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谋已久》 第1章 雨夜 初秋的雨,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从淅沥转为密集,砸在伞面的声音像急促的鼓点,将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华灯初上,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扯出模糊扭曲的倒影,像被揉碎的彩色玻璃。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市中心繁华的喧嚣,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江景坐在后座,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浏览着下一季度的财务报告。车窗外的雨声被良好的隔音过滤成沉闷的背景音,车内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和她指尖偶尔敲击屏幕的细微声响。 她刚结束一场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身上只着一件丝质白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一丝不苟,是她在商场征战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使疲惫,姿态依旧无可挑剔。 “江总,前面好像有点堵。”前座的司机老张微微侧头说道。 江景抬眼,透过被雨刷规律刮擦的前挡风玻璃望去。前方不远处的巷口,似乎围着几个人影,挡住了大半个通路。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按喇叭。”她的声音清冷,没有什么情绪。 老张依言按了下喇叭,但前方的人影只是回头瞥了一眼,并没有散开的意思,争执声反而隐隐大了起来,混在雨声里,听不真切。 江景的耐心告罄。她不喜欢计划外的耽搁。“我下去看看。” 老张赶紧拿起手边的黑伞,先一步下车,绕到后方为她撑开。江景弯腰下车,高跟鞋踩在积水的路面,溅起细小水花。老张举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侧后方,确保密集的雨丝不会沾染她分毫。 走得近了,巷子里的情形清晰起来。 四五个打扮普通、面色或刻薄或贪婪的男男女女,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女孩背靠着湿漉漉的墙壁,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骨架。她低着头,长发黏在脸颊脖颈,看不清面容,只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和垂在身侧、死死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透露出一种隐忍到极致的倔强。 “星南,不是大伯母说你,你妈人都没了,你一个半大孩子,拿那么多钱像什么话?”中年妇女嗓门尖利,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女孩的额头,“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钱呢?!”瘦高个男人突然插话,眼神死死盯着女孩的书包,“你爸那个没良心的跑得没影儿,谁知道是不是欠了债?这钱放你手里,早晚被人骗走!” “交出来!”有人跟着附和,伸手就要去扯女孩的手腕,“别不识好歹!要不是我们,谁管你死活!” 七嘴八舌的逼迫,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中间那个单薄的身影紧紧缠绕。雨水无情地泼洒在她身上,她微微颤抖着,却始终一言不发,像一株被暴风雨蹂躏却固执不肯折断的芦苇。 江景的脚步在巷口停住。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隔绝了周遭一部分喧嚣。她清冷的目光掠过那几个面目可憎的所谓“亲戚”,最终落在那个沉默的少女身上。女孩攥紧的拳头,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一种孤立无援,却又不肯屈服的姿态。 莫名的,江景的心弦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也许是那女孩身上过于刺目的隐忍,也许是这场景与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角落的重合——多年前那个同样被堵在巷口、浑身湿透的自己。 这时,那个尖利嗓音的大伯母似乎失去了耐心,伸手就要去拉扯女孩的书包带子。 一直低着头的女孩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即使隔着朦胧的雨幕,江景也看清了那双眼睛。很漂亮的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明媚动人的。但此刻,那瞳仁里却是一片狼藉的废墟,盛满了冰冷的雨水、深切的悲恸,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即将爆发的、孤注一掷的狠戾。像受伤的幼兽,亮出了最后也是唯一的獠牙。 “别碰我!”女孩的声音沙哑,带着破音,却异常清晰。 那大伯母被她的眼神慑了一下,动作一顿,随即更加恼怒:“反了你了!” 就在那只手即将抓住女孩胳膊的瞬间—— “够了。”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皆是一愣,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巷口。 只见一个身着精致职业装的女人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气质清绝。她手里没有拿伞,身侧跟着的司机模样的男人为她撑着巨大的黑伞,将她周全地护在干燥的一方天地里。她容貌极美,是一种带有攻击性和距离感的明艳,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场,沉稳,冷冽,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将周遭混乱污浊的空气都涤荡一清。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几个亲戚,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却让那几人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气短。 最后,她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了浑身湿透的少女身上。 顾星南也正看着她。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真切女人的面容,只感觉那身影很高,逆着巷口路灯昏黄的光晕,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冷光。像突然照进绝望深渊里的一束强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江景抬步,缓缓走了过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湿漉漉的巷道里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节拍上。 她径直走到顾星南面前,完全无视了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亲戚。老张沉默而迅速地移动伞面,将江景和顾星南一同笼罩在伞下,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江景垂眸,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女。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的狼狈。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轻轻颤动着。校服湿透,紧紧贴着身体,冷得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那双眼睛,在最初的狼藉和凶狠之后,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里面充满了茫然、戒备,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江景脱下自己那件价格不菲的丝质衬衫外套,动作自然地将它披在了顾星南冰冷颤抖的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体温和一丝清冽淡雅的香水尾调,瞬间驱散了一些刺骨的寒意。 顾星南身体猛地一僵,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外套下摆,指腹蹭到布料上的余温,像触到了烫手的炭火,却舍不得松开。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被那陌生的温暖和气息包裹,动作停滞在原地。 江景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她转过身,面向那群亲戚,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你们是谁?”她问,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那大伯母率先回过神,虽然被江景的气势所慑,但仍强撑着嚷嚷:“我们是她亲戚!你又是谁?少多管闲事!” “亲戚?”江景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在雨夜里,堵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逼迫她交出母亲遗产的亲戚?” 她的话语不带脏字,却字字诛心,让那几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你胡说什么!我们那是为她好!” “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指手画脚!” 江景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她直接从西装裤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两指夹着,递到那个看似为首的大伯母面前。纯白色的名片,质地硬挺,上面只有简单的名字和一行烫金的电话号码。 “江景。”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从现在起,顾星南由我负责。”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带着一种长期居于上位、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大伯母愣愣地接过名片,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到江景接下来的话。 “至于你们,”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几人,冰冷如霜,“可以走了。或者,需要我通知律师,来和你们详细探讨一下,关于未成年人保护法以及……抢劫未遂的界定标准?” “抢劫”两个字,她咬得略重,像一颗冰锥,狠狠扎进那几人的耳膜。 几人脸色瞬间煞白,面面相觑,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的角色,哪里见过江景这等阵仗。眼前这个女人,一看就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瘦高个男人扯了扯大伯母的袖子,低声道:“嫂、嫂子,要不……我们先走吧?” 大伯母捏着那张名片,手指有些发颤,色厉内荏地瞪了江景一眼,又看了看被江景护在身后、披着外套的顾星南,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和其他几人互相推搡着,快步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伞面,敲打着地面。 江景这才转过身,重新面对顾星南。女孩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宽大的衬衫外套罩在她身上,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仰着脸,怔怔地看着江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戒备未消,却更多了一种巨大的、近乎虚幻的茫然。仿佛无法理解,这场将她逼至绝境的风暴,为何会因这个陌生女人的突然出现,而骤然停歇。 雨水冲散了她脸上可能的泪痕,只留下冰冷的湿润。 江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朝她伸出了手。她的手掌白皙,指节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顾星南,是吗?”她的声音比刚才面对那些亲戚时,似乎放缓了些许,但依旧带着那种固有的清冷,“我叫江景。” 顾星南的目光,从她的脸,缓缓移到她伸出的手上。那是一只干净、温暖,看起来充满力量的手。与她此刻冰冷、粘腻、沾满雨水和绝望的双手,截然不同。 她没有动。 江景也没有收回手,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伞下的空间有限,她们的距离很近,近到顾星南能闻到她身上那缕清冷的香水味,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顾星南被雨水泡得冰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带着一丝迟疑和颤抖,抬起了自己冰冷的手,轻轻放入了那只温暖干燥的掌心。 在指尖接触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酸楚猛地冲上顾星南的鼻尖和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脆弱的哽咽溢出喉咙。 江景轻轻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只冰冷颤抖的小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寒冰。这双眼睛里的光,不该被泥泞淹没。江景在心里想。 “跟我走吧。”江景说,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平静,“从今天起,我养你。” 她没有询问,没有征求同意,只是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宣告了她的介入和接管。 她牵着顾星南,转身,朝着巷口那辆黑色的轿车走去。老张沉默地举着伞,为两人撑出一片移动的、无雨的天地。 顾星南被动地跟着她,脚步有些虚浮踉跄。肩上的外套残留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握着她的那只手温暖而坚定,驱散了她身体里一部分的寒意,却让她心头那股酸涩的暖流更加汹涌。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女人挺拔冷静的背影,看着那为她挡住风雨的黑色伞面。雨还在下。但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车厢内温暖干燥,与外面湿冷的世界截然不同。江景示意顾星南坐进后座,自己则从另一侧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彻底隔绝了雨声和外面的世界。 顾星南蜷缩在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身上还披着那件衬衫外套,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江景没有立刻吩咐司机开车。她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又像惊弓之鸟一样脆弱的少女。 “家住哪里?”她问,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更加清晰,“或者,你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 顾星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家?哪里还有家?妈妈不在了,爸爸消失了,那些所谓的“家”,不过是亲戚们虎视眈眈想要瓜分妈妈遗物的战场。 她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蚋:“……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江景沉默片刻。 “那就先去我那里。”她做出了决定,对前座的老张报了一个地址。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窗外的街景在雨幕中飞速倒退,流光溢彩,却仿佛与车厢内的两人无关。 顾星南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今天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太过跌宕。母亲的骤然离世,父亲的不知所踪,亲戚的步步紧逼,还有……这个叫江景的女人的从天而降。 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她说“我养你”,是什么意思?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公寓小区,最终停在一栋静谧的楼宇地下车库。 江景率先下车,顾星南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电梯直达顶层。江景打开公寓门,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香氛的空气扑面而来。 公寓很大,是极简的现代装修风格,色调以黑白灰为主,宽敞、奢华,却缺少一丝烟火气,显得有些空旷和冰冷。 “进来吧。”江景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女士拖鞋,放在顾星南脚边。 顾星南换上拖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有些无所适从地站在玄关。 江景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转身看着僵立在原地的女孩。灯光下,顾星南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湿透的校服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在她脚下汇聚了一小滩。 “先去洗个热水澡。”江景的语气不容置疑,“浴室在那边,里面有干净的浴袍和毛巾。” 她指了指一个方向。 顾星南抬起眼,看了看江景,又迅速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依言朝着浴室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后,江景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夜景,玻璃上映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冷静的面容。 今天这个决定,有些冲动。她向来理性,习惯掌控一切,很少会做这种计划外且后续麻烦的事情。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巷子里,那个女孩抬起头时,那双充满狼藉、悲恸和倔强的眼睛。像极了多年前,某个同样无助却又不肯认输的自己。或许,这并不完全是冲动。 浴室里传来隐约的水声。江景收回目光,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她需要理清思绪,也需要考虑一下,如何安置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名叫顾星南的少女。 水声持续了很久。 当顾星南穿着过于宽大的白色浴袍,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江景坐在客厅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水,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她已经换下了职业装,穿着一身舒适的深色家居服,卸去了些许职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那股清冷的气质依旧存在。 听到动静,江景抬起头。洗去一身狼狈,露出原本面容的顾星南,让江景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女孩的皮肤很白,是那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近乎透明的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瓷娃娃,尤其那双杏眼,洗去雨水和阴霾后,清澈明亮,眼尾自然上挑,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纯真与媚意。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不安和拘谨。 确实是个美人胚子。江景想。 “过来坐。”江景放下手机,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 顾星南依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浴袍下摆下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江景的目光落在她还在滴水的头发上。 “头发要吹干。”她说着,起身去浴室拿了吹风机出来,递给顾星南。 顾星南接过吹风机,低声道:“谢谢。” 她没有立刻去吹头发,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客厅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许久,她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向江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为什么帮我?” 江景迎上她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为什么?一时兴起?恻隐之心?还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个模糊的过去? 她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需要帮助,而我,恰好有能力提供帮助。” 这个答案,太过理性,也太过笼统。 顾星南看着她,眼神里的茫然更深了。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避风港,更是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的世界重新找到支点的理由。 “那……‘你养我’,是什么意思?”她鼓起勇气,追问。是同情?是施舍?还是……另有所图?经历了亲戚的丑恶嘴脸,她很难不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突如其来的“善意”。 江景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顾星南,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字面意思。”她说,“我会负责你直到成年的一切费用,包括生活、学业。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临时的住处,不必担心那些亲戚再来骚扰你。”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像是在陈述一份合作条款。 “作为交换,”她顿了顿,继续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安心读书,考上理想的大学。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要求。” 顾星南怔怔地看着她。就这样?只是读书? “为……为什么是我?”她不明白。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们素昧平生。 江景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 “或许,”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是因为你在巷子里看我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面有太多东西。绝望,倔强,不甘,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火光。 她站起身,走到顾星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孩仰着脸,湿漉漉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像迷路的小鹿。 江景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去牵她的手,而是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半湿的发丝,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温热的脸颊。 顾星南身体猛地一僵,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顾星南,”江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把这里当成你的避难所吧。至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她的指尖一触即分,残留的微凉触感却久久停留在顾星南的皮肤上。 “现在,”江景收回手,恢复了之前的清冷语调,“去把头发吹干。然后,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 顾星南看着她转身去安排房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尚带余温的吹风机。 避难所……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依然迷茫,依然不安,依然对未来充满恐惧。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冰冷又奢华的“避难所”里,在这个叫江景的、谜一样的女人身边,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全。 她拿起吹风机,插上电源。嗡嗡的声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热风拂过头皮,她盯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突然发现眼眶红了——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头发吹干后,终于不用再发抖了。这细微的声响,也掩盖了她微不可闻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悄悄地停了。。 [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雨夜 第2章 避难所 吹风机的嗡鸣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持续响着,温热的风流拂过顾星南湿漉漉的发丝,也稍稍驱散了一些她骨子里的寒意。她手指在吹风机按钮上顿了两秒才按下去,手腕僵硬地举着,像是在操控一件陌生的仪器。有几缕头发调皮地缠绕在一起,她耐心地、一点点用手指梳理开,指腹蹭过发梢的水珠,凉得让她指尖微微蜷缩。 江景并没有催促,她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边,给自己重新倒了杯水,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杯温水,然后安静地等待着。她的目光偶尔掠过顾星南单薄的背影,浴袍领口滑到肩头,露出纤细的锁骨,衣摆几乎垂到膝盖,衬得她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直到吹风机的声音停下,顾星南转过身,头发已经半干,蓬松地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小脸越发苍□□致。她看到中岛台上的那杯水,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关照。 “喝点水。”江景将水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杯底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谢谢。”顾星南走过去,双手捧起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传递到掌心,让她冰凉的指尖找回了一丝知觉。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也让她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跟我来。”江景放下水杯,示意顾星南跟上。 她带着顾星南穿过宽敞的客厅,走向一扇紧闭的房门。推开房门,里面是一间客房。装修风格和外面一致,极简,冷色调,但床头暖黄色的小灯亮着,在深灰色床品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一张宽敞的双人床,铺着深灰色的床品,看起来柔软舒适。靠墙的位置有衣柜和书桌,角落里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以后你住这间。”江景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明天我会让人送一些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过来。今晚你先穿我的旧衣服将就一下。” 她说着,从主卧拿来一套干净的棉质休闲服,递给顾星南。“可能有点大。” 顾星南接过衣服,布料柔软舒适,带着和江景身上相似的、清冽的洗涤剂香味。她低着头,手指反复摩挲着衣摆的布料,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除了谢谢,她似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些涌到嘴边的疑问和不安,最终都被她咽了回去。 江景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仿佛随时会受惊的模样,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许:“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使用,书房里的书也可以看。唯一的要求,保持整洁。”语气里没有命令的意味,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习惯的规则。 “嗯。”顾星南点头,将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江景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她的行事风格干脆利落,并不习惯过多的温情脉脉。 就在她走到门口时,顾星南却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不确定:“江……江小姐。” 江景脚步停住,回头看她。 顾星南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充满了挣扎和困惑:“我……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不需要……做些什么吗?”指尖用力攥着怀里的衣服,指节泛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听到让她难以承受的要求。寄人篱下的经历(即使是在那些所谓的亲戚家短暂停留),让她早已习惯了等价交换,或者更确切地说,习惯了被索取。 江景看着她眼中深藏的不安,明白了她的顾虑。她转过身,正面面对着顾星南,目光平静而坦诚。 “顾星南,我帮助你,不是因为你需要为我做什么。”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至少目前,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你自己,完成你的学业。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回报’。” 她看着女孩依旧迷茫的眼睛,补充道:“至于原因,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投资。我认为你值得,仅此而已。” 投资?顾星南似懂非懂。她一个一无所有的高中生,有什么值得投资的?成绩吗?可成绩好的人太多了。 但江景的眼神太过坦荡,语气太过笃定,让她生不出反驳的勇气,也……奇异地,稍微安心了一点点。如果是一种投资,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非全然无用?她需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我……我会努力学习的。”她攥紧了手中的衣服,像是立下一个誓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江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很好。” 她没有再多言,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顾星南一个人。她环顾着这个陌生、冰冷却又无比安全的房间,巨大的不真实感再次将她淹没。她走到床边,手指轻轻拂过柔软的被面,然后缓缓坐下。 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心灵上长达数日、乃至数月的煎熬和紧绷后的虚脱。 母亲的葬礼,亲戚的逼迫,父亲的失踪……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最后,定格在雨巷中,那个女人撑伞走来,将她护在身后的画面。雨水打湿了江景的半边肩膀,可她的背影依旧挺拔,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树。 江景……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个强大、冷静、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女人。 她把脸埋进带着清冽香气的柔软衣物里,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哭声,只有无声的泪水和剧烈颤抖的身体,宣泄着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悲伤,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希望。 这一夜,顾星南在极度疲惫和复杂心绪中昏沉睡去。而一门之隔的主卧内,江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后清澈的夜空和璀璨的城市灯火,拨通了一个电话。 “李律师,是我,江景。有件事需要你处理一下……”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关于顾星南监护权、学籍以及处理那些麻烦亲戚的事宜。玻璃映出她挺直的背影,手里的水杯早已凉透,她却一口未动。 对于江景而言,收留顾星南或许是一时动容的决定,但既然决定了,她就会将一切纳入自己习惯的轨道,妥善处理。这既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掌控欲使然。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窗内,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灵魂,因为一个雨夜,被命运强行牵扯到了一起。 一个提供了避难所,而另一个,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陌生的领地。 未来的路会怎样,无人知晓。 但至少在这一晚,顾星南睡在柔软陌生的床上,久违地没有做噩梦。 而江景,在处理完公事和顾星南的琐事后,靠在床头,看着平板上助理发来的、关于顾星南及其家庭的初步背景调查报告,眼神深沉难辨。 报告上的内容,比她在巷子里看到的更加具体,也更加……令人唏嘘。母亲早逝,父亲嗜赌失踪,亲戚觊觎房产,只有一张全市第一的成绩单,在满页灰暗的文字里格外刺眼。 她关掉平板,揉了揉眉心。 看来,这个“避难所”,并不会像她最初设想的那样,只是一个短暂的、简单的收容。 那个叫顾星南的女孩,眼睛里藏着的,不仅仅是悲伤和倔强。 还有一股,像是被巨石压住的种子,哪怕只有一丝缝隙,也在拼命寻找阳光的力量。 江景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边缘,那里还残留着顾星南资料里,她高中成绩单上优异的数字。 那就让她看看,这场“投资”,最终会走向何方。 第3章 晨光与陌生 晨光透过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钻进来,像一把细薄的刀,将房间里的黑暗割开一道亮纹。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舞动,连带着寂静都有了具体的形态。 顾星南是在一种极度的安静中醒来的。 有那么几秒钟,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下的床垫过于柔软,陷得她脊椎发轻;身上的被子过于轻盈保暖,像裹着一团云;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清冷淡香,不是她熟悉的、家里老旧樟木箱与妈妈常用的柠檬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她下意识摸向枕边,空的——以前妈妈总会在她床头放一杯温水,这个动作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记忆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带着冰冷的硬度,猛地撞入脑海:妈妈弥留时的眼泪,医院刺眼的白色,亲戚们围着房产证时狰狞的嘴脸,雨巷里冰冷的积水,还有……那个撑着黑伞、将她护在身后的江景。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带动着一阵阵虚脱般的悸动。环顾四周,陌生的冷色调房间,简洁到近乎刻板的陈设,这不是梦。她真的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家里,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冰凉从脚底蔓延上来,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大半。身上还穿着江景给的棉质休闲服,果然如她所说,过于宽大,袖子挽了三圈才露出手腕,裤脚堆在脚踝处,像套着两条空荡荡的布袋。 她该做什么?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江景是起床了,还是已经离开?寄人篱下的惶恐和不知所措,像藤蔓一样牢牢攫住她。她不敢随意走出房间,生怕打扰到别人,更怕看到江景冷漠的、或许带着“收留她是个错误”的眼神。 在床边坐立不安地待了许久,手指反复抠着床单的边角,把平整的深灰色布料揉出一道道褶皱。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指尖抵在门把手上,轻轻往下拧。 客厅里空无一人,和昨晚一样整洁,甚至更安静。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每一颗飞舞的微尘,给这间冷硬的公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中岛台上放着一张便签纸,压在一个崭新的、印着极简logo的牙刷和毛巾下面,旁边还摆着一小管未拆封的牙膏。 顾星南走过去,拿起便签。上面的字迹凌厉洒脱,笔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和江景本人一模一样。 「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自己加热。我去公司,晚点联系你。有事打这个电话:[一串手机号码] ——江景」 言简意赅,没有“记得吃饭”的叮嘱,没有“别害怕”的安慰,却把最基本的需求安排得明明白白。顾星南捏着便签,指尖反复摩挲着纸边,把光滑的A4纸蹭得发毛,那串手机号码的数字,被她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牢牢记在脑子里——这是她和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连接。 默默收起便签塞进裤兜,她拿起牙刷和毛巾走向客卫。洗漱台上,除了她的这套新用品,只有江景自己的一支黑色牙刷和一瓶透明的护肤品,摆放得像尺子量过一样整齐。镜子里的女孩,脸色依旧苍白,但洗去了昨日的狼狈,眉眼间露出稚嫩的清秀。只是眼底的青黑很重,像蒙着一层雾,昭示着昨夜的辗转和长久积累的疲惫。 她用冷水拍了拍脸,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了些。打开冰箱,里面东西不多但分类极整齐:上层是牛奶、全麦面包和几枚鸡蛋,下层码着几瓶矿泉水,保鲜盒里放着切好的草莓和蓝莓,看起来就价格不菲。她拿出牛奶和面包,对着微波炉研究了半分钟,才按下加热键。 坐在空旷的餐厅里,独自吃着早餐,咀嚼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温牛奶滑过喉咙,面包是软的,草莓甜得恰到好处,可她尝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我在麻烦别人”的局促。 吃完早餐,她把杯盘洗得干干净净,放回消毒柜里,又用抹布仔细擦了中岛台的水渍,确保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没有人在这里用过餐。 再次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她不敢随意坐进沙发,怕弄皱了平整的靠垫;不敢打开电视,怕声音打破这份安静;甚至不敢靠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像江景的世界一样,透着“请勿打扰”的信号。 最终,她还是退回了自己的客房,坐在书桌前,从那个磨破了边角的旧书包里拿出课本和习题册。只有这些写满公式和定理的纸页,是熟悉的,是属于她的,是能让她暂时逃离现实、找到一丝掌控感的东西。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函数图像、文言文注释、英语单词……这些有序的知识像一张网,暂时将她包裹起来。她强迫自己沉浸在题海里,一边算题一边默念:“我是有价值的,我值得被投资。”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窗外的阳光从斜射变成了直射,又慢慢向西倾斜。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微声响。 顾星南的笔尖猛地一顿,铅芯“啪”地断了。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像一只突然被惊动的幼兽,手指紧紧攥着笔杆。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客厅停留了片刻,然后停在了她的房门外。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恰到好处的克制。 “顾星南。” 是江景的声音,比早晨的便签纸多了一丝温度。 顾星南深吸一口气,放下笔起身,打开了房门。江景站在门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剪裁利落得像量身定做,衬得她肩背愈发挺拔。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室外的微凉气息,发梢沾了点细碎的灰尘。目光落在顾星南身上,扫过她依旧不合身的衣服,最后停在她攥着笔的手上。 “吃过早餐了?”她问,语气平淡,像在确认一件工作事项。 “嗯。”顾星南点头,指尖悄悄把断了的铅芯藏到掌心。 “衣服和日用品送到了,在客厅。”江景侧身让开,示意她出来。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几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江景走过去,从里面拿出几套衣服,都是适合少女的款式:浅灰色的针织衫、白色的衬衫、藏蓝色的休闲裤,质地柔软得一摸就知道是好料子,只是颜色依旧是江景偏爱的冷色调。“这些你先穿着,尺寸应该合适。”她拿起那件浅灰色针织衫,在顾星南肩膀上比了比,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胳膊,带着一丝凉。 顾星南看着那些衣服,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这些……很贵吧?我……” “这是必需品。”江景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却没有丝毫居高临下,“你不用有负担。”见顾星南依旧迟疑,她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安,可以记下来。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还给我。”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奇异地安抚了顾星南。模糊的“恩情”让她惶恐,可“偿还”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让她觉得踏实。她接过衣服抱在怀里,布料柔软地贴着胸口。“谢谢,我会还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向江景证明。 江景不置可否,转身走到中岛台边倒了杯水,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的学籍和转学手续,李律师已经在处理了。最快下周,你可以去新的学校报到。” 新的学校……顾星南握紧了怀里的衣服,指节泛白。又一个巨大的变动,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 “是哪所学校?”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市一中。”江景喝了口水,语气寻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顾星南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市一中?那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升学率常年第一,是无数学生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以前她成绩好时,妈妈总说“努努力去一中”,可经历家庭变故后,她的成绩下滑了很多,而且一中的学费和生活费,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天文数字。 “那里……学费很贵……”她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这些你不需要操心。”江景放下水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只需要准备好,在新的环境里跟上进度。一中竞争激烈,我不会给你特殊照顾,能不能站稳脚跟,靠你自己。” 她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冷酷,没有“加油”的鼓励,只有“你得靠自己”的提醒。可就是这句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顾星南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是啊,她本来就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这是江景给她的机会,一个靠自己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她迎上江景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迷茫和不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亮闪闪的坚定。“我会的。”她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江景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很好。”她点了点头,“下午我带你去买些参考书和文具。现在,你去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顾星南抱着那堆柔软的新衣服回到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心脏依旧在急促地跳动。市一中,新的开始,靠自己……还有江景。这个女人的行事风格,像她的人一样,直接、高效、不留余地,却又在不经意间,给了她最需要的东西——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个让她能凭自己力量站起来的支点。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衣服,深灰、米白、藏蓝,都是江景偏爱的颜色,却每件都带着柔软的毛边或圆领设计,明显是考虑到了她的年纪。拿起那件浅灰色针织衫贴在脸上,布料柔软得像云朵,鼻尖萦绕着和江景身上一样的清冽香气,这一次,她没有再觉得陌生。 前路依然未知,依然充满挑战。但这一次,顾星南不想再被动承受了。她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然后靠自己的力量,活得更好。 窗外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进来,落在那些深色的衣物上,也落在她微微抿起、带着一丝决绝的唇角。 第4章 尺码与界限 客房的窗帘被顾星南拉开了一半,阳光毫无阻碍地涌进来,将房间照得透亮。她站在床边,看着摊开在床上的几套新衣服。 颜色依旧是江景风格的黑、白、灰,但款式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少女款,简约却不失设计感。她伸手摸了摸一件白色棉质衬衫的衣领,布料软得像揉过的云朵,贴在皮肤上没有半分粗糙感,与她之前穿的廉价校服截然不同。 她拿起那套看起来最基础的——一件烟灰色的软绒卫衣和一条黑色的修身长裤。标签已经被细心地剪掉了,看不到价格,但这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脱下身上过于宽大的休闲服,换上新的衣裤。 意外地,非常合身。 卫衣的肩线恰到好处,袖长也正好盖住手腕。裤子腰身合适,裤腿长度也分毫不差。就好像……有人精确地知道她的尺寸一样。 指尖顿了顿,卫衣内侧残留的淡淡皂香飘进鼻腔,这个认知让顾星南耳根微微发热。是江景目测的?还是……她不敢深想。那种被细致观察、被精准掌控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走到客卫的镜子前。镜中的少女,穿着质地精良的新衣,褪去了校服的青涩和昨日的狼狈,显露出一种清冷又略带疏离的气质。烟灰色很衬她白皙的皮肤,黑色的长裤勾勒出她纤细笔直的腿型。 确实很合身。江景的眼光,精准得可怕。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试图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感,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江景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背对着她。听到开门声,她侧过头,目光落在顾星南身上,从上到下快速扫过,像是验收一件物品。 “嗯,尺寸合适。”她对着电话那头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便结束了通话。 顾星南站在原地,有些局促。那句“尺寸合适”在她听来,似乎别有深意。 江景收起手机,走了过来。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顾星南的新衣服上,眼神里是纯粹的审视,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看来预估得不错。”她淡淡开口,“走吧,去买参考书和文具。” 她做事似乎总是这样,目标明确,行动迅速,不浪费任何时间在无谓的寒暄和情感交流上。 “好。”顾星南低声应道,默默跟在她身后。 江景没有开车,带着顾星南步行去了公寓附近一个大型的高端购物中心。周末的商场人流如织,熙熙攘攘。顾星南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景身后,周围是光鲜亮丽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店铺,与她过去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让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江景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直走向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她并没有询问顾星南的意见,而是直接走向教辅区,目标明确地挑选了几套不同出版社、针对市一中教学进度的习题集和参考书,动作熟练得像是早已做过调研。 “这些是基础,一周内做完,我要检查。”她把厚厚一摞书放进顾星南提着的购物篮里,语气不容置疑。 顾星南看着篮子里瞬间增加的重量,心里沉了沉,但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嗯。” 挑选文具时,江景的风格依旧。她选了几支特定品牌、据说书写流畅的中性笔,一叠活页纸和文件夹,都是简洁实用的款式,颜色依旧是黑白灰。 “不需要那些花哨的东西,影响效率。”她看到顾星南的目光掠过旁边货架上一些设计可爱的笔记本和文具,淡淡地评论道。 顾星南迅速收回目光,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小心思,脸颊微烫。指尖无意识抠了抠衣角——她确实盯着那只印着小熊的笔记本看了两秒,“……知道了。” 结账时,金额不菲。江景从卡包抽出一张黑卡,刷卡时指尖只在POS机上轻顿了半秒,目光没看账单,然后将装满书籍和文具的袋子递给顾星南。“自己拿好。” 回公寓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顾星南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购物袋提手嵌进小臂,压出几道红印,指尖也有些发麻,但她一声不吭。她知道,这是江景的方式,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培养”。她提供物质和机会,而顾星南需要付出努力和服从。 这种关系清晰、冰冷,却又让此刻无处可去的顾星南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至少,她知道该做什么,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 回到公寓,江景换了鞋,径直走向书房,似乎还有工作要处理。顾星南则将新买的参考书和文具拿到自己房间,在书桌前一一摆放好。 看着那摞厚厚的习题集,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了第一页。 笔尖再次落在纸面上,这一次,带着更明确的目标和更沉重的压力。 时间在安静的书写和思考中流逝。直到窗外天色渐暗,顾星南才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放下笔。 她走出房间,发现江景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着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客厅只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落在她发梢,却没怎么驱散她身上的冷感。中岛台上放着几个外卖餐盒,显然是刚送到的。 “吃饭。”江景头也没抬地说道。 顾星南咽了下喉结,走过去打开餐盒,木质餐盒的纹理蹭过指尖,温热的香气漫出来。是精致的日式定食,搭配均衡,摆盘讲究。她安静地吃着,味道很好,但她依旧吃得小心翼翼。 饭后,江景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看向正在主动收拾餐盒的顾星南。 “你的房间,可以按照你的喜好稍微布置。”她突然开口,“需要什么,写个清单给我。” 顾星南收拾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江景。按照她的喜好?这似乎超出了“必需品”和“投资”的范畴。 “……不用了,这样很好。”她低声拒绝。她不想欠下更多。 江景看着她,目光深邃,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顾星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接受帮助,并不代表软弱。清楚自己的处境,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资源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这才是强者思维。”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把这里提供给你,是让你有一个能安心学习和成长的环境,而不是一个让你时刻感到拘束和压抑的牢笼。适当的舒适感,有助于提高效率。” 她的话语依旧理性,甚至带着商业谈判式的分析口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顾星南心中那堵自我封闭的墙。 利用资源……活下去,活得更好……强者思维…… 这些话,与她过去听到的“要懂事”、“要感恩”、“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截然不同。江景在教她一种全新的、更具攻击性的生存法则。 顾星南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抬起头,迎上江景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谢谢……姐姐。” 最后那个称呼,她叫得有些生涩,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江景显然听到了。她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意外,但并没有纠正。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书房,“明天李律师会过来,具体谈一下监护权和学籍的事情。你准备一下。” “好的。”顾星南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书房门关上。 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姐姐……” 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称呼。 也许,她可以尝试着,稍微放松一点紧绷的神经,试着去接受这片“避难所”里,除了安全之外,或许还存在着的、一丝微弱的……属于“家”的、带着明确界限的温度。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了一张干净的活页纸。 也许,她可以列一个很小的清单。一本不那么“花哨”,但或许封面颜色可以稍微柔和一点的笔记本?或者,一盆小小的、不需要太多照料的绿色植物? 手指摩挲着活页纸的纹路,纸上还带着打印机残留的轻微纸屑感,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犹豫着,最终,轻轻地落了下去。 第5章 裂痕与微光 清单最终还是没有被提交。 顾星南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半天,最终还是将那张活页纸揉成一团,塞进了书包最里层。指尖捏着揉皱的活页纸,纸团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索要东西,对她而言,依然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哪怕江景已经明确允许,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关于“不添麻烦”的弦,依旧无法放松。 她只是将那盆在脑海中想象过的、小小的绿色植物,默默记在了心里。 李律师是在第二天下午来的。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他带着一叠文件,语气专业而疏离,向顾星南解释了关于临时监护权变更、学籍转移以及如何处理她母亲遗留的、那笔并不算丰厚且正被亲戚虎视眈眈的遗产问题。 顾星南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点头。法律条款冰冷而复杂,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听懂了一点——江景正在用一种高效且合法的方式,将她从过去那片泥沼中剥离出来,为她构建一个相对清晰的、受保护的法律身份。 “顾小姐,在这些文件上签字之前,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李律师推了推眼镜,将几份需要签字的文件推到顾星南面前。 顾星南的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最后落在沙发另一端正在用平板电脑处理邮件的江景身上。江景没有参与谈话,甚至没有看向这边,但她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背书。 “没有疑问。”顾星南深吸一口气,指尖捏紧笔杆,在指定位置一笔一划签下“顾星南”三个字,笔尖在最后一笔顿了半秒,才轻轻抬起。笔迹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决绝。像是在切断什么,又像是在承诺什么。 李律师收起文件,礼貌地告辞离开。 公寓里再次只剩下她们两人。 江景放下平板,看向顾星南:“下周一去一中报到。这几天,把你之前落下的功课补一补。”她的话语总是直接切入核心,不掺杂多余的情绪。 “我知道。”顾星南低声回应。她回到房间,看着书桌上那摞崭新的、散发着清冽油墨味的参考书,书页边缘还带着细腻的毛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一种单调的循环。 顾星南几乎足不出户,从早到晚都埋首在题海里。江景似乎也很忙,早出晚归,两人碰面的时间大多只在早餐和晚餐的餐桌上。对话依旧简洁。 “进度如何?” “还可以。” “牛奶记得喝。” “嗯。” 交流仅限于此。但顾星南发现,冰箱里的食物不知不觉中变得丰富了些,多了几种她多夹了几筷子的菜色。她房间的衣柜里,也不知何时多了几套符合她尺寸的、不同款式的便服,依旧是简洁的风格,但颜色偶尔会出现一抹极淡的蓝或米白。 江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履行着“提供避难所”的承诺,细致,却保持距离。 这天夜里,顾星南被一道复杂的物理电路题困住了。她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思路却像缠在一起的线团,越理越乱。焦躁和挫败感一点点啃噬着她的耐心。母亲去世后,她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了。 她烦躁地放下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打算去客厅倒杯水,换换脑子。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灯光落在江景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像蝶翼停在眼睑。她意外地发现,江景并没有在书房,而是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笔记本电脑还摊开在膝盖上,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她穿着银灰色丝质睡袍,领口滑落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肩颈,布料上沾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卸去了平日精致的妆容,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是微微蹙着的,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压力。 顾星南放轻了脚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设防的江景。褪去了职场上的凌厉和冷硬,看起来甚至有些脆弱。 她的目光落在江景搭在沙发边缘的手上。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但此刻,顾星南注意到,在她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白色疤痕,像是很久以前被什么利刃划过留下的痕迹。 那道疤痕,与江景如今完美强大的形象格格不入。 像是一个隐秘的裂痕,暗示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目光凝在那道疤痕上,指尖无意识蜷缩——那道疤的长度,像极了她小时候不小心被碎玻璃划到的伤口,顾星南的心,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下。原来,强大如江景,也并非生来如此,也曾经受过伤吗? 她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感觉腿有些发麻,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她盯着江景的睡颜看了两秒,才轻手轻脚挪到厨房,接水时特意把水流调小,杯壁贴上指尖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凉,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心脏却无法平静。 那道疤痕,和江景睡梦中蹙起的眉头,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 她之前对江景的感觉,是感激,是敬畏,是带着距离的依赖。但此刻,似乎混入了一丝别的、更为复杂的东西。是……好奇?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这不是她该探究的。她和江景的关系,建立在明确的“资助”与“被资助”之上,不应该逾越。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看向那道让她头疼的物理题。 奇怪的是,刚才还一团乱麻的思路,此刻似乎清晰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重新开始演算。 这一次,笔尖流畅了许多。 窗外的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只有冰箱运行的低鸣,和客房里偶尔传来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成安静的夜曲。 客厅里,睡梦中的江景无意识地动了一下,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滑落,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她似乎被惊扰,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但终究没有醒来。 而在客房里,台灯下,顾星南终于解开了那道难题,在答案处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句号。 她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抬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周一,就是新的开始了。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此刻,她的心里,除了不安,似乎也生出了一点微弱的、想要前行的勇气。 这勇气,或许来自于桌上那摞被她一点点攻克的习题,或许来自于衣柜里那些合身的衣物,也或许……来自于客厅沙发上,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女人,手腕上那道隐秘的、证明她也曾脆弱过的疤痕。 裂痕之处,或许也能透进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