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结海楼》 第1章 浮光 引子 (一) 我记得则津下山的那一年,东山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雪。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应该是永远不变的白袍,还有半块残玉。 他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又耐不住唠叨,我多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就不耐地掀掀眼皮,那表情简直不想跟我这个老朋友多说一句话。 我就应该多骂骂他。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那天的细节了,只知道雪花纷飞,一连几年,东山的雪都没融却。 他就那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许师父知道,我只是在他们某次的谈话里三三两两拼凑了一点 他说,他在找人。 师父说过,他本是红尘之外的人,却执意弥留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里。我还感慨过温香软玉果然是英雄冢,师父却摇头,不肯告诉我缘由。 从我弱冠寻到白发,银杏落了一地又一地,他却一直是那个模样,游离在时间之外,甚至让我有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直到他要走了的时候,我才发觉,时间实在过去太久太久,我都两鬓苍苍,快记不清事了。 那晚,我站在风雪暗处,目送了他很久。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后来,东山的雪融了,山下又热闹了起来。 人们都在说瑞雪兆丰年的吉利话。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夏末的夜晚踏雪而来,一脸散漫地向我讨要一壶天青醉。 —— 崇和七十四年雨林松篁 NO.1浮光 “九五,飞龙在天。”——《周易》 七月,雨转晴,苏州。 阳光将垂花门上的檀木鎏金熔成琥珀色,青石板上绿意葱荣,凌霄花开满枝桠,雨水顺着花瓣纹理汇于一股,微颤颤落入屋檐下的水缸中,荡开细碎的涟漪。涟漪里还能依稀辨得映在水中那刻着“不知春”的牌匾刻痕。飞檐斗拱间悬着六角铜铃随风摇晃,惊起檐角蹲兽背上休憩的燕雀,向更远处的黛青山峦飞去。 杨柳微垂,湿风拂面,石桥水坑映入绰绰人影,乌篷船靠岸小憩,船桨悠悠起伏,还能听见远处水声起落。偶尔听得几声琵琶音自水榭传来,惊散一池红鲤,搅碎水面倒悬的琼楼玉宇。 正是江南好风景。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人声,穿堂风窸窸窣窣掠过几扇雕花槅门,带着松针的涩意,掀开了竹帘一角。 还穿着熊猫睡衣的少年“啪”地合上那泛着黄的书册,顶着蓬松的头发一的脸难以置信,也顾不上自己是什么鬼形象,瞪着坐在茶案旁边的人,唾沫星子差点溅在茶杯里。 而他手里的本子破烂的似不堪重负一般,泛黄的内页摇摇欲坠,此时还被人随意丢在了茶案上,本就破旧的扉页也裂开了一道纹。 “怎么可能——”他提高了音量 他曾曾曾祖父估计都可以追溯到清朝以前,更别说之前的了,哪有什么手札能完好地保留到现在啊...... “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古老的.....”他在脑袋里努力搜刮着比较有文化的措辞来形容桌上那残破泛黄的手札,好显得自己反驳的比较有底气。 “有没有搞错啊——” “没有。” 烟气氤氲,袅袅蒸腾,回他话的人抬手沏茶,完全不理会少年人的抓狂,慢条斯理的说到。 “啊?” “这是真迹。” 少年脸色白了一瞬,有些手忙脚乱的把摊在桌上的手札重新放好,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便虚张声势地瞪着眼。 “少骗我,你又不是学考古的。” “而且要真是真的,那不是我俩都要进局子。” “……” “那不至于。” “顶多你进去。”他抬眼看着刚刚被欲盖弥彰拢上的裂痕,再看看少年,眼底的调侃尽显。 林砚:! 林砚无能狂怒。 突然递给他一个几百年前的手札告诉他这是真迹,而且还告诉他活在他祖宗那辈的人要住这里,这他妈还活着吗,这他妈是人还是鬼啊! “我不信!” “哦。” “我说我不信!” “知道了。” 那人点点头,满脸写着四个大字:爱信不信。 林砚:! 于是少年肉眼可见的软了下去。 “不是....真的啊....” “你不是不信?” 林砚:…… 他哑了声,许久才不情愿的吐出了一句 “那...我要...怎么称呼他...” “...祖宗?” .................. 林砚第一次对自己植物学系教授也就是他小舅林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事情要回到今天早上。 当他打着哈欠从昨夜通宵的快乐中走出房门时,发现他那不苟言笑的小舅在那捣鼓着什么东西,还有模有样地掐指算着,一脸走火入魔的疯狂样,嘴角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 林砚:害怕。 他一个激灵,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他舅见他出来了,便抬起头,佯装慈爱的向他招招手,温柔的的空前绝后。 对,空前,绝后。 “林砚,过来一下。” 林砚,过来一下....... 然后丢给他一个破烂的本子,他一头雾水的低头打开,又一头雾水的抬头。 看不懂。 然后就有了上面那疑似精神病发作后的对话。 “你去收拾一下房间,他今晚应该到了。” 什么要来? 什么晚上来! 林砚震惊地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可...家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多余的房间啊..” “好说。” “晚上和我睡,把房间给他。” “可我作息不规律啊....” “好问题,以后十一点必须睡觉。” “要是敢踢被子你就滚去打地铺。” 啊? 啊? ? 啊? ? ? “舅你知道的...我打小就是一个胆小怕事腼腆内向的小男孩....” “再废话滚去和他睡。” “欸!我突然觉得和舅睡挺好的!吃得饱穿的暖睡的香!” “......” 林柯无语。 “那它..现在在哪啊” “山上。” 什么上? 你说什么上! 你告诉我几百年还在的还是在山上的又是晚上来的是什么东西! 林砚咽了一口唾沫,腿有点打颤。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游戏里追着他跑的僵尸boss。 他觉得他舅现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发言,简直就是来催命的。 “那...他....多大?” 林柯难得地低声笑了笑,将茶盏搁置在桌案上,颇有种“这说来话长了”的神情开口道: “比我大。” 这不是废话。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它?” 林砚嘴上说着,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找个借口把林柯骗到医院去做个检查。 “他姓江。”林柯言简意赅。 “至于你想叫他什么....你随意。” “......” 神特么我随意.... 他舅难道是入了邪教么...... 好像新型邪教洗脑人质就是这么忽悠的.... “对了,等阵门好了,你和我一起去接他。” “ ?” 开什么玩笑啊喂,大晚上去深山老林里面接什么比我祖宗还老的东西... 还有阵门是什么玩意,他舅说话他现在怎么听不太懂呢.... “舅。”他苦着脸 “讲。” “它....到底是何方...鬼..神圣.....” “.....” “是会像小说里的那种长生不老的道士一样御剑飞行吗?” “还是会轻功水上漂?” “还是会隔山打牛?” “......” 林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面无表情的告诉他: “十二生肖里有。” 生肖? 不是人? 妖怪? 妖怪! 开什么玩笑! 不是说建国之后不准成精吗! “鼠?” 他舅被气笑了 “狗?” 他舅握紧拳头 “还是.....猪?” 他舅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摁在他的脑门上。 “猪你个脑袋。” “到时候别磕头。” 林砚揉着头,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都21世纪了,封建迷信怎么还这么盛行?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牛鬼神蛇,他可是接受过社会主义先进思想引领的新青年! 妖魔鬼怪,退!退!退! 想到这,他就更加坚信自己家小舅一定是被邪教头头洗脑这个想法。 还接他回家,跳大神呢。 正想着,茶几上青铜鼎中的烛火突然跳动了起来,搁置在一旁的杯盏也随之摇晃,林柯敛下表情,左手沾着水迹飞快的在茶案上画着什么,手腕上的佛珠随着手腕的摆动来回在腕上滚动,发出细碎的流光。同时,他的右手从口袋中拈出了三枚古铜钱,依稀可辨的得“崇安元宝”四字。他将钱币合于掌心,闭目凝神,呼吸渐与窗外竹涛同频。忽而腕骨一振,钱币凌空跃起,在檀木案上叮当作响。林柯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画出初爻的阳动之线,笔锋游走宣纸,六道阳爻渐次浮现。待画至第五爻时,檐角铜铃骤然作响,而那绘制的水迹也随着动作泛起幽光。他笔尖轻触第五爻的灼烫朱砂,竟有难得的停顿。 “是九五。” 林柯猛然抬头。 “什么九五?”林砚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是门,门开了。” “?” 什么东西? “现在和你解释不清楚,你先和我走。” 林柯站起身,顺起桌上的车钥匙,大步流星的拉着他往门口走 “走。” “???” 直到懵懵地像小鸡仔似的被拎上车,林砚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上了贼船甚至还主动系上了安全带。 “等等等等等......哎——” “我没说我要去——啊——” 他舅一踩油门,把他抗议的话塞回了风里。 “去哪——啊啊——” 风一股脑灌进车里,林砚面目狰狞,狼哭鬼嚎。 “不会把我丢在荒郊野岭喂孤魂野鬼吧——舅——今天是中元——节——啊啊啊” “晚上不能出门啊啊啊——” 林砚的舌头在风里被吹的打结。 “让你平时少看点恐怖小说,脑袋里废料一箩筐。” 回应他小舅数落的只有一长串嚎叫。 “舅——我唯一的舅——你慢点——”他抓着把手,紧紧贴着座椅,一脸惊恐。 这把车飙的都要飞上天的是他那不苟言笑的舅么! 假的吧! “来不及了。”他舅看了看表,皱着眉: “你安静点。” 林砚:这是赶着上坟还是投胎啊..... 关我啥事啊啊啊啊....... “到底去哪——”他视死如归地吼道 你死起码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林柯一个急转弯,啪的一声把人险些甩到窗上 “吉林抚松。” “哪座山——”林砚继续吼 林柯一个加速,再次冲进夜色里。 “不咸。” 什么——” “我说,”他舅顿了顿,再次加速。 “长白。” 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刺进苍茫的夜色里,他们身后,残阳垂暮,远山逶迤,目送着江山千里,渔火万顷。 车不断向前开着,红光交织,夜色愈发昏暗,乌云渐渐弥漫上空,一团团,嘈杂而汹涌,沉甸甸压低了天幕。光线四下出没,成群透明的光影朝圣似的涌向天边,在黑暗里有了些许轮廓,透着柔和的光晕飘散在风里,就像流浪在这世间的魂魄。 风声四下出没,擦出火光。 天地间仿佛一瞬回到了混沌之前。 林砚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像是倒流了一样冲上了头顶。 巨大的光线从天空垂直而下,刺眼的白光夺取了所有视线,笼罩了前方的一切。 “来了。”他听见林柯轻声说道: “门开了。” 世界一刹那像魔方那样扭转了起来,风车转动着光圈,扭转时间,他听见远方传来巨兽低吼和骨骼交错的咔嚓声,好像什么东西从云层之后活了过来一样。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交织翻飞,突然变成了燃烧殆尽的星火,发出生命碰撞中的怒吼,在光线蔓延的空间里来回拉扯,像是失真的唱片被一点点修复,黑白的故事被晕染上色彩,世界开始变幻莫测。 他被声音窗外这光怪陆离的场景哽在了喉里。 那两个字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打开了异世界的大门。 车子穿过了光线,消失在了路灯的尽头。 在他们身后,公路空空当当,云翻浪涌,世界全然被黑暗吞没。 林砚紧紧拉着安全带,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 天光一秒一秒地暗下去,又慢慢重新亮起来,直到地平线升起一轮红日,照亮了荒原上的土丘。大漠干燥的风击打在车窗外,枯黄的原野蔓延天边,□□枯的河床从中间割裂,像极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它们在日渐消瘦的时光里被人浓墨重彩的勾勒出莽莽峥嵘的刀锋,又慢慢淡了下去。远处传来悠悠战鼓声,喊杀声震耳欲聋,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将从远处抵达,尘土裹挟着热浪铺盖了整个地平线,又在眨眼间幻化成飞扬的战旗,逆着风,猎猎作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 “这是浮光门。”林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林砚呆坐着,望着远处变化莫测的狼烟篝火,看着他们在身后逐渐褪色,然后消散。 “你刚看到的,是别人的记忆。” 夜色不再像之前那般浓烈,也没有随时间的长短而改变。天梯延伸,贯穿云朵,光道四通八达,在天空穿行,就像是不同时空里跳动的脉搏与心跳。 “这里,有很多记忆。” “那它....在这里面吗?” “不在。” “那我们要怎么找到它?” “不用找。” “这个门,本来就是他的。” 天边隐约传来铮音,穿过层层积雨云。 而他们的车如同蜻蜓点水般倏忽而过,与风交杂翻滚,一起飞向暮霭沉沉的天色里。 “你现在信了。” “我.....”林砚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门...到底是什么....这....存在么...” “这是门的世界。”林柯顿了顿,看向他 “简单来说,是一些被遗忘的历史。” “你也可以当作是不存在的历史。” “不过你若是相信这些,就存在。” “那若是不信呢?” “正常情况来说,会消失。” 就像那干枯的河床里,逆流而上的亡灵奋不顾身的游弋,却像那搁浅的游鱼,只剩白骨被泥沙一层层覆盖,烂成一个永远无法发声的秘密,在时间长河里永寂。 “但是,有个''人''不太想忘记这些。” “所以就有了浮光门。” 路逐渐宽敞了起来,车速也放缓,就在说话的时间里,他们四周的风景逐渐明朗了起来,隐约还能看见天边彩色的云翳。而那远山轮廓也被暮色晕成生宣上的宿墨,浸透了云层下缘。 峰峦挑破昏黄,归鸟蘸取岫云。 他有些不确定,是否已经从那浮光门里出来了。 出发时是残阳落日,夜色朦胧,可现在却是太阳西下,只近黄昏。 他们像停滞在时间长河里一样,分不清虚实。 “舅,它为什么要留下这个门?” “因为,他在找人。” “谁?” “一个,他自己都忘了的人。” 第2章 长白 雪雾升腾成曼荼罗坛城时,有人看见故人的发梢沾染皑皑白雪,同那经幡残布同时飘动在那神山之上。 ——2010年夏.林砚 城郊背景逐渐退成远方的窄线,头顶的天色亮了起来,一切归于平静。 路上逐渐有了别的车,喇叭声在高架桥上汇聚成海浪,新闻联播的声音从店铺里传来,隐约听的见市井小贩的叫卖,烟火气息包裹着整个城市。 他看见了城市之后蜿蜒的绿色,他看见了云海的尽头—— 是长白山。 “这....怎么会...这么快...” 从苏州到长白,光坐飞机都要很久,而此时他脚下的大地正在无声地告诉自己,那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真的到了目的地。 经纬分明,交错编织,井然有序。 是他熟悉的世间。 他心里大震,胸腔里的心脏和呼吸共鸣,震耳欲聋。 “因为在浮光门,只要想着坐标名,你就能到达任何地方。”林柯歪头朝他看去。 “因为记忆,就是锚。” 车继续向前开,穿过高耸的楼宇,朝着人潮的尽头开去。 傍晚的森林,墨绿与云雾交织蔓延,光线被渐渐蚕食。风慢慢掠过雾气,又仿佛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 树木笔直地向上刺穿天空,飞鸟缓慢地在林间穿行,又突然间倏忽而过,划出浅影,飞出森林的边缘,飞向皑皑白雪的山巅。 这是不一样的长白山。 没有游人与车队,没有喧哗,没有车鸣,只有绵绵无尽的绿意,像是承包了天地间的全部孤寂。 雾气裹挟着光与影的色泽,在斑驳的林荫下跳动闪烁,像是未苏醒的神明在有规律的呼吸。 车穿破迷雾,继续向上。 树木渐渐稀疏,长相迥异,千奇百怪,再往上,就是稀稀落落的灌木,混杂在乱石堆里,偶尔还能看到零星的几朵白花,而灌木之上,就是皑皑雪山和裸露的岩层。 快到山顶,林砚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呃.....那个.....它住哪啊?” “住?”他舅明显被这个字逗乐了,笑了笑 “他不住在这。” “他只是在这睡了一觉。” “哪?” “天池。” 哪? 哪! 你告诉我在哪?!!! 天...池?那地方能睡觉?! “先说好,不准大喊大叫。”林柯略微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林砚心想:我穿过浮光门都没叫好吗,正常人早就吓得六亲不认了,像我这种已经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大喊大叫?呵,笑话。 于是他挺直了腰板,一脸自豪。 林柯:? 算了。 他又瞥了一眼那腰杆挺得直直的家伙。 估计到时候也说不出话。 十分钟后,当林砚哆哆嗦嗦下了车,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扇了好几个螺旋巴掌时,他就后悔了。 山上气温很低,四周弥漫的全是雾气,冷的他直打颤,还要不断安慰自己:没事,起码不是来上坟的对吧,不亏不亏嘶....他应该多穿点来的....... “这七月的山上...怎么这么冷啊....” “舅...你不冷吗...” 林柯不理他,只是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雪山。 开始下雪了。 雪花仿佛刹那间从天而降,漂浮在广袤的天池上。 林砚这才注意到了这座神山的全貌。 不知什么时候,暮色渐渐变亮,仿佛时间倒流了一般,太阳撕扯开了天边的囚笼,一点一点爬上山巅。有人在念着古老的梵文,慢慢让雪花飘落在山岗云海,像是在告别,又像是重逢。 山的那边还是重重楼宇的烟火尘世,往下还能依稀看见云烟外的树林。仿佛像是与世间割裂开了一样。 千山叠掩,合辙勾连,他们于异世界的群山间,风雪大作。 叹息声,落雪声,风声,絮状地纠缠,在这冰封的雪色里,格外突兀。 他看着眼前这怪异的景象,没由地心间一颤,仿佛被一种神秘的未知力量俯视着,透过天灵盖,轻轻敲了敲他的灵魂,让他险些跌坐在地上。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明明是站在高处,俯视着冰封千里的这个世界,却仿佛卑微渺小到了极点。 他舅站着,一言不发,盯着天边那一抹光亮,缓缓伸出了手。 他手腕上,是串佛珠。 不知是光线还是别的什么混淆了视觉,在这天地之间,那珠串仿佛隐约散发着光。 林砚思绪翻飞 他突然记起了那手札上记载的东西:夏日,踏雪,白袍,故人... 那故人,故人又在天池的何处呢? 林砚四下茫然,愣愣地看着雪花纷飞。 “站在这别动。” 一直没说话的林柯突然出声了,放下了手,看了他一眼。 “等我回来。” 不知为何,林砚感觉,这一眼不像是在看他,倒是像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林砚疑惑,刚要开口,就被他小舅接下来的动作吓得叫起来 “哎————”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等等等等—— 他小舅,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纵身跳下了天池。 这落差起码有几百米啊啊啊啊啊! 自杀不带这么别致的吧! 舅啊———————— 咱们还没买意外保险—— 关键天池没化啊啊啊啊啊..... 他急的差点也跟着跳下去,手忙脚乱扑过去想抓住林柯,奈何雾气太重,底下白茫茫一片,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落地声。 没事吧! 没事吧? 没事.....吧? 他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却也不知所措。 怎么办啊啊啊啊!! 突然,他听见天空里传来一阵长啸,空灵地让人头皮发麻。 他猛然抬头: 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的巨大云涡,同浮光门出现的那般毫无厘头,纯白色的云柱从天空垂直而下,倾泻出万顷云浪。 天裂开了一道口子,神明张开了封存千年的眼睛。 云浪与雾气纠缠,慢慢下沉,逐渐与雪花融为一体。 天地相连,水天一色。 天池像一个庞大的身躯,生硬地转动着冰封多年的肢体,冰块与冰块相互碰撞挤压,骨头与骨头摩擦出声响,轰隆隆,似天边的惊雷一样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恐惧,出于一个人的本能,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抖,满是突然起来的寒噤。 他突然意识到,即将面对的未知物,真的是带着抹杀一切侥幸和自大的威压,超出于自然界定与时间之外的神明。 轰鸣此起彼伏,回环往复。 不知过了过久,世间又陷入了沉静。 就像是白色的恐惧一样沉甸甸悬浮在上空,雪已经停了,恍惚间一切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万籁俱寂。 雾气渐渐散去,天柱被光线贯穿,分崩离析。 他看着天边,那明黄色的阳光像笔直的剑道那样刺穿云层,跃出云海,清晰的千真万确。 落下去的太阳,再次升起了。 他听见了搅动的水声,似乎有什么从天池里慢慢浮出,隐约能听见冰块浮动的碰撞,还有其他的声音。 他连忙回头,看着脚底的天池。 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终于在雾气深处看见了林柯的身影。 他的小舅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背对着他,目视前方,像是在等着雾气里的什么东西一样。 时间,一点,一点,一点....过去…… 林砚按捺不住性子,朝他舅大喊: “舅,你————” 他有很多话想朝林柯说, 他也不是忘记要说什么话而突然停顿。 实际上他已经傻了。 灰蒙蒙的雾气里,渐渐显出了来者的巨大身躯。 阳光漏过雾气,喷洒在黑色的鳞片上,闪着鳞鳞的光。 他曾在古建筑上,书本里,传说中所耳熟能详的模样,此刻隔着雾气与那几近千米的落差,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这冰天雪地里。 他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他舅没骗他。 是在十二生肖里, 可以游离于时间之外, 可以活上十万八千年, 不是什么牛鬼神蛇, 也不是什么仙人, 那是一条龙。 遮天蔽日,见首不见尾的黑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长白 第3章 归客 一切安静极了,静的都能听见谁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雾霭如褪去的潮汐,显露出盘踞天池的龙躯。那些流淌着洪荒气息的鳞甲并非纯黑,更像是将破碎的银河熔炼成墨玉,每片鳞隙都渗出极光般的幽蓝,与那龙身四周泛起金光的梵文在风雪里交叠。 林砚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响。 龙脊上浮动的梵文并非镌刻而成,分明是流动的经文锁链,在触及寒水时绽开金红莲花。而那龙似乎毫不在意这些枷锁一般,只是垂下了头,看着林柯。 和书里刻画的凶猛空洞不同,他是安静而神秘的。 也许是雪化开了记忆,再加上刚刚苏醒,他只是低头,低头俯瞰着众生。 龙首垂落的姿态像雪山倾覆,犄角纹路间凝结着时间琥珀,鬃毛拂过处腾起细小的冰晶虹桥。最令人窒息的是那双眼——银灰瞳膜上浮着长白山亘古不化的雪色,瞳孔深处却沉淀着天池最暗处的蓝,恍若把整片星空碾碎成齑粉撒进深海。当龙须扫过冰面时,沉睡的火山岩突然开出地衣花。那些缠绕在龙爪间的封印符文疯狂明灭,却被他漫不经心地抖落成星屑。 像是天神从沉睡中苏醒,敛去了威压与庄严,不动声色地降临人间。 林砚依然处于极度震惊里。 他舅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冲着龙道: “醒了。” 黑龙俯视着他,似乎在仔细辨认什么,终于,黑龙点点头。 “喏,那里有个小子和我一起来的。”林柯用下巴指了指林砚所在的方位,黑龙抬眸 冰天雪地里,多了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形筛糠。 林砚:救命!!!!!!! “他有点......震惊...”林柯摸摸鼻子。 黑龙低头,瞅了瞅林柯,似乎有些不满,身子又整个没进水里。 “欸,你干嘛,欸——”林柯哭笑不得 水面冒出了一长串气泡。 “祖宗,你不会还没睡饱吧——” 水面又冒出了一长串气泡,外加一个浪花。 “合着您老还有起床气啊——” “喂——” 水面没有反应。 “江舸——” 水面恢复风平浪静。 “江舸——” 黑龙不理。 “江——则——津——” 水面终有了一点动静,龙鳞重新划开水面,龙角也立起来,威风凛凛地俯视这个没大没小的混蛋。 一人一龙对峙了好一会,等到林砚已经都快成雪人了,那龙才慢悠悠地抬头,倏地腾跃而上。 云浪翻滚,水面波涛汹涌,那些死死缠在身上的枷锁应声而断,重重砸向水面,碎成千万段荧光,旋即被浪吞噬。 他舅依旧稳稳地站在风浪的外头,看着天空。 林砚从来都不大相信这些玄乎的东西,直到今天,当他几乎头仰的快断了才堪堪看清云层之上的身影时,十几年的信念和价值观似乎一瞬间崩塌并不断重组。那云雾中沉默的庞然大物明明可以绝对的威压感让万物匍匐,可这一刻他居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从脚底升起,除了本能的畏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激动感,让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这是龙。 他们所信仰的龙。 雪倾泻而下,洋洋洒洒,东摇西晃。 龙脊处的梵文不断闪烁,在天地间忽明忽灭,最后演变为带着金辉的闪电,划破寰宇的空寂,砸向地面。 光线重合,太阳光爬上山巅,照亮风雪交织的混沌世界,他终于听见一声龙吟,穿过云层,激起千堆雪。 林砚最后看见的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白色依旧铺天盖地。 雪崩吗…… 他脑袋有点昏昏沉沉,想说话,但喉咙像卡着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陆.....砚观?” 思绪混沌之际,他好像听见了有声音在唤他。 是在叫我吗.....可是.....我..... 我姓林啊...... “陆.....” 是我舅吗? 他迷迷糊糊地耷拉着头想着。 雪地里响起细碎的声响,有人踩着雪花,走向昏昏沉沉的他。 谁? 林砚抬头,努力睁开眼睛,却忽而愣住了。 一双手伸向了他。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修长笔直,骨节分明,手腕的勒痕在冰天雪地里格外突兀,而本人却丝毫不在意似的,手指微微蜷着,向上摊开面向他,像是一件艺术品一样。 一看就不是他舅的手。 但他还是愣愣地把手伸了过去,结果还没碰到一星半点就被旁边的人一把抓住拎了起来,让他一个踉跄险些再次跌在地上。 这动作一看就是他舅。 还好还好,他舅没死。 林砚傻乎乎地点点头,咧开嘴朝那个方向笑了起来 “舅这是——“ 他再次卡壳。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直到林柯实在不耐烦地往他屁股踹了一脚 “出息!” 林砚彻底傻了。 这人是—— 卧槽! 卧槽卧槽! 林柯无语地瞥了一眼罪魁祸首,那人此时收了手,懒洋洋的看着地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啧。 林柯不爽。 而林砚还沉浸在面前的视觉冲击上。 雾气自那人的肩胛骨处游蛇般蜿蜒漫开,玄色衣料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恍若有人执狼毫蘸着千年寒潭水,在生宣上勾勒苍龙逆鳞。湿漉漉的水痕滑过鼻梁旋即被风雪啃噬成苍青雾霭。他垂眼的弧度像一柄将出未出的剑。睫毛结着霜花织就的网,却网不住瞳孔里泄露的灰烬——那抹灰色正在蚕食方圆十丈的光线,枯枝上的积雪突然簌簌蒸腾,化作无数挣扎的透明手臂伸向虚空,又在触及他衣角时碎成磷火。 林砚仿佛听见自己颅骨内冰层开裂的脆响。 幻影于光晕里踉跄消弭,那人垂着眼,静静的站在风雪中。 似轻蔑,又似慈悲。 而在林砚的恍惚里,他慢慢的,抬起了眼睛。 那人抬眼的动作被风雪拉得极慢,恍若冰川纪在虹膜上推移。灰色瞳仁深处浮起两簇幽蓝的冰焰,焰心却囚着赤金流纹,恰似神佛垂目时从莲座跌落的业火。雪片悬停在他眼睫三寸处,突然显出狰狞本相——哪里是什么白雪,分明是密密麻麻的篆体"封"字。这些封印符咒扑向灰瞳的瞬间,竟被他呼出的白雾蚀出空洞,碎符落地时开出血色冰花,花蕊里蜷缩着龙角的幻影。 只是一眼,林砚却仿佛灵魂被金钟罩狠狠撞了一记,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恐惧蔓延全身像毒藤般绞紧心脏,却在濒临窒息时被某种更古老的威压抚平,仿佛有龙尾轻轻扫过识海,将战栗碾作飘散的星尘。 风雪忽然有了重量。 就那一眼,林砚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抬头看那人的眼睛。 但那人已经重新垂下了眼,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嘴角微微上扬,于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柔和与锐利相斥,化开了先前的威压。像收鞘的古剑浸在陈年梅酒里,连阴影都染上微醺的弧度。繁复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在手腕处堆叠,多余的垂在两侧,被阴影切割出不同的色泽,此刻显出血脉般的纹路来。像是古籍里记载的那些神秘的仙人一样,却少了仙气飘飘的虚无,多了几分沉敛的压迫,但又因为垂着眸,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懒洋洋的,看什么都是漫不经心,于是这种压迫感散去了不少,倒是显得慵懒的很。 “别傻了,人接到了,回去了。”他舅摁了摁他的头 “回魂了啊” 什么 接到了? 你不要告诉我刚才的黑龙被你吃了! ——等等 不会..... .....吧 这........这........ 不会是......... 林砚的大脑总算不再当机了,磕磕绊绊思前想后总算明白眼前这人是谁了。 林砚:救命,气没顺上来..... 这他妈......... 这他妈....... 他差点又给跪下了。 他舅无语,提溜起这腿软的家伙的领子,稳住了林砚滑下去的身形。 “你能不能出息一点。” .......... 这他妈怎么出息!!!!! 你出息!!!! 林砚在心里咆哮 这是祖宗啊啊啊啊!!!! 我没磕头那都是大不敬啊啊啊啊啊!!!! “他,见过我。”突然,那人掀了掀眼皮,看着林柯,一字一句的开口 “?” 什么? “林——松——篁。”他一字一句地看着林柯说 不是....谁谁谁....... “不是。” 林柯扣住了林砚的手,低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他不是。“ 林砚猛地抬头 “林松篁已经死了。”林柯平静地看着他 “他叫林砚。” “林...砚...”那人微微低头,缓缓发出几个音节,似乎不置可否。 “江舸,你睡了很久。” “......多久” “久到林松篁都已经在轮回里跑了十几趟了。” “他现在在那头估计是个房地产老板了都” 江舸沉默,微微抬头,看着他。 “房...地产?” “......” 他们就这样奇怪的对峙了起来,似乎在沉默里刀光剑影,却又不分伯仲。 直到林砚实在腿软的站不住脚了,江舸这才瞥了一眼他,转头往山下走去,那种剑拔弩张的危险感才慢慢消散。 “总之——”林柯站在原地,捻了捻手腕上的珠子,朝那人说到: “欢迎回来。” “江舸。” 那人的背影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外袍松松垮垮从肩上滑下,露出玄色的里衣,在白皑皑的天地间就像干枯的血液般格外刺眼。 但他只是抬起手,将滑下的外袍轻轻拉过肩膀,略长的碎发盖住了大半张脸。 “不是江舸。” 他的声音还是没有任何起伏 光线掠过雪峰,伸向云端,他略微偏头,不偏不倚与光相遇,瞳孔在光的浸润下像是琉璃般透着暖调。 “是江则津。” NO.4云烟 等林砚哆哆嗦嗦地跟在他们后面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山顶,他低着头,努力从这些离奇纷杂的角色和事情发展里捋清主次,但脑袋就是和浆糊似的一团糟。 就比如说眼前这人....不对..这..到底是叫江舸还是江则津。 还有他们交谈中提到的林松篁...... 是谁? 不紧不慢地走在他前面的林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淡淡的开口: “他姓江,名舸,字则津。” “你叫他江则津就可以了。” “.....” ...这是我能直呼的大名吗....... 这是祖宗啊.... 祖宗啊! 谁能直呼自己祖宗的名讳的!! 他不要活了还是想死了! 他舅明显理解错了他此刻沉默,又说到: “你是不是很好奇,是谁给他起的名字?” “.....” 舅你看我像是好奇的样子吗! 要命的是走在前面的江则津微微愣了愣,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砚:....好不好奇我不知道,我只想死... “走、不走。”江则津叹口气 “饿、死了。”他似乎才想起人类的语言,说话带着尾音。 林砚一个机灵,条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背,刷刷刷地往前迈步子 “走走走走走我走......” “......” 于是他们三个就以这诡异的气氛前前后后地从山路走去车子停放的地方。林柯则不疾不徐走在最后,中间夹着一个同手同脚的家伙,江则津反而成了走在最前头的,诡异是诡异了一点,但是总有种莫名的和谐。 林砚突然觉得这山路走的格外漫长,他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似的永远走不到尽头。 前头是一尊大佛,后头是他舅,也是一尊大佛,让他一个小罗嗦进退两难,走快了怕踩着前面,走慢了怕后头他舅嫌,总之一个头两个大,磨磨蹭蹭纠纠纠结的反而拖慢了全队的速度。 好不容易在拐角看见了他舅的那辆炫酷的黑色跑车,他居然瞧那跑车也瞧出了眉清目秀劫后余生的味道来。 “你干嘛这么悲壮?”林柯瞧着他的脸色,哭笑不得 “确实.....也许.....一开始是有点难以接受。”他舅努力斟酌用词,来安慰他那受到极大冲击的侄子。 “你以后会习惯的。” 什么叫 以后会习惯? 敢不敢说清楚!! 我上一秒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啊! 林砚艰难的扭过头去,咬牙切齿地问 “这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吗?” 谁会相信今天的所见所闻,若不是亲眼所见黑龙腾跃的天昏地暗、排山倒海,谁他妈都不会相信那神话中才有的庞然大物居然活生生的存在于世间,这要是换个心理承受力不好的保不齐这会已经被吓的痴痴傻傻疯疯癫癫了! “那是什么问题?” 林柯慢条斯理的反问 这的确问住了林砚。 他愣愣的看着一脸平静的林柯,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舅舅....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反而... 他看了看不远处已经走向那辆车的江则津,咽了咽口水。 他记得昏迷前的那一瞬,他在风雪席卷视野的前一刻看见林柯纹丝不动的站在风暴中心,白色的衬衫被风吹的鼓了起来,旋即被风雪撕碎,又不断破碎重建成另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过那实在太模糊了,又是一瞬,快到天旋地转,连记忆都像是碎成了雪花,只有零星的轮廓残留。 越是深究,越是叵测。 他舅.....到底是什么人? 林柯见他不说话,也没着急催他往前走,只是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揉了揉少年的头 “你以后会知道的。” 林砚木木的点点头,转了回去。 无论林柯是谁,都是他舅舅,都是陪他长大的人。 但他.....的确很难把走在前面的江则津和那庞然大物联系起来,他们就像是两个割裂的存在,唯一对的上的也就是对方的气质和眼睛。 他文化有限,实在形容不出在白雪皑皑的天色里瞥见江则津的那一瞬的震撼。 那是一种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气质。 只是这人看起来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是兴致缺缺。不知道是睡了太久没缓过神来还是什么,乍一看倒也像是一个普通人.....如果忽略那张脸的话。 “他又不会吃了你。” 林砚腹诽:吃不吃不知道,但是你当着祖宗的面问这个真的好么! 到最后林砚还是死活不肯和江则津一起坐后头。 开什么玩笑,我还想多活几年。 不过林柯倒也没强迫他,只是颇为无奈的摇摇头,揉了揉林砚的头发,就放任他死皮赖脸的坐在副驾驶了。 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向山下开去。 车子里静及了,虽然速度不断加快,但和来时候鸡飞狗跳的狂飙截然不同,平缓的让林砚都感觉仿佛没有启动一样,纯音乐慢慢溢出窗户,平静的就像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 江则津抬手,扣了扣玻璃,林柯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就放下了窗子,黑白的世界陡然有了色彩。他被那乍然生动的雪山反射光线刺的有一瞬的茫然,抬手挡了挡,望着长白那皑皑雪山,轻轻的眨了眨眼。 巨大的光线垂直而下,分割晨昏。 黑暗里,有人突然睁开了金色的眸子。 “江……舸?” 有车疾驰而去,扬起松涛万顷。 像是颂歌,又像是怒号。 积云慢慢笼罩森林,树木笔直的刺向天空,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碑沉默的矗立着,抬头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完全看不见树冠。他们像是被天地困在翻飞变迁的囚笼之中,沉闷而压抑的一直向前开,一直开不到尽头。 飞鸟从树干间穿过,穿过这座深海一样的丛林。 时间似乎在这里融化成了粘稠的流质,混杂着灰尘,低低的悬浮在树梢,缓慢而干涸的流动,最后变成了很厚很厚的积雨云。 他们被遗忘在这个地方,遗忘在空间的死角,遗忘在风卷怒号的历史里,沉默着,承受了千年的希望的覆盖。 巨大的铁链缠绕在树干上,看不到头,另一边深深扎在土里,留下斑斑锈迹。 那些在昏暗空气里,缓慢的,缓慢的如同深海浮游倏忽而过的飞鸟,他们从车的上方滑翔过去,在空气里拉动出一条有一条白色模糊的光线,翅膀浅浅划过那些流质,激起细微的涟漪。像纷飞的雪花般,洋洋洒洒,东摇西晃。光线交错,幻化交织在头顶,逐渐变成隆隆的雷鸣。 车继续向前开,气温不断降低,风和利刃一样刮在车上,森林的一切逐渐被风吹成残像,翻滚成铺天盖地的碎片,交杂着那些光影和雷鸣被重新抛在阴影里。 林砚已经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下彻底麻木了,只是象征意义的裹紧了不多的衣服,哆哆嗦嗦的望着窗外。 承载了太多故事的积雨云轰然坠地,雨水在雷声轰鸣之间倾泻而下。 公路不断倾斜,像是一节残缺的抛物线,由平缓逐渐起伏陡峭,最后褪变成桥。 他们飞驰上桥,在雨雾里的岌岌可危的浮桥。 林砚这下傻了,恐高的他根本不敢往下看。 那是千米的落差,落差之下,百川奔腾,大浪淘沙。 雨刮器都快刮出残影,车子有些颠簸,像极了在一个又一个滔天巨浪里面苟延残喘的扁舟。 “舅....舅....怎么这么会有这么大的浪....”林砚哆哆嗦嗦的说 偏偏另外两个人和没事人一样,他舅一脸平静的看着前方一边开口: “这门是他的。” “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是他的记忆世界。” 他,当然指的是坐在后面的祖宗。 他舅的意思是,得问江则津怎么回事。 林砚:........ 你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一直坐在后面看着窗外没有出声的林柯淡淡的看了一眼前方 “我、不知道。” “江舸。” 林柯突然说话了 “有人曾经和我说过,水是有记忆的,那些记忆哪怕流传了千年的光阴都会被河流记住。” 但江则津继续看着窗外,恍若未闻。 “你不记得了吗?” 林砚被这话吓得是大气不敢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江则津看着窗外的滔天巨浪,表情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记不得了。” 他的声音飘渺的像是从茫茫水面漫上来的雾气,听不出任何语气的变化,就好像记不得过去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事。 “你不记得你怎么被困在这里了?” 林柯神色古怪。 “百川逆流,浮尸百万,天公震怒,降灾于秦,而你,就是一切的起因。” “我?” 江舸突然勾起了嘴角,似乎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那又、怎么样。” 百川逆流,浮尸百万,天公震怒,千夫所指,那又怎样。 “他们还不是、要仰望我。” 林柯沉默。 良久,居然也低声的笑了起来,笑得林砚头皮发麻 “不错。” 林柯揉揉太阳穴,瞥了一眼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林砚,收了笑容。 “好的很。” 林砚:害怕 车划破雨雾,冲下浮桥,像冲破所有桎梏的利剑,破开云浪,重见天光。 云烟辞故迎新去,恰逢晨光照九州。 (这孩子刚睡醒,还不太会说话,属于是旧时代遗老不是结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归客 第4章 云烟 等林砚哆哆嗦嗦地跟在他们后面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山顶,他低着头,努力从这些离奇纷杂的角色和事情发展里捋清主次,但脑袋就是和浆糊似的一团糟。 就比如说眼前这人....不对..这..到底是叫江舸还是江则津。 还有他们交谈中提到的林松篁...... 是谁? 不紧不慢地走在他前面的林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淡淡的开口: “他姓江,名舸,字则津。” “你叫他江则津就可以了。” “.....” ...这是我能直呼的大名吗....... 这是祖宗啊.... 祖宗啊! 谁能直呼自己祖宗的名讳的!! 他不要活了还是想死了! 他舅明显理解错了他此刻沉默,又说到: “你是不是很好奇,是谁给他起的名字?” “.....” 舅你看我像是好奇的样子吗! 要命的是走在前面的江则津微微愣了愣,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砚:....好不好奇我不知道,我只想死... “走、不走。”江则津叹口气 “饿、死了。”他似乎才学会人类的语言,说话带着尾音。 林砚一个机灵,条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背,刷刷刷地往前迈步子 “走走走走走我走......” “......” 于是他们三个就以这诡异的气氛前前后后地从山路走去车子停放的地方。林柯则不疾不徐走在最后,中间夹着一个同手同脚的家伙,江则津反而成了走在最前头的,诡异是诡异了一点,但是总有种莫名的和谐。 林砚突然觉得这山路走的格外漫长,他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似的永远走不到尽头。 前头是一尊大佛,后头是他舅,也是一尊大佛,让他一个小罗嗦进退两难,走快了怕踩着前面,走慢了怕后头他舅嫌,总之一个头两个大,磨磨蹭蹭纠纠纠结的反而拖慢了全队的速度。 好不容易在拐角看见了他舅的那辆炫酷的黑色跑车,他居然瞧那跑车也瞧出了眉清目秀劫后余生的味道来。 “你干嘛这么悲壮?”林柯瞧着他的脸色,哭笑不得 “确实.....也许.....一开始是有点难以接受。”他舅努力斟酌用词,来安慰他那受到极大冲击的侄子。 “你以后会习惯的。” 什么叫 以后会习惯? 敢不敢说清楚!! 我上一秒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啊! 林砚艰难的扭过头去,咬牙切齿地问 “这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吗?” 谁会相信今天的所见所闻,若不是亲眼所见黑龙腾跃的天昏地暗、排山倒海,谁他妈都不会相信那神话中才有的庞然大物居然活生生的存在于世间,这要是换个心理承受力不好的保不齐这会已经被吓的痴痴傻傻疯疯癫癫了! “那是什么问题?” 林柯慢条斯理的反问 这的确问住了林砚。 他愣愣的看着一脸平静的林柯,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舅舅....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反而... 他看了看不远处已经走向那辆车的江则津,咽了咽口水。 他记得昏迷前的那一瞬,他在风雪席卷视野的前一刻看见林柯纹丝不动的站在风暴中心,白色的衬衫被风吹的鼓了起来,旋即被风雪撕碎,又不断破碎重建成另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过那实在太模糊了,又是一瞬,快到天旋地转,连记忆都像是碎成了雪花,只有零星的轮廓残留。 越是深究,越是叵测。 他舅舅.....到底是什么人? 林柯见他不说话,也没着急催他往前走,只是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揉了揉少年的头 “你以后会知道的。” 林砚木木的点点头,转了回去。 无论林柯是谁,都是他舅舅,都是陪他长大的人。 但他.....的确很难把走在前面的江则津和那庞然大物联系起来,他们就像是两个割裂的存在,唯一对的上的也就是对方的气质和眼睛。 他文化有限,实在形容不出在白雪皑皑的天色里瞥见江则津的那一瞬的震撼。 那是一种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气质。 只是这人看起来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是兴致缺缺。不知道是睡了太久没缓过神来还是什么,乍一看倒也像是一个普通人.....如果忽略那张脸的话。 “他又不会吃了你。” 林砚腹诽:吃不吃不知道,但是你当着祖宗的面问这个真的好么! 到最后林砚还是死活不肯和江则津一起坐后头。 开什么玩笑,我还想多活几年。 不过林柯倒也没强迫他,只是颇为无奈的摇摇头,揉了揉林砚的头发,就放任他死皮赖脸的坐在副驾驶了。 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向山下开去。 车子里静及了,虽然速度不断加快,但和来时候鸡飞狗跳的狂飙截然不同,平缓的让林砚都感觉仿佛没有启动一样,纯音乐慢慢溢出窗户,平静的就像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 江则津抬手,扣了扣玻璃,林柯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就放下了窗子,黑白的世界陡然有了色彩。他被那乍然生动的雪山反射光线刺的有一瞬的茫然,抬手挡了挡,望着长白的皑皑雪山,轻轻的眨了眨眼。 巨大的光线垂直而下,分割晨昏。 黑暗里,有人突然睁开了金色的眸子。 “江……舸?” 有车疾驰而去,扬起松涛万顷。 像是颂歌,又像是怒号。 积云慢慢笼罩森林,树木笔直的刺向天空,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碑沉默的矗立着,抬头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完全看不见树冠。他们像是被天地困在翻飞变迁的囚笼之中,沉闷而压抑的一直向前开,一直开不到尽头。 飞鸟从树干间穿过,穿过这座深海一样的丛林。 时间似乎在这里融化成了粘稠的流质,混杂着灰尘,低低的悬浮在树梢,缓慢而干涸的流动,最后变成了很厚很厚的积雨云。 他们被遗忘在这个地方,遗忘在空间的死角,遗忘在风卷怒号的历史里,沉默着,承受了千年的希望的覆盖。 巨大的铁链缠绕在树干上,看不到头,另一边深深扎在土里,留下斑斑锈迹。 那些在昏暗空气里,缓慢的,缓慢的如同深海浮游倏忽而过的飞鸟,他们从车的上方滑翔过去,在空气里拉动出一条有一条白色模糊的光线,翅膀浅浅划过那些流质,激起细微的涟漪。像纷飞的雪花般,洋洋洒洒,东摇西晃。光线交错,幻化交织在头顶,逐渐变成隆隆的雷鸣。 车继续向前开,气温不断降低,风和利刃一样刮在车上,森林的一切逐渐被风吹成残像,翻滚成铺天盖地的碎片,交杂着那些光影和雷鸣被重新抛在阴影里。 他们像极目睹了一场冗长的葬礼。 林砚已经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下彻底麻木了,只是象征意义的裹紧了不多的衣服,哆哆嗦嗦的望着窗外。 承载了太多故事的积雨云轰然坠地,雨水在雷声轰鸣之间倾泻而下。 公路不断倾斜,像是一节残缺的抛物线,由平缓逐渐起伏陡峭,最后褪变成桥。 他们飞驰上桥,在雨雾里的岌岌可危的浮桥。 林砚这下傻了,恐高的他根本不敢往下看。 那是千米的落差,落差之下,百川奔腾,大浪淘沙。 雨刮器都快刮出残影,车子有些颠簸,像极了在一个又一个滔天巨浪里面苟延残喘的扁舟。 “舅....舅....怎么这么会有这么大的浪....”林砚哆哆嗦嗦的说 偏偏另外两个人和没事人一样,他舅一脸平静的看着前方一边开口: “这门是他的。” “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是他的记忆世界。” 他,当然指的是坐在后面的祖宗。 他舅的意思是,得问江则津怎么回事。 林砚:........ 你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一直坐在后面看着窗外没有出声的林柯淡淡的看了一眼前方 “我、不知道。” “江舸。” 林柯突然说话了 “有人曾经和我说过,水是有记忆的,那些记忆哪怕流传了千年的光阴都会被河流记住。” “只要重新喝下曾经的河水。” 但江则津继续看着窗外,恍若未闻。 “百川逆流,浮尸百万,天公震怒。江舸,这是你自己的记忆。” “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 林砚被这话吓得是大气不敢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 江则津看着窗外的滔天巨浪,表情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对,你自己的。” 他突然勾起了嘴角,似乎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那又、怎么样。” 百川逆流,浮尸百万,天公震怒,千夫所指,那又怎样。 “他们还不是、要仰望我。” 林柯沉默。 良久,居然也低声的笑了起来,笑得林砚头皮发麻 “不错。” 林柯揉揉太阳穴,瞥了一眼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林砚,收了笑容。 “好的很。” 林砚:害怕 车划破雨雾,冲下浮桥,像冲破所有桎梏的利剑,破开云浪,重见天光。 云烟辞故迎新去,恰逢晨光照九州。 林柯:晦气,这家伙睡个觉都能睡失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云烟 第5章 故人 松篁山的景色远近闻名,云泽寺建于松篁山的山腰处。山中湿气又大,终日云雾缭绕,山间有一处巨大的瀑布,传言瀑布往下落的时候会听见百鬼嚎哭,常人一般不敢靠近,古时这一片人烟稀少,只是在山下稀稀拉拉住着几户人家。 但这又确实是一座神山。 山上有一苍天古木,遮天蔽日,独木成林。 传闻曾经一位开国大将归隐至此,后羽化登仙,就是在那古木旁。世人便用他的名字给这座山命名。 天籁起长松,中宵若笙篁。 而那古木千年不朽,似乎是有了神性,古时传的神乎其神,某朝的公主便在古木生长的地方建了一座寺庙,取名云泽。 但比起这些传说,更吸引人的还是这大片大片的白玉兰。 今年云泽寺的玉兰花开的晚了很久,但却开的格外灿烂。方丈告诉她,西北角靠近白马堂的那块是玉兰花开的最美的地方,遥遥望去,都已经能看见那溢出红墙之外的枝桠。 她来的有些急切,穿过层层游廊,向那红墙走去,墙外的世界,人影绰绰,摩肩接踵。 她有些茫然,仿佛被这热闹的景象晃了神,脚步有些不稳。她并不喜欢挤进人流里,奈何这花今年开的太过于灿烂,吸引了远近各地的香客人驻足观赏,而这又是她前往白马堂的必经之路。 她犹豫了一瞬,没入了人潮。 说来也奇怪,这偌大的寺庙里不知怎地突兀的有栋很高的建筑,连同白马堂一起在西北角。说它是古时的钟楼也不是,虽然的确挂着很大的铜钟,但历史考究却无从对这栋楼有清晰的定义,只能推断是很古老的建筑,但为何千年不倒,似乎是一个谜。 可能是云泽寺布局精巧,再加上这处还尚未对外开放,几乎无人问津,经久失修的楼阁与寺庙的色泽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沧桑的独特魅力。与那勾心斗角的宫阙相斥,与那漫漶不识的历史相依,时间在这处化作了压满枝芽的白花。 她停在花与墙之外 门内,白色热烈地铺天盖地,映衬在朱墙瓦砾上。远处的喧闹似潮水一样褪去,她呆呆地抬头,望见湛蓝的天色,飞鸟掠过留下的残影,美的不那么真切。 她眨眨眼,轻手轻脚地迈进白马堂 古寺的钟声突然响起,带着一种雄浑的颤音,悠扬而神秘。 怎么会有钟声? 她抬头,眼花了似的再度眨了眨。 玉兰树的深处 有人也正好望向她。 江则津似乎没有料到会有人来,略微掀了掀眼皮,淡淡的向那边看去。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瞬,她全身一震,像是被电了似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眼前这个人穿着白色的T恤,年纪应该二十出头的样子,很高,头发有些凌乱,像是顶着冲天的起床气,胡乱抓的发型。长身玉立,白衣黑发,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装束,在他身上却仿佛散发着柔光。碎发撒在额前,光影漏过树梢,隐约有光泽流动,带着眷念,勾勒出他的眉眼。 他的眼睛有种带着棱角的温润感,微微上扬,却又不显锐利。瞳孔比一般人颜色要淡,光线透过虹膜,呈现淡淡的浅灰色,仿佛星落成海,却又冷淡及了,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是素未相识,但却又像是久别重逢。 他,是谁? 那明明是一张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脸,但就是那双眼睛,还有那种散漫却锐利的气质,明明互相矛盾,却又毫无违和的气质。 令她目眩神迷。 飞鸟掠过时落下的风吹起了花香,和着悠扬的钟声,混杂在时间的间隙里,令她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而他的主人早已移开了视线。 他就那样站着,却让周念有一种莫名的恍惚,即使隔着几米的距离,却也像不真实的影像一样。不知为何,她仿佛一瞬间看见了永无止尽的公路,雾气弥漫的高铁站以及无数个呼之欲出的拐角和桥头的茫茫水雾,又好像看见了皑皑雪山,有人白袍微扬,飘飘逸逸,却又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她怔怔地伸出手,想抓住一些什么,但除了指尖漏过的风,什么都没有。 江舸微微挑眉,他不理解这个人类为什么突然抬起了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伸向他,但很快又惊醒了似的收回了手,脸微微涨红,像是因为刚才失态而莫名的行为懊恼。 他微微圔眼,看了看女孩身后。 那是泼天的大雾,混沌的缠绕,看不清楚,像一个偌大的牢笼,但仔细看那些雾气又好像被什么隔开了一样,只是虚裹着她,像是一个抽象的拥抱。 他的心微微一动,再定睛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古怪的很。 她的魂魄是残缺的,几近透明。 但是女孩却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被养的极好,几乎与常人无异。 魂魄残缺居然能活到这么大,几乎不可能,但女孩不仅活蹦乱跳,而且丝毫没有受到人间鬼气邪祟的纠缠,像是被什么保护着隔离了那些要人命的东西。 江舸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依稀闻到了一些味道。 只是这味道很淡,再加上对于味道的记忆也是很久之前的,他一时间很难形容出来这怪异的感官感受。 那种,遥远而陌生的熟悉感。 而猛地清醒过来的她懊恼的揉了揉太阳穴,对于刚才自己突然的伸手尴尬的简直无地自容。 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真是该死。 一定是又犯病了,好像把药落在酒店里了。 她慌乱中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在心里疯狂输出了好一会,然后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扭头往外走。 而江舸看着她的表情突然变化莫测起来甚至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冷酷的扭头走出去的全过程,一脸的疑惑。 但没疑惑多久,他的耳朵微微一动,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几乎一瞬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来人。 “跟着我?” 林柯:...... 要不是怕你刚醒什么都记不得谁管你。 “跑这里来干什么。” 江舸懒得看他,继续看着偌大的庭院里灿烂的白玉兰,要多散漫多散漫。 “不知道。” “......”林柯对于这个答案似乎习以为常,只是他眼皮不知怎的跳个不停,没由来的不安。 “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实在忍不住了,揉揉太阳穴,问道 “嗯。” “......” 多说一个字会死是吧 江舸余光瞥见林柯满脸黑线,思索了半响,在林柯以为他不说话的时候突然开口 “我 ,江则津。” “你,林柯。” 末了,他看着林柯的眼睛慢慢的说 “还是说,林松篁。” “......”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说过,林松篁已经死了,很早之前就死了。” “可是,你没死。” “我不是他。” 江舸便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林柯:...... “那你自己为什么,非得强调自己是江则津,不让别人叫你江舸?” “好听。” 林柯此时的表情丰富及了,简直是五彩斑斓的黑。 “你的记性,可真是好的很!” “我该,记住吗?” “.......” 林柯:(聊天截止,我去找根棍子打死这个傻子) 林柯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把情绪憋了回去。 “说个事。” “?” “你那皮相太招摇了,收一收。” 江舸闻言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不然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 “......桃花。” 江舸略微疑惑,但旋即懂了林柯话里的意思,言简意赅的说 “换了。” 林柯:...... 你这他妈换了和没换有什么区别。 “不行。”林柯义正言辞的对他说 “你把你那灰色眼睛换成正常的。” “......” “矮一点。” “瘦一点。” “.......” “最好变成十五六岁的普通少年。” “......” “你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知道什么是普通人吗?” “.......” “就是要把你丢人群里也看不出来的效果。” 江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果然在林柯眼里看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江舸:啧 林柯:快点 他不大乐意的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外形完全变了。眼睛变成了普通的棕色,身量也矮了一截,极好的骨相隐藏在普通的皮相下,肤色也深了些许,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只有他认为的普通。 身形清瘦,短发干净利落,那本来普通的五官在混合着少年气和本有的棱角感的锐化下莫名锋利了起来。好似冬日里的阳光,慵懒淡漠,漫不经心。 林柯“......” 这家伙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算了。 随他。 江舸见他默不作声,权当他满意了,扫了一眼庭院,抬脚往外走。 阳光晃晃悠悠随树枝来回摆动,白色花瓣缓慢的掉落在少年的发梢,像一支不成文的诗。 他抬手轻拂,偶然间抬眸,看见了自己投射在玻璃上的模样,不知怎的就突然顿住了,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略微的变化 林柯不解的看着突然不动的江舸,看他突然皱起的眉毛,眼皮突突的又跳了起来。 他从江舸罕见的表情里读出了浓浓的疑惑和茫然 还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敌意? 江舸怎么对自己的脸会有敌意? 半响,他听见江舸开口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 “这张脸。 “这脸怎么了?” “我见过。” 林柯满脸问号 “这不是你自己变的?” “我自己变的?” 江舸依旧皱着眉,似乎在确定什么,盯着那个并不是很清楚的身影。 “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那玻璃上的虚影也是一言不发,茫然而疑惑。 那是他自己。 可那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一种荒谬而诡诞的念头一闪而过 “我......” “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林柯站在他的身侧,看他迷茫的看着那个身影,迷茫而执拗。一时间有些恍惚。 “没有。”林柯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走了出去。 “你说过的” “那些,本就不该记得。” 只是这些话说的实在太轻,轻的就像一阵叹息,瞬间湮没在风里。 古寺的钟声再度悠扬的响起,雄浑悠远,福泽绵长。 江舸微微抬头 眨了眨眼 一片白色的花瓣刚好落下。 第6章 虚妄 等周念回到酒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大半夜的时候,突然开始下起了暴雨。 七月的天气,怎么还是这般的变化无常。 雨摔在鳞鳞的灰瓦上,不成章法的来回跳跃,夹杂着飓风的呜嚎沿着瓦槽从屋檐上倾泻,轰鸣,粉身碎骨。 端如挽天河,千斛罄一泻。 她温了一杯牛奶坐在床头,怔怔的出神。 她觉得此刻那屋外那株芭蕉肯定被这雨砸的晕头转向,那砸在叶子上的声音嘈的实在让人睡不着。 门口的灯光在雨幕里忽明忽暗,淡淡的橘色在水汽里被无限放大,就像渲染过的旧日电影,让一切感官都随时间麻痹,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风满秋山,雨落染寒。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混沌,直到消息提示音响起才拉回了她飘忽的思绪。她低头,有些惊讶的发觉自己已经发呆了好一会了,于是揉揉眼睛,俯身拉开床头柜,从药瓶里倒出两三粒药丸,和牛奶一起喝下。 最近的睡眠变的更差了,接连好几天失眠,眼底的青灰都有些明显,没办法只能吃点安眠药助眠。 手机弹窗的消息无一不是来自学校,有老师也有同学,她点开聊天框,发现宋时然也给她发了消息: 北边的鱼(宋时然):念念,你好点了吗? 她揉揉眉心,低头打字:不太好。 北边的鱼(宋时然):医生怎么说? 周念叹了口气,继续打道:没怎么说,一切正常,他说是我学习压力大,精神紧绷导致的,给我开了点药 北边的鱼(宋时然):啊?什么东西?你都这样了他居然说只是压力大? 北边的鱼(宋时然):不是,你上次在学校都晕倒了,这症状他说是压力大? 周念:其实也没太大问题,就当出来散散心吧,明天就打算回来上课了。 北边的鱼(宋时然):啊,这么赶吗?(惊讶) 周念:嗯。 北边的鱼(宋时然):好吧,你们那边在下雨吗?淮水已经有两个星期没下雨了(大哭) 周念:我才走了多久 北边的鱼:所以你快回来吧,你回来就下雨了(大哭) 周念:封建迷信(指指点点) 北边的鱼:我没有!我明明有理有据的!(据理力争) 周念:不听不信不理(合十) 北边的鱼:你就狡辩吧,就你那体质,都能被研究院的拉去做实验分析(撇嘴) 周念:....... 北边的鱼(宋时然):欸话说回来你要不去看个神婆?感觉像是被什么缠上了(目移) 周念: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讲究科学好吗这位同学(指指点点) 北边的鱼(宋时然):你身上就没一点科学能解释的了的东西。(吐舌头) 周念:……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熄灭了屏幕,让自己重新隐在昏暗不明的黑暗里。 困意一点点从指尖涌起,如同窗外的漫漫雾气,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在轰鸣的雨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雨滂沱,光阴回溯,她在黑暗中不知所踪。 风车开始呼啦啦的转动,她隐约听见车流的声响,和雨水溅落在地上的声音,渗进皮肤,带着些许凉意。喇叭声此起彼伏,扰的她皱起了眉头 我是没关窗吗? 怎么这么吵。 她慢慢睁开眼睛,然后愣住了。 她站在车流的中心。 车辆飞快的从她身体里穿透过去,喇叭声此起彼伏,混杂在雨水中,她望着来往的车辆,慢慢感觉到了雨水的凉意,瑟缩了一下,低头摊开手掌,雨滴落在掌心,身体从透明慢慢凝聚成实体。 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梦里 大雨滂沱的淋湿了整座城市,水汽将整个世界困在鸿蒙之中。桥上的车飞驰而过,却都是黑白的色调,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路的尽头,然后又出现在高架桥的另一边。路灯倒映在桥上的积水里,被风吹皱了涟漪,她的视线逐渐被雨水模糊,下意识抬手遮雨却只是杯水车薪。 几分钟后她确定了,这里没有人可以看见她。或者说,没有人。那些来往的车辆都是空的,只有雨声和喇叭声混杂,驾驶位上的方向盘转动着,怪异而荒诞的驱动车辆前进,就像得到什么指令一样重复的出现又重复的消失 ,形成一个永无止境的闭环。 正当她冷静分析这个梦形成的因素时,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车,它的雨刮器在雨雾里来回摆动,在车流里格外明显。 车里有人。 她抹了一把脸,眯着眼睛仔细的辨认车窗里的影子,却被那车灯晃的刺眼,下意识的低头挡住光线,车子缓慢的从她的身边驶过,桥边的路灯映在黑色的车窗上,再缓缓移向车窗里,打在了那人的侧脸上。 车内的人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靠着座椅的身体松弛而笔挺的隐在夜色里,他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眉心微蹙,侧脸在光影变换里好看极了,就像是高台之上的神像一般遥远而冷寂,只留给她一道生人勿进的身影。 是他? 昨天在玉兰树下碰见的那个人。 我怎么会,梦见他? 她站在雨中,他靠在车里,一个狼狈不堪,一个纤尘不染。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视线翻飞变换,高架桥开始层层掉落。她望着驶向远处的车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脚底下的地面开始陷落,她就像要被清除的故障一样闪烁不停,飘下的雨慢慢蒸发,水汽消散弥漫,最终消失不见。 再次睁眼,发现是个久违的艳阳天。 空气中充满了香樟树的气息,马路上人来人往,她提着刚从超市买的东西,抬头就能看见她们家对面那高耸的像古堡一样的建筑。 她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此时的穿着——小熊睡衣和拖鞋 周念:........这什么造型...... 她回到了她来淮水之前的家。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只能提着塑料袋里面的零食,走上回家必经的长长的坡。 阳光亮的晃眼,香樟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鳞鳞的光芒,柏油路翻滚热浪,一切都被白光笼罩着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明媚的晴天。 坡上没有其他人,她有些费力的穿着拖鞋慢慢爬到坡顶。 这梦到底想让她干嘛? 她在着一冷一热的瞬时变化里有些烦躁,抬手摸了把额头上的汗,抬头就看见金色的阳光闪闪—— 闪是闪不了了,金灿灿的也不是什么阳光。 她几乎呆滞的看着对面那栋高楼古堡上盘旋的金色长条怪物。 那是什么东西? 龙吗? 这么这嘴长的这么像河马... 看了好半会,她终于吐出了一句话:“......好丑。” 高楼上盘旋的金色长条:???(瞪大了眼睛) 她受不了那金灿灿晃眼的亮光,低头走进了房子里。 好困,想睡觉。 家里的电好像停了,但梦是没什么逻辑可言的,她只能把手上的袋子随手一丢,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外的阳台窗户被打开了,书房的百叶窗也拉了上去,白色纱窗随风起伏。 她不受控制的走向阳台,伸手把窗户拉拢,将纱窗固定好,抬头发现刚刚看见的金色长条怪物消失了,天色也好像暗了下去,隐约有了乌云。 她看着窗外随风摇晃的衣服叹了一口气,重新推开玻璃,准备在暴雨来临之前将衣物全都收下来整理好 为什么在梦里还要做家务...... 她一边腹诽,一边飞快的收着。天暗的更明显了,黑压压的乌云挤走了残留的光晕,树木摇晃,飞沙走石,一时间像极了现实里苏州的那场大雨。 她有些茫然,但手上的动作没停,而就当她伸手去够最后那件白色长裙时,她突然瞥见自家楼上的云层里有东西在慢慢盘旋,巨大的身影从天上缓缓下降,黑色的鳞片切割云雾,像极了恐怖电影里史前巨兽带来的压迫感。 浑身的血液逆流,她猛地关上窗户,刚想转身回屋,可身体像被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的站在窗前,即使她努力的想挪动步子。 就这样,她对上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占据了窗户的所有空隙的眼睛。 浅灰色,竖瞳,一看就知道是野兽的眼睛。 只是那眼睛此时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却没有那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它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沉默的看着她,就好像它曾经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她一样。 恐惧像潮水一样褪去,悲伤却难以抑制的涌起,她手指微微蜷缩,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它缓缓的,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诉说。 暴雨里传来了一声悲鸣,沉重而绵长。 黑色的庞然大物向后退了退,似乎想让这狭小的窗户能够让她看清楚它的样子。 她仔细在风雨之外仔细辨认,却只能看见它有一处明显的伤口。 它是龙。 一条断了龙角的黑龙。 她走上前去想再仔细辨认些什么,却一时间天旋地转,只听见雷声滚滚,那龙在长啸里腾跃而上,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她猛然睁开双眼,慢慢坐起来,依靠在床头,半阖下眉眼,额角都是细细密密的汗。四周弥漫着一片漆黑,屋外大雨倾盆,房间里的空调机箱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一时间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醒了还是又到了另一个梦里。 桌上的手机屏亮了起来,突然亮起来的光线让她有些晕眩,抬手去遮眼,发现手背沾上了水渍。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愣住了。 我这是.....哭了? 桌上的手机屏传来了新的消息提醒,时间是在2:45 北边的鱼(宋时然):我靠周念,淮水下暴雨了!好大的雨!直接给我砸醒了! 北边的鱼(宋时然):我靠对面山上的塔被雷劈了(惊恐) 北边的鱼(宋时然):我靠停电了(大惊失色) 而她此时手机屏上的时间,刚刚变成2:46。 第7章 不期 宋时然说,淮水的那场大雨下了很久,天空好像破了一个大口子,报复性地挥洒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 而苏州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她收拾妥当,便退了房间,拖着行李看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色,低头打字: “估计下午到。” 那边许久都没有回复,估计宋时然此时自己都忙的应接不暇,于是她把手机调至静音,抬头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高三的第二次模考。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高强度的训练过试卷了,高三的忙碌和焦灼在这荒诞诡异的病症前都显得格外亲切。学校破天荒给她放了一个星期的假,即使她的基础再好,一周的放空已经让她脑袋里的知识慢慢的溶解,剩下的就是过度放松之后的恐慌,还有越放空越不容忽视的晕眩感。 她知道,她应该解决掉这个问题。 她闭上眼睛。 午后,苏州又下起小了雨。 枝繁叶茂的树冠发出簌簌的晃动,风雨交织的天色难辨明暗,楼顶的玻璃在雨里闪着光辉,在阴云密布光线昏暗景色里格外突兀。 “你让我教他学习?” “我教他?” “学习?” “我是一个纯学渣啊!100%的纯学渣!” 林砚此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瞪圆了眼睛 “……” “那你说怎么办。”林柯无奈 “得有个人教他学习去适应人类生活。” “舅你可是大学教授!你教他不是更好!” 林柯揉揉太阳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我这几天要出差。” “不是吧——”林柯哀嚎,手脚并用地爬到沙发的角落,企图像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舅的身上,好让林柯回心转意。 “林柯——你好狠的心——” 哀嚎声顺着旋转楼梯蔓延,最终传到了楼上的昏暗里。 黑暗中,江则津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微缩,灰色还未褪去,还带着野兽被侵略地盘的危险攻击性。 从长白山醒来之后他的睡眠就变的极浅,再加上神识受损,他本就需要休息,在这样的情况下,起床气就格外严重,而另一边的林砚还在浑然不觉的继续嚎叫 “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和他呆在一个屋子里!我会疯的!” “我管不住他啊!!” “那祖宗一不开心一口把我吃了怎么办!!” 林柯:吵的我脑袋疼。 正说着,突然楼梯处传来了响声,林柯耳朵微动,抬眼看了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 那声音没有一点起伏,但他还是听出了浓烈的不满感。 林砚背一僵,挂在林柯身上慢慢滑了下去。 “我这周出差,让林砚观在家看着你。” 林砚:眼观鼻口观心。 江舸垂着眼睛,淡淡地抬眼看了看他们,果断的拒绝。 “不用。” “我,出去,住。”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的朝他说到 开什么玩笑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住无异于把群众的生命安全扔去喂狗! “你现在还不具备在人类社会正常生存的条件。”林柯严肃地看着他。 江则津恍若未闻,看着林柯自顾自说到: “我,要,出去。” “为什么?” 江则津眨眨眼,浅灰色的瞳孔慢慢变深,再抬眼时已恢复正常。 “梦。” “梦?” 林柯不解 “你还会做梦?” “嗯。” “梦到了什么?”林柯问道 林砚:竖起耳朵 “一个,人类。”他似乎疑惑极了,微微皱起了眉头。 林柯眉心一跳,听他继续说 “上次,遇到过。” “在哪?” “云泽,寺。” 林柯一时间有点恍惚,像是猛然抓住了些什么关键线索,又像什么都没有。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林柯猛然抬头 “女孩?” 江则津点点头。 “长什么样?”林砚从来没见过林柯这么紧张过 “不知道。”江则津摇摇头,“看,不清。” “她在,浮光门。” “哪?” “浮光门。” “怎么可能。”林柯喃喃 “生人怎么可能在浮光门里。” 林砚迷迷糊糊的听着,隐约好像觉得这对话有些奇怪,却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如果是误入呢”林砚弱弱开口 “不可能。”林柯摇头 “不可能会误入浮光门。” “为什么?” “因为浮光门认主,只有他自己可以打开,而且....” “而且什么?”林砚疑惑 “而且有些门他自己都打不开。” “啊?浮光门不是只有一个门吗?” 林柯无奈地摇头:“谁说浮光门只有一扇门了。” “浮光门里面有很多扇门,每扇门都是记忆的通道,就像蜘蛛网一样构成了浮光门四通八达的通道网络,也就是说,根据这些门,你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见到你想见到的人。” “但是每一扇门都有密码,而不属于门里记忆的人不可能打开。”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有曾经的灵魂可以打开与灵魂相符的门。” “而由于这个门是他凝聚而成的,所以他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 “但是现在不行。” “他神识受损,有些门打不开了。” 江则津静静地站在楼梯口听着,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扶手 “所以浮光门里面不可能有他看不清的人。” “那他怎么知道是上次在云泽寺见过的人?” 林柯猛然反应过来,看向江则津: “你怎么知道的?” “灵魂,残缺。”江则津开口 “灵魂残缺?”林柯心头猛然一跳 “对,灵魂,很脆弱。” “而且,有异常。” “什么异常?” “污染源。” “什么?” “东南方位,融合了。” “东南?” “有明确地理坐标吗?” “有。” “哪?” “淮水。” 江则津说完之后便转回去睡回笼觉,把他俩留在客厅面面相觑 “林砚,买两张机票,去淮水。” “啊?舅你不出差了?” “嗯。” “那我呢?” 林柯罕见的顿了顿,然后走到少年人的跟前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斟酌着开口: “你...现在是高三了..还是多花些心思在学习上。” 林砚愣住了,许久之后才敷衍地“嗯”了一声,移开了两步。 “那你要去多久?” “....不清楚,短时间可能不回来了。” “处理一个浮光门的异动要这么久吗?” “不是。” “我还有差要出。” “那下个月能回来吗?” “....抱歉,我也不知道具体回来的时间。”林柯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话题一转,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你还是最近住校吧。” 林砚慢慢攥紧了袖子,抿了抿嘴,点点头。 “知道了。”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砰”地一声把房间的门关上,留下哭笑不得的林柯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堂起来,雨声稀稀疏疏的吹散在风里,他一个人站在窗前,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哀: “....” “总要去习惯的...” “林砚。” 飞机因为天气原因推迟了好一会,等她走出机场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她拧开在便利店买的矿泉水,一边低头打字一边小口地喝着 周念:我到了 那边回复的很及时,还带着雀跃的飘号: 北边的鱼(宋时然):刚考完你就回来了~ 要我来接你吗? 周念:看来考的不错,不用了,等会还要去医院一趟 北边的鱼(宋时然):又去医院啊(哭哭) 周念:嗯,总得解决这个问题。 北边的鱼(宋时然):欸听我的,要是还不行你真去看看神婆什么的,科学解决不了咱就用玄学。 周念:封建迷信 北边的鱼(宋时然):听到没! 周念:好好好(叹气) 正巧车子刚到,她收伞钻进车里,冲司机笑了笑 “师傅,到中心医院。” “好嘞” 雨刮器悠悠地划开水汽,她仰头靠在车窗处,看着一整个被雨水淋湿的城市,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 淮水市第一人民医院。 “3306” 女医生看着病例报告微微抬头,看着门口走进来的女孩 “姓名。” “周念。” “十七岁。” “你这个年龄得这个病其实并不少见,多数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 “嗯。”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平静极了,只是淡淡地点了点 医生不由的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T恤,很瘦,皮肤极白,发梢带着些许水汽,氤氲着眉眼朦朦胧胧的,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但由于长期的睡眠问题,眼底透着淡淡的灰色,看上去有些疲惫,可眼睛却惊人的亮,漆黑的瞳孔静静地倒映着这个狭小的病房,像是无波的深潭,没有任何东西能惊起她的眼波流转。 “经常性失眠,头疼,耳鸣,注意力不集中,情绪不稳定,工作学习能力下降明显。” “尝试过药物辅助治疗,但基本无效。” “最近一个月的睡眠报告显示患者的日平均睡眠不到三个半小时。” “家里人知道吗?” 医生快速的扫过病例单上的文字,在”十八次心理疏导失败”的那一行罕见的顿了一下。 “不知道。” “但是你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需要和家里人沟通一下住院治疗......” “谢谢医生,我暂时还是不需要的,失眠不影响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现在是高三,学业紧张,但也不能这样失眠下去啊,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嗯,我知道的,我会慢慢调整的。” 女孩平静的说到,似乎这个深受失眠折磨的患者不是她一样,有一种几乎病态的冷漠。 “你神经太紧绷了,姑娘,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医生叹了一口气。 “这样,等你考完之后再考虑住院治疗好吗?” “嗯。” “那你现在还是继续用药物治疗?” “不用了医生” 她的神色敛在阳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安眠药就可以了。” “这种药怎么能乱吃!你可别乱来。”医生瞪了她一眼。 她点头,微微笑了起来,眼睛里荡漾着细碎的星辰,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好的医生,我知道的。” “我只是想解决我的睡眠问题,一定按医嘱服用。” 她的态度变化的实在太快,刚刚还冷漠的神色顷刻之间被盈盈笑意覆盖,有一种违和的割裂感。 “这是这几天的用量,记得及时回来复查。” “好的,麻烦医生了。” “一定不能乱吃啊!” “嗯。” 她慢吞吞地从医院大厅的药房拿到药,有随处逛了逛,便打车回了龙井司。 雨突然下的大了起来,风急急地砸在车窗上,砸出闷响。 她扣了扣玻璃,漫不经心地朝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画了一只王八,然后朝着窗外的雨雾嘟囔了一声: “别下了,等会衣服全湿了。” 司机听见了她的嘟囔,乐呵呵地回应到:“可不是嘛,但是下大点也好,毕竟已经很久没下雨咯。” “小姑娘从外地来的吧,咱们淮水啊,平时很少下这么大的雨。” 她继续描摹着玻璃上的王八,漫不经心地回答到: “没有,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啊,小姑娘应该在读书吧。” “嗯,高三了。”她继续哈了一口气,又画了一只王八。 “那你现在应该还没放假啊?” “生病了,请假去看医生。” “啊,小姑娘可要注意身体啊,可别因为学习搞垮了身体,划不来的。” “嗯,谢谢叔叔。”她笑着回应到,然后继续哈气,画她的第三只王八。 等车子歪歪扭扭开进水巷街的时候,大雨就停了,刚刚刷刷的雨声仿佛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刹那间悄无声息地放了晴。水迹淋淋沥沥的从青瓦上泻下,到处都能听见雨水褪去的细碎声响,整条街安静极了,大多的老式房屋都掩着门,只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灯,乍一看还以为自己置身于旧时代的街巷里,最前面的几栋还被画上了大大的“拆”字,但三年了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雨雾不明确地慢慢褪去,突然传来几声鸟鸣,莫名沾染上了悲戚,一时间她的意识好像又开始晕眩,眼前蓦然浮现很多模糊的景象和画面,拼拼凑凑也搞不懂这些毫无厘头的碎片。 她闭着眼,好不容易从晕眩中缓了过来,心却变的湿漉漉的,充满了难以描摹的具体情绪。 “又来了。”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时光被锁在瓦楞交错的瓦檐间,湿漉漉的青苔覆盖了墙角,看上去已经很久都无人问津。 她沉默地仔细辨认街道上任何一处细节,偶尔侧目看看四周的店铺,像是一座白玉雕像,发梢黏在了脸颊上,黑漆漆的眸子最后落在了墙角的青苔上,一眨不眨的,像是要盯出什么所以然来。 就在她盯的出神的时候,墙角突然蹦出一只猫来绊住了她的脚。 它一身金灿灿的皮毛被雨水打湿成一缕缕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眼睛里有着先声夺人的小心翼翼。 周念蹲了下去,仔细翻了翻口袋,发现并没有可以填饱肚子的点心,只好伸手摸摸它的头以作抱歉。 没想到它敏捷地避开了,并冲她叫了起来。 清脆,缓慢,而又饱满。 不像是一只流浪猫,那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抬脚想走,没想到那猫又跳到了她的前方,不让她离开,尾巴微翘着画圈,像是要把她领到哪去。 她思索了片刻,决定跟着它走。 那猫见她跟上来了便一卷尾巴,哒哒哒往前走。 一人一猫穿梭在街巷的深处,最后停在了巷子的一个角落。这里是死路,只开了一家门店。 歪歪扭扭的木门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青云斋。木板的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免费算卦。 那猫轻轻一跳,窜上了门口的石狮子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还挺会招揽生意。”周念哭笑不得。 那猫边舔着猫,边冲着她喵喵叫,算是回应了她的话,看上去乖巧极了。 她打量着这家店门,很旧,因该是开了很久的老店,大门都掉漆了,看上去锈迹斑斑的,到衬的更加神秘了。 就在她思考要不要进去看看的时候,店里突然响起了声音: “有客人来了啊。” 一双白净的手撩开门帘,露出了带着盈盈笑意的一双眼。 “你好啊,小姑娘。” 她站在店门外看着门帘里的女孩,一时间有些愣神。 “....你好...” 五分钟后,氤氲的热气在茶盏的碰撞里蔓延开来,她捂着对面递来的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 “你这真的是算命的地方吗?” 对方笑靥盈盈“如假包换。”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周念抿了一口茶,“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年轻的神婆。” 对方笑的更开心了,眼角微微上扬,像极了一只慵懒的波斯猫。 “承蒙夸赞。” “那小姑娘,你是想算什么呢?” “不算什么。”周念垂下了眼睛,似乎有些斟酌地开口 “他们都说我生病了。” “嗯?” “医院诊断为臆想症。” “臆想症?”对方挑了挑眉 “嗯,经常性失眠,头疼,耳鸣,伴随着晕眩感。”周念机械地重复着说过无数遍的病情。 “他们说是我学习压力太大,大脑的神经被压迫了,可他们一点也而不关心到底为什么会失眠。” “他们只知道让我吃药,接受心理疏导。”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对面的人微微向前倾,认真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 周念垂着眼,看不表情。对面的人很有耐心地添了些茶水,抿了抿,支着脑袋等她开口。 “我很难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信,也没有人会听。” “不会的。”对面那人依旧是笑着温柔的说到 “我相信。” 周念抬头,对上了对面充满笑意的眸子,温柔,包容,好像有着历经无数沧桑轮回的柔情。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坐直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荒诞的东西说的具体化一点。” “没关系,试着用开头,经过,结尾去构架,用短语去拼凑。” 那人坐在袅袅雾气的那一头,笑着鼓励她。 她之前在脑海里颠三倒四地编排了一堆的胡话,可在听见这句话后莫名平静了下来。 先前的混乱、晕眩、迷茫、敌意似乎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压了下去。 她慢慢调整呼吸,开口说到: “我觉得我的记忆被篡改过。” “我一定是忘记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比常人更容易做梦,梦到的也都是一些从未见过的人和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就逐渐淡忘了。 直到,她来到了淮水市。 她开始频繁的做梦。 而且梦的越多,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她梦见的,是淮水市。 和真正的淮水市不同,梦里的淮水似乎停留在整改之前,到处都是平房,还有伸向云端的烟塔。 没有人,一切像静止了一样。 她站在风雨侵蚀的模糊的校门外,依稀能辨认出石头上刻的字迹: 淮水一中。 那是她马上就要去的学校。 她像梦游一样穿过大门,漫无目的的游荡,最后停在了一扇铁门之外。 锈迹斑斑的铁门混杂着雨后香樟的清香镶嵌在高墙之中,墙内香樟慢慢溢出细碎的枝桠,铁门上贴着的广告词条被雨水冲刷的摇摇欲坠,一切都湿漉漉的。 铁门旁边挂着一个木制的门牌,在湿润的水汽里慢慢爬上了青苔,但还能依稀辨得上面的字迹: 龙井司1107 她慢慢伸出手,铁门被缓缓推开。 破旧的老房子,有两株歪脖子香樟,一张石桌,几张凳子,空旷的院落,没有一点声音。可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门扉处,风过有旧痕。 她那时猛然惊醒。 指针刚好指向六点整,窗外的暖阳倾洒在阳台上,灰尘上下飞舞。 那是她来淮水一中报名的第一天做的梦,从那以后,她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越来越多关于淮水的梦接踵而至。 有时是香樟树下有人突然叫她名字 有时是空无一人的操场她靠在涂鸦墙上和谁说着话 有时是烟塔,有时是桥头,有时是教室 她好像在梦里已经度过了一整个高中,和一个人一起。 在梦里,风标呼啦啦的转,像是永远不知道坐标一样,她骑着车穿过浓荫一路高歌,穿过隧道,穿过迷雾,穿过那些聚少成多的记忆,穿过真假难辨的过往,在找着一个人。 她就像是深度失忆的人一点一点想起了什么一样。 在淮水,她总是会在某个瞬间感到强烈的熟悉,也会瞬间感到陌生。 这里的街道总是和梦境里混淆,包括烟塔,高桥,香樟树,像,但又只是像。 她像是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活着,无法操控,不知结局。但每次的梦境都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分割梦境和现实。 直到,她来到了后街: 锈迹斑斑的铁门混杂着雨后香樟的清香镶嵌在高墙之中,墙内香樟慢慢溢出细碎的枝桠,铁门上贴着的广告词条,铁门旁边挂着一个木制的门牌,在湿润的水汽里慢慢爬上了青苔,但还能依稀辨得上面的字迹: 龙井司1107 暴雨倾盆而下,淋湿了所有的记忆。 她颤抖着走向那处虚掩的铁门,慢慢地推开它。 一张石桌,几张凳子,两株歪脖子香樟。 她瞪大了眼睛。 当现实和梦境完全重合,她要怎么去分辨哪个才是真的存在的,哪个是虚假的镜花水月。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时,是在病房里,医生说是低血糖导致的晕眩,可她明明吃了早餐。 所以到底是在梦里吃了早餐还是在现实里吃了? 她有些茫然。 于是她开始抗拒睡觉,或者说,抗拒做梦。 可是,越疲惫,睡眠越浅,梦见的就越真实。 “我有一段时间完全分不清我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很多次晕过去又会醒来,可我也不知道,我是在现实中醒来还是在梦中醒来。” “以及那个频繁出现的人,到底是谁。” “我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这很难说。”对面的人慢慢晃了晃茶杯,在氤氲的水汽里轻快地眨眨眼。 “你认为梦里的也是真的。” “我认为那不是梦。”周念纠正道 “我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还有一整个夏天。” “那你能形容一下,你梦里那个人的大体样子吗?” 她愣住了。 风标呼啦啦的转,杂乱的电线杆和蝉鸣混杂在蓝天里,阳光反射在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巴士上,那个人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呢喃: “周念,夏天要到了吧。” 夏天,要到了吧。 她听见汽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还有下课铃响的脚步声。 “别睡了,到站了。” ......... “那个人...”她的眼睛在灯火的明灭里亮极了,像是黑曜石一样,不知道是因为灯火,还是因为正在形容的这个人。 “就像盛夏里缠缠绵绵的阴雨天。” “好有趣的比喻。”对面的神婆明显很意外这样的比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虽然我不能帮你解答这些梦境,但它们出现,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分不清就不分试试,也有时候不用执拗地去分辨现实和虚拟。” “不用..分清?” “对啊,你也可以尝试把梦的细节全部记下来,然后一一去破解。” “玄学上,这其实是你和这个人的因果未尽,现实里又难遇,所以通过梦境去斩却。” “....这样吗...”周念低头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的。”对面的人笑着扣了扣桌子,向她伸出了手。 “有疑问也没关系,我叫南歌,就在水巷街163号,以后要是有疑问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的手很白,手腕上有一截被红绳缠绕的碎玉,在灯光下好看极了。 周念也伸出了手,轻轻握住了南歌 “我叫周念。” 没料想一直笑意盈盈的那人突然愣住了,突然反握住周念的手。 “你说你叫什么?” 她被南歌这突然的反应弄的有些无措,只能重复刚才的话 “我叫周念,周而复始的周,心心念念的念。” “有什么问题吗?” “周念...周念...周念...”但对方只是怔怔地念着她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我们...之前见过吗?”她实在搞不明白这个情况,只知道她的确从没有见过南歌.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噢抱歉,刚刚失态了。”好在对方迅速平复了情绪,恢复了先前的笑意盈盈。 “只是恰好和我的一个故人的名字一样而已。” “哦..这样...”周念点点头,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学校了。” “下次再来打扰你了。” 她撩开帘子,准备出去。 石狮子上的猫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 “等等。” 正当她走出店门时,南歌突然叫住了她。 “周念。” “嗯?” “你认为的那些记忆碎片,也许是真的。” “你……为什么突然改口?”周念不解 南歌站在门帘里,依旧是笑意盈盈的,只是那眼睛不知是光线还是其他原因,好像蓄着泪光。 “没有为什么。” “周念” “相信你自己最初的判断。” 滴,解锁新角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不期 第8章 明灭 林柯离开的那天晚上,林砚睡得极不安稳。 隐约间他感觉房间突然亮了些许,他揉揉睡眼朦胧的眼睛,抬头对上了窗外的月亮。 他有些怔忪,掀开被子,光脚踩在木制的地板上,晃晃悠悠的走向窗台。 少年清瘦的身形背着光,浸润在清莹的月光里,好像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见。 门把手轻轻的被拧开,少年闻声慢慢地向后看去,在看清来人的面孔时似乎轻笑了一下: “乐禹兄。” 林柯有一瞬的恍惚,嗓子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怎么都叫不出眼前这人的名字 “你.....” 月光愈发明亮,亮到他完全看不清林砚的脸,然后在一刹那,所有的一切开始瓦解,眼前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被月光蚕食,消失殆尽。 “嘶” 林柯猛然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忍不住按着疼的一抽一抽的心口 这么多年里,他从来都没有做过梦,被拖入梦魇更是无稽之谈,但这次,他没由来的心烦意乱,让他忍不住翻身下床,拉开阳台上的窗帘,看着窗外那轮澄静的月亮。 他想去看看林砚现在如何,却又不敢迈出那一步。 林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他本来此时是在去淮水的飞机上,可江舸他睡的天昏地暗,大有种放任不管的随意在,而他也拗不过这个有脾气的祖宗,所以只能推到了明天。 当然,也有些说不清的原因在。 可是他不愿说。 不见天日的因果早就随着千年的时光融入他的骨髓,在他身上腐烂,留着恶心,挖出来难受,只好日复一日的搁置着,等哪天他也随之腐烂或者鲜血流干。 因果无法开口,也开不了口。 林砚只是觉得今晚的月亮亮极了,晃眼到完全睡不着。 他起身踉跄地一拉窗帘,便囫囵地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撒谎。 明明不是因为月亮。 这是他小舅第一次出远门。之前每一次出门都会带着他,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和林柯生活在一起。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在一次事故中逝去了,还有他的哥哥。林柯告诉他,父母生前待他极好,他哥哥也是,但他无论怎么样都记不起来哪怕一星半点的印像,对于他们的记忆也仅限于林柯对他的描述。 其实他觉得,林柯待他也是极好的,虽然有时候老板着脸。 他和林柯相差十多岁,但有时在街上走在一块经常被误以为是亲兄弟,因此他还趁机占了不少的口头便宜。只是后来林柯的工作越来越多,他也就慢慢褪去了少年气,沾上了岁月的风痕。这几年林柯开始慢慢有了白发,虽然依旧帅气俊朗,但再也没有人把他们仍错成兄弟了。 他能感觉到,林柯在变老。 所以他想多陪在林柯身边。 可现在林柯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一瞬的烦闷包裹了少年的思绪,他胡乱地拉过被子盖住头顶,恶狠狠地小声嘟囔:有本事别回来,让他一个人呆在这算了! 就这样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天光已大亮,他揉了揉鸡窝似的头,赤脚拉开窗帘,然后被窗外的阳光刺的眯起了眼睛。 今天..... 今天是周一.... ...... 我靠今天周一! 他猛然惊醒,飞奔出房间,不一会就响起了哀嚎: “不是吧要迟到了!!!” 于是屋子在一串手慢脚乱的声响过后,林砚左手拎着包右手挣扎着把脚挤进鞋里,嘴里还叼着一杯豆浆,最后“砰”地一声彻底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江舸不要上课啊啊啊啊啊”他边蹬着车边哀嚎到“能不能也让他感受一下人类社会的可恶啊啊啊啊” 等他踩着铃声遛进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时,已经累的直接趴在桌上了。 同桌好笑地帮他把随手扔在地上的书包挂在凳子上,然后递过去一张试卷。 “明天模考。” “你可别迟到了。” 林砚直接一个托马回旋的鲤鱼打挺,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明天??!” “对,模考。” “明天。”他同桌好笑地看着他仿佛一秒抽干了精血似的耷拉了下去,提醒到: “会挂黄榜。” “我死好吗,我死!”林砚欲哭无泪。 刚好前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于是转头和林砚说: “欸,砚哥,要不咱们一块去山上拜拜?” “拜什么?”他的同桌疑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是去云泽寺求个愿。” “我和老李都打算去试试。” “封建迷信。”林砚同桌淡淡地开口 “欸,宋况,话可不能这么说,云泽寺可灵了!” “你说是吧,砚哥。”前桌朝他说到 “灵不灵我真不知道,不过我确实去过。”林砚摊手 “是不是那个有棵神树的寺庙啊。”前桌的同桌插嘴道 “哦对啊,是的,那里还有一棵神树呢,消灾祈福可灵了!” “砚哥你不是去过吗,许愿了没?” “许什么愿,我就挂了一个平安符。” “哎呀,那这次就一起去许一个呗,万一灵呢” “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去搬东西去宿舍。” “你住校了?”三人异口同声的问 “嗯。” “不是,你这是,来体验生活了?” “不是。”他林砚烦躁地挠挠头发,没安好气地说 “家里大人出远门,给我扔学校好好学习。” “这多好啊,等会咱哥几个帮你搬好然后咱们一块去拜拜,咋样,宋况。”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宋况看了一眼林砚,点点头 “行。” “好哥们!”前桌痛快的勾上林砚的脖子,结果被一个粉笔头砸的嗷嗷乱叫。 “江栩你给我坐好!” 林砚噤声,低头打开书本,有气无力地看着。 “你真打算住校?”一旁的宋况突然开口 “我不能住校吗?”林砚支棱着脑子,一下没一下的在纸上画着圈 “不是,那你填申请了吗?” 林砚愣住。好问题,还真没有。 “下课去和老班说一声,没申请住不了。” “知道了。”他满不在乎地揉揉头发,从桌洞里掏出草稿纸继续画啊画 “你舅去哪了?” “淮水。” “淮水?” “嗯。” “找他心上人去了。” 宋况难得的愣住了 “心上人?你舅他还是单身?” “有什么问题吗?”林砚不解的看了一眼宋况解释到 “他小时候有老人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一辈子无妻女什么的,净瞎扯。” “那他哪来的心上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一个姑娘吧,可紧张了,一听说在淮水就买机票飞过去了。” “那你舅回来之后你岂不是就有舅妈了?” 林砚听了这话差点跳起来,但又瞬间冷静下来思考这层面的合理性 “也不是没这可能。” “瞧把你紧张的,你舅妈又不会把你舅抢了。” “倒不是这个。”林砚愈发烦躁 “就是不太习惯。” “没事的,你看,你舅一听到她的消息就连夜赶过去了,那肯定是喜欢了很久的人,你看你舅多大了还一直单身着,没准就是为了等这个人呢,万一真的在一起了她肯定也会对你很好的啊。” “你今天废话这么这么多,做你试卷去。”林砚听的一个头两个大,摁着同桌的肩膀捶了他一拳 “好好好,不吵你了,你也写试卷吧。”宋况狡黠地笑笑,表示投降。 七月的时光好像格外漫长,白光笼罩了一切,杂乱的电线杆割裂天空,阳光反射在玻璃窗上,亮的刺眼。窗帘被风吹起带来了一阵热浪,他撑不住困意趴在了桌子上,一半的脸贴着冷凉的可乐,在嘎吱嘎吱的风扇底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砚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隆冬。 天降酥雪,寒雾缕缕缭绕,天地一色。他站在石径旁,像是误入了此地的迷失者,茫然极了。 突然,他听见了一道清脆嘹亮的少年声从层层叠叠的树梢之后传来 “乐禹兄!” 林砚一时间有些恍惚,感觉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又感觉这个名字好像也在哪见过。 他循声望去,隐约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来人似流星剪影,衣决翩翩,腰间的玉环叮咚作响。 鲜衣怒马少年郎。 他努力想看清楚来人的脸,可眼前总是有一团雾,阻隔了距离。 正当林砚想走上前去,突然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也是一个少年青涩的音调,却让他愣了个彻底,旋即眼前一黑,世界天旋地转,他失去了意识。 日光在石径上投下斑驳竹影,梦里那人似乎有所感应地向后望去 大雪洋洋洒洒 天地一色,惟余莽莽。 林砚猛然惊醒。 风扇还在头顶吱呀呀的运转,可乐的瓶子在草稿纸上晕染开一滩水渍,讲台上老班还在喋喋不休的讲着导数的分析,这一切和梦里刺骨的寒风形成极大的反差。 他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下课铃正好响起,他把凳子往后一推,就出了后门。 因为今天是周一,所以云泽寺的人不是很多。他们乌泱泱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涌进了寺里又闹哄哄分散开来,反而还扰乱了清净。 林砚见大家都是各走各的,连宋况都被江栩勾着脖子去证明不是封建迷信去了,他便也自己挑了个方向慢悠悠走了去。 那应该是西南角。 由于寺庙建在半山腰,山间湿气大,整个寺庙都湿漉漉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小雨。 玉兰花落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清扫,又逢夏雨,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潮湿的焚香。 青松带雨遮高阁,白玉留云镀佛堂。 云泽寺大部分地方都是殿宇连绵,画拱承云,丹栌捧日,红墙玉兰重叠而上,灰瓦飞甍在雾气掩映下连绵一片,可这处的朱墙斑斑,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青灰色的基岩,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庭院内古树苍天,根系盘曲虬结,树下摆着一张石案,上面只有一些干枯的花瓣。山岚深浓,潮湿的砖缝里爬满了青苔,盘缠的青藤横生。四周寂静,不远处的大殿佛音袅袅,钟声悠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处破落的地方,但还是选择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由于这一处地势较高,等林砚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微微塔头向外望,就能看见层层叠叠的灰瓦下有一簇耀眼的红。 红绸挂满枝头,颜色有新有旧,层层叠叠,随风飘动。 那是云泽寺最有名的古树。 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神仙树。 冠盖如林,苍劲的枝干撑住了大半的林荫,洋洋洒洒的随风轻晃。 他看着那飘舞的红色,一时间有些愣神。 “舅,他们说这棵树可灵了,要不咱们挂个平安福吧。” 那天阳光明媚,白光亮的晃眼,就像今天一样。 他拿着从主殿求的平安符,笑着问身后的人。 “嗯。” 他舅难得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欸,这是一棵树还是两棵树啊?” 他当时一脸的疑惑,指着树干问林柯 “应该是一棵。” “那怎么这么像是两颗树缠在一起啊?” “没有,你看错了,因为它分叉的地方太矮了,看起来就像两棵树。” “其实是两个枝干缠绕在了一起。” “这样啊....好神奇欸” “那我挂那一边呢,还是直接扔上去。” “都行。” “但是他们说扔的越高越容易被神仙看见,愿望就越容易实现。” “封建迷信”他舅嗤之以鼻。 “这是真的!”他当时振振有词的反驳 他舅也懒得和他争论,只让他小心点,别甩飞了。 “开玩笑,我是什么人!”他咋咋呼呼地说着 但就在他准备仍向树冠的时候,他舅突然开口了 “扔左边吧。” “啊,为啥啊。” 他舅抬抬下巴,说“右边挂太多了,神仙不容易看到。” 林砚腹诽:谁刚刚还说封建迷信的来着。 但他还是按照林柯的说法,将平安符扔到了左边的树冠上 “这下神仙就能第一个看见我的了。”他得意洋洋的朝那人说到 日光渐隐,树影婆娑,他看见他舅的嘴角微扬,同那青灰色的殿脊一起沐浴在微茫的朝霞里。 绿蔓爬上斑驳的瓦砾,地面的青瓦裂开细碎的纹路,一株菩提脉络清晰,静静立在一隅。 他有些晃神。 古树依旧华盖如云,只是不知为何右边的树冠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隐匿在红绸之间的叶子也不再是绿色,只是不站在高出一般很难察觉到。 古树正在枯萎。 夏日西斜,偶尔会吹来几阵风,他便能看见古树轻轻抖动,发出波涛般的响声,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也随之颤动。 风止春山,暮归夏月。 他该回学校了。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是宋况发来的消息,到处找不到他人,于是告诉他大家都在门口等他。 林砚匆匆忙发过去一个定位便往回赶,没成想走的匆忙竟乱了方向,稀里糊涂往更南边走去了。 他没想到会误入了佛堂。 曲曲折折的小道蜿蜒的尽头不是熟悉的大道,反而是另一个佛堂。 他想了想,还是踏了进去。 宋况好一会才收到了林砚的定位消息,正疑惑这家伙这么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时,江栩直接勾着他就走 “等什么啊,咱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 宋况被勾的一个踉跄,也是好脾气,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便默许了江栩这种大咧咧的行为。 但是这家伙这么这么喜欢勾搭人啊..... 正巧老李他们临时有事得先回去,在知道他们要去找林砚后也就往学校赶了。 “这家伙这么跑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了....”宋况有些担忧 “你又不是不知道砚哥,他就喜欢往没人的地方钻。”江栩倒不以为然,大咧咧的扯着狗尾巴玩着 “可天都快黑了” “那咱们走快点找到他不就得了” 宋况没办法,也只好加快了步伐。 他们快速的穿过层层回廊,朝着林砚的定位跑去。 不知为何,宋况觉得这一路上都太安静了,安静的连风都没有,一切像寂静的深潭一样。 他跑的有些喘,终于在石径的尽头看见了一个佛堂。 “云泽寺什么时候在这里还有一个佛堂?偏殿吗?”江栩也有些疑惑了 “网上的攻略也没说西南角这边还有一个偏殿啊。” “先去看看林砚在不在吧。”宋况强压着不安,喘着气说着 “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太对劲。” 江栩被他说的有些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和正殿不同,佛殿里的烛火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盏,明明灭灭地在堂前摇晃。供桌上也只摆放了几个供果,可身后的佛像巍峨耸立,慈眉善目的俯视着他们。 宋况魔怔了似的盯着佛像,脑袋嗡嗡作响。 风尘几载,梵音千秋。 他好像闻见了十万里烛光烧酿之后缱绻,还有檀木香。 钟声响起,殿前空无一人。 落木萧萧,不见神佛。 林柯:这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明灭 第9章 淮江 江舸做了一个梦。 在天池的时候,也总是在混混沌沌里有过几次的梦魇,而这次却又和那些混沌错乱的梦不同,他梦见的是他为数不多记得的往事。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人间。 烟锁云斜,红灯笼挂满街头,暑气和虫声在露水蒸腾中渗出,凌霄花压满枝头,高高低低,参差疏落。 车马喧嚣,来往商户叫嚷推搡,瓦楞里传来阵阵喝彩和曲调,还伴着糕点的甜香。奇怪的是,时隔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能记得那糕点的香味。 青石板上的青苔镀上了暖阳,他站在船头看着船桨慢悠悠击打水面,然后荡开波纹。 船行过桥下时,突然听见了玉石碰撞的峥音,不知为何,他的心口突然跳了一下。 好像有人在唤他。 他半眯着眸子,指节微不可察的蜷缩了一下,慢慢向后望去。 乌篷船轻轻摇晃,水声悠悠,人影绰绰,繁杂的丝竹管弦掩盖了微不可察的那声呼唤,就像是幻听了一样。 恍然间觉得他自己应该是在等什么人,但又好像只是寻常的乘船路过,恰好赶上了这里的喧嚣。 游人如织,歌声潋滟,他微微抬头,瞥见了溢出高楼的玉兰花。 可就在一刹的出神里,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模糊的名字。 “周...” 他说完那个字,忽然顿住了。 那一瞬间,他躯体里残缺的灵识猛地震乱了起来,心口像是被无数的蛛网攥紧,然后再一根根挑断。 他怔在原地,很久没有动静。 那个字像是触动了什么禁制一样,让他全身上下血液逆流,一股毫无厘头的混乱弥漫开来。 再回神时,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即使他再次说出那个字都没有发生刚刚那突如其来的心悸。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又重新被抹杀了一样。 胸口的白玉烫的吓人,他垂眸看着那块用绳绑着的玉石,轻轻的用指尖碰了碰。 他最后闻见了淡淡的玉兰香。 江舸睁开眼睛的时候,林柯刚好叩响了房门,他盯着天花板放空了一会,微微勾了勾手指,解除了禁制。 房门应声而开。 “总该起了吧。”门口传来了林柯无奈的声音 “再不起来赶不上飞机了。” 江舸半阖着眼,神色恹恹地把额前的碎发撩上去,掀开被子就往外走。 一看就是顶着冲天的起床气。 “你不要带点什么吗?”林柯见他大有种穿着睡衣就出门的随意,头皮发麻的提醒 “或者换件衣服。” “....带什么。”江舸反问 “......” 忘记了,这祖宗啥也不需要。 但林柯还是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放了一些必需品。毕竟在人间呆久了,总该是染了烟火气,收拾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哑然失笑,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老妈子一样操心。 出门的时候,江舸难得的瞧了好几眼行李箱。 林柯从他不动声色的表情里瞧见了转瞬即逝的好奇,于是出言解释: “这是现在人用的行李箱,用来放置出门必带的东西。” “嗯。” 江舸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然后泰然的坐进了车里,仿佛对这个箱子一点也不好奇,如果林柯没发现行李箱的密码全乱了的话。 前往机场的路上,林柯感觉自己把这辈子要嘱咐的所有话都说了一遍。 从飞机起源讲到零件构造再讲到安全隐患和社会价值,苦口婆心的把交通工具这个概念强行灌输给江舸以此打消他老人家飞过去的念头 林柯: 我知道你“蹿”一下就能飞到淮水但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危和世界的和平你老人家还是坐飞机吧,虽然慢但是符合科学啊! 江舸:…… 于是C677机组成员今天早上遇见了一些怪事 原本是因出众的气质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在群里分享就听见靠窗的那位大帅哥皱了皱眉,敲了敲窗子,对旁边的那位稍微年长的说: “好闷,开窗。” 林柯:…… 空姐:…… 她听见了什么?? 林柯简直眼前一黑。 于是她看见旁边那位深吸了一口气,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滔滔不绝言辞恳切的……开始讲飞机的结构…… 空姐:? 而那位想开窗的帅哥一脸不耐烦的听着,气压越来越低,等低的让她寒毛都立起来的时候,另一位像是被掐住喉咙强行闭麦了一样没了声音,而他的黑的不能再黑的脸上仿佛写满了“有完没完”四个大字。 空姐:? 看出来两位的脾气都不是很好了。 于是她悄悄走到了休息室和其他的空姐分享: “真的很帅!而且脾气不好!” “有多帅啊?”朋友揶揄到 “就是……”她努力的回想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可无论她怎么想那个人的脸就是模糊的,想不起来到底长什么样。 “奇怪怎么记不起来了……” “那看来也不是很帅啊,都记不住脸” “不是!是真的很帅!但是是那种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就是……” “好了好了,形容不出来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朋友提议 于是一堆人一拍即合乌泱泱从休息室走了出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林柯感受到了格外热情的机组服务 比如说十分钟内已经有三次来问他需不需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需要什么了 并且每次来问他的空姐眼睛都往江舸那边瞟。 林柯:……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于是在第四次僵笑着说不用了之后,转头咬牙切齿的对浑然不觉的罪魁祸首说到: “不是让你换张普通一点的脸吗” “你怎么顶着原来的脸就出门了!” 江舸看着窗外,恍若未闻。 先前他的灵识受损,神情都是恹恹的,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没出过房门,现在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翩迁而过的云海,倒是看的目不转睛。 现在的人间对他而言是相当陌生的。 他垂眸看着云海下的高楼,恍然又想起那个梦里熙熙攘攘的桥头。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千春。 轻舟覆雪,百年已过,年岁更迭里,早就换了人间。 窗上倒映出林柯的脸,此时正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你很喜欢这里。” 江舸淡淡的开口。 林柯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怒气,有些二丈摸不清头脑:“倒也谈不上喜欢,” 他顿了顿“只是呆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江舸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云海下的城市。 全都是高楼。 他们高耸入云,鳞次栉比,道路错乱繁杂,车流不息。 宏伟、规整、却唯独没有了灵气。 当人类的数量不断增长时,天地灵气也随即被吸纳进另一个世界,以保证人世间的微妙平衡,凡间也不再有妖兽出没,自然也不需要神仙庇佑。他虽然不是香火供奉出的神仙,但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压制,更别说百年前的神佛。他也是极为清楚那位恪守的几近冷酷的平衡,只是尚且不清楚为什么浮光门还存在于世间。 按道理而言,他也是因为平衡被压制在天池,浮光门百年无人管辖,本以为会随灵气的消散而陨殁,没料想还能再度出现,并为林柯找到他提供了极大的帮助,还是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林柯在养着这阵门。 可浮光门是他的灵识所化,旁人也无从知晓里面的玄机,再加上他有意隐匿,不应该在他苏醒之后大门大开引着林柯来找到他,还是说,浮光门感受到了他的苏醒,也随之活泛了。 他开始还不太明白天地的意思,直到那个梦他才了然,原是人间一些地方出现了异动,而浮光门的力量恰好能平衡那些异常,而作为主人的他,自然是要去解决这些异常。 这些异常可以统称为“污染”。 可能是重叠的空间困住生人循环往复,或者是部分陨殁的神识残留 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污染源,将污染源引入浮光门里,让世间恢复平衡。 只是他有些不解,为何在梦里浮光门所传递出来的幻境,困住的只有一个人。 这种情况无非两种缘由,一是污染源的强度太弱只影响了少数的人,二是,因为执念。 人终会被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却又不止是人。 执念这个东西,是最棘手的污染源。 尤其是神的执念。 因为神的执念化为实体,甚至可以困住一个人千百年。 而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找到污染源,将它粉碎,然后将残留的神识带回浮光门,成为阵门里千万扇门中的一扇。 虽然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总归是给了万千执念一个容身之地。 他不禁有些奇怪,自己之前是因何故创造了这样一个门。 这样想着,他突然开口:“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然发音还是有些奇怪,但总归是说的越来越顺畅了,林柯略为欣慰的点点头。 江舸:“?” 林柯正色到: “崇和十五年。” 江舸有一瞬的怔忪。 崇和十五年.... “那是多久之前?” 良久,林柯才出声。 “记不得了。” 他低头摆弄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 “七八百年前了吧。” “我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了。” “你这一睡也确实睡的很长。” “我知道。”江舸将自己缩在座椅上,慢慢眯起了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穿过茫茫的水面传来,听的并不真切。 “本来没打算醒的。” 林柯:........ 听听,这言外之意好像是醒了是件多么晦气的事。 他又深吸一口气,扯了扯抽搐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用腹音骂道: “你他妈是把脑子丢天池里面了吗” 江舸:“?” “要是换作之前,你他妈巴不得马上把天池掀翻了也要出来,现在居然说你没打算醒?” “你是打算在天池里待一辈子是吗!” 江舸掀了掀眼皮,像是怕冷似的往后瑟缩了一下,回应到: “哦?” 你还哦? 哦你大爷! 林柯简直要气炸了,差点撂下安全扣和他打一架。 “你还有个人没找,你是也打算不找了是吗!” 话音刚落,林柯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劲力落在他的身上,紧接着冷冽的寒冰便席卷了他的脖颈,他被劲气击的向后一仰,咽喉要害被无形力的抵住,只是始作俑者并没有想要伤人的意思,只是用威压抵着他,毫发未损但又锋芒在侧。 他艰难的向右边瞥去,对上了那人带着霜寒的眼睛。 “那是原来。”江舸轻声说。 我他妈。 林柯在心里骂了千百遍这个家伙的祖宗。 于是刚打算来目睹江舸那张“惊为天人”的脸的空姐发现旁边那位好像又被掐住脖子似的瞪着那人,然后一言不发的用脸骂人 空姐:……挺文明……不过看起来骂的好脏…… 江舸轻轻屈指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林柯问:“而且,你知道是谁吗?” 这下林柯哑火了。 “你也不知道。” 江舸仿佛早料到如此,恹恹的看了他一眼,困倦极了。 “那为什么要找。” “.......” 不是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你就不找了啊喂! “我要睡觉。” 江舸眯了一下眼,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 “别吵。” 林柯:我他妈 脖颈处的劲气慢慢散去,寒气也慢慢消失,江舸也没了声音,似乎已经陷入了睡梦之中。 林柯皱眉。 他刚刚的突然暴躁,更像是一种试探,想确定江舸到底还记得多少,或者说想起了多少,可得到的答案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江舸现在的状态更像是林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感觉: 冷漠、散漫、居高临下。 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看客,站在红尘之外,看着他们在台上吹拉弹唱,然后恹恹的鼓掌。 好像任何事情都在他面前暗淡无光,即使这些是他曾经的过往。 就好像,江舸全都遗忘了一样。 更奇怪的是,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可是为什么连他都记不起来江舸要找的人是谁。 阳光横亘在云海之上,光影交织下江舸的脸忽明忽灭,睫毛在眼下洒下一小圈阴影,在光影跳动里像是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也只有在此刻,他才更像是真实存在的雕塑,安静的栩栩如生。 江舸并没有睡着。 他是在探灵。 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记忆出现了偏差,除了模糊记得一些过去的旧事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淋湿的墨渍一样混乱不堪,难以分辨。 如果不是他自己想忘记,那么就是有人刻意让他记不起来。 篡改或者抹除,答案都已经呼之欲出。 只能是那位。 他微微放出一缕灵识潜入心海,却在边缘停了下来。 那是一堵透明的墙。 他微微皱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第一次被人反客为主的下了禁制,这千年的岁月里也是头遭第一次。 那人想要抹除些什么,而他又怎么会如它所愿。 江舸不动声色地收回灵识,缓缓睁开眼睛。灰色的瞳仁在阳光下缩成了极细的一条线,像极了蓄势待发的野兽。 只是这一次,野兽不是站在暗处蛰伏,而是正大光明的迎上了云海尽头的阳光。 …… 飞机到达机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到了黄昏。 林柯租了一辆车,和江舸一起从机场往淮水开去。 光线重合,平分阴阳,道路上有车倏忽一闪,就隐没在烟尘里。 半分钟后,他们驶入了通向淮水市的高速。 还没到淮水市边界,林柯就感到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空气中氤氲着湿漉漉的香樟树的气味,陈年不散一样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可却没看见一棵香樟树。 他记得淮水市好像不怎么种香樟。 淮水市的名字来源就是那条横亘东西的淮江。 他们此时就从淮江的桥面驶过。 淮江的北岸青山叠掩,盈盈绰绰,翩然落拓于林水之间。南岸则是重重掩映的房屋。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周遭的一切都隐没在水汽中,只留朦朦胧胧之下的层层碧色,勾连合辙地晕向远处。 恍惚间还以为又是一个烟雨江南。 和江南不同的是,淮水市乍望过去没有一栋高耸的楼房,都是瓦砾堆叠的平方和院落,稍微高一些的建筑就是远处烟灰色的水塔和烟囱。 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又老旧的好似时光停滞了一般,在雾气里像上世纪的黑白影片。 江舸从一进入淮水市地界就睁开了眼睛,低头摩挲了一下脖子上系着的白玉,不动声色地看向水面。 他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但又和上次有着些许的不同。 这种味道简直浓郁地掩盖在香樟的气息下,在湿漉漉的空间里疯狂往他的鼻腔里钻,好像生怕他会闻不到一样,浓郁到胸口的白玉都隐隐发烫。 很熟悉,但照样想不起。 他略微有些烦闷。 车子驶向江心,忽然之间林柯感觉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车子颠簸了一会,还没来得及刹车,雨就“轰”地一声砸了下来,哗哗啦啦中瞬间模糊了视线,简直就像是有人站在他们头顶拿几万个花洒同时打开开关。 林柯:“........” 他木然的看向后视镜,身后还是艳阳高照。 林柯:........ 这要是没鬼就奇了怪了。 他不动神色的抬了抬眼,然后一踩油门冲进的雨雾里。 周念刚回到龙井司大雨就砸了下来。 她以最快速度跑回里屋里把晾在树下的校服收下来就听见阿嬷隔着雨雾在喊她的名字 她擦了擦脸上沾上的水汽,进了屋里。 阿嬷和往常一样依靠在门前的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半眯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声。雨声哗啦啦冲刷藤蔓,将绿色浸润的愈发透亮。 “回来了啊。” 阿嬷笑眯眯地望着她说到 “嗯。”她将茶几上的茶换上新的,又调大了些音乐声,俯身贴在阿嬷的耳边大声说 “是的阿嬷,我回来了。” 阿嬷年纪大了,耳朵有些受损,加上雨又下的大,她有些担心阿嬷受凉,于是又道: “阿嬷,雨下的大了,咱们回屋里面去吧,外面凉。” 阿嬷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颤巍巍伸手指了指院子里喃喃: “猫……” 猫? 她顺着指示的方向看了过去,淋漓的墙角下,好像瑟缩着一团影子。 隐约还能听见猫叫声。 哪来的猫? 她冒着雨走向墙角,果不其然窜出了一只湿漉漉的东西。 她定睛一看,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这好像,是南歌门口的那只? 但那只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可眼下这只撞到她脚底下蹭着的猫眼睛是黄澄澄的金色,在雨里熠熠生辉,漂亮极了。 就是身上脏兮兮的,在雨里翻滚,漂亮的毛都背的淋湿成一团,蔫哒哒的垂着,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那猫不怕人,还一个劲往她脚上蹭,就和今天下午碰上的那只一个样。 她哭笑不得,只能伸手去抱,那猫也非常乖巧地耷拉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喵了一声。 周念:…… 得,是个会享受的。 于是她冒着雨蹬蹬蹬上了二楼,准备把这只猫丢进澡盆里揉搓一顿。 毕竟蹭吃蹭喝总要出点代价。 等林柯顺着浮光门的指引再加上江舸那边狗鼻子似的嗅觉来到水巷街时,林柯对眉心突然猛的一跳。紧接着心口就像是突然被什么攥住了似的,有一瞬间的失重。 好像转瞬即逝,又好像如隔三秋。 没名由的慌乱弥漫,他连忙转动佛珠,可佛珠安然无恙,好似寻常之物。 “不对劲。”林柯刹住了车。 “林砚那边出事了,我感受不到他了。” 江舸睁开了眼睛。 “我得回去。”林柯当机立断的对他说。 “你一个人留在淮水等我过来找你,” 江舸挑眉,满脸只写着四个大字:还不快滚 林柯:…… “怎么,你现在,不怕,我,一个人搞破坏了?” 林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然后转头,简明扼要的告诉江舸: 这里承受不了你的灵气,所以你不能释放灵力,更不能现原形,不然这一块污染源可能会崩塌。 还有可能吓死人。 他心里默念。 江舸:“哦。” 于是林柯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意犹未尽”和“可惜了”这几个大字 林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交代了片刻,林柯便把他丟在了街角,然后一踩油门就消失了,哪速度不知道比来的时候快多少。 江舸:啧。 他阖上眼,感受着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味道,终于在浓郁的香樟和水汽里,顺着味道来到了一扇铁门的面前。 大雨倾盆而至,他抬脚走进了龙井司。 就在周念把猫从浴室里抱出来擦干水渍时,楼下突然传来人声,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和阿嬷说话 她抱着蔫巴巴对猫站在阳台上向下看去 正好能看见一楼院里的光景。 院里站着个男生,穿着一身黑色,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 阿嬷正在唤他进来躲雨。 碎发贴在鬓角,白皙的皮肤在雨里格外明显。 这人可真白。 她漫无目的的想着,好奇的多看了两眼。 雨里垂眸而立的少年似乎有所感应,微微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灯火氤氲,雨声缠绵,她隔着漫漫的雨,突然想起了下午在南歌店里脑袋一热说的那些话。 南歌稀松平常地打趣她: “那你能形容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那时她想了很久,才从混沌游离的梦境里拼凑出来一星半点的模样。 “他就像……” 而此时,雨声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和她的声音重合了一样,在空茫的脑海里如雷贯耳。 “他就像,” “夏日里,缠缠绵绵的阴雨天。” 林柯(兢兢业业的司机 导游 男妈妈) 注:江舸不是说要把执念消解,他只是把所有执念都放进了浮光门里面,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淮江 第10章 荣新 江舸进院前就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所以当他抬眼瞧见少女时,眼神不留痕迹的扫了眼她的臂弯里的那只猫。 那猫金色的瞳孔猛地一缩,有些张牙舞爪地瞪着他。 他了然的敛了神色,礼貌地说了句叨扰了,便顺着主人的意思进了屋。 龙井司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草木葳蕤,葱葱郁郁,还有有两棵香樟。 香樟树干上爬上了毛茸茸的青苔,绵延至石桌下。 此时雨声已经小了些许,树叶上挂满了莹泽的雨滴,顺着叶脉汇成一股,在风声里错落地滴落在石案上。院里的房舍都很陈旧了,斑驳的瓦砾深处都长出了些许白花,在湿漉漉的风里来回摇晃。 院里只住了两个人。 一位是招呼他进来躲雨的阿嬷,另一位便是二楼的那位。 那个,在浮光门里见过的人。 不过她应该不会认出他的。 江舸伸手接过阿嬷递来的毛巾,漫无目的地想着。 就在他走进院子的那刻,高挑的身形慢慢变化,瞳色隐了下去,就连穿着都顺着身形的变化而变成了普通的衬衫,等他再抬头时,已经是一副少年的模样。 不过他实在不太喜欢这张脸。 尤其当那人站在二楼对上他的脸时那怔怔的神色。 有什么好看的。 不一会院里便亮起了灯,他坐在角落,趁人不注意快速让衣服上的水汽蒸发散尽。 “娃娃也是淮中的学生吧”阿嬷笑眯眯的问他 娃娃? 他愣了一会,这个陌生的词用在他身上实在违和,但他也懒得解释,点了点头。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啊” 他略微思索,简单的解释到:“刚到这里,没有住的地方。” “是转学来这的啊……那咋啥都没带呢?” 江舸哽住。 好问题。 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答。 江舸垂下眼眸,再抬眸时,阿嬷对上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一瞬间的目眩,阿嬷有些恍惚。 刚刚……要说什么呢…… “我,叫江则津。”他一字一句的说到 “淮中的学生,住在这里。” 阿嬷就像是受到蛊惑一样点点头: “好……好……好……” 江舸旋即便恢复了黑色的瞳孔。 阿嬷木然地走进了屋子,好一会才从茫然里清醒了过来,然后和往常一样躺回了摇椅里,眯着眼睛进入了小憩。 屋里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老歌,江舸起身从廊前经过,坐在了屋檐角下。 解决了身份和住宿问题,他得看看污染源到底来自哪。 于是周念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江舸。 暖黄色的灯光掩映下的少年阖着眼,侧脸流畅的线条在灯火里氤氲的格外缱倦。 他端坐在那处,明明透着温和内敛的气质,却让人想到了苍山上覆雪的松柏,没有半点烟火气。 他穿白袍应该挺好看的。 她这样想着,朝他的方向走去。 江舸的灵识飞快的触探着这一片地区,可除了泼天的雾气和大雨,他捕捉不到任何有关污染源的异样,就像……被困在一个偌大的笼子里。 正打算继续探索,他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神识一瞬归位,睁眼时正好对上了走向前来的周念。 周念:这人是安装了什么感应系统吗…… 她站在檐下斟酌着开口: “你……也是淮中的学生吗?” 他眉心一跳,点点头。 “这么晚了,还不回学校?” “我住这。” “?” 这下周念愣住了 这人没毛病吧,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么住这破落地方。 “你住这?什么时候?” “刚才。” 刚才?你不是刚才才来吗?? “你和我阿嬷说的?” 江舸点头,补充到: “会住一段时间。” 周念:“??” 你要住一段时间,我阿嬷不到五分钟就同意了?? 不科学。 非常不科学。 按照阿嬷精明的程度不可能和一个人在五分钟之内达成任何交易。 想到这,她不禁好奇地开口: “那你一个月要给她房租多少钱啊?” 刚刚不花费一分一毫获得居住权的某人: …… 房租是什么? 江舸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跳,反问到: “一般……给多少?” 落在周念眼里就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可能被坑了的少年在委婉的问她真的还是假的。 她不忍少年被坑的太多,只得如实说到: “这种老房子一般一个月也就八百多一点点……吧?” 八百? 什么? 黄金还是白银? 江舸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了,但落在周念眼里就是他被大宰了一顿然后默不作声的消化悲伤,出于不忍,她开口: “那个……同学,你要是被我阿嬷宰了你就告诉我,我去帮你要回来。” 按照她阿嬷买件衣服都要抬两倍的价格少一分都要和顾客长篇大论的情况看五分钟之内能完成的交易这是被宰了多大一笔…… 江舸:“??”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用。” 我没花一分钱。 周念见他神色带着困倦意,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打算离开。 没料想刚准备转头,这位寡言的同学突然开口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语调有些生硬,但声音是好听的,带着些许的沙哑,似乎不太习惯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她有些意外。 “我叫周念。” “周…念…” 江舸喃喃。 她有些不习惯。 眼前的人似乎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眼角微垂,念着她的名字。 有什么可念的呢,明明就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 可是当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音节从他嘴里吐出时,有一种轻微的晕眩伴随着发麻的头皮蔓延而下。 就好像她的名字,是什么神圣的信条一样,被传教者虔诚的诵读。 太奇怪了。 那种异样的感觉萦绕在心口,让她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但是他只是轻轻念了一遍,便点了点头。 “我叫,江则津。” “什么?”她没太听清。 江舸抬头,望了望院里的香樟,忽而开口道: “江上春舟行,山下暮云依。” 渡则天水尽,归如川覆津。 这是在那零碎的梦里记起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隔着茫茫水汽从喧嚣的市井中传来,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呼唤,转头便又消散了。 江则津。 原是这么来的吗? 而周念被他突如其来的吟诗愣住了。 江上春舟行,山下暮云依。 好美。 但是和他名字有什么关系吗?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应该后面还有一句吧。 真会取名字,还有诗作注释,不像她的名字,这么随意。 但是这么文邹邹的高中生,她还是头一次见。 “那江同学……应该是学文的吧?” 江舸:“?” “高几了?” 江舸:“??” “我是618班的,你呢?” 江舸:“……” 失算了。 一开始就不应该应了那句自己学生。 他心里叹了口气,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到:“618。” 周念:“??” “我们班的?” “什么时候??” 刚刚。 江舸叹气。 “你是转学生?”, “……” “你高三了还转学?” 好问题。 江舸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用匮乏的词汇量搜索了一阵,才答到: “之前的……不喜欢。” 不喜欢就转了? 家里人也同意? 这么快就转过来了? 江舸:……我为什么要给我自己挖一个这么大的坑。 “那……以后就是同班同学了”周念看着他 “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有。” 周念:? “你说。” 江舸稍微前倾了身体,看着面前的人的眼睛问到 “你是不是……经常做梦?” “啊?” 周念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砸的懵了。 不是,这人话题是这么一下从马里亚纳海沟跳到索马里半岛的 “你......” 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江舸见她迟迟不开口,又问到: “你有没有,总是梦到同一个地方?” 她的瞳孔微缩,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 他怎么知道? 周念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心绪,摇头: “没有。” 没有? 江舸皱眉 按照浮光门给的坐标程度,淮水的污染源的程度已经很严重了,那为什么被影响的人却并没有意识到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周念垂下眼眸。 因为你身上有别人的执念。 江舸心想,但面上仍旧漫不经心的解释道: “看你有黑眼圈了。” 周念:....... 黑你大爷。 “我只是睡眠浅,不容易睡着而已。” 江舸点点头:“我也是。” 然后这个八百年没做过梦的祖宗张口就来: “我老是容易做梦。” “还以为...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你也神经衰弱?” ............ 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江舸又叹了一口气 “灵魂不稳的人容易被影响。” “啊?” 对方脸上写满了:封建迷信这四个大字。 江舸:“........” 有鸿沟。 聊不下去了。 “你还信这个?” 江舸点头:“家里懂这方面的。” “那你会吗?”对方好像突然来了兴趣。 他有一瞬的怔忪,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确是会算卦的。 只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依稀记得是一本叫《南邬》的书,他那时住在寺里,百无聊赖之下被主持叫去听经文,实在困倦便翻身去了藏经阁睡大觉,也是偶然见瞥见了这本书,兴致缺缺的学了些皮毛,后来被主持发现,便教他如何推演万物,他学的也快,很快就能参透,只是主持总不让他轻易算卦。 “江舸啊,你记住,推演万物的无他条件便是心如止水。若无静观之心,则无法深入探寻天地的意图。” “你聪慧于常人,更容易探寻到天道,如此决不能轻易透漏演算结果,更不能强行更改他人命局,让彼此都陷入更深的业绩里......” 他记得当时应该是满不在乎地回问到: “陷入业绩又会怎么样?” 主持应该是竖着眉毛骂了他一顿。 出家人,怎么这么容易喜形于色。 他摇摇头。 “我不会。” 周念点头 难怪会莫名其妙问她这些问题,原来是家里信这些东西。 “没事,多学学科学就好了。” “我们还是更要相信科学” 江舸:“?” 他的存在就已经很不科学了。 “喔对了” “我们是六点半的早自习,你早点休息,明天别迟到了。” 周念见他面露疑惑,好心的提醒 江舸:“??” “然后十点半下晚自习,中午一点半就上课了,我等会把课表发给你,你注意一下时间。” 江舸:“???” 早自习是什么? 晚自习是什么? 他? 早上六点半起床? 他的起床气都可以把整个淮水掀翻。 “明天早上还有一堂英语测试,你最好去看会书。” 江舸:“????” 英语又是什么。 他只是来解决个污染源的。 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罪。 周念见对方非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最后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周念:? 不是很懂。 最后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气氛就这么冷了下去,她自觉没趣地摸摸鼻子,觉得她聊天的任务应该算是圆满完成了,便转身去了楼上。 绵绵细碎的雨丝勾连缠绕在灯光里,改变了灯的纯度与明度,像是天罗地网一样笼罩在天地间。 橘猫懒洋洋窝在房间的角落打呼噜,隐约还能听见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 周念写着写着突然觉得这雨下的烦闷。 她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眼窗外的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句: “别下了,明天升旗呢。”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在一楼的江舸突然感到了胸口传来一阵温热。 他垂眸,胸口的白玉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有灵力。 他抬头,愕然发现刚刚还随风飘摇的雨声突然像是被谁按了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一切都陷入了安静里,隐约能听见几声虫鸣。 江舸眯起了眼睛。 这灵力来的快也去的快,却好似是淮水天气异常的根源。 不对劲。 如果真的是残留的神识影响,那灵力不会这么若即若离,一定是集中在锚点,向四周发散,不应该查不出神识的根属地,可偏偏这里的灵力总是若有若无,虽然充沛,但毫无规律可言。 除非........ 除非那个锚点是会移动的 也就是,这个锚点根本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某个人。 这太奇怪了。 神识困住了周念,可神力却被周念所获取。而周念却用她获得的神力加固这处牢笼。 这算什么,相互禁锢吗? 他哑然失笑。 难怪她会摇头。 不是她被困住出不去,而是她不愿意出去 这就比较棘手了。 江舸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 污染源在一个凡人身上,他要消除污染源就得把凡人杀死,或者将凡人带回浮光门。 他一向不爱杀戮,自然做不出杀害无辜的事,只是把凡人带入浮光门关一辈子,让她一直活在虚幻的牢笼中又有什么好的呢 毕竟那个神已然身陨,就算执念再深,他们也见不到彼此了。 不过他难得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神爱上一个人。 第11章 初醒 崇和一年,春。 京都的天气格外明媚,有舒畅惠风,也有容容流云。天色交叠,净透如粉黛瓷釉,色彩温润的过度向远方的山丘。 或是娟娟清丽,或是昭昭窈窕;许是疏疏云岫,原是片片苍青。 刚下过几场急雨,漫山的松针还挂着盈盈水珠,翩然吹落的花瓣粘连在泥泞的道路旁,连颜色都未褪去半分。疏林如花,清流琳琅,唯有曲径深处的观雪园传来了人声。 “醒了...” “醒了!” 于是等林砚再醒来的时候,抬眼看见的便是素色的纱帐与悬挂在纱帐上白色的玉璧。 以及突然涌入的一群人。 “砚观!你终于醒啦。”为首的那人冲过来就是一阵叫嚷。 什么砚观。 我现在很不乐观。 林砚头痛欲裂的捂着眼睛,一时间头晕目眩,也没看清来人。 “起开点,陆师弟刚醒来,你可别吓着他。”另一个人开口到 都是清脆的少年音,非常的陌生。 哪来的陆师弟? 他混沌的将双手放下,迎面对上了三双热切的眼睛。 ............ 啊.........? 为首的那位身穿收腰的锦缎天蓝色长袍,革带上简单地悬挂了一块白玉,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眉眼间带着飞扬的热烈。另一位假装呵斥他的人身穿月白色锦袍,暗纹在室内的烛光映衬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淡雅,而一直没出声的那位穿的到没那么矜贵,只是穿着玄色的长衫,乌黑的头发束起,戴着简单的白玉冠,却依旧能在那张脸上看出风神俊朗与沂水春风的味道来。 “........江栩?” “........宋况?” 林砚震惊。 “不是...这....” “完了陆砚观你是不是睡傻了,怎么连阙师兄都不认识了。”江栩猛地一拍他的背,力气大的林砚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江栩你下手轻点,没看见陆师弟刚受了伤吗。”宋况拧着眉说到 这是给他干哪来了。 林砚大为震惊。 这还是他那个上课爱开小差爱吓唬班上女生的那个江栩吗! 那个蓝袍!那个白玉!那个发型!古装剧都没那么精细的妆造! 而且比江栩要看起来要小了一圈! 这是江栩吗!!! 林砚持续震惊。 甚至他还伸手揪了一下江栩的头发。 江栩“嗷”的一下就跳开了。 “干什么陆辰良!刚醒你就欺负我!” 这头发是真的啊....... 啊? 啊?!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这是哪啊! 我是谁啊! “陆师弟....你怎么了?”一旁的宋况疑惑的开口。 “怎么看见我们几个....这么震惊呢?” 林砚一脸震惊的把脸转向宋况那边。 完了。 这一定是梦。 重生之我穿越到了古代遇到了我那不苟言笑的同桌。 和江栩一样,宋况也蓄着长发,只是和江栩不同,他与那个“阙师兄”都是冠发,不太好拔一根检验真伪。 太吓人了。 太可怕了。 那我长啥样了??? 我去! 不会也是长头发吧!!!!! 于是三人看着林砚突然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又很快躺了回去。 好痛。 林砚呲牙咧嘴。 这是截肢了还是残废了啊 “怎么看上去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 “正常啦,他平时不也是这么闹的。” 林砚痛的有气无力,只得摆手问道: “有镜子吗.....”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阙师兄开口了 “辰良,你还是先别看你的脸了吧。”说完他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还没等林砚问为什么,江栩就幸灾乐祸的嘲笑了起来。 “让你和病秧子打架吧,打输了就算了,脸还破相了,我看以后京城哪家姑娘敢要你!” 林砚:? 不是等会? 谁破相了? 谁打架??? 我? 打病秧子??? 我这么可恶的吗,这不妥妥的校园暴力啊! 但是那个被我揍.....不对把我揍破相的病....? “不是他都把我揍破相了还病秧子啊,我才是病秧子差不多!” “这不是你给他取的绰号吗,你自己平时叫的老起劲了。” “?” 不是我行为这么恶劣的吗??? 反派剧本啊这是。 “那...病秧子是?” “完了你不会真摔坏脑子了吧。”江栩一脸疑惑 “你怎么连病秧子是谁都不记得了?” “谁啊?” “林松篁啊。” “谁?” “能有谁啊,就林家那个长孙,刚进来就抢走你阑台笔试第一的那位。” 这名字倒是有些印象,江舸和他舅好像曾经谈起过..... 不过阑台笔试是什么东西啊啊啊 林砚的天都要塌了。 “我看陆师弟好像还没恢复好,要不我们改天再来看他?”阙师兄提议道 “看他那呆样,估计是被林松篁那小子打傻了,看我去教训教训他!” 江栩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宋况眼疾手快的给人拉了回来。 “你快消停会吧,陆砚观都没打过他,就你那小身板更别说了。” “你看不起谁!” “主要是你想罚抄吗?” 江栩瞬间噤声。 见他们要走,林砚连忙拦住。 “别啊呃.......” “我想找几个人说会话.”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江栩嘲笑道。 怎么到这这家伙还是这么欠揍。林砚腹诽。 于是在旁敲侧击和无情嘲笑以及不耻下问之下,林砚终于在半日内搞清楚了大体的情况: 自己名叫陆砚观,字辰良。是陆家的最小的孙子,头上有个亲哥,叫陆程禹,常年征战在外,比自己大了快十岁,骁勇善战,战无不胜。而他自己却偏偏是陆家武将里面的奇葩,只会些三脚猫功夫,文采倒是还算的过去。而他今年才刚满十四岁,和江栩他们一起在观雪园学习。这个地方是周秦王差人在云泽山上修葺的佛陀精舍,虽这么说,但也算是变相的国子监,专门开设给京城的公子们上课,收纳志学之士入园。而阙东翎阙师兄,他是邻国的质子,送来周秦学习,平日里时常帮助他们温习经书,可所谓满腹经纶且菩萨心肠。 至于林松篁。 林家的长孙,常年卧病在床,后来送往东山医治了好些年,这才慢慢好转,直到前年才恢复了身体,被塞进了观雪园学习。 也难怪会叫他病秧子。 而他和林松篁打的这一架,在观雪园里可所谓是惊天动地泣鬼神,连隔壁乌玡寺的主持都惊动了。 原因是在一年一次的阑台笔试上林松篁力压他一举夺魁,打败了他蝉联三年的魁首,他一气之下摔笔和夫子对峙说林松篁最后一关的风月集作弊,林松篁立马和夫子说他第一关耍赖,结果两人的举报都被夫子驳回,最后他恼羞成怒在阑台上和林松篁大打出手,打的那叫一个两败俱伤还谁都不服谁,被众人拉开的时候那是揍的一个鼻青一个脸肿,还恨不得咬上对面一口。最后气的夫子差点背过气去,杵着拐杖把他们两骂回去禁闭思过了一个月。 连江栩他们来看他都是靠同窗通风报信混进来的。 现在是一个卧病在床一个昏迷不醒,不知道的以为这两个人是去前线被从鬼门关抬回来的一样。 好一个精彩纷呈的互撕比赛。 这下手是真狠啊。 林砚倒吸一口凉气。 这正主是有多讨厌林松篁啊..... 这哥们做错啥了?抢了他女朋友? 古代人的思维果然很超前,在纯爱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纯恨。 正感慨着,突然听见了钟声,刚才还嘻嘻哈哈没正行的三个人立刻警惕的站了起来。 “陆师弟,夫子快讲学了,我们得走了。”阙东翎朝他作揖,面色有些凝重。 另外两个家伙连招呼都不打,噔噔噔就往外冲 “坏了!我的功课还没写完!” 江栩跑的鸡飞狗跳的,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一眨眼就没影了。 “陆师兄再见!”宋况追着江栩咋咋呼呼的背影,还不忘回头朝他挥手 “改天再来看你啊!” “这两个人。”阙东翎无奈的摇摇头。 “陆师弟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就能解除禁闭了。” “可还要记得温习功课,别落下太多课业,夫子会抽查的。” 说完,他轻抿薄唇,朝他微微欠身。上扬的唇角弧度恰到好处,连不加修饰的长袍都被他的动作带出了一种儒雅的韵味。 那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林砚看呆了。 不敢想这袍子穿在他身上该是多么大的灾难现场。 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就这么大呢! 林砚抬头哀嚎。 江栩和宋况迂回从后山溜回阑台,悄悄路过竹里馆的路上还是被夫子抓住了。 夫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正颜厉色,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宋况硬着头皮作答道:“回夫子,现在是巳时。” “都巳时了还不去阑台诵读,跑到这里作甚。”夫子板着脸又道: “莫不是又想溜下山去?” “没有的事!”他俩异口同声。 夫子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板着个脸,道:“把这两日禅师讲过的经文抄十遍,抄不完不许踏出阑台半步。” 江栩暗暗叫苦不迭,与宋况耷拉着肩膀默默向阑台走去。 “都怪陆砚观!” “啊欠!” 一旁躺在床上的林砚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喷嚏,一脸奇怪的摸了摸鼻子。 “谁在背后蛐蛐我?”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的蛙叫。 以及悠扬钟声。 潮雨褪去,金锣腾空,水汽被蒸发殆尽,日光在石径上投下斑驳竹影,一片惬意。 而林砚只觉得日高人困、天光晃眼,索性眼睛一闭,倒头又睡去。 不管了,事到如今,先睡觉吧。 这一觉倒是睡的神清气爽,只不过等他醒来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经到了傍晚。 风吹竹林,发出萧萧声响。暮色浓郁,笼罩了整个观雪园。 林砚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四下环顾也没寻着饱腹的东西,只得拖着他那副踉踉跄跄的身形出门找江栩他们。 江栩说过,一般这个时候,他们肯定留在阑台温习功课。 好在他的院子与阑台相差不远,穿过竹林,便能看见灯光点点。 所谓阑台其实就是藏书阁,阁畔环境清幽,溪泉环绕,偶尔还能传来书声。 此时已经过了学子放课时间,阑台内也没剩什么人,只是零星坐着些愁眉苦脸的学子,一看就是被夫子罚了点什么。 林砚哪见过这等场景,立刻兴致勃勃的掀袍走了进去。 原来古代也要晚自习啊..... 心理平衡了。 不过他们不用学英语。 羡慕。 他刚踏进阑台,就看见了大咧咧坐在楼上的江栩和宋况。 还有一位他没见过的少年,皮肤偏黑,长的到是俊秀端正,此时正提着一个食盒放在桌案上。 林砚嗅了嗅,应该是韭菜馅的包子。 他眼前一亮,蹬蹬地上了二楼。 而那边江栩正在耍赖撒泼: “好知白,求你帮帮我,你不帮我我就要抄到天荒地老了……”江栩像是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章知白的腰,丝毫不顾举止端庄。 “你别恩将仇报了,有这撒泼的功夫早够你多抄两页。”宋况边啃包子,手中抄写未断。 “就是,你少卖惨了。”章知白在一旁好笑的打趣 “你实在要闹的话,不该让陆师弟帮你写吗?” 刚上楼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的林砚:? 不是, 你要杀了我吗朋友。 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网瘾少年我会写什么毛笔字! 江栩一听,眼睛都亮了,巴巴的转过头来看着林砚,不客气的嚷嚷: “就是,陆砚观,我是溜去看你才被罚抄的,应该你来帮我写。” 林砚一个头两个大。 “陆师兄受着伤呢,你也不知道体恤体恤。”宋况提笔往江栩头上敲了敲,“再说了字迹又不一样,陆师兄的字那可是公认的好看,和你那狗爬字混在一起,就算帮你写夫子也会看出来的好吧。” 江栩“嗷”的一下又炸开了 “姓宋的你又打我!” “又不会少块肉。” 林砚:两眼一黑。 现在不知道是谁的字更像狗爬字了。 “哦对了,下个月就是春试了,听夫子说要在十里堤举行六艺考核,连太子都要来呢。”正说着,章知白突然开口 “你们去骑射营练习了没?” 林砚:“?” “哪去了,天天窝在这抄这玩意。”江栩努努嘴。 “你不说我都忘了。”宋况挠挠头 “陆师弟,你呢?”章知白问道 林砚:........ 他是来渡劫的。 “呃.....” “他哪有时间,天天躺床上养伤,夫子都免了他的骑射训练了,估计这次考核也就让他站旁边看看。”江栩推了推石化的林砚。 “对吧。” “....对吧...?” “怎么傻了吧唧的。”江栩吐槽。 “先不说这个了。” 章知白在一旁给点上了照明的烛灯和驱蚊的艾草,抬眸向江栩眨眼示意道: “老地方,有我们从山下给你带的烧鸡和笑春风,这个月你不是嚷着要下山喝酒吗?” 观雪园中学子平日里伙食难见酒肉,而章知白说的这些美酒佳肴已经被宋况埋在后山那处密林,不消多说,江栩便一改颓唐之气,将笔往砚上一搁,“走”字还未说出口,阑台书阁的门却再度被推开。 “我去。”宋况连忙低头拉着林砚的衣袖 “真是冤家路窄啊。” “那家伙怎么也来了。” 林砚疑惑,随即转过身去往门口看去。 夜垂云乱,烛火阑珊,庭风幽幽从大门处涌入,佛过来人的衣角。墨绿色的外袍被风吹的层层叠叠,偏身后一牙冷月粼粼如波,巍巍印在那人眉心。 遥见他拾步而进,清癯(qu)的身形如冰枝松挺,有寒梅傲色。忽而,他脚步一滞,似是察觉到了楼上的目光,抬眼望了过来。 唇瓣薄含,眸目乍然一阴,隔着这半盏烛火,眼底似是盛着一仞玉璧,斩不竭,砍不断。让林砚愣了个彻底。 手中的包子应声落地,许久,林砚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是,少年模样的林柯。 第12章 落碧 好在那人只是瞥了一眼楼上的众人,便转头去了西边的经书库,让在场的几个人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瞧刚才他那眼神,和看不起谁似的。”江栩搓了搓胳膊,一脸的不满。 章知白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 “你说是吧…”江栩转头看向林砚,见他一脸呆滞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会真被他揍傻了吧” 林砚许久没回过神来,连江栩唤他名字都恍若未闻,像是魔怔了一般。 “陆师弟?” “陆砚观?” “陆辰良你怎么回事!” 江栩和章知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这家伙魂丢了? 如果说之前林砚是处于穿越的震惊里,那现在完全就是茫然。 那个人……是林柯吗? 万一只是长的像呢? 那万一就是呢? 想到这,他就和猛然惊醒一般一拍脑门,踉踉跄跄就要下楼去看个究竟。 “喂!你要跑哪去?” 江栩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眼见他跌跌撞撞要滚下楼梯似的,连忙起身拦住他。 “我找他有点事!” 林砚啥都顾不上了,只想立刻飞去楼下一探究竟。 “不是你搞错没有,你刚和他打了一架啊喂!” “哎呀顾不上了,我真有事和他说!” “你顾不顾的上不要紧,人家万一气没消你俩又在阑台大打出手怎么办!” “诶呀我自有分寸,自有分寸。” “我呸,你看见他就和踩了炮仗似的,有个屁的分寸!” 一旁的宋况连连点头表示肯定。 “辰良,你要和他说什么这么重要,非得现在就冲上去?”章知白不解问到。 “哎呀解释不清楚,你们就让我过去问问他吧!”林砚哭丧着脸,一脸的焦急。 他们仨二丈摸不着头脑,一时间也不知道林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哪有打了一架的仇家上赶着凑过去找骂的啊……… 最后还是拗不过林砚的撒泼打滚,再三嘱咐不可私自动手之后,三个人忧心忡忡的看着林砚飞奔下楼。 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的。 江栩:? 章知白:? 宋况:? 另一边,正在研读经书的林松篁,眼皮突然一跳。 他揉了揉略微干涩的眼睛,摊开书卷,抬眼便见刚才还在二楼作威作福的陆砚观连滚带爬的朝这边跑来。 林松篁:? 他假装没看见,低眸继续看着手中的残卷。 烛光缱绻,柔化了少年略显锋利的眉眼,好让林砚得以鼓起勇气向前。 他记得自己的舅舅五官很好看,鼻骨硬朗笔挺,看人的时候总有凌冽的气势,但眉毛却中和了眼睛的压迫感,总之不板着脸的时候还是帅的。 但眼前的少年只有化不开的锐利感,仿佛浑身带刺似的,垂下的眼角都像锐利的刀锋,处处透露着生人勿近。 但是林砚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楼上实时观看战况的三人:紧张。 宋况:“你说他不会冲上去就把那小子的书撕了吧。” 章知白:“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江栩:“那完蛋了,你俩当时为啥不拉着他一点!” 宋况:“不是他陆小少爷谁拦得住啊。” 章知白:“静观其变吧。” 没成想林砚刚往前去没几步,林松篁就头也不抬的开口了。 “有事?” 语气叫那个冷若冰霜。 没事他舅平时生气就这个样。 林砚本想试探试探这位长得像他舅舅的少年到底是不是他舅舅,但纠结了半天的开场白,脱口而出却是: “呃……” “how…how are you?” 林松篁:? 楼上三人:? “发什么疯?”林松篁明显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弄蒙了,只是那身上的寒气还是没褪去,几乎是毫无耐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别的事别来烦我。” “诶我还真有事想问你一下。”林砚挠挠头,绞尽脑汁的想怎么样才能套出话。 “说。” “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富强?” “民主?” “文明?” “和谐?” 林松篁:? “你是不是觉得伤养好了还想继续打一架?” “不是。”林砚头摇的响叮当 我是在和你对暗号。 但他没敢说。 “那慢走,不送。”林松篁头也不抬,彻底不想和面前这神经病耗费时间了。 于是林柯愁眉苦脸的回到了楼上。 完蛋,只有他一个人伶仃孤苦的穿越到了全是熟人面孔的古代里,但是没一个人认识他。 那三人见他毫发无伤却无精打采的走了回来,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纷纷走上前去问道: “你和那病秧子说啥了?” 林砚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随口就答道: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宋况:? 章知白:? 江栩:? “那是什么?” 林砚痛心疾首:“暗号。” 宋况凑过来,用笔杆子戳他胳膊:"喂,你莫不是真被打傻了?" "你才傻,"林砚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席上,抓过章知白带来的韭菜包子狠狠咬了一口,含混道,"我那是......刺探敌情。" 宋况挑眉:"用''富强民主''刺探?" 章知白噗嗤笑出声:"陆师弟,你这敌情刺探得未免太迂回些。" 林砚悻悻然嚼着包子,心里却翻江倒海。 林松篁方才抬眼看他的瞬间,简直和他舅舅的神色一模一样,尤其是眼睛,可偏偏这人又不认得他,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 会不会是自己长得变了个样子,对啊!自己顶着“陆砚观”的脸就上了,他舅舅能认识他吗! 不行,得找个机会再和他聊聊! “你到底去不去吃烧鸡了?”江栩早已按耐不住的冲他低声道 他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四人齐刷刷探头,见林松篁正抱着一摞书卷往门外去,墨绿袍角扫过门槛,没入夜色。 "他今日倒走得早?"江栩奇道。 章知白压低声音:"听说他每旬这时候都要去后山采煎药,雷打不动。" 林砚耳朵倏地竖起来。 后山?采露水? 这倒是个堵人的好机会! 他当即把包子一撂,胡乱抹了嘴就要起身。江栩眼疾手快拽住他衣袖:"你又作什么妖?" "散心!"林砚挣开他,猫着腰就往楼梯口溜,"吃撑了消食!" 宋况在后头急得跺脚:"陆辰良!夫子说了禁足期间不得乱跑——" 可林砚早已蹿得没影。夜风裹着竹叶的沙沙声灌入阑台,吹得烛火乱跳,映得三人面面相觑的脸上尽是惶惑。 "完了,"江栩一拍大腿,"这厮肯定又去找林松篁的晦气了!” 却说林砚一路小跑,借着稀薄月色摸向后山药庐。云泽山的夜雾来得极快,如同无声的潮水,须臾间便吞噬了竹林小径,湿漉漉地缠绕在衣袂间,草尖冰凉的露水迅速浸透了锦缎鞋面,每一步都陷在微凉的泥泞里,带来一种黏腻而不安的触感。 四野寂静,唯有不知名的夜虫在深草中窸窣低鸣,更衬得山夜空旷幽深。他远远瞧见溪畔有一点昏黄灯火摇曳,映出一道清瘦孤直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俯身,似乎在看顾着药炉。 月光被浓雾筛过,破碎如银屑,零星地洒在那人肩头墨绿色的衣料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竟无端显出几分难以接近的伶仃。 林砚心一横,压下胸腔里那点莫名的紧张感,大步走过去,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林松篁!” 那人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手下动作也未停,只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嗤笑,语气淡漠:“陆公子若是还想研讨那劳什子话题,恕不奉陪。林某没空陪你玩这等无聊把戏。” “不是不是!”林砚绕到他面前,逼自己直视对方,晚风吹得他脸颊发凉,心却跳得飞快,他憋红了一张脸,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我……我是特地来寻你……道歉的!” 林松篁终于缓缓抬起眼。 他眉梢微挑,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讥诮:“道歉?”他重复道,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清脆而冷冽,“为哪一桩?是阑台笔试时信口雌黄的诬蔑,还是大打出手时的‘无意’冲撞?亦或是……平日里的诸多‘高见’?” “对、对啊!”林砚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袖,把原身那点糟烂事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硬着头皮,几乎语无伦次,“先前……先前所有事!都是我不对!我不该疑你作弊,更不该先动手……总之……总之对不住!” 他一口气说完,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反应,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脏擂鼓般敲着胸腔。 四周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药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以及溪水淙淙流淌不息。山雾愈发浓重,缓缓流动,将两人身影缠绕得有些模糊。 许久,林砚才听到一声极轻、极缓的嗤笑。 “陆砚观,”林松篁的声音裹挟着夜雾的湿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钻进林砚的耳朵,“你从台阶上摔那一下,没摔断骨头,倒是把脑子摔出了不少……令人惊叹的新花样。”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刮得人生疼。 林砚急道:“我是真心的!” “真心?”林松篁忽地上前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林砚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药草清苦气的微凉体温。他比林砚略高半寸,垂眸看下来时,那股沉沉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气势,几乎与现世里林柯训斥他时的模样重叠起来,让林砚呼吸一窒。 “那你倒说说看,”林松篁薄唇微启,吐息几乎拂过林砚的额发,声音压得极低,“你方才口中那‘民主’为何物?‘和谐’又作何解?嗯?”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质疑,“这些闻所未闻的怪词,也是你陆小少爷‘真心’道歉的一部分?” 林砚张口结舌,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总不能说这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吧? 正支吾着试图搪塞,林松篁却毫无预兆地骤然出手! 速度极快,力道极狠!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猛地掐住林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疼得林砚“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挣扎起来。 “半月前,你还恨不得当场撕了我的答卷,眼神里的厌恶做不得假。”林松篁眼底墨色翻涌,像是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猛地将林砚又拽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审度,“今日却跑来同我表演这拙劣的惺惺作态,满口不知所云的怪话……陆砚观,”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你究竟是谁?” 林砚头皮瞬间炸开,下意识地奋力挣扎,手腕却被攥得更紧,骨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月光下,林松篁的手指绷紧,泛出用力的青白色,眼底疑云密布,锐利得仿佛能洞穿灵魂:“失忆?这种拙劣的借口骗骗江栩那等蠢货尚可。但你我一年来交手无数次,你绝非陆砚观!说!你究竟是谁?!” 最后一句,已是低沉的厉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猛地砸向林砚。 林砚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厉色骇得魂飞魄散,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委屈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管不顾地嘶声喊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话: “我是林砚!是你外甥林砚啊舅舅!” 话一出口,万籁俱寂。 连溪流声、虫鸣声、炭火噼啪声,都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 林松篁瞳孔骤然紧缩,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先是猛地一紧,紧得林砚以为自己的骨头要碎了,随即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极其骇人听闻的鬼怪之谈。 “……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压不住的震颤,像是冰面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舅舅……”林砚豁出去了,眼睛一闭,像是倒豆子般不管不顾地急促说道,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你以后会是我舅舅!虽然你现在看着比我还小!但我真是你外甥!你左……你锁骨下方,有一道三寸长的旧疤痕,是小时候为了护着我划伤的!这件事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我……” 然而,他预想中的“舅舅认亲”场景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脖颈上骤然袭来的、冰冷而恐怖的窒息感! 林松篁的另一只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扼上了他的咽喉!力道之大,瞬间截断了他的话语和呼吸! 那手上的温度冷得如同寒冰,指节分明,蕴含着绝对的力量,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他的喉骨。 “你、到、底、是、谁?”林松篁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和一种被触及最深层禁忌的暴怒。他眼底之前那些许的波动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审视死物般的厉色,“谁派你来的?调查我?用这种……可笑至极的方式?” 那杀意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让林砚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了。他奋力挣扎,双手徒劳地想去掰开那只索命的手,脸颊因缺氧而迅速涨红。 “我……我没骗你……”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气音,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无法言说的委屈,“这些年……一直都是我们俩……相依为命……” 林松篁的脸色在朦胧的月色和灯火下,变得青白交错,眼底情绪剧烈翻腾,最终竟化作一声极其古怪、充满了嘲讽与难以置信的冷笑,那笑声低哑,却比怒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好……好得很。”他盯着林砚,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前所未见的、荒诞离奇的怪物,“陆砚观,你这失心疯……倒是比往日那副只会逞凶斗狠的蠢钝模样,‘有趣’得多。” 他忽然松开了扼住林砚脖颈的手,也甩开了攥着的手腕。 力道撤得突然,林砚脱力地踉跄一步,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林松篁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猛地拂袖转身,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冷硬的弧线。 他走出几步,又猝然停住,并未回头,只是侧首,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掷向惊魂未定的林砚: “今日你所言种种,若有一字半句……传入第三人耳中——” “不敢!绝对不敢!”林砚吓得一哆嗦,几乎是跳起来,慌忙举手发誓,声音还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哭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 林松篁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身影迅速没入浓得化不开的夜雾之中,消失不见。 徒留林砚一人,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晚风吹过,激起一身寒颤,只觉得心脏仍在咚咚狂跳,仿佛刚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完了。 他好像……不仅没认亲成功,反而差点把八百年前的“亲舅舅”给彻底惹毛了,甚至险些丢了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