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情》 第1章 第一折戏 在上海红极一时的林云升,银元铺路,霸占头条,每逢演出,祝贺的花篮能从南京路头排到尾也放不下。 这样的名角,却封心锁爱,追求她的男男女女,无论是用 货真价实的珍珠 打造的华丽头面,还是报纸上“ 三日一文,五日一诗”的吹捧,都无法让她多看一眼。 盖因她的心尖上有一道旧疤。 已经过去很久了,林云升本以为自己的伤口好了,不疼了,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动心,觥筹交错的宴会上,那个身影却霸道地占满了她的眼。 烫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身着一件墨绿色软缎旗袍,高开衩,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脚上是透明的玻璃丝袜,脚下是饱满欲滴的猩红高跟鞋。 哼,媚俗至极。 林云升素来是不屑于穿成这样的,即使是出席达官显贵云集的聚会,也不过是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笼统得模糊了姓别,却让追求者更慕其风骨。 她抬眸,想看看是谁,划清界限,对方也似乎感受到目光,转过头来,那双凤眼遥遥望进她眼底时—— 时间也在此刻凝固。 所有嘈杂远去,所有评判消散。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林云升几乎无法呼吸,原来无论走了多远,只要这双眼睛看过来,她便知道,自己完了。 用恨意和冷漠筑起的高墙,在这一瞥之下,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 她依然,发疯般地爱着她。 ------------------------------------- 二十年前。 腊月廿八的雪很大,埋了一地。人际鲜至的乡间小径,一辆气派的小汽车在朱漆剥落的宅门前停下。 宅子里的杂役,听到发动机哐当哐当的噪音,好奇地出来看热闹。众目睽睽之下,裹着银灰鼠皮毛的女人,同主驾上的男人来了一个罗曼蒂克式的深吻,才款款下车,从后座里牵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这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手肉乎乎,脸圆滚滚,眼睛像葡萄籽一样又黑又亮,如同从年画里走出的娃娃,任谁见了都会眉开眼笑。 杂役分到两边,中间走出来一个吸着黄铜烟杆的中年男人,吞云吐雾,他眉间的皱纹很深,好像从来不曾舒展。 “林班主,就是这个孩子,豆豆。”抹着艳丽红唇的女人,露出了一个俗气的笑容。 豆豆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的腿,不肯松开。汽车鸣笛,发出不耐烦的警示,女人回头赔笑,把豆豆的手指一根一根扣了下来。 “说好的,雪化了就来接。”话音未落,女人把一个薄薄的布包塞进林班主怀里,便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高跟鞋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急骤的笃笃声。 “娘!”豆豆刚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被一股力道推进门内。门槛很高,她几乎绊倒。再回头时,只余两扇朱漆剥落的铁门。 宅子里空得吓人,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淡淡脂粉混合的气味。唯有后院深处,一缕清冽的嗓音穿透寂静,字字清晰,如冰凌相击,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豆豆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后院一棵老树开得疯,红梅映雪,凄艳夺目。 梅树下立着的素长人影,裹着一件半旧的杏色棉袍,边缘微微磨出发毛的边,却隐约能看出日后名角的窈窕身段。 少女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眉眼,风拂过的刹那,豆豆看清了这张此后数年令她魂牵梦绕的面容。 并非寻常的娇媚,而是像从泛黄古画里走出的仕女,凤眼微挑,唇色极淡,神情疏离,仿佛周遭的风雪,乃至这尘世都与她无关。 “看够了?”那双眼瞥过来,目光冷冷的,带着冰碴子似的审视。 豆豆噎住,脸颊冻出的那点红晕更深了。 班主提着黄铜烟杆慢悠悠踱过来,鞋底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霜儿,这是新来的豆豆。年节下,大家都散了,就剩你俩没处去,你带着她点。” 少女冷哼了一声,没搭话。 晚上,豆豆缩在炭盆边啃冻硬的馍,眼神钉死在紧闭的大门上。林班主叹着气往盆里添炭:“你娘说了,雪停了就来接你,着什么急。” 可雪愈发癫狂,除夕夜的爆竹声被闷在雪被底下,像垂死者的呜咽。 翌日,霜儿在寅时准点起身练功,她扫了一眼守在门廊下的豆豆,固执地像一尊小小的雪娃娃,路过无言,自顾自去吊嗓子了。 大年初一,林班主领着杂役们去拜年,叮嘱她看好豆豆,霜儿不置可否。 一天过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门前的青石板路埋了又露,露了又埋,而小团子始终扒着沉重的门缝往外望,眼睛瞪得酸涩,也不敢眨一下,像是生怕错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真是个傻子。霜儿心想,但是这傻子不哭不闹,倒也落得清净。她手里拿着工尺谱,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竟然睡着了,再睁眼时,天色渐暗,林班主焦急地摇着她问:“豆豆去哪儿了?” 说回前头,豆豆趁着霜儿打盹,偷偷拉开侧门一条缝,悄无声息地遛出了门外。 雪又下大了,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别说车胎轧过的痕迹了,连路都看不见。豆豆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寻,雪沫灌进棉鞋,沉甸甸像冰坨子一样系在脚上,每走一步都艰难。她委屈地哭了,眼泪刚流出来就冻在腮边。 豆豆忍不住哭喊,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显得微弱而徒劳:“娘!娘!豆豆在这里!你来接我啊!” 脚步声从后面追来,急促而轻捷。没跑出多远,豆豆后领一紧,被人像拎小猫一样拎了起来。 “找死?”霜儿的声音比风雪更冷,她连着后领和辫子拎起豆豆,力道不轻,疼得豆豆哼哼:“这荒郊野岭,野狗正饿着,专叼你这种冻傻了的小不点。” 绝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豆豆,她猛地低头,一口咬在霜儿攥着她的手腕,血丝渗进牙缝里腥甜冰凉。 霜儿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也没松手,只冷笑着将豆豆掼在雪地里:“咬深些,正好年后不必唱《杜十娘》,横竖林班主嫌我眼神太利,不像欢场妓女,倒像刺客。” 杂役赶到,豆豆被拖了回去,扔在灶房角落的干草堆上。班主的烟杆重重敲在门框上,骂声被风雪卷走大半,只听到“赔钱货”、“不省心”几个零碎的词。 当夜,豆豆发起高烧。浑身滚烫,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喉咙里像塞了炭火。 混沌中,有人粗手粗脚地撬开她的嘴,灌进辛辣呛人的姜汤。她挣扎着咳呛,那汤水却不容拒绝地流了下去,烫出一条灼热的通路。 半梦半醒间,额头上忽然一凉,一块湿毛巾敷了上来,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调整。那人在她耳边极轻地哼起调子,像是母亲哄睡时吟唱的摇篮曲,还用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额头量体温,冰凉细腻。 豆豆烧得糊涂,迷迷糊糊中抓住那只放在她额上的手,喃喃道:“娘……” 那只手猛地一僵,顿了片刻,却没有抽走,任由豆豆滚烫的小手紧紧攥着,直至她沉沉睡去。 ------------------------------------- 元宵过后,戏班陡然活了过来。少女们裹着寒气涌进宅院,珠灰、月白、柳黄的棉袄铺满陈旧的宅子,像打翻了颜料匣子。 这些女孩子都是戏班的学徒,刚过完年,从家中归来,齐齐给师傅敬茶。林班主象征性地喝了几杯后,便开始检查,女孩们有没有在过年期间松懈,怠于练功。 林班主的戏班,招女不招男。 盖因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正流行“女子文戏”,惯于见风使舵的林班主也起了心思,在乡下收了这些有资质的女孩,组建“小歌班”,计划开春便要赴沪粉墨登场。 检查完,林班主眉间的皱纹更深了,院子里齐刷刷站了一排倒立背谱的懒鬼,唯二免罚的,一个是霜儿,另一个正把豆豆肉乎乎的脸揉来揉去。 “来,叫声姐,以后姐罩着你。”女孩本名唤作王秀芹,小名“大红”,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因性格也风风火火,素来是这群女学徒的话事人。 “姐姐好。”豆豆软软糯糯的问安,让大红眉飞色舞:“你比我家里那个混世魔头可爱多了,以后也要这样乖乖听话,姐姐宠你。”她给豆豆嘴里塞了一块灶糖,又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霜儿:“别学那个谁死样。” 豆豆含着糖,歪着头看了一眼霜儿,又转回来,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声音被簇拥上来的女孩淹没。 有了头狼的接纳,再加上豆豆年纪小又懂事听话,小不点很容易就被女孩们接纳了,嘻嘻哈哈得给林班主磕头敬茶,赐了艺名,正式成为戏班里最小的师妹。 被塞进这群叽叽喳喳的雀儿中间,豆豆像是也忘记了找娘这回事,却又有了新的烦恼。 在大红为首的女学徒和霜儿中间,有一道看不见但泾渭分明的线。 晨起吊嗓,霜儿永远离群三丈远,对着那株老梅,背影清峭,形单影只; 吃饭时,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她独自坐在一旁,慢条斯理,闭嘴细细咀嚼; 天气还有些寒,大通铺上,女孩们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团,霜儿睡在通铺最靠窗的位置,没到夏天,却支起了蚊帐,严严实实垂着,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包。 女孩们挤眉弄眼议论霜儿: “瞧她那讲究的做派,早晚还用柳枝擦盐刷牙呢!” “认得几个字了不起,还在班主面前卖弄,老娘听一遍,谱就会背了,根本不用认字。” “谁家千金大小姐会被牙婆卖进戏班,做这下九流的行当?我们好歹还有个家,她算老几?” 看到豆豆皱巴巴的小脸,大红以为是也说到了她的痛处,制止了正在唾沫横飞讨伐霜儿的女孩,告诉豆豆:“知道了吧,霜儿是坏人,你不能和她玩。” 豆豆小声道:“可我觉得霜儿姐是好人。” 大红两条粗长的眉毛拧作一团:“你怎么知道?” 因为发烧了,霜儿师姐晚上偷偷照顾我? 豆豆不想提自己逃跑又被抓回来的事情。 因为从前妈妈也教她早晚刷牙,还要用外国进口的牙粉,说这是“文明人”的标志? 进了戏班后,豆豆再也没刷过牙了,既没有条件,也是随大流,不想与姐姐们生分。 因为豆豆晚上听到呜咽声,偷偷掀开过霜师姐的帐篷? 少女闭着眼,双手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娇好的五官皱作一团,藏着怎么揉也无法释怀的痛苦。可是霜师姐又明令禁止她说出去。 豆豆憋红了脸,正巧与霜儿对视,少女没有丝毫窥视被抓包的窘迫,泰然自若地转过头去,发尾扫过的地方,留下一抹若有似无的梅香。 豆豆福临心至,童言无忌:“因为霜儿姐漂亮。” 大红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是我漂亮还是霜儿漂亮?” 豆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霜儿姐漂亮。” 大红脸上的阴云退散,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豆豆本能地感到不妙,低头努力往嘴里扒饭,大红却夺过豆豆的碗,倒扣在她头上: “吃个屁,以后这里没你的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折戏 第2章 第二折戏 乡下的春寒料峭,比冬日的朔风更刺骨。 练功房里,豆豆下腰刚起身,膝弯就被人从后面“不经意”地一顶,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 “哎哟,豆豆,怎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大红的声音又亮又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她抱着胳膊,蜜色的圆脸上眉毛挑得老高,“下盘虚浮成这样,将来怎么上台?莫不是指望总被当成小宝贝捧着哄着吧?” 几个围着大红转的女孩,发出嗤嗤的窃笑。 豆豆咬着下唇,手掌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边。 自打那日开罪了大红,这种小磕小绊就成了家常便饭。分饭时,豆豆的粥总最稀,夜里铺盖莫名潮湿,练功时也“意外”频出。 而霜儿,只是一如既往,倚着窗棂发呆,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想到自己初来乍到时霜儿的冷淡,豆豆心中不免愈发酸涩。 她向来便是如此的。 “看什么看?”大红一步跨过来,挡住豆豆的视线,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人家可是要演曹氏女的角儿,金贵着呢,哪有空理你这泥地里打滚的小丫头片子!” 有怜惜豆豆的女孩告诉了她原委,一部戏最重要的便是男女主角,基本功最扎实的大红和霜儿自然是不二人选。 但“小歌班”都是女孩,有人唱青衣,就要有人反串小生,林班主觉得大红英气,便指了她当小生,还苦口婆心地劝她,小生戏路广,未来更有发展前景。 可听在大红耳里,只觉得被霜儿比下去了,而豆豆的无心之言,恰好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 “你跟大红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她那人脾气大,忘性也大。” 但豆豆也是个倔脾气:“霜儿姐就是比你适合演旦角,哼,等我长大了,你连小生都没得演!” “你这小不点,还挺狂妄啊。”大红气得脸膛发红,扬手作势要打。 “吵什么?基本功练完了吗?”林班主的烟杆重重敲在门框上,众人怏怏回位,林班主手上的戏谱却不是原定的《双玉蝉》,而是《锁麟囊》。 《锁麟囊》讲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出嫁路上,偶遇贫寒新娘赵守贞,便将装满珠宝的锁麟囊作为嫁妆赠予赵守贞。后薛湘灵落难至富户卢家当保姆,发现卢家主母正是凭借锁麟囊里的珠宝发家致富的赵守贞,赵守贞得知薛湘灵真实身份后,与其结为姐妹,敬为上宾。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双女主故事。 大红听了喜笑颜开,林班主叹了口气:“蠢丫头,没有红的命。”她只当是没听见,和小姐妹们显摆去了。 二月二,龙抬头,戏班正式启程赶赴上海。 才下乌篷船,又上马车。女孩们的惊呼声从驶入黄浦江就没停过。 “快看!那楼顶尖尖的,要戳破天哩!” “哎呀那灯!怎么自己会变颜色!是鬼火吗?” “好多洋婆子,头发是黄色的!像戏文里的金毛狮王!” 乡下女孩们扒在马车窗边,近乎贪婪地捕捉着十里洋场的每一处,无论是丑是美,都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 霜儿依旧安静地靠在窗边,波澜不惊,仿佛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与她无关,而豆豆却也沉默着,小脸紧紧贴着窗舷,眼神发直,手指无意识地拉着木框。 当马车路过那片熟悉的、灰扑扑的弄堂巷口时,她呼吸猛地一窒,站了起来,大喊:“就是这儿!” 自从大红心情好了后,不再针对豆豆,小不点的存在感极低,恍惚间吼了一嗓子,大家伙才发现她也在这儿。 “豆豆,看傻啦?”有人推她。 “我……我家以前……”豆豆讪讪地解释:“好像就住那边…” 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吹牛!豆豆你还会吹牛了!” “就你?上海滩大小姐?笑死人了!哪点像了?” 豆豆抿紧嘴,不再吭声,不再辩解,只是目光始终黏在那片灰蒙蒙的弄堂房顶,直到那轮廓彻底消失在层叠的高楼后。 戏班落脚的小戏院藏在繁华街道的背面。说是戏院,实则就是个稍大些的棚子,台下摆着几十张磨亮了漆面的藤椅,空气里一股隔夜茶水和头油的闷味儿。窄小,昏暗,空气里有股隔夜的烟味和霉味。 台下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看客,百无聊赖,显然只是来打发时间,并不抱什么期待。 豆豆蹲在地上给师姐们整理绣鞋,女孩们躲在猩红绒布侧幕后面,扒着缝隙往外瞧,心跳得比开场的急急风锣鼓还要响。 锣鼓一响,大幕拉开。霜儿踩着碎步上场,水袖轻拂,“薛湘灵”咿咿呀呀唱道:“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百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 台下一阵叫好,候场的大红见状,嘴角撇了撇:“有些人也就仗着张脸唬人。”虽然同为女主角,但“薛湘灵”的戏份明显比“赵守贞”更重,她还是不服气。 等到“赵守贞”出场,大红嗓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眼角余光扫过台下,几道审视的目光更是刺得她指尖微凉,竟在接过“薛湘灵”递来的荷包时手抖,差点掉落在地,幸亏霜儿水袖一掩,巧妙接过,才没出大纰漏。 戏有惊无险地演完了,或许是被这乡下小班子的生涩与真诚打动,见多识广的上海看客们给出了热烈的反响,彩声如雷! 但台下观众看不出的差错,却全部落在了林班主的眼里,他把众人狠批了一顿,女孩们笑靥如花还未绽放,转头又抹起了眼泪。 好在尽管大小纰漏不断,一连几晚,台下看客竟一日多过一日,连戏院老板也预定了下一次出演的计划,林班主那张终日绷着的脸,也难得见了些笑纹,甚至破天荒发了些零花钱,允许女孩们在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晚,去街上见见世面。 女孩们如同出了笼的雀儿,叽叽喳喳涌向热闹的百货公司与霓虹闪烁的街市。唯有豆豆,捏着被手心汗水浸湿的纸钞,上了电车。 豆豆问了一路,找回了熟悉的弄堂,却远比记忆中的诡谲陌生。 夜深了,路灯昏黄,拉长了她孤零零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夜来香的浓腻、阴沟泛起的潮气,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无线电台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唱的正是她们连日来演的《锁麟囊》: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幽怨哀婉的唱词,透过朦胧的夜雾,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嘲弄她此刻的执迷不悟。 豆豆打了个寒颤,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凭着几乎快要模糊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梭。她停在一扇剥落的朱漆门前,就是这里,以前和母亲赁住的小亭子间,窗口总着一盆半死不活的吊兰。 门吱呀开了,出来的却是个涂着鲜红嘴唇的陌生女人,抱着胳膊打量她:“小瘪三,侬找谁?” “我…我找我娘…”豆豆声音发颤。 女人嗤笑:“这里没你娘。倒是有个好去处,介绍你去赚钞票…”冰凉的手突然抓住豆豆细瘦的胳膊,力道大得骇人,往黑暗里拖拽。 豆豆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却叫不出声。 “她不去。” 一个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霜儿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盯着那女人:“放开我妹妹,我们父亲就在巷子那头,你再不放,我喊人了。”说完,像是真的看到“父亲”般,眼前一亮,挥手招呼人过来。 女人被唬住,啐了一口,甩开豆豆,骂咧咧地缩回门内。 豆豆腿一软,瘫坐在地。 “就知道你跑出来没好事。”霜儿牵着豆豆的手跑到马路上,二人气息稍定,便忍不住训斥:“还不死心?雪都化了多少日,你娘若真要你,怎会把你扔在这下九流的戏班?” “要你管!”豆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你就看不见,当你的角儿去吧,现在又来假惺惺作甚?!” 少女露出无奈的表情:“我若是护你,大红那帮子人只会欺负得你更狠。更何况,如今这世道,谁又护得住谁?即使是父母亲人也靠不住,终究只剩下一抔黄土!”说到最后,竟连霜儿自己也黯然神伤。 “你……你……呜……”豆豆杏眼圆整,她不甘心,却又说不过霜儿,只能低头脸埋在膝盖里小声啜泣。 “别哭!”霜儿蹲下来,用力抬起豆豆泪痕斑驳的脸,让她看向远处戏院方向那隐约的光晕,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我会成角,终有一天,我会成为整个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连你娘都要求着见我,到时候我会告诉她,她当年丢掉的是什么样的珍宝!” 明明只是不切实际的大话罢了,但霜儿眼中的决绝,却让豆豆心甘情愿地沉沦在同一个白日梦。 她猛地扑进霜儿怀里,霜儿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终是抬起手,生硬地、迟疑地,落在了女孩剧烈颤抖的背上。 翌日回程,船离了上海滩。女孩们昨晚都歇得晚,东倒西歪。 沉默了一路的豆豆,突然走到船头,对着浑浊的河水和高楼大厦,用尽全身力气喊:“我要成角儿!我要成大明星!我要让所有抛弃人都后悔!” 众人被惊醒,愣了片刻,哄笑起来。 “豆豆做梦还没睡醒吧?” “回去先把你那几句词唱准吧!” 稍稍抽了些条的小团子,撅着嘴走回座位,喧闹声中,无人瞧见,冷着脸倚坐船侧的霜儿,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了捏豆豆冰凉的手指,又立刻松开。 转瞬即逝,像初春融化的雪,滴下屋檐,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却在某人的心湖掀起一串涟漪。 豆豆惊讶地望了一眼霜儿,少女冷漠的侧脸,依旧古镜无波,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下,却有一颗小小的种子蠢蠢欲动。 第3章 第三折戏 “林班主,我要演小生!” 中年男人叼着烟杆,眯眼打量这棵豆芽菜:“小生?要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这身板,唱个书童都嫌单薄。” “我能练!”豆豆梗着脖子,林班主便让她跟着大红练,横竖这小团子在戏班里也只能打杂。 “扮书生,就要演出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林班主捻着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 书生要笑得如沐春风,温文尔雅。 豆豆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练得腮帮子发酸,却总在“失心疯”与“皮笑肉不笑”间徘徊不定,把路过的女孩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像是活见鬼; 书生,台步要“稳中带飘”,风度翩翩。 豆豆走得两步,要么像是做贼般鬼鬼祟祟,要么像是顺撇了一瘸一拐; 书生要手中折扇翻飞,潇洒飘逸。 练折扇功,“豆豆唰”地打开,扇面卡住,只露半截;潇洒一合,又总夹到手指,疼得龇牙咧嘴; 书生,眼神要含情脉脉,以情动人。 豆豆瞪得眼酸流泪,被大红瞧见,笑得前仰后合:“傻子,你这不是看情人,是斗鸡眼!”下一秒,“惊艳回眸”又把头上方巾甩飞到大红脸上,被她气呼呼地追了半条走廊。 “演武生,就要打好基础,身段漂亮。”林班主示范了一招“鹞子翻身”,动作干净利落,蹲下亮相更是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豆豆学着林班主的动作复现,如饿狗抢屎,五体投地; 练枪花,白蜡杆子的长枪不听使唤,不是打到自己的头,就是扫到大红的腿; 练旋子,更是摔得七荤八素,青一块紫一块是家常便饭。有次她发狠连转,头晕目眩,竟一头栽进了旁边晾晒衣服的竹篓里,只留两条腿在外面乱蹬,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林班主经过,摇了摇头,脚步未停,淡淡抛下一句:“底盘虚浮,转也是白转。” “演官生,就要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林班主示范,甫一站稳,肩膀自然舒展,脖颈微昂,仿佛瞬间长高了三寸,连眉宇间的琐碎愁苦被都一股清贵之气涤荡殆尽,仿佛真成了落难的官家公子何文秀。 他开口,唱腔醇厚清越,与方才的沙哑判若两人: “今日里私访民情到街前, 但只见百姓安乐笑开颜。 若不是肩上担着这千斤担, 倒不如布衣草履学种田!” 二人跟着学,摆所谓的“官家仪态”,不是挺胸凸肚摆架子,就是像给地主看账本的帐房先生,更要命的是宽亮醇厚的唱腔,对于女子来说,要找到那种不雌不雄、清越激扬的韵味本就极难,而豆豆正处于变声期,叽叽呀呀难听极了。 豆豆急得天不亮就起床吊嗓,对着空旷的田野,试图压出胸腔的共鸣,常常唱得嗓子嘶哑。 “用气托声,不是嗓子嚎。”林班主反复念叨了多遍,豆豆总是似懂非懂。 “乖囡,小书童才是属于你的位置。”已经换上书生戏服的大红冲她挑眉。 又到了来上海演出的日子,“小歌班”的邀约已经从巷子里偏僻的戏棚,唱到了稍具规模的戏院,后台也有了专门的休息间,不必蹲在地上备妆了。 豆豆认命地上前,乖乖帮大红勒头,又给自己草草上妆,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有落下。 这三年,从充场的群演,到有几句唱词的家丁,再到书童这种重要配角,至少唱词是越来越多了。 总有一天我能唱主角! 豆豆如此坚信着,她夜里举着油灯,对着墙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一遍遍练习微笑、颔首、挑眉;沙袋绑在腿上,在晨雾弥漫的河滩上奔跑、踢腿,直到汗水浸透衣衫;至于唱腔的问题,在一次重感冒后迎刃而解,音色沙哑了几分,反倒接近了些许小生的质感。 “喂,陪我对戏。”下个月“小歌班”又要去上海演出了,依然是大红反串梁山伯。 豆豆听话地拿上戏本,跟大红走到僻静的角落,陪练,是她目前在戏班能发挥的最大作用。 二人练的是《梁祝》选段《十八相送》,讲的是祝英台收到家人一纸书信,不得不离开书院,回家结婚,不知情的梁山伯为她送行,一路上祝英台多次暗示,梁山伯却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最后祝英台只得以九妹之名,邀梁山伯来提亲。 大红刚起一段,自觉嗓音清亮,身段也舒展,得意地朝豆豆飞了个眼风。 这小不点,还妄想让她“无戏可唱”,简直是屎壳郎打哈欠——好大口气 。 轮到豆豆,她并未急着开腔,而是微垂眼帘,再抬起时,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竟似含了两潭深水,脉脉情深。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他为何人把柴打?你为哪个送下山?” 唱到“你为哪个”时,她眼波微转,似有若无地掠过大红。那目光不似祝英台小心翼翼的试探,欲语还休的眼神,反倒像是一个清俊书生向思慕已久的佳人挑明心意。 大红怔住了,明明是自己烂熟于心的戏文,此刻却觉得那字句都变了味道,黏黏稠稠的,缠得人心口发紧。该她接词了,她却哑着,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她心里某个软处,又酸又麻。 “你……”大红猛地回神,脸颊火烧火燎,羞恼盖过了那瞬间的悸动,“鬼附身了?做这副腔调给谁看!”她扭开头,心却怦怦跳,又慌又臊,心烦意乱中,却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明。 这小丫头片子超过她,指日可待。 如此日复一日,又一个三年过去了。 “欸,是豆豆。”阿黄远远看见了,正要朝豆豆招手,大红却制止了她,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躲在墙后,不动声色地伸出了脚。 熟料,豆豆一个轻巧的错步,反倒是大红自己失了重心。 “师姐,当心。”豆豆伸手扶住大红站稳,怀抱稳定有力,昔日圆润的脸蛋褪去稚气,下颌线条清晰,眉宇间竟真有了几分清俊少年的疏朗。 这五年来,豆豆像抽条的竹笋般疯长,昔日的小豆丁长得比所有人都高了。 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大红怔住,那点刁难的心思,竟像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丝莫名的气恼,跺脚道:“长得高就了不起么!” 豆豆只是莞尔,她的余光瞥见一抹丽影,顿时眼前一亮,追上去:“霜儿姐,等等我。” 霜儿并未停步,只是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林班主唤大家集合,去的迟了,可别怨我没通知你们。” 屋内,戏班的人已经到齐了,林班主站在中间,脸上每道皱纹都舒展开,透着油光:“丫头们!咱们的造化,来了!上海最滩顶尖的‘金桂舞台’,包下咱们戏班一个月,每晚唱全本《梁山伯与祝英台》!” “唱红了,你们就真的是角了!” 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林班主目光落到豆豆身上,带着期许:“豆豆,梁山伯由你反串。” 六年来,豆豆的努力和进步有目共睹,戏班里没有姑娘能和豆豆对视超过三秒不脸红的。 除了霜儿,她依旧是冷冰冰的,对谁都爱答不理。 林班主顿了顿,目光扫向一旁静立的霜儿和犹自气鼓鼓的大红,“祝英台,你来定。” 所有的喧嚣霎时静下。 素来气势汹汹的大红低下了头盘算:明眼人都看得到,豆豆总是追着霜儿的屁股跑,可自己与豆豆经常互练,默契度高,此乃一胜;豆豆对抢了自己小生的位置,多有愧疚,此乃二胜;霜儿总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样,豆豆又犹豫不决,肯定会拖拖拉拉做不了决断,自己定要干净利落地应了,此乃三胜。 想到这,大红觉得这把十拿九稳了。 但豆豆却一刻也未曾迟疑,修长的手指径直指向那抹孤零零的身影:“我与霜师姐搭。” 大红的脸色瞬间煞白,眼圈一红,狠狠一跺脚,带着哭音骂道:“豆豆!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罢扭头便跑开了。 无论大红乐不乐意,豆豆和霜儿这对搭档,即将红遍上海滩,但那也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此刻,豆豆正面临人生最大的难关。 “梁山伯”刚抓住“祝英台”的手,清越的唱腔变得漂移不定:“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霜师姐,对不起,我又卡住了!” 林班主气得烟杆敲得桌面砰砰响:“豆豆!你的情意呢?被狗吃了?每回抓住人家的手就忘词,你心里有鬼不成?” 这已经是第五遍在同一个地方重来了,每一次都是豆豆出状况。 豆豆连连道歉,羞得面红耳赤,她心里的确有鬼,每当碰到霜儿的手腕,细腻冰凉的触感就让她心慌意乱,根本不敢与霜儿对视,唱词也忘了个光光。 霜儿却走上前,垫起脚尖双手捧住她的脸庞。 看着近在咫尺的俏丽脸庞,豆豆转过头,又被霜儿强扭过来,落下一个羽毛还要轻的吻。 咪湫。 豆豆吓得一跳三米远,连林班主也疑惑了:“霜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霜儿却像是不以为意:“上回在剧院,大银幕上,那些电影演员们不就是这么卿卿我我,镜头还怼着他们的脸拍。” 林班主不赞同的说了些什么,豆豆没听清,她的脸红得像柿子,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心跳,比开戏前的锣鼓声更响亮。 在一片嘈杂中,少女的轻笑却听得分外清楚:“傻子,戏子在第一折戏生,第二折死,第三折又死而复生,舞台上的耳鬓厮磨山盟海誓,当不得真。” 她本已走出门外,却偏偏回头嗔怪,嘴边浮现极淡的笑意:“若是下回你再没状态,我还会做更过分的事情。” 小小的种子艰难地拱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头,娇嫩的小绿芽悄然萌生。 第4章 第四折戏 虽然整晚辗转难眠,次日豆豆倒是立刻恢复了状态,没能有机会体验“做更过分的事情。” 原因无他,国人总是中庸的,嘴都亲了,拉个小手算什么。 转眼就到了演出的日子,马车在金桂舞台门口停稳。女孩们掀开车帘,霎时便被那门廊上高悬的、一串串玻璃吊灯晃花了眼。 “这琉璃吊灯真好看!老家没见过这么五彩斑斓的。” “说你土的掉渣你不信,这是最新式的彩色玻璃!才不是老家窑子烧出来的土货。” “你……”女孩没来得及回嘴,又被脚下的地砖吸引了注意力“这地砖,亮得能照见裤衩子!”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踩不踏实。 众人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摸摸丝绒帷幔,仰头望那高得令人晕眩的、绘满彩云仙女的穹顶,啧啧称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气,是昂贵的雪茄、香水与家具打蜡混合的味道,与乡下戏班子里终年不散的汗味、脂粉味和尘灰气截然不同。 豆豆落在最后,静静站着。她仰起头,望向那垂着深紫色丝绒、厚重得仿佛能隔绝尘世一切喧嚣的巨大幕布。乐池里,乐师们正在调试乐器,零星的音符跳跃出来,在这空旷的剧场里显得格外尖锐。 她忍不住跳上舞台,目光缓缓扫过楼下一排排圈椅,扫过二层、三层空荡荡的包厢,想象着夜晚的人声鼎沸。 所有的目光都将注视着她。 豆豆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心脏像是被一张大手猛地攥紧了,强烈的不安中,有人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们终于抵达这里了。”霜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声音太大,梦就醒了。 一阵暖流盈满了豆豆的五脏六腑,她早已不是冰天雪地孤身追寻着一个遥不可及身影的小女孩,除了六年汗水与眼泪锻造的一身功夫,更重要的是,有人陪伴在她身边。 ------------------------------------- 电灯嘶嘶响着,将镜前一张张涂满油彩的脸照得惨白又辉煌。豆豆对镜勾眉,笔尖蘸着松烟,双手开弓,丝毫不抖,剑眉英挺中又带着一丝文墨气。 妆上到一半,门童送来一封信,土黄信封,字迹歪斜。“门口有人塞给我的,指明给林云升。” 豆豆给了赏钱拆开,只一眼,血液便“嗡”地冲上头顶。信极短,只说知多年未见,小时候腿上被开水烫如花瓣的伤疤好了吗? 末尾写了个地址:“四马路,荟芳里,晚香玉书寓”。 她猛地站起,妆匣被带翻,胭脂水粉滚了一地,声音颤抖:“我去去就回!” 林班主拦住她:“豆豆!再有半个时辰就开场了!”。 “让她去!”“马文才”抱臂倚在门框上,嘴角噙一丝冷峭,“心都飞了,还唱什么?反正有我,换个戏服便是。” “马文才”自然是大红,在被豆豆抢走“梁山伯”前,没有一百场也唱过几十场,此刻顶上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豆豆也觉得这主意可行,“马文才”出场晚,没准能捱到她回来。 豆豆胡乱扯下头上的网子,林班主急得直跺脚,一双冰冷的手却按住了她。 “那地方,是长三堂子。”霜儿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青帮的地盘。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豆豆却仍是火急火燎:“那胎记!除了我娘……” “班子里,见过你换衣服的,不止一个。而且你也不想想”霜儿难得高声压过了她,凤眼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仍气鼓鼓抱臂站在门框的大红身上:“若真是你娘,为何偏偏挑今日这要命的时候?” “沈知棠!”大红扑上前,若不是被众人拦着,带着风的巴掌就要落在霜儿脸上。 霜儿也丝毫不惧,偏要上前刺激大红,一时间后台闹得人仰马翻。 “霜师姐,红师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那是我娘,纵使她有万般不是,今晚我不得不去!”豆豆起身,佝偻着背,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喊娘的小女孩。 夺眶而出的眼泪,将脸上的粉墨冲刷成一个狼狈的表情,似笑又像在哭,她转身离开。 “豆豆!”霜儿抓住她的手,黑漆漆的眸子似乎也有晶莹在闪动,“你就这般……急着抛下我?” “抛下”二字,精准扎进豆豆心上最旧的那处溃烂。她眼前蓦地闪过多年前的雪天,她抱着母亲的腿,母亲却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扣了下来。 母亲的手变成了另一只手,发高烧的夜晚,那只给她灌姜汤、擦额汗,任她紧紧攥了一夜的手。 走丢的时候,那只生硬地、迟疑地,落在了颤抖的背上,安慰她的手。 记忆中的手被眼前的手替代,豆豆反手死死抓住霜儿的手腕,仿佛溺水人抓住浮木,声音又急又痛:“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我发誓!唱戏,我只跟你唱!唱一辈子!一分一秒也不能少!” ------------------------------------- 登台阵容照旧,戏才唱至“草桥结拜”,戏院经理那边便传来消息,果真是个局。 设局的是戏班里一个仰慕大红的学徒,在戏班里和豆豆一起洗过澡,此次不甘心大红的风头被压,便买通了门童假意传信,却没想到门童被经理吓几句就招了。 豆豆听着,只觉浑身力气被抽空。失落像深井里的寒气,从脚底漫上来。 霜儿在她身后,对着镜子整理裙裾,声音平淡无波:“看清楚了?这世上,盼着你好的,没几个。”她侧过脸,灯光在她完美的侧影上镀了道金边,像从前那般鼓励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放开,“你还有我。” 熟料,呆坐的豆豆却极快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眼中是化不开的情意:“嗯,还有你。” 那一晚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竟唱得格外动人心魄。或许是方才那一场虚惊,将豆豆的情绪磨得无比锋利敏感。她扮的梁山伯,憨直里透着刻骨的温柔,每一个眼神都像轻盈的蝶,钻进人心开出一片花田。霜儿的祝英台,则是冰雪聪明,情意藏在机锋与试探之下,偶尔流露的一丝真意,如云隙透月,珍贵得让人屏息。 金桂舞台的丝绒大幕缓缓合拢,掌声如暴风雨,久久不息。 次日,上海滩的大小报便炸开了锅。“女戏新葩,双璧联辉”、“林云升沈知棠,金桂舞台惊艳亮相。”此后的一个月,更是一票难求。 她们的的确确成角了,演出结束后,还有数不清的记者围上来采访,恨不得把她们的过往扒个干干净净。 “林老板,林云升是您的艺名还是本名?”有记者提问道。 云升是林班主给豆豆起的艺名,寓意步步高升,姓也是随着林班主,她已经记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也不想记。 “都是。”林云升微笑歉首,风度翩翩,却惜字如金。 “沈老板呢?”记者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自然要多提几个问题。 “是艺名。”沈知棠一改台下的冷漠,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这个名字很美,有什么讲究吗?”记者想引导她多说几句。 和戏班的大多数人不同,“沈知棠”这个艺名是霜儿自己取的,林云升还从未想过名字背后的寓意,也好奇地看向沈知棠。 女人却收起了笑容,语气也变得生硬:“这个名字并不美丽,不,应该说每一个字都肮脏得令人想吐。”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迷人的笑容,把记者们都看傻了:“各位记者,这段话请不要登到报纸上,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会告诉大家名字背后的故事,现在且容我卖个关子。” 记者们怎会放过机会,正要接着追问,却有一群穿着黑马褂的年轻人粗暴地将记者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穿着黑西装、戴礼帽的中年男人坦然自若地顺着道走到最前面,向林云升递上了一张小卡片:“林小姐,久闻大名,不知是否有志向电影业进军呢?我们即将开拍一部武侠电影,女主角英姿飒爽,很适合你,星光影业愿出一万个袁大头作为片酬。” 一万个袁大头,就算是名角,哪家戏院能给这么高的包银?记者们兴奋了,重金挖角,这可是大新闻,手速飞快地记着。 林云升接过中年男人递来的名片,中间赫然一行大字“星光影业总经理张德海。” 之前来上海演出的时候,林云升就和沈知棠去电影院看过这家公司出品的电影,就算说他们是全上海最大规模的电影公司也毫无夸张,但星光影业更出名的,却是与青帮不清不楚的关系。 林云升郑重地收起名片,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多谢张经理抬爱,云升只想守着这方戏台子。” 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青帮再豪横,此刻张德海也只能绅士风度表示:“可惜了。”带着众多小弟优雅退场。身后,记者们却像是炸开了锅如连珠炮般提问:“林老板,你如何看待传统与现代艺术的关系?” 如此宏大的话题,私塾都没念完的林云升哪曾想过,她不过是想和身边人唱一辈子戏,一分一秒也不能少,她求助似的望向那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见被挤到角落的沈知棠,正望着那电影公司经理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若有所思。 林云升只得说了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却不料这些话被记者们加工延申,形象俨然变成了“传统文化的捍卫者”,让许多守旧的文人为她叫好,溢美之词几乎要占满上海报纸的娱乐版面,甚至连京城的遗老遗少都听说了,想看看这谢绝电影重金邀约的林云升是个什么人物。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好不容易从记者的包围圈逃出来后,此刻,站在黄浦江畔,夜风吹过,林云升满心只有眼前人。 “霜师姐,我才不要演劳什子电影,我要同你唱一辈子的戏。”豆豆已经比霜儿高出许多了,却仍要趴在她肩头撒娇,几乎像张毯子要将人盖住。 “你呀。”霜儿葱白的手指轻点豆豆额头,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意,却被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打断: “先生,姐姐这么漂亮,给姐姐买束花吧。” 原来是夜色太暗,林云升身量高,花童将亲昵的二人当作了情侣,此刻看清是两个女子,不免吓了一跳,讪讪地抽出了一份报纸:“两位漂亮姐姐,今天最后一份报纸了,照顾下生意吧。” “你个淘气鬼,挺会见风使舵。”被当成了男人,林云升也不恼,反而因二人看起来登对心中暗喜,她弹了报童的额头:“好啦,花和报纸我都要,你可以回家了。” “豆豆,你又乱花钱。”报童走后,沈知棠忍不住数落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没钱了你养我呗。”二人在江边的长椅坐下,林云升圈住沈知棠,像狗狗一样在她肩头蹭来蹭去,沈知棠展开报纸试图转移注意力,脸上的红晕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得分明。 “好不好吗?”林云升的撒娇没得到回应,抬头沈知棠竟看报纸看得入了神,面色苍白,手指颤抖得握不住一张薄薄的报纸。 “霜师姐,你怎么了?”林云升捡起报纸,瞟了一眼标题,大致意思是上海周边发生军阀混战,胜者将入主上海,配图是两个丑陋的光头穿着军装。 但这些国家大事和她们这群小小的戏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无论谁占领上海,总是要听戏的。 “没什么。”沈知棠夺过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黄浦江,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倦和疏离: “林云升,我累了,回去吧。” 第5章 第五折戏 林云升能感受到沈知棠的不对劲,她突然变得对时政极感兴趣,每日都要差小厮去街上买最新的报纸。 素来完美主义的人,却频频出错,心事重重,可是林云升稍一多问几句,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便蒙上一层雾气,反倒像是她在苛责。 放在心尖上的人,怎敢委屈?更何况,林云升自己心里本就有鬼。 来上海前的一个夜晚。 “你在看什么?”沈知棠刚洗完澡,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发梢滴水,在乳白色的睡衣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用一块半旧的棉毛巾擦拭着长发,灯光下,能看到细小晶莹的水珠顺着脖颈的弧度滚落,没入微敞的领口。 林云升猛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怔怔地盯着人家。脸颊“唰”地一下就烫了起来,心跳也失了章法,咚咚咚地擂着鼓。她慌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戏本子的边缘,声音都有些发紧:“没、没看什么……就是……那毛巾,是……是我的。” 沈知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那双被水汽浸润得愈发清亮的凤眼,瞥了她一眼,随即又不在意地继续擦头发,语气平淡无波:“哦,用错了。回头我赔你条新的。” 她那不经意的态度,像一根小小的羽毛,轻轻搔过林云升的心尖,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不用!”林云升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点急,带着生怕被划清界限的执拗,“我……我用惯旧的了。” 为了掩饰这莫名的慌乱,她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旁的戏本,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正事上,声音却比平时低哑了几分: “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沈知棠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那毛巾绞着发尾的水,一边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唱腔里带着几分松弛:“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女人抬眸,灯光在她含着水汽的睫毛上跳跃,嘴角勾起,笑容中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少女的狡黠得意。她微微歪着头,接着唱道,字正腔圆,带着点儿敲打意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后来,每当登台表演时唱到这一句,林云升便会脑子轰轰地响,面颊映出油彩也遮不住的热度。 “山伯从此不敢见观音。” 戏评人将林云升的这段表演称之为“丝丝入扣,少年情窦初开跃然台上”,却不知林云升演的是她自己。 那夜,林云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房的,只记得当她终于独处时,竟鬼使神差地,将那块还残留着湿气的毛巾举起,整个脑袋埋入,深深一嗅。 似有梅香来。 一阵凛冽的寒风将半掩的门吹开,林云升恍若大梦初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将那块旧毛巾仔细叠好,塞进衣箱最底层,仿佛要藏起自己最龌龊的秘密。 林云升知沈知棠待她与常人不同,霜师姐只会对她笑,对她嗔,在她面前卸下冷漠的面具,可林云升要的不止是这些。 这一年,是“小歌班”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上海各大戏院的邀约不断,演出场场满座。 戏台上,娇嫩的小绿芽已在江南的春雨中,无声无息中疯长成一片湿漉漉、绿得发黑的浓郁,可对于林云升来说,曾经全身心投入的演出,变成了一种折磨。 戏台上,沈知棠是为她“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丽娘,是为她虔诚焚三支香的敫桂英,是与她化蝶比翼双飞的祝英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水袖轻扬,眼波流转的沈知棠执着林云升的手在牡丹亭畔,指尖的温度,真切得灼人。 转瞬又成了满腔幽怨的敫桂英,素衣白裙,倚在林云升怀中,泣诉“王郎啊,你负了我”,泪珠滚落,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带着彻骨的冰凉。 最后是男装的祝英台,在十八相送的路上,一次次暗示,眉眼含情,借着看鸳鸯、看鹅,那柔软的身躯几乎要偎进林云升怀里,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冷冽的梅香…… “霜儿……”林云升喃喃着伸手,想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温热。 指尖却骤然落空。 林云升猛地睁开眼,窗外还是沉沉的夜色,房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秋老虎肆虐,冷汗涔涔,亵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无边的暗夜传来一道哀怨而悠远的锣声,伴随着打更人没有声调起伏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巨大的落差,像一脚踏空,从云端直坠冰窟。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又堵得发慌。 林云升快要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了。 “力道不够,软绵绵的,豆豆,你早饭没吃饱吗?”二人排练,林云升接连旋转后失了重心,沈知棠微微蹙眉,还是扶住林云升的腰,却待她站稳后,飞快地移开了手。 礼貌而又疏离,像是怕沾染上什么。 她待她与常人不同,但也没那么不同。 沈知棠像罩在玻璃里的人,看得见,摸不着,无论是谁,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林云升心头升起一簇无名火,将积压了整夜的失落、忐忑、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 “我自是比不得霜师姐功夫深!”林云升猛地甩开水袖,声音又冲又硬,带着刺,“在你眼里,我怕是根本不配与你搭戏!” 沈知棠愣住了,抬起眼,有些愕然地看着她,更显得林云升此刻的恼怒毫无来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气氛瞬间僵住。 话一出口,林云升就后悔了。她看着沈知棠微微抿起的唇和垂下的眼帘,心像被针扎了一般疼。 明知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被那荒唐的梦境搅乱了心神,将莫名的情绪发泄到了对方身上,可林云升张了张嘴,道歉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二人间的气氛都降到了冰点,除了必要的戏文对词,再无多余交流。 傍晚,林云升独自坐在后台,对着镜子发呆,心里满是懊悔和沮丧。她拿起那把常用的木梳,却发现断齿的黄杨木梳变得焕然一新。 打扫房间的小厮随口道:“林老板,这是早上沈老板出去时,特意在东街梳篦铺挑的,和您旧的那把一模一样。” 林云升的心,猛地一跳。她拿起那把新梳子,木质温润,纹路清晰。那些梦与现实的落差,那些忐忑不安,那些因求之不得而生出的怨怼,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把小小的木梳抚平了。 她紧紧攥着梳子,木质的花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感,却也让林云升无比清醒。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从打杂到主演,这不正是她林云升最擅长的事情吗? 年前的封箱演出,是个雪天。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横竖她二人也无家可归,要不要邀请沈知棠在上海过年呢?上台前,林云升想。 乡下很冷,沈知棠又那么怕冷,一定会同意的吧。林云升琢磨得笑了起来,旁边沈知棠投来不赞同的目光,用眼神提醒她,不要因为表情太夸张破坏了妆容。 霜儿一直都在关注着我呢。林云升心中一阵甜蜜,等会儿肯定会成功的吧,她想,登台前将礼盒压在了桌下。 最后一场演出,依然在金桂舞台,唱的也是二人最擅长的《梁祝》。 林云升的戏份先结束,她在幕布后注视着舞台中央的沈知棠唱道: “要是我有不测长和短,就在那胡桥镇上立坟碑 “立坟碑呀啊立坟碑,梁兄你红黑二字刻两块 红的刻上祝英台,黑的刻上梁山伯 生前夫妻不能配,死要与你同坟台。” 明明是“祝英台”的词,唱的却都是林云升的心里话。 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丝绒大幕在雷鸣般的喝彩中缓缓闭合,林云升仍沉浸在蚀骨焚心的情愫中,不可自拔。 顾不得脱下满是热汗的戏服,林云升只想带她的“祝英台”逃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沈知棠。 喧闹的后台,每个人都在向林云升庆贺大获成功的最后一场演出,可是她就是找不到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林云升。”她回头,沈知棠不知什么时候独自走到了僻静的露台。 难道她想的和我一样?可是礼盒没拿,管不了这么多了。林云升一阵脑热,正想将七年的爱意吐露个明明白白,沈知棠却用葱白的指尖抵住她的唇。 “林云升。”她再次唤她,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如同一桶冷水,浇灭了她的满腔爱火。 “张经理的合同,我签了。” 林云升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笑容僵在嘴角,仿佛没听懂:“……张经理是谁?” “星光影业,张德海。”沈知棠抬起眼,平静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我要去演电影了,明天就走。” 林云升耳畔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我们……我们不是说好了……”她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要唱一辈子戏的么?就在……这里,我发过誓的!” 沈知棠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望向露台外上海滩沉沉的夜色。霓虹灯像流淌的胭脂河,汽车喇叭声尖锐刺耳。 这里是永不沉睡的上海。 “戏子的话哪能当真呢?”沈知棠笑了起来,刻薄得都不像她了。 “我们是戏子,戏子在第一折戏生,第二折死,第三折子又死而复生,舞台上的耳鬓厮磨山盟海誓,谁会当真呢?”林云升想起来上海前沈知棠的那番话。 沈知棠从来就是那个沈知棠,林云升却从未真切认识过她。 “可是……”林云升想追问,问昏迷时握住的那只手,问孤独时温暖的拥抱,问那句十指相扣的“你还有我。” 可是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只会听到更令人心碎的答案。 沈知棠却不愿给林云升一丝一毫幻想的空间,偏要将绝情二字掰碎了揉烂了喂给她。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林云升,梦该醒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折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