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城主纳个太子妃又何妨》
1. 遇刺
大通城的春夜,一半在清寒的石瓦街巷间,一半在灯火通明的怜梦阁里。
辛师平日里下值后,最爱来此处消遣,与阁主裘轻舟喝上两壶小酒。
今天裘轻舟这厮倒是给她备了个惊喜。
辛师半倚在美人榻上,就着绿衣美人递过来的纤纤玉指,咬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眯着眼环视一圈。
只见左右侍立的郎君竟无一人俗貌,或含笑执盏,或垂眸抚琴,或长袖曼舞,光影里尽是清隽身影,绕得人眼生暖意,竟似将十里春光都拢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屋内点了熏香暖炉,袅袅娜娜的,也不知是青烟丝缕,还是暗香浮动,直晃得辛师心神摇曳。
吱呀一声。
雅间木门被推开了。
辛师懒懒望去,想着多半是来添酒的小厮,却直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里。
……姜密?
糟了,被抓包了。
辛师一僵,猛地从快要陷进一旁绿衣男子怀里的姿势中弹起来。
动作有些大,惊得满室郎君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袭白衣的少年提着食盒站在门口,像误入绯靡之地一块羊脂白玉。
满室郎君皆是风月常客,却也头一回见这般姿容绝世的少年郎,竟齐齐愣神片刻。
辛师看见众人反应,忽的觉出不对来。
自己乃大通城城主,行事何须看旁人脸色?姜密不过是她捡来的弟弟,凭何管束她?
想到这,辛师理不直气也壮起来,开始一瞬的慌乱藏在眼底,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淡淡开口:
“你来这里作甚?”
姜密从一进门,眼神就一直落在辛师身上。
他的目光掠过她因侧躺而起伏曼约的曲线,掠过她微敞的中衣下那截白得晃眼的锁骨,掠过她微红的脸颊,掠过她沾着酒渍的唇瓣。
最后停在她故作不悦的双眸里。
辛师感受到他的视线,指尖微缩,压下去的不自在又浮起几分。他的视线并不粘腻。姜密的瞳色是比常人浅淡的茶色,看向她是总是清澈温静,总令辛师想起湿漉漉的小狗眼神。
姜密强迫自己忽视掉满屋碍眼的存在,拎着食盒,走到辛师面前的小几,默不作声打开,一一拿出摆放好。他低低开口:
“你没用晚膳,……我怕你胃不好,姐姐。”
动作有些僵硬,却又规规整整,一丝不苟。
栗子焖鸡、单笼金乳酥、红豆山药糕、雪梨南瓜羹。全是她爱吃的。还带着热气,应该是刚做好就赶过来了。
辛师冷眼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落在一旁的葡萄上。
一旁的绿衣男子会意,立刻拿过一颗,剥好送入榻上女子口中。
辛师张口接了。
几案前的少年下颌一瞬绷得极紧,抵着食盒的指节近乎泛白。
他知道他惹辛师生气了。
他知道辛师或许发现了。
他知道自己本不应该来这里。
可是他忍不住。
他在寂静的城主府,一想到辛师此刻身边会有哪些碍眼的东西,靠近她,他就几若发狂。
他一刻也等不了。
他知道辛师不喜欢他妄加干涉。
可他或许病了,有一股更强烈的念想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第一次违抗她的意愿。
姜密看着辛师旁若无人的接受着绿衣男子喂她葡萄,那双惯来清澈如泉的眸子像是被什么灼伤,微微泛起了红意。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双脚却跟钉在地上了一般。
满室或坐或卧,唯他一人傻子似的站着。
好像在接受什么审判。
绿衣男子刚看这少年姿容出众,心中升起强烈的危机感,这会许是品味到城主大人对其冷淡的态度,一边剥着葡萄,一边阴阳怪气开口道:“城主大人日理万机,难得松快片刻,小公子何必如此扫兴,端着架子来煞风景呢?”
边上有郎君也附和道:“是呀,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小公子何必木头似的呆立于此,扰了大家的兴致。”
“不若与我等共饮一壶酒,也不算辜负了公子的好相貌……”
……
调笑声越来越放肆。
姜密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他一向嘴笨,不知道如何应付,也不想回应。
辛师却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刚刚被打扰升起的不悦,此刻在伶伎的调笑中已然变了味。
她辛师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说三道四了?
她直起身子,目光越过姜密,投向门口闻讯赶来的裘轻舟。
这厮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正倚在门口,摇着折扇,津津有味地看戏。
辛师似笑非笑地与裘轻舟对上目光。
裘轻舟“啪”地收起折扇,轻咳一声,走进雅阁,面上笑容淡了几分:“住嘴。城主面前,也有你们置喙的份?”
调笑声立止。刚刚开口的几人更是噤若寒蝉,直接伏跪在地。
城主大人他们接触不多,但阁主笑面虎的狠辣手段,他们却是一清二楚。几人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闯了大祸。
辛师径直站起身,姜密立刻拿起被她仍在一旁的墨黑鎏金官服披帛,替她披上。
动作很轻,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中衣下微凉的皮肤。
细微的麻痒,似羽毛拂过。
两人俱是微微一顿。
辛师抬眸,正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和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少年山泉般的声线此刻微哑了些,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又染上不自觉的低低哀求:
“姐姐,夜深寒重,与我回府……可好?”
辛师心里那点无名火忽然就散了。
她叹了口气,拢了拢官服,所有慵懒尽数收起,变回那个说一不二的城主,抬步向外走去。
姜密立刻提步跟上,像只得到主人指令的忠诚大犬。
路过裘轻舟时,辛师停下脚步,若有所指道:“你近日品味有所下降。不好好替本城主寻美酒,净拿些囫囵货敷衍。”
裘轻舟:“……”
刚刚你家小祖宗没来的时候你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嘛……
裘轻舟只敢内心吐槽,面上苦笑。
姜密似是听懂了,皱眉抬眸盯着他,满眼都是对他这个罪魁祸首的责备。
裘轻舟:“……”
好好好,又是他来背锅是吧?
———
怜梦阁内春意浓,怜梦阁外寒未散。
冷风一吹,辛师方觉得脸上的燥热散去几分。她余光扫向那个沉默着紧紧跟随着自己的身影,有几分头疼。
城主府的马车早已侯在街角。
辛师率先上去,姜密默默跟上,在她对面坐下。
辛师这趟低调出行,没带几个随从,马车也从简而行。
她没预料到姜密会偷偷来找她,故此刻车内堪堪容纳两个人,显得有些狭窄。车马晃动间,两人的膝盖不可避免的不时触碰在一起。
姜密也注意到了,他低下眼,没有挪开腿,只是白皙的耳尖又开始泛红。
两人都没说话,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看起来倒是规规矩矩,乖巧无比。
辛师往后一靠,打破沉寂:
“你是怎么找来的?”
姜密抬眼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答道:“我……去书房给你送点心……你不在,淡月姐说,你往东市来了。”
东市,只有怜梦阁一处消遣之地。
淡月……辛师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所以就提着食盒找来了?”辛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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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微扬,“怕我饿着?”
姜密错开视线,点了点头。
“哦?果真?”
辛师却不信,身体微微前倾。
独属于女子的冷香一瞬袭来,包裹住姜密全身,令他指尖发麻,大脑缺氧。
“还是,”辛师似笑非笑,目光里带着探究的笑意,“怕我吃了别人……的酒?”
姜密被戳中心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耳尖那抹红晕迅速向下蔓延,冷玉般的脖颈也烧红了一片。
他应该反驳的。
应该用更拿得出手的理由。
这样辛师才不会讨厌他,丢弃他。
姜密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重新低下头去,脸更红了,闷声道:
“嗯。”
辛师看着他这副想生气又不敢、自己内耗到快要碎开的醋包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底深处,却也有那么一丝被人在乎的、微妙的受用。
她正想再逗他两句,马车却猛地一震。
“嘶律律——”拉车的马匹发出一声长嘶。
紧接着,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袭来——
“有刺客!保护城主!”护卫的厉喝声与兵刃交击之声几乎同时响起。
辛师眼神一凛,醉意瞬间消散无踪。她反应极快,一把将姜密按倒在座椅下的死角,自己则顺势伏低身体,冷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眼下刺客来路未知,意图不明,辛师没打算露面,只在车内静观其变。
来者人数不少,武功路数狠辣刁钻,招招致命,显然是冲着取她性命而来。
城主府护卫虽为精锐,但辛师今夜低调出府,随行之人寥寥无几。
故而此时,在对方有备而来的围攻下,护卫渐渐落了下风。
一名黑衣人瞅准空隙,长剑如毒蛇般刺破车帘,直取辛师面门!
辛师眼神一厉,侧身避开,一脚飞踢而出,冷硬的剑身顷刻碎裂为几段。
她再抬脚,足背横扫,碎剑如冷刀唰唰飞出,靠近马车的黑衣人一瞬便没了生息!
一息取人命。
这一手,让车外厮杀双方都停顿了一瞬。
刺客立刻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与护卫纠缠,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攻向马车。
辛师纵然武艺高强,奈何一无兵器在身,二来马车内空间极狭,身边还有个不会武功的姜密,一时之间竟有些施展不开。
又一道寒光从背后袭来,直刺辛师后腰,她此刻避无可避,正准备硬扛下这一剑——
却见一道身影更快!
是姜密!
从不懂武艺的少年,却徒手死死攥住了锋利的剑刃,硬生生令剑尖再难前进一寸。
辛师霍然抬头。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不断滴落。
滴答——滴答——
很快就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姜密疼得额头沁出冷汗,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握着那截剑刃。
察觉到辛师看来的目光,他抬起眼,对她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低声说:“我没事。”
辛师定定看了他两息,突然抬脚,踢向姜密手腕——
这一下力道极轻,却让姜密的手下意识一松。辛师两指闪电般夹住剑尖,手腕一翻,剑柄已然落入她手中。
“咔嚓——”
她挥剑一斩,车壁应声而裂。
辛师踏着满地木屑而出。
去他妈的静观其变。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持剑靠拢的黑衣人,好似在看一群取死有道的蝼蚁。
夜风吹起浸了血的官袍,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一字一句在寒意里荡开:
“既然来了我大通城,本城主自当尽地主之谊。”
“这便——送诸位上路。”
2. 受伤
辛师虽离开兵营已有五年之久,一开始招式稍有生涩,但没过多久便愈发得心应手,愈战愈猛,骨子里从小养大的血性也被激发出来。手起剑落,人头落地,一时竟有几分嗜血的畅快。
剑锋扫过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咽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辛师便结束了战斗。
剑光、血光与月光碎成满地。
辛师将带血的长剑随手一丢,转过身来。寒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皱着眉看着姜密费力地用没受伤的手拨开马车残骸,狼狈地钻出来。
……失策了。刚刚脑子一热,忘了车内还有个人了。
不过她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姜密果然是个麻烦。
她本以为这些刺客是冲她而来,没想到她下马车后,那些刺客立刻分为两拨,一波拖住他,而另一波则试图继续靠近马车。
他们竟是冲着姜密来的。
不过这些人,显然是没做足功课。
区区几个蝼蚁,就想拖住自己。
可笑。
……
姜密抬头就看见辛师站在满地尸骸间,一身煞气,目光沉冷,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他心里一紧,快步上前,有些焦急:“你受伤了?”
辛师高深莫测的看他一眼,他的右手剑伤深刻见骨,此刻还在滴滴答答向下淌着血。
许是失血过多,他此刻的脸色在月色下犹如一张白纸,这人自个儿似乎不觉,却关心她是否受伤。
辛师有些想不通。
“我没事。”辛师声音平静,仿佛刚刚的厮杀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你还能走吗?”
姜密点点头,察觉到辛师停在他手上的视线,不自觉把手藏在身后。
好丑。
姐姐看到不喜欢了怎么办。
姜密从不后悔,此刻却后知后觉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担忧。
他记得辛师说过他的手很好看。
……
马车被毁,两人只能步行回府。
夜色已深,长街空寂,只有两人交错的脚步声。
姜密因失血过多,脚步略显虚浮,但还是紧紧跟着辛师。
辛师听得一清二楚,有意无意慢下了步伐。
城主府今夜灯火通明。
辛师远远地便望见一抹藕荷色的纤细身影在大门口翘首以盼。
是淡月。
“大人!”
淡月看见二人,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清丽的脸上满是担忧,她的目光在辛师身上仔细上下巡梭一番,确认她衣袍上的血渍应是别人的后,松了一口气,随后转头,看见姜密脸色苍白,手上还在滴血,惊呼一声,“姜小公子,您这是……大人,发生什么了?”
“无妨,我已经处理了。”辛师拍拍淡月的肩,安抚道,“去把谢盼山叫起来。”
淡月闻言,虽更担忧了,却还是毫不迟疑应下。
城主大人与谢医师一同长大,情同兄妹,但平日里城主一贯躲着谢医师,除非有紧急重要的事情。
辛师瞥了眼姜密蜷缩的手,又补充道:
“叫谢盼山带上他最好的金疮药和缝线工具。”
———
齐春堂离城主府不算远。
谢盼山被人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火气大得能点着房子。
“哪个天杀的王八蛋!大半夜的催命啊?!阎王爷收人也没这么急!”他顶着鸡窝似的乱发,睡眼惺忪,骂骂咧咧,抓起枕头砸向来人。
护卫一把接住枕头,小心翼翼递上。
“谢医师,城主大人和姜公子遇袭,这会儿正在城主府等您。”
谢盼山的骂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遇袭?伤哪儿了?重不重?辛师那死丫头怎么样?!”
他嘴上语速快似飞刀,手上也动作不停,眨眼的功夫已经套上了外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药箱。
只见各种瓶瓶罐罐和闪着寒光的银针、刀具被有条不紊地塞进去,速度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大人应是无碍,姜公子手部受伤颇重……”护卫赶紧回答。
话音未落,谢盼山已经背好了药箱,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路过护卫,不忘丢下一句:
“枕头给我丢床上!”
从被叫醒到抵达城主府,谢盼山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还未进大门,他那标志性的怒骂声已经响彻整个城主府。
“辛师!你个不省心的玩意儿!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招猫逗狗,现在好了,逗出一身腥回来了吧?!”
“还有你姜密!听说你空手接白刃?真是长本事了啊!你怎么不直接用脖子去试试刀锋利不利啊?!”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完全不像刚从睡梦里被薅起来的人。
大厅里,刚刚经历厮杀、浑身还带着煞气的辛师,和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姜密,闻声都不约而同地缩了一下脖子,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像两只犯了错被母鸡啄脑袋的小鸡崽。
一旁的淡月见状,忍不住以袖掩口,眼角弯起细微的弧度。
周围的侍卫侍女们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对此等场景早已习以为常。
谢盼山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目光首先刀子般落在辛师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一遍,确认她除了官袍染血、发丝微乱外,确实没什么明显伤口,这才冷哼一声,将炮火转向姜密。
他一把抓过姜密那只受伤的手,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口极深,几乎见骨,皮肉外翻,因为徒手握刃,掌心和手指多处被割裂,鲜血将整个手掌染得一片狼藉。
“你个……”谢盼山张嘴又想骂,可看着少年疼得冷汗涔涔,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的模样,再看看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到了嘴边的骂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憋出一声叹息,“……傻小子。”
这四年,他每月定时来给姜密针灸、调理身体,可以说是看着这孩子从那个瘦弱沉默的少年,一点点抽条长成如今这副俊俏模样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岂会毫无触动?
他不再多言,沉着脸,先是用干净的温水小心翼翼地为姜密清洗伤口边缘,然后撒上特效的金疮药粉。
药粉刺激到伤口,姜密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吭声。
谢盼山取出缝合工具。
银针穿着羊肠线,在皮肉间穿梭。
辛师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在谢盼山手下被一点点缝合、包扎,看着那见骨的血肉终于一点点消失,变成一块厚厚的白色绷带,她绷紧的脊背终于微松下来。
处理好姜密的伤,谢盼山洗净手,没好气地瞪了辛师一眼,又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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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众人,语气不容置疑:
“都先出去,我跟你们城主有话说。”
淡月与侍卫们闻言,立刻躬身退下,井然有序。
唯有姜密,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看辛师,又看看谢盼山,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
“谢大夫……现在,很晚了……”
谢盼山刚刚因他伤势而升起的那点怜惜,瞬间被这句话打得烟消云散。他现在看姜密,活脱脱就是老父亲看自家水灵白菜旁边蠢蠢欲动的小黄毛,心头火起,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
“晚什么晚?!老子还没找你们算惊扰好梦的账呢!滚出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再啰嗦信不信我给你扎两针让你一觉睡到明年开春?!”
姜密被他骂得脸色通红,讷讷地不敢再言,担忧地看了辛师一眼,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挪出了大厅。
闲杂人等都清空了,谢盼山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他斜眼看着辛师,语气阴阳怪气:
“行啊辛大城主,养的好弟弟,忠心护主,连命都不要了。以后打算怎么办?真就当亲弟弟养一辈子?”
辛师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直接回答,语气平淡地岔开了话题:
“今晚的刺客,有些蹊跷。”
谢盼山见她不愿多谈姜密的事,也知道她向来极有主见,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追问,顺着她的话问:
“怎么说?”
辛师将遇袭的经过,以及自己观察到刺客似乎更针对姜密的疑点大致说了一遍,末了,才缓声道:
“我怀疑,他的身份,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谢盼山闻言,沉吟片刻,忽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
“什么?”
“关于他失忆的事。”
辛师不解其意,看向谢盼山。
谢盼山眉头微皱,斟酌着道:“当初你带回他时,他脑后确有撞击伤,颅内亦有瘀血,失忆合情合理。”
“这四年来,我每月为他行针用药,他脑中的瘀血早已化去七七八八。按理说,记忆即便不能完全恢复,也总该有些零碎片段浮现。”
“但他似乎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当年失忆另有隐情,并非单纯因为撞击;要么……”
谢盼山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辛师,“……就是他其实已经恢复了几成记忆,只是在装。”
辛师沉默半晌,才轻声问:
“若是后者,是为什么?”
“为什么?”谢盼山几乎要气笑了,他站起身,走到辛师身边,指着门外方向,“他那点心思,城主府上上下下谁看不出来?你辛师通透一世,别跟我说你毫无察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严肃,带着长辈般的告诫:
“辛师,别忘了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来这大通城。你要的是逍遥自在,是远离朝堂纷争。”
“姜密这小子,他现在就是个巨大的麻烦源头。我当初就告诫过你,捡回来容易,送走难。别到头来,做了令自己后悔的事。”
辛师一动不动,她的脸一半隐没在月光的阴影里,模糊了神色。
谢盼山知道话已点到,叹了口气,摇摇头,背起药箱离开了大厅。
3. 城主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窗棂,将辛师的思绪也浸染得一片澄澈,却又带着几分恍惚。
她的视线在粼粼的月光里晃荡,仿佛又回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那片波光荡漾的离览江。
那年,是她就任大通城主的第二年。下属们在江畔的怜梦阁为她设宴。
杯中的酒液,映着烛火,也是这般粼粼晃晃。
席间,众人对这位年轻的城主毕恭毕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极尽讨好之能事。
可谁又记得,一年前她初至此地时,在场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把她放在眼里。
那时,她年方十六,奉帝命上任。
她是抚远大将军辛彻的女儿,在定北军营的泥泞与风沙中摸爬滚打着长大。
十二岁随父生擒北狄左敬军副将高奕,少年成名,受封远嘉县主;
十五岁京元之乱,父亲死守孤城,壮烈殉国,她率三千精骑,如一把尖刀直插北狄后方,焚其粮草,断其补给,逼得敌军不得不退,最终与援军里应外合,大破敌阵。
凯旋回京,她却上交了抚远军的绶印,自请远离长安。皇帝准了,将这地处边境、龙蛇混杂的大通城交给了她。
大通城,大景与北狄的交界,民风彪悍,带着挥之不去的蛮荒气息。
纵然有赫赫军功在身,辛师也明白,治理城池与带兵打仗是两回事。
初来乍到,她客客气气。
结果呢?
大通城上下,正眼瞧她的没几个——大景几乎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她年纪又小,生得一张过分昳丽的脸,态度还那样“和善”,让人轻易便忘了她战场上的威名。
都是些浸润官场多年的老油条,表面上恭敬,规矩上挑不出错,可推诿扯皮的功夫登峰造极,阳奉阴违的手段层出不穷。
直把跟着她从京城来的谢盼山、淡月、银朱等人恶心得够呛。
但辛师是什么人?
六岁熟读兵法,九岁凭一把长剑,挑遍抚远军中无敌手。
一个小小的边城,岂能难住她?
既然好言好语换不来实权和真话,她也懒得再费唇舌。
纯属是笑脸给多了,惯得他们。
于是,十六岁的新城主,在明政堂大门口,随手捡了根枯树枝,“唰”地在地上划出一个三丈的圈,拖来一把老旧太师椅,大马金刀地往中间一坐,在众人茫然又惊疑的目光中,朗声宣告:
“以此为擂,接下来三个月,凡觉得能胜过我辛师的,欢迎挑战。有谁若能把我打趴下,这城主之位,我辛师拱手相让!”
这话里话外的狂妄瞬间点燃了所有不服者的怒火。
于是,东市的屠夫、西市的铁匠、不服管束的卫兵、心怀鬼胎的僚属……
一个接一个,摩拳擦掌、信心满满地来,想要教育一下“口出狂言的女娃子”。
然后,又一个接一个,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地爬回去。
甚至连那些低着头、想假装看不见溜去上值的老油条,也会被她“友好”地拦下,探讨一番如何“劳逸结合,锻炼身体”。
辛师的逻辑非常简单。
不服?那就打服。
三个月后,整个大通城内,再无人敢将她视作可欺的娇弱女子。
那些曾经眼高于顶的壮汉,一看见她那张昳丽生辉的脸,便下意识地两股战战,乖顺如鹌鹑。
然而,辛师无意做“暴君”。
立威之后,当她再次询问政务,无人再敢敷衍。
接下来的三个月,她不再动辄“切磋”,而是开始真正沉下心来,熟悉城务,听讼断案。
她天资本就聪颖,很快便上手,甚至僚属文书中的细微错漏,都能被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众人这才惊觉,这位新城主,绝非只有武力。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又三个月,辛师手段再变。先兵后礼,她开始设宴、打点,编织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借助裘轻舟的财力,她迅速培植起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半年下来,大通城主之位,被她坐得稳如泰山。
整整一年,大通城的官员们,是真真正正、心服口服地认可了这位年轻的女城主。
于是,便有了怜梦阁的这场赔罪宴。为他们一年前的有眼无珠,集体谢罪。
席间觥筹交错,美人环伺,气氛热烈。辛师生于军营,长于行伍,性子本就疏阔,此刻也不免心下畅快。更何况满室活色生香,是她过去十几年灰扑扑的军营生涯里难得一见的光景,她便也多饮了几杯。
酒意上涌,她感到些许燥热,便辞席而出,独自在江边散步,吹风醒酒。
月光把离览江岸照得一片皎洁,许是有点醉了,天河的冷白与波光的银白交错,粼粼闪闪,融成一匹晃动的雪色织锦,在那织锦的边缘,江岸旁,竟摇曳着一轮更白、更亮的“月亮”。
天上,江岸。
怎会有两个月亮?
辛师晃了晃脑袋,定睛看去——那哪里是月亮,分明是一个人!
她走进一瞧,原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半边身子浸在江水里,半边身子敞在月色中。江浪一下下拍打着他单薄的身体,他衣发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皮肤苍白到毫无人气,却又因此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极致纯净的美。
似是天地的造物,吸收月华精气所化,不涉半分人间风月,美得令人屏息。
他忽然睁开了眼。
浅茶色的眸子,直直撞入辛师的视线,竟比这江月还要清凉剔透。
鬼使神差地,辛师向那少年伸出了手。
捡他回来,轻而易举。
可谢盼山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少年活了下来,却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辛师端着一碗驱寒的姜汤,走到榻前,目光落在他随身携带的那枚质地温润、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佩上,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单字——“密”。
她将姜汤递过去,随意道:
“既然想不起,就先叫姜密吧。”
———
思绪如被月光拉长的影子,缓缓收回。
辛师也不知自己在书案前静坐了多久,直到视线里,悄然映入一抹熟悉的雪白衣角。
她抬头。
回忆中那个月色下如精似怪、纯净易碎的少年,此刻去而复返,正静静站在她面前。
与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他已长高太多,辛师哪怕站着,与他讲话时也得微仰起头。
少年的眉眼也彻底长开,美得惊心动魄,连这满室流淌的春夜月色,都得避让他三分。
辛师的目光在他五官上打量一圈,心下暗啧,也不怪乎自己当年鬼迷心窍,她眉头微挑,语带戏谑:
“怎么?刚记得让谢盼山避嫌,这会儿工夫,自己倒忘干净了?”
不出所料,姜密冷玉般的面皮上,迅速晕开一层薄红。
他又脸红了。
他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他知不知道自己长着这样一张脸,动不动脸红,是件多么……犯规的事情?
姜密眨眨眼,聪明地避开了这个让他自打嘴巴的问题。
他默默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在辛师面前半蹲下来,仰起脸,那双浅茶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漾着近乎无辜的光泽:
“姐姐,”他声音低低的,仿若恳求,“我只是想来帮你上药。”
上药?上什么药?辛师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在她微怔的瞬间,少年已经伸出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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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握住了她右脚足踝。辛师一僵,足尖微动,就要下意识一脚踢出,但看到他掌间厚厚的纱布,又堪堪忍住。
姜密已经顺势除下了她的鞋袜。
一只莹润的足裸露在月色里,足形优美,足尖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
姜密掌心捧着她的裸足,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自己屈起的膝盖上。
直到这时,辛师才看清,自己脚背上有三道浅浅的血痕。她这才恍然想起,应是之前踢飞碎剑时不慎划伤的。
并不深,比起他手心的伤来说几近于无,辛师一时有些莫名的尴尬,试图收回脚:
“又没什么……放着不管,一会儿自己就愈合了……”
姜密手上微微用了些力,不让膝上之足抽走。他抬起头,看着辛师,语气认真且坚持:“见血了,要上药。”
他拔开瓷瓶的木塞,指尖蘸取了些许淡绿色药膏,然后低下头,极其专注地、一点点将那沁凉的膏体,涂抹在那几道细微的伤痕上。
温凉湿润的药膏,顺着他指尖轻柔的弧度,在她皮肤上滑过,晕开,激起一串细微的刺激疼痛,麻痒异感直钻人心。
春夜的空气里,晚风送来玉兰似有若无的冷香,与清苦的药味混杂在一起,无声地纠缠、弥漫。
她坐在高处,一半脸庞隐在月色投影里,神情莫辨。她足尖搭在半跪的少年膝上,冷眼俯视着他小心翼翼握着她的足,细致地替那微不足道的伤口上药。
她前十五年的人生,风餐露宿,在泥泞血污中打滚,在刀光剑影里求生。疼痛于她,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定北军营教会她的,只有胜利,只有活下去。
这点伤,在她看来,与被蚊虫叮咬无异。
可他却专心致志,好像在修复一件绝世珍宝。
辛师足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心头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
姜密仔细上完药,松开了手。
然而,辛师却没有收回脚,依旧踩着少年的膝盖。
姜密抬起头。
面前的女子,上半身往后靠向椅背,墨黑色的外袍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散开,滑落些许,修长而莹白的腿部线条,因这微曲抬高的姿态,自那一片墨色遮掩中显露出来。
一端,延伸至袍服之下不可窥探的隐秘。
一端,却正正落于他膝头,与他滚烫的肌肤仅一层布料之隔。
姜密呼吸一窒,仓皇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辛师清晰地感受到,布料相隔下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心下微哂。
恶念忽起。
她足尖非但没有收回,反而微微一动,带着某种漫不经心,向前轻轻探了探。
姜密全身紧绷,背上浸出细细的汗,腹间不由自主收紧,忍受着那只裸足愈加过分的“进犯”。
她的足尖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慢条斯理地,划过他的膝盖、大腿,划过他最薄弱的防备。
而后轻点在他紧收的腹肌上。
一点,再一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
每点一次,都引得面前少年轻颤一下,如玉的后颈就要更烧红一分。
辛师开口,嗓音低慢。
“近日我院子里的玉兰长势不太好,便教淡月留意一下,今早淡月告诉我,”她的足尖一路往上,踩在姜密心口位置,“有人不好好喝药,偷偷把谢医师开的药倒在玉兰花盆里。”
半跪的身影一僵。
辛师偏头,似笑非笑盯着姜密,足尖划过他滚动的喉结,挑起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迎上自己的视线。
“你说……”她红唇微勾,空气里氤氲着酒气与药香,令姜密眩晕。
“我该怎么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4. 惩罚
至于如何“惩罚”,端看眼前人是否如实以告。
“说说看吧,为什么倒掉药?想起什么了?”
辛师的语调冷淡,落在少年耳中,却如疾风过海,卷起最深最黑的记忆,如同浪潮一般瞬间淹没了他。
她所指的,是不堪的碎片吗?那些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刺骨的铁链,无边的绝望……可他的记忆零零散散,除了丑恶的疼痛,连他自己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该如何说?
还是说……姜密无声瞥了一眼辛师,是那些更隐秘的、灼热的,那些混账的、大逆不道的梦境记忆?
在那些旖旎的梦里,没有铁链,没有地下室。只有她散落的墨发,以及他自己,在她身下,在她眼中,彻底沉沦,万劫不复。
如何能说……
姜密根本无从开口,下意识摇头否认。可这一瞬的迟疑,却被辛师捕获。
真讨厌啊,姜密什么时候也学会对自己说谎了?
这模样,明明想起了什么,却竟连她也要隐瞒。
姜密这一刻的迟疑,在辛师看来,却像是一种权衡后的否认,一种隐秘的背叛,足以点燃她的怒火。
“呵……撒谎?”
她抬起脚,踩在姜密肩上,用力,让他伏跪得更低,几乎完全伏于她足下,如同最驯服的犬。
她可以捡回他,救活他,自然也可以丢弃他,毁掉他。把他带回城主府,已经让自己破例一次,若他决意做一只不听话的、噬主的犬,辛师绝不可能留这个定时炸弹在身边。
“姜密,你当我是谁?”
“你这条命,我救得,也收得。”
姜密抬起眼,眼神有些恍惚。
他是谁?
他只是一堆烂在黑暗里的泥,在那无尽头的夜里,唯有她曾伸出一只手,成为了他唯一的光,他的全部信仰。
唯有辛师。
她是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神祇,也是他所有罪恶幻想的源头。
过往如刀,他不敢、不愿再拾取。姓名、身世、来处……皆可抛弃。
他只知道,若无辛师,他早已溃烂,早已死去。
一回,两回,他的命,早就是她的了。她不记得了,那便不要再提起。
因为他狂妄自私,他大逆不道,不知何时起,竟想独占他的神明。
他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掩去所有野心。如同一头被驯服的、放弃了抵抗的小兽,用手掌托起她裸露的纤足。
而后,侧过头,将一个滚烫却虔诚的吻,轻而缓地印在她冰凉的足踝上。
辛师僵住。
少年的动作极尽臣服,但抬起眼时,眼神却乖觉而危险。
他看着她,笑了笑。
“我是您捡回来的狗。”
“是生是死,全凭大人一念之间。”
“姜密别无所求……只求能永远留在您身边,哪怕只是……摇尾乞怜。”
———
辛师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姜密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不吵不闹,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她要出府,大狗竟张开口,湿漉漉地叼住了她的官袍后摆,任她如何呵斥也不松口。
以至于卯时起床时,辛师脸色黑如锅底。
伺候梳洗的淡月察言观色,猜到几分,倒也未多嘴,只是娴熟地替辛师绾好发,穿戴好官袍。
天还没亮,城主府外马车却已早候在一旁。
辛勤的大通城主大人有个习惯——每日天擦亮,便准时坐镇明政堂。
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直直感化得大通城一众僚属涕泪交加,纷纷将上值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夹紧尾巴恭迎城主。
毕竟迟到的“关怀”,是辛城主亲自相赠的“劳逸结合”关怀大礼,足以让人脱层皮。
不过今日,案前的城主大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户房主簿柳文渊捧着一叠黄册,躬着身子,硬着头皮第三次开口了,声音都带着颤:
“大……大人,本月流民籍册都在这里了……新增了十七户流民,其中十一户都是从北狄逃来的,说是那边闹了蝗灾……大人您看,该……该如何安置?”
辛师坐得端正,脑子里却一遍遍浮现着昨夜少年仰头看她的模样——那双眼睛自下而上攀着她,钩子似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张脸确实有点上头。
她一向想要什么就去争,可奈何这小子身上有些麻烦,似乎不小,还藏着掖着,令她实在有些窝火。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远离纷争,她所欲也,姜密那小子,亦她所欲也。
可哪一个是鱼,哪一个是熊掌?
辛师心烦意乱。
“……大人?”柳文渊的声音带着哭腔,都快给她跪下了。
辛师猛然回过神,望向柳主簿汗津津的额头。
“按旧例,先在城外义仓暂住,等核验原籍后再安排耕地,”辛师奇怪地瞥他一眼,“这点小事也需问我?”
柳文渊:“……”
他这下是百分百确定城主大人方才魂游天外去了,但他不敢点破,苦着脸,赶忙解释道:
“大人明鉴!是下官没说清楚……实在是这几个月北狄蝗灾泛滥,逃过来的流民数量突增,城外义仓就剩五间空房了!”
柳主簿的眉毛皱成忧国忧民的形状,“下官是怕安置不下,流民心生怨怼,闹将起来……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啊大人!”
辛师摸了下鼻子,轻咳一声,难得有走神时被抓包的心虚。
北狄蝗灾么?
她眉头微皱。
原本按理来说,北狄流民死活关她大景边城屁事?两国过去恨不得把对方脑浆子都打出来。
可五年前的京元之乱让双方都伤了元气,这几年都在修生养息,这才勉强维持了几年表面和平。
近一年,北狄谈和意愿倒是越发明显。
半月前北狄遣使团入京,第一个经过的就是她大通城。彼时她设宴款待北狄骨都侯,看得分明,北狄所携之礼堪称诚意十足:
有最上等的汗血宝马十匹,有北狄稀有的玄狐氅百来件,有传言能延年益寿的西域蜜蜡二百颗……
这些都不足为道。
重要的是,骨都侯当庭献上了两册文书——战俘名册与释放文书。
北狄表示,愿意无条件归还历年掳走的所有大景战俘。
其中不乏当朝将士、官员的旧员部下、亲属友人。
两册文书一出,直接在大景朝野掀起了巨浪。
辛师心底对狼子野心的北狄是半个字不信,但那待释放名单里,有不少她过命的兄弟,且若能暂缓兵戈,她自然乐见其成。
没有一个将领热爱战争,哪怕她深谙其道。
景帝与北狄来使相谈甚欢,立下盟约,停战十年,开放边市,互通有无。
而这两国边市,首属大通城。
只是,她前脚方遣银朱“护送”使团离开,大景相关文书细则还没到她手里,北狄流民后脚就蜂拥而至。
果然是一件棘手之事,难怪柳文渊这老油条也感到犯难。
若是冒然放他们进城,且不说所耗费庞大,倘若混进一两个北狄细作,更是隐患无穷;
但若是不放,此刻城外空余义仓已不足,若因此起纷端,流民闹事,被有心人抹黑为“大景排斥北狄民众”,便是在两国建交的节骨眼上捅刀子,后果更不堪设想。
而眼下,北狄蝗灾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流民只会越来越多。辛师略一沉吟,果决下令:“流民之事不可再拖。”
“柳主簿,你这就去州府报备,就说咱们城邑流民日增,旧义仓容量不足,申请扩建。”
见柳主簿要躬身应下,辛师又补充道:
“扩建的地界就选义仓西侧那片荒田,之前我看过备案,是无主之地,不用费功夫协调田产。”
“至于木料、砖瓦,让你手下的人列个明细,优先用去年修缮城墙剩下的旧料,不够的再从本地商户采买,账目要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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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清,报给我过目。”
“州府那边若敢刁难,你及时回禀,我去跟他们讲道理。”
柳文渊心头大石落地,眉头都舒展不少,愈发对案后这位年轻的城主心服口服,赶忙领命去办了。
……
等辛师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务,日头已偏西。她站起身,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通报:
“城主大人,长史大人求见!”
辛师霍然转头,眼睛微微放光。
银朱回来了!
三日前,北狄骨都侯一行人返程,途径大通城,辛师便命银朱“代为相送”至北狄境内。
一来银朱身居长史之职,明面上也彰显了大景交好诚意;
二来银朱武功仅此于她,此行与其说是相送,不如说是“监视”。
毕竟辛师跟北狄打了十几年交道,太清楚他们出尔反尔、贼喊捉贼的德性。
“传。”辛师忍住直接冲出去的冲动,若无其事地收回脚,坐回主位,端起城主的架子。
官场不同军营,哪怕她和银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该演的戏还得演。
稍息,一抹高挑劲瘦的玄色身影推门而入。女子周身无配饰,唯腰间一柄短刀,长发一丝不苟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那双冷静锐利的眼睛看向案前之人,忽地漾开几分暖意。
“城主。”
门一关,辛师瞬间破功。她的手在案几上一撑,利落地翻身跃过,直接扑向来人。
银朱单手稳稳接住投怀送抱的城主大人,垂眸带着几分无奈,“阿辛,你是城主了,注意仪态。”
“我仪态好得很!那些老家伙哪个见我不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辛师搂着她的脖子,感觉一天的劳累都飞走了,“而且门都关了啊!”
“大人,窗没关。”银朱淡定提醒。
辛师挂在银朱身上,一扭头,正好与窗外还没来得及退远的小厮看了个对眼。
小厮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里面闪烁着“我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兴奋光芒,甚至还朝辛师挤出一个“您放心我懂”的眼神,手忙脚乱地从外面把窗户给合上了。
辛师:“……”
银朱眼底闪过极淡的笑意,破天荒打趣道:
“城主大人,看来明日您风流韵事的名册上,又要多添一笔了。”
“传呗,”辛师笑眯眯地捏捏银朱没什么肉的脸颊,“能跟我们家阿朱绑在一起传故事,我求之不得。”
论脸皮厚度,银朱自知甘拜下风。她轻咳一声,将辛师放下来,神色一正:
“说正事。阿辛,北狄使团有问题。”
辛师闻言,笑意收敛。
银朱眉头微蹙,斟酌道:
“我护送他们到北狄境内的琅银城,暗中观察了一日。他们并未继续前行,反而就地驻扎下来,似乎在等什么。”
“琅银非我大景地界,我以长史身份不便久留,期间他们暂无异动,我便先行回来复命。”
琅银城并非北狄国都。使团议和归来,不第一时间回都城复命,反而滞留边境小城?
辛师心念几转,但眼下人已不在大景,只能以静制动,“先静观其变吧。”
银朱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明政堂。夕阳余晖中,辛师一眼就看见了安静侯在马车旁的熟悉白衣身影,她脚步一顿。
银朱捕捉到她这一瞬的迟疑,抬眼望去,心下了然。
却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辛师脑海——
北狄使团滞留琅银城,与姜密被刺,二者时间算下来,几乎完全吻合!
她心底掀起惊涛,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向马车走去,目光似无意扫过姜密,观察他见到银朱时的每一丝反应。
姜密视线迎上来,扫了一眼一旁的银朱,又落回辛师身上。不知是不是想起昨晚的逾矩,他的脸色有点红,眼神漂移,开口的声线却依旧清冽干净:
“大人,晚膳已备好,可要回府?”
他表现完美,似乎一无所知。
5. 做戏
辛师脚步未停,径直越过姜密,弯腰钻进马车,帘子“唰”地一声落下,隔断了内外。
冷淡的声音自帘布后传出:
“我与银朱自有安排,你自行回府。”
银朱沉默地看了眼僵立原地的少年,无声跟上。
车夫长鞭一扬,马蹄嘚嘚,溅起些许烟尘,将那道白色的身影抛在后方。
银朱挑起车帘一角,只见远处姜密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跟个木桩子似的。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闭目养神的辛师,“姜公子惹大人不快了?”
辛师眼皮都懒得抬:“我像是那么容易被他牵动情绪的人?”
“你是。”银朱点头,语气肯定。
辛师:“……”
被戳破的城主大人索性破罐破摔,将昨夜遇刺经过与银朱大致讲了,末了给出自己的推测:“我怀疑,姜密的身份与北狄脱不了干系。”
银朱深知辛师的身手,那些刺客不足为惧,但遇刺时间与北狄使团滞留琅银城如此吻合,绝非巧合。她沉吟道:“是……而且恐怕是敌非友,否则,北狄使团何必在两国刚刚缔盟的节骨眼上横生枝节,冒着天大的风险在我大景境内下此死手。”
辛师亦有同感。不过,这个时间点很值得考究……北狄这伙人,送礼时像孙子,动起手来像疯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议和已成、使团离境之时动手。这说明两点:
其一,北狄之前并不知晓姜密的下落;
其二,他们如此迫不及待,一踏出边境就立刻发难,意味着姜密的存在,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迫在眉睫的威胁。
到底是什么威胁?辛师想起昨晚姜密那回避的模样,既然好言好语的询问得不到答案,就别怪她换种方式了。
“停车,掉头回去。”她忽然下令。
银朱微讶:“大人这是……?”
“忽然想起,”辛师挑起帘子,望见那个白色身影果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遗弃的小狗,“北狄既然不惜在此时出手,一击未中,必有后手。把他单独留下,等于送羊入虎口。”
银朱心下一凛,瞬间明了。
……
城主府的马车去而复返。
“姐姐……”姜密抬起头,眼睛里像是重新盛满了光。
“还不上来?”辛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落在姜密的耳中,却如天籁。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蹦”上了马车,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生怕慢了一步就被再次丢下。
“去怜梦阁。”
辛师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把姜密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浇得透凉。到嘴边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睫毛低垂,掩去眼中的阴影,安静坐在角落里。
辛师看在眼里,轻嗤一声,“怎么,不想去?”
“想。”姜密迅速抢过话头,生怕她下一句就是赶自己回去,见她神态似笑非笑,恍若不信,又扯起嘴角,“想去的。”
——想去看看,到底是哪个狐狸精,值得你连着两日流连忘返。
姜密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过滤昨夜那些郎君的脸,一个个分析,到底是哪一个,让姐姐连着两日府邸都不想回,偏要去那劳什子怜梦阁。
不一会的功夫,马车就到了怜梦阁门口,却并未在正门停留,而是绕到背街僻静处,三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而入。
她此行,确是再来好好“看看”昨夜场子里的郎君们。
裘轻舟早已收到消息,为避免引人注目,并未下楼迎接,只在顶楼雅阁静候。见三人推门而入,他的目光在姜密和银朱身上转了一圈,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摇扇笑道:“大人两日光临,是裘某的荣幸。只是不知是昨夜未曾尽兴,还是……”
姜密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眼神冷飕飕的。裘轻舟一哽,识趣地把后半句调侃咽了回去。
“当然尽兴,”辛师懒洋洋地倚回熟悉的软榻,拿过案上裘轻舟备好的美酒,自顾自斟了一杯,低头轻嗅,眼帘微阖,语气散漫,“毕竟怜梦阁还安排了‘惊喜’,特地找了些人来陪本城主活动筋骨,助我……膳后消食。”
她指尖轻晃着翡翠酒杯,也不急着入口,那杯中琥珀色酒液随之旋转,越转越快,几欲飞溅出来。
“奈何我昨夜低调出行,马车狭小,险些施展不开,辜负了阁主的一番‘美意’。”
姜密、银朱闻言,心头俱是微微一震——昨夜刺杀,难道真是怜梦阁的手笔?可辛师又是如何确认,亦或是……故意在试探他?
裘轻舟此刻却是头皮发麻,背后瞬间沁出冷汗。辛师虽未明说,但在刚才三人一进门时,他就注意到了姜公子手上缠绕的纱布,结合刚刚辛师这番话,他立刻拼凑出真相——城主昨夜离开后遭遇了刺杀。
辛师昨夜行程隐秘,偏偏在离开怜梦阁后出事,这么看来,怜梦阁确是嫌疑最大。
他眉头紧锁,背脊僵直,猛地拿起酒壶,连斟三杯,仰头饮尽:
“昨夜安排不周,让大人受扰,这三杯,是裘某赔罪!”他放下酒杯,一贯带笑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但大人所言之事,却非裘某所为。”
“大人,这些年,裘某全靠大人才得以在大通城有立足之所。自毁长城、背信弃义之事,裘某绝不会做!望大人明鉴!“
他说着,又要去拿酒壶。
“行了行了,”辛师一把抢过酒壶,横眉冷对,“再喝就没了!这到底是给我备的酒,还是给你自己解的渴?怎么全进你肚子里了?”
裘轻舟见她语气松动,这才松了口气,忙道库房里还有一壶从西域商队重金换来的顶级珍藏,起身亲自去取。
待裘轻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银朱低声问:“大人,裘轻舟当真没问题?”
辛师垂眸把玩着酒杯,裘轻舟这人,第一爱财,第二嗜酒,他的怜梦阁能成为大通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离不开她的默许甚至扶持。两人利益捆绑,一损俱损。在没有绝对把握和更大利益驱动下,他不太可能对她下手。但是……
“裘轻舟本人,问题不大。”
银朱刚要松一口气。
“但不代表,他这怜梦阁里,干干净净。”辛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说完,她不再解释,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红色小瓶,在姜密和银朱疑惑的注视下,拔开塞子,对着那只翡翠酒杯,不紧不慢地抖入些许白色粉末。一下,两下。
姜密、银朱:“……?”
城主这是在下药?可刚才不是说裘阁主没问题吗?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辛师端起那杯加了料的酒,笑意吟吟地,递到了姜密面前。
“来,你的‘十全大补汤’。”
姜密眨眨眼,二话不说接过,仰头灌下,喝完,还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辛师,仿佛在等待夸奖,或是下一步的指令。
银朱看得目瞪口呆。
这二人,一个下药下得明目张胆,一个喝药喝得毫不犹豫。她忽然有点理解淡月为何总爱私下嘀咕这两人了——这行事风格,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或许城主加的不是毒药,真是……补药?
虽然实在想不出什么补药需要混着酒喝,但万一呢?
银朱心存侥幸地看向姜密,却见下一秒,他身体晃了晃,“砰”地一声直接栽倒在案几上,不省人事。
……嗯,没有万一。
辛师把昏迷的姜密扔到一旁床榻上,顺手解下他腰间那枚刻有“密”字的云纹玉佩,放下床幔。
恰在这时,裘轻舟抱着酒坛推门而入,一眼瞥见放下的帷幔和床上隐约的人形,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赶紧放下酒坛就想开溜。
“裘阁主,”辛师的声音悠悠传来,“过来。”
裘轻舟头皮一麻,往床边挪了一小步。
“再过来点。”
裘阁主苦着脸,又唯唯诺诺挪了一步。
“不够近。”
裘轻舟简直要当场给她跪下了,哭丧着脸:“城主大人,您有何吩咐直说便是,裘某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辛师失笑,不再逗他,掀开帷幔一角:“我信你并非昨夜之事的主谋。”
裘轻舟狠狠点头。
“但,”辛师话锋一转,“不代表你这怜梦阁里干干净净,尤其是昨夜那些……新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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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日来,是想请裘阁主帮我个忙。”
———
柳良被带出禁闭室的时候,手上还抓着毛笔。
他正是昨夜城主宴上替辛师剥葡萄的绿衣男子。城主离去后,所有参与宴饮的郎君都受了罚,尤以他最重——二十板子打得他屁股开花,外加禁闭十日,抄写阁规百遍。
他惶惶不安地被带到后厅,发现不仅他一人,昨夜所有在场郎君都被召来了。
“也不知是何事?我方才还在调制新香,忽然被急唤过来。”
“看这阵仗,怕是与昨夜之事有关?听闻是阁主亲自下令。”
……
柳良听周围的低声议论,心中愈发忐忑。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此刻皆如惊弓之鸟,趁着阁主还没到场,交头接耳,唯有右侧角落里的蓝衣郎君显得格格不入,他没参与讨论,目光投向门口。
柳良记得这人,他叫尹仪,半月前才入怜梦阁,因天生口吃,不爱说话,便以琴代语,昨夜宴上弹琴的就是他。
柳良顺着尹仪的目光望去,竟在门边阴影处看到一道身影——一袭白衣,头戴帷帽,面容隐在面纱之后,看不真切。但那白衣,那身量,那气质,柳良绝不会认错!定是昨晚来寻城主的那位公子!
想到自己一身的伤皆因他而起,柳良不由得咬紧了后槽牙,心底涌起愤恨的同时,也泛起强烈的不安:他来这里作甚?
这时,裘轻舟的身影自门后出现,众人齐齐噤声,厅内落针可闻。柳良看见那白衣公子微微侧头,与裘轻舟低语了几句,裘阁主点了点头,随即缓步走入大厅。
裘轻舟手中折扇“唰”地一收,扫视众人一圈:
“你们当中,有人心里清楚,我今日所来为何。”
柳良心口一紧,莫非真是那公子来秋后算账?
裘轻舟停顿片刻,见无人应答,冷哼一声,“昨夜,城主府的姜公子在咱们阁里丢了一枚贴身玉佩。”
“东西既是在我怜梦阁里丢的,断没有凭空消失的道理。”
“本阁主不管是谁有意无意,‘拿’了也好,‘捡’了也罢,现在主动交出来,我或可从轻发落。”他展开折扇,一双桃花眼聚起沉冷的笑意,“否则,一旦被我揪出来……怜梦阁,可容不下三只手的玩意儿。”
……
“啧,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顶层雅间内,辛师透过屏风暗隙,将楼下后厅众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在来此之前,她心中已大致理清了脉络。
半月前,北狄使团入京途经大通城,她曾在府中设宴。北狄人粗豪善饮,酒过三巡,姜密曾给她送来醒酒汤。
那是北狄使团与姜密唯一一次短暂照面。
姜密四年间身量和容貌都有变化,北狄人极可能是凭借那枚独特的玉佩确认了他的身份。但彼时使团重任在身,需先进京议和,不敢节外生枝,只能等返程出境,再无顾忌时动手。
半个月的时间,不足以使他们渗透到城主府,但渗透一个鱼龙混杂的怜梦阁,却绰绰有余。她刚向裘轻舟确认,昨夜新到的那批郎君里,果然大部分都是半月前入阁的。
这也解释了,为何姜密独自出府寻她的路上无人下手,偏偏在他进入怜梦阁、身份可能暴露后,返程时才遭遇刺杀。
显而易见,北狄布置的人手有限,而那能下达指令的幕后之人,就潜伏在怜梦阁内,潜伏在这一批“新人”之中。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北狄不是急于除掉姜密吗?她就给他们创造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才有了眼下这出引蛇出洞的戏码。
裘轻舟早就安排好了心腹小五充当那个“偷窃”玉佩的托。
他摇着折扇,眼神微不可察地扫过小五,小五会意,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照计划,上前“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拿走了玉佩,并当众将玉佩“归还”给门口的白衣公子。
却在他将要开口的瞬间,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比他更快,自右侧抢先响起。
“我……是是在……在我这……这里……”
裘轻舟摇晃的折扇蓦然停住。
6. 双玉
后厅众人的目光一瞬都聚集在角落里的蓝色身影上。
尹仪?
折扇后,裘轻舟眼神微凝,这人他有些印象,也是半月前新来的,口吃不善言辞,但弹得一手好琴。
他并非自己提前安排的“托”,此刻却站出来,说自己有玉佩?
一旁还没开口的小五被抢了个先,有点懵,下意识看向阁主。
眼下不确定这尹仪是否误打误撞,裘轻舟向小五极轻微的点了下头。
“秉阁主,”满室寂静中,得到授意的小五忽然开口,“我……昨夜也拾得一枚玉佩。”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哦?”裘轻舟不动声色,“今日倒是巧了,都这般自觉。不过……”
“姜公子只丢失了一枚玉佩,”裘轻舟合上折扇,扇尖随意一点,“小五,你先说说,你捡到的那枚,是什么模样?”
说话间,合拢的扇子在他指尖转了个圈,扇尾对着小五,极轻、极快地敲击了两下。
小五心领神会,垂眸恭敬道:“回阁主,我那枚玉佩通体洁白……”
尹仪全身明显一紧,视线向他投射过来。
小五仿若未觉,接着说:“上面刻着……双鱼戏水的纹样。”
尹仪收回目光。
裘轻舟不置可否,偏头看向尹仪,扇子朝他点了点:“你的呢?”
尹仪目光闪躲,加上那结巴的语调,显得唯唯诺诺:“回……回阁主,我也……也是白白色……上面刻……了云……云纹和和一个……个“密”字。”
顶层雅阁内,辛师坐直了身子,手中一下一下把玩着玉佩,饶有兴味的看向大厅中那抹蓝色身影。
鱼儿这么快就咬钩了?
裘轻舟用折扇点了点尹仪。
“不错,正是这枚。念在你入阁不久、尚知悔改的份上,回头自己去教习处领十板子。去把玉佩取来吧。”
尹仪却没动,指向门口的白色身影,结结巴巴却坚持:“姜公……公子……能……能否一同……同去。”
让“姜密”跟尹仪一起去?
裘轻舟耳廓微动,收到辛师简短的传音:“跟他去。”
他一顿,随即笑道:“也罢,姜公子方才也说赶时间,既是你捡到的,物归原主,一同前去确认也好。”他转向门口,“姜公子意下如何?”
门口的“姜密”帷帽微动,算是点头,沉默地提步,跟在了尹仪身后。
裘轻舟刚要跟上,却听耳中传来辛师懒洋洋的声音:“你就别去添乱了,碍手碍脚。”
迈出半步的腿硬生生僵住,裘轻舟若无其事收回腿,转身面对大厅里一群伸长脖子看热闹的郎君,笑得咬牙切齿:“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顿作鸟兽散。
……
郎君们的住处位于主楼后方一排僻静的厢房。
尹仪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姜密”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面纱下锐利的目光落在前方身影背上。
尹仪似是未觉,专心带路。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便来到尹仪所住的厢房门前。
尹仪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门锁。
这会近晚,天色暗淡,厢房又朝东,屋内没点灯,一片昏沉阴暗。尹仪侧身走入,瞬间就没入了黑暗,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移动。
“姜密”犹豫片刻,没有贸然跟进去,只在门口,紧紧地注视着黑暗中的身影。
尹仪似乎很快找到了玉佩,他转过身,扬起手,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姜……公子,你……你看……这可是你……丢的那枚?”
他手中托着一物,在门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下,那玉佩泛着莹润的光泽,在黑暗中愈发显眼,看外形竟确实一模一样!
“嗯。”“姜密”敛住心神,低低开口,声音含混不清。
尹仪似乎在黑暗中笑了。
“太……太好了。”
他自暗处走出,双手捧着玉佩,盯着姜密,一步步向他走来。
帷幕下的白色身影一动不动,似是在静静等待。
玉佩递至眼前。
云纹、“密”字,分毫不差。
“姜密”掩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伸手接过玉佩,却没拿动。
他看向尹仪,尹仪也正看着他,目光里怯懦之色已然褪去,换上一种奇异的神色,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语带好奇:
“可……可是公子,这明明……是我的玉佩呢,你的……那块,到……到底……去哪里了?”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骤然变爪,直直刺向姜密心口处。
根据昨夜的情报,姜密根本不会武功,这一击,必中!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对方衣袍的刹那,“姜密”身体竟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向后一折,瞬间避开他三尺远——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密集骨骼脆响,眼前白衣身影倏然缩小了一圈!
帷帽被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女子面容,眼神锐利如刀,射向尹仪——
竟是银朱!
“缩骨功?!”尹仪惊呼。
“这会儿舌头倒是捋直了?”银朱冷哼一声,反手抽出短刀,不再给他任何机会,欺身直上。
尹仪仓促抵挡。他武功不低,并非庸手,奈何对上了银朱。
不过数十招,尹仪便被一刀扎破肩胛,随即又被银朱利落地反剪双手,卸了下巴,堵住了嘴。
……
姜密的药劲过去,晕沉沉醒过来。他茫然掀开帷幔,看见辛师整好以暇地倚在软榻上,一口口啜饮着杯中琥珀色酒液,神情惬意。
他下意识轻唤了一声“姐姐”,双脚刚下床着地,才发现屋内除了辛师、银朱,竟多出一人。
正对着辛师的软榻,五花大绑,鼻青脸肿。
凭借惊人的记忆力,他认出了这是昨夜宴席上弹琴的那个蓝衣郎君。
而他面前的案几上,竟然并排放着两枚一模一样的云纹”密“字玉佩!
姜密猛地抬头看向辛师,眼底满是惊疑不定。
辛师看向他,悠悠开口。
“我本以为,这玉佩是你家人所赠,刻名随身,意义非凡。”辛师笑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那今日,算不算是……我帮你寻回亲人,得以团聚了?”
“不,姐姐!”姜密急切摇头,双眉紧皱,语速很快,“我并不认识这人、我的家人只有您,我……”
“嘘——”辛师竖起食指抵住上唇,打断姜密,目光转向被缚的尹仪,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不想认人家,可惜……人家好像急着要认你呢。”
她示意银朱,银朱立刻上前,利落扯下尹仪嘴里的布条。
尹仪从被拖进来开始,目光就死死盯着床榻方向,此刻嘴上得了自由,却反而不说话了,只用一双乌沉沉的眼打量着姜密,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师啧了一声,朝姜密微扬下巴:“去城南严记买一笼栗子糕来。”
明晃晃地支开他。
姜密其实很想留在这里。他一杯醉倒后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玉佩,他直觉这人跟他那些破碎灰暗的记忆碎片相关,他想知道,可他更怕辛师因此对他生出更多猜疑……
但也只是一瞬的犹豫,他垂下眼睫,低低应了声:“是。”便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腿站起身。
然而,或许是药力未散尽,他刚迈出一步,膝弯一软,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朝着辛师的方向跪了下去。
辛师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药量下得有点狠了,看来下次“十全大补汤”的剂量,得减半。
一旁的尹仪两眼睁大,看看跪在地上的姜密,又扭头对上榻上的辛师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你们大景人对待自己帐中人竟如此严苛的吗?!
辛师深吸一口气,按着太阳穴,破天荒解释了一句:“他那是腿软没力气……还能走吗?”
姜密脸上腾地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扶着床沿站起身,声音都有些发飘:“可……可以。”
尹仪眼睛瞪得更圆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陆续闪过震惊、恍然大悟,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意味。
辛师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现在只想让这小子赶紧消失。“快去!”
姜密不敢再耽搁,低着头,步履还有些虚浮地往门口挪。
没成想,就当姜密一只脚跨出门槛之时,尹仪却突然开口。
“你就让他这样出去?”
辛师眉毛一挑,看向他。
尹仪似乎没忍住,下巴朝案几的方向努了努,语气古怪:“他的玉佩……不带上?”
姜密听得莫名其妙,辛师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姜密便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辛师伸手拿过案几上的两块玉佩,仔细摩挲——两块玉佩皆质地莹润,触感温凉,花纹刻字如出一辙。
“怎么?急着让他戴上玉佩,方便你的同伙认出他,好下手是吗?”
“愚蠢。”尹仪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在人屋檐下,还这么嚣张,看来刚刚银朱下手还是轻了……辛师止住欲上前再给他点教训的银朱,自己站起身,缓步走到尹仪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哦?看来没有你的命令,其他人下不了手。”
尹仪一僵,随即迎上辛师的目光:“那又如何,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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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棋人’……”他猛的闭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执棋人’?”辛师抓住了这个新鲜的称呼,饶有兴趣地在唇齿间重复了两遍,“原来你是‘执棋人’。那昨夜那些废物是什么?‘棋子’?”
她微微前倾:“既然有这么多‘执棋人’……那你们背后岂不是还有布局者?”
尹仪瞬间全身僵直,冷汗涔涔——眼前的女人敏锐得可怕!虽笑意吟吟,却更像是一朵绝美而致命的曼陀罗。
“你们……究竟在布一盘什么样的局呢?”辛师摸摸下巴,兴味盎然,“我对棋道倒是略通一二,不妨与我讨论讨论?”
讨论个大鬼头。尹仪紧紧闭上了嘴,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辛师撇撇嘴:“没劲。真让你说,你又不高兴了。”
她眼睛一转,又回到手中的玉佩上。既然不是为了方便下手,为何刚刚尹仪会下意识惊讶于姜密出门不佩戴玉佩?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心头。
辛师拿起属于尹仪的玉佩,举到他眼前晃了晃,在他视线不受控制看来的瞬间,又迅速抽走,换上自己笑吟吟的脸。
尹仪:“……”。
辛师单手握着玉佩,慢悠悠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直沉默旁观的银朱面露不解,看向尹仪,发现他似乎与自己一样困惑。
辛师又往后退了一步。
尹仪面无表情,身体却不动了,两只眼睛盯着辛师。
还真是块硬骨头……辛师暗叹,脚下却不停,一步,两步。
尹仪额头迸出一道、两道青筋。
辛师又退两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尹仪脸上又迸出两道,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哎呀,你这青筋蹦跶得,”辛师偏着头,真诚感叹,“还挺有节奏的。”
她每退一步,尹仪额角的青筋就蹦跳得更加剧烈一分,眼底的血色也迅速弥漫开来。
一步,一道青筋。
再一步,血色更深。
尹仪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正在承受着极致的痛苦。
辛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猜对了。
一旁银朱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这玉佩似乎与尹仪之间有什么联系?!
银朱回想擒下尹仪的整个过程,虽然尹仪是带她回房拿的玉佩,但当时天色昏暗,她其实并未看清尹仪究竟是从房中还是身上拿出的玉佩。而从她真正见到玉佩开始,玉佩与尹仪之间的距离,似乎……真的从未超过三尺!!城主大人,究竟是如何洞察到这细微关键的?!
“住手!住手!……住脚!!我叫你停下!!”
尹仪终于忍不住咆哮出声。
辛师却笑容未变,脚步不停,一直走到窗边才停下。
“哎……屋里确实有点闷了,我透透气。”她不经心地说着,随手抛起玉佩,又接住,反复把玩。
尹仪疼得蜷缩在地,忍不住破口大骂。
辛师掏掏耳朵:“什么?风太大,听不清,不着急啊,等会说。”
尹仪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全身像被丢进水池里般完全湿透,眼底血红,全身血管尽数浮现在皮肤下方,模样甚是骇人。
如此折磨,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尹仪败阵下来,气若游丝地哀求——
“我说……”
辛师摇摇头,目露惋惜:“早这么配合,何必受这份罪?”
她坐回软榻,虽与尹仪之间仍隔了不止三尺,却比窗边要近上许多,尚在尹仪能够勉强忍受的范围之内。
尹仪瘫在地上,看着榻上女子,心底一阵后怕,尽数收起之前的狂妄,咬牙低头道:
“你说对了,我是‘执棋人’,那些死士是‘棋卫’,而在我们之上的……是‘弈主’。”
“……具体身份,以及弈主大计,不是我……我这个等级所能知道的。”
“我只负责直接执行弈主下达的命令,比如……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姜密。”
“为什么是姜密?”辛师指尖轻点玉佩。
“因为他……该死。”
辛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在我的地盘上,宣判我的人该死?你们那位弈主……是在下棋,还是在发梦?“
尹仪却抬起头,眼里闪动着奇异的神色。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也会……觉得他该死。”
辛师停下动作,“哦?那他是谁?”
“他是,”尹仪嘴角咧开,一字一句道。
“北狄的内应。”
“大景的叛徒。”
“五年前,京元之乱的罪,魁,祸,首!”
门外,捧着热腾腾的栗子糕,正准备推门而入的姜密,瞬间僵在原地。
7. 治罪
银朱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辛师——
她知道,五年前的京元之乱,一直是辛师的心病,也是她自请离开京师,来到大通城的原因……
辛师似乎没什么反应,低头笑了一笑:“挺精彩的,可惜,逻辑不对。”
“若姜密真是北狄的内应,你们那位‘弈主’,为何反而要费尽心机除掉他?”
尹仪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那是因为,他是个失败的‘执棋人’!”他眼里闪过一丝狂热,“否则,五年前,大景就该改姓了!”
辛师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鼓掌道:“你们这帮人,从上到下,爱做梦的天赋真是一脉相承。”
尹仪下意识想反驳,却猛地想起眼前女子不单单是大通城主,更是五年前力挽狂澜、平息京元之乱的抚远大将军辛彻之女……
他咽了口唾沫,将即将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辛师目光投向他,平淡依旧,却又不知从何忽的生出一股杀伐之气:“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鼠辈罢了……五年前,我能打得你们抱头鼠窜,现在,你也最好盼望你们那位‘弈主’,少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毕竟,梦做多了,容易……醒不过来。”
尹仪一颤。
“你说姜密是‘执棋人’?就凭这块破玉?”辛师拿起姜密的那枚玉佩,往自己腰间比划比划,似笑非笑,“那我戴上,是不是也能去你们那儿领份俸禄了?”
“……异想天开,”尹仪盯着玉佩,目光里混杂着恐惧与一种诡异的虔诚,“你……可听说过‘斗蛊’?”
辛师挑眉,她自然知道,将毒虫百只置于瓮内,令其相互残杀,直到只剩一只,被称作“蛊王”。
“每个‘执棋人’都曾是‘棋卫’,”尹仪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眼皮微颤,“我们……自小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没有食物,没有水,除非……除非有人死了……他们才会扔进来一点吃食……”
门外的白色身影彻底僵住了。
可纵使人命卑贱如草,却又坚韧如丝,哪那么容易死?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举起屠刀,挥向昔日一同被囚的同伴。
尹仪就是这样一路踏着同伴的尸骸走出来的。
他曾天真地以为,走出地下室,成了“蛊王”,便能获得自由。可当年幼的他杀光了所有的同伴,满身血污地爬出地下室时,等待他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一座更庞大的、犹如囚笼般的地宫,和无数个和他一般、刚从地下室厮杀出来的孩子。
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给了他们两颗药丸,两个选择。
左,红色,服下可获自由,与前尘一刀两断。
右,黑色,服下便终生效忠于“将夜”,忠于“弈主”,成为“棋卫”。
他看着那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地宫穹顶,吞下了黑色药丸。
他看着无数双染血的手迫不及待的抢去红色药丸,却在下一刻,倒地抽搐,七窍喷血,再了无生息。
而他,赤足踏过温热血泊,在“弈主”满意的目光里双膝跪下,接过了独属于他的玉佩。
从此成为了将夜的一枚“棋卫”,又一步步,爬到了“执棋人”的位置。
……
“这选拔方式听起来还挺刺激,”辛师听得津津有味,末了给出诚恳点评,“但怎么选出来的,尽都是些歪瓜裂枣?”
“昨夜的‘棋卫’,还有你,”她遗憾地摇摇头,“弱得……可怜。真心建议,多向咱大景学学怎么搞事业,别总整这些阴间活,没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你!”尹仪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深吸了口气,“……那个黑色药丸里是阴阳蛊的子蛊,玉佩里……是母蛊,子母相吸,不可相离逾三尺。子蛊会不断吞噬宿主精气,若无弈主定期赐下的解药,最多一月,就会被子蛊反噬,精血枯竭而亡……”
他停下,没说后半句——阴阳子母,同生共死,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辛师听闻了然,随即皱起眉头,赶紧把玉佩往案几上一扔,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似得。
玉石相碰,“哐当”一声。声音不大,却仿佛重锤砸在了尹仪心上,他猛地抽搐一下,瘫倒在地。
辛师目露嫌弃:“玉佩里的母蛊是活的?这玩意儿不会爬出来吧?”
“别……别扔……”尹仪大口喘气,脸色惨白,“母蛊……离玉见风即死……”
“这样……”她若有所思,笑了笑,尹仪头皮发麻,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可还是说不通,”辛师话锋一转,“这玉佩,似乎对姜密没影响,你,究竟如何认定他的身份?”
尹仪语塞,他之前也确实不知道姜密竟然不受玉佩控制。
辛师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还有,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弈主’宏图,非你等小卒可知。”
“那你,区区一个‘执棋人’,又从何知晓……京元之乱的所谓‘主谋’?”
尹仪闻言,眼珠一转,眼神似乎飘到远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陷入了回忆:
“五年前,我接到一个任务……在经邱山接应两个自京师逃出的‘执棋人’。”
“他们为了躲过京元之乱后的大清洗,耗费一年,才辗转抵达北境。”
“可我按约定时间赶到时,只看到一具同僚的尸体,和……一枚碎裂的玉佩。另一人,不知所踪。”
他抬起眼,恶意满满望进辛师眼里:“巧的是……据我所悉,姜密……似乎正是四年前,才出现在大人身边的吧?”
“经邱山与大通城皆处地北,一在离览江上游,一在下游……在下斗胆猜测——”
“大人,是否正是在离览江边,捡到他的?”他紧紧盯着辛师,捕捉到辛师身形一瞬的凝滞,心下一喜,“看来,我说对了!”
“他在经邱山上杀了同伴,为躲避追杀,跳江遁走,却被大人所救。”
尹仪从地上挣扎着支起身子,通红的眼与辛师对视,想到什么,竟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当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京元之乱,十万大景儿郎埋骨他乡……哈哈哈哈哈……可惜,他还是失败了!大人啊大人,您可知,您亲手救回来的,是连北狄都容不下的、彻头彻尾的失、败、品!”他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句句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您却菩萨心肠,不仅救回来,还好吃好喝养在身边整整四年!”
“就不知……这地下三尺的十万亡魂,还有那抚远大将军的在天之灵……”尹仪面容癫狂,“若是知晓他们的将领……他的好女儿……哈哈哈哈啊……啊嗬!——”
尹仪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根乌木筷子,如疾电般贯穿了他的脖颈。
“刍狗之辈,也配提我父亲名讳?”
尹仪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喉管里发出嘶嘶的气声,鲜血自他指缝间汩汩涌出。
辛师面无表情地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跟前,把玉佩一端随意挂在露出的筷子尖端。
尹仪眼睛瞪大,急于伸手试图抓住玉佩,可刚一松手,鲜血便喷涌得更加厉害,他失去力气,眼睁睁看着玉佩滑落,仿佛看见了世间最恐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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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嚓——”
莹润的玉佩碎成几块,染了血,中间,一条白色的母虫扭动几下,再悄无声息。
血泊中的人也随之没了动静。
辛师转身而出。
推开门,与捧着栗子糕、呆立在门口的姜密撞个正着。
银朱心头一紧,立即闪身护在辛师侧前方,手握刀柄,目带警惕盯着姜密。
辛师虽不似银朱那般戒备,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冷疏离,完全是看向陌生人的眼神。
姜密的心猛地抽痛,下意识张口欲解释。
他很想说,我不是北狄的内应,不是大景的叛徒,不是……害死十万同袍的罪魁祸首……可……记忆深处的地下室、铁链,为何又与尹仪所言,那般严丝合缝,重叠在一起。
那只存在记忆中的冰冷与黑暗,此刻仿佛具象化了,凝结成不可逾越的壁垣,横亘在他与辛师之间,连四方的空气都变得紧迫稀薄。
他看着辛师冷漠的眉眼,一阵空茫无措的心慌。
他想说,那不是我,可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嘲笑他——连你自己都无法确信,还妄图奢求别人的信任?
辛师开口,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拿下。”
早已待命的侍卫一拥而上,反拧住姜密的双臂,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他的双膝狠狠砸在地板上,怀中还散发着热气的栗子糕簌簌滚落出来,很快被来往的鞋靴踩得稀碎。
辛师眼也未抬,大踏步离开,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
姜密被关进了刑事堂的地牢。
一连三日,辛师作息如常,仿佛府中从未有过这个人。银朱淡月对此事三缄其口,就连谢盼山了解始末后,也只是摇头叹气,不敢多问一句。
他当初只觉得这孩子身份可能有点麻烦,谁能想到,竟会和“北狄内应”这种词扯上关系……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先沉不住气的,竟是刑事堂主事张昭德。
第四日早,辛师处理完公务,发现这位平日里恨不得脚底生风的老主事,竟还磨蹭着没走。
“张主事,还有事?”
张昭德这三天可谓是度日如年。
前日突然接到命令,将姜密关入地牢,却无任何罪名文书。这大通城谁不知道姜公子是城主心尖上的人?他私下没少跟同僚感慨城主“金屋藏娇”,可这“娇”真藏到他的地盘上,还这般不明不白,他可就笑不出来了。
虽说城主下令关押,他也不敢真动刑——小两口闹别扭,他一个老头子哪敢掺和?本打算装聋作哑几天,等城主气消了自然来接人。可这姜公子竟是水米不进,再这么下去,万一出了事,他如何担待得起?
这三天他叹的气比过去三年都多。眼看第四天了,城主还没动静,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大人……姜公子他……已三日未曾进食……”他小心翼翼观察着辛师的脸色。
辛师目光如刀般刮过来。
张昭德头皮一麻,心道果然气还没消,连忙换了个说法,躬身道:“大人,按《大景刑律》,无明确罪状羁押平民,不可超过三日……您看,这已是第四日了……”
他试探着问道:“……下官的意思是,要不,您先将姜公子接回府中……”
“我若是不接呢?”辛师声音平淡。
张昭德腰弯得更低了:“……那便恳请大人明示姜公子所犯何罪,下官也好依律录入案卷,按章程办事……”
辛师冷哼一声,“叛国”二字便要脱口而出,却又在齿间蓦然刹住。
8. 亲人
这话,撂下容易,真要定下罪名,却没那么简单。
一来,除了已死的尹仪指证说辞,以及一块难以查证的玉佩,并无其他实证能够证明姜密是北狄内应,更遑论所谓京元之乱的背后主谋。
二来,她远离京师,本就是遵循父亲遗志,远离是非,图个清净,可若这“叛国”罪名扣下去,便再无转圜余地,她便必得一查到底,直到水落石出。
这背后的浑水有多深,她比谁都清楚。
辛师目光变幻,沉默半晌,道:“接回来罢。”
张昭德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应下,吩咐下去,不消片刻功夫狱卒便将人带出了刑事堂。
辛师没跟姜密坐一辆马车,只掀起帘子远远望了一眼。
那蒙尘的白衣在灰扑扑的人群里依旧清朗得扎眼,只是明显瘦了一大圈,被风一吹,宽大的衣袍空空荡荡。
“大人,”张昭德凑到马车窗外,“是让姜公子与大人一起……”
“直接送回府。”辛师打断他的话,忍了一下,忽的掀开帘子,皱眉道,“他不吃,你就这么由着他?”
张昭德被问得一懵,回过神,车帘已落下,马蹄哒哒远去,溅了他一身灰。
……
姜密回府后,抬眼望了一圈,并未看到那个想见的身影。虽早有预料,心下还是不免空落。
偏厅里,谢盼山提着药箱,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他半晌,末了叹口气:“过来坐吧……手伸出来我看看。”
姜密闻言,安静坐在杌子上,乖巧地伸出了手。
那雪白的绷带染了尘,又浸着血,若是以往,谢盼山必得气骂几句,今日却只是又叹了口气。
伤口三日未换药,边缘已开始发炎,需得切除溃烂的皮肉重新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谢盼山闭口不言,姜密也只是垂下眼睫,一声不吭。
谢盼山心底其实是不信的。什么北狄内应,什么京元之乱主谋?他行医二十五载,见过千人千面,不敢说洞察人心,但凡是郁于身心者,内凝于气,外显于色,故而善恶奸邪,总能从气色脉象上窥见几分。
姜密这小子,秉性纯良,心思纯粹得几乎透明,满心满眼除了辛师再装不下别的了,上哪儿去盘算那些个奸邪之辈的阴沉算计?
他收起针线药罐,思忖这其间许是有什么误会,毕竟那北狄人一面之词如何做得准?便低声开口:
“我知你过往记忆有所恢复,”不出所料,姜密还未收回的手一僵,“若你……真与此事无关,便向她解释清楚。”
“你与辛丫头四年朝夕相处,那北狄人不过一届外人,空口白牙罢了。你但凡开口,她未必不听。”
姜密却低下头,默不作声。
谢盼山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倒底想起了什么?”
姜密低声道:“我……并不能记全,那些记忆……皆是在梦中零碎闪现。”
记忆不全?谢盼山心下急转。
“我记得,一个没有光的地下室,”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油烛光影在他展开的臂间轻摇,谢盼山目光微凝——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竟有一圈不显眼的凹痕!
除非在骨骼还未长硬时就被长期镣铐,否则人骨如何留痕?
姜密眼睫颤栗,声音低哑迷蒙,“我……似乎自小便被锁在那里。”
竟与那北狄人所言对上了……谢盼山倒吸一口气。
“罢了,你还是别说了。”简直越描越黑。
但谢盼山仍觉哪里透着古怪,沉吟片刻后道:“以往给你调理身子的药里,为了让你安神入睡,调养生息,我加了月见草、柏子仁、合欢花、沉水香、茯神等药材。”
“但眼下……你若想要自证清白,便只能靠自己,靠这儿,”谢盼山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又低头在药箱子里一阵捣鼓,翻腾出一个简陋的药囊递给姜密,“把这个放枕边,里面加了梦华草,能让你夜间多梦。”
姜密“嗯”了声,接过药囊。
谢盼山神情复杂,终是一声长叹,似是无意留下一句:“膳房里留着……煲好的乌参鸡汤。”转身出去了。
……
他离府前又去后院见了一趟辛师。
辛师刚练完功,周身气血通畅,正惬意地由淡月揉捏着肩膀,见有人前来,下意识挥手,扬了扬手中酒杯权作招呼,待看清是谢盼山,动作瞬间僵住,手忙脚乱地想将酒杯藏到身后。
谢盼山:“?”
辛师悔得肠子都青了,眨眼功夫,谢盼山已经一边旋风般冲到跟前,一边怒骂:
“辛!!师!!你这死丫头又喝酒!!!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完蛋。
那壶只喝了一口的罗浮春,不出意料被谢盼山没收,塞进了他腰侧的木箱里。
辛师愁眉苦脸,咂摸着嘴里残留的酒香。
“怎么?还没喝够?”谢盼山冷笑。
辛师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谢盼山重重哼了一声,眉头拧得死紧:“你五年前落下的旧伤,虽已恢复大概,但底子还虚着,绝不能纵酒伤身!”
“就一口……真不喝了,不喝了。”辛师连连点头保证。
直到案上酒杯里被换为温和安神的姜枣茶,谢盼山脸色才由阴转晴,道出来意:
“那小子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辛师身形一顿。
她拿起茶杯,低头吹着茶汤热气,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她眼中的神色:“若他真是北狄内应,大景十万儿郎……他必血债血偿。”
谢盼山道:“是与不是,总得拿出证据……这趟浑水,辛丫头,你真要蹚?”
辛师没答。
谢盼山又开口:“五年前之事,皆已归尘土。当年将军所愿,是你后半生平安自保,而不是搭上性命,去求一个未必有结果的真相……”
辛师打断了他,脸上挂着罕见的冷笑,语气咄咄逼人:“之前教我警惕姜密的是你,现在又来替他开脱?”
“我并非为他开脱……”谢盼山看着忽然冷言冷语的辛师,心下黯然——
还是这样。
这五年来,她看起来没心没肺,在大通城主之位上混得风生水起、泰然自若,似乎已从当年阴影中走出来,可真若一提及五年前,辛师便立马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准炸毛。
就像现在。
谢盼山知道,辛师心底未必不知姜密背后恐另有内情,可当他稍一提及,她便登时竖起尖刺,句句护卫那已归黄土的十万英魂。
也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弥补些许她当年未竟之事的愧疚与遗憾。
夜寒露重,时起的风凉意逼人。二人僵持之际,淡月看着辛师身上单薄的衣裙,悄然退下,回房中去取保暖的大氅。
谢盼山眼底浮起不易察觉的疼惜,他没再为自己辩解,只道:
“也并非教你做事……阿辛,无论你做何决定,你只需记住——”
谢盼山站起身。淡月也正好回来,轻柔仔细地把大氅披在辛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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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毛绒触感细密温暖,驱散了几分夜的寒凉,耳边,谢盼山平淡的声音在摇晃的油烛光里荡开。
“你的身后,永远站着淡月,站着银朱,也站着我。”
辛师眼眶似忽被热气烫着了,微微发红,她别开脸:
“我又不值得你们这样……”
声音有些大,有些急,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声线里隐约的哽咽。
“我凭什么?我算什么?”
“五年前……父亲本可暂弃城暂退。”
“若非我一意孤行,在朝廷援兵抵达前,执意率三千骑兵先行,他又怎会为了接应我,死守漠城?”她语似飞刀,刀刀不知是在凌迟谁的血肉。
“若非我在铁门关弄丢了北狄行军图,又怎会一拖再拖,延误半月才寻得敌军主力?”
“若我能早半个月截断敌军粮草,十万大景儿郎,又何至于……葬身他乡!”
“我恨……我恨北狄狼子野心!我恨援军迟迟不至!我恨那个通敌叛国的内奸!可我自己呢?我就清白了吗?我也是罪人!我凭什么安然活到现在?凭什么得你们如此相护?我恨不得五年前就把自己……”辛师手上力道忽的失控,杯盏碎裂开,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片自她指缝间溢出,“千,刀,万,剐!”
一只温热的手却轻轻覆上了她沾满茶渍的手背。
淡月的手指比之常年习武的辛师,更为纤弱,此刻一相触,顷刻就被滚烫的茶水烫红了,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温柔而坚定地、一点点掰开辛师紧握的拳头,拂去那些细小的碎瓷,声音轻软却清晰:
“大人,可若没有您当年死战不退,大景千万百姓,早已沦为北狄铁蹄下的亡魂。”
“我相信,将军、还有那十万将士,他们所求与您并无不同。”淡月眼中映照着亭中晚灯,“护我河山,守我百姓,万死,不辞。当年是大人拼死守住这天下,您不是罪人,您是我大景的英雄。”
急促的呼吸渐止。
那手心的温度,顺着相贴的肌肤,顺着流淌的血液,一点点蔓延,温和细密地包裹住她颤动的心脏。寂静的春夜里,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如玉兰,如春草,似舒展再生。
却在此时,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
“大人!户部主簿柳大人、都尉崔大人求见!!”
辛师顿住,眼中些微失态顷刻褪去,恢复清明。她敛眉抬眸,在一旁二人眼里皆看到了不解与凝重。
已至亥时,宵禁时分,若非紧急要事,这二位绝无可能在此刻登门。
辛师霍然起身,裹紧大氅,大步流星地朝正门走去。
……
“嘎吱——”
朱漆大门从里打开。
门外,焦急踱步的柳文渊却如闻天籁,急急抬头,就连他身边那位身形高大魁梧的崔同也一瞬望来。
洞开的高门之下,乌发朱唇的女子披着黑色大氅,迈步而出,一边随手将披散的长发挽起,沉静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何事?”
二人这才似乎意识到深夜拜访不大妥当,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事态紧急,已顾不得许多。
他们匆忙躬身行礼,柳文渊语速极快地开口:
“深夜惊扰大人,下官罪该万死,容后定当登门谢罪!但眼下情况紧急,恳请大人即刻随下官移步——”
“去何处?”
柳文渊抬起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通城城门。大人,北狄承诺释放的战俘……已提前抵达!”
9.打狗
亥时刚过,大通城已陷入宵禁的沉寂。长街空荡,只余巡夜武侯整齐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忽的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速度极快,转瞬便冲到了眼前。
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小个子武侯瞪大了眼——谁这么大胆?不仅敢在宵禁出门,还敢在城内纵马车狂奔!简直是把城规当儿戏!
他热血上涌,下意识提起银枪,便要上前拦下这狂徒。
领队的武侯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同时低声喝令其余人迅速向道旁避让,清出更宽的通路。
马车如一阵风似地掠过,径直扬长而去。
“队、队正!为何不拦?”小个子又急又惑。
领队屏气凝神,直到马车远去,方指着车上的徽记,语重心长道:
“小子,记牢了。这大通城的规矩,管天管地,唯独管不了车里这位。”
“为……为何?”
“因为车内这位,便是定下大通城所有规矩的,城主——辛大人!”
小个子心下骇然,转头望去,马车已只剩一个模糊黑点了。他踮脚又望了两息,恍然之余,心下疑惑又起:
城主大人这深更半夜的,瞧着方向……竟像是要出城?
……
马车内,柳文渊用袖子不断拭着额角的汗,向辛师汇报当下情况。
“大人,祸不单行啊!城外义仓本就因北狄蝗灾来的流民挤得满满当当,州府批下来那点修缮款,满打满算也就三百两,刚够把流民安置妥当。可眼下北狄释放战俘竟不声不响就提前到了!朝廷的通行文书连个影子都没有,这、这可如何是好!”
辛师指尖轻叩窗棂。
两国合约刚成,算下日子北狄使团怕是刚回国都,怎会战俘今夜便已达边境?
除非……这些人早就被送到了边城附近。
但战俘交接乃国之大事,规程繁琐,查验复杂,往来文书没一两个月根本下不来。她早已上了加急奏折,可就算朝廷立刻批复,往返至少也需十日。
远水难救近火。
“眼下到了多少人?”辛师问。
崔同立刻递上一本名册,道:“回大人,这一批,三百零七人。”
“这一批?”辛师眼帘一掀。
崔同点头,解释道:“交割使说,后续还有两批战俘正在路上。可是大人,我们没有朝廷文书,如何核验这册上之名是真是假?”
无法核验,就不能放行。
不能放行,这几百号人就得全部堵在城门口,城外本就岌岌可危的安置局面,会雪上加霜。
怎么看,都是个死局。
“先去看看。”她需要亲眼确定情况。
马车不一会就停了。
今夜的大通城门守备森严,手持火把的官兵数量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竟一时将城门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辛师从马车上下来,被这光亮刺得眯了眯眼。
两侧官兵见到城主,瞬间噤声,齐刷刷躬身行礼。
而恰就在这忽然静下来的一瞬间,那紧闭的巍峨大门缝里,竟隐约传来了城外激烈的争执声。
崔同是武将,耳力敏锐,一瞬望了过去——城门外便是刚到的那群战俘,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尚在疑惑,身旁清冷的女声已开口下令:
“开门。”
开门?!
守门官兵面面相觑,迟疑了一瞬——之前便是顾虑门外战俘众多,若是贸然开门,如若有人硬闯,恐引起混乱……
“愣着做什么?”
辛师的声音冷了下来。官兵不敢再耽搁,合力抬起沉重的门闩,“嘎吱”一声,推开了城门。
……
大通城门外,果然有人见城门一开,就推搡着试图往里冲。
却见城门后灯火昭昭,乌泱泱一片擐甲执兵的官兵,皆静默伫立,刀剑出鞘半寸,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人群正中间,立着一名乌发黑氅的高挑女子,神色平静,却渊渟岳峙,周身散发着冷锐的气场。
几个试图往前挤的战俘被她目光一扫,莫名止住了脚步,更有人似乎认出了这位昔日战场上的年轻女将,连连后退。
辛师向前迈出一步。
她看似身形纤细,落脚时却令方圆三丈的地面微微一震,浮尘轻扬。
……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
众人目露惊骇,不由自主往齐刷刷向后退了一大步。
辛师再往前一步。
他们便又往后退一步。
……
无人再起趁机闯入城的心思,哪怕此刻城门大开着。
“我乃大通城主,辛师。”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里。
“诸位历尽磨难,重返故土,实乃我大景之幸。”辛师温凉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人——看上去北狄似乎并未刻意虐待俘虏,但也好不到哪去,这些战俘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唯有一双双眼里还有些许期盼的光。
她心底叹了一口气,语气平稳:“辛某也曾沙场征战,深知诸位归家心切,奈何——”
她话锋一转,面容沉静。
“国有国法。朝廷通行文书未至,辛某职责所在,今夜,无法放行。”
人群立时骚动起来。
张忠躲在人群后方,并未看到辛师方才走出来时的情形,只是被人群忽然挤得踉跄后退。
他并非士兵,只是三曲城里的一个卖酒的,三曲城破之后,他靠着酿酒的技艺在北狄军营苟活至今,根本不认识辛师。
听得这番话竟是出自一女子之口,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扒开人缝遥遥瞥去一眼——中央那女子年纪不大,一张脸倒是极美。
张忠心里的轻视便冒了头。他从未见过女子为官,下意识便觉得这女子该是靠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见得有真才实学,便壮着胆子,阴阳怪气扬声道:
“呵——!就为了一张破纸,便让我们这些为国流过血的人,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归!北狄尚给我等一处容身之地,没想到大人却要让我们在这荒郊野岭喝西北风!大人这般作为,比之北狄还不如!真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放肆!!简直胡搅蛮缠!一派……一派胡言!”柳文渊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旁武将崔同更是直接拔出腰间佩剑,就要冲上去拿下这个刁民刺头。
辛师却一抬手,止住了他。
“质疑辛某者,出列。”
场中忽的安静下来,无人动弹。
辛师眼底划过一丝冷笑:“怎么?只敢在背后嚼舌根,不敢与我当面对峙?”
张忠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料心想区区一个女人能拿他怎样?于是探出半个身子,乜着眼睛瞧向辛师:“是老子说的又如何?大人莫非恼羞成怒了?”他顿了顿,看她未发作,以为被自己镇住了,心中得意更甚,甚至试图指点辛师该如何行事:
“要我说啊……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变通!大人何不行个方便,先放我们这些大景英雄进城,寻个遮风挡雨的客栈安顿下来,再等朝廷文书来后查验,岂不两全其美?大家说是不是啊?”
他振臂一呼,以为会得到周围人的响应,毕竟他们一路跋涉过来,此刻谁不想有个安稳地、睡个暖和觉?
然而,四下竟无一人附和。战俘中不少人用一种奇怪的、看傻子似的眼神盯着他,甚至不约而同后退一步,令他一下孤立在人群之外。
张忠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女子。
“‘大景英雄’?”
辛师玩味地重复了两遍,墨黑的瞳孔看向他,好像在笑,眼神里却一点笑意也无。
张忠对上她的眼神,后背莫名生出寒意。他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试图把自己塞回人群里。
却在这时,一声嘹亮的怒骂自右边不远处猛地响起。
是安置流民的义仓位置。
“张忠?!好啊……你个天杀的王八蛋居然还没死!你怎么还有脸回来?!还‘大景英雄’?我呸!你个狗熊都不是!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只见一个头发枯黄、四十来岁的妇人,从义仓内疾步走出,灰扑扑的袖子麻利一挽,顺手抄起墙角一根三指粗的打狗棍,风风火火地冲过来。
那架势之猛,速度之快,趁着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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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兵愣神的功夫,已经冲到了人群前头。
辛师眉梢一扬,默不作声后退一步,贴心地让开空间。
张忠起初被骂得一头雾水,待那妇人冲到近前,定睛瞧清了那妇人容貌,脸色猛地一变:“你……你是…王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对……你怎么还活着?”
那王娘子冷笑:“怎么?就许你这种背主求荣的畜生苟活,不许老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她双手紧握打狗棍,兜头就朝张忠身上招呼去,“老娘不多活几年,还怎么找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怎么替我枉死的夫君报仇!”
张忠抱头鼠窜,却被一棍子抽在膝盖窝,“噗通”一声跌倒在地,连连告饶。王娘子却恍若未闻,只红了眼发了疯似的,棍棒一下接一下,往他身上猛砸下去。
每砸一下,便怒骂一声。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要不是我夫君看你快饿死街头,好心收留你来酒肆做个学徒,你怕是早就进野狗肚里了!”
“十年啊!!我们供你吃穿,教你手艺,养了你整整十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啧,原来是出农夫与蛇。
辛师又体贴地后退了两步,方便王娘子把打狗棍抡得虎虎生风,不时“好心”提醒两句:
“王娘子,下手注意分寸,我看他腰上一寸似有旧疾……”
打狗棍在空中一顿,随即精准地朝着地上人腰眼位置猛砸下去。
“诶,还有右边脚踝,好像也不太利索,当心别碰着了……”
打狗棍立刻转向,朝着足踝招呼。
……
一旁的柳文渊、崔同看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自家城主,却见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小把瓜子,正看得津津有味。
柳文渊咽了口唾沫,小步挪过去,厚着脸皮从辛师手里分走一半,也站在一旁,有样学样地嗑了起来。
崔同看着这俩看戏的上官,嘴角抽搐。
……
王娘子这些年颠沛流离,身子早已亏空,没打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力道也弱了下来。她实际才四十出头,一张枯黄的脸上却已饱经风霜、沟壑纵横,若说是六十也有人信。她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张忠,双眼通红,浑身发颤:
“当年……当年北狄打进来,三曲满城好儿郎歃血为誓,拼死守城,你、你做了什么?你竟然在他们出征前……在酒里下药!之后又杀我夫君,夺我酒方,投靠北狄……”王娘子字字泣血,声音嘶哑,却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心上。
辛师脸上的闲适一下子消失了——三曲城之战,她记得。那是五年前北狄撕开的第二道重要边防缺口,此后便长驱直入,一路南下,直逼京师。
三曲城由安虎军驻守,其主将孟溢之便是死在那场战斗里。
而在后来的军情奏报里,孟溢之却是死于冒进,以少敌多,被围困至死。
还未容辛师细想,只见那王娘子忽地丢了手中棍棒,似觉得仍不解恨,猛地抽出身旁一名官兵腰间的佩剑,朝着地上的张忠心口狠狠刺去!
这变故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见那雪亮的剑尖已直逼张忠面门,映照出他惊惶的双眼。
辛师动了。
崔同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辛师已出现在王娘子身侧,二指夹住剑锋,看似轻巧却令其不得再进分毫。
王娘子抬头,赤红的双眼盈满泪水,执拗地不肯松手。
辛师看向她,目光相接。
“王娘子,若此人确通敌叛国,我大景自当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辛师眼中并非全然冷静,那里亦有悲欢沉浮。王娘子忽觉眼前这人懂得她的恨,她的怨,她的苦。
她颤巍巍后退两步,长剑啷当一声脱手,人也跟着跌落在地,抱头掩面恸哭起来。
辛师弯腰拾起那根打狗棍,走到抖如筛糠、头都不敢抬的张忠跟前,棍尖勾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人从地上挑起来。
“不是要个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处吗?本城主,成全你。”
辛师看着满脸惊恐的张忠,平淡开口:
“来人,回刑事堂地牢。好、生、招、待。”
10.醒神
崔同用布条堵住张忠见求饶无望便破口大骂的嘴,示意士兵将人拖走。
辛师先将瘫坐在地的王娘子扶起,而后转向雅雀无声的众人。
“诸位也见到了,这便是辛某无法放行的缘由。”
“若无不验明正身,难免混进几条漏网之鱼。届时,辛某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大通城万千百姓交代?”
“今夜事出仓促,只能先辛苦诸位在此稍作歇息,”辛师回头招了招手。她身后的官兵让开一条通道,只见两个穿着灰白短打的汉子,吭哧吭哧抬出一口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众人伸长脖颈望去——
竟是满满一大锅浓稠的青菜瘦肉粥!
很快又有其他人鱼贯而入,抬来了两大筐白馍和数摞碗碟。
就在众人以为这已是天降惊喜时,又有人陆续抬出一个个蓝布包裹的、蓬松绵软的包袱,不一会就在城墙边摞成了一座小山。
辛师目光投向人群后方那一抹不起眼的紫色——裘轻舟朝她懒洋洋地笑了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摇着折扇,转身融入夜色。
她方出府便传信给了怜梦阁,不过她也没料到这家伙动作这么麻利,这会儿功夫便备好了这些应急之物。
只是他甫一转身,辛师便瞥见他那紫色的外袍后摆,竟有一角皱巴巴地掖在腰带里,露出底下白色中衣。
显然是出门太急,未来得及整理妥帖。
她无声弯了下唇。
回头……再给他那怜梦阁题块金匾吧。嗯,自己院子里埋着的那几壶老窖,也可分与他一半……
辛师抬眸重新看向战俘,示意众人排队领取:“虽然无法即刻放行各位入关,但辛某亦备了些许薄粥衾被,暂御春夜风寒。辛苦各位,在此将就一晚。”
众人本都已做好了风餐露宿的准备,毕竟他们这一路都是这般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全凭着一口气吊过来的——而此刻,在寒凉的夜风里,却忽然有了一锅热腾腾的肉粥,浓郁的米香与油脂气,争先恐后钻进了他们的鼻腔。那一双双脏兮兮的、满是茧子的手,小心翼翼拂过柔软的被子,一时竟有不少汉子红了眼眶,哽咽出声。
他们好像,终于回家了。
辛师不知想到什么,眼里也起了一层雾。
她叹了口气,望向更远处无边无际的模糊黑夜——那后两批战俘或许正在路上,不知数量几何,也不知何时会到。
“大人。”
一声清唤拉回她的思绪。
辛师转头,却见银朱跃马而下,向她快步而来。
她身居长史之职,并未住在城主府,听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来了。
“阿朱,你来得正好。”辛师眼睛一亮,将情况与她大致讲明,“下一批战俘不知何时抵达,我需与柳主簿他们尽快商议出对策。这里,就先交给你了。有任何情况,立刻报我。”
银朱利落应下:“大人放心,银朱明白。”
辛师颔首,银朱办事果决缜密,有她在此坐镇,她一百个放心。
……
明政堂内灯火通明。
檀香木案几上摊开放置着几卷名册。柳文渊仔细比照核算后,发现还需扩建一个至少容纳二百五十人的义仓才能安置城外战俘。
“大人,这事不好办啊……”柳文渊忧心忡忡,道,“这些战俘留滞不过一时,待朝廷文书一到,多半即刻遣散归乡,这些多余的义仓立时便成闲置。州府那帮老爷,怎会愿意批这笔注定打水漂的款项?”
他苦着脸补充:“况所需越急,耗费越高,这……”
柳文渊所言,辛师何尝不知?与州府打了五年交道,那帮人是个什么德行,她门清。临时安置战俘这笔费用在他们眼中,纯属浪费公帑,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况且安置好了,不过是边城分内之事,讨不得半分好处;
而若安置出了岔子,州府那边大可甩锅于她这个大通城主,参她一本“办事不力,有负圣恩”,自己安然事外……
横看竖看,州府都不可能痛快掏这笔钱。
辛师没再为难柳文渊,这事确实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她的指尖划过战俘名册,忽然想起什么:“负责押送这批人的北狄交割使呢?现在何处?”
“回大人,”崔同难得犹疑了一下,“交割使将名册交给我们后,就……就走了。”
“走了?”辛师没料到这个答案,将手中卷册重重拍在案上,“谁准他走的?”
崔同苦着脸,解释道:“没人准……下官的意思是,那交割使根本就没进大通城,只在城门口递了名册,便自行离开了。”
人没进大通地界,腿又长在别人身上,是去是来……自然不需获得批准。
辛师简直气笑了——这北狄办事,简直如同儿戏!先是不请自来,不声不响把几百号人往她城门口一扔;而后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丢下一个破名册就拍屁股走人?这是哪门子求和态度?这跟半夜窜到别家门口拉完屎,留张纸条说“自己收拾”有什么分别?
她拳头不自觉握紧又松开,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火气:“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大人。”
那就是离天亮上值不到一个时辰了……辛师想了想,下令:“去把其他人都给我叫起来。”
“是!”“是!大人!”
柳文渊、崔同异口同声,应得格外响亮。
辛师奇怪:“我是吩咐下人去,你们俩应什么?”
崔同嘿嘿一笑,搓着手:“大人,我俩也去,人多……力量大嘛!”
柳文渊赶紧附和:“正是!大人为咱大通城彻夜操劳,他们是怎么好意思高枕安眠的?!大人且稍坐,下官这就去把诸位同僚‘请’来,为您分忧!”
辛师看他俩一副“绝不能只有我们自己被吵醒”的义正言辞模样,心下好笑,摆摆手让他们去了。
两人脚下生风,那迫不及待冲出去的架势,活像生怕让同僚多睡一秒都是自己的失职。
……
不到三刻功夫,大通城各部官员都被从温暖的被窝里薅了起来,一个个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被“请”到了明政堂。
待听明白发生了何事,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清醒。
此事看似主要关乎户房与城防,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影响整个大通城的运转与民生。
“如何处置城外战俘……我想听听诸位的高见。”辛师端坐上首,淡淡开口。
这群人身居不同职位,利益考量各异,所以不消辛师多言,自己就先吵成了一锅粥。
文房主簿蔡方习抚着花白胡须,连连摇头:“依老夫之见,无朝廷明文,断不可放行!法度岂容儿戏?”
“蔡大人说得轻巧!若是不放行,便可由得他们在大通城外自生自灭么?还不是得靠官府统一管辖安置!”仓房主簿钱谦立刻从怀中掏出他那把玉质小算盘,拨得噼啪响,语似连珠炮。
“你可知今年因北边蝗灾牵连,我大通府库赤字多少?且不算那些个零散流民,光这三百余人,待朝廷公文下来,少说也得待个十天半月。人吃马嚼,你算算要多少银子?州府不批,钱从哪儿来?您老给垫上?”
蔡方习被噎得老脸通红:“你……荒谬!黄白之物,岂能凌驾于国法之上!”
钱谦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
蔡方习梗着脖子又道:“……大通城地处关口,富商云集,即使州府不批,难道就不能动员他们捐点银子?”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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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蔡大人此计甚妙!”钱谦面无表情鼓了两下掌,眼里却尽是讥讽,“那些商贾与城外之人非亲非故,凭什么自掏腰包?”
“哦——我懂了,”钱谦故作恍然大悟,“定是蔡大人文章锦绣,足以感天动地,让他们哭着喊着把银子塞您手里。那这募捐重任,非您莫属啊!除了您,谁还有这通天本事?”
辛师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这钱谦的嘴,还是这么毒。不过他所言也是实情,今夜全靠裘轻舟救急,而若是要长期安置,府库根本无力支撑。
“大人,”钱谦转向辛师,拱手道,“下官倒觉得,与其劳民伤财在城外扩建,不如征调城内几处相邻客栈。”
辛师挑眉,示意他继续。
“暂且放这批战俘入城,集中于客栈内统一看管,等候朝廷音信。这样一来,便可减去修建的人力物耗的大头支出,乃是最经济之法。”
“万万不可!”
崔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是城防都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治安问题:
“钱大人倒是会省钱!可没了名册核验,你又知放入城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通城城门不仅是木头石头,更是大通几万百姓身家性命的保障!钱大人此举,把我全城安危置于何地?”
他浓眉星目,一番话掷地有声,震得钱谦一时哑然。
他张了张嘴,“可是……”
柳文渊也适时开口,语重心长道:“钱大人,你的难处我懂。但放战俘入城,确实后患无穷,若像今晚这般,混进个把逃兵尚可处置,可若混入了北狄奸细……钱大人莫非忘了五年前的京元之乱是为何而起?届时,在场你我,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钱谦彻底噤声。
“诸位所言,我已明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头望去,年轻的城主自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来。
“府库告急是事实,但北狄此番举动蹊跷,断不可为了节省开支,作出引狼入室之举。“
“钱主簿,目前府库存银可够搭建一百间简棚?”
“回大人,不算人力雇用费用,单购材料……该是足够。”钱谦拨着算盘,飞速得出答案。
“那好,即刻购置。”辛师转向崔同,“崔都尉,抽调五十青壮士兵,即刻开工。不必讲究,能遮风避雨即可。”
“下官领命!”崔同抱拳应下。
“柳主簿、蔡文房,你二人尽力协办相关事宜,务必在入夜前,将这一百间棚户搭建起来。我已安排长史在城外统筹,暂按三人一间分配即可。”
“下官遵命!”“是,大人!”二人应下。
“甚好!”辛师满意点头,声音沉稳,“至于剩下所需的钱粮缺口,便交给我来解决。”
交给她解决?
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之际,辛师已径直掠过他们,向外走去,一边吩咐左右:
“备马。”
天光已熹微,小厮很快牵来了一匹神骏非凡、四蹄雪白的乌云驹。那马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辛师的脸颊。
这是她的不周。
不摧之志,周护山河。
这是辛彻送她的八岁生辰之礼。那时,不周还是一匹刚出生不久的小马,一晃眼便是十三年过去了……
柳文渊等人追出来,急急问道:“大人,您这是要去何处?”
辛师足尖轻点,利落翻身上马。
东面第一缕曦光恰破云而出,落在她英丽逼人的眉眼间。
辛师迎着淡金色的晨光,回首一笑。
那笑熠熠生辉,却又暗藏锋芒。
“我去会会州府的大人们,醒醒神。”
“顺便问问他们,什么叫做——唇亡齿寒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