陆家主最先沉不住气了,问道:“大巫觋,就属你见多识广。你别光看,倒是和我们说说啊,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大巫觋并没有搭话,他沉着脸抬手,黑色雾气包裹着一颗被斩碎的心脏缓缓浮至半空中来。
那颗心脏几乎被蛀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断面里赫然露出数截血红色的诡异之物。
它似虫非虫,似蛇非蛇,头尾相衔的躯体上爬满了漆黑如墨的咒文,咒文并非浮于表面,而是已然浸入它的血肉里,看上去十分不祥。
大巫觋面沉似水,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十恶之种。”
他疲惫地闭了眼睛,复又睁开,棕褐色的眸子里沉着浓重的阴霾和绝望。
“这一劫,白玉京终究是逃不过了。”
32. 断剑?证据呢?
十恶之种?
白落烟听不懂,但此话一出,几位家主俱是面色不虞。
大巫觋瞧见了白落烟的迷茫,解惑道,“遵照古书所载,十恶之种居于凡人心窍,以怨念为食。若人身殒,则夺人神识化为异类,凡人称之为‘魔’。它只能封印,无法斩杀。”
无法斩杀?白落烟更是疑惑了,她方才还除掉了一只呢。
陈老眉头紧锁,借着大巫觋的话说道,“上一次封魔之战还是几千年前,那时候白玉京几乎被夷为平地,千钧一发之际,神女降于司曦大人之身,这才力挽狂澜,将魔物尽数封印。话虽如此,仍是尸山血海啊……”
陆家主随之长叹一口气,沉沉开口,“何止是尸山血海?有传言说,那场封魔之战之后,神女便闭目不再过问人间事。自玄曦大祭司兵解后,我陆家想尽了办法,也再没有诞下能承载神女娘娘法脉的童女来。”
“看来,此番劫难只能靠神剑大人了。”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家主叹气,“只是魔物蔓延极快,单凭神剑大人一人,可甚是艰难啊……”
陆家主咂咂嘴,道,“也未必。”
“就前些年,我们族里出了个天赋异禀的丫头,本想着试上一番。结果呢,人家父母没有异议,硬是被陈韫那个贱……见缝插针给搅和了。”
“陈老,如今存亡之际,您管不管这事?”
白落烟心提起来了,陈韫?那能降神的丫头是陆蒲霜?
陈老太太深深看了陆家主一眼,言语间对陈韫多有回护,着实让白落烟松了口气。
陈老淡淡道,“我家六姑娘早已叛出,她带着霜儿投奔古神殿多年,这事是古神殿的事,我陈家就是想管也管不着啊。”
陆家主语重心长劝道,“陈老当以大局为重啊,十恶之种这件事藏不住,魔物绝非仅此一只。若此时能有个神女降世的盼头……修士们也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啊。”
陈老太太自然也精明得很,她不屑瞟陆家主一眼,像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嗤笑道,“好响的算盘,修士的确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怕是都一窝蜂涌进你陆家的神女殿了吧。”
说罢,她把眼睛合上了,召唤随从们来为她捏肩,“陆家主,旁人家的门户还是少操心罢。”
陆家主见说不动她,又转过头去劝说大巫觋,“大巫觋,这事你怎么说?让那小丫头再试试?那丫头虽说年纪不小了,但到底是未成亲,未必不能降神。”
虽不知道降神是什么仪式,但是童女这个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话啊。要知道,这两个字通常伴着祭河神山神之类的血腥仪轨。
若是陆蒲霜当真有难,她决不能坐视不理。
谁料大巫觋拒绝得异常干脆,他周身气息暗下来,“不准。”
陆家主仍不死心,“大巫觋,何必墨守成规?不过试试而已。”
“降神仪式存世之时毁伤灯芯之数当以万计,玄曦大祭司悲悯,临终立下律令,古神殿永不再燃犀灯。至今日,白玉京已封灯千年。”
不知为何,先前摇摆不定的大巫觋谈及此事时竟不容旁人置喙,“若陆家主大义,愿意亲自做灯芯,我自会为白玉京再燃犀灯‘试上一试’。”
“啧……”陆家主小声咕哝,“死脑筋,又不是让你真……”
“……”
家主们畅所欲言,但都是些无趣的吵闹博弈,对十恶之种没有任何解法。
白落烟渐渐走了神,百无聊赖地捻着衣袖破口处的线头。
郁安淮忽然凑上来,神神秘秘卖关子,“小枝可知玄曦大祭司是何许人也?”
“知道,她是千古第一祭司,”司曦大人在白玉京无人不晓,白落烟当然也不例外。
她想了想,补充道,“据说等你死了之后有望排第二。好好干吧司淮大人,可别遗臭万年了。”
郁安淮:“……”
他顿了顿,轻巧自答道,“其实她是大巫觋的老相好。”
等白落烟意识到听见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她惊恐地转过头,“哈?!”
郁安淮眼里盈满了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有趣吧,这个老古董竟会师徒不伦哦。”
白落烟:“……”
“老乌龟是个废物,就眼睁睁任凭命数带走了陆玄曦。”郁安淮歪头靠在白落烟的肩上,将她柔软的发绕在指尖把玩,言语间茶香四溢,“不像我,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夺走你的,天道也一样。”
白落烟嗤之以鼻,胡扯,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疯的,少把发疯的缘由丢在她头上。
纵然她不吃这一套,但表面功夫还是要装。
“玄曦大祭司把他孤孤单单留下了,我可不舍得你。”她一根一根掰开郁安淮的手指,然后指尖轻柔把它们轻轻攥进掌心,存足了给他添堵的心思,“你放心,若是什么时候我要死了,必先攮你一刀。”
若不然,谁知道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来?
他原本在她的颈侧轻蹭,一听这话忽然坐起身子,开心道,“一言为定!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现在就血契吧。”
白落烟:?
郁安淮神色像是痴了,如数家珍道,“你若违背……那么魂魄不得离开,必须生生世世跟着我,直到我身死道消的那一天。”
白落烟倒吸一口冷气,后背发凉。
救命啊,还是低估了他的疯,她可不要生生世世和这个疯子纠缠!
见白落烟没有答应,他伸出手指抹去她耳边的殷红血珠,含到唇间,诱道,“来嘛,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白落烟:“……”
不知该如何推脱才能不让他做出更加骇人之举,正巧这时候,大巫觋结束了和陆家主的漫长纠缠,忽然点了她名字。
“够了,此事无需再议!”大巫觋拂袖,厉声打断道。
“如今神剑降世,我们尚有一丝希望。”大巫觋语气稍缓,指着地上被砍断的十恶之种,“以白家主的性子,定不会让白玉京再度陷入炼狱。”
白落烟如离弦之箭一样猛然坐直身子,欲盖弥彰般正色道,“义不容辞!”
郁安淮被扫了兴,抿抿唇,负气又把头埋到她颈侧去了。
那痛昏过去的宋家主竟然不知何时悠悠醒转,嘲笑道,“哈哈,荒谬!死到临头你们还在指望白落烟!她口中可还有一句实话!”
宋家主强撑着站起来,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慢样子,如鹫鸟看见腐肉一般高亢,“你们可知为何邪魔偏偏在这时候横行于世?”
他环视全场,卖个关子,“因为,天道早已崩坏了!”
“白落烟不是什么神剑,而是神剑陨落后转世,那菜刀就是神剑的碎片。她若真是全盛之时的神剑,岂会与这区区一个小魔物打得有来有回?”
“她只是没用的断剑,却敢以此招摇撞骗!”
“这魔物就是因为她的恶行才现世的!”
“事到如今,你们还不速速拿下白落烟,还我宋家一个清白吗!”
这种漏洞百出的栽赃,若是魔物现世之前说出来,白落烟尚敬畏三分,但如今已然是失了时机。
如今这焦头烂额之际,她可不相信七曜世家会缉拿她。
这和自断臂膀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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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定主意看好戏,只舒舒服服往郁安淮身上斜斜一靠,比宋家主更傲慢。
“就这?证据呢?”
郁安淮接住她疲惫的身子,就势把她揽进怀里来歇息,转头对宋家主阴恻恻道,“别磨蹭,我忍你很久了。”
宋家主像是被证据两个字烫到了,恼羞成怒,“证据?那菜刀如此分明,和神女塑像的神剑迥然不同!谎言如此拙劣,还要什么证据!”
宋家主急切地看向陆家主,似是想要人应和。
然而陆家主错开了目光,其他家主更是纷纷避嫌一般让开视线。
宋家主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场面,他怒气交加,声音几分颤抖,“诸位家主为何视若无睹,作壁上观!”
一开始与他诸多支持的家主们此番仿佛变了个人,无人回应。
宋家主越发焦躁,他拳头紧紧攥着,脖子青筋暴起,“若不是你白落烟,这魔种为何偏偏出现在我宋家人的体内!”
“定是你嫉妒红娇的家世地位从中暗中作梗!”
“白落烟,此事你必须要给我一个交代!”
陈老漫不经心地把盘玩着扶手处崩裂的平滑刀痕,“是啊,为什么呢?我们还在等宋家主给我们一个交代呢。”
“好,好!你们如此包庇白落烟,我宋家不服,我还要再告!”宋家主不知悔改,他转而恶狠狠瞪向郁安淮。
“夫君,算了吧……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们宋家,还争什么呢?如今已然赔上了我们的孩子,你还要如何啊。”孟夫人憔悴不堪,垂着眸子不敢看那残破的尸身。
“宋家主何必执迷不悟?十恶之种现世,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动白家主。”孟老出声劝和道,“岂可因你一己私利,将白玉京置于于水深火热之中?听尊夫人一言,回去吧。”
孟夫人目光凝在地面干涸的血迹上,悲哀道,“带他回家吧,我可怜的孩子……他到死,都念着帮你呢。”
“别发疯!我们还有其他人,我还可以再告,我还有其他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我就是拼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不可能让他们这对奸夫淫.妇.如愿!”宋家主恶狠狠推开孟夫人,他被逼到穷途末路,已然失去了理智,“我一定会赢的,一定会赢的!”
孟夫人跌倒在地,眼中尽是绝望和恨意,“天底下怎会有你这般腌臜龌龊之人!”
孟老揉揉眉心,叹口气,“宋家主累了,来人,带他回去休息……”
“且慢。”孟夫人忽然失礼地打断了孟老的话。
“父亲,您说的对。”她敛正了衣襟钗裙,望向孟老时莫名笑了,“路是自己走的。”
“可这世道,何曾给我留下什么去路了?”她摇摇头,苦笑道,“我眼睛上没本事,家里谋不了活路……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去联姻,胡乱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宋家主张家主李家主又有什么区别。”
白落烟这时候才意识到,孟夫人没有如孟老和孟籍一般以绸带遮着眼睛,显然并没有出众的灵脉。
她不知道孟夫人是善是恶,但她说的这话是不假的。
在白玉京,灵脉就是一切。
即便出身七曜世家,做了公子贵女,若是灵脉不够强,也难逃沉默被世道吞噬殆尽的命运。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宋家主拉扯她的衣袖,不悦道,“一把年纪了,说这些也不嫌难看吗!”
孟夫人甩开宋家主的手,不以为意地笑了,“好看也好,难看也罢,都是大梦一场……但最后,总归得走自己的路。”
她神色骤然十分决绝,猛地朝着最近的柱子狠狠撞上去!
33. 我来查古神殿
弹指间生了变故,孟夫人又离柱子太近了,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只听一声闷响,血花迸溅,孟夫人的身躯缓缓滑落,歪倒在爱子的尸身前。最后,她竟还挣扎着将爱子的残躯小心翼翼揽进怀里,这才气绝。
孟老默然片刻,低低颂念道,“大悲大愿神女娘娘……来人,抬下去厚葬吧。”
“等等。”白落烟蹙眉凝神。
不对劲!
宋夫人虽然选择自尽,但她临终那番话,字字句句皆是未了之恨,哪里像是个一心求死之人该有的?
果然,不及片刻,一丝熟悉的魔气扑面袭来,引得那刀微微震颤。
白落烟猛然起身,厉声喝道,“都后退!快!”
前车之鉴犹在,此刻没人会质疑白落烟的判断。
她这一声喊出,众人毫不迟疑,如惊弓之鸟各显神通纷纷退开。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已然气绝的孟夫人竟然嘶吼着爬了起来。
她顶着撞烂了半边的头颅,饿虎扑食一般把宋家主狠狠按倒在地。那双眼睛原本盛满了麻木和迟疑,如今已然被浓稠的血色取代。她低下头颅,恶狠狠咬在宋家主的手臂上,硬生生撕下一大片血肉来!
宋家主不似人声的惨叫响彻大殿。
她对惨叫声无知无觉,只麻木地咀嚼着,脖子一扬,竟然生生把那块肉咽了下去。
满座尽皆惊骇之色,许多人受不住如此非人之举,弯腰干呕起来。
好在孟夫人化成的魔物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她并不往四处张望,只执着地盯着宋家主,低下头,又是一口咬下去。
“来人!快救我!啊!!我有天大的秘密!”宋家主忍痛挣开孟夫人,一边惨叫着连滚带爬地逃窜,一边朝七曜求救。
纵宋家主再坏,许多人也是见不得生人被魔物啃噬的。听见他的呼救,一时间数不清法术光华往宋夫人身上袭去。然而不知怕误伤宋家主,还是忌惮孟老,这些法术可比攻击宋世子时弱了太多。
众人显然心怀顾忌,并没有尽全力。故此,宋家主仍然未能摆脱宋夫人的追击。
宋家主只得被迫自救,他不顾夫妻情分,数道藤蔓缠住了孟夫人咬住他的血盆大口,把她的头颅连颈子一起扯了下来。他刚刚松口气,那断裂的腔口转瞬间又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牙,再度朝他啃来。
若说宋世子的执念是替父亲杀死郁安淮,那宋夫人的执念就是活撕了宋家主这个畜生,啖其血肉。
“你们听好了!神女早已陨落!”生死关头间,宋家主再顾不得其他,抛出了他最后的筹码。
他一边躲避魔物一边大吼道,“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郁安淮说……自己是业火,但魂魄却闭于凡人之躯六年!白落烟拿着一把菜刀!喊自己是神剑!”
“因为神女身死道消,他们神识全都遭到了重创!”
“郁安淮凭着假传神谕窃踞大祭司之位,把你们骗得团团转!”
宋家主已然是强弩之末,他吼完这些,粗重地喘息起来。那魔物不知疲倦地索他的命,又是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腿上。他渐渐失了挣扎的力气,拖着受伤的身体,被魔物啃噬得跑都跑不动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救我!我还知道更多!你们都被他骗了!”
白落烟心揪起来,虽说占尽天时地利,但郁安淮假传神谕的消息兹事体大,她仍有些不安,忙去看众人的反应。
随从们全都变了脸色,没人敢开口说话,只剩下面面相觑。
但意外的是,家主们各个稳如泰山,仿佛这不过是什么平常事一般。他们面沉似水,可怕的静默弥散开去。
随从们回过神,竟也默契地纷纷停手了。
一时间不仅无人救宋家主于水火,连先前那些往孟夫人身上招呼的零星法术都彻底消失了。
又被咬了一口,宋家主不可置信地挨个看过昔日同僚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如遭雷殛,猛地顿住了步子。
“……你们……你们都知道!!”宋家主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被无尽的恐惧淹没,“神女身死道消,你们早已知情!只瞒着我一个!”
恐惧之后是愤怒,他目眦欲裂,猛地转向那为他讲了不少话的陆家主,死死盯着他,“陆之铎!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扛回来,你竟然不告知我!”
“怪不得……怪不得我宋家开采苍梧山的矿脉时频生异象,举步维艰……咳!郁安淮假传神谕说是我宋家的灵脉镇不住,非要你陆家玄曦大祭司的凤凰灵脉方可镇压……好啊,如今看来,这是他许你的好处了!”
“凤凰台的灵髓你卖了多少?够不够买回你当年那半条狗命!”
“话别说这么难听,老宋。”陆家主面色不动,语气淡漠得可怕,“这些年,我明里暗里替你宋家擦的屁股还不够多?”
“再者说……”陆家主话锋一转,把责任全都踢出去了,“自上任祭司故去,可有任何七曜里灵脉超绝的贵胄愿意与你宋家联姻啊?”
宋家主张了张嘴,咒骂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心神俱震,手下自然失了准,藤蔓擦着魔物飞过,反而缠住了他自己的腿,把他绊了一个跟头。他刚一倒地,魔物立时扑上来,死死把他咬住。
他狼狈的丑态并未得到陆家主的怜悯。
陆家主看他如同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说不上是烦躁还是厌弃,“你家几位公子小姐,包括已故这位世子……至今都未曾婚配,对吧?你宋家和郁家发生那样的事,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你自己只娶了孟老灵脉最差的女儿。但你心气高,不服,总想让儿女去攀高枝,再争一口气。为此,你不惜伪造你女儿和大祭司的婚约。”
“也正是这贪得无厌,送你上的路。你若不让宋红娇去杀白家主,你宋家何至于此。”
“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让你死个明白,省得你化成什么厉鬼来扰我。”陆家主冷冰冰道,“老宋,怪不得任何人,是你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的。”
宋家主听了这一席话,楞楞地,再也不挣扎了。他大声惨叫,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令人后背发凉。
白落烟坐在王座上,这秘密如石子跌入死水潭,最初的震惊如涟漪般散去,心底竟只留下荒谬至极之感。
也怪不得郁安淮有恃无恐,敢把这致命的秘密散出去,原来他们早都沆瀣一气了!
早在郁安淮备选大祭司的时候,这群人就知道神女陨落了。可他们却仍故意把他推上王座,就是为了用神谕来牟利。
神殿经年不熄灭的香灯,以神女为名的奢华祭祀,平民修士举家攒出的贡品,还有神殿里那些虔诚的跪拜和绝望的祈求……都变作了身上玉佩,宴上珍馐,被这些人恬不知耻地吞下了。
大巫觋没有伤害凡人的能力,律令形同虚设,反而成了七曜排除异己的帮凶。
郁安淮更是甘愿做这傀儡大祭司,在博弈中没少给七曜大开方便之门。但在他看来这样做只是权宜之计,图谋的远非利益与富贵。
平民修士信仰着神女娘娘,对这龌龊一无所知。
白玉京真是比她想的还要恶心!
但他们得意得太早了,郁安淮为虎作伥,她可不会。
白落烟扫过那些慈眉善目却暗藏算计的凡人,他们竟真的以为,自己能给神女的神剑和业火套上枷锁,来满足他们欲壑难填的私欲,可笑。
是时候反噬他们了。
但是……她该从哪里开始呢?
宋家主渐渐没了声息,陆家主余怒未消,转向大巫觋道,“大巫觋,你什么意思!你为了宋夫人,竟然将这件事情都透露给宋家,怪不得他一家腰杆子这么直,原来是你在背后给他撑腰!”
“不是我,我与宋夫人亦无私交。”大巫觋说。
“无私交?这就没意思了,若真没什么,那你为何旁人不管,独独把她庇护在古神殿!”
大巫觋眼睛都没抬,“无可奉告。”
“妙啊!真妙啊,还真是小瞧你了,这秘密我们严守了十几年,一招被你坏了事!”
“现在宋家主知道了,明日天下人岂不是都知道了!”陆家主见他油盐不进更是按捺不住不住怒火,“到时候谁还来拜神女?谁还信大祭司的神谕?我们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这般好用的大祭司!”
“是啊,大巫觋,你失心疯了吗?”郁安淮冷冷怒道,“你就这么想让我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吗?”
这消息分明是他放出去的,却装得仿佛刚刚知情一般愤怒。
大巫觋不耐烦蹙眉,“我说了,不是我。”
孟老叹口气打圆场道,“大巫觋,您从一开始就不同意立司淮大人为祭司,这些年对他多有针对。可眼下的局势……我们还须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谁料郁安淮先不买账了,他嗤笑一声,“谁跟他同舟共济,这些年我对他多有忍让,还真当我任人拿捏不成?我要彻查此事,查他的古神殿!”
“绝无半点可能。”大巫觋断然拒绝,“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但古神殿独立于七曜之外,历来皆是如此。大祭司,无论如何,我绝不允许你的势力染指古神殿。”
“你监守自盗,能查出什么?”郁安淮唇边哂意更深。
大巫觋不耐烦,“我说了,不行,你听不懂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也太嚣张了些。”郁安淮怒极反笑,“既然你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
他吩咐站在一旁的昭离道,“去,差人编个童谣散出去,就说,有一只凤凰在瑶池里藏着无数宝藏,就在苍梧山……”
“住口!”
大巫觋脸色大变,厉声喝止郁安淮,无数黑漆漆的诡谲黑影自四面八方朝郁安淮袭去。
本在神游的白落烟离郁安淮太近,还没等她想出对策,郁安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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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先一步伸臂把她揽进怀中。
下一瞬间,郁安淮半个身子都被巫影包裹腐蚀。
白落烟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听到惨叫,但那骤然收紧的力道令她心向上一提。
然后她惊恐地发现,郁安淮的半个肩背和手臂竟然尽数被巫影消融剥落,几乎是瞬间化为乌有!
孟老骇然起身,喝止道,“大巫觋,大祭司为君,你纵是半神与帝师,仍是臣下,怎可以下犯上!”
然而,仅仅一息之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郁安淮那可怖伤处居然恢复如初。
就如同白落烟在大巫觋幻境中那般死亡后重生一般,大巫觋破坏的一切都会被复原,郁安淮受的伤也不例外。
纵然能恢复,那剜心剔骨的剧痛是不虚的。白落烟忙把他拉过来查验,果然,郁安淮失了力气般随她摆弄,面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白落烟心头一悸,下意识捧起那新生的手臂呼呼吹了几口。
那可怕的画面犹在眼前,她指尖发颤,几乎捧不住那只手,不知道颤抖的是她还是郁安淮。
虽然郁安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码归一码,他是为了保护她才伤的!
眼瞳里流转过着浓重的金色光华,不明缘由的怒意汹涌而出,白落烟用菜刀指着大巫觋,怒道,“你再敢动他一下试试看!”
大巫觋:“……”
“你没事吧?”她半侧过头,声音不自觉放柔了几分,“疼不疼?”
要知道,她在大巫觋的结界里死过三次。伤口虽然能恢复,但疼痛与濒死之感是半点也不掺假的。
“无妨。”冷汗划过脸颊,郁安淮微微挣脱了她,抬起新生的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强笑道,“你瞧,都好啦,还没你和我置气时掐的重呢。”
白落烟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那手臂,又按了按他肩背的骨头,确认是真的完好无损才暗暗松口气。
大巫觋难得也有些慌乱,“这区区小法术……你明明能防住的!你为何不防!”
“怎么能用身子来挡?”白落烟也叹气。
郁安淮闻言睫羽翕动,他垂下眸子,唇角牵了牵,“事发突然,未曾来得及想那许多……”
他笑得有些赧然,安抚道,“抱歉,让小枝担心成这样……下次不会了。”
大巫觋气得脸色发青:“你……你竟如此无耻,还在颠倒黑白!”
“不会有下次。”白落烟淡淡一笑,她抬眸望向大巫觋,唇角噙了一抹冰凉。
“若不然,我倒是想看看苍梧山里有什么东西,不知……能不能禁得住我一刀。”
大巫觋:“……”
“大巫觋,于情于理于法您也不能贸然袭击大祭司啊。”陈老复又和气道,“那苍梧山又怎么回事?”
大巫觋冷硬道,“无事。”
“哈,无事便好。”陈老意味深长笑了,“闹这么僵做什么?这件事扑朔迷离,古神殿若是清白,让他们查一查又如何。”
大巫觋张口刚要反驳,白落烟抢先道,“我来查。”
“你动的是我的人,我不该查么?”见大巫觋看过来,白落烟对上他的目光,“再者说,我也算是古神殿的人,我来查,合乎法理,对大家都好。”
她就是再笨也该猜到了,这恐怕就是郁安淮的意图所在。
七曜势力不得干涉古神殿,然而,她是个例外。
白落烟同时身在古神殿与七曜,空有古神殿的职位和七曜的名头,却没有任何自己的势力……正是唯一的人选。
郁安淮散出那般致命消息,又拿出苍梧山里的东西来威胁。很显然,他一则是想搅浑这局面,二则是赌一把能不能趁乱让白落烟压大巫觋一头。
此番不管是是好意还是利用,白落烟都要笑纳。
她虽然蠢笨,但勉强算是个好人。
如今虽如盲人摸象般茫然无措,但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更不能把白玉京的未来交到在座诸位的手里。
大巫觋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
这厢争执许久,那厢宋家主早就咽气了,只剩下宋夫人还在不知厌倦般地啃咬他的骨头,发出瘆人的咯吱声。
敲骨吸髓之声中,孟老温和地开口提醒道,“依照诉讼的律令,白家主,您为何与神女像所塑不同,还需一番解释方能服众。”
白落烟早已失了与他们虚情假意斡旋的心情,更不要说解释了。
这些年,她就是被这些可笑的东西困住的吗?
既然如此,那更滑稽点又能如何?
白落烟掂了掂手里的菜刀,它其貌不扬,与神剑那重剑一般的形貌毫无关联。
她冷漠道,“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谁说神剑就得是剑的模样?”她唇角含起三分讥诮,“神剑没断,神女娘娘使的,就是这把菜刀。”
世道已然荒谬如此,谁说那渊清玉絜的神女不能耍菜刀呢。
34. 我们俩真该死啊
白落烟身心俱疲,她自顾自出神,只有只言片语传入耳际。
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几位家主和大巫觋在声色俱厉地威胁,严禁随从下属们把十恶之种现世与神女陨落之事张扬出去。
经此一事,她彻底不再信任七曜,后面的一切自然没心思再听。
那孟夫人化成的魔物早已把宋家主吃个干净,她撞烂的头颅新生如初,看上去与生人无异,只有肤色多了几分灰败罢了。若不是白落烟亲眼看着她过世,简直是难以分辨。
她兀自蹒跚行至爱子的遗体前,安安静静坐下了。她的肩背颤抖抽动着,似乎是在恸哭。
然而,尸体是无法流泪的,这令她看上去疯癫又可悲。
昭离漠然走上前去,他蹲下了身子,伸指蘸取地上宋家主那尚未干涸的鲜血,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
此等骇人之举引得人人侧目,有些随从更是以袖掩口,几乎要呕了出来。
“没区别。”昭离细细品尝一番,淡淡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语焉不详,众人都没听懂。
“嗯?”郁安淮懒懒挑眉。
“血的味道。”昭离吮尽指尖的猩红,从容看向大巫觋,道,“无论是七曜家主还是疯癫舞姬,尝起来……没有任何分别。”
大巫觋沉默伫立着,但那广袖间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缓慢蜷缩收拢起来。
“巫大人,这孟夫人……”古神殿使者蹙眉,像是忍着不适,迟疑道,“按律该交由何处收容封印?”
“问我做什么。”大巫觋冷哼一声,“白家主执意要查我古神殿,这自然该由她定夺。”
“不必封印了。”白落烟并不推辞,她提着刀走下王座。如今她已然熟知魔物要害,甚至未曾停步,一道凛冽的寒光掠过,那刀锋已然斩断了孟夫人的要害。
孟夫人不再哭泣了,她蜷缩着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复原。
白落烟甩掉刀上的血污,平淡道,“都厚葬了吧。”
那总是在笑的小家主此时竟有些不满,“十恶之种难得一见,如此温驯的魔物更是罕见,我们需得研习一番好好利用才是。”
“难得一见?”白落烟笑出声来。她侧目看去,见那位小家主眼神清澈,盛满了求索与狂热。
简直天真的可笑。
久居云间高阁的人,怎能看见尘泥中的苦楚呢?
那些他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痛苦,自然会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与执念,它们已然暴烈汹涌到可以将神女的神剑腐蚀断裂。
这人间熙熙攘攘,有千百般苦,最不缺的便是滋生魔物的执念之心。
她淡淡道,“若如大巫觋所说,十恶之种以人心恶念为食,那么,欲念不止,魔物不休。宋家富庶如此尚且有冲天的怨念,更不要说平民修士了。诸位以为,放眼如今这白玉京,怨念比起宋家又当如何?”
“不必心急,这位小家主。”她冷冷一哂,“你很快就会见到什么是除之不尽,斩之不绝。到那时候,还愁找不到第二只温顺的魔物吗?”
此言一出,不仅那位小家主敛了神色,方才心存侥幸的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起来。
言尽于此,白落烟无心再与这群人多纠缠半句。
她径直走向古神殿的使者,从托盘上把那火狻猊香球捧了起来。在古神殿使者诧异的神色中,白落烟从怀里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把她包上了。
这道行低微的器灵小丫头有情有义,胜过在场的所有人。在白落烟不知情的岁月里,小香炉赌上一切拼死保护了欧冶如槿。
她隔着丝帕细细抚摸着那道裂痕,小狻猊临终的嘱托仿佛仍绕在尾指间。无论多难,她定要取寻个机缘把这个香炉修好,让她重新回到如槿身边去。
如今对白玉京一切的规则法度全然失了信任,连古神殿也未能逃脱她的猜忌。
唯有牢牢攥在手心里,她才觉得安心。
古神殿使者不敢抢夺,只能劝道,“白家主,此乃重要证物,须得留在古神殿,您此举不合……”
白落烟把香炉往怀中一揣,仿佛没听见一般,转身径直回到郁安淮身边坐下了。
古神殿使者:“……”
耳边传来郁安淮放肆的低笑,他揶揄道,“小枝,好的不学,学起坏的来……怎的上手这般快?”
她心力交瘁,懒得理会他。
没有要事相商,几番寒暄之后,七曜家主与古神殿众人各自散去。
不多时,工匠们抬着工具鱼贯而入。
他们虔诚拜过神女像,面上的惊疑在看到白落烟手中的菜刀之后消弭殆尽。
他们诵念着冗长经文与圣号,斧凿落在白玉雕成的神女像上,玉屑飞溅,纷纷扬扬如云霭驻留。
虔诚的祝祷声中,神女像手中那柄象征着无上神威的华美重剑被粗暴地折断了半截,雕琢凿刻成一把滑稽的菜刀模样。
白落烟凝望着神女的塑像出神,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烟尘散尽,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凝视着神女那为她流过泪的眼睛,默默问道,这一切荒唐事,你都看到了吗?
你如今在哪里,过得可好吗?
神像法相庄严屹立着,不能答她。
白落烟叹口气,问郁安淮道,“那魔物当真也是你的手笔?”
“自然不是我。”郁安淮靠近了些,摇摇头,“你因恶念折断陨落,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憎恨此物,断不会拿这件事冒险。”
白落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目光依旧流连在神女像上,“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办法窥见十恶之种是否藏于他们体内。”郁安淮声音里罕见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凝重之意,“只能见招拆招了。”
“你的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接连应对宋红娇的刁难,高家的器灵幻境,宋家主的胡搅蛮缠,古神殿的魔物。这连番的折腾下来,纵是神剑也着实心力交瘁,
白落烟有气无力道,“说来听听,让我看看还没有命陪少爷折腾。”
“哎,小枝怎么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郁安淮失笑,“我哪里有什么计划啊?”
见他不愿交底,白落烟也没有再追问,她步子往旁边挪了些。
郁安淮也不觉得尴尬,他又跟上来一步,紧紧挨着她站着。
白落烟视他如无物,在神女像面前整理衣冠,极为郑重地躬身三拜,起身准备离去。
可是,余光里,那一向狂妄自大的月白色的身影居然也在随着她躬身行礼。
白落烟:?
她困惑地望向身边的少年,英明神武如大祭司竟然也有所求之事吗。
她漫不经心地问,“我在拜我刚刚故去的良心,您纡尊降贵是在拜什么?”
郁安淮侧过头看她,玉屑的浮尘令他精致的侧脸无端柔和了几分。
他眨眨眼,满脸纯然的无辜,“我在拜天地啊。”
白落烟:???
他做了这么多坏事,竟还敢如此迫切地在神女面前要个名分吗?真是贪得无厌。
郁安淮对她的无声指控浑然不知,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凑近几分,鼻尖几乎贴在她的耳朵上。
他贱兮兮地模仿着她生气时说话的语气,“你利用我!真是令人作呕!”
白落烟:“……”
他几岁了?就这还万人之上的大祭司呢,真是幼稚死了。
“如何,如今擘两分星,知道是错怪我了吧。”郁安淮下颌微扬,脖颈拗出一个骄傲的线,“想好要怎么补偿我了吗?”
见白落烟不语,他笑意更深,紫色眸子流光溢彩,压低声音蛊惑道,“想不到也无妨……让我亲一口,只亲一小口,我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你,如何啊?”
然而,结果不错是真,欺瞒利用却也是真。
白落烟可真没觉得冤了他,不知道他怎么有脸在这里混闹的。
她面无表情凝视着那张写满了“快答应我快答应我”的脸看了半晌,忽而抬手用力在他眼前一挥。
郁安淮下意识猛地闭上双眼,长睫压得低低的。他闭目等了良久,预期中那带着风声巴掌迟迟也没落下来。
他喉头不自觉上下滚了一滚,小心翼翼微睁开一只眼睛,偷觑她脸色,正撞进白落烟那早已漾开的笑容里去。
白落烟没想真打他,只是不爽他那太过得意的模样,吓唬他一下罢了。
瞧,别看说得颠倒黑白冠冕堂皇,他自己这不也是心虚得很吗。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被他那心虚又讨好试探的模样逗笑了,心里的阴霾也散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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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在上,这可是大祭司啊,是白玉京至高无上人人仰望的神王。
几日之前,她还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谁能料想到那阴鸷暴戾喜怒不定的上位者也会有今天这副笨拙可爱的小模样?
“怕什么,不是说错怪你了吗?”白落烟本就没想着欺负他,就势拂去他面上一丝碎发。
郁安淮抿抿唇,掩饰般轻轻咳了声,眸中闪烁过被抓包的尴尬。
但他似乎没料到她能有这样的好脸色,神色多了几分受宠若惊。
她微微歪头,故意拉长了声调,些许玩味在其中,“还是说……我们英明神武的大祭司,又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这才心虚了,嗯?”
“唔,我想一想啊。”郁安淮见了她眼里的笑意才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十分嚣张,那有恃无恐的坦诚近乎于挑衅,“当然有,有很多,很多……”
他轻柔捧起她拈着碎发的指尖,如同捧起了失而复得的稀世奇珍。
滚烫的掌心贪恋地将她的手笼住,贴到唇边来,像是想要它永远沾染上属于他的气息一般。
一个小心翼翼,带着无尽渴求的吻落在她的手背。
他温热的气息在手上流连,激起细细的战栗。
白落烟没有抽回手,目光不由得飘向那被改得无比滑稽的神女雕像。
许是大殿太过空旷,一阵阵寒意自四面八方来,她有些冷了。
这一局她分明是赢了,却半点没有快意,只剩下无边的茫然。
奇怪,从前她身为没有灵脉的异类,苦苦挣扎求生,但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空寂。
静默良久,她忽然开口,仿佛是呓语,又仿佛在确认眼前这温暖的存在。
“郁淮。”
“嗯?”
“我们俩,可真该死啊。”
手背上的那灼热绵长的气息骤然一滞,旋即她落入了一个温暖不容抗拒的怀抱。
那双总是蕴藏着算计与假意的紫眸此刻正半垂着,没有素日的阴鸷,更不趾高气扬。
他凝望着她,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却只余下无声的哀伤和执拗,把她狠狠按进怀里去了。
那拥抱是近乎于卑微的虔诚,他身子微微颤抖,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更汹涌的渴望。
一切争斗纷扰都被隔绝在这方寸之外。
退去喧嚣后,天地仿佛又重归于混沌初开时的虚无,茫茫然只余下他们两个。
耳珠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被轻轻地啮噬着,又很快被湿热卷过抚平。
如同一个无关痛痒的抱怨,转瞬被无边无际的眷恋掩盖。
白落烟的身子猝然一颤,如今没有旁人在侧,她无须伪装什么,更不必克制什么。
她不想推开这个拥抱。
她轻轻把他推离少许,复又捧起他的脸颊。
她踮起足尖,在他隐忍与不安的目光中,主动仰起头,第一次尝到了一个没有鲜血的吻。
那总是吐出谎言和杀意的薄唇,竟也可以这样温暖柔软。
蝶羽震颤,万顷积雪自山巅倾泄而下,火星燃过滚油,无边烈火燎原之势蔓延,热烈过千万倍的回应将她淹没。
生疏的狂烈的,不掺杂任何情与爱欲,只有宿命羁绊般绝望的裹缠和撕扯。
飘飘然沉醉其间,她的灵台一片虚无,天地荒芜混沌苦寒,唯这点暖意落在了实处。
二人肺腑间的气息都被榨干殆尽,却谁都不肯率先分离,反而更加用力地拥紧,想把对方揉碎成齑粉,和自己融化在一处。
她的身子也渐渐暖起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白落烟从那混沌的温暖中骤然惊醒。
她忙用力推开郁安淮,回头一看,是那粉雕玉琢的孟小世子跑了进来。
孟籍慌乱扯开遮着眼睛的绸带,露出一双惊慌清澈的眼睛。
他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二人殷红熟透犹带晶莹的唇瓣上停留哪怕一瞬,而是越过了他们,直勾勾望向那被毁坏的神女像。
孟籍脸上血色退尽,被什么抽走了神魂般缓缓跪倒在地。
白落烟:“……”
糟糕,她空荡荡的良心又开始痛了。
35. 不会当真了吧
“啧……”被打断了好事,郁安淮眉宇间猝然闪过一抹戾气。
他冷哼一声,几步走过去,漆黑的靴子重重踹在孟籍的心口,将他毫不留情地踢翻在地。
这一下极重,孟籍心口的骨头都发出一声沉闷生涩的巨响。他却像是不知痛一样,连声痛呼都没有,只呆呆望向那被改成滑稽模样的神女像。
郁安淮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见了孟籍那模样,眉目间怒意更是深重,又狠狠补上几下。
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孟籍方才觉出痛来般倒吸了口冷气。但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而是就地蜷缩起身子,像只受了伤的兔子。
许是对郁安淮多有畏惧,孟籍连声痛呼都不曾发出。
白落烟哪里看得下去这样恃强凌弱的暴行。
而且,这可是七曜天璇孟家的小世子!
他是要留在这里侍奉神女的,给人家踹坏了怎么和孟家与大巫觋交代啊。
来不及细琢磨,身体已然先一步动了起来。白落烟伸手便去拉扯郁安淮的手臂,劝道,“好了好了,不至于……别……”
郁安淮脚下一顿,猝然回头,那原本满是戾气的沉沉面色更是翻涌出毫不掩饰的阴郁与不可置信来。
“好啊。”他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着被她弄皱的衣袖,身子与她较着劲,“不过一面之缘,你就心疼起……”
见他抗拒,白落烟更用力推搡他一把,硬生生抬高声音压住他的话头,把话吼完,“……别打人家孩子!”
那“孩子”两字刚一落地,郁安淮紧绷的身子忽然一滞,然后周身戾气奇异地消散了,他竟然就这么放松了下来。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带着点古怪的满意,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再继续欺负孟籍了。
未曾酿成大祸,白落烟暗自松了口气。
她心里暗暗嘀咕,方才还喊打喊杀的,怎的忽然就收敛了……郁安淮这疯子真是令人住摸不透。
白落烟正要收力退开,谁知这厮却先她一步卸去了所有力道。
猝不及防间失了平衡,白落烟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衣上清冷的熏香瞬间扑面袭来。
白落烟:“……”
这种便宜是非得占了不可吗?小孩子还在这呢,哪里能看这些!
“你神剑姐姐替你求情,我且饶你这一次。”郁安淮把手臂顺势环了上来,他将下颌懒洋洋抵在她的发顶,轻轻蹭着,说出的话却寒凉刺骨,“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知道了?”
白落烟大为震撼。
郁安淮也太霸道了!大巫觋都说了,这是人家孟籍日日祈祷的神殿,鸠占鹊巢的分明是他们二人啊。
他到底在理直气壮个什么?公理在哪里,正义又在哪里啊?
但孟籍根本不敢质疑,只顾着抱着被踹痛的心口,含泪猛猛点头。
郁安淮见他那样子更是不耐烦,“还不滚。”
孟籍如获大赦,蒙上眼睛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见他走了,白落烟立刻推开郁安淮,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道,“对了,说正事。”
“哦?什么正事啊,愿闻其详。”郁安淮挑眉一笑,他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温煦,仿佛方才的戾气只是幻觉。
白落烟压下心头的烦乱,强自镇定分析局势道,“我们要去把香炉还给如槿,然后仔细问一问她种种细节。然后……然后去查宋家最近都接触了哪些人……再去问问韫姐姐到底是如何述职的。”
她抿紧唇,担忧道,“按常理,韫姐姐述职是需要些日子的,也必不会如此详尽地提及如槿的事。可是仅仅一夜之隔,宋家主就对如槿的事了如指掌,我总觉得不对劲。”
听到这,郁安淮敛了玩味的笑意,眸色渐深,“你是说……剑修卫让?”
“没错。”白落烟凝重道,“香炉幻境里面除了我们,还有卫让。那剑修卫让嗜杀成性,若让他掌握了十恶之种的下落,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差人查过卫让的下落。自他从高家离去后,又是泥牛入海,半点踪迹也无。”郁安淮捏捏眉心,道,“单凭他一人在白玉京寸步难行,定是与什么势力有所勾结,才能藏得如此之深。”
“总这样被动也不是办法,”白落烟沉沉叹气,无奈与倦意漫上心头,“我们还需尽快引他出来,若不然,白玉京又不知要添多少亡魂。”
郁安淮静静望着她,紫色的眸子里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心思,唯那担忧突兀地沉在其中。
如丹青旧卷上晕开的陈年残墨,纵当时海啸山崩意乱情迷,如今只余下一笔荒杂难平。
“如今多事之秋。”郁安淮罕见地有几分认真,“小枝,答应我,万事有我,断断不可独自涉险。”
白落烟点点头,“自然。”
“好了,事不宜迟,那我们兵分两路。”见郁安淮终于开始思考正事,她顺水推舟,道,“我回家去找如槿,你去查宋家,就这么说定了。”
郁安淮道,“我陪你去见铸剑师。”
“不用!”一听郁安淮要和她一起回家见如槿,白落烟寒毛都竖了起来,忙推辞。
她正色道,“哪里用日日陪我,正事要紧,你快去忙宋家那十恶之种的事情。”
“小枝的事才是最大的正事。”郁安淮不以为意,显然是打定主意偏要跟来。
“那怎么行,我与如槿闺中密友有的是话说,你不方便。”白落烟心口编造道。
她说完了转身就走,衣袖却被紧紧拉住了。
“小枝,你就这么急着要与我分开?”郁安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听不出喜怒。
他的声音很轻缓,却无端带着三分寒,“你总不会……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白落烟停住脚步,他说得没错。
她就是准备翻脸不认账。
适才像是被郁安淮蛊惑得昏了头一样,经了孟籍打扰的这一遭方清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她只觉得自己荒唐得可怕。
她怎么会亲郁安淮呢?
如此心性不坚,一定是又让那菜刀又夺舍了!
郁安淮心怀不轨,偏偏其人玉树临风,昳丽宛如画中之人,处处来乱她的道心,真是可恶。
可如今若她不认账,这事情往小处说,是小夫妻嬉闹,往大处说,是玩弄大祭司的感情。
虽然郁安淮总是装得很乖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但若是信了他真的无害那才是傻子呢。
那可是大祭司啊,玩弄大祭司的感情,要杀要剐她是不在乎,但她的族人还要不要活了……
更重要的是,现如今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郁安淮,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道心。
她必须给自己一点时间去运化这些纷繁复杂的情绪。
退无可退,眼前只有赖账到底这一条路。
白落烟回过身子,眸子里平静无波,反问道,“发生什么了。”
郁安淮:“……”
“哦,是那个啊。你啊,可别想多了。”白落烟装作才发觉一般,潦草笑了,心一横,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拍掉郁安淮捏紧她衣袖的手,漫不经心道,“咱们早先说好了,在人前要装些恩爱夫妻,方才自然也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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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装得像吧,是不是特别厉害?”手心全是汗,白落烟硬是撑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得意地打趣他道,“哎呦,你不会当真了吧,哈哈。”
这句话出口,她猛地转身,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往外走,故作洒脱,“走了走了,我们各回各家!”
足下生风,步伐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她知道,那仙舆就停在不远处。
但上了仙舆之后又怎么应对呢?
白落烟一咬牙,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说。
她本以为会听见郁安淮的疯癫诘问,然而身后只有一片瘆人的寂静。
郁安淮安静得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他没认同,更没有离开。
他半句话也不说,如同索命的鬼影一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郁安淮本就身材颀长,腿自然也比她长出了不少。不过三五步的功夫,那沉默的影子便已经无声欺近,几乎贴到了她紧绷的背上。
白落烟咬着牙,近乎小跑般猛地朝前窜出去几步,可身后那脚步声仍不疾不徐地响着。郁安淮悠然踱出几步,随即略一加速,又贴了上来。
如是者三,从大殿到仙舆这区区几步路,白落烟却仿佛陷在泥沼里对抗不知名的怪物一般艰难。
她道心不稳心神不宁,方才除魔都未曾出汗,如今连鼻尖都沁出细细密密的水珠来。
该死……慌什么!
可越是这么想,唇上那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就越是清晰,连带着那些炽热的情绪都乱七八糟地开始从识海里往外冒。
不能想,越想越乱,越想越理亏。
越想,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这点底线都守不住。
还冷……真是矫情啊!她烦躁地迁怒自己道。
分明快走这几步也能暖,之前怎么就非得鬼迷心窍。
现在知道完蛋了吧,日后还怎么和他翻脸?难道真要对郁安淮负责吗,怎么可能!
那厮是什么德行她还不知道?给他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惯是得寸进尺。
她必须找回场子来,至少不能在他面前露怯,被他轻松拿捏。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拂过后颈。
郁安淮似乎觉得她慌不择路的样子很有趣,又亦步亦趋跟上来。
她的窘迫被他看在眼里,他在沉默地戏耍她,逼迫她!
这个念头令她心头火起。
此时白落烟已然踩到了仙舆的车身,正要往里钻,分心之下脚下忽然一滑。
她初战魔物,几乎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那口气卸下来,手脚都失了力气,仓皇朝后栽去。
天地颠倒,余光间,郁安淮脸上那可恨的笑意敛了去,小跑两步把她稳稳接住了。
他清清嗓子,关切道,“咳咳……抱歉,不该戏弄你,没碰到吧?”
白落烟战至力竭,懒得和他计较,按着他的胸膛借力准备起身。猝不及防间脚下陡然一空,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头晕目眩,又蒙了一会儿,剧烈挣扎几下没挣开,“郁淮!”
“方才我说的话,你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听。”白落烟强撑着那口气,面上冷淡道,“我、是、演、的,放我下来。”
“嗯。”闻言,郁安淮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垂下眼睫,目光沉甸甸落在她倔强不服输的眼睛里,“我听见了。”
他极轻地,近乎认命地叹口气,敷衍道,“演得真好,可真真是要了我的命去。”
珠帘摇曳,砗磲明珠的柔光晕染着他的侧脸。
“那么现在……我可以抱你上去了吗?”
36. 我咬过的!
这是不要她负责……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白落烟云里雾里,只觉他那燃着幽火的眼瞳沉沉的,如同要摄人三魂七魄一般。
她半点拿不准他的意图,更不敢深究,赶紧把目光错开去了。
算了。
最烦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白落烟自暴自弃不再挣扎,由着郁安淮好好地伺候着她登上了仙舆。
她顶着死鱼一般麻木的神情,刚一掀开帘,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懵懂的眼睛。
孟籍和昭离正端坐在下首,昭离垂着眼睛不敢乱看,但孟籍却大大方方看过来,目光中里满是纯然的好奇之意。
怎么哪里都有他?
孟籍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速速扫了一个来回,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淮、淮哥,今天……不带小弟出去吃饭了吗?”
郁安淮无视了他的殷切目光,专心将白落烟放在软垫上落座,不厌其烦理着她散乱的衣襟。他闻言头也不抬,只平淡吐出一字,端得是言简意赅。
“滚。”
“哦。”孟籍既不记仇,也不见难过。他麻利起身,依旧规规矩矩,道,“白家主,二位兄长,阿籍就少陪了。”
不准走!
人算不如天算!
她方才还正发愁呢,不知该如何在仙舆上应对郁安淮的发难。如今正好孟籍送上门来,这正是天赐良机,怎么能放他走呢!
白落烟心头一喜,忙出声阻止道,“站住!”
这一声太大也太突兀,三人都朝她望过来。
白落烟轻咳,赶紧找补道,“咳……一起去吃个饭呗,正好我也饿了。”
孟籍连连摆手,推辞道,“着实多有不便,淮哥待会儿要杀人了,改日,改日……”
“有吗?”白落烟狐疑回头。
郁安淮闻言抬起眸子来,脸上没有一丝戾气的痕迹。
他取了桌上温着的白玉壶,斟了杯热酒递到她唇边来,笑得无辜又温良,“没有的事。”
孟籍:“……”
白落烟浅啜一口热酒转回身来,见孟籍又快要缩成一团了,有些于心不忍。
她对那欲言又止的小少年出言安抚道,“别怕,放心吧,不惹他生气的时候他脾气可好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孟籍睁大了眼,连那面无表情垂着眼的昭离都呼吸一滞,眉目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白落烟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一句多废话的废话,这话连她自己都不敢信。
“小弟……小弟还是告辞,告辞为妙……”孟籍见势不对,干笑着往车门方向挪。
白落烟懒得再费口舌,手往袖中一探。
“当啷!”
那柄刚刚斩过魔物的菜刀被她随手丢在了几案上。
孟籍身子一僵,面上天人交战,脚步却慢吞吞地向回挪去,老老实实地在昭离身边坐下了。
白落烟这才满意地倚了回去。
其实,对于这个孟小世子,她还是挺好奇的,眼下正是打探的机会。
她不去看郁安淮,目光略过孟籍缠在手腕上的咒带,顺势打开了话头,“适才我见孟小公子遮着眼睛,此时为何又不遮了呢?”
孟籍被问到了熟悉的话题,也放松了些,不再僵硬的干坐在一旁。
原来,天璇孟家人的眼睛多有异能,通阴阳,辨真伪都不是稀奇事。
然而如此一来,旁人便会生出被人窥伺之感,十分不适。再加上他们孟家人与陌生人对视久了也会不舒服,便用咒带遮眼,图个两头行方便。
而这里都是熟人,就没什么必要了。
孟籍自小在与世隔绝的古神殿长大,心思很是单纯。白落烟问什么,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来二去,白落烟这才知道,孟籍小时候孤单得很,就喜欢粘着郁安淮和昭离玩。但郁安淮嫌弃他年幼聒噪,不爱理他,所以可以说是昭离一手养大了他们两个。
孟籍长大后唯郁安淮马首是瞻,办事尽心尽力,郁安淮对他另眼相看,偶尔也带着他混闹。
古神殿的食物是出了名的难吃,孟籍矜贵挑食,又是长身体的年纪,总是吃不饱。纵然郁安淮辟谷多年,但只要去古神殿办事,回来的时候总会把这小尾巴稍上,带他出来打打牙祭。
如此看来,郁安淮对孟籍倒也并非全无师兄弟的情分。
“淮哥。”话聊开了,孟籍也胆子大了些,笑嘻嘻开口道,“巫大人吩咐说,高家那边有个七天的安魂祭,想请您亲自主祭,这样更能安抚民心。”
郁安淮正从冰盘里捻出一粒紫汪汪的葡萄,他的手刚用雪水盥过,还带着几分湿意。
他垂着眼睫,小心地撕开轻薄的果皮,露出饱满晶莹的果肉来。
这祭祀似乎对于他而言是举手之劳,至少比剥葡萄容易得多,他眼皮都没抬,随口就应了。
等剥好了,他自己没有享用,反而托着那完美无暇的果肉送到白落烟唇边。
他状似无意问道,“小枝要去看看吗?”
白落烟下意识张口接了,清甜的果汁在唇齿间化开,“不了吧,我实在太累了,要好好休息几日才行。”
太好了!正好有摆脱郁安淮的机会!哪怕只是七天!
郁安淮也不多劝,只一点头,又去剥下一颗去了。
白落烟瞧着他修长的手指一颗颗剥着葡萄,从生疏渐渐利索,莫名笑了,“你瞧你这做派,像不像那话本子里的妖妃?”
“哦?”郁安淮眉梢轻轻一扬,又托起一颗剥好的葡萄递到她唇畔,“那我可就要向大王讨赏了。”
白落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好,该赏。”
灵石珠宝他自然看不上眼,白落烟略一思忖,问,“你吃过栗子酥吗?”
郁安淮茫然摇摇头。
白落烟得意,不出她所料!
她家不远处深巷子里有一家栗子酥,那可是老字号,美味十年如一日,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
现在又累又饿,实在是馋这一口。白落烟来了劲头,特别吩咐让仙舆绕了道,吩咐昭离去买了些栗子酥来。
昭离不多时就回来了,他怀里抱着好几大包点心,诱人的甜香都从扎紧的油纸包里漫了出来。
白落烟打开油纸,见里面除了栗子酥,还有菡萏芙蓉糕,甜枣核桃糕,桂花酥酪卷,甚至还有一大包琥珀碎玉松子糖。
她指指栗子酥,对郁安淮道,“不是要讨赏么,尝尝?”
郁安淮只瞧了一眼便扭开头,他拿乔得很,冷哼一声,傲慢道,“呵,小孩子家的零嘴儿,我才不……”
白落烟趁他张口说话的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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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一块直接往他嘴里塞。
郁安淮却好像早有防备,反手就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面上三分得意,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故技重施,我又岂能再让你如愿。”
白落烟:“……”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他还有脸说呢?!
二人初遇的时候正是神女大祭,这厮居然以为她是剑修奸细,险些把她活祭。那时候,她也是塞了郁安淮一块点心。
白驹过隙,二人之间却早已地覆天翻难以言说。
郁安淮神色似有所感,但白落烟回忆起当时狼狈,只剩下一肚子气!
“行,那你别吃了。”
白落烟亲了郁安淮原本还理亏,但如今越想越气,她收回手,在栗子酥上恶狠狠啃了一大口,“没口福的东西。”
“淮哥!等等!不要吃!”孟籍拿起一块,忽然脸色大变,急声喊道。
白落烟咀嚼的动作顿了顿,难道有毒?不会吧,老板奶奶人很好的……
“这点心里有荤油!”孟籍常年吃素,点心刚凑近鼻尖就发现了。
白落烟:?
经了孟籍一番解释白落烟才明白,她差点又闯祸了!
原来,祭祀沟通阴阳三界,仪式之前主祭之人要严格斋戒至少七日。若是遇到上尊神女大祭那般宏大的仪轨,几乎小半年都只有清水和青菜可以入口,沾些滋味的调料都不会碰的。
郁安淮修为深不可测,早已习惯辟谷,自然随时都可以主祭,但他若是吃了这栗子酥,那可就出大事了。
“还好淮哥你没吃……”孟籍拍拍心口,“若是因为这种事推迟安魂祭,巫大人定会震怒的。”
巫大人震怒?白落烟撇撇嘴,心道,你淮哥能少骂巫大人几句他就该烧高香了。
白落烟正要把栗子酥拿得离郁安淮再远些,却见他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
下一刻,原本推拒不已的他居然主动俯低身子,就着白落烟的手,坦坦荡荡咬下一大口栗子酥来!
柔软的唇在她的指尖掠过,白落烟猛然一个激灵,缩手道,“……哎!我咬过的!”
孟籍也惊呆了:“怎么……!”
趁着孟籍张口结舌,郁安淮倾身过去,无情夺走了他手里的栗子酥,把它随手丢给了昭离。
做完这一切,他安然坐了回来,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味,在孟籍惊恐的神色中把食物咽下去了。
“的确唇齿留香。”他的目光朝她浅浅飘过来,转瞬又勾回。
“真是不巧。”郁安淮转过头,对着孟籍绽开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所以,现在高家安魂祭的主祭是你了。”
孟籍:“……”
白落烟:“!!!”
坏了!!!
“哎,无端又多了七日空闲来陪你,真是天降的大好事呀。”他微微倾过身子,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郁安淮这厮颠倒黑白不说,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用神女显灵把自己的恶行统统遮掩。
他声音沉沉的,尾音却愉悦地微微扬起,“拜神女娘娘……果然是能得到庇佑的。”
白落烟不语他也不恼,眸子里笑影流转。
“小枝,你怎么看上去……不是很开心啊?”
37. 说好赏我的
孟籍尚还年幼,不似郁安淮那般对仪轨信手拈来。一听闻主祭落在他头上,他紧张得很脸色都变了,再顾不得玩闹享乐。他苦着小脸,可怜地央求白落烟放他下车准备祭祀事宜。
到这份上,白落烟于情于理都不能不放人家走。
昭离更是看惯了郁安淮的眼色,胡乱说了个赶车的借口也逃出去了。
转眼间,原本热闹的车上就只剩下白落烟和郁安淮二人。
白落烟不想面对郁安淮,于是扒着车窗往下看。
地面上,孟籍正仰着那张清澈稚气的脸,懵懵地望着仙舆缓缓升空。
那小小的身影在闹市中格格不入,反而显得孤零零的,看上去实在是可怜。
“阿籍!”她心下不忍,抓过手边那包松子糖,从窗口给他丢下去了。
“梆!”
孟籍本已经低下头去了,闻声又仰起头来,脑门正被那松子糖结结实实砸个正着,发出不小的一声响。
白落烟:“……”
“啊!抱歉!”她忙道歉,接着喊道,“素的!路上吃!”
孟籍顾不上脑袋,手忙脚乱把糖接在怀里,脸上的阴霾转瞬散个干净,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
他跳起来使劲朝她挥挥手,也喊道,“无妨!谢谢小枝姐姐!”
白落烟收回目光,她心情大好,余光瞧见手上沾了些糕点碎屑,抬手便要掸掉。
郁安淮却忽然低下头,他微微偏过脸,薄唇舌尖与她指尖一触即分,理所当然地卷走了那点香甜。
极轻的湿意从指节掠过,如春水轻拂堤岸,带着暖意若有若无纠缠上来。
白落烟面无表情抽回手,神色冷下来三分,不悦道,“强人所难可就没意思了吧。”
郁安淮似乎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面上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些许黯然覆盖。
“抱歉,是我忘形了。”他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只是觉得……那是小枝赏给我的,一点点也不想浪费。”
“呵。”白落烟心知他是在演,只轻轻一牵唇角,心底平静无波。
果然,他并不偃旗息鼓,反而以退为进。
黯然和错愕如潮水般缓缓退却,那双总是漾着万千风情的眸子慢慢垂下去,睫羽投出一小块寂寞的影子来。
“我本也不想如此失态,可是……小枝说话不算数。”
白落烟满肚子疑惑,“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把松子糖都给孟籍了。”郁安淮面色几分阴郁,声音不大,却分明带着些委屈,“不是说,这些都是赏我的么?”
白落烟一时没明白他在闹什么脾气,她指了指满桌花样繁多的点心,“什么你的他的,这么多还不够你吃的吗。”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再者说了,你几岁了,还跟个孩子抢糖吃?”
郁安淮居然较真了起来,他指尖有一搭无一搭拨弄那半块因为他咬过而被白落烟遗弃的栗子酥,语气罕见有几分消沉。
“我都没吃过这些点心呢。”
白落烟根本不信他卖可怜,“少来,我才不信。天枢苍梧郁氏是多大的门第,你贵为家主族长,怎么会连点心都没吃过。”
郁安淮闻言掀起眼帘,潮湿的目光幽幽缠在她身上,“难道小枝以为,假传神谕来欺骗世人是件容易事吗?”
岂有此理!
倒反天罡啊,如今礼崩乐坏,骗子还叫起屈来了!
“我当然知道不容易。”白落烟被他这份理不直气也壮惊个够本,“但这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拿出来说嘴吗?”
“呵,有何不光彩?各凭本事搏条活路罢了。”郁安淮振振有词,毫无悔改之意,“要装出那副宝相庄严不食烟火的模样不难,反而这些细枝末节上最是容易出破绽。凡俗之人眼里,贪恋甜食厚味,便是心性不定,稚气未脱。”
“我为荒古照业之火,长伴上尊神女与诛邪之剑左右,若是举止与寻常人无甚差别,如何能以天命之子来取信于众人?”
“所以啊,”他捏起一块糕点,面上有几分怀念,“自记事起,就真的没碰过这些了。”
白落烟浅浅蹙眉,竟荒诞地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他重新看向她,眸色深沉,“许是因为小枝送给我的,这点心尝起来当真格外香甜。”
白落烟无语道:“啊,那倒也没这么矫情,这家一直很香甜的,你自己来买也一样。”
“是啊,真是矫情,可我也没办法不去计较。”他刻意收敛了自己的黯然,可那落寞却更是欲盖弥彰,“这可是小枝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啊。”
白落烟一怔。
“其他糕点放不住几日,唯独这松子糖不易腐坏。刚才没舍得尝尝,本想着……可以带回去好生收着,哪怕偶尔瞧见,心里定也是欢喜的。”
“没曾想,就这么轻易地给出去了。”
白落烟后知后觉多了几分亏欠。
虽然多有欺瞒利用,但他着实对她毫无保留。身份,地位,金银,符箓,能给的都给了。
可自己呢,也不过只是给过他几包点心,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一念及此,就再难对他狠下心来了。
那厢郁安淮还沉在幽怨中,“怪我,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早知道的。”
白落烟:“……”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一包糖而已!!谁来救救她啊!!!
她当然知道这人性子恶劣,惯会卖可怜来讨宠,这十有八九是在做戏。可那些痛苦又如此真实,令她着实难以分辨真伪。
如温软裘衣里中混进一缕极细的软刺,不经意般轻轻刺痛她一下,可等她抚上去找寻时,却又不见了。
那些到了嘴边想要戳穿他鬼把戏的话在她喉头滚了滚,终究没能吐出来。
“……好了好了。”她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满是无可奈何,“明日我亲自给你买新的,可好?”
郁安淮出乎意料地顽固,“明日的点心,怎么会是今日的味道呢。”
白落烟:“……”
她终于失了耐性,“啧,那你到底要如何?”
郁安淮道,“小枝喂我。”
白落烟认命叹口气,拿起一块点心给他递到唇边去。
郁安淮立时变了副面孔,方才那些什么空虚遗憾寂寥落寞伤春悲秋……都如日上中天迷雾尽消,再也找不见了。
他得偿所愿,就着白落烟的手慢慢享用了一整块栗子酥,再没去做什么逾矩的事。
白落烟望着他安静满足的侧颜,一念浮上心头。
若是他能一直这样乖,令行禁止,不去搅乱风云,她似乎并不介意多给他些甜头。
但可惜得很,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仙舆款款向下落去,沸反盈天的喧哗声与叫好声像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细听之下,灵犀的声音似乎也混在其中。
白家何时这样热闹过?出什么事了吗?
白落烟蹙眉,掀开珠帘往外瞧,果然见灵犀站在人群边维持着秩序。
围观众人面上皆是看热闹的兴奋,不像是什么祸事,她稍稍放下心来。
见她露面,灵犀眼睛一亮,拨开人群急不可耐地冲过来,上下打量着她,“小姐!您在古神殿的事我都听说了,还好您安然无恙!真是吓死我了!”
说完,他自己又开心起来,“不愧是小姐,做什么都很厉害!”
白落烟失笑,“你我之间这种恭维就免了吧,到底是何事在此喧哗?”
“先前咱们司淮大人不是说了么,郁家家仆拿到管事身上最大块血肉的人有赏金,还可以做您的第一个客卿。”灵犀提醒道。
白落烟点点头,“是,我准了,怎么了?”
灵犀叹口气,道,“已然决出胜负了。”
“可原本赢了的那一位不想做客卿,只求领了金子过安稳日子,我私自就把他留在白家院子里当差了。”
他满面愁容,“小姐,我是不是给您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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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这又有何妨。”白落烟无可不无可,人各有志,这世上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那你愁什么呢?”
灵犀大大叹口气,“无妨倒是无妨,只是这样一来,您第一位客卿之位就是虚位以待了啊!”
白落烟:?
“您胜了宋家主的消息从古神殿传出来后,只这一日之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好些个青年才俊,个个都要做您的门客!这群人一看那郁家家仆不愿意做客卿,全都和见了肉的野狼似的,都来争抢这第一个客卿的位置!”
灵犀无奈极了,“这不,都打起来啦!劝都劝不住!”
白落烟:“……”
郁安淮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冷笑,“呵,趋炎附势倒是快得很,消息也甚是灵通啊。”
白落烟犹豫。
如今既然已是七曜摇光之主,是要该有自己的心腹臂膀了。
可她与这些人素未谋面,里面难保没有七曜安插的探子,到时候处理起来又是烫手山芋。
但转念一想,连郁安淮的手底下都出过章之楼那般货色,她又有什么好怕,放心大展拳脚就是了!
这事着实十分新鲜,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漫上来,白落烟肃了肃神色,“咳,如今可是比试完了?结果如何?”
“结果……这……您还是自己来看吧。”灵犀苦着脸,侧身让开。
白落烟依言向人群里望去,人群十分识趣地朝两边分开,给她让出一条通道。
昭离操控着仙舆缓缓驶过亢奋的人群,停在了比试的中心。
地上躺着两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和一个青年男子,两人皆是双目紧闭,似乎是力竭昏厥了。
青年男子一手死死捂着肚子,面容扭曲,即使在昏睡之中似乎也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另一边,那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眉目间未脱稚气。她安安静静躺着,神色还算平和。
灵犀指着地上一片狼藉解释道,“方才最后一场便是他二人的比试。两位才俊抢到的血肉正好重得分毫不差,算是平局。现如今这二位又都晕过去了,您看这如何是好?”
还有这等巧事?白落烟挠挠头。
谁知那原本晕厥的少女听见平局二字,竟然挣扎几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含混地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竟从嘴里吐出一大口肉块来!
灵犀一呆,“怎么又多一块,我竟没留意她什么时候藏的……”
“呸呸呸!”少女连声啐了几口,她声音虽然虚浮发颤,气势倒是足得很,“平局……个屁!姑奶奶就……就没输过!”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更大的欢呼,“陈怀晏!陈怀晏!陈怀晏!……”
“这……”灵犀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如此这般……胜者就是陈怀晏姑娘了!”
“自然是本姑娘赢!本姑娘以后可是要做天下第一的灵修!”陈怀晏眼里跃动着星光之海,亮得灼人,“远的先不说啦,现如今,白家主座下第一个客卿非我莫属!”
一直沉默坐在车辕上的昭离见此情状,忽然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来。
他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悲是喜,“公子!她是……淮……淮淮淮姬?!”
白落烟也是一惊,看昭离这失态的样子,难道,眼前这少女竟然是淮姬的转世?
“怀姬是什么鬼外号,怪难听的。”陈怀晏皱皱鼻子,她显然不知道淮姬是谁,也不喜欢这个称呼,“昭离公子还是叫我怀晏吧。”
她摇摇晃晃上前来,对白落烟恭敬鞠躬行礼道,“云浦陈氏世子陈怀晏,仰慕主君风姿已久,在此拜见主君。”
说完,她仰起头,露出意气风发未经风霜的笑颜来,“鄙人小字清同,主君唤我阿晏就好,什么怀姬不怀姬的就免了吧。”
白落烟彻底傻眼了。
是不是淮姬转世的事情先不谈。
云浦陈氏的世子?世子!
七曜世家的继承人,要给她……做属下了?!
38. 陈怀晏
摸不准陈怀晏的目的,但不管怎么说,人是万万不能收下的。
这可是七曜云浦陈家的继承人,兹事体大。
众所周知,世子与其他子嗣不同,是下一任的家主族长,自然不是奔着好好来做客卿这件事来的。
陈怀晏傲然而立,背脊挺得笔直。
她的衣裳比在场所有人的都华贵,暗纹的针脚是循着法咒织成的,咒术的光华在她身上隐隐流转,几乎可以媲美郁安淮在神女大祭穿的那件祭服。
她在家里定然是极受宠,该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可她在郁安淮的威压面前竟毫无怯意,锋芒毕露,端得是不同凡响,
陈家这一出实属意料之外,也太不厚道了。如此一来都不能说是埋暗桩,简直是觊觎她的东西要上来明抢了。
白落烟自从学宫回家之后就甚少与外人打交道,实在不精于此道。
她拧着眉头抿嘴犹豫了半天,不知如何推拒才能既全了体面又不伤两家和气。
陈怀晏见她迟疑,唇角微微一扬,道,“适才藏了一手,您不妨瞧了我的真本事再定夺也也不迟。”
“啪”她指节略微一错,打了个响指,清脆如珠滚玉盘。
在她身后,那原本晕厥在地上的青年人却忽然面容扭曲地挣扎起来。良久,一条细到几乎不可见的黑线从他鼻尖慢慢探出头来。
那黑线纤细如发,在阳光下几不可见,初看起来十分寻常,与缝补衣物所用的细线一般无二。
可是,它却如同有魂魄一般蜿蜒扭曲着从青年鼻子里爬出来,越来越长,顺着他的嘴角悠然垂落在地上。
就在它完全离开青年身体之后,异变陡生。
那根黑色发丝陡然随风而长,平滑的身躯浮出一节节狰狞的黑色硬甲,密密麻麻的足肢在两侧展开,尖锐的獠牙泛着刀锋般的寒光。
一只三四层楼那样长,似蜈非蜈的蛊虫就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它扭曲旋绕一番,昂然立起上半身来。
只见它瞪着那猩红色灯笼一般大的眼睛,张开镰刀一样的獠牙,对着人群发出一声厉啸!
原本围观的平民修士都慌了神,炸开锅一般尖叫着四散奔逃,连来投靠的世家天骄们都退远让其锋芒。
一时间方才还热闹万分的街上就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
那晕厥的青年在蛊虫离体之后也醒转了,他没有逃,只是呆呆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那巨大的蛊虫,不知是后怕还是吓软了腿。
陈怀晏面色不变,似乎已然习惯了众人这般反应,她勾勾手指,蛊虫温驯地俯下巨大的头颅。
“别害怕,它出来你便没事了。”她温柔地抚摸着蛊虫锋利的獠牙,转头对那个吓惨了的青年男子说道,“不过,适才小黑瞧见你的肚肠里长了个不该有的东西,就自作主张帮你咬下来了。”
她曲指轻轻敲一敲它的头,“小黑,乖,吐出来。”
蜈蚣般样貌的蛊虫“小黑”依言乖乖张口,一小块烂肉疙瘩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陈怀晏瞥了一眼那肉疙瘩,摇摇头,“你回去记得找个郎中好生瞧瞧,诊金挂在云浦陈氏账上。”
青年呆愣地看着这一切,他捂着肚子,又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嘴唇颤抖了半晌,声音干涩,“多谢陈姑娘……救命大恩……”
陈怀晏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青年连连行礼道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是着急看病还是怕蜈蚣追上来。
见最后一个外人也走了,陈怀晏单手飞快掐了几个诀,那蛊虫便如漏了气一般快速缩小,几息之间又变成那发丝一般的黑线,游进她袖中不见了。
她抿唇一笑,对白落烟躬身道,“献丑了。”
白落烟没动,心里却早已心潮澎湃起来。
这召唤之术她不是第一次见,陈韫姐姐在高家宅子也用过,但陈怀晏的明显比韫姐姐更是技高一筹。
不同的是,陈韫召唤之术所化出的咒使,不管是蛇王还是仙鹤大多透着一股清凌凌的浩然正气。
而这陈怀晏……她神采如朝阳普照般热烈,可所召出的东西却是说不出的阴冷偏门。
暗箭难防之感袭上心来,白落烟不由得对她又多了三分警惕。
“寄居人身这种事情,我算是行家。”陈怀晏抬起纤纤素手,黑色发丝如水流过她那白皙的指尖手腕,又缩回袖中去了,“有些‘东西’,藏得深,寻常办法也找不着,我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这次,白落烟再钝也听懂了弦外之音。
她是在说十恶之种。
那藏于人体内的,随着恶念疯涨的十恶之种何尝不算是一种蛊呢?这东西是不可言说的禁忌,虽说可以被白落烟诛灭,可她到底只有一人之力,何以救万民于水火。
若是陈怀晏真的有办法那就太好了。
“白落烟,我就是独独奔着你来的。”见白落烟沉吟,陈怀晏朗然一笑,无声逼近两步。
她撇撇嘴,言语间是少年人独有的轻狂放肆,“那些老东西整天算盘珠子噼啪响,真是无趣!”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她似乎,还真没什么朋友。
白落烟她甩甩脑袋,强行把那点不合时宜冒出来的伤感压下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对。
若是陈怀晏真有办法,早就去给自己家趁机吃些好处,怎么会来与她这个陌生人分享呢。
“这万万使不得,陈世子还是请回吧。”白落烟断然推辞道。
陈怀晏的确能力卓绝,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天底下可没有白来的好处。
说完,她望向身后的郁安淮,若论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和算计,他的意见还是可以听听的。
郁安淮兀自靠着软垫闭目养神,不知是神游物外还是睡着了。但白落烟知道,他肯定什么都听见了,也都看见了。
白落烟问,“郁淮,你意下如何?”
果然,郁安淮闻言缓缓睁开眼睛。
“小枝自然断得极妙。”
他的目光带着笑意在白落烟脸上停了停,然而离开的时候就失了温度,掠过陈怀晏时半分都没有停驻,仿佛这七曜世子只是杂草尘埃般微不足道。
他冷淡吩咐道,“昭离,还不送客。”
陈怀晏脸上志得意满的笑意僵住了。
她看着郁安淮,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有所畏惧。
昭离示意她离去,她垂眸咬咬唇,竟忽然跪落在地!
“陈世子,请速速离去,莫要再纠缠!”昭离出声提醒道。
奇怪的是,他的语气透着一股莫名的焦急,不像是忙着赶人,倒像是怕郁安淮伤害陈怀晏似的。
昭离虽说言语间是在驱离,但身子却上前一步挡在了陈怀晏跟前,“您应当明白,若非白家主在此,单凭您存的那份的心思,定将死无葬身之地。”
陈怀晏面色一变,却仍不肯放弃,急声道,“司淮大人,并非是您想的那样……臣女绝无他意!”
什么?
白落烟一头雾水,这三人打什么哑谜呢,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吗?
“怎么说?她存了什么心思?”白落烟忙问郁安淮道。
郁安淮一改那冷漠模样,笑得冰消雪融,“小枝有所不知。”
“她虽是世子,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陈老太太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她及笈。”郁安淮淡淡嗤笑一声,“像她这般空有名头没有实权的世子,不过是半截黄土埋到腰的活死人罢了。”
白落烟听了他一番解释这才明白,原来这陈怀晏根本没有那么风光,是在虚张声势诈她呢!
陈老太太身子硬朗,是故早些年一直没有立世子的意思。幼女陈怀晏得她偏爱,竟然越过能干的兄姊得到了这世子之位。
然而,陈老太太最年长的孩子都已然知天命之年,陈怀晏年幼已然是落了下风。长兄长姊们手底下的日子如履薄冰先不谈,若是陈老太太他日仙去,这些人轻则夺了她的位置,重则害了她的性命。
可这陈怀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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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胆子大不服输。
她听说白落烟崛起的消息,见她根基尚浅自以为寻到了机会,想来找白落烟和郁安淮撑腰,借此势力反将长兄长姊们一局。
“呵……朋友?七曜哪个世子不是睁开眼就懂得算计?”郁安淮温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殷殷劝道,“小枝为人仗义,可不要被她这副模样骗了去。”
白落烟并不懂这些大家族内斗,但她忍不住打量眼前这位非嫡非长但却夺了位,甚至还假传神谕的坏人。
这话拿来说他也没什么不妥当。
白落烟戳戳他的手,逗他,“如此看来,你二人也没什么不同啊,都是美人蛇蝎嘛。”
“……那怎么会一样。”郁安淮一窒,随即幽幽瞧她,声音低低的,“你接纳我,郁家对你唯命是从。但你若接纳了她,日后一步踏错就是与整个陈家为敌。”
“放她自生自灭好了。”他凑近了些,轻浅的呼吸拂过白落烟的耳廓,恶劣地大吹枕边风,“等老太太羽化,她自然会被那群兄姊和面首们啃个干净,绝不会脏了小枝的手。”
白落烟由着他闹,比起素未谋面的陈怀晏,显然身边这狐媚子的说法更为可信。
她淡淡开口,对陈怀晏道,“你想害我与陈家为敌,怀着这样的歹毒心思来见我,你不配做我的朋友。”
陈怀晏猛然抬起头来,她十分错愕,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什么轰然破碎了一般。
“我仰慕你是真的。”陈怀晏声音发颤,几乎被逼到绝路上去,握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肯松手,“可我想活……也想赢,若我做了陈氏的主君,定当为白家主尽力,我可以……血契。”
白落烟不为所动,现如今她半点不信任陈怀晏。
但她心里却有些难过,眼前少女哪里还有适才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气?
那样的陈怀晏,真是美得让人错不开眼睛啊。
“我不要你的血契,怀晏。”白落烟叹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轻轻点一点她的胸膛。
那里跳得很快,像是绝望的雀鸟在拼命挣脱牢笼,“门阀灵脉血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
“我看不清你的心。”
“你这个朋友,我不交。”
陈怀晏没有再说话,她就那么静静跪着。她低着头,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我知道了。”
她满是黯然失望的眼睛复又亮得如同星辰,“下一次,我会让你看清我的心的,你等我啊!”
白落烟见她又漂亮起来,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拒绝。
“淮哥…小枝姐……出大事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孟籍脸色苍白跑了过来
他早已没有了那副矜持的样子,气都喘不匀,遮眼睛的咒带也没有系,一见到白落烟酒急急抓住了她的衣袖,“请速速回古神殿商议!”
白落烟心头一紧,忙扶住他,“你不是去高家安魂祭了,怎么过来了?”
孟籍喘不匀气,断断续续道,“安魂祭……已然做不得了……高家……七十四口的遗体……全都不见了!”
“盗窃这些人的遗体有什么用处啊?”白落烟一怔。
“并非是有人盗尸。”孟籍声音发干,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那棺材早就钉好了,但是……是……是从里面撕开的!”
里面!白落烟浑身的血一下子凉到了底。
“我没能亲眼所见”孟籍慌张又绝望,“但……若真真有七十四只魔物,那足够毁灭一整座城池了!”
“走,我们必须先去找如槿。”白落烟当机立断,“若真是执念生魔,那高家定然不会放过她的,我们带她一起去古神殿。”
她正要进去找如槿,却见郁安淮不知何时出现在孟籍身边,忽然探出手拦住了他。
“淮哥?”孟籍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小弟哪里不妥当?”
郁安淮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摊开手掌施施然伸到孟籍面前,“糖拿来。”
白落烟:“……”
神女在上!都什么时候了,郁安淮怎么还在计较那包破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