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说好》 第1章 衣冠冷(一) 「衣冠休冷,故人尚未渡易水。」 那些遥远的,陈旧的,教人碎骨又断肠的。 大正某某年,深秋,东京浅草。 观音寺附近一处地段极好的宅邸,典型的木制平屋建筑如今物去人静,灯火昏昏。 露重枫红的时节,九月授衣的凉意已侵身入发。此地少山,林木一去葳蕤,白日里空阔的高天与熙日照彻万川晴明,入了夜便褪现出一种近乎冷淡的,已然沉着下来的物之本色。远远庭院里的惊鹿笃笃作响,天心月圆,饱满的月光暖雪似的缓缓降落,天地捻一线而明,楼檐阴影在实木缘侧上切出泾渭分明的明暗两界,有人倚坐其间,沉默着把腿浸入这样的月色。 风烟俱净的好天气,枫叶疏影里,仿佛万类皆自由,适合酣眠,宵游,讲月色真美,也适合千里奔行,抽刀出鞘,逢魔斩鬼。 但静坐的人在读信。 信,各式各样的信,像是春风带至此地的关东樱般层层叠叠地散在他手边,有些已经被拆,有些则分毫未动。 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挺括、平整、无甚折痕,正面都被方正地贴好了邮票盖上了邮戳,上书规规矩矩的竖写小字,写明的寄信人姓名不一而足,收信的倒是同一个人,左上角署就的日期参差不齐,断断续续最早竟可追溯到上一年。 满月飞光,月色合在那人脸上,照出流畅的眉目线条,他低垂眼睫,目光松松笼在手中淡色的信纸上不知着落,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发呆。 这封来信是三个月前寄到他手里的,他想,来信人是没见过的名字。这不寻常,他无甚可称亲近的故旧,亲缘也淡薄,完成那场他追逐痛恨半生的使命后自认已此身无用,便顺他人好意落居于此,无甚上心便并无大张旗鼓的迁居动作与对他人的知会,故而所知他如今住址的人没有几个,因此也显得这张不知怎的送到他面前的薄纸分外蹊跷。 他还记得他按故人指示来到此宅门前时自己投射在门扉上的瘦长影子,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天边晚霞一路沸沛翻涌,稠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烧到他身上。披着这样的云火与一路上的仆仆风尘,他拿出钥匙推开门。庭院的布局是经典的前庭后室,整体坐北朝南,偌大宅邸算是闹中取静,因临近观音寺,附近多植红枫,层层掩映地为之辟了番清净,少人打扰。他自住进这里就不常出门走动——大正年间已经有体量较大的店家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此地邻里又多远隔,住到现在他连能互换姓名的对象都没几个。离群索居,避不见人,这样的生活在这个先进与保守,新与旧矛盾愈发明显的时代洪流中倒也称得上一句自娱自乐,僻静自在,只是平日里推门开窗,万籁声色隔在外面只得闻不得入,到底还是缺了些所谓安居乐业的活气。 不过这点此间主人大概不怎么在乎。 这里的主人不在乎很多事,如果观察前者的日常起居便能轻易而确凿地得出这个结论。衣着,吃食,起住,出行,一切都维持在最基本的生活水平,好像来人是个没有丝毫物欲的苦行僧,又好像只是个暂住此间命不久矣的薄命鬼。 夜色渐深,周遭温度缓缓下降,淡薄的凉意附在身上。廊下读信的人身体并不好,从右侧他那空荡荡的衣袖到留有过分多衣料的腰间无不证明这点,他或许该就此折回温暖的房内去享受安眠,也当然可以加件衣服提来盏落地灯返回来继续与信、过往、月亮发呆,但不管怎么说,他该做点什么:既然是独居,身体又多有不便,若不想吃不必要的劳病皮肉之苦,便总得有一二照顾好自己的自觉。 但是他只是读着信。那已经被翻来覆去咀嚼过无数次的字句依次滑过他眼底,他不置可否,只折到信尾注视着来信之人的署名。 樱井直谷,他默念。 他按时取门前邮箱的信件,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还出现在后来三五封来信的信封上,名字的主人维持着每隔十余天寄出一封的频率,带着股沉默的、隐隐期待的坚持。只是持信人同样执拗,他已经知道了前者所来为何,因此后来的字函再未拆开过:这位樱井先生恐怕等不到他想等回东西了。 信文读完,无可再读,浅淡的呼吸声里,一地月光碎玉。 今夜月明,此夜似年长。 今夜月明,谁人默望? 第2章 衣冠冷(二) 翌日。 阳光透过格子窗铺进屋内,客间的西洋落地钟叮当响了十一下,房子的主人从厨房端出饭团。 最简单的梅子饭团,海苔片是并不规则的矩形,被整整齐齐放在白瓷盘里时简直朴实无华得可怜。唯一可与他所居屋宅表露出的消费水平并论的大概也只有饭团的数量了,满满一大盘,不论质单论量的话在普通家庭可称丰厚,这也变相证明了此间主人并不是真的吃不上好饭的潦倒困厄,只是单纯对此不上心。 盘腿在餐桌前坐好,低声道句“我开动了”,他沉默着吃完盘中饭团,沉默着收拾好碗筷,期间一直微敛着眉——昨晚他可以说是一宿无眠,天边泛青时才收好一地信纸回房休息,如此也没能睡够三个时辰,大约午前十点左右从噩梦中挣醒后他便不愿再入睡了,因此今天午饭才吃的这般早。因过往的一些事,他独居在此后就一直有些抵触睡眠,平日里的休息时间就紧巴巴的,现在那种经年累月睡眠不足的疲惫与寒气入体的隐痛迟迟反扑而来,眼睛很酸,太阳穴突突跳着疼——自搬进这里他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除旧伤外自己身体发出的不适信号。 大概是感冒了。 呼……男人深深吸口气,极绵长的一口,但中途不知怎的卡了壳,他顿了一下,然后抑制不住地弯下腰来咳嗽。撕心裂肺的咳声从他捂着嘴的指缝间响起的那瞬间他扬起的眉头弧度近乎讶异了,好像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最寻常也最熟悉的呼吸呛到,几十秒后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他恹恹把手压在鼻梁上,口鼻并用地慢吞吞平复起粗重的喘息。 这个节气里仍带着点浅淡温暖的日光百无禁忌地印在榻榻米上,与米色的后者相得益彰,暖融融的,可落在男人佝偻的脊背上却无端令人触目生凉。 有病就吃药,寝室有备药,他不是很在乎地甩了甩左手。因过往经历与故人之故,他对医药并非一窍不通,也并不避讳就医,跌打烧伤与内疾急病都有一套自己的处理方法。时代在他最荒唐也最痛苦的少年时突然挣脱了旧时尘土摧枯拉朽般滚滚向前,却也抛下了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人,为此他深受其益也害其苦,便怎么也无法可称客观地看待它,可如今尘埃落定,爱恨皆休,翻出大正百宝能综合感冒药送服后他支着脑袋发呆,恍然发现好像最后竟还是益大于弊。 不觉日月换新天。 门外响起清脆的邮铃声,信件到来的提示音把他从空茫的情绪中唤出来。其实他的听力已大不如前了——门口并没有装门铃,住到现在因他不想和外人过多交流就也没有添置的打算——待在这件靠前的和室才能闻讯一二。他慢而稳地站起来抚平身上衣褶,并不急着出门:和邮递员打上照面后寒暄是件很没必要的事,他不喜欢也不擅长这样,所以一般等人走后才会去取。 不久后踏入阳光中的他眉目动也没动。 开锁,抽信,收下枫枝,翻看信封。来信不出意外是那个熟悉的名字,他不自觉微微松了神情,回房间拆封读信。 晃过前面例行公事的书前敬语,他往下读。来信人先是一如往常亲昵热情地祝他身体健康生活顺遂,后续便轻车熟路地开始讲自己的近况,内容可谓天马行空不知所谓,讲人讲山讲松鼠,想到哪说哪,可神奇的是最终每件故事的落脚处都能绕回到如今正在读信的人身上——这点在他的前些信件中亦然,好像当事人对此并无意识——您那里气候如何?去赏枫了吗?枫红十里的风景是否如当下大火的游记中所述的那般动人?在吃什么,在做什么,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我也很思念您! 我也很思念你,他想,果然还是个少年。因为还是少年,所以不认为说出想念是软弱,不会因南墙轻易回头,总不吝于袒露心语,就连平常书信往来的话语都直白热烈,要明晃晃地把心火掬到人面前。男人躲避似的稍稍偏头,过了一会才继续读下去,他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真挚的倾诉与问候,可来人的亲近虽自顾自撞过来,分寸却足够慰贴:他不问您是否思念我,而说也,好像后者的思念确有其事,也已经把思念宣之于口传至他心,跨过远隔千里的云端烟水,一去经年,那些藏在陈旧但坚强皮肉下的关心与爱依旧列松如翠世无其二。 他这才跟终于在这四下的温暖阳光里汲取了些许温暖似的舒展开四肢。 时钟滴滴答答走,日光在他身上潮涨又潮落,男人读完信没了动作,就这么望着信纸发呆了半晌,最后大梦浮白般被时钟的报时声惊回神。撑着手臂起身时枯坐太久的身体抗议地咯吱作响,他浑然不顾——忍耐一些东西对他来说不难。将信小心翼翼塞回信封,男人迈步回了寝室。拉开抽屉,捧出木盒,他把这封信放入桃心花木匣子里,里面还存有其他信封,层叠的样子可称丰厚,且都拥有同一个名字。盒子不止一个,既然放在一起那用途也差不多可以因叶知秋,他扣好盒子的金属卡扣,后知后觉事至如今自己收好的信数量太多了点。 有很多人给他写信。 名叫灶门炭治郎的、曾与他生死共付的后辈,锲而不舍每月送字信问候他近来生活如何;名为鳞泷左近次的、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师父,每逢佳节盛日便会来信一封提醒他记得置办浴衣或挂松竹;还有那位年纪尚轻却已然成熟稳重的小主公,不时也会来信祝他生活顺遂。桩桩件件,每一封都被好好地送至他手中,每一封他都细而又细地读完,每一封他都珍重无比。 每一封他都不曾回复。 那个被他们写在收信人位置的名字却从未回过信。 富冈义勇从没回过信。 第3章 衣冠冷(三) …… 富冈义勇从没回过信。 不回信的原因有很多,往远了说可以是没必要,他不余几年光景,与他人结缘也只是徒增悲伤;往近了说则是单纯的他不想。 他很累。 从战场退下很累,养伤很累,缅怀故人很累,孤身独活很累。这累像梅雨季般沾襟落袖潮湿至今,让他越发抵触回顾那被泪水淹没的过去,也无力再往前望未来,故而只好站在画地为牢的当下过一日算一日。往事不可追,也无甚可追的必要,功名做尘土,故旧皆不还,同僚付出的惨痛一切衬得他如今的存身如同苟活。过往缠在他身上,旧事旧人不肯放过他,午夜梦回间执念颠倒地睁开眼,那场世界终末般的战场血肉灼灼,凡是倒在他面前的人他一个也没能拉住,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擦不干的血一直在流,无根无基地流,流到他终于醒悟所有都无可挽回无可复终。 为何旧伤总在疼? 所谓富冈义勇,不过樱花再开过三次。他爱的早不在,爱他的也已休,世界上跨不过的东西那么多,怀而不达的万顷思量也好,关山难越的千里烟波也罢,哪怕樱花即开即落,长风带着它们一刻不停,三年里一片花瓣又能远走多远呢?他早已被命运写好结局。 不可结缘,徒增悲伤,这是三岁小儿也明白的道理。 所以得知他拒绝了小主公给出的前往狭雾山山脚城镇的车票后远在山中旧居早已默默预备好另一份碗筷与被褥的师父没说什么,所以那个名叫善逸的少年拉住了因为他回避了自己发出的一起生活的邀请后少有露出急切神情还想再说些什么的炭治郎,所以最后一任柱合会议结束后身为唯二存活的柱不死川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道了再见,此后便流入人潮再无音信。 他都知道的。他本来也准备这么活。 但是他做不到彻底把他人的善意拒之门外。他的师父仍把他当孩子,他的后辈总对他抱有过多不必要的照顾与关注,虽不住在一起,频繁寄来字信里流露出的拳拳关切与在乎却骗不了人,他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也很感谢这样的师父师弟,但同时亦认为这样珍贵的感情被就这样给予自己并不值当,毕竟如果仅论活着的话,他其实很会照顾自己。 可如若另论幸福,后来的炭治郎这么笑着说,眉头却压下来,望着他的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悲伤,那义勇先生,你更应该学会的是爱自己。 【如果另论幸福,那富冈义勇则毫无疑问是一个孤魂野魄的可怜人,因为幸福和痛苦都不能留住他。】 明日渺远不可及,现世寂寞何以堪。轮台已下,当痛恨的仗他已经打完了,当行的路他也已经行尽了,按理说余下的时光已然平和,足够他再无挂碍安托此身,可若拼命挣得的、期愿仍能故旧相聚的罢剑座中举目无人,一夜过后陡留他于此遥望彼端不可渡过的萧萧易水,谁不怀忧,谁不白头?日居月诸,迢迢日远,时至今日他还是会像个懦夫般痛苦后怕,后怕于那个太阳般坚韧的炭治郎真就那么死了,痛苦于这场太惨烈,太鱼死网破的胜利竟让他的旧友同门,队友同僚统统把命填进去,以至于如今他站在这里,那股“我还能干些什么”的茫然与空虚诅咒般吸烟刻肺,教他不得安生。 但痛苦也好,后怕也罢,哪怕生死在如今的他眼里已经无甚意义,他也没想过就此结束他这一眼望得到头可称直白的无聊余生,从未。因为他知道这是对姐姐,锖兔,鬼杀队大家的不尊重,覆辙过喉,得此一终,所有人不问代价拼尽全力保护下的生命怎么允许他这么轻贱。 室内光暗下来,影子从阴影里模模糊糊浮现,宣告着这一天又要走到尾声。富冈义勇将所有归属于他的来信又细数一遍,如同囚徒清点过去。略过不想看的信与署名,他推合抽屉,可也无不可地站起身准备去吃晚饭,伶仃的影子跟着抽长,跟随他前去面对只属于他的,难捱的夜与明日。 ……果然还是睡不着。 不过晚上九点,已合衣躺进被褥里的富冈义勇想。 吃了药就要好好休息,记忆里谁这么讲,要彼时的他深以为然,如今他谨记这样的医嘱,早早回到了寝室。深秋的夜不似隆冬漫长,却已经浓墨重彩,让他恍然季节的更替不仅表现在温侯的升降,也在昼与夜的长短变化上,他不喜欢这种变化,因为在过去这往往意味着可供食人鬼作乱的时间也变长了。冬与夏总是鬼杀队血腥气最重的一段时间,前者昼短夜长,不仅黎明迟来得让人近乎绝望,寒夜里行人少,鬼会更大胆地选择袭击户明灯暖的人家,只要吃的干净便能轻易造就无因无果的灭门惨案;而后者的夜总是喧闹,人潮分流不尽,灯花,烟火,美人道中,人的出现消失都寻常,稍有神智的恶鬼只需披上人皮折进某条巷子便能安飨血食。 黑暗与静谧在他这里永远不可能作为同义词出现,就如同现在,他感到,或者他幻想,灭了灯的室内正在悄无声息地扭曲、变得狭小,呼出的气流轻易触及此间边界后回旋着又落到自己的皮肤上,五感不受控制地变得敏锐,与此同时仅余的左耳耳鸣也刺痛着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夜魇款款而来,教他总不能安然入眠,日日如此。 出门走走吧。 男人披衣起身,两手空空。 此时室外天穹高远满天繁星,月色不显,鸣虫不歇,小径葱茏曲折,夏夜里草木生萤火的盛景已再难见到。富冈义勇仔细紧了紧衣襟,目不斜视,脚步轻巧。他不往人烟盛处走,也不看夜树修枝、秋草连横的夜景——真的就只是走路,打发无聊的时间也好消化多余的软弱情感也罢,就这么迈步,与热闹的人间擦肩而过,缓缓的天地也不入眼,孑然得恰如一幅就此搁笔的画像。 夜鸦啼鸣,声音大而扎耳,富冈义勇骤然僵住动作,反应过来之后步子慢下去。鎹鸦与鬼杀队的契约已经结束了,他认出这是本地一种嘴和体型都娇小的乌鸦,多夜间出没,除叫声外并不与鎹鸦相似,也不亲近人类,但很聪明,不仅仅是群居和善用工具,从森林到城市,从狩猎到栖息,它们比他更能适应环境变化,物变人非。 夜深续夜浅,月上柳梢到暮月西驰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上弦下弦月。可今夜月色并不明朗,周围尚未设路灯,富冈义勇的视力尚存,但因耳内的前庭系统遭逢重创,他的身体平衡性已大不如前,而黑暗的环境更容易削弱人对空间的感知,太突兀的小路折角和与其不定起伏的坡度总让人抬脚落步多几分慎重。和他的曾经相比,这样的姿态多少有些因前后对比太明显而生出的、纯然的可笑了,但这是不争的现实,作用于当下的,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的事实,即使他过去拥有甚至可供夸耀的、五余年的夜行经验也无济于事。富冈义勇盯紧脚下,不发一言地越过叶影摇动的各色红枫,赶在子时末将将回到家,简单洗漱后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衣冠冷(三) 第4章 衣冠冷(四) 障子门推合,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这所宅子的建设本身就带着赠与人所期望的、供居住者疗养和安居的祝福之意,窗户没选传统小窗的样式,而是开的更大,用了大块的透光平板玻璃,采光极好,阳光大部分时间下都能长驱直入。明朗的室内如今又是一模一样的场景,白瓷盘,梅子饭团,沉默进食的人,重复的日子被这么消磨着,区别在于后者的脸色更差了些。 但是富冈义勇心情不错。他昨夜久违睡了个梦浅的好觉,断断续续算竟睡够了七小时,这极大缓解了他的眼酸和头疼。他收好餐盘,拿少有能分给日常生活的余裕环视了室内,意识到该打扫房间了,于是拿来扫帚,没换衣服——他做饭也这样,归根结底是因为单手脱系围裙都不方便。 灰尘折射日光,升腾或降落,在空中自成一派微型宇宙,富冈义勇认真拿干抹布擦拭榻榻米。过去几年他最常落脚的地方其实是紫藤花居,在鬼杀队虽有宅邸却从未久居,且另有隐自发前来打扫,他又忙着奔波猎鬼,有很多年不曾干过这些琐事,没人知道其实他很擅长除炊火外的家务活。他幼年失怙,血亲唯余一位对他不离不弃的姐姐,纵保住了父母留下的家产,为长远打算家庭生活也不算富裕。他们所住的村子并不繁华,因坐落偏远没搭上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故而还维持着最传统的耕织手作的生活方式,姐姐放不下他去山外的纺织厂做工,只在村里做些绣活打些山物卖;他那时小,大半时间又在村东的私塾识字,也无力做些什么补贴家用,只好努力懂事一点,再懂事一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都尽量自己做下,好让姐姐能早点休息下来:他知道榻榻米该用干抹布擦,需要常晾防发霉,知道要避免用重力和硬布擦拭障子门的和纸,即使如今的它已经换了更坚固防风的素材,知道如何帮姐姐挑针分线,知道如何清洗厨房餐具。 如今遥远的故人不在,与之有关的记忆散雾飞烟,但哪怕褪了色,那些一经想起便让人感到无力的悲伤与怅惘还是经久不散,而他对此永远无法习惯。富冈义勇还算利落地打扫完他最常活动的和室,扭头望向庭院。杂草有,但不算多,他想,冬天要来了,就算自己不除它们也会枯死。 那就算了吧。 得过且过,生活不陋也就简,日子安稳下来之后他总这样。 邮铃声在门外响起,富冈义勇其实没有听到,但随之而来的刻意放大动静的敲门声却不容忽视,他警醒地盯着自家紧闭的门扉,发现有人在外面照着宅前的表札大喊他的名字。 谁,邮递员换人了?富冈义勇皱眉。 他有些意外,自他住进这里陆陆续续收到故人的信开始邮递员就都是一个中年男子,行色匆忙,完全不如现在外面那个动静恐怖的外向自来熟。因他一直装上午不在家两人就也没正式打过照面,富冈义勇是在一次出门拿药时远远望见过那人一眼才对其有所印象。但他对那位邮递员很有好感,自己不是总待在家,有时候错时收信不用装,而不论什么时候,那个邮递员大叔在投递信件时都会在邮箱旁边格外夹一根草叶或花枝,提醒他今天有信。这行为不显眼不惊喜,只是小事,但其下的掩藏的友善与关照却格外妥帖,让富冈义勇恍然想起很多与他相似的人。 外面的声音低下去,富冈义勇动也不动,等着对面留信走人,但这次他错了。一声可称震耳的“十分冒昧!但请您出来见一面吧!”响起,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升起来,富冈义勇扔下布巾,匆忙拉开门。 阳光轰然扑入他怀,一个狼狈卡在墙头开朗挣扎的身影撞亮他的眼。 “……所以你是上一个邮递员的儿子?” 富冈义勇看着对坐在矮几前捧着热水冲他傻乐的少年人,艰难思考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经久没进入正常的社会再生产活动,富冈义勇对现如今的社会就业情况其实不太了解,但再怎么样他也知道邮递员这个职业没有什么所谓子承父业的传统,而送信送到人家墙上的邮递员更是闻所未闻——如果不是他扶稳这个冒失鬼的自行车供他下墙垫脚,那后者大概只有跳墙崴脚就此遗憾离场,或者留在他家墙头当怪叫狒狒这两个选择了。 “是的!父亲退休前给我讲过您的事,嘱咐我说尽量不要打扰您,但是我对您实在好奇,所以还是来了,如今打扰到您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少年端正坐姿神采奕奕。 “……” 富冈义勇沉默,他没有评价他人的习惯,瘫痪的语言系统又吃掉了他为数不多的幽默能力,不知道在后世这里于情于理他都该进行一种名为“吐槽”的相关发言,故而面对这番主观上很不着调、客观来说也十分一言难尽的解释一时间竟没察觉什么不妥,只是不知道接些什么。于是只好又提壶给少年续杯,然后直直盯着人道谢后啜饮的动作,朴实地认为只要水喝完了人也就招待完了,他就可以把人送出门就此清净下来。 事实证明这位刚刚走马上任就已经不走寻常路的邮递员少年果然非同凡响,面对富冈义勇那望眼欲穿的眼神和几乎可写在脸上的“你怎么还不走”自有一套岿然不动的泰然,当然也可能是完全没意识到,你知道的他们天然系是这样的。但有一说一,少年的确没什么事,来此拜访——虽然更可称之为骚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住户只是出于一点点少年人都有的好奇心,个人的跳脱莽撞和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对父亲几乎盲目的崇拜:爸爸说这户家主是个奇怪的好人,时不时带回家的糕点就多出自他手,所以我来看看。 也正因带着这样近乎不自觉的亲近,在看到庭院内晾晒的榻榻米,确认主人在家之后他才干出前面扒人家外墙的糗事。少年嘿嘿一笑,饮下终于温下来的白水,又道一声打扰,起身向跟着他动作一起抬头的富冈义勇告别。 富冈义勇看着人跨出院子合上大宅的正门,爽朗地冲他挥手道别,身影就此消失不见,有些久违的、莫名其妙的疑惑,莫名其妙于少年的来因好意,疑惑于事情是如何发展到他们互换姓名,交流日常——好吧事实上只是少年单方面输出自己的过往经历——的地步的。 太阳还在南天上升,气温在大气,大地的共同作用下缓缓升高,坐在窗旁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也好,地板也好,都突破了节气限制似的暖和无比。也许是终于和外界交互了一次,富冈义勇迟钝地感受到了些许无所适从和不知来处但不容忽视的小小舒心,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好一会才回过神,叹口气探手取过旁边的来信,翻看来信人是谁。 第5章 衣冠冷(五) 来信人竟然还是灶门炭治郎。 这份意外让富冈义勇扬起睫毛。有事?他想,炭治郎的来信雷打不动地在每月初寄出,视天气与时局情况隔两三天或者更久到,月月一封不多不少,遇上节日会额外多一张内容长篇大论和信也没差的贺卡,但不论如何从不多出或缺席。他知道这是师弟在照顾他,控制着来信频率不至于让他怀有不必要的压力:既已决定离群索居,不论初衷积极与否,那都是他决定要和过往一刀两断的证明。富冈义勇不认为师父师弟,为他提供住所的小主公属于被切断的那部分,但毫无疑问,他更习惯这样联系手段较为单薄的关系:不远不近,维持在他自觉亲近但不热络的距离——维持在他觉得安全的,不会太早悲伤的距离。 心思电转,他眉头忽地压下来。富冈义勇不想悲观处事,也知道脑子中那些“不会是师父出事了吧”的想法根本无凭无据,但不得不说,哪怕修养了这么久,他好像还是一直处于应激状态,不仅日常生活中会对特定的事或物反应过大,对于除自己外的生死之事也格外敏感。 富冈义勇有些匆忙地拆开信。 「义勇先生敬启: 见信如唔,贵体安健。 秋意已浓,凉意渐深,山上的杨树叶已落得差不多了,不知您那里气候如何,但既已秋深,还望保暖加衣。这封突然到来的问候实属意外,希望没吓到您,是这样的,此次来信是为樱井先生一事。 相信义勇先生知道樱井先生是谁、寻您为何,听后者说他从没收到过您的回信,忧心是您没能收到或是他哪里不小心冒犯了你,几经辗转后最终还是找到我这,希望得到一个,嗯,关于您的答案。 我大概明白您在想什么,故而擅自答应了樱井先生的请求,您……还是没有走出来吗? 前些日子香奈乎去复查,医生说她身体好了很多;虽然还是没劝住伊之助识字,但他最近已经能坐住听我们说话了;善逸连续好几日很有气概地拉祢豆子出门逛街,祢豆子说他们玩的很开心;而我还在这里,没有失约,带着您的牵挂满怀感恩地度过每一天。义勇先生,我们已经胜利了。 奋累世余烈,举万人痛雠,冠世一战,千古此绝,樱井先生是这么说的,他不想主公一家、鬼杀队的大家这般传奇就此掩入尘埃就此被人遗忘。鬼王已经死了,食人鬼已成历史,鬼杀队使命已了也就没有继续隐于人后的必要,因此他想把大家的事迹编辑成册,英雄哪怕未被传唱,也该留有姓名……这些话他应该在给您的第一封信里已经述明了,但他可能没告诉您另一个原因。(因顿笔太久洇晕的墨渍),因为最终一战死去的人实在太多,很多鬼杀队的队员只是留下一个名字,他们中一些人或许是孑然一身,又或是故友亲朋无一幸免,没有人认领他们的尸骨或衣冠遗物,只得主公为其刻名立碑,所谓生平更是无可追溯,樱井先生作为收敛战场的隐对此十分心痛,因此最先开始写的才是我们的篇章,因为哪怕我们认尽所有人的概率不大,那也是只有我们还有可能记得他们了。 活下来的大家,包括您,包括我,如今站在这里,绝非苟活,而是人类战胜恶鬼的证明,是过去的大家对未来所有将说未说的期望的集合。 所以请您一定不要妄自菲薄。杀死鬼王鬼舞辻无惨并非谁一己之力,鬼杀队的大家都怀有毋庸置疑的恶鬼杀灭的信念,也都为此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生命无可亵渎,因此论功过得失可谓无理,更何况,您,您失去的已经足够多了。 因此,因此,就算您不认可自己于此伟业所付出的贡献,难道您的一生里没有一定要记住的,不可忘却的、重要的,美好的人吗?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人共同参与而组成的漫长奇迹,您不想让你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换个方式继续留存下去吗? 原谅以上我对您的的妄加揣测。义勇先生是个很好的,绝好的人!……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您真的,真的值得此间的一切美好。往事已了,今为新生,既已如此,我真切地希望您能找到属于您的幸福,能让您不再流泪的幸福。(划掉的字迹)所以请您一定再考虑一下樱井先生的请求,不论如何,我会支持您做出的任何决定。 灶门炭治郎敬上 x年x月x日 满室寂静,阳光不再重要,连呼吸好像也就此匿迹。富冈义勇早已忘记了他刚开始读信时略微惶惶的想法,只是不受控制地将那句“您不想让你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换个方式继续留存下去吗”来回读了好几次,他又开始耳鸣,眼周发黑,感冒带来的生理性头痛卷土重来。故友稚嫩的脸在脑中胶片卡顿似的闪回,神经自顾自模拟起那场永别里亲姊温暖却难掩颤抖的手的体感,他想起每个前往紫藤花居的清晨,留守善后的隐迎上来时真切的笑容和那句经无数人口的太好了。他们一个个走进他如今不住晃动的回忆,又无可挽回地消失在他恍惚的视野,用这种方法铭心刻骨地让富冈义勇明白他们已经不在了,□□消亡,精神无法再作用于物体与时间,除了自己没人会记得他们。 “忘れられない人。” 他捏着信弯下腰。直到现在那种缓慢而经久的隐痛才逐渐浮出骨骼作用在神经皮肉,剪短的头发,消瘦下的身体,逐渐远去的的听力,并不惯用的左手。身体在衰败,时日在倒数,他会消失,有人给他筑起坟冢或没有,遵循着此世传承最久的、所谓生死有常的真理。生死是大事,而后者往往因永不复焉被格外避讳,他这样的年岁谈余生在旁人看来或许可惜,再肉麻些估计还要感叹几句什么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可他对此并无怨言,甚至可以说是欣然接受,命运只是来找他支取他早早许下的代价,平常又公允,就像秋收稻谷,冬日碳火下山。若是使命已了身无挂碍,这样的离去某种意义上看倒也算一种寿终正寝。 鬼王已经死了,他又一次意识到,少见撇去了那些让他窒息的牺牲与追悔,首次正视那位来信人给出的,即使有意回避也记忆犹新的来意:存碑立传,不教泉下泥销骨;改朝换代,此是千秋第一秋。 此是千秋第一秋。 富冈义勇或许微不足道,但富冈茑子、锖兔、鬼杀队的大家却能以另一种姿态活下去,在文字里得到他们应得的,属于英雄的犒赏。 而他也是连接此秋与往后千秋的其中一人。 折下来信,富冈义勇抬头望,沉默着下定某种决心,如同呼出沉在水底的人浮出水面后的第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