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 第1章 影的独白 秋日的黄昏，天空是一种混杂着灰与橙的暧昧颜色。林序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独自走在回那条名叫“槐安”的巷子的路上。书包里装着几乎满分的物理试卷，还有一副被小心珍藏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炭笔。 成绩是他唯一的盔甲，也是他仅有的、能窥见未来一丝微光的途径。画，则是他盔甲之下，唯一柔软的呼吸。 巷子口，几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男生聚在一起抽烟，看到他，互相递了个眼色，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林序目不斜视，加快了脚步。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黏湿的虫子，爬过他的后背——那里，校服肘部有一个用同色线细心缝补过、但仍能看出的补丁。 “哟，优等生回来了？”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见。 “听说他又拿补助金了，真爽啊，都不用交学费。” “穷鬼一个，还整天摆出一副清高样儿。” 林序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他不能回头，不能回应。奶奶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得忍。就像过去的十七年一样，把所有的尖锐、所有的委屈，都磨成沉默的、坚硬的壳，包裹住内里那个或许也曾渴望喧嚣的灵魂。 他的家，在巷子最深处，一间终年潮湿、光线昏暗的平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老旧房屋的气味扑面而来。 “小序回来啦？”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温暖。 “嗯，奶奶。”林序应着，声音放得轻柔。他放下书包，先去看了看奶奶。老人躺在床上，盖着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的薄被，脸色蜡黄。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稀饭和咸菜。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累不累？”奶奶挣扎着想坐起来。 “不累。”林序上前扶住她，在她背后垫好枕头，“挺好的。考试了，还是第一。”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 奶奶脸上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容，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我们小序有出息……奶奶就知道……” 林序也笑了笑，那笑容清浅，像落在冰面上的月光，好看，却没有温度。只有回到这方小小的、破败的天地，他才能稍稍卸下一点在外面的紧绷。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负担——奶奶的病需要持续吃药，那点微薄的低保和他在假期打零工赚的钱，常常捉襟见肘。 他伺候奶奶吃完药，收拾好碗筷，然后才回到用布帘隔开的、属于自己的“房间”——其实只是一个角落，放着一张旧书桌和一张窄窄的木板床。 他从书包最里层，拿出那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速写本。翻开，里面是他用线条构筑的世界。有奶奶安睡的侧脸，有窗外挣扎着生长的歪脖子槐树，有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桌椅，更多的是各种姿态的光——从窗户缝隙挤进来的，穿透树叶斑驳落下的，夜晚路灯孤寂昏黄的…… 他渴望光。 但他笔下的光，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影的寂寞。 今天，他画的是放学时看到的夕阳，巨大、温暖，却正不可挽回地沉入高楼大厦之后。那绚烂的色彩，用炭笔表现起来，只剩下浓淡不一的灰。 正沉浸在线条的世界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夹杂着奶奶焦急的劝阻和一个年轻男孩清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回应。 林序皱眉，放下笔走了出去。 只见狭窄的院子里，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的高大男生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脚边是一个滚落的、沾了灰尘的篮球。而奶奶正扶着门框，对着隔壁方向说着什么。 “怎么了，奶奶？”林序问。 奶奶回过头，无奈地说：“这小伙子的球打到咱家屋顶了，把瓦片砸碎了几块，掉下来差点砸到王婶晒的酱菜……” 那男生闻声转过头来。 那一刻，林序觉得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真实的光，骤然照进了他这间昏暗的小院。 男生的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是长期运动塑造出的流畅线条。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深刻，眉眼飞扬，头发被汗水濡湿，几缕不羁地搭在额前。他怀里抱着篮球，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充满生命力的火焰。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坦荡，带着点闯了祸后的懊恼，但更多的是无所畏惧的朝气。 “对不起啊奶奶！我真不是故意的！”男生开口，声音果然如林序所想，清亮又有力，带着阳光晒过般的质感，“我赔！瓦片我帮您修，酱菜我赔给阿姨！”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林序，微微顿了一下。林序穿着洗旧的居家服，身形清瘦，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苍白，与周遭的破败融为一体，却又奇异地有种不容忽视的、清冷的气质。 “你是……隔壁新搬来的？”奶奶问。林序这才想起，隔壁空置很久的房子，前几天似乎有了动静。 “对，我今天刚搬过来！我叫陆朝阳！”男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太过灿烂，几乎晃眼。“陆地的陆，早晨的太阳那个朝阳！” 陆朝阳。 林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朝阳，早晨的太阳。真是……人如其名。是他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陆朝阳的视线又回到林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你是这家的？也在一中上学？”他看到了林序放在屋内书桌上的、和自己同款的书包。 林序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不太习惯这样直接的目光和热情的询问。 “太好了！那我以后……”陆朝阳话没说完，就被隔壁一个中年女人的喊声打断。 “小陆啊！没事了吧？酱菜没关系，你自己没伤着吧？” “没事了王阿姨！”陆朝阳扬声回应，然后又对林序和奶奶保证，“奶奶，同学，我明天就找人来修屋顶！保证！” 他又对林序笑了笑，抱着篮球，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院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属于阳光和运动的气息。 奶奶念叨着“真是个冒失的孩子”，慢慢走回屋里。 林序却还站在原地，看着陆朝阳消失的门口，又抬头看了看屋顶被砸坏的那几片瓦，以及瓦片缺口处露出的、正在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 影的世界，第一次被如此蛮横又鲜活的光，闯了进来。 他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炭笔。速写本上，那幅未完成的夕阳沉沦图旁边，他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一个抱着篮球的少年身影，没有画脸，只有飞扬的发梢和挺拔的背脊。 像一株骤然闯入画布的向日葵，笨拙，却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力量。 光来了。 而他这片习惯了黑暗和安静的影，该如何自处？ 林序合上本子，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槐安巷。 （第一章完） 第2章 光的温度 第二天清晨，林序在天色将亮未亮时便醒了。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在破晓前的寂静里背诵单词或公式，效率最高。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熬上奶奶的粥，然后坐在书桌前，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晨光，翻开英语课本。 巷子里还很安静，只有偶尔几声早起的鸟鸣。但没过多久，隔壁就传来了动静——拍球声，哼歌声，还有少年清朗的、带着点睡意朦胧的哈欠声。 陆朝阳的存在感，强得让人无法忽视。 林序试图集中精神，但“砰砰”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像敲打在他的心鼓上，扰乱了惯有的平静。他皱了皱眉，合上英语书，拿出数学卷子。逻辑思维或许能对抗这种外界的干扰。 粥香弥漫开来的时候，林序听到了隔壁开门的声音，然后是陆朝阳元气满满的招呼声：“王阿姨早啊！我去上学了！” 声音渐远，巷子重新恢复了宁静。林序这才缓缓松了口气，那种无形的、被阳光直射的灼热感似乎消退了一些。他伺候奶奶吃完早饭，收拾好碗筷，才背起书包出门。 走到巷口，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陆朝阳单肩挎着书包，嘴里叼着袋装牛奶，正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颠着一块小石子。红色的篮球鞋在灰扑扑的巷口显得格外扎眼。 看到林序，陆朝阳眼睛一亮，三两步就走了过来，带着一股清新的、淡淡的薄荷牙膏气味和蓬勃的朝气。 “嘿！林序是吧？一起走啊！”他语气自然得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林序脚步微顿，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自己世界的边界。和陆朝阳这样耀眼的人并肩而行，他怕自己这片阴影，会无所遁形，也更怕引来不必要的注视。 “我……”他刚开口，陆朝阳已经自顾自地走在了他身侧，开始滔滔不绝。 “昨天真不好意思，吓到奶奶了吧？我找人了，下午放学就来修屋顶，保证恢复原状！”他吸完最后一口牛奶，精准地把空袋子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对了，你在一中哪个班？我是高三（7）班，体育特长生，打篮球的。” “……（1）班。”林序低声回答。高三（1）班是理科重点班，和（7）班一个在走廊这头，一个在走廊那头，像是两个世界。 “哇，学霸啊！”陆朝阳毫不掩饰地赞叹，侧头看他，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任何嫉妒或嘲讽，“厉害！那我以后有不懂的题目能不能问你？” 林序抿了抿唇，没有接话。他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热情。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清晨的街道逐渐热闹起来，上班族行色匆匆，学生们三三两两。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或者说，是落在陆朝阳身上。他就像个移动的光源，吸引着所有的视线。而走在他身边的、穿着旧校服、沉默寡言的林序，则成了不被理解的陪衬。 林序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探究，他不动声色地放缓了半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陆朝阳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忽然指着路边一家刚开门的面包店：“你吃早饭了吗？这家的菠萝包听说不错，我买两个，一起尝尝？”说着就要往店里走。 “不用。”林序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我吃过了。” 他确实吃过了，一碗白粥，一点咸菜。菠萝包的香甜气味飘过来，对他而言是另一种世界的诱惑，但他早已习惯了拒绝。经济上的窘迫让他对任何非必要的开销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自尊。 陆朝阳停下脚步，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挠了挠头：“哦，那好吧。”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走到学校门口，人流更多了。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向教学楼。陆朝阳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范围的骚动，有几个篮球队的成员远远地就朝他挥手吹口哨。 “朝阳！这边！” “哟，陆哥，今天这么早？旁边这位是？” 陆朝阳笑着朝那边挥了挥手，然后对林序说：“那我先过去啦！放学要是顺路再一起回去？”他没等林序回答，就被他那群热闹的朋友簇拥着离开了，像一阵风，卷走了周遭所有的喧嚣。 林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耀眼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周围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他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安静的孤岛。他紧了紧书包带，低着头，汇入前往（1）班的人流，将自己重新隐匿起来。 上午的课程对林序来说并不吃力。他专注地听着讲，快速地做着笔记，将外界的一切干扰屏蔽在外。课间休息时，他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或是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尽量避免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的交集。 然而，午休铃声响起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麻烦。 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学校小卖部买最便宜的白面包当午餐。刚走出教学楼，就被三个人堵在了通往小卖部的僻静小路上。 是昨天巷子口那几个男生，为首的那个叫赵强，家里有点小钱，成绩垫底，是（7）班有名的混混。 “哟，优等生，这么急着去吃饭啊？”赵强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他面前，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形成了合围之势。 林序停下脚步，垂下眼睑，看着地面。又是这样。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非是几句嘲讽，或许还有推搡。他习惯了。只要不反抗，他们觉得无趣，很快就会离开。 “听说你跟陆朝阳挺熟啊？”赵强用手戳了戳林序的肩膀，力道不轻，“早上还一起上学？可以啊林序，攀上高枝了？” 林序身体一僵，没说话。他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传开了，还引起了赵强这伙人的注意。 “陆朝阳那种人，也就是图个新鲜，玩玩而已。”另一个男生嗤笑道，“你还真以为他能看得上你这种穷鬼？”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身上这校服，是捡你爸剩下的吧？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林序的耳朵。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赵强用力推了他一把。 林序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抬起头，眼神清冷地看着赵强，依旧沉默。这种无声的反抗更激怒了对方。 “妈的，最烦你这副死样子！”赵强骂了一句，伸手就去抢林序手里的饭卡，“让哥们看看，优等生今天吃什么好的？” 林序下意识地握紧饭卡，那是他仅有的、维持基本温饱的东西。他的抵抗惹恼了赵强，对方用力掰他的手指，另外两个男生也上来帮忙推搡他。 拉扯间，林序的校服领口被扯得歪斜，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屈辱和愤怒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理智，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动手，奶奶医药费的单据还压在他的书包夹层里，他不能惹事。 就在他几乎要被按在墙上，饭卡即将脱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 “干什么呢你们！” 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赵强几个人动作一顿，回过头，看到陆朝阳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色阴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刀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篮球队员，个个身高体壮，瞬间在气势上就压倒了赵强一伙。 “陆……陆哥？”赵强显然有些怵陆朝阳，气势弱了下去，松开了抓着林序的手。 陆朝阳没理他，径直走到林序面前，看着他被扯乱的领口和微微泛红的手腕，眉头紧紧皱起：“他们欺负你？” 林序偏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沉默，是他最后的保护色。 陆朝阳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他转过身，目光冷冷地扫过赵强三人：“找事儿？”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篮球队员们也围了上来，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赵强脸色变了变，强撑着说：“陆哥，误会，我们就是跟林序开个玩笑……” “开玩笑？”陆朝阳打断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赵强的脸，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也很熟吗？要不要也跟你开个玩笑？” 赵强被他逼得后退半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悻悻地说了句“我们走”，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陆朝阳看着他们走远，才转过身，脸上的戾气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副阳光的模样，只是眼神里还带着点未消的余怒和关切。 “没事吧？”他伸手，想帮林序整理一下领口。 林序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陆朝阳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 “……谢谢。”林序低声说，自己快速整理好衣服，重新握紧了那张皱巴巴的饭卡。他不需要同情，尤其是来自陆朝阳的同情。这只会让他觉得更加难堪。 陆朝阳看着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无奈，但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看了看林序手里的饭卡，又看了看小卖部的方向，忽然咧嘴一笑： “正好我也没吃午饭，饿死了！走，我请你吃顿好的，就当是谢谢你昨天……呃，没怪我砸坏你家屋顶？”他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林序想拒绝。 但陆朝阳已经不由分说地揽过他的肩膀，半推半就地带着他往与学校小卖部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往校外美食街的路。 “我知道有家盖饭特别棒，保证你没吃过！他们家辣子鸡丁绝了……” 林序挣扎了一下，但陆朝阳的手臂很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暖和强势。他被迫跟着往前走，鼻尖萦绕着陆朝阳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汗味，与他平时接触到的粉笔灰和旧书本的气息截然不同。 他抬头，能看到陆朝阳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和阳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细小的绒毛。 这个像太阳一样的人，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将他从阴冷的角落，强行拉入一片他从未涉足过的、明亮而喧嚣的地带。 光的温度，灼热，陌生，带着一点点……让人心慌的暖意。 林序垂下眼睫，看着两人被阳光拉长的、偶尔会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心中一片混乱。 这光，他该靠近，还是该逃离？ 第3章 雨中的向日葵 午后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最后一节自习课，林序有些心神不宁。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掉雨点，很快就连成了线，敲打着玻璃，发出急促的声响。 他想起早上晾在院子里的、奶奶的那几件旧衣服。也想起，自己没有带伞。 放学铃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学生们涌向楼道，吵吵嚷嚷，有的庆幸带了伞，有的呼朋引伴准备冒雨冲刺。林序收拾好书包，刻意放慢了动作。他不想挤在人群里，也不想在此时遇到可能在校门口等他的陆朝阳。 那个中午，最终还是被陆朝阳拉去了校外的餐馆。一份辣子鸡丁盖饭，分量十足，香气扑鼻，是林序很久不曾尝过的、属于“外面”的味道。他吃得很沉默，陆朝阳却一直在说话，从篮球联赛说到游戏攻略，再到吐槽教练的魔鬼训练，喋喋不休，仿佛有永远耗不尽的精力。林序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那顿饭吃得他如坐针毡，既为食物的美味感到一丝罪恶的愉悦，又为这种“被请客”而浑身不自在。 他坚持要AA，掏出了自己皱巴巴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碎的纸币。陆朝阳看着他，眼神复杂，最后摆了摆手，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行了行了，下次你请回来，请我吃你们班学霸特供的‘精神食粮’就行！” 下次？林序心里苦笑。不会有下次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陆朝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短暂的交集，如同光线偶然穿透云层，终究会散去。 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林序才背着书包，走到教学楼门口。雨下得正大，密集的雨帘将天地连接成白茫茫一片。带着湿气的冷风灌进来，他穿着单薄的校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很多没带伞的学生挤在门口，等待着雨势变小，或者等待家人朋友送来雨具。林序默默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世界。他打算等雨小些就跑回去，反正路不远，淋湿了回家换掉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冒着雨，从操场方向狂奔而来，红色的篮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是陆朝阳。他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湿透了的白色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头发完全被雨水打湿，一缕缕地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却依旧不减那份蓬勃的生气。 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但看样子根本没打算用。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林序，眼睛一亮，拨开人群挤了过来。 “林序！你没带伞啊？”他喘着气，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站到林序面前。 林序看着他落汤鸡的样子，有些愕然：“你……” “我刚训练完，看下这么大，就跑回教室拿伞，结果发现你好像没带。”陆朝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咧开嘴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正好，一起走呗？我送你！” 他晃了晃手里那把干爽的雨伞。 周围有同学投来好奇或暧昧的目光，低声议论着。林序感到一阵不适，他想拒绝。和陆朝阳共用一把伞，在众目睽睽之下并肩而行，这画面太引人遐想，也太超出他习惯的安全边界。 “不用了，我等雨小点……”他低声说。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陆朝阳不由分说，已经“啪”地一声撑开了伞，一把揽过林序的肩膀，将他半强制性地带入了伞下，走进了雨幕中，“走吧走吧，别磨蹭了，冷死了！” 伞不算很大，容纳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有些勉强。林序能清晰地感觉到陆朝阳手臂传来的温热体温，以及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雨水和淡淡皂角的、属于男高中生的气息。这让他身体僵硬，几乎同手同脚地走着，刻意保持着一点点距离，肩膀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陆朝阳湿透的T恤，冰凉的湿意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却奇异地带着对方身体的暖。 陆朝阳似乎毫无所觉，他把伞大部分都倾向了林序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又被雨水打湿。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下午训练时某个精彩的扣篮，语气里满是得意。 林序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脚下飞溅的水花上，心里乱成一团。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容拒绝的关怀，像这夏日的暴雨，猛烈地冲刷着他筑起的高墙。他既贪恋这片刻的、有人并肩同行的温暖，又恐惧这温暖背后可能带来的、更大的风雨。 走到半路，经过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型街心花园时，陆朝阳忽然“哎”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你等我一下！”他把伞塞到林序手里，不等他反应，就几步冲进了路边的花坛。 雨还在下，林序撑着伞，愣愣地看着陆朝阳冒雨在花坛里弯腰寻找着什么。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背影，他却浑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又快步跑了回来，重新钻回伞下。 “给。”他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林序面前。 那是一支向日葵。不是花店里那种经过精心修剪、包装精美的，而是直接从花坛里折下来的，带着青翠的、毛茸茸的茎秆和几片被雨水打得耷拉着的叶子。金色的花瓣被雨水打湿，有些凌乱，甚至边缘有些被压扁的痕迹，但那一抹明亮的黄色，在灰蒙蒙的雨幕中，依然倔强地、不合时宜地闪耀着。 林序彻底愣住了，看着那支递到眼前的、湿漉漉的向日葵，忘了接。 “楼下花坛偷的，”陆朝阳嘿嘿一笑，把花又往前送了送，不由分说地塞到林序手里，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笨拙，“我看它淋着雨，还硬邦邦地梗着脖子朝着天，怪有意思的，像你。” 像你。 这两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轻轻敲击在林序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支略显狼狈却生机勃勃的向日葵。茎秆粗糙的触感，花瓣上冰凉的雨水，以及那抹冲破阴郁的、灼眼的黄……这一切，都与他贫瘠、灰暗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苔藓，安静，潮湿，习惯沉默。而陆朝阳，却把他比作向日葵，一种永远追逐阳光的、热烈的植物。 这比喻荒谬，又带着一种击穿人心的力量。 “……谢谢。”林序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握紧了那支向日葵，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意和植物特有的韧性。 那是他贫瘠岁月里，收到的第一份、不讲道理的温暖。莽撞，直接，像陆朝阳这个人一样，不由分说地照进他生命裂缝里。 两人继续往前走，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林序不再那么僵硬，虽然依旧沉默，但握着向日葵和伞柄的手，微微收紧。 快到槐安巷口时，雨势稍微小了一些。陆朝阳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修屋顶的人下午来过了，说弄好了，你去看看行不行。” 林序点了点头。 走到林序家门口，陆朝阳收起伞，甩了甩头上的水珠：“那我先回去了，一身湿难受死了。”他冲林序摆了摆手，转身跑向隔壁。 林序站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看着陆朝阳消失在门后，才低头，又看了看手里那支向日葵。雨水顺着花瓣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他推开门，奶奶还在里屋休息。他轻手轻脚地找了个废弃的玻璃瓶，洗干净，接了点水，把向日葵插了进去，放在了书桌的角落。 那抹明亮的黄色，瞬间点亮了这个昏暗破败的小小空间。 他换下湿了的校服，擦干头发，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拿出速写本。但今天，他没有画窗外灰蒙蒙的雨景，也没有画记忆里的各种光。 他的笔尖，在纸上轻轻勾勒起来。 线条流畅地游走，逐渐显现出一支向日葵的轮廓。带着雨水的痕迹，有些歪斜，却固执地向上昂着头。在向日葵旁边，他无意识地画了一个模糊的、带着笑意的少年侧影，飞扬的发梢还滴着水珠。 画完，他静静地看着。 窗外，雨声渐歇，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缕微弱的、金色的夕阳余晖，恰好落在桌角的玻璃瓶上，给那支向日葵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光与影，在这一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林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向日葵柔软的花瓣。 光的温度，原来，并不总是灼人的。 （第三章完） 第4章 裂痕的预兆 那支向日葵在玻璃瓶里存活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最外层的花瓣开始出现蜷曲的焦边，明亮的黄色也黯淡了些许。林序每天换水，小心地修剪茎秆底部，但它终究还是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 像一场美好却短暂的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刻。 周五的数学小测，林序毫无意外地再次拿了满分。红色的分数在卷首显得格外醒目，但这并不能驱散他心头隐隐的不安。课间，他去办公室交作业，听到几个老师在闲聊，提到了“特长生纪律问题”和“最近有些不好的苗头”。他没听全，但“陆朝阳”的名字似乎隐约夹杂其中。 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放学时，他刻意拖延，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起身。他不想再和陆朝阳一起走，那份过度的关注和亲近，已经开始带来麻烦。赵强那伙人虽然因为陆朝阳的干预暂时消停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 “听说了吗？一班那个林序，跟七班的陆朝阳搞到一起去了。” “真的假的？陆朝阳能看上他？图什么啊？” “谁知道呢， maybe 就是玩玩呗，有钱少爷的消遣？” “啧，平时看着挺清高的，没想到……” 这些窃窃私语，偶尔会飘进林序的耳朵。他只能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离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他抱着书本走下楼梯，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陆朝阳。他似乎等在那里有一会儿了，背靠着墙，单肩挎着书包，手里转着篮球，看到林序，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体。 “等你半天了，走吧！”他语气轻快，仿佛两人是约定好的。 林序脚步一顿，垂下眼睫：“我……今天要去图书馆还书。” 这是个借口，生硬而苍白。 陆朝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了看林序怀里抱着的几本书，确实有一本过了期的《西方美术史》。他挑了挑眉，伸手过来：“我帮你拿？” “不用。”林序侧身避开，动作有些突兀。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陆朝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随即转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烦躁。他收回手，插进裤兜，篮球也不再转动，被他用手指勾住，沉默地悬在腿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有交集。 走到分岔路口，一边通往图书馆，一边通往槐安巷。 林序停下脚步，低声道：“我去图书馆了。” 陆朝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哦，那……明天周末，我们队里有练习赛，你来不来看看？”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但眼神里带着期待。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想起那些流言，想起赵强不怀好意的眼神，想起办公室里老师模糊的谈论。他不能去。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漩涡。 “不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周末有事。” 说完，他不再看陆朝阳的反应，抱着书，转身走向了图书馆的方向。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灼热，带着困惑和被拒绝的失落。 直到拐过弯，那道视线被彻底隔绝，林序才缓缓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像是空了一块，弥漫着一种酸涩的怅惘。 他走进图书馆，机械地还了书，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指划过冰凉的书脊，思绪却飘得很远。 他想起陆朝阳塞给他向日葵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他把自己护在身后，对着赵强冷声质问的样子；想起他撑着伞，半边肩膀湿透却浑不在意的笑容…… 那些画面很温暖，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就会消散在冷空气中。 他们本是两条平行线，偶然的相交已经是意外。强行靠近，只会让彼此都偏离轨道，甚至……粉身碎骨。他负担不起任何意外的代价。奶奶的病，拮据的生活，岌岌可危的学业……这些才是他现实世界里，沉重而无法摆脱的枷锁。 而陆朝阳，他的世界太广阔，太明亮，那里有篮球，有欢呼，有肆无忌惮的青春和光明的未来。自己这片贫瘠的阴影，不该，也不能去沾染那份光芒。 他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铃声响起才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冰冷的轮廓。 回到槐安巷，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是陆朝阳。他靠在院门框上，低着头，脚边放着那个熟悉的篮球，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 听到脚步声，陆朝阳抬起头。巷口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林序的脚步顿住了，站在几米开外，没有再上前。 两人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最终还是陆朝阳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压抑的情绪：“为什么躲着我？” 林序攥紧了书包带，指甲陷进掌心。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要他说，因为你的靠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我们的差距像鸿沟无法跨越？因为我不想成为你阳光人生里的一个污点？ 这些理由，在陆朝阳那坦荡直接的世界观里，或许根本不堪一击。 “我没有。”林序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有！”陆朝阳上前一步，语气激动起来，“从那天吃完饭回来你就怪怪的！林序，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还是说，你也觉得跟我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走在一起，很丢你的人？” 他的话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林序心里最敏感的地方。不是因为被误解，而是因为陆朝阳话语里流露出的、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优越感和……受伤。 “不是……”林序猛地抬头，想反驳，却在对上陆朝阳那双带着委屈和怒意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陆朝阳，这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年，此刻却因为他的疏远而流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一种混杂着心疼、无奈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像潮水般将林序淹没。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重复了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朝阳紧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谎言。但林序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封锁在了那副清冷的外表之下。 半晌，陆朝阳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行，我知道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篮球，没再看林序一眼，转身，走进了隔壁的院子。“砰”的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林序的心上。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而孤独。 他抬头，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自家低矮的、被陆朝阳找人修葺好的屋顶。裂缝，已经出现了。在他和陆朝阳之间，也在他自己固守的世界里。 他慢慢走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奶奶已经睡了，屋里一片黑暗寂静。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书桌前。 桌角，玻璃瓶里的向日葵，已经完全枯萎了。花瓣失去了所有水分，蜷缩成干瘪的一团，颜色晦暗，再也寻不到一丝当初明亮的痕迹。 林序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干枯的花瓣，它们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光的温度，他曾短暂地触碰过。 而现在，只剩下影的寒凉，和一条逐渐清晰的、无法逾越的界限。 他拿起炭笔，在速写本上，对着那支枯萎的向日葵，慢慢画了起来。线条不再是温暖流畅的，而是带着一种滞涩的、沉重的力度。 他画下了它凋零的模样。 （第四章完） 第5章 无声的战场 周末的两天，槐安巷7号与9号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壁垒。林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照顾奶奶，就是埋头于题海和画纸之间。他用繁重的学业和重复的线条填满所有时间，试图将那个住在隔壁、像太阳一样扰人心神的身影彻底挤出脑海。 但有些东西，一旦存在过，就无法轻易抹去。枯萎的向日葵还立在桌角，像一个沉默的提醒。他几次想把它扔掉，最终却还是没有动手。 周一的清晨，空气里带着秋雨过后的清冷。林序起得更早，天未亮透就出了门，确保不会在巷口“偶遇”陆朝阳。他像一只重新缩回壳里的蜗牛，谨慎地维护着自己脆弱的边界。 走进（1）班教室，那种熟悉的、带着微妙审视的氛围似乎更浓了些。他刚在座位坐下，前排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平时几乎不怎么跟他说话的女生，忽然转过头，递过来一本厚厚的习题集。 “林序，这道物理竞赛题我看不懂，你能帮我看看吗？”女生的语气很平常，眼神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序愣了一下，接过习题集。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题目，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开始讲解思路。他讲得很清晰，条分缕析，将一切可能的杂念都隔绝在外。 女生道了谢，转过身去。但那种被无形目光包裹的感觉，并未完全消散。 课间操时，队伍按照班级排列。林序站在（1）班的队伍里，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7）班那群高个子男生。陆朝阳站在队伍前列，格外显眼。他穿着运动服，随着广播操的动作伸展肢体，看似和旁边的队友说笑着，但林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几次扫过（1）班的方向。 林序刻意避开了那道视线，专注地盯着前方领操员的背影，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标准而僵硬。 中午，他不再去小卖部，而是选择去学校食堂。食堂人多眼杂，但至少比僻静的小路“安全”。他打了最便宜的一素一菜，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快速而沉默地吃着。 刚吃了几口，对面突然坐下一个人。 是班里一个叫李明的男生，成绩中游，平时有些油滑，喜欢凑热闹。 “林序，一个人吃饭啊？”李明端着餐盘，笑嘻嘻地凑近，“听说你跟七班那个陆朝阳挺熟？” 林序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也没回答，只是继续吃着碗里寡淡的青菜。 “别装了，好多人都看见了。”李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令人不适的暧昧，“他那天是不是为了你，跟赵强他们干起来了？可以啊你，不声不响的，怎么搭上陆大少爷的？教教哥们儿呗？” 林序的胃里一阵翻搅，食物的味道变得令人作呕。他放下筷子，抬起眼，冷冷地看着李明：“跟你没关系。” 他的眼神很静，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李明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但随即又觉得丢了面子，讪讪地笑了笑：“切，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陆朝阳他家什么背景，你攀上他，以后……” “闭嘴。”林序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厉色。 李明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优等生，会露出这样一面。 林序不再看他，端起几乎没动几口的餐盘，起身离开。他能感觉到背后李明悻悻的目光，以及其他桌上投来的、更多的好奇与议论。 这个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布满了无声的战场。每一道目光，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询问，都可能藏着绵里藏针的试探和恶意。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沉默，才能保护自己，也……保护那个或许根本不需要他保护的人。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1）班的氛围总是安静而紧绷，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沙沙声。林序正在解一道复杂的化学平衡题，班主任，一位姓张的、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教师，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林序，你出来一下。”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序身上。他心中微微一沉，放下笔，在众人的注视下，平静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张老师看着他，眉头微蹙，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林序，最近学校里有些关于你的……议论，你听到了吗？” 林序垂着眼睑：“听到一些。” “你和七班的陆朝阳，是怎么回事？”张老师单刀直入，“有同学反映，你们走得很近，还因此和别的同学发生了冲突？” 林序的心脏收紧了一下。他早该料到，事情总会传到老师耳朵里。 “我们只是邻居。”他回答，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偶尔一起上下学。冲突是因为赵强他们先找我麻烦，陆朝阳同学路过，制止了他们。” 他省略了向日葵，省略了午餐，省略了所有可能被过度解读的细节。 张老师审视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林序的表情管理得很好，只有属于优等生的、恰到好处的冷静和一丝被无端询问的隐忍。 “林序，你是我们班的尖子生，是冲清北的苗子。”张老师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学校，包括我，对你寄予厚望。你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至于和一些……嗯，发展方向不同的同学交往，要注意分寸，保持距离。免得影响你自己，也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明白吗？” “发展方向不同的同学”。这个委婉的说法，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林序努力维持的平静。他明白老师的意思。在老师眼里，陆朝阳那样的体育特长生，和他这样的重点班优等生，本就是两条不该相交的轨道。 “我明白，老师。”林序低声回答，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我会注意的。” “嗯，回去学习吧。”张老师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林序转身，走回教室。他能感觉到背后张老师依旧停留在原地的目光，以及教室里同学们更加肆无忌惮的打量。他坐回座位，重新拿起笔，试图继续那道化学题，但眼前的符号和公式却模糊成了一片。 “保持距离”。 “不必要的误会”。 老师的话，同学们的议论，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他困在中央。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所谓的“为你好”背后，是怎样冰冷的规则和偏见。 放学铃声响起，林序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他不想再遇到任何人，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虽然破败、但至少能让他喘息的小院。 他快步走着，几乎是半跑着穿过校园。就在即将走出校门时，他还是被人拦住了。 不是陆朝阳，也不是赵强。是几个面生的女生，穿着时髦，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喂，你就是林序？”为首一个留着波浪长发的女生，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轻蔑。 林序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们。 “听说你跟陆朝阳走得很近？”另一个短发女生语气尖锐，“警告你，离他远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配吗？” “就是，一个穷酸书呆子，还想攀高枝？做梦吧！” 刻薄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林序攥紧了拳头，胸腔里堵着一团火，烧得他喉咙发干。但他知道，跟这些人争吵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依旧沉默，试图从她们身边绕过去。 “喂！跟你说话呢！聋了？”波浪长发女生伸手拦他，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胸口。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也是你们能碰的？” 林序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陆朝阳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里没拿篮球，只是插着裤兜，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威慑力。他几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挥开那个女生的手，力道之大，让那女生踉跄了一下。 “陆朝阳！你……”波浪长发女生又惊又怒。 “我什么我？”陆朝阳打断她，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那几个瞬间噤声的女生，“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了？滚！”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气。 那几个女生显然很怕他，脸色白了白，互相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快步走开了。 校门口人来人往，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陆朝阳没理会那些目光，他转过身，看着林序，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未消的怒意和一种复杂的、带着挫败感的关切。 “她们是不是经常这样找你麻烦？”他问，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有些沙哑。 林序避开了他的视线，看着地面，摇了摇头：“没有。” “你还要骗我？”陆朝阳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林序，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就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就因为老师找你谈了话？” 林序猛地抬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老师找我？” 陆朝阳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在（7）班，也有他的消息来源。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像两座对峙的孤岛。一边是燃烧着怒火和不解的太阳，一边是覆盖着冰层、将所有情绪深埋的月亮。 “我的事，不用你管。”林序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这句他排练过无数次的话。他知道这话很伤人，但他必须说。他必须划清这条界限，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陆朝阳不再被卷入这些因他而起的、无休止的麻烦里。 陆朝阳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像是被乌云彻底遮蔽的太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惨淡的笑。 “好，林序，你厉害。”他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不管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林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秋日的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 他赢了这场无声的战役，成功地推开了那道光。 但为什么，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死寂？ 他慢慢地、独自一人走回槐安巷。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形单影只。 这场因他而起的战争，他选择用沉默和退缩来应对。他不知道这是对是错，他只知道，这是身处阴影中的他，唯一能做出的、保护自己，也或许是在保护对方的方式。 尽管，这种方式，让两个原本靠近的灵魂，都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