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港来信》 第1章 序章 九七年的冬 2025/10.22 自记事起,在我过往的二十八年里,我一直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 二十八岁这年,按照我父母的意思进行家族联姻,我娶了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女人。对于她的家世和背景,早在还未见面之前她的所有资料就已经送上了我的办公桌,厚厚的一叠资料。 出生在豪门,长得很漂亮,毕业于顶尖的学府,是港城知名律所的高级合伙人。 这是看完那么厚一叠资料后所得出的结论。 是联姻的最佳人选。 选她是父母的意思,我没有意见,与其耗费大量的精力去挑选一个完美伴侣,不如就按照父母的意思选,毕竟爱情在我的人生里,最多就占5%。 婚礼上是我们的第四次见面,我并不觉得“包办婚姻”是一件不好的事,我们都是家族的牺牲品,谈不上爱与不爱,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孩子,我只把这些事当成人生的进程,直到婚礼结束,我才跟她有了一次正式的交谈。 “谢谢你的配合。”她站在落地窗前,声音很轻。 我点头,递上手边的茶杯,“接下来同住一个屋檐下,互相体谅。” 她忽然笑了,说:“你觉得我们会像父母那样过一辈子吗?” “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没什么不好的。”我回答她。 随即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我们两都没有再开口。 那一晚我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吃了一颗又一颗的糖。我不抽烟,心烦时便用糖来压,糖的甜味在舌根漫开,却压不住心底的闷。糖块在齿间碎裂的脆响,倒像是在嘲笑我的故作平静。 婚礼次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她回了港城工作,我接手了集团的拓外项目,就这样,我们结完婚就成了陌生人,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已婚的唯一好处就是能挡掉很多不必要的社交。 贺惟之的书房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唯一的光源就是他桌上的电脑,上面的内容都来自于他一个加密的文件夹。他有情感缺失,分不清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以习惯把所有欲言又止藏进加密文件夹,连痛苦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贺总,后天要回贺家出席家宴,贺董特意嘱咐请您与夫人共同参加。”助理宋宇轻叩门,立于门侧汇报。 贺惟之按揉眉心。自结婚以来,他和所谓的贺太太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况且两人联系方式仅限于电子邮件。如果需要邀请她赴宴,联络季家远比他亲自到访更方便。 他无意深究原因。 “我知道了。”贺惟之脸色很差,声音微微沙哑,“帮我订明天去港城的机票。”他指节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敲击了两下,屏幕幽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宋宇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指令会如此具体且突然,毕竟以往涉及夫人的事务,贺总一贯都是那句“联系季家处理”。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收敛了表情,只低声应道:“好的贺总,我立刻去办。” 贺惟之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个加密文件夹,那些文字好像在诉说此刻他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 贺惟之是个高效率的管理者。凌晨与澳洲项目负责小组召开会议,五小时的会让小组人员倍感压力。团队成员都说他是个工作狂,贺惟之只淡淡解释次日要回国任职,强调交接工作需要马上完成,后续事务将移交驻澳代表团队负责。 宋宇看了看表,在一旁轻声提醒道:“贺总,到时间了。” 贺惟之点头,缓缓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沿上停留片刻。宋宇立刻递过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低声道:“贺总,会议记录已整理完毕,您是否需要先休息片刻?” 贺惟之迈步走向门口,脚步沉稳,沙哑的嗓音挤出几个字:“不用,直接去机场。”宋宇紧随其后,职业性地确认道:“明白,车已在楼下等候,航班信息也已同步到您的行程表。 通往港城的飞机上,贺惟之有了短暂可以休息的时间,他无意点开了平板想看看新闻,平板上出现了那张他即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她。 贺太太。 季未宁。 他凝视着屏幕上这张美丽高贵的面孔,原来在利益面前,再优秀都不过是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 我们都是棋子,即使是成为我的妻子,她也一样没有逃出用利益所编织的囚笼。 结束了九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港城国际机场时天已经黑了,贺惟之小憩了一会,疲态消退了几分。 宋宇已经安排好了车辆,因为时间紧迫,航班抵达就即刻前往了季家。 由于提前通过电话跟季家打了招呼,详细说明了来访时间,当车子缓缓驶近季公馆气派的大门前时,季家的管家已带着几名佣人恭敬地站在台阶上等候他们,脸上都带着微笑。 车辆停稳后,管家立即上前迎接。 “贺先生,我代季先生出来迎接您,这边请。”贺惟之随管家步入季公馆,室内装潢简约雅致。通顶设计的客厅更显大气,季世林正在看财经新闻,见他来,当即微笑着起身相迎。 “惟之,欢迎欢迎!”季世林说着一口不太流利还有点蹩脚的普通话,热情地打着招呼。 贺惟之有点局促,微笑着点头附和,“您好季伯父,冒昧到访,还望见谅。” 字里行间透着陌生,字字疏离。 不同的是季世林始终是热情的,反倒让他有点自在,几分亲人的错觉,是不曾在贺家能感受到的。 “惟之?”看他出神,季世林叫了他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快请坐!” 贺惟之简单说明了前来的原因,终于提到了他的太太,季未宁。 贺惟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语速不快而审慎,他坦言:“这次登门,是为了请季小姐前去参加贺家的家庭聚餐,家父家母对她非常欣赏,所以嘱托我来邀约。” 听完他的话,季世林抬手叫来管家,问道:“未宁还没回来吗?” 管家回道:“季先生,小姐还没回。”季世林听罢,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还不忘招呼身旁的贺惟之喝茶。电话是被秒接的,话筒那头传来季未宁的声音。 “喂~爹地!您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公司今天不忙吗?”季未宁跟他打电话一贯都是撒娇的语气,手机的音量很大,在场的人都听得见她的声音。 听见她的声音,季世林的嘴角上扬,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高兴,季未宁是他唯一的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还很优秀,逢人都会被他骄傲地提起,也从不会吝啬对她赞扬。 “宁宁你在律所吗?工作忙完了没有呀?”季世林声音又轻了不少,“惟之来家里了,你忙完了就快点回来。” 季未宁也没细听,正好她的工作结束了,连连应声:“行,我现在就回家。” 贺惟之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融入过,反倒像个无关紧要的客人。他不解,为什么这样的家庭会舍得把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人。 挂了电话,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私事不好聊,所以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公事。 “还得多亏了贺氏的资金,才让我的公司能够继续运行,”季世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前几天你父亲跟我提及联港项目,好像是有意向跟我达成合作,不知道是不是跟214号地块的开发有关?” 贺惟之清楚他的目的,无非就是想通过他这个“女婿”在他父亲那里美言,淡然回应:“季伯父您说笑了,资金到位本就是我们分内的事。关于214号地块开发的具体情况,我父亲尚未跟我提及,项目具体如何推进,还是需要他定夺。” 很体面的回答。 问不出别的,季世林又跟他打起了聊起了家常,“你跟未宁结完婚就没再见面了,都两年了还是没什么感情吗?当初就是这孩子吵着闹着要嫁给你的,我还以为你们之前是认识的呢...” 贺惟之:“.....” 竟然有人吵着要嫁给他?一个从未见过面,对他一无所知的人,居然会对他产生这种想法。 没等他再开口,季未宁到了。她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的贺惟之,将包递给佣人后在父亲身旁坐下,朝他微微颔首。 气氛不像夫妻久别重逢,倒像是合作伙伴碰面。 季未宁身着Valois & Vérité当季高定,低扎马尾,耳垂上是一对三克拉的钻石耳钉,是贺惟之去年的生日赠礼。两人虽鲜少见面,却维持着例行公事般的礼物往来。她皮肤很白,在那光洁的肌肤映衬下,钻石愈发显得璀璨刺眼。 贺惟之也注意到了钻石耳钉,确实是很适合她。 他开门见山:“季小姐,我需要你作为贺太太,跟我一起参加贺家家宴。”季未宁面含笑意,看着对面人的神情,明白此事不容推脱。 她温和地应道:“好,我跟你去。” 贺惟之脸上闪过疑惑,随即又恢复了原貌。 季未宁上楼收拾行李,季世林也跟了上去,一进房间就看见她似乎有些犹豫,正撅着嘴,好像在生闷气。 看着她这样,季世林安慰道:“你不想去的话,爹地也不勉强你,我就跟他说你不去,好不好?” 季未宁听他这么说,强装镇定,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爹地,我哪有那么矫情!不就是参加个家宴么。”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律所那边,有个案子得移交廉政公署了,我要提前安排主办律师跟进。” 季世林松了口气,还好这个傻孩子心大,都这时候还想着工作。 “对了,你当时吵着要嫁给他,怎么第二天就回来了?是贺家人为难你了?”面对季世林突然地发问,季未宁陷入了回忆。 两年前季家因为股东的变更和董事会的解散,导致集团的资金链断裂,所有项目都被迫中断,很多都是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和人力的项目,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贺家,他们看中了季未宁,想要跟季家联姻,让季家通过联姻的方式换取贺家的资金。 季世林内心十分矛盾,他不愿意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换取利益,然而他在书房与贺家人的对话意外地被门外的季未宁偷听到了。她清楚地听见季世林用疲惫声音说:“如果要用我女儿的幸福换贺家的资金……我想,我不能答应。” 门外的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捂紧了嘴,将呜咽死死摁回喉咙。翻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让她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第二天,她推开书房门,对着一夜愁白了头的父亲,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爹地,我要嫁给贺惟之。我是认真的,我非他不嫁。” 季世林反复确认了很多遍,得到了很多遍的肯定后终于是松了口气,后面就是季未宁“如愿”嫁给了贺惟之。 回忆结束,季未宁把衣服放进箱子里,她看向季世林,说:“因为我舍不得你。” 季未宁坐进贺惟之的车里,季世林依依不舍地跟了出来,仍不停地朝她招手。该交代的都已交代过,实在无话可说了,他这才不停地挥手告别。 见贺惟之上车,已经在车上静候多时的宋宇赶紧清醒了过来,又职业性跟他汇报接下来的流程。忽然注意到他身旁的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看了一眼他冷着的脸,恭敬地对季未宁称呼道:“贺太太。”季未宁微笑颔首,贺惟之倒没什么表情。 宋宇心里可苦不堪言,这要是叫错了,以大魔王的脾气,他年终奖可就没了! 第2章 第二章 回想起季世林跟自己说的话,他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嫁给我?” 车里宁静的环境被贺惟之这句无缘无故的话语扰乱,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在前面的宋宇一惊只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大魔王不要迁怒他们这些无辜的牛马身上。 季未宁斜靠在窗边,专注地望着窗外,听到他的疑问时,她端正了坐姿。 “因为只有贺家的现金注入才能挽救我父亲公司即将断裂的现金流,避免破产。” 语气坦然,毫不隐瞒。 这个答案不出贺惟之所料,但他的眼中却掠过一丝失落,毕竟没有人会真心爱他,这同样在意料之内。至少身旁这个女人是坦诚的。 贺惟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冷峻的面容略微松动,仿佛在讥讽自己的自作多情。 “嗯。” 贺惟之说完那声“嗯”,车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他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皮质座椅,深沉的眸子里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抹自嘲的笑意渐渐淡去。 季未宁依旧端坐着,目光却悄然扫过他紧绷的侧脸,唇瓣微动,最终选择了沉默,只将手轻轻搭在膝上,指尖泛白。 从港城飞往京州大概两个半小时,航班落地已经凌晨。季未宁预订的酒店接机还没到,正打算打车离开时,被贺惟之叫住。 “缇香御园3301,密码是021231,这是见面礼。”随即转向助理:“宋宇,安排车送季小姐过去。” 作为开盘即售罄的顶级公寓,缇香御园不仅坐拥核心区位,更以配备顶级安防与物业服务著称。季未宁还没来得及推辞,贺惟之已经转身离开。 贺太太,车牌为京A8828,请您稍等片刻。”宋宇语毕,立即追赶贺惟之而去。 季未宁道谢,上车后,她给闺蜜高杏发去消息。 季未宁:【刚落地京州,贺总就给我送了一套房。】 高杏:【人家好歹是京州贺家的,区区一套房?没送你点别的?】 季未宁:【送我套房我都受之有愧了,名义夫妻能做到这份上已经不错了。】 高杏:【也是,毕竟一开始就是冲着他钱去的,你记得扮演好贺太太哟~】 季未宁不再回复消息,她望着窗外繁华的街景,明白这里可能远比预想中复杂。 十五分钟后,车辆抵达缇香御园。司机想帮她提行李箱,她微笑婉拒,司机会意后向宋宇汇报人已安全送到。她拉着行李向内走去,物业经理小吴上前迎接,顺手接过箱子,恭敬道:“贺太太您好,我是缇香御园的物业经理小吴,贺总早有交代,由我送您上楼。” 季未宁:“谢谢。” 吴经理把人送到后便离开了。 3301位于顶层,属于宽敞的大平层户型。 进门后,迎面便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房间比她预想的还要温馨。她快步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城市景色,短暂沉默后打开了灯,室内在明亮光线下仿佛更显开阔。整体是暖色系,营造出舒适的氛围,家具齐全,装修是偏爱的欧式风格,华丽的吊灯更添高贵感。 意外的是,贺惟之竟然知道她的喜好。 她简单地整理好行李,洗完澡换上睡衣后,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对贺家人进行初步的背调。 她对贺家人印象不深,只见过几次面,结婚后就回了家,贺家人也没阻止。京州贺家,长子是贺惟之,父亲贺闻晟现任贺氏董事长,母亲温舒岚是地产大鳄的千金,二人还有一个女儿贺欣芯,目前在国外留学。 百度上的信息突然中断,没等她继续查,贺惟之发来了邮件。 ‘不知道你休息了没有,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去接你,你不用有很大的压力,我会帮你应付家里人,你把电话号码发给我,我方便联系你。’ 季未宁回复了邮件,没一会贺惟之就打来了电话。 “喂,我是贺惟之。”他说道。 “我知道,有事吗?”季未宁疑惑,难道他打电话过来是为了确认电话号码有没有问题? “没事,早点休息。”他不自然地说道。 “嗯,你也是。”她回答,确认他只是为了确认电话号码是她。 电话挂断,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 贺惟之发来的邮件舒缓了季未宁紧绷的神经,她打了个哈欠,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忽然想到她还没有准备明天的衣服,马上订了条裙子,沟通好第二天送到的时间,她实在是困得不行,倒头就睡。 第二天清晨六点多,季未宁因为认床而辗转难眠,早早起床。考虑到是家宴,她选择了低调得体的装扮,身着昨晚睡前预订的Caelum Atelier晚礼服,一件香槟色缎面吊带连衣裙,佩戴了条铂金项链和一对铂金镶钻耳环,搭配同色系高跟鞋。搭配简单的自然披肩卷发和裸妆,衬得她愈发温柔。 八点二十五分,贺惟之打来电话。 “我已经到了,你可以慢慢来。”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没睡好。 “好。”季未宁不想耽误时间,提着包出了门。 季未宁看见贺惟之在车外站着等候她时,向他微笑致意。 一阵清风拂过,贺惟之望见季未宁的瞬间,拿着糖盒的手略停顿,抬眼与她的视线交汇。她的脸型柔美,眼似杏仁,鼻梁挺拔,嘴唇如花瓣。 的确很漂亮。 “等很久了吗?”季未宁问。 “没有,刚下来透口气。”贺惟之递去糖,“来一颗吗?” 季未宁拿了一颗橙色的,橙子味。 一旁的宋宇就这样看着,他在贺总身边已经六年了都没吃上,贺太太就这样轻易地吃上了。 秉着职业素养,他又挨个给两个祖宗开了门。 贺惟之按下开关,一道白色的隔帘升起,将前排和后排隔开。 “你今天很漂亮。” 季未宁微微一怔,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让她有些意外。她礼貌地弯了弯唇角,低声道:“谢谢。” 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贺惟之没再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季未宁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淡淡疲惫,昨夜他大概也睡得不好。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京州清晨的街道车流渐密,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这座城市以一种冰冷而高效的姿态运转着。 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空调系统细微的送风声。 那道隔帘彻底隔绝了前排,形成了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 季未宁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条香槟色的缎面裙摆随着车辆的轻微颠簸而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想起高杏的叮嘱——“扮演好贺太太”。 今天的家宴,就是第一场正式的“演出”。 她轻轻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 贺家人,除了两年前婚礼上远远打过照面,几乎都是陌生人。 贺闻晟的威严,温舒岚的优雅疏离,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姑子贺欣芯……他们对她这个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贺太太”,会是什么态度? “不用紧张。”身旁忽然传来贺惟之的声音,他依旧闭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像平常一样就好。需要说话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季未宁侧过头看他。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微微绷着,即使闭目养神,那股疏离冷淡的气息也未曾减弱。他所谓的“提醒”,大概就是让她做个配合的哑巴花瓶。 也好,省心。 “嗯。”她应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车辆平稳地行驶着,穿过繁华的市中心,渐渐驶入一片更为幽静的区域。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掩映着一幢幢气派非凡的独栋别墅或现代风格的庭院。 季未宁知道,这是京州最顶级的住宅区之一,贺家的老宅就在这片区域的深处。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车子终于缓缓减速,拐进一条私家林荫道。路的尽头,一座融合了传统中式元素与现代简约风格的大宅院出现在视野里。深灰色的院墙高大肃穆,厚重的大门紧闭着,透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车子在大门前停下。 几乎是同时,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到了。” 贺惟之睁开眼,眸子里最后一丝倦意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动作一丝不苟。 宋宇早已下车,快步绕到后排,替贺惟之拉开了车门。贺惟之长腿一迈,下了车,站在车边,目光投向车内。季未宁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推开车门,动作从容优雅。 一只穿着锃亮皮鞋的脚稳稳地踏在光洁的石板路上,随即,香槟色的裙摆如流水般滑出,在清晨的微光中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她微微仰头看向眼前这座气势恢宏的贺家宅邸。 阳光恰好穿过树梢,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站在那里,她背脊挺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贺太太”的温婉笑容,眼神却清澈而平静。 贺惟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朝大门内走去。 季未宁和他保持着同样的步调,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敲碎了宅院门前的寂静。 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穿过庭院,青石板小径两侧是精心修剪过的罗汉松,叶片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墨绿光泽。 季未宁能闻到湿润泥土混合着某种名贵草木的淡淡辛香。 贺惟之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深灰色西装挺括的肩线在微凉的空气里划出冷冽的弧度,没有回头,也没有交谈的意思,仿佛她只是他身后一道无声的影子。 绕过一道影壁,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坪,点缀着几株姿态遒劲的古松。 草坪尽头,那栋融合了中式飞檐与现代玻璃幕墙的主宅彻底展露在眼前。 深色的巨大落地窗像沉默的眼睛,倒映着庭院里的一切,也无声地审视着来客。 阳光落在冰冷的玻璃和深灰的石材外墙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肃穆与疏离。 主宅的黑色雕花大门无声开启。 一位身着深色中式立领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管家已垂手侍立门侧,姿态恭敬,眼神飞快地扫过贺惟之身后的季未宁。 “大少爷,您回来了。”管家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季未宁身上,微微躬身,“贺太太,欢迎回家。” “家”这个字眼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没有半分温度。 贺惟之略一点头,算是回应,脚步未停,径直踏入大门。 季未宁跟在他身后半步,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空旷的回响,在异常安静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极高的穹顶垂下,折射着清冷的光,照亮了空旷得近乎奢侈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皮具和清洁剂的、不容置疑的洁净气息。 管家无声地退到一旁,目光却始终如影随形。 季未宁能感觉到那目光里探究的分量,像细密的针,刺探着她这个闯入者。 她挺直背脊,维持着脸上那层温婉得体的薄纱,目光平静地掠过大厅。墙上是几幅抽象派油画,色彩浓烈而压抑;角落摆放着巨大的青花瓷瓶,釉色冷冽;一组深色真皮沙发围合着冰冷的金属茶几,一切都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精致。 贺惟之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脚步未停,穿过空旷得能听到心跳声的大厅,朝着深处走去。季未宁紧随其后,香槟色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她能感觉到这栋宅邸无处不在的“眼睛”,或许是角落的监控探头,或许是楼上某个未开启的门缝后。 贺惟之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在这里似乎找到了源头,与这栋宅邸的气息完美地融为一体。 就在他们即将转入一条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时,楼上隐约传来瓷器轻碰的清脆声响,以及一道刻意放缓的、优雅的脚步声。 季未宁的心跳微微漏了一拍。 她清楚,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贺惟之依旧面无表情,侧脸的线条冷硬如雕塑,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家人,而是一场例行公事的会议。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第4章 第四章 大家移步餐厅,依次入座。 贺闻晟坐在主位,温舒岚紧挨着他,贺欣芯则坐在贺惟之和季未宁的对面。 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调试过的暖金色,落在铺着象牙白暗纹桌布的长餐桌上,映照着成套的银质餐具,折射出冰冷而考究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精致菜肴的香气,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紧绷感。 季未宁在贺惟之身侧落座,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她余光扫过主位上不怒自威的贺闻晟,又掠过对面贺欣芯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最后落在温舒岚那张永远带着虚假微笑的脸上。 困惑如同藤蔓缠绕心头——贺惟之亲自接她前来,温舒岚强调她的“儿媳”身份,贺闻晟虽疏离却也默许了她的列席…… 他们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这场家宴,究竟要试探到什么程度? 侍者无声地上前,动作精准如机械,为每人面前的酒杯注入深宝石红色的液体。 贺惟之的手自然地搭在餐刀旁,指节分明,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 “尝尝这道松茸炖鸡汤,厨房熬了足六个时辰。”温舒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女主人的周到,目光落在季未宁执起汤匙的动作上。 “谢谢母亲。”季未宁依言舀起一小勺,汤色清亮,香气扑鼻。她动作优雅,手腕稳定,汤匙边缘没有发出丝毫碰撞的声响。 入口的汤汁鲜美醇厚,她却如同嚼蜡,全部的感官都用来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她能感觉到温舒岚在衡量她用餐的仪态,贺闻晟偶尔扫过的审视目光,以及贺欣芯那几乎要穿透她脸上温婉面具的探究眼神。 “嗯,味道确实不错。”贺惟之尝了一口,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放下汤匙,目光投向贺闻晟,“父亲最近气色不错,项目进展还顺利?” 贺闻晟“嗯”了一声,并未抬眼,专注于切割盘中的牛排,刀叉与骨瓷盘接触,发出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脆响。“老样子。倒是你,海城那个并购案,收尾要干净利落,别留尾巴让人诟病。”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明白,已经在收尾阶段了。”贺惟之应道,语气同样公事公办,仿佛在汇报工作。父子间的对话简短而冰冷,充斥着公事化的信息交换,不见半分温情。 这冰冷的互动,却让季未宁更清晰地意识到,贺家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哥做事向来是很有分寸的。”贺欣芯忽然插话,语气带着点娇憨,又似乎意有所指。她托着腮,目光从贺惟之脸上溜到季未宁身上,“不过嫂子刚进门,肯定还不习惯吧?我们家规矩是多了点。”她眨了眨眼,笑容天真,话里的钩子却若隐若现,“尤其是妈,最看重这些了,对吧妈?” 温舒岚轻轻用丝帕按了按嘴角,没有直接回答女儿,而是将目光投向季未宁,唇角的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透出一点虚假的和煦:“欣芯这孩子被惯坏了,说话没轻没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重要的是一家人,心要齐。” “心齐”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目光在季未宁和贺惟之之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 季未宁心中一凛,这哪里是家常闲话,分明是在敲打她,提醒她时刻记住自己的“位置”和“本分”——作为贺惟之的妻子,她必须与他“心齐”,成为一体,不容有二心。 季未宁放下汤匙,迎向温舒岚的目光,脸上温婉的笑容如同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没有丝毫破绽:“母亲说的是。家和万事兴,规矩也是为了这个‘兴’字。”她的回答既承认了规矩的存在,又巧妙地将它归结为“家和”的目的,避开了锋芒,显得柔顺而识大体。 温舒岚眼底的审视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季未宁这四两拨千斤的回应,又添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她似乎还想说什么,贺闻晟却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那细微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形的信号,餐厅瞬间安静下来。 “未宁,”贺闻晟突然开口,声音浑厚,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季未宁脸上,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听惟之说,你工作能力很强。” 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有没有想过来京州发展?” 季未宁这才恍然大悟,今天这顿‘家宴’竟是鸿门宴。 “我暂时还没有离开港城发展的打算,毕竟我的家在港城。”她表明了立场,说完又瞥了眼眼身边贺惟之,他没什么表情,淡然地给她夹了块鱼。 季未宁话音落下,餐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贺闻晟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却像探针般直刺人心,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分真实与保留。他并未立即回应,只是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深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映照着他纹丝不动的表情。 季未宁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温婉的坐姿,指尖却在桌布下悄然收紧。 温舒岚的轻笑打破了沉寂,声音柔和如丝绸,却裹着锋利的试探:“港城确实是个好地方,繁华又自在。未宁这份恋乡之情,倒是难得。”她放下手中的银叉,视线在季未宁和贺惟之之间轻轻滑过,嘴角那抹薄冰似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不过,贺家的根在京州,一家人总归要在一处才好照应。”这话看似体恤,却暗藏机锋,将“一家人”的重担不动声色地压向季未宁,暗示着她的“恋乡”或许会成为贺惟之的负累。 季未宁的背脊绷得更直了,她能感觉到贺欣芯投来的玩味目光,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上。 贺惟之忽然搁下餐刀,金属与骨瓷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侧过脸,看向季未宁,声音低沉而平稳,说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她在港城的团队离不开她,眼下时机也不成熟。”他的话语简洁有力,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温舒岚的试探隔开。 这细微的默契,落在温舒岚眼中,她眼底的探究骤然锐利起来,仿佛嗅到了猎物更深的破绽。 贺闻晟终于放下酒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那声响不大,却让餐厅里的空气骤然沉降。 “时机可以创造。”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目光锁定季未宁,“贺家从不缺资源。重要的是,值不值得投入。”这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是对季未宁能力的隐晦认可,更是**裸的价码衡量——她的去留,无关情感,只关乎“价值”。 季未宁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清雅的松茸鸡汤余味在舌尖泛开,却化作一片苦涩。 她终于彻底明白,这场鸿门宴的核心,从来不是温情接纳,而是冰冷的评估与收编。 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家常,都是精心编织的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感受着那獠牙一寸寸逼近她的肌肤。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 贺家人真正在意的并非季未宁本人,也不是她所代表的季家势力;他们真正看重的是季未宁卓越的商业洞察力和无可替代的价值。通过贺季两家的联姻,贺惟之不仅赢得了社会的高度赞誉和良好声誉,还为京誉集团带来了丰厚的市场机会和巨大的经济利益。因此,即便在婚礼结束后季未宁即刻返回港城,贺家上下也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获取了所需的利益。 而现在,他们正好需要季未宁。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被贺闻晟那句“值不值得投入”冻结了,只剩下银质餐具偶尔碰触骨瓷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季未宁感觉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将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细细丈量了一遍,评估着每一分可利用的价值。 “爸说的是,”贺欣芯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天真崇拜,“嫂子这么能干,肯定值得最好的资源呀。”她转向季未宁,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嫂子,你不知道,最近京州这边有个项目可棘手了,大哥手下那帮人折腾了好久都没进展,爸都发愁呢。”她的话像是不经意间的闲聊,却准确将一个“难题”抛到了季未宁面前,也再次点明了“需要”的缘由。 温舒岚优雅地用丝帕轻拭嘴角,接过了女儿的话头,声音温婉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欣芯说的是‘南湾’那个项目吧?确实卡了有些日子了。”她看向季未宁,唇角的薄冰似乎又化开了一丝,透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未宁,你是一名律师提供专业的金融解决方案服务的律师。眼下这局面,恐怕只有你亲自出面斡旋才能帮助惟之。毕竟,贺家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她将“贺家的事”与“你的事”悄然划上了等号,无形的绳索无声地缠绕上来。 贺闻晟没有言语,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锁在季未宁脸上,等待着她最直接的反应。那目光无声地施加着压力,仿佛在说:展示你的价值,证明你值得贺家“投入”的“资源”。 这场家宴的本质——不是温情脉脉的团聚,而是一场**裸的交易宣告。 她,季未宁,这个被贺惟之亲自迎回“家”的新妇,不过是一件被贺家重新估值、并即将投入使用的特殊“资产”。 之前的疏离、审视、乃至贺欣芯的挑衅,都不过是这场评估的前奏。 京誉集团庞大的商业机器需要她这块关键的拼图去润滑某个卡死的齿轮,而贺闻晟和温舒岚,正在用最“体面”的方式,向她下达这不容拒绝的指令。 “这些还得听听惟之的想法,毕竟他也有话语权。”季未宁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把矛头指向了贺惟之。 贺惟之的视线从季未宁脸上缓缓移开,迎向父亲贺闻晟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他并未立刻接话,指尖在光滑的银质餐刀柄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沉稳。 “南湾项目,确实遇到些阻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餐厅里清晰地回荡,带着惯有的掌控力,“不过,症结不在港城那边的关系,而是本地审批环节出了点意料之外的插曲。”他目光转向温舒岚,语气平淡,却精准地将“需要季未宁”的预设前提不动声色地卸去了一半,“未宁在港城根基深厚不假,但让她现在介入南湾,时间仓促,反而容易打乱我们原有的部署。” 他端起面前的水晶杯,抿了一口红酒,深红的酒液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峻:“父亲刚才也说了,收尾要干净利落。我的团队已经在处理,最迟下周会有明确结果。”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落回贺闻晟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如果还是确实需要外力破局,再请未宁援手,也不迟。现在让她贸然介入,信息不对称,风险更大。” 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季未宁的价值作为“备选方案”,又用“风险”和“部署”维护了她当下的“不便”,更以实际的时间节点和“处理中”的现状,将温舒岚和贺欣芯抛出的难题稳稳接住并暂时搁置。他并未直接拒绝贺家的“需要”,却巧妙地将主动权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为季未宁筑起了一道暂时的屏障。 温舒岚唇边那点虚假的和煦彻底消失了,眼底的探究化为一片冰冷的审视。 贺惟之如此明确地维护季未宁的“不便”,甚至不惜直接反驳她提出的“斡旋”方案,这超出了她预想的“默契配合”的剧本。她看向贺惟之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且冰冷的评估。 家宴因贺闻晟感到不适而提前落幕。告别之际,他刻意提及季未宁的父亲,言外之意是暗示,如果季未宁不能顺从地当贺家儿媳,他不介意从她最亲近的人下手。 第5章 第五章 贺惟之送别季未宁离去,两人在林荫道上并肩而行。 “餐厅里的事你不必在意,南湾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了。我父母希望你来京州担任贺家儿媳的角色,其实就是陪富太太们用餐闲聊,但我认为你不必委屈自己讨好她们,所以你可以安心留在港城工作,剩余事由我来处理就行了。” 林荫道上的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剪碎,斑驳地洒在青石路面上。 贺惟之高大的身影确实为她隔开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凉。 他的话语听起来是体贴的庇护,为她挡开了京州贵妇圈的无聊应酬和贺家父母明里暗里的压力。 餐厅里那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贺闻晟最后关于她父亲的暗示,温舒岚眼底冰冷的算计,还有贺惟之此刻看似周全的安排。 她微微侧头,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跳跃。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听不出丝毫波澜,“能留在港城专注于工作,自然是最好的。”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前方摇曳的树影上,看似随意地提起,“只是,我父亲那边……伯父似乎很关心他?” 她没有直接点破贺闻晟的威胁,只是将那份隐忧化作一个看似寻常的询问,抛回给贺惟之。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味。贺惟之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仿佛她问的只是一个关于天气的普通话题。 “父亲年纪大了,有时说话难免直白些。”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季伯父在港城根基深厚,为人处世自有章法,无需旁人过多挂心。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就好。” 他“安心”两个字咬得清晰,像是一种承诺,又像是一道无形的界碑——界碑之内,是他承诺的“庇护”;界碑之外,是他定义为“无需挂心”的领域。 季未宁的心却并未因此落地。 他那句“无需旁人过多挂心”,既否定了贺闻晟干预的必要性,也轻描淡写地将那份沉甸甸的威胁推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句老人家的无心之言。 可季未宁太清楚了,那绝非无心。 贺惟之的回应,更像是在告诉她:只要她“安心”地待在他划定的范围里。那么,这份“庇护”就会延伸到她父亲身上。这份看似周全的“保护”,其边界和代价,此刻在她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踩着细碎的光影,与他并肩而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偶尔刺得她微微眯眼。斑驳的光影在青石路上缓缓流淌,季未宁踩过一片晃动的光斑,那灼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贺惟之那句“安心”还悬在两人之间,像一层薄纱,既遮住了背后汹涌的暗流,也隔开了她试图探寻的目光。 “那就好。”她唇边漾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温顺地承接了他的“庇护”,仿佛“无需挂心”真的卸下了她心头的石头。 风掠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也吹动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 她抬手将那缕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缓自然,指尖却在收回时不经意地拂过耳垂上冰冷的铂金耳环。 贺惟之似乎并未察觉她这瞬间的凝滞,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目光平视着林荫道的尽头,那里停着他的车,司机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肩线平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刚才替她隔开阳光的动作,此刻在她眼中,更像是在划定一片不容僭越的领域。 他给予的阴凉,便是她该待的地方。 “港城那边,你父亲的团队最近在跟的那个项目进展如何?”他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极其自然,仿佛刚才关于她父亲、关于贺家意图的暗涌从未发生过。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试探,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的工作。 季未宁的心弦却无声地绷紧。 这看似寻常的询问,在刚刚结束那场“鸿门宴”的此刻,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提醒她“价值”所在,提醒她“安心”的前提。 她迅速敛起眼底的微澜,声音依旧温婉如常,带着职业性的清晰:“一切顺利,上周刚签了关键的合作备忘录,进入执行阶段了。” 她省略了其中某个环节遇到的微小阻力,那点波动在她看来完全可控,不值得此刻拿出来,成为他衡量“价值”的又一个砝码。 “嗯。”贺惟之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他替她拉开了后座车门,手臂虚扶在车门上方,姿态绅士。 “路上小心。”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眸像平静无波的古井,映着她此刻温顺平静的倒影。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表象,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透,只留下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无声地笼罩下来。 季未宁微微颔首,弯腰坐进车内。 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摇曳的光影和草木的气息,也隔绝了他高大身影带来的无形压力。 车厢内冷气充足,带着皮革的淡香。 她挺直背脊端坐着,脸上温婉的笑意缓缓褪去,眼底只剩下窗外急速倒退地被切割成碎片的浓绿树影。 指尖在柔软的裙摆上轻轻蜷缩,刚才那缕被风吹乱的发丝,仿佛还残留着他目光扫过时带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贺惟之站在原地拨通了一个电话。他对着电话那头吩咐道:“严密监视贺董的举动,如果他对季家采取行动,即刻向我汇报。” “好的,贺先生。” 季未宁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依稀瞥见贺惟之挺拔的背影在阳光下凝固如雕塑。电话挂断,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步伐沉稳如常,仿佛方才那通电话不过是处理一桩寻常公务。阳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冰冷的金属光泽。 车轮碾过林荫道的青石路,轻微的颠簸中,季未宁缓缓闭眼。 港城项目那点被她刻意隐瞒的微小阻力,此刻在心头无限放大,成了他随时可用的筹码。 她不能坐以待毙。 车窗外的景致逐渐被城市楼宇取代,她睁开眼,眼底的温顺假象彻底剥落,只剩下满目疮痍。 贺家要的“价值”,她会用,但绝不是作为任人摆布的齿轮。 车子驶出贺宅大门,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贺惟之回京誉集团任职,助理宋宇在介绍完流程后赶到了公司大厅楼下,两列职员整齐列队欢迎,领头的刘经理上前搭话。 “贺总,欢迎您的到来。” 贺惟之面无表情地扫视刘经理,又瞥了眼身旁的宋宇,宋宇立刻心领神会。 “贺总不习惯这类欢迎形式,还请各位立即返回工作岗位,确保工作效率。” 刘经理颇感尴尬,只能赔着笑脸按吩咐行事。五分钟后,贺惟之抵达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区域。最外围是总裁行政办公区,配有九位秘书;向内走是总裁专线接听席,穿过大门便是总裁办公室。一开门就是整面落地窗,能将整个京州的全景尽收眼底。 贺惟之还没急着入座,招了招手示意宋宇凑近。 “我要一批只听我的一个人的人员,我自己找,你帮我看着下面人的动向。” 宋宇点头后便退了出去,贺惟之随即着手处理事务。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杀鸡儆猴。 常兴文作为集团元老,追随贺闻晟创业的骨干人物,野心过于膨胀。近年来,他在审计和财务部门安插亲信,制造虚假账目,而贺闻晟因念旧情,对此事一直视而不见。 贺惟之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 常兴文的名字在脑海中盘旋,带着一种陈旧纸张和铜锈混合的气息。这位跟随父亲打江山的元老,根须早已深扎进贺氏庞大的体系,盘根错节。父亲念旧,纵容着这棵大树的旁逸斜出,如今却成了他立足贺氏必须斩断的第一根朽枝。 他按下内线通话键,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宋宇,让审计三部的陈总监带着‘南湾项目’的最终审计报告副本,立刻来我办公室。另外,把常兴文过去三个季度经手的所有关联交易备案调出来,一起送来。” “是,贺总。”宋宇的回应迅速而利落。 等待的间隙,贺惟之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京州的繁华铺陈在脚下,车流如织,霓虹初上。 这片江山,父亲曾以铁腕与情义并重的方式驾驭,如今轮到他,情义却成了最大的掣肘。 他需要新的规则,以贺惟之的名义。 敲门声响起。 陈总监是个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神情略显拘谨的男人,他抱着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来,恭敬地放在办公桌上。 “贺总,您要的资料。” 贺惟之没有转身,依旧望着窗外:“陈总监,‘南湾项目’的审计报告,你经手的?” “是的,贺总。所有流程都严格遵照集团规范,报告副本也按您要求带来了。”陈总监的声音略有紧绷。 贺惟之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陈总监脸上,那无形的压力瞬间让办公室的空气凝滞了几分。“规范?”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常兴文副总负责的‘远峰科技’那笔八千万的研发费用转移支付,也是‘规范’?” 陈总监的脸色“唰”地白了,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那份最终审计报告里,关于“远峰科技”的款项,经过精心修饰,已看不出与常兴文的直接关联,只作为正常的项目分包支出处理。 他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总裁,会在第一时间精准地戳破这个被层层包裹的脓包。 “贺总……这……”陈总监语塞,眼神慌乱地躲闪。 贺惟之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修长的手指翻开那份关联交易备案,精准地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其中一项:“去年第四季度,常副总个人控股的‘盛达咨询’,以市场评估顾问的名义,从‘南湾项目’账户支取了三百五十万。同期,‘盛达’的账户向‘远峰科技’注资三百四十万。这笔钱,最终流向了哪里?是研发,还是填了常副总在澳城赌场的窟窿?”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击碎了陈总监试图维持的镇定。他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这些被精心掩盖的路径,在贺惟之面前,竟如同透明。 “贺总……我……”陈总监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是常副总……他逼我……” “逼你?”贺惟之的声音陡然转冷,“逼你在审计报告上签字?逼你看着他把集团的资产当成私库?”他缓缓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陈总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是说,逼你收下他在浅水湾给你置办的那套公寓?” 陈总监如遭雷击,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他自以为隐秘的报酬,竟也被这位新总裁洞悉。恐惧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警告都更令人窒息。 贺惟之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试探,而是斩钉截铁的宣判。 贺惟之不再看他,走回桌边,拿起内线电话:“宋宇,通知安保部,带陈总监去休息室‘配合调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触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常兴文的资料,声音沉稳而冷酷,“同时,以涉嫌职务侵占、伪造财务凭证的名义,向集团监察委员会实名举报常兴文。所有证据链,十分钟后我要看到完整的呈报材料。” “明白!”宋宇的声音带着凛然。 电话挂断,办公室内只剩下贺惟之一人。他重新看向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如同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他拿起一枚代表“车”的金属镇纸,在掌心掂了掂。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常兴文,不过是棋盘上第一颗需要被吃掉的过河卒。 父亲念旧情留下的软肋,将由他亲手剜除。 贺氏这艘巨轮,需要的是新的舵手,新的规则,以及——绝对的控制。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贺惟之的时代,容不得任何蛀虫和僭越。 第6章 第六章 贺惟之站在落地窗前发了很久的呆,不知不觉间糖盒已经见底。剥开一颗发现是橙子味,嘴角忽然上挑。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糖那么甜。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片刻的安宁,是季未宁发的信息。 季未宁:【我到缇香御园了,明天还有活动吗?没有的话我就回港城工作了。】 贺惟之:【明天贺家会举行晚宴。】 季未宁:【需要我出席吗?】 贺惟之:【你愿意作为我的太太出席吗?】 季未宁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贺惟之又发了一条消息。 贺惟之:【对于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先前并不知道我父母让我邀请你参加家宴的真正目的,我不会让他们干涉你的工作,这点你可以放心,还有我也不会干涉你原本的生活。】 消息发出,贺惟之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郁结也松了几分。 季未宁看着消息,她似乎要重新判断贺惟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快速敲下一行字。 ‘我愿意,还有谢谢你。’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季未宁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用力。屏幕的光映着她眼底复杂的思绪,那抹温顺的假面早已褪去,只剩下冷静的权衡与紧绷。 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投下流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窥探的眼。 “贺太太”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 它或许能成为抵挡父亲那边风波的盾牌,却也意味着更深地卷入贺家的漩涡。 贺闻晟今日那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的“提醒”,清晰地告诉她,贺家的“庇护”绝非无偿,更牢不可破。 它需要她用持续的“价值”和绝对的“安心”去换取。 她需要筹码,一个足以让她在贺惟之划定的界限内,还能保有喘息空间甚至反击力量的筹码。 港城项目的那个“微小阻力”……那或许不仅仅是个需要掩盖的问题,更可能是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她在贺家的棋盘上,悄悄挪动自己棋子的机会。 对于贺惟之而言,但刚才那条解释,并非全然是策略。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常兴文事件引发的震动余波尚在集团内部扩散,这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父亲留下的摊子比他想象的更盘根错节。他需要绝对的掌控,而季未宁,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她身上那种在温顺表象下潜藏的不易被驯服的特质,以及她所代表的港城项目资源,都让他需要一种更稳定的“合作”关系。 暂时的、互不干涉的“安心”,是他目前能给出的,也是他认为最有效率的处理方式。 宋宇的内线电话适时响起:“贺总,监察委员会已正式受理对常兴文的举报,证据链已同步提交。另外,贺董那边……贺董刚刚让秘书来电,询问您晚上是否有空回家用餐。” 贺惟之的目光沉了沉。 父亲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常兴文是他的老臣,动常兴文,无疑是在挑战父亲过往的权威和“情义”。 这顿晚餐,恐怕又是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 “回复贺董,今晚有重要会议,改日再向他汇报工作。” 贺惟之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他需要时间,让常兴文事件的影响发酵得更彻底,也需要时间,看看季未宁在收到他那番话后的反应。 挂断电话,他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 暮色已完全笼罩京州,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巨大棋盘上的星子,闪烁着各自的光亮与**。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棋盘之上,车已启动。 下一步,该动哪一个棋子?他需要更清晰地看清所有棋子的动向,明晚的晚宴,或许就是一个绝佳的观察窗口。 夜幕降临,整个办公室没开灯,黑压压的。 贺惟之打开电脑,看着他小时候和妈妈的合照,一时间陷入了回忆。 贺惟之的亲生母亲,宋锦颐。 京誉集团创始人之一,她的名字在京州商界曾是一个传奇,代表着锐不可当的锋芒和令人心悸的决断力。照片上年轻时的她,眉眼间已有了日后那份睥睨商海的冷冽,即便是对着镜头微笑,眼底似乎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汪洋。是她一手将贺惟之培养成如今的模样,教会他在棋盘上落子的狠辣与精准。 然而,她留给他的,只剩下关于她盛年离世、股权骤然交割的真相,以及那背后若隐若现的巨大阴影。 宋锦颐教会了他商界的生存法则,唯独没有教会他什么是爱。照片里母亲的眼神,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依旧带着审视与鞭策。 他记得她曾说:“惟之,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会让你迟疑,让你露出破绽。” 那时他尚年幼,只懵懂地点头,将这句话刻进了骨血里,连同她离去时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和随之而来的股权谜团。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母亲的脸庞,最终停留在冰冷的关机键上。 办公室彻底陷入黑暗,唯有窗外京州不夜的灯火,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闪烁着冷漠的光。 母亲的影子与季未宁冷静的眼眸在脑海中交织,提醒着他,这盘棋,容不得半分温情与退让。 * 季未宁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一时间她竟看不懂贺惟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一开始她只觉得他是一个迫于家族而娶她的人;家宴上他替她说话,她又觉得他并非一个冷漠的人;而刚刚他发来的信息,又让她觉得他是个有温度的人。 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嗡嗡嗡.... 电话震动打断了季未宁的猜想。 “老大,廉政公署那起case打电话来了,说是要移交给黄主任组的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听到黄主任,季未宁马上就想起了在贺家的时候,贺惟之的母亲提起过。 “没事,给他们。他们又没有详细的案件资料,核心资料都在我这里,你们先不要着急,我去跟黄主任谈谈,你们抓紧把环保署那个案件整理出来,让Daniel做好出庭准备。” “好的老大。” 电话挂断,季未宁立刻就给黄主任打去了电话。 季未宁开门见山:“黄主任,廉政公署的电话,想必您已经收到移交通知了。”季未宁的声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职业性,听不出丝毫被截胡的愠怒。 电话那头传来黄主任略带圆滑的笑声:“哎呀,未宁你的消息还真灵通。这个案子牵涉面广,上面指示要集中力量办大案,我们也是职责所在嘛。” “理解,”季未宁指尖轻轻敲击着手机背面,声音平稳,“只是这个案子前期摸排和核心证据链的搭建,我们团队投入了相当精力,目前卷宗里有些关键节点,恐怕需要更详尽的背景资料才能形成闭环。” 黄主任的笑声收敛了些:“那未宁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季未宁微微加重了语气,清晰而缓慢,“案件编号GC-2024-FZ-037,关于那笔跨境资金流动的原始凭证和中间人证词,似乎并未在移交清单里列明。黄主任那边……是否需要我这边提供补充说明,或者协调港城方面重新取证?毕竟,证据链的完整性直接影响后续能否顺利立案起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季未宁几乎能想象出黄主任此刻略显僵硬的表情。她精准地点到了这个案子的命门,如果没有季未宁团队掌握的核心证据,这个案子就是个空壳,强行推进只会暴露他们的无能。 “未宁你果然专业,”黄主任的声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圆滑中带上了试探,“你看这样如何?这个案子既然已经转过来,我们两边保持沟通,互通有无。季律师你手上那份补充材料,方便的话……” “互通有无当然没问题,”季未宁截断他的话,语速加快,带着决断,“不过黄主任,我这边刚接到贺先生的消息,明天贺家有个晚宴,我作为他的太太需要一同出席。贺先生很重视家庭形象,也特别关心我们律师行在港城项目的进展。您看,在晚宴前把037号案子的关键资料和后续协作方式理顺,是不是对我们双方……都更稳妥一些?毕竟,贺先生也希望看到所有关联事务都能高效、妥善地处理。” 她把“贺先生”和“贺太太”的身份轻轻放下,像一枚分量十足的砝码,压在了黄主任的天平上。 电话那头的沉默更长了,只剩下轻微的电流声。 “……好。”黄主任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认命的干涩,“季律师方便的话,我们晚点……详谈细节?” “当然,”季未宁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声音却依旧温和有礼,“我稍后让助理跟您秘书约时间。辛苦黄主任了。” 电话挂断,季未宁将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落地窗外,缇香御园的夜色深沉,远处城市的霓虹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贺惟之提供的这个身份,比她预想的,更快地开始显现它的价值。 但这份价值,需要用多少东西去交换? 她拿起水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思绪。 与此同时,顶层总裁办公室。 贺惟之看着手机屏幕上季未宁简洁的回复——“我愿意,还有谢谢你”。 指尖在光滑的玻璃屏幕上停留片刻。 这干脆利落的八个字,比他预想的更直接。他扯了扯嘴角,将手机反扣在冰冷的桌面上。 宋宇的内线电话再次响起:“贺总,监察委员会那边传来消息,常兴文副总已被带走‘协助调查’,常副总的秘书试图联系贺董办公室,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很好。”贺惟之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继续盯着。另外,明天晚宴的安保和人员名单,我要亲自过目,确保万无一失。” “明白,贺总。” 挂断电话,贺惟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京州的夜色如同一张深不见底的棋盘。 常兴文这颗棋子已经按下,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 而季未宁的回应,像是一步意料之中却又带着微妙未知的落子。 他需要知道,她这声“愿意”,是迫于形势的权宜,还是真的如她所说,愿意暂时扮演好“贺太太”的角色,维持这份互不干涉的“安心”。 明天的晚宴,将是他观察各方反应,尤其是观察这位“盟友”的关键一步。 棋盘之上,车已动,卒已除,下一步,该轮到谁了? 他需要更清晰的视野,看清每一个对手,包括他名义上的妻子。 第3章 第三章 贺惟之缓缓伸出手臂,温声道:“挽着我,贺太太。” 季未宁顺从地轻挽住他略显僵硬的手臂,两人一同步入门内。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餐厅,而是一间光线柔和的小厅。 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茶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年代久远的木质气息。 一位身着月白色真丝旗袍的妇人正背对着门,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捻着骨瓷茶杯的杯盖,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杯中舒展的茶叶。阳光透过薄纱帘,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背影挺拔而优雅,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疏离。 贺惟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季未宁立刻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绷紧,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沉稳的支撑力。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挽着他的手,指尖隔着昂贵的西装面料,能清晰感受到他臂弯传递过来的稳定温度,像抓住了一根定海神针,那点莫名的紧张地被压下去几分。 “母亲。”贺惟之的声音打破了小厅的静谧,音调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毫无亲昵的热度,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称谓。 窗前的妇人闻声,缓缓转过身。 温舒岚。 季未宁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保养得宜,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五官是极其精致的,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清泠泠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她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目光先是落在贺惟之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像羽毛般轻轻扫过,最终落在了季未宁脸上。 那是一种极其精准的审视,从上到下,每一寸都不放过。 季未宁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放轻了,脸上维持着温婉得体的笑容,迎接着这无声的检阅。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目光里那层无形的刻度尺,在丈量她的衣着、仪态、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空气像凝固的松脂,时间被拉得黏稠而漫长。 温舒岚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季未宁挽着贺惟之手臂的位置,片刻,才微微颔首,声音如同上好的瓷器相碰,清越却带着凉意:“来了。” “是,母亲。”贺惟之应道,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他侧过头,视线短暂地与季未宁交汇了一下,那眼神平静无澜,却像一道无声的指令。 季未宁立刻心领神会,松开挽着他的手,微微欠身,声音轻柔而清晰:“伯母您好,我是季未宁。” “你也该跟惟之那样,称呼我为母亲。”温舒岚抬眼望向她,目光里添了几分温和。 季未宁知道这无疑是在提醒自己,她是贺惟之的妻子,是贺太太。 “母亲。”季未宁又唤了一声。 温舒岚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有了些许温度,却依旧像隔着一层薄冰。 “坐吧。”她指了指旁边那组黄花梨木圈椅,自己率先在主位落座,腰背挺直如松,旗袍的立领衬得脖颈修长而矜贵。 季未宁依言在贺惟之身侧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香槟色缎面裙摆垂落,在深色木质椅面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她能感觉到温舒岚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昨晚休息得还好?”温舒岚端起骨瓷杯,指尖摩挲着杯壁温润的弧度,语气像是寒暄,眼神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还好,谢谢母亲关心。”季未宁的声音保持着轻柔的平稳,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试图不激起任何涟漪。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贺惟之,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随意搭在扶手上,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表面,视线投向窗外庭院里一株遒劲的古松,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场对话的边界。 “惟之这孩子,行事总有些匆忙。”温舒岚的目光转向儿子,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家宴仓促了些,希望没让你觉得太局促。”这话听着是给季未宁解释,那目光却分明是落在贺惟之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季未宁尚未开口,贺惟之的目光已从窗外收回,落在温舒岚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会提前安排妥当。”他顿了顿,视线极快地扫过季未宁,“未宁很得体,母亲不必担心。 那“不必担心”四个字,更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演出”定下基调——一切尽在掌控。 温舒岚的视线在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清泠泠的眼底似乎掠过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唇角微扬,目光重新落回季未宁身上,那审视感却未完全褪去,反而多了一种带着衡量意味的观察。 “得体就好。贺家的媳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贺家的颜面。”她放下茶杯,瓷器与紫檀木几面碰撞,发出清脆而克制的轻响。 “今天只是小聚,你父亲在书房处理些事,欣芯那孩子估计还没起,我们先说说话。” 她话锋一转,语气似乎温和了些:“听惟之说你还在做新闻主播?这份事业倒是需要些眼光和韧劲。”问题抛出的瞬间,季未宁感觉到贺惟之原本随意敲击的手指,动作极其细微地停了一下。 空气里那若有似无的茶香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季未宁心头一凛。 温舒岚的“听说”,显然来自贺惟之的传递。 这看似随意的家常询问,实则是对她“贺太太”身份之外的那个“季未宁”的第一次正面探查。 她抬眼,迎上温舒岚的目光,那双如浸寒潭的墨玉眼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自己——一个穿着昂贵礼服、扮演着温顺妻子的陌生闯入者。 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温婉的笑容纹丝未动,指尖却在柔软的裙摆下微微蜷起。她轻轻吸了口气,那清雅的茶香混合着古老木料的气息涌入肺腑,“在律所工作习惯了,身为律师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和把握分寸,也算是职业本能。”她的声音平稳清越,如同播报新闻时的专业腔调,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一丝面对长辈的温顺,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张扬。 香槟色的裙摆上,交叠的双手指尖悄然松开,恢复成舒展的姿态。 温舒岚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审视的意味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季未宁这份滴水不漏的应对,添了几分更深沉的探究。 “职业本能?”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再次抚过温瓷杯温润的弧度,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却依旧让人辨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倒是个新鲜的说法。不过,贺家的情况,比律所要复杂得多。” 她的目光从季未宁脸上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落回贺惟之身上,语气带着一丝听似随意的家常:“前些日子,我还听你父亲提起,律所的黄仁德主任,是他党校的老同学。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石子,砸在季未宁刻意维持的平静湖面上。 季未宁的笑容一僵。 黄仁德……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温舒岚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她,贺家对她过往乃至现在的一切,都洞若观火。她所谓的“职业本能”和分寸感,在贺家这张庞大而精密的关系网前,显得如此单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座冰山的贺惟之,极其自然地端起了手边的骨瓷茶杯。这个动作打断了温舒岚的话头,也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叶,动作不疾不徐,声音低沉平稳地接过了话茬:“黄叔为人方正,公私分明。我相信未宁靠的是专业能力和口碑。” 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清晰地将话题从“关系”引向了“能力”,不动声色地为季未宁划下了一道无形的保护线。 温舒岚的目光在儿子和儿媳之间不动声色地逡巡了一个来回。 贺惟之这看似平淡的回应,恰恰是他态度的最清晰表达——他在护着她。 空气里,那清雅的茶香似乎又流动了起来,却裹挟着比之前更浓重的、无声的较量。 季未宁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脸上温婉的笑容如同焊上去的面具。她清晰地感觉到,这场看似平静的“小聚”,才刚刚撕开温情的表皮,露出内里森然的獠牙。 婆婆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打磨的刀刃,悬在她和贺惟之共同维持的那层薄冰之上。 而贺惟之方才的举动,则像是一块投入冰面的巨石,虽暂时打破了僵局,却也预示着更汹涌的暗流即将涌动。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再次悄然蜷起。 没等大家开口,贺闻晟带着贺欣芯来了。 “妈。”她微笑着在温舒岚身旁坐下。 温舒岚脸上露出笑容,假装责备道:“你呀,还不快打招呼。” “哥。”贺欣芯笑意消失,反而增添了几分敬意,她瞥了一眼贺闻晟旁边的季未宁,“嫂子。” 贺闻晟身形高大,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场,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贺惟之身上,声音浑厚:“回来了。”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季未宁,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审视,微微颔首,“季小姐。” 这称呼疏离而正式,与温舒岚强调的“母亲”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季未宁立刻起身,再次欠身:“贺先生。” “坐吧,路上还好吗?”贺闻晟在主位另一侧的圈椅落座,姿态放松了些,却依旧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的目光掠过季未宁,似乎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已按预期归位。 “还好,多谢贺先生关心。”季未宁的声音依旧平稳。 贺欣芯挨着温舒岚坐下,亲昵地挽住母亲的手臂,目光却像带着小钩子,时不时地瞟向季未宁,嘴角带着点好奇的笑意。她身上有种被娇宠惯了的天真和任性,混合着贺家人特有的冷漠感。 “嫂子看着可真漂亮,”贺欣芯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小厅里短暂的沉寂,她歪着头,眼神直白地打量着季未宁身上的香槟色礼服,“这裙子是Caelum Atelier家今年的高定吧?妈,我记得您上个月也看过这件,说颜色太跳了。” 她这话说得天真无邪,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挑开了平静水面下的暗礁。 温舒岚并未阻止女儿,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嘴角那抹薄冰似的笑意纹丝未动。 空气里的茶香似乎又凝重了几分。 贺惟之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食指停止了敲击,只是指尖微微下压,按住了光滑的木质表面。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贺欣芯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贺欣芯下意识地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往温舒岚身边缩了缩。 季未宁脸上温婉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迎着贺欣芯探究的目光,声音轻柔地像拂过羽毛:“贺小姐好眼光。不过是一件礼服,穿着合宜就好。” 她四两拨千斤地将“高定”和“颜色太跳”的评价轻轻带过,既未否认,也未强调,更将话题从温舒岚的“评价”转向了“穿着合宜”的得体。 温舒岚放下茶杯,瓷器与紫檀木几面发出一声“叮”。她抬眼看向贺闻晟,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人齐了,开饭吧?厨房那边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贺闻晟“嗯”了一声,目光在贺惟之和季未宁之间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率先起身。贺惟之也站了起来,动作自然地朝季未宁伸出手臂。 季未宁心领神会,再次轻挽住他。他的手臂肌肉依旧紧绷,隔着西装布料传递过来的力量感却让她奇异地安定。她能感觉到贺欣芯落在自己后背的目光,带着审视,也能感觉到温舒岚那看似不经意扫过的眼神。 一行人离开这间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小厅,沿着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走向那未知的,象征着真正家族核心的餐厅。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弦上。 走廊两侧挂着几幅色调沉郁的古典油画,画中人物眼神空洞,仿佛也在沉默地注视着这群走向风暴中心的人。 季未宁挽着贺惟之的手臂,清晰地感知到他平稳步伐下隐藏的戒备,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她知道,这顿“家宴”,才是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