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舟》 第1章 江林舟 灰白色的烟灰长长一截,郭双左手夹着烟卷,无名指轻颤,一整条就落在敞开怀穿的外衣角上。 郭双低眉,拇指抹去烟灰,蓝底校服留下一条不大明显的印记。 她侧脸对着学校围墙的通风口,脸颊被吹的泛红,缄默着听着围墙那面的声响。 嘈杂的,不知道什么发出的声音,混着男生女生的笑叫声,骂声,听不太清楚。 郭双从这里面找出了那一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围墙的另一侧是三中,位于城乡交界处,作为名副其实的差生源初中,每天都会有学生在围墙附近约架,而郭双这一侧则是不遑多让的差生源职高。 两所学校离得很近,其中任何一所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那么很快就会遍传两个学校。 这会不太一样,傍晚六点,东北的冬天天黑的早,三中正是放学时间,这边高中的学生还在上晚自习。 郭双刚蹲下身子准备在墙角捻灭烟头,身后有人踢了她屁股一脚。 烟头还没来得及处理,郭双捏紧刚沾了一点灰的烟头起身,回身就是一巴掌。 扇得清脆响亮。 徐宗捂着被扇得印上去五个掌印的脸颊直叫诶呦:“脾气这么大?” 郭双这会也辨认出来是徐宗了,提起的气重重呼吸了一下送了出来,那半截烟直接往他脸上弹过去,翻了个白眼。 “有屁快放。” 徐宗扶着脸的手掌还没放下来,眼神哀怨:“我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 郭双懒得和他扯皮,错开身子就要走,徐宗也来不及矫情,立刻伸胳膊把人拦住。 “你今天要是走,你妹妹往后就活不下去了。” 闻此,郭双果然停住脚步,微微侧着脑袋,目光锐利明亮等待他接着说下去。 “郭欣疯了。” 郭双皱眉和徐宗对视,思考着这话有几分可信,徐宗从外面翻墙进来,又跑到郭双这里告知,这会终于能空下来喘匀了气。 二人沉默无言的功夫,围墙另一侧又传过来刺耳的女生尖叫声,震得两墙之间回音不断,听着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似乎开始飘雪花了。 郭双穿的单衣,只感觉扑簌簌的风直往脖颈里灌,徐宗弯腰双手扶在大腿前侧,欠着身子抬眼看她。 带着雪粒的凉丝丝的风把她的前额发丝吹起来,别在耳朵后面的头发崩散开,掩盖住左耳若隐若现的闪亮耳钉。 郭双直愣愣听着。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她三妹郭欣的声音。 郭双设想过郭欣闯出天大的祸,也没想到竟然是徐宗嘴里说出来的“疯了”。 一个早上还活生生的大好人,她实在想不出是怎么疯的。 还没等郭双问问原因,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传过来,郭双这次甚至能听清旁边教学楼里发出躁动的声响。 她扫了一眼还在喘气的徐宗,向校门口疾走,徐宗抬头一看人不见了,又急急忙忙跟上她的脚步。 * 徐宗赶到的时候已经错过开场戏,郭欣已经窝在郭双怀里了。 刚才跟着闹事的一堆混混不自觉站成一排,只是用各种贱到不行的表情和动作表现自己没那么服气。 可事实上也没人逼他们非站成这样。 几个人脑袋上的毛染的花花绿绿,站中间最显眼那个是个金毛,脸抽抽巴巴的,新长出的发根和掉成抹布色的头发突兀衔接,挤眉弄眼的没个正形。 郭双欠着身子,抬手替窝在怀里的妹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郭欣后脑勺安抚她,然后慢条斯理地抬眼朝着面前一行人挨个扫了过去。 来回打量两圈,郭双把眼神留在金毛身上,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金毛一看郭双看过来,气势更加嚣张,不甘示弱地瞪回来,一分钟换八个假动作。 但他沉不住气,在郭双五分钟没开口的精神折磨下率先打开局面:“你**要说啥?” 郭欣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听见声音又开始在郭双怀里翻腾起来,抬眼笑嘻嘻地,看上去活生生一傻子:“二姐......” 郭双掌心扣住她的脑袋又把人按回怀里。 “手机拿出来,删了。” “删鸡毛?” 郭双声音沉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木僵僵地,看上去够唬人。 后面的小孩子闹腾归闹腾,但胆子小,有认出郭双的,在后面压低声音劝。 “哥,要不咱认个错吧,她是隔壁的......” “我管她哪的?支使老子做事干**,一脸...啊!我靠?!” 郭双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施工队留在路边的水泥袋子扬起来,朝着金毛身上倒过去,这会雪下的更大了,一部分雪花落在身上还来不及掉下去,直接在布料上融化,全身湿漉漉的配上这一袋水泥灰,金毛浑身上下盖了一层灰,站在原地睁不开眼,一个劲的弯腰咳嗽。 显然郭双自己也没好哪去,校服外套从深蓝变成灰蓝,手脸倒是干干净净 ,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狼狈的举动。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小孩这会纷纷往后退,生怕祸事降临到自己身上。 郭双把郭欣从怀里拽起来,拉到路边把人立住,自己上前把金毛手机从他兜里拽出来。 三星的老款直板手机,按键的,不及手掌二分之一大,这是智能机刚开始流行的年代,年纪这么小的混混还用不起。 连设密码的功能都没有。 郭双连按了两个键解锁,找到相册匆匆看了眼视频封面,其实糊的不行,不是熟识的人压根看不清人脸,一共三个,全删了。 这会黄毛眨巴眨巴眼,刚勉强睁开,眼珠被刺激得全是红血丝,嘴唇上一张一合带着厚重的灰,说话时还震掉些渣滓。 郭双冷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嘴巴张合,脑子完全放空,听不见任何声音,回身看看在那行为举止都体现着对环境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妹妹,又回身把手机丢回去。 黑色方块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金毛也不再骂郭双,双手并拢聚精会神接住。 郭双后退两步转身,搂过妹妹往回家的方向走。 她来不是想打群架的。 她伸出食指抹去郭欣鼻子上的蹭上的水泥灰:“走,二姐带你回家。” 看着二人背影,完全被人群忽略的徐宗终于回过神,急急忙忙跟上去。 * 徐宗跟着二人走到村口时天色完全黑了。 郭双一边拽过呆愣愣的妹妹,双手搭在郭欣肩上,弯腰与她对视。 一双漆黑的眼眸在夜晚里更加明亮,似乎要洞悉郭欣藏在心底的一切谎言。 很遗憾,郭欣依旧是一副放空茫然的模样,这倒是刚放学时在校门口的疯癫模样不同。 郭双直起身,单手拍拍她肩膀,也不指望能从郭欣身上得到什么信息,转头看向一路跟过来的徐宗:“怎么回事?” 徐宗也是逃课远远看见像是郭欣,问身边人才了解个大概情况,第一时间就把这事告诉郭双了,两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差不过二十分钟,从正门绕墙过来正常的时间距离。 徐宗晃晃脑袋:“听说是中午正和同学吃着饭就开始胡言乱语,后来就突然开始大喊大叫,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郭双慢慢眨眼,转头又看向妹妹,郭欣正在那百无聊赖地旋转着晃动身子,拽着郭双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袖口一个劲摆弄,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明模样。 “我回去怎么说,”郭双忽然把视线投给徐宗,“说好好一个人上个学回来就不对劲了?” 徐宗不太理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郭双不知道怎么解释。 良久上去提溜一下郭欣的校服领子,无奈拍上她的额头:“行,挺出息的,还能记住你二姐是谁。” 说着话搂过郭欣的脖子就要带着人往趟房里钻,徐宗上前一把把人拽住留下来。 郭双回头看他,满脸的燥气带着不耐烦,忽然又恍然大悟:“你跟来干什么?有事吗?” 徐宗嘴角抽抽,压根没想郭双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人,转念仔细一想自己也确实没帮上人家什么忙,又尴尬地讪笑。 “都是朋友你不送送我?” 郭双疑惑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大道,十个路灯里有八个是坏的,干脆地做了决断。 “你是说我现在要花一个小时陪着你走回去再走回来?!”郭双笑笑,“我没病吧?” 话音刚落,不知道谁家的狗连着串地叫,带着周围的有狗的人家一连片都在叫,郭双笑得更狠了。 “去吧,让小狗送你。” 徐宗愤懑转身,又被她给叫住。 “喂,拿着。” 说着话,郭双不知道又从哪变出来一件外套给他扔了过去,脑顶接个正着。 等徐宗掀开盖住自己视线的视线时二人已经转弯消失在街口,他拎着衣服看着那个方向傻乐,也顾不上把衣服套上。 . 莹绿的空啤酒瓶子四散分在门房洞的水泥地上,郭欣本就精神涣散,一脚踢碎一支,只剩下瓶嘴脑袋。 “走路不会看着点!这都是抵押钱了的,两个瞎子!” 郭苗民不知道从哪个挂着布帘的油渍门房钻出来的,听见瓶子碎了骂骂咧咧指着两姐妹。 郭欣像是害怕一样直往郭双身后躲,微微欠着头从郭双肩头看着郭苗民,郭双捏了捏她紧握着自己的手以示安抚。 郭双冷眼看着醉醺醺的郭苗民:“我妈呢?” 郭苗民选择忽略了郭双的问话,嘴不干净地推开二人径直往门口去。 铁大门的折页缺油再加上冬天干燥,一推嘎吱吱响,张丽珍这会也不耳聋了,从台阶上冲下来拽住要往外走的郭苗民:“你还要往哪去?家都被你打那个破麻将打散了,你把钱都拿走了,这一大家子吃什么?都上街喝西北风去!” “去你妈的!爱喝什么喝什么,跟我没关系!” 说着就挣脱开张丽珍死死拽住他的手,把人带的往后一踉跄,腰直直撞在车斗的厚钢把手上。 先是疼地直不起身,而后慢慢滑坐到地上,开始不管不顾地嚎啕起来,也顾不上两个女儿在一旁看着。 郭双就冷眼瞧着。 郭欣更害怕了,开始哼唧起来,身体颤得像筛筛子。 见张丽珍没有能站起来的迹象,郭双干脆扭头往上屋走。 二人一进门正遇见位稀客。 郭双站在门口,愣愣看着眼前人,怎么也没想到她今天在家。 “小妹回来了,”郭月带着标志性假笑,“快进来吧,外面冷。” 郭双忽然有点语塞,外面张丽珍的哀嚎声还不断,而郭月却笑意盈盈安稳地坐在那招呼两人进屋。 郭月是老大,她们一行姊妹三个,外加一个弟弟,郭承安。 老大结婚都有五年了,平日里是不回来的,不知今日怎么,郭双猜不出也不想猜郭月什么目的。 郭双没回应她,搂着郭欣往里屋走,郭月哽住,有气也撒不出。 她清楚老二向来是这个脾气。 而郭双早就习惯这样诡异的家庭环境了,比起难受痛心,更多的是她自己也不相信的冷漠。 一切来的是那么莫名其妙。 父亲出去赌博,她是清楚的,之前不是张丽珍说的简单的打麻将。 家底估计早就输光了。 三妹疯了。 郭双抬头看看纸糊的四处漏风的棚顶,又低头看看坐在炕上摆弄手指傻乐的郭欣,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怎么回事呢?说傻就傻了?那以后好东西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了啊。” 郭欣仍旧没有反应,郭双笑笑叹了口气。 一抬眼看见来人,面上无奈的笑也尽失。 “躲我干嘛啊双儿,”郭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你们了,来看看你。” 老大想想又停顿了下,欲言又止,又像是下定决心:“我听说妈给老四报了班啊,承安命是真好呀,咱们姐几个是比不上,我听说那一节课不少钱呢。对了,还是什么前几年的省状元当助教的班级,叫什么,江什么…” 江林舟。 郭双默默帮她补好名字。 她再傻也能听懂郭月什么意图,但她主意打错了,能决定郭承安要不要花大钱上这个补课班的是外面坐地上嚎啕大哭那位,不是她。 郭月坐在炕头,又絮絮叨叨了些什么,郭双压根没分心思去听她讲了什么,再后来郭月走了。 郭双起身做了一壶热水,沾湿毛巾,准备给郭欣擦擦脸。 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郭月说的话。 省状元带的班。 江林舟。 江林舟应该是回来了。 郭双这样判断。 第2章 再遇 张丽珍窝着鸡窝头坐在炕梢,后背倚着炕柜,老旧快要散架的木柜发出咿呀呀的响声。 女人满脸阴郁,身上做活的破袄子沾满泥土,目光恶狠狠盯着刚刚擦过脸和她对着坐在炕头的郭欣。 哭嚎声用尽了身上的所有力气,张丽珍撇过头脸憋得黝黑,窝在那里一言不发。 郭双帮郭欣擦过脸后就坐在炕边缺了横杠的塑料凳子上,身上依旧裹着那件军大衣,双手交叠盖住前衣襟,瞧着二郎腿瞧着地上发呆。 只剩郭欣一个人坐在那里傻笑,一会看看张丽珍,一会看看郭双,似乎浑然未觉微妙又可怕的气氛。 张丽珍在那默默掉泪,过了好一会终于转头看向郭双。 “她怎得了?” 郭双也没好语气,低头扣手:“不知道。” 张丽珍又把目光放回郭欣身上:“你咋的了?” 郭欣又开始对着张丽珍咯咯乐。 “疯了,”郭双抬眼看着张丽珍越皱越紧的眉头还是接上她的话,“你问她什么都问不出来。” “疯了?”张丽珍明显不信,但迅速起身,把落在头脸前花白乱糟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狐疑看着郭双,一边趿着板鞋蹭到郭欣面前,伸手给了她脑袋一下,语气也着急起来,“快点说话!你到底咋地了!” 在张丽珍的巴掌落到郭欣的脖颈前郭双起身拦住了她。 “打她有什么用?” “我养一个疯子在家里吃干饭?” 张丽珍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 郭双下意识抬眼环视她口中的家里。 几乎家徒四壁,石灰墙皮掉的七零八碎,炕柜顶还落着一层灰。 “在学校不也吃干饭,”郭双突然笑了一下,“这下你不用担心人家催你交学费了。” 中年女人浑浊的眼珠跟着干裂的嘴唇一起蠕动,似乎琢磨刚才郭双说的占便宜的好事是不是真的。 郭双带着凉意的双眼盯着女人,一眨不眨,猜测她的态度。 郭欣这个状态肯定是不能继续上学,但不能一直不上学。 待在这种老鼠洞里,说不定就被郭苗民哪天看不顺眼说卖就卖到哪了。 张丽珍感受到郭双的目光,泛黄的眼珠突然就变得精明起来,直直对上她。 女人恶狠狠地剜了郭双一眼,揉着刚刚被郭苗民在大门口摔疼的小臂撩开帘子钻了出去。 郭双看着她的后脑勺不自觉放松了口气,转头想看郭欣,发现郭欣已经窝在炕梢睡了。 * 雪停了。 一直淅淅沥沥的下,虽然不大连着几个小时在地上也薄薄的积了一层。 东北化雪的夜总是冷的可怕。 郭双蹲在杂物房屋檐边,嘴里叼着颗烟,没点,就咬着。 呼吸的水汽从下飘到上面,到郭双眼睫毛上又重新结冰。 女孩双手交叠将直板按键手机握住举到眼前,拇指在按键处漫不经心的瞎按,没一会拨号界面就出现一串电话号码。 往下拨了一下,从来没有通话记录。 郭双将拇指移到绿色小电话的地方,掐着橡胶按键半天不按下去,很快又心烦意乱的退到主页面。 这么长时间过去,电话号换了也未可知。 就这么来回输入号码,又删掉,看着光标一点点移动。 失神间电话居然打了过去。 回神后的郭双心脏猛烈收缩,手颤抖着就要挂断,电话那头却在下一刻接通。 郭双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跳动。 “喂,”干净清冽的声音经过话筒的处理变得模糊,可是落在耳朵里还是熟悉,“哪位?” 郭双听见声音,血液逐渐回流,脸后知后觉变得烫人,抬手抚了一下,风太硬吹的。 “喂?” 话筒那边又问了一遍,带上点疑问的语气。 她知道也许对方还得不到回应就会挂断这通电话,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决定的,就等着挂断音响起。 她等了三秒,竟然还没有挂。 郭双盯着面前的小屏幕,忽然心里生出一点希冀。 万一呢? 郭双觉着自己喉咙发紧:“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那边停顿三秒:“谁啊?” 郭双因为过度紧张忽略了男人的声音带了些缱绻的语调。 失落的后悔的意味逐渐涌上头,责备自己为什么多余问出这句话,干脆乖乖等着挂断就好了。 “那好吧。”郭双小声嘟囔一句,接着按下挂断键,她要亲手结束刚才荒唐的念头。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猫叫,伴随着猫叫是电话挂断前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 男人轻笑一下,喊出了她的名字。 “郭,双。” 一板一眼,一字一顿。 男人的每一个字的尾音像下雨的滴答声一样轻柔,敲击着郭双余震的头脑。 她握着手机不敢置信的看着刚才的通话记录,感觉额头被蒙住一样,紧接着就是涌上来的巨大震惊和喜悦。 郭双几乎是跳着站起来,差点忘了自己还站在房顶,顺手捞起赶过来依偎在她身边的小猫。 “走,睡觉去。” 雪后黑夜天空泛着红,地面上一层白雪映得分辨不出时间。 少女趁着夜色蹬着梯子一人一猫下了房顶,一转身映出一张人脸。 没防备被吓得一抖,狸花猫从郭双怀中跳下来,几下弹跳着跑远。 她瞪着眼看着面前的人,看清脸后眉头舒展一拳锤上那人肩头。 郭承安笑嘻嘻地揉着被他二姐暴捶的肩窝:“你在这干啥呢?” 郭双赏了个白眼给他。 “那个,姐,补习班我不去上。”郭承安左右摇晃着站着,像是被冻成这样的,等郭双去寻找他的眼神时又很巧合的躲开。 郭双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郭承安来“表忠心”的,这事不是他自己决定的,同样郭双也管不着。 她不带什么情绪:“跟我没关系。你让我去说?你怕她不够恨我是吗?” 郭承安闻言露出尴尬的神色,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郭双欣赏完他精彩的表情后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腕子却被人一把扯住,她回首歪着脖子看郭承安,郭承安嘿嘿一笑。 “那你跟我去呗,人家都是家长陪着去的。” 她没言语,抽回手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只剩郭承安在身后大叫。 “谢谢二姐啊!” . 郭双有记忆以来,家里没一天安生的日子,日日都是在争吵里过的,今天是郭苗民和张丽珍吵,明日是张丽珍和孩子们吵,后日里就是大乱斗。 姊妹几个除了大姐,郭双和郭承安也不过差了三岁,和郭双每日里要面对的指责不同,似乎郭月和郭承安从来没有成为过张丽珍两口子的发泄对象。 八岁那年,郭苗民开始痴迷打麻将,在此之前至少在外人眼中还像个人样,双职工家庭,儿女双全,人人艳羡的幸福人生。一开始玩点小的,张丽珍还支持他,说家里的顶梁柱,平时累的不行,有点爱好挺好的。 时间一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短短半年,家里就开始不对劲了,源头是家里那台彩电不见了,再往后凡是值点钱的全都消失,真正的噩梦也开始了。 原本满满当当的房子逐渐变得家徒四壁。 但这没有阻挡郭苗民继续赌/博的脚步,玩上瘾的人只会越玩越大,一开始是跟同事、朋友借钱,时间一长还不上,来往的人也就没了。 他的歪心思就打到工作上去了。 一开始顺点小的,后来就偷大件,偷厂子的钢。 家里的孩子们吃不上饭,郭苗民拿着偷来的东西倒卖,继续赌。 郭双看着郭欣大冬天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就去厂矿举报了郭苗民。 工作保不住,分配的房子也没有,郭双对那年的记忆很模糊,那天身上火辣辣的疼也不记得,只记得最后剩下一副会喘气的麻木的躯体。 之后的记忆就是,全家搬到这个农村不起眼角落里黑黢黢的房子,一住就是**年,仍然是全村瞧不起的外来户。 郭双在这房子里没少挨打,连着郭欣一起打。 郭双不是没有忍够了的时候,这十几年中间无数次试图反抗,郭欣都会被打得更狠,因为郭双不怕被打,甚至敢还手。 这两口子发现反制郭双的办法之后更是肆无忌惮的发泄,郭双确实无可奈何。 再长大点郭双就干脆不搭理他们了,全部冷处理,这招有效,他们不再打姐妹两个,但似乎身体里的暴力因子没有被释放出来,精神上被逼的更像一对合格的精神病。 未开智的年纪里,郭双一开始还会埋怨为什么张丽珍和郭苗民不打郭月,只是觉得这是“偏心”,后来明白了不被打才是正常的,小孩生出来不是天生就要拿来撒气的,但郭双自己对这段的记忆很淡了,偶尔想起来也就是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笑。 * 第二天到了上学的时间,不出意料地郭双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轰炸。 郭双看着铃声响了好几遍,终于在第三遍铃声即将结束的时候接起。 “郭双你还想念吗?不想念滚回家去!” 郭双拉紧衣领,笑得吊儿郎当:“行,那我回家了。” “你!” “算了,你赶紧来。” “今天请假。” 不等那边有什么反应,郭双直接把电话掐断。 郭双上了两年学,也就第一学期交了学费。 剩下的学费是班主任垫的。 章老师是个挺年轻的老师,刚毕业就来带这个班,很明显是对教育事业依然有热情的教师,但她似乎没有认清她想用烛光照亮的是怎样的一群对象。 郭双感觉自己挺狼心狗肺的,她完全可以理解章老师的心境,但依旧我行我素。 毕竟在这种环境下去谈什么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完全是痴人说梦。 大家都一个狗样。 请完假郭双就空下来,蹲在校门口的树下的台子那,看着学生一个一个进学校。 大概半个小时后,门口学生进的差不多了,小摊贩都收拾收拾准备离开,郭双起身来到还没来得及收的煎饼果子摊位前要了一份加烤肠的。 做得很快,**分钟就好了,郭双伸手接过,递过去一张中间用窄条透明胶带沾着的五元钱。 掀开包着煎饼果子的塑料袋,热气腾一下升上来,扑得眼皮发疼,她错开眼睛躲闪,正看见校门口停了一辆郭双不认识,但看上去就很漂亮的车。 她对豪车没什么兴趣,但接着就听见笑得儒雅的男声和笑得知性的女声。 熟悉的声线抓住了郭双的耳朵,紧接着视线就没有动。 二人从车里迈下来,郭双定定看过去,两个盘亮条顺的男人女人,二人交谈甚欢,郭双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话。 从刚才听见她们的说话声时,郭双的心率就在升高,一直到她看见男人的正脸。 咬了一口的加肠煎饼果子差点掉地上。 第3章 秘密 郭双看到那张脸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恍惚。 她和两人的方位正面对着,不近也不远,其实很难会有人在专注讲话做事的时候看到她。 很没由来的手足无措,让郭双决定起身找个隐蔽的地方啃完她的煎饼果子。 带着刚睡醒和被刺激得发懵的脑子,郭双面对着角落的墙壁避着风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大口。 食团经过食道,有点噎得发疼,正研究着要不要弄瓶水压一压,身后一只手伸出来拍上她的肩,郭双呛地弯腰咳嗽,泪水涟涟。 郭承安预感自己惹了祸,龇个牙缓慢将脑袋移到郭双面前,整个上半身倒着挂下来看上去特别滑稽。 “姐你啥时候这么不禁吓?” 郭双抚着胸口,吸气平复下来,眼刀立刻飞了过去,下一秒临期郭承安的脖领子把人往地上爆摔。 学校地理位置很偏,学生进学校后整条街上基本上就没人了,整条街萧条的很,此时只有回荡在空气中郭承安的惨叫。 郭双抓着人就打,自己的前额发也散下来,起身把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的空隙,被郭承安挣脱开,少年对着街道那头喊了一声“江老师”。 还当是往日里他逃脱自己毒打的小把戏,再加上情绪激动,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郭承安有哪个老师是姓江的,于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反手薅住他的头发:“郭承安你没被打够......” 转过身,郭双看见站在二人面前不远处的人,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全噤了声。 还真是江老师。 郭双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下嘴唇内侧的肉都快要咬下来一块。 低垂着眼眸睫毛轻轻颤抖着,上面结着刚刚被呛出来的泪水成的霜,再抬眼时目光坚定地看向江林舟,好似面对的真的是一个陌生的,初次见面的弟弟的补习班老师。 江林舟整个人看上去很体面,一如刚刚郭双在吃煎饼果子时,他得体地与同伴谈笑风生,看上去是个十足合格的俊朗的高知分子,和整个城市的气势和基调都不搭。 他上前走两步,这次是明确的对着二人,微微欠下身子,身体更倾向郭承安这边,黑色半框眼镜下两只狭长美丽的眼睛笑得弯弯,回应郭承安打的招呼。 “你好啊,承安,不过叫江老师是不是太客套了?” 很礼貌,似乎是看出郭双有些无措,江林舟在整个过程中没看郭双这边,倒是郭双没忍住往江林舟那边瞟了一眼。 像只狐狸。 郭双莫名联想到这,自己感觉也可笑,抿着嘴微微下撇,那是她忍着笑的标志性动作。 其实江林舟的轮廓分明,整体并不阴柔,可是单看他的眼睛,就会忍不住一直看,眼型流畅眼皮垂下时眼尾随着骨架轮廓是上挑的,完全的勾魂摄魄。 郭双和江林舟的上一面是在三年前见的。 那时候郭双十三,郭承安不过十岁,小孩子而已,江林舟刚才话语间拉近与郭承安的关系,想来不过是些场面话。 郭双这样想着,盘算着江林舟大概已经忘了。 “要去哪?一起走?” 江林舟这话说的自然,好似真的在邀请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郭承安这次学聪明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她姐的脸色,可惜她姐这次没有给她任何脸色,只好硬着头皮说了补习班的位置。 今天是郭承安那个课外班的第一节试课。 郭承安在初中,周六没课,而郭双的职高跟随市内大多数高中,周六是需要上课的,所以她请了假。 答应了的事情,父母如何混帐,郭承安也还算个人。 郭双不会爽约答应了别人的事情。 江林舟听了表情有一瞬间讶异,但很快又变成温和的淡淡的笑:“怪不得,江老师是这样来的。” 看上去江林舟对郭承安参加了他所在的补课班的事情一无所知。 郭双想了一下,也很合理,那么多人慕名而来,但江林舟只是个助教,不了解也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她倒是要替张丽珍心疼一下这个钱花的到底值不值了。 她正低头盘算着,已经被郭承安挽着到了江林舟的车门前,江林舟呢绒大衣袖子擦过郭双的胳膊,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门把手拉开。 郭双站的位置很尴尬,面前就是已经拉开的副驾驶的位置,犹豫久了倒显得自己矫情,索性坐了上去。 唯一诡异的一点就是到现在郭双都没有和江林舟有对话。 这无论是旧相识还是陌生人都是非常奇怪的行径,郭双忽然觉得这样自己特别没礼貌,至少应该说点什么,有关于郭承安的场面话也好。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话,郭双怎么都觉得自己张不开嘴。 她舔舔微干的嘴唇,掩饰慌张的心情,目光也一直看着车窗外。 “还好吗?” 温润沉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郭双眼皮蓦地一跳,托着腮的手移动一下。 郭双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开口,但这句话问的倒是很没来由,郭双一时间不知道怎样接他的话。 什么还好?什么都不好吧。 郭承安神经大条一样,后知后觉出来她姐和江林舟之间气氛稍微有点不对劲,再怎么说也算是老朋友,这样的态度算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复盘问题出在谁身上,复盘下来隐隐觉得是她姐的问题,他索性就停下了。 一直到江林舟主动破冰。 郭双还没有接话。 郭承安看情况不对,立刻接上话:“还好呀还好呀其实,我也才初二,课业哪有什么难的?” 这倒是真话,张丽珍再没钱,也想着办法把郭承安送进市一中,基本上是市里教学质量最好的初中,在偏远初中上学的郭欣自然是比不得。 不过江林舟也没接郭承安的话。 郭承安打量江林舟的脸,笑容比起刚才收敛许多,倒是多了几分真实的意味,冷着脸。 空了一会,不知道是江林舟故意错开郭承安的答案还是压根没听见他的话,接着又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左手边有纸巾,面前的镜子可以用。” 这次郭双能确认这是对她说的话了。 只是依旧很怪。 她移过头,看着江林舟眨了两下眼睛,这才感受到眼睑处湿润的感觉。 忽然恍然大悟,跟着他的指引拿出纸巾,拉下镜子,看到一张被冻得发白还没有完全缓过来的脸,而眼睫上的冰霜化开,像是水洗一样,眼眶的红还没消散,像是又哭了一遍。 郭双把纸巾折成小块,仔细擦拭着脸颊,一会就把自己处理好了。 可用过的纸巾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默默攥在手里。 车子稳步向前,在遇到红灯时停下,在等待的间隙,一个纸篓被放到郭双身侧的台子上。 攥着并没有多难受,但郭双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就顺手扔了进去。 可能是纸篓有奇效,做完这些,郭双身上的不自在感终于消散不少,谢谢二字便脱口而出。 没有客套的不客气,江林舟简单的嗯了一声。 车子开了有三十分钟,终于在一座写字楼门前停下,几人下了车,由江林舟领着,郭双几乎是和他并着排,身后屁颠屁颠跟着个郭承安。 跟着进了教室,他们仨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有早来的学生已经在这坐着学习有一会儿了,见江林舟过来纷纷都打招呼。 江林舟也点头示意。 家长席很好辨认,在后面坐了一排,郭双自觉走过去,在家长一堆里坐下。 郭双年轻,一看就是小孩子,再加上和江林舟一起进来,坐在家长席里很吸引人的目光。 没一会就有家长来搭讪。 “诶,小丫头,你们认识江老师啊?” 郭双皱了下眉,对对方叫她小丫头表示疑惑和不满,摇摇头。 “你这孩子还不说实话,跟我们瞒什么,咱们都看见你们跟着江老师一车来的,放心好了,我们不会乱嚼舌根的呀。” 这些家长以为郭双是为了避免攀关系惹麻烦才否认的。 好巧不巧江林舟拎着一卷试卷从家长中间穿过,或许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又对着郭双点了下头微笑。 家长们看见后更来劲了:“你看你看,还不承认。” 陪读的时光太枯燥,一点点小事都能引起轩然大波,成为这枯燥的几个小时的谈资。 郭双其实不明白认不认识江林舟能怎样。 几个小时的课,郭双在后面跟着听,她倒是没觉得没事干,竟然也全听懂了。 这对好几年没在学习上下功夫的郭双来说倒是奇事一桩。 郭双观察了这几个小时的课程结构,除了分发卷纸和课后答疑的环节,江林舟没有其他的任务。 她看向郭承安,却发现郭承安始终在座位上不动,也没有去找江临舟的迹象。 郭双感叹张丽珍这钱算是白花了。 捱到下课,郭双和郭承安结伴回家。 下午的天气很好,郭承安却一言不发,默默走了一路。 郭双看看反常的郭承安,也没去打扰他。 直到临近路口转弯,离家只有一步之遥时,郭承安忽然跳到郭双面前,神秘道, “郭双,我好像知道你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