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 第1章 重逢 二月初三,江南徽州。 是夜,密雨如丝,斜风卷着雨滴砸在长平河上悠悠飘着的画舫上,船桨拨开终日不散的云雾,向远处荡去,途中漏出几声飘扬的琴音,听得人心痒。 近日来江湖上议论纷纷。 那位大名鼎鼎的鬼面郎君贺逢嚣从枭云阁叛逃了。那朝廷走狗、专门替朝廷办事的枭云阁也有玩火**的一天——字面意思,身为枭云阁阁主养子的贺逢嚣临走前一把火将枭云阁在京城的据点烧了个干净。 这些话钻到本人耳朵里,却不甚中听。 贺逢嚣将面上覆的鬼脸面具摘下,露出那张俊秀的脸。浓眉如泼墨,刀锋般的眼睛看人时总是带着狠戾,此刻他嘴唇苍白,毫无血色,肩膀处隐隐作痛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正在被追杀。 他不能过多停留。 方才带上面具,便听身后叫喊。 “贺……小贼!莫要再逃!” 贺逢嚣一身玄衣,步子轻又敏捷,侧身躲过提着菜篮的妇人,两脚一踏便从地上飞起,足尖踩在某家小姐的油纸伞上借力——那小姐被这举动吓了一跳,抬头时却只见街边酒楼二楼的一抹黑色身影。有几人注意到他面上覆了张恐怖狰狞仿若鬼面一般的面具,识得此面具的都是江湖中人,见此情形,都缓下脚步躲在暗中观察起来。 他手一挥在桌子上搁下一块碎银,对着下巴快掉到地上的食客说:“买你这壶酒。” 食客筷子间还夹着一粒花生,被吓的手一抖,花生掉在桌上沿着纹路滚在鬼面黑衣人脚边,然后被他碾碎。食客上下牙打架,哆哆嗦嗦没说出半个字。 还不等人将拒绝的话说出来,他便将胳膊一扬,端起酒壶尽数洒在自己左肩,火辣辣的疼痛顿时散布开来。 来不及喘息,余光一瞥,见追兵要往酒楼冲来,他当即飞身而起,离开酒楼,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七八个身着暗色衣服的人正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只见他们人人皆以黑布覆面,从不以真实面貌示人,他们是枭云阁专门培养出来的影杀,终生都将自己隐匿于黑暗之下。 自闹市一路逃到四下无人的林中。靴子踏在地上,林中栖息的鸟雀惊飞,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凄厉的鸣叫。脚步声挟着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一齐钻进贺逢嚣耳朵里。 那些人被甩在身后。 不过这里并不安全,他只能稍作休整,缓一下肩膀处火辣辣的伤口,之后继续规划接下来的路线。 正要动身,便听到一阵繁杂的脚步声,是那群人追了上来。 贺逢嚣后背倚着根粗树,胸口上下起伏,嘴里念叨了句不入流的脏话,手背抹去唇间腥甜的鲜血:“他娘的,一群铁人。” 他敛着气息,妄图在这群饮血的魔鬼中求一个生还的可能。 不过身后人步步紧逼,都是杀招,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他无力地靠着树,内心一番挣扎,几乎要认命时,左肩传来的剧烈疼痛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了眼伤口,露在外面的半根箭矢已经被自己拔了出来,伤口处还在不断地渗着鲜血,至于里面那半根——照他对这群人的了解,大概率早就被淬了毒。 好在他身经百战,一般的毒都让他试了个遍,一时半会还要不了他的命。 顷刻间,追兵已经来到了几步之外,似乎是怕他埋伏偷袭,脚步放的极轻。广阔的夜空下竟然只剩几个无序的脚步声与他自己沉闷的喘息声。 嘴角鲜血还在不断涌出,他累的快要失去意识了。 片刻后,他脱力倒在地上,腰间玉牌掉下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追兵循声而至,为首的一人提剑斩来。 这人嘴里喃喃道:“贺逢嚣,兄弟一场,别怪我。” 贺逢嚣用尽力气掀开眼皮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他心里满是嘲讽:“兄弟?谁跟你兄弟?不过曾经共事几载,还是个自己手底下的喽啰,现在这副德行作给谁看?” 长剑直逼面门,他觉得自己栽在这了,若有来生,必定要搅得他们终生不得安宁。 可等了半天,却没有痛感传来。 只听得一阵兵刃相撞声,“锵啷”一下,是谁的剑落在了地上。 贺逢嚣的求生本能迫使他睁开双眼向前爬去,他摸到某个人的衣衫,地上泥泞未干,这人的衣角却一尘不染,似曾相识的兰花香味浸了他一身。 他还听到身后人纷纷倒地的声音……大概是死了。 贺逢嚣开口,声音嘶哑如锈铁,缓慢地发出几个音节:“多谢你……” 被拽住衣角的人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用手中一把折扇勾起贺逢嚣下巴,他问:“我是谁?” 别人生死危难之际这人还有心情猜谜,任是谁都忍不住要骂街了。 贺逢嚣却没恼,他用全身力气挤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微笑,喃喃道:“尘暄。” 他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只隐隐听到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声音。 那是冤魂鸟的叫声。 层城绮阁,月明白露。 月下林中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闪而过,前面那人身形单薄,已是春日,身上依旧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 疏云中漏出来的细碎月光映在他脸上,比冬雪还冷。他五官俊美却带着病态的苍白,又穿了一身纯白色的衣衫,在月下,宛如传说中的鬼魅。 他步伐轻快,身后那人不急不慢跟在身后,脚步却略显沉重……他身上竟还扛了一个男人。 “老板,这小子看着瘦,扛着可真沉啊!”那人喘着气开口。 闻言尘暄桃花眼眯了一下,语气带着愠怒:“老实干活,废什么话。” 顿了下,他又道:“今夜之事万不可同别人说起,你记住了。” 汉子“哎”了一声。 “午夜之后,再带着两个人去方才那处瞧一眼,该埋的埋,有什么值钱的你们看着自已挑挑……把血迹打扫干净。” 听见如此美差,汉子乐得露出一排牙,掂了掂肩上那人:“老板您?好吧!” 片刻后,尘暄的脚步骤然停住,面前是“如画里”——几个时辰前贺逢嚣同人强买强卖的那座酒楼。 此时已快宵禁,街上并无多少行人,静的出奇。 陈旧的木质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尘暄领着人进了门。 汉子刚要问要将这人放哪,就看见自家向来有洁癖的老板拿着折扇一指自己房间,一边心道奇了怪了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背后这满身血污的人放到老板床上。 尘暄冷着脸吩咐道:“打一盆热水,再拿些药粉来。” 说罢将门一关,尘暄缓缓转身,轻叹一口气,方才还冷着的脸此刻化作满腔的担忧,眉梢眼角都垂了下来。替贺逢嚣脱掉了那身沾满血渍与污泥的黑色衣服,然后轻轻摘掉那副鬼面。 鬼面下的脸同他记忆里一样好看,剑眉星目,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尘暄伸出手,轻轻抚了下贺逢嚣高挺的鼻梁,而后停留在他眉尾的伤疤处。 似乎是他的手太凉,贺逢嚣眼睫颤了颤。 尘暄猛然将手收回,如梦方醒般拿起帕子替他擦去身上的血污。贺逢嚣伤口处已然结痂,尘暄在他左肩一按,才发觉原来伤口内还有半根残矢,伤口已经开始发炎,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今晚就该烧起来了。 他低声骂了句,随后在柜子里翻找起来,拿出一把剪刀,在热水中烫了一边,随后尖处对着残箭底部用力一剜,箭头被拔了出来,还挂着血肉。 尘暄最讨厌的就是血了。 他忍着恶心替贺逢嚣包扎好,见人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于是坐在桌子旁,研究起那根箭。 箭头带着反钩,中间还有镂空,尘暄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箭被淬了毒,不过具体是什么毒,他还不清楚。 油灯火苗跳了跳,尘暄惊起,见窗外天色渐渐亮了,他才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贺逢嚣的状况。 他轻手轻脚凑近床榻边,弯着腰看贺逢嚣的脸色,耳后长发垂落在贺逢嚣手边,贺逢嚣双眸依旧紧闭着。尘暄心里正盘算,被人猛的一拉,单膝跪在了床上,后颈被人扣着,与贺逢嚣的额头紧紧相贴。 贺逢嚣正亮着双眼看向他,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尘暄愣了片刻,又很快恢复如常。 “手劲儿这般大,怎么不敢跟追你的人打,偏来欺负我?”尘暄轻佻地看着他。 贺逢嚣松开他,将手收回枕在脑后,目光里都是打量。他看向尘暄握着箭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似乎比之前瘦了些。 尘暄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却只瞧见了贺逢嚣眼神里的戒备。 还不等他开口,又听尘暄开口:“是没看过?” 被他说中,贺逢嚣有些心虚,坐起来时左肩仍旧隐隐作痛,他弯起唇角笑了一下:“美人剑客,生死相依,倒也风流。 “我说过,你要记住我。”尘暄将他上下扫视一番,“这桩风流韵事,可还满意?” 贺逢嚣眉毛扬起:“够写一篇话本子了。” “可惜在下这没有牡丹,你也做不成鬼。” 尘暄似乎是在惋惜,他看向贺逢嚣,折扇合着,在下巴一下一下轻敲。 这幅场景让贺逢嚣看的心里一软,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一滚,却什么也没说。 尘暄挪了回来,单膝跪在床榻上,伸手轻轻在贺逢嚣伤口处摁着,挑衅地盯着他。贺逢嚣看见尘暄垂落在两颊的发丝,最终还是没忍住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抚了上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多谢你……” 尘暄却仿佛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眉毛一下子皱起来,眼中似乎有了愠色。 贺逢嚣继续说:“他们不会放过我,此地不宜久留,我得走” 第2章 骤雨 尘暄彻底怒了,瞪了他一眼。 贺逢嚣皱了皱鼻子,有些尴尬地将人放开:“我……惹你生气了么?” 尘暄却借势一转身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他伸手支着下巴,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说话夹枪带棒:“身上伤口还留着血,便要往外跑,是嫌命长?” 贺逢嚣垂眼看了下左肩,语气蔫得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狗,耳朵似乎已经耷拉下来:“多亏你,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番话气的尘暄哑口无言,他眼神盯着贺逢嚣手里的箭,极力保持着一个得体的表情,嘴角却绷得像条线。 贺逢嚣低头看了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碍事,我自小便被那些人用来试毒,一般的毒药伤不了我,早就免疫了。” “免疫?”尘暄眼神在贺逢嚣身上上下扫视一通,语气带着嘲讽,“你们枭云阁还真是无情啊,连养子都舍得拿来这么折腾。” 闻言贺逢嚣一愣,连方才挺直的脊背都弯了下去:“我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枭云阁是暗杀组织,所有人都隐匿在黑暗中,可贺逢嚣这个养子却凭一副鬼面,名号响彻江湖,究其原因,不过是让贺逢嚣成为江湖上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尘暄缓了好一会才说:“你既已经同那些人一刀两断,不如在我这躲个清闲……是信不过我?” “不。”贺逢嚣摇摇头,“枭云阁的手段阴狠无比,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逃出来,我一定会连累你,你我不过匆匆露水之缘,我不想你为我费心……” 天光彻底大亮,贺逢嚣边说着边将烛火熄灭,火苗在他手心跳了一下。 闻言尘暄却顿住了,眸中水光一闪,定定地盯着贺逢嚣,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 “金陵雨急。” ****** 金陵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大,贺逢嚣奉命去了灵野山庄抓人。 彼时他正要回京城复命,按理说应当收拾东西回京,贺逢嚣却生出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原意是找家酒楼拿着银子放肆喝几壶,却在店门口愣住了。 他隔着雨幕望向店里那人,一身白衣倚在二楼栏杆上,折扇轻轻摇着,一双桃花眼正看着自己。贺逢嚣的腿不受控制地向酒楼二楼奔去,带着满身湿意。 他动作有些鲁莽,身上雨水溅了那人一身,那人却不生气,笑着问他要些什么。 贺逢嚣不说,直愣愣地盯着他。 那人脸上笑意更甚,对着忙活的小二说道:“给这位公子开间天字一号,上几壶好酒,记在我账上。” 小二闻言前来带路,又给贺逢嚣找了身干净衣物。 贺逢嚣洗好澡换上衣服,出来时,美人正在外面的小桌子旁替他斟酒,见他出来,抬眼对着他笑。贺逢嚣心如擂鼓,渐渐靠近他,才发觉这美人鼻尖有一点小痣。 贺逢嚣接过美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身子往前一探,凑近对方,与人来了个脸贴脸。贺逢嚣一直都知道自己有点姿色,他自小在枭云阁长大,被江湖中人都称一声“鬼面郎君”,鬼面是说他出任务时时常带着一副鬼面具,也是说他替枭云阁所行之事形容恶鬼,而后面那个郎君则是从前见过他真容的人替他加上去的——倘若他不是在枭云阁长大,如今定然也是个翩翩公子哥。 虽然见过他真容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他剑眉星目,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对面人,等了好久才见对方有所动作,他紧张地等待,见人伸出手,贺逢嚣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可那人动了动,却只将手轻轻抚在了他眉尾——那里有一道疤,是记不清多少年前出任务时被别人误伤的。 美人一下又一下在他眉尾摩挲,惹得贺逢嚣有些发痒,他实在耐不住一下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将人拉过来,胸口撞到那人的肩。贺逢嚣先是吃痛,随之而来的是满怀的兰花香,他问:“你吃花长大的?” 兰花香从人身上蔓延开来,屋子里点着炭盆驱寒,到最后熏得满屋子都是香味。 意乱情迷之时,美人拢着长发望向贺逢嚣,眼里充斥着贺逢嚣看不清的神色,贺逢嚣听见他说:“你要记住我的脸。” 临走前,美人柔情似水,轻抚着贺逢嚣的脸,对他说:“我叫尘暄。” 贺逢嚣临别前深深地看了尘暄一眼,他冒着风险与这人温存一夜,却不敢确保这人不是枭云阁派来监视他的,他心情起伏不定,着迷却又戒备……不过他很快就不用再担心了。 三天后他回到京城,一把火烧了枭云阁在京城的总部,然后在武器库挑了挑,抱着把剑逃了。 “金陵雨急,那我在徽州暂且避一避。”贺逢嚣眉眼弯了弯。 “与其去祸害别人……”尘暄双手一抱,眼波流转,含着调戏看着他,“不如让你这江湖毒瘤在我这里。” 江湖上早就传开了,说那朝廷走狗、影杀头子贺敬终于遭到反噬了,连养子都背叛他。不过更多的则是对贺逢嚣的骂声,人皆道贺逢嚣忘恩负义,枭云阁阁主贺敬养他多年,却反遭其毒手,又说贺逢嚣在枭云阁饮血长大,手中人命大把,即使叛逃也是江湖毒瘤。 于是这位鬼面郎君的名声就变成了江湖毒瘤。 贺逢嚣起初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先是一愣,而后自嘲般笑了笑。这句话无论从字面还是别人对他的评价,贺逢嚣觉得都很合适,毕竟他是真的“毒”瘤。 门外响起叩门声,尘暄对他道:“可能是郎中来了……旁的你我之后再谈。” 他将门拉开一道缝,贺逢嚣瞥见门外是个不到尘暄腰的小丫头,伸出手对尘暄比划着什么,尘暄道了句好,然后在小丫头头顶拍了拍,小丫头蹦着走了。 随即尘暄回头看了贺逢嚣一眼,转身出了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片刻后进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他捋着一把山羊胡说:“公子,得罪了。” 老郎中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铁丝,刺耳地将他拉回现实,一根银针扎在他伤口处,一股鲜血流出,竟隐约有些发黑。 贺逢嚣心里陡然一惊,早年间枭云阁一直拿他来练毒,江湖上能见到的各种毒药几乎都被贺逢嚣试了一遍,一般的毒药对他来说根本不起作用,此次的毒确实非比寻常。 郎中捻着花白的胡须,对着那一股黑血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试探着开口:“公子可还有仇家?” 贺逢嚣想也不想:“有。” 郎中:“逃命吧!” 贺逢嚣:“?”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郎中,表情写满了“在说什么疯话”,郎中看出他的疑惑,谨慎地开口:“这毒,我解不了。” 闻言贺逢嚣果真有些生气,眼神里瞬间满是怒意。 老郎中被他狠戾的眼神吓了一跳,从他眼中读到下一秒此人的手就要拧断自己的脖子的情绪,哆哆嗦嗦地说:“这毒威力极大,老朽不敢断言,只能说你会逐渐失去功力,最终经脉爆体而亡,唯有金陵灵野山庄或许有解毒之法。” “灵野山庄?”贺逢嚣不可置信道。 灵野山庄坐落于金陵,此脉专修丹药,江湖上大半的丹药皆由灵野山庄出口,尤其是贺逢嚣幼年时被用过的毒。 几月前灵野山庄小弟子研制出一枚丹药,服用者能功力倍增,陈伤旧疾皆可痊愈——唤做白玉散。此事一经传出便名震江湖,整个江湖为了一颗丹药不惜大打出手,只为争的这颗白玉散。 不过向来以丹药买卖为营生的灵野山庄此次却颇为反常,宣告此颗丹药并不对外售卖,一些守规矩的便知难而退,不过江湖上总有那么些人不守规矩——被称为朝廷走狗的枭云阁就是其中之一。 阁主贺敬一声令下,便派出贺逢嚣前去抓捕灵野山庄小弟子,还说要人与丹药俱到。贺逢嚣奉命前往金陵,轻车熟路地赶往灵野山庄,将那弟子逮了来。不过最后不知缘何故,贺逢嚣究竟没能完成任务,赤手回到京城,又上演了一场叛逃的大戏。 到了灵野山庄,贺逢嚣不被乱剑砍死就是被灵野山庄新研制的毒药毒死。 他用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对郎中说:“灵野山庄不行,他们比较盼着我死。” 郎中满脸鄙夷地看向贺逢嚣,语调拉的极慢:“那便只有一个人能救你。” 贺逢嚣追问:“谁?” 郎中:“悬壶神医,逞芳先生。” 闻言贺逢嚣彻底失落,连后背都塌了下去,他双目紧紧闭上,扶额道:“那逞芳先生行踪诡秘,连枭云阁都打听不到那逞芳先生的踪迹,我如今又要逃避仇家追杀,还要去找他,不如直接跳出去大喊几声好让仇家上来一刀把我砍死算了。” 郎中对他表示同情:“诶,小子,即使你武功失去半数,将来也有可能经脉爆体而亡,但是你现在还活着啊,何必如此绝望。” 贺逢嚣:“我还有几年?” “五年。”郎中说,“我这有几味方子,你先服着,可以延缓你体内的毒性,尽量能拖到你找到逞芳先生那日。” 贺逢嚣接过药方,皮笑肉不笑:“多谢您。” 郎中收拾好东西拎起药盒,对贺逢嚣作了个揖,贺逢嚣也对他拱拱手。见郎中走了,贺逢嚣一下瘫在床上,静静望着药方。 他在枭云阁待了二十多年,隐忍蛰伏,甚至逼自己忘记到底是为何来到枭云阁,这么多年替枭云阁往来执行任务,却被当作一把毫无感情的武器。 枭云阁规矩森严,进入的人没有谁能活着从枭云阁出去,他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义无反顾逃了,因为他受够了杀人见血的生活。湿热的血液溅在他脸上,他只会觉得恶心。 贺逢嚣下楼时,尘暄正在酒楼后院喂猫。 见他下来,尘暄抬了下眼皮:“瞧完了?” “嗯。”贺逢嚣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 “结果如何?”尘暄问。 “很坏。” “还有多久?” “五年。” 闻言尘暄眼中闪过一丝贺逢嚣读不懂的情绪:“五年?够了。” 贺逢嚣皱眉:“什么够了?” “枭云阁如此狠毒,无一人能从中活着出来,你还捞到五年,不是赚了?”尘暄轻哼一声,半真半假地说道。 “听你这意思,我还得庆幸?” 尘暄却笑着摇摇头,没顺着他说:“这老郎中可是让你去找那位名震天下的悬壶神医,逞芳先生?” 贺逢嚣点头。 “你可知如今天下两样至宝——一是灵野山庄那枚霍乱江湖的白玉散,二则是那逞芳先生。” “自然。”贺逢嚣了然,“不过灵野山庄视我为仇敌,至于逞芳先生……枭云阁据点遍布整个大陈,都寻不到踪迹。” 尘暄暧昧的笑了一下。 “既然是悬壶神医,那必得济世救人,你又可知那逞芳先生为何近年来一直躲躲藏藏不肯露面?” 贺逢嚣沉思:“有人要害他?” “笨。”尘暄骂了句,“你们枭云阁的能不能动动脑子……自然是不愿为人所用,才隐藏踪迹。” 江湖中实力最强盛的四大门派分别是金陵灵野山庄、九原凝月楼、汝南望春关以及他老家枭云阁。其中除了枭云阁……其他两派都与灵野山庄有暗中交易,没有寻逞芳先生的必要理由,他一时想不到答案。 “为谁所用?”贺逢嚣问。 尘暄却闭口不谈:“公子,江湖上买情报可是要花钱的,你在我这白吃白住就算了,还要套情报,拿什么抵债……你那把剑?” 听尘暄提到那把剑,贺逢嚣有些心虚:“我给你打工抵债。” 第3章 护卫 闻言尘暄“哼”了声,压下喉中的笑意,只弯了弯眉眼:“这酒楼叫如画里,徽州最有名的饭馆,在下可没这实力,不过是帮人打理一段时间罢了。” “那我该当如何?” “交钱,找郎中加上食宿,算你十两银子不过分吧?”尘暄摆着手指计算道。 贺逢嚣一摸腰间荷包,捏着底部抖了抖,从中掉出几颗碎银,他用手接住,而后摊开手心给尘暄看了一眼:“我只有这些。” 尘暄一边眉毛挑得老高:“你这么穷?” 贺逢嚣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嗯。” “你们枭云阁家大业大,替他们办了这么些事,你一点私房钱都没有?” “没有……况且枭云阁的钱都用来招兵买马了,哪有什么闲钱。” 尘暄:“……” 枭云阁比他想得还穷酸。 尘暄喂的那只猫“嗷”了一声,似乎被吓到了,嘴巴张得老大,漏出一口獠牙,然后逃窜着跳走了。尘暄扶着膝站起身,又伸出胳膊拉了贺逢嚣一把:“你先养伤,至于拿什么抵债,容我好好想一想。” 他向前走去,然后回头看向傻站在原地的贺逢嚣:“饭好了,你不进来?” 贺逢嚣猛然回神,下意识应了。 这还是平生头一回有人这般柔声唤他吃饭。从前在枭云阁的时候,那些人对他动辄打骂,几天几夜不给饭吃也是常有的事,平时同贺敬一起时,也得伺候着等贺敬吃完,贺逢嚣才能吃,从没人唤他一同吃饭。 他跟着尘暄的脚步进了房间,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和碗筷,尘暄正在一旁布菜。 “你伤未愈,郎中说只能吃些清淡的,都是青菜,你可别嫌……”尘暄喃喃地说着老郎中叮嘱,片刻后才注意到贺逢嚣,“你眼怎么红了?” 贺逢嚣木然地将手背贴在眼皮,有些发烫。 “屋里太热了吧。”他扯了个理由。 尘暄没追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昨天才下过一场雨,今日还是阴天。” 贺逢嚣知道这理由太扯,压着喉中酸涩的感觉,皱着鼻头:“饿了,快吃吧……” 尘暄支着下巴笑着给他加了菜。 …… 虽说尘暄并未想好找贺逢嚣要什么报酬,贺逢嚣却也没闲着,一下午的时间替尘暄喂了猫,扫了后院,还顺便摘了树上刚结的果子。 尘暄看着他忙活:“你不累?” 贺逢嚣替他洗了果子端来:“不累。” 尘暄:“你伤口若是流血了还要找郎中,到时你的医药费还得我给你添。” 贺逢嚣:“……” 二人说话间便听得一楼大堂内一阵打砸声,似乎有人在闹事。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外走去。站在二楼栏杆处向下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正提着剑与店内小厮打扮的人争吵着。 那男子是习武之人,几个小厮都不是他的对手,被男子揪住衣领,厉声问道:“你们掌柜的在哪!” 小厮哆哆嗦嗦往二楼瞧了一眼,对这男子说:“客官我说了我们掌柜的不在,别为难小的了。” 男子不依不饶:“我不管,今日必须让你们掌柜的出来见我,不然、不然你们就别想做生意了!” 他嗓门恁大,店内食客都被唬住,贺逢嚣余光瞥了一眼,有几个竟还偷偷摸摸逃单了,边上一个杂役丫头瞧见追到门口喊了几声:“没结账呢!” 却没人理,叹了口气又回来拿起拖把接着干活,对一旁的场面却并不甚在意,仿佛司空见惯了一般。 贺逢嚣见状扭头看向尘暄,迟疑着开口:“都如此了,你不管管?” 尘暄故作扭捏:“我又不会武功,你忍心瞧着我下去挨揍?” 终于听懂尘暄弦外之音的贺逢嚣无奈地笑了声,而后纵身一跃,踏着二楼的栏杆便跳了下去,稳稳落在那闹事男子面前。他一把拽开那小厮,将其护在身后,语气嚣张:“这位客官,掌柜的不在,有时可以同我说。” 男子将贺逢嚣扫视一眼,狐疑地开口:“你?你是这店什么人,怎的从未见过你?” 贺逢嚣:“我是新来的,不行?” 男子提剑威胁:“我说了,要见掌柜的!” 贺逢嚣:“兄台,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闻言男子彻底怒了,眉毛高高竖起,原本算得上清秀的五官此刻都拧在一起,浑身上下写着“我很生气”四个大字。 他拔出佩剑向贺逢嚣砍去,贺逢嚣侧身闪避。之后又是一剑接着一剑,被贺逢嚣悉数躲过。男子怒意更甚,追着贺逢嚣连砍十几剑,贺逢嚣提起桌边板凳挡住,木质的板凳应声一下裂开,男子用力将剑拔出,方要继续进攻,贺逢嚣便已经踏在桌上,一脚踹在他胸口。 男子挣扎着爬起来,嘴角流出一道鲜血,身上脸上满是脏污,贺逢嚣飞身上前扼住他,使他动弹不得。 贺逢嚣冷着脸对他说:“我说了,掌柜的不在,要么和我说,要么滚。” 那男子愤恨地将脸转到一边,不与贺逢嚣直视,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滚就滚。” 贺逢嚣此刻却突然使坏,他晃晃耳朵:“什么?没听清。” 男子喉咙一滚,脸色白了又青,声音比方才大了几倍:“滚就滚!” 得到满意的反应,贺逢嚣坏笑着将人放开,示意他可以走了。那男子走到门口,却突然转身,外头阳光洒在他身后找的他发丝都是亮的,对贺逢嚣喊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回我来,定能打得过你。” 有风吹进来,将贺逢嚣束在脑后的马尾吹得高高扬起,碎发顺着风扫在他侧脸。贺逢嚣笑得肆意:“我等着你!” 目送人离开,贺逢嚣单脚点地轻轻跃起,身轻如燕般稳稳落回二楼,冲着一旁看戏看得正起劲的尘暄打了个响指:“可还精彩?” 尘暄却下意识回了句:“好看。” 一时没听明白尘暄所言何意,贺逢嚣眯了下眼“啊”了一声,嘟囔道:“说什么呢?” 尘暄回过神,煞有其事地打开折扇放在脸前:“没说什么,砸坏我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如何赔?” “……” “?” 贺逢嚣呆若木鸡:“这也要赔?” 尘暄理所应当:“不然呢。” “我不是在替你解围?” 折扇在尘暄手中合上,下一刻便出现在贺逢嚣头上,发出一声脆响。贺逢嚣吃痛捂住头。 “轻点儿劲,这又不是冬瓜。” “有分别么?”尘暄眯着眼,鼻尖小痣跟着抖起来。 闻言贺逢嚣轻轻“切”了一声,语气不屑:“不识好人心啊。” 说着,他突然抖了一下,尘暄疑惑地看过去,见到贺逢嚣一脸尴尬,高高挑着一边眉毛看向自己的左肩——方才用力过猛,伤口又渗血了。 尘暄笑得更开心:“医药费再加二两……你欠我的钱下辈子都换不清了。” “那个,我这算帮你吧?不能这么……”贺逢嚣想辩解,却被尘暄打断。 “你自己抢着跳下去,在下区区凡人,又不习武,想拦也拦不住啊。”尘暄眨着眼看他,脸上满是无辜。 被人用这眼神一盯,贺逢嚣气焰消了半截,看着尘暄一层薄裘遮不住的细瘦,语气也软了下来:“行,行吧。” “不过你到底想让我用什么抵债?” 尘暄:“没想好……我去叫郎中了。” 经此一番折腾,又被老郎中摁着缠了几圈纱布,终于能休息时,已经到晚上了。 贺逢嚣简单洗漱之后便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回想这几日的事情。 如今他身中剧毒,今日同闹事那人打了一场,贺逢嚣虽一直处于上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功力退步了就是退步了。想到这,他突然觉得头有些疼。 窗外月光极亮,透过叶隙撒在窗棂,似乎是有风进来,屋内的烛火被吹的一闪一闪。 门被从外打开,烛火一下子灭了,贺逢嚣透过月光看见有人来。 那人只着里衣,泼墨般的长发垂在身上,苍白的脸上此刻有了疲态,他眼睛被月光照亮,贺逢嚣心跳骤停,仿佛眼前人是什么鬼魅。 那人来到床边,翻身想上床,却被贺逢嚣一把摁住,他呼吸急促:“做什么?” 闻言那人“噗”一声笑了,语气轻浮:“公子讲讲理,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能做什么?” 贺逢嚣手劲松了松,却依旧没放开。 “那、我、呢……尘暄!” 尘暄弯着唇角:“随你意。” 说罢,他就着贺逢嚣的手爬上床,侧身在贺逢嚣身旁躺下,轻佻地道了句:“再不松手你便这般睡吧。” 贺逢嚣如同烫手山芋般猛然松开那只手,冰凉的触感还停留在他手中,下意识用被子将那人裹紧,自己却一点没盖。 “怎么只有一床被子?”贺逢嚣问。 “我一个人住,两张被盖得过来?”尘暄语气有些无奈,他将被子掀开一角:“不想盖就冻着,明日得了风寒,你又多欠我二两银子。” 犹豫半晌,贺逢嚣才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却始终与尘暄隔着距离,连呼吸都放慢了。尘暄早在一旁闭上眼睛,贺逢嚣看了一眼,又立马转过头去,紧紧闭上眼。 一旁早就没了声息的尘暄却突然说:“我很丑么?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丑这个字和尘暄实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青丝如黛,脸颊带着病态的白,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贺逢嚣也是这样想的,他下意识反驳:“不是。” 尘暄来了兴致,追问道:“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丑,还是什么?” 贺逢嚣喉结上下滚动,哑着声音说:“不是丑。” “哦,没别的?” 贺逢嚣:“没。” 尘暄越说靠的他越近,身体已经贴到贺逢嚣的身体,贺逢嚣感到他身上冰凉,像块冰山。尘暄直起上身,面朝贺逢嚣,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右手在他左肩轻轻摁住。 “我有别的。” 贺逢嚣呼吸陡然加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唇微张。 还不等贺逢嚣说话,尘暄便接着说:“我想好你拿什么抵债了。” 听罢贺逢嚣泄了口气,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他心里却仿佛堵了团棉花:“什么?” “你。” 贺逢嚣:“我?” 尘暄理所当然地将头一点:“嗯。” 贺逢嚣:“我武功废了半数,剩下没几年可活了,你要我做甚?” 尘暄:“没几年也是几年,你武功废了一半还剩一半,我就要你这些……不行?” 贺逢嚣:“可……” 尘暄突然笑出声:“逗你的,傻冬瓜。” “玉堂有一场试剑大会,我要你做我几日护卫,同我去趟玉堂,保护我,这你可做得到?” 贺逢嚣:“可我如今武功只剩一半,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即使你只剩半数,江湖中也有半数所谓的高手不如你,你信是不信?” 贺逢嚣叹了口气,身侧的拳头握紧:“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