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宗主加特效GL》 分卷(1) 《亲妈给老婆加特效有什么问题》作者:宁暮 文案: 许垂露,某人气古风插画师,微博id一路猛捶,在熬夜肝图时猝死于电脑桌前,然后穿越到了自己即将画完的古风插画中她正被她亲手绘制的魔门妖女杀气腾腾地剑指眉心。 萧放刀,绝情宗宗主,在抓到宗门卧底后,发现对方正弱小、无助但慈祥地凝视自己凶恶的脸孔,甚至流下了慈母般欣慰的泪水。 萧放刀:? 许垂露:好看极了,不愧是我。 系统:[您的任务是,完成《放刀落剑图》。] 许垂露:有事吗?没画完的特效可以在武侠世界里搞出来吗? 系统:[您好,可以的。] 小剧场1: 萧放刀:其实本座乐意得见美人陨泣,但我不想见你落泪。 许垂露:哦,我不够美,所以不配哭,是吧? 萧放刀:? 邪魅狂狷绝情宗主脑回路清奇死宅小画手 1v1,互攻,沙雕扯淡向武侠文。 曾用名:《我为宗主加特效》,现在的名字由一位画师姬友友情提供 内容标签:强强江湖恩怨穿越时空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垂露,萧放刀┃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武功越高,特效越闪 立意:永不屈服,从不畏惧,刚健不息而逍遥天地。 作品简评: 人气古风插画师许垂露在熬夜肝图时猝死于电脑桌前,然后穿越到了自己即将画完的古风插画中,被她亲手绘制的魔门妖女杀气腾腾地剑指眉心。为了完成这张《放刀落剑图》,许垂露决定留在萧放刀身边,于武侠世界中积极寻找补全特效之法,由此展开了一段惊险而充满意外的冒险故事。 作者行文流畅优美,通过主角的出人意料的行动让严肃凌厉的武侠氛围中又有一丝轻松诙谐之气,角色刻画饱满生动,情节曲折有趣,是一篇新颖特别的沙雕武侠之作。 第1章.放刀落剑 一路猛捶,微博粉丝六位数的人气插画师,以古风男性角色插画见长,对角色神态和场景氛围的把握十分精妙,画风可在清丽温柔与凌厉放逸两者间自由转换,笔法峻拔,颇具古韵。曾被某平台评选为2022年度最受少女欢迎的古风插画师 许垂露把鼠标从转发字样为谢谢推荐的这条微博上移开,往上滚了两下,再次点开了自己最新的原创带图微博。 转发:20评论:9点赞:101 惨淡让人不忍直视。 在平时,她随便一张草稿流摸鱼至少都有三位数的互动量。 当然,前提是,她画的是男人。 许垂露猛吸了几口放在鼠标边的芋圆奶茶,试图拯救自己已经停止分泌多巴胺的大脑。 几秒之后,自动弹出的消息窗口遮住了那条令人自闭的微博。 好友:摸摸.jpg 屏幕上夸张的卖萌表情包让许垂露目光一沉,连咀嚼芋圆的力道都加重了几分。 好友,一个喜欢随时视奸她微博并及时发来嘲讽的老阴阳人。 一路猛捶: 果然,纸片男人受到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好友: 哈哈,别甩锅了,你画的妹子不受欢迎是事实。 一路猛捶: 这是我尝试转型的第五次失败。 你说得对,别说甲方,连粉丝都不买账。 好友: 我觉得不是性别的问题,你要不要试着画别的类型的妹子? 一路猛捶: 如果一个人连软妹都不爱,她还能爱上别的女人么? 好友: 旁友,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种品味独特且固执的姬佬好吗!关注你的十几岁的小妹妹们怎么会喜欢毫无灵魂的媚宅软妹图啊! 一路猛捶:? 好友: 就拿这张举例,谁会一边喝水一边微笑k一边看镜头啊,这腮红、这美瞳、这丁香小舌,简直就差把娇艳欲滴刻在脸蛋上了! 许垂露皱起眉头,在ps里把那张图反复缩放。 一路猛捶: 你真的不觉得她可爱吗? 好友: 这不是可爱不可爱的问题,是和你其他图的氛围意境差距太大,很难让人不产生落差。 我认为你在画女角色时容易投入过多的自我感情,并且把自己对配偶的审美强加在角色身上,你对她有滤镜,而我们没有,所以我们的反馈达不到你的心理预期。 她沉默了。 现实生活中的沉默是她性格使然,并不具有什么特殊意义,而双手放在键盘上却无法敲出可表达的字眼,则意味着她在进行严正肃穆、不可打断的思考。 好友: 当然,创作自由,只要不追求流量和恰饭,你想画什么都可以。 如果觉得数据太难看,我可以给你买赞 一路猛捶: 大作家,能不能给点有用的建议? 好友: 我建议你尝试一下你完全没性趣的女性类型,比如,御姐。 一路猛捶:? 好友: 这样你反而不会有什么压力,预期也会相对降低,不过相信我,根据我对市场的判断,只要你听我的,下一张图的受欢迎程度一定不亚于你以前画的那些古风美男。 一路猛捶: 展开说说.jpg 好友: 霸道、邪恶、带御姐。我记得你有一米七吧她至少得一米八往上,要艳丽凶狠、武力高强,重点刻画眼神,总裁文看过没有,总裁专属的眼神扇形图三分邪魅三分霸道三分狠戾一分漫不经心! 你懂我的意思吧.jpg 一路猛捶: 不行,我觉得不行。 而且你这是画男硬说女吧,拳头硬了。 好友: 你自己的刻板印象罢辽。 如果你心理上真的很难接受的话,可以把她想象成软妹啊,外表再硬,里面是软的就行了。 一路猛捶: 这是什么见鬼的形容,夹心糖么 好友: 反正画是不画,是a是甜,是硬是软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加油,小画家! 小画家怒关聊天框口。 小画家怒开photoshop。 小画家屈服了。 为了完成这张被寄予厚望的转型之作,许垂露推掉了几张商单,特意腾出了半个月的档期用于潜心创作。 她与好友一同敲定了情景设置:魔门宗主挥剑直指落败跪伏的门中叛徒,第一视角仰视,大透视,大逆光,空旷的室外环境,便于增加灰尘、落叶、剑光等特效,一众吃瓜弟子当背景板,突出宗主的强大、残忍、自信。 先打七八张草稿,选出双方对构图和分镜都最满意的一张,然后是线稿、铺色、体积、光影、细化 许垂露画得十分痛苦,但并未因此降低要求。 对她而言,最难的是脸部表情的刻画,这种倨傲锋锐的俯瞰实在太陌生了,它从未出现在自己的面孔上,也很难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通女性身上捕捉到,它似乎只存在于影视剧或者遥远的新闻里,但镜头总是能滤掉一些关键的东西而这正是整张图最具吸引力的一部分,不能模糊敷衍。 为此,她甚至切实地画出了那个离谱的扇形统计图这能够提醒自己,她笔下人物的眼睛里至少要包含一者或多者这样的情绪。 在十余天的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后,许垂露放下数位笔,一边捶腰一边检视画面bug。 她愕然发现,画中女子呈现出的冶艳妖异几乎超出了她的想象。 无论自己的喜好如何,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能攫人心神的优秀作品。 只差最后一点收尾工作补上剑锋的红色流光,再给场景增加一些氛围就行了。 拿笔之前她瞥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凌晨三点。 她把要叹出的那口气连着满心疲惫都憋回肚子。 画完再睡。 就在她切换笔刷的一瞬间,屏幕、机箱、桌灯在爆发出短暂的刺眼白光后倏地熄灭。 滋滋电流声把她从呆滞中拉了回来。 停电了。 她的画稿没来得及保存,即使到时候自动恢复也会丢失部分进度,而且快要做完一件事却被不可抗力强迫终止几乎令她积攒的郁燥和愤怒达到顶峰,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血压升高,心率紊乱,而且因熬夜产生的头疼和胸闷正在无限膨胀。 要命的是,她的呼吸好像也 她把最后的力气用于打开通话界面,却没有余力按下那三个数字。 意识归于寂灭的最后一刻,她脑中仍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猝死之前至少让我画完啊! ! 许垂露醒了。 先是无力,再是酸麻,最后是一阵细密粘腻、令人窒息的疼痛,好在这也意味着她的各项感知在缓慢而有层次地恢复。 只是太亮了,她的眼睛一时无法完全睁开。 常年在室内弱光环境下伏案工作致使她无法适应这么强烈的直射阳光,她抬起手,想要为双眼创造一片可供缓解的阴影。 但她的动作未能继续,因为自己那只手碰到的不是额前散乱的碎发,而是某种坚硬的、锋利的、冰冷的铁器。 她猛然睁眼。 这铁器是一柄长剑,剑锋所指正是她的眉心。 剑身的尽头是瘦削有力的五指,五指的主人是一个造型狂放、容貌秾丽的女古代女子。 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她把画布开到一万像素、一笔一划细细描摹的、禁得住一个成熟插画师审美考验的近乎完美的面孔。对方的容貌肌理、神态动作、身形衣饰甚至包括发丝与衣袖飘动的弧度都和她所绘的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她是鲜活的、饱满的、生动的。 许垂露凝望展露在自己面前的真实画卷,僵硬地保持着这一刻的姿势。 对,就连视角也完全一致。 在确认了画面主体的重合度后,她转而望向场景内的其他元素宗门建筑、巍巍青山、宽阔武场以及一众看不清面目的弟子。 等等?! 她眨了眨眼,因受阳光刺激而蓄在眼里的泪水被挤了出来,但这眼泪没能冲刷掉她的震撼。 女子右肩旁边为什么有一个扁平又粗糙的扇形统计图? 她忘记删图层了吗? 且那几个扇形的比率正在快速抖动,此消彼长,此生彼殁,斗争极其激烈。 在许垂露思考如何消除这个画面不和谐因素时,忽有寒光一闪,是剑尖陡然贴在了她的左颊。 这铁片冷得骇人,许垂露被激得浑身一抖。 那女子将剑移开几寸,看了眼剑锋上沾染的泪水,稍敛杀机,朝她走近半步。 你在看什么? 能说话会动 这东西是活的?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低头把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右手食指的那颗痣分外醒目,说明这的确是她的躯体不错,但这身衣服 这不是她为宗门弟子设计的统一校服么?黑衣灰领,深红为缀,凌厉肃杀之余又有几分隐现的冶媚。它出现在自己身上,似乎正暗合了好友提出的狗血设定。 所以,这并非死前出现的诡异幻觉,而是大型穿越故事事故现场。 许垂露长叹一声。 她自认心理承受能力不算差,但要她在这种无法使用自己生存技能的地方顽强地活下去,难度不亚于让她再死一次。 在画画之外的事情上,她一贯奉行不强求、没必要、就这样的准则。 于是她慈和地望向那双困惑大于杀意的眼眸,再次在心中褒赞了自己的精湛画技与绝佳耐心,欣慰地露出个不愧是我的满足微笑,然后任由这虚弱的身体失去支撑瘫倒下去。 希望女 哦,既然已经不是纸片人,就不能随便叫女儿了。 希望这位女侠下手的时候利落一点。 此时,耳畔确切来说是脑内兀然出现了一个温和而机械的提示音。 [宿主,欢迎来到《放刀落剑图》。]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求预收《狐妖她不想勾引书生》,点进专栏可直接收藏 狐妖年度绩效评估大会上 狐狸a:唉,今年只吸干了十来个书生,不过也够我攒到三百年修为变成灵狐了。 狐狸b:你怎么能将人吸干呢,只夺元阳就够了呀,害人性命,怪不得这么多年也就是个三尾。 狐狸c:嘻嘻,有的人嘴上说着不要害人性命,但夺走百来个书生的元阳,叫他们为你魂不守舍、不顾妻儿学业,这就不叫害人了? 狐狸d:我们是狐狸,若处处为人着想,还叫什么妖?没有这些书生为我族修行大道献身,哪里来的我们七尾隐狐? 狐狸们热切地交流着,却发现身边那位金光闪闪、灵力满溢、不知等级的前辈一直没有说话。 众狐狸满脸殷切:前辈,您怎么不说话,我们都想知道您今年是吞噬了多少书生精魂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万琢尘这才回神,尴尬道:呃,嗯一个也没有。 众狐震惊:真的吗? 万琢尘拖着隐匿的九条大尾巴慢慢挪到了狐群之外,羞愧地以手掩面。 她是kpi为0的狐族之耻。 又名《救命恩人总开马甲劝我行善、助我修行、带我升级,但就是不愿意接受我的表白该怎么办?》 1v1,互攻,一个内含许多志怪小故事的甜文。 冰魂雪魄马甲狂魔司雪之神(青女)应该祸国殃民却被迫行善的舔狗狐妖 分卷(2) 第2章.一根稻草 还有系统? 整挺高级。 [谬赞了。] 系统对许垂露的心声做出了及时且礼貌的回应。 她本只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但系统的出现似乎意味着她没有选择自生自灭的权利。这种被.操控的不适感让她试图从混沌的意识里清醒过来,四肢便也听从大脑的指示开始奋力挣扎。 片刻之后,她用双臂支起上半身艰难地坐起了。 四周的光线比方才昏暗许多,是个还算令人安心的封闭的室内空间。 [这里是绝情宗柴房,在宗门西南面的角落里,左邻膳房,右邻马棚。] 系统贴心地展开介绍。 绝情宗?谁想出来的名字? [这是世界基于画面内容分析得出的最佳称谓。] 她捡起落在自己衣摆上的一根稻草,放在两指间轻轻捻动。 你是说,我现在依旧在那幅画里? [是,您正身处您生前未完成的《放刀落剑图》中。] 我的画是某个情境的瞬间定格,而这间柴房完全超出了画内场景,你觉得这合理吗? [人们称古典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诗画共通此理,当这件作品拥有足够真实的画境,那么它也会产生辽阔的画外空间。《放刀落剑图》显然已经达到了这一境界,宿主,您不必妄自菲薄。] 许垂露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什么要叫它放刀落剑图?我的画里根本没有出现过刀。 [您好,有的。图中主角的名字是萧放刀。] 许垂露再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难道她的图只配那么狗血恶俗的名字么?好好的一个大美女为什么要叫放刀? [我想这不应该是您眼下最关心的议题,不过您这种放松的状态或许更利于任务的达成,请继续保持。] 什么任务? 她差点忘了,任务可以说是系统的伴生物。 [完成《放刀落剑图》。] 系统的回答倒是简单直白。 许垂露笑了一下:原来是个催稿系统。其实如果你把我放回电脑桌前,最多半个小时,我就能把它画完。但你送我来这里面这是人能完成的任务? 系统沉默片刻。 何况,这幅画的完成度已经很高了,最多就是主角的剑没有怎么细化,因为那上面本该有一圈红色流焰现在我很庆幸没把那玩意画上去,否则刚才我的颅骨恐怕要被烧出个大洞。 [宿主,您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造物主,拥有对其改造的权力与能力。在您生命消逝之后,唯有您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 [系统显示,《放刀落剑图》的完成度是:75%。] 她盯着面前的进度条,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愤怒:这张图没有甲方,这个数字的依据是什么? [依据是您对它的预期。] 没有人能完全画出符合自己预期的图,你懂么?你要我怎么提高完成度?这是个武侠世界吧,我拿什么给她加特效? 系统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却无端变小了一些,显得有些委屈。 [正是您生前强烈的愿望致使您来到这里,我以为我们应当是友好的合作关系。] 是,那时候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但那出自一个画手的责任心或者说强迫症,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为了它做到牺牲肉.身、奉献灵魂的地步。何况,即使她完成了这张图,又能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在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她已经死了。 [千百年来,或是为生计所困,或是因耗尽心血,画师之中多有短寿者。他们生前皆在图画中倾注了自己的美好愿景,希冀成为其中的草木花鸟甚至是风雨霜雪,即使这画并不为自己而作,他们也会于人不知处开辟一片供己栖息的世外天地。] 系统滔滔不绝。 [亡者的夙愿催生了我朝露。宿主,您可以称呼我为朝露。] 短暂而明澈的易晞之物,也喻示着少年的夭亡。 [我指引您完成《放刀落剑图》是为拓展您的栖居之地,如果您选择止步不前,您的活动空间将会异常狭窄,就如这间柴房。] 许垂露并不排斥狭小的空间,但前提是舒适。 [既然您拥有了重生的机会,何不在这里寻觅一方符合自己心意的梦乡乐土,安稳地度过余生呢?] 朝露的话让她有所触动。 画画对她而言的确有寄托与逃避的作用,比起喧阗的人群,屏幕上缤纷的色块更能让她产生归属感。这是她成为自由职业者的原因之一。 如果未尽的生命注定要在这里延续,她当然希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选择。 至少不要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好了,朝露,除了煽情和画饼之外,你还有什么功能? [这是属于您的世界,我的功能仅仅是指引。我可以为您介绍您现阶段可以使用的技能创造。] 朝露调出了一个类似ps画板的界面。 [与传统绘画不同的是,除了形之外,色与质都需要在环境中提取,假设您要创造一根稻草] 许垂露忽然产生了一种被窥视的恐惧,下意识扔掉了手中的枯草。 [您无需紧张,据我所知,很多人类都有在不安状态下揉搓细长粗糙物品的习惯。] 许垂露头皮发麻:别说了。 [好的,请您在画布上画出稻草的形状。] 她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挥动了几笔,手感很接近板绘,笔刷也与自己用过的类似,只是取色必须从实物身上选取,有种次元交错的混乱感。 [画完之后,请选择这根稻草作为质。] 质? 手边的稻草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凝结出一个悬浮着的深黄色球体。 这东西怎么这么像材质球?! 她用操控虚拟画笔把球拖到画布上,那些色块瞬间被赋予了实体,从虚浮的面板掉落下来。 一根稻草凭空产生了。 这简直是唯心永动机堪比马良的那支神笔! 所画即所得,这技能太不科学了 许垂露细细打量着那根被她创造出的稻草,脑中已经涌出了许多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但她活泛的想法被忽然产生的饥饿感打断了。 这种饥饿陡然诞生于她画完稻草之后,让本就不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 [宿主,您现在的身体不足以支撑您进行大体量的创造。因为创造除了消耗绘画需要的基础体力,还会从您体内扣除此物本身的能量。] 果然。 她哪里是什么马良,根本就是会在使用过程中自我损耗的画画机器。 [幸运的是,在您所处的世界,存在许多增强体质的功法,只要潜心修炼] 请先告诉我,我现在的体质到底能支撑我进行多大能量的活动? 画板界面关闭,系统弹出另一个半透明的进度条。那矩形既短又红,尾端标着它的具体数值10。 [宿主,这是您当前的体力值。] 10是多少?就用稻草作为量化单位吧,我能产出多少稻草? [20根。] 也就是说,我画20根稻草,就会原地累死这个意思? 朝露沉默了一会,似乎思考如何在不撒谎的情况下不伤害宿主脆弱的自尊心。 好了,我明白了,虚弱肥宅,活该猝死。 许垂露躺了回去,这段窄小的红色进度条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简直比体检报告更能引发人的焦虑。 [不,我认为您太瘦了,如果您愿意,其实可以向主角乞求一些食物。] 乞求?她没杀我已经算是所以,她刚才为什么没杀我? [我想是您的眼泪让她心软了,这也是我建议您乞求她的原因。] 朝露,或许你应该考虑转行去当乙女游戏的攻略系统。 [如果有一天我拥有了选择的自由,一定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还有,我在她旁边看到了我没来得及删的扇形图草稿,这是你的bug吗? [不,它是画面的组成部分之一,您画出来了,所以它存在。不过由于它和其他元素不在一个层级,并且在软件中被隐藏了,所以只有您能看到它。] 许垂露闭上眼睛,在脑内重新梳理方才发生的一切。 她能和朝露进行这么长时间的交流,是因为知道对方并非真正的人,她看不到它,不需要和它对视,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但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真实地存在着,拥有和现实世界人类一样的特质。 可也不尽然相同。 他们的动作语言、行为方式有着古今之隔、虚实之异,她过去二十余年积攒的与人相处的经验几乎全部失效,她必须从头开始,用比过往更耐心、更细致的观察填补自己有限的认知。 恐怕,萧放刀很快就会来审问她。 你在看什么? 她一定注意到自己看扇形图的眼神了,也一定会追问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社恐人仅仅是想象将要出现的场景就已经尴尬得脚趾抠地了。 朝露,在我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的身体是不是比意识更先到达画中? [您是在身亡之后突然降临的异界人,许垂露这个人此前没有在画中世界留下任何痕迹。您醒来的前一刻,萧放刀正在排查弟子中可能存在的正派卧底,然后您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孔出现了,她当即把您揪了出来。彼时您的意识尚未归位,这具身体如同三岁痴儿,自然没能回答她的质问,于是她一怒之下拔剑相向。] 我后来的反应也没有比三岁痴儿好多少,她一定以为我是装傻敷衍,装疯保命。 [事情或许没到这么悲观的地步宿主,有人来了。] 许垂露迅速从地上坐起。 她谨慎地盯着那道狭窄的门缝,在一阵寂静的等待后,外头响起几道指节与木门相击的闷响。 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果然,在这个人均轻功高手的世界里,暴露行踪的脚步声是种稀罕玩意。 还未等她对这敲门声做出回应,门扉已经吱呀一下被人推开。 走进她视线的是一双玲珑鞋足,那人脚腕系着一圈红绳,其上两粒金铃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颤动,但传出的不是清脆铃音,而是种类似虫鸣的古怪声响。 少女蹲下身来,把食盒中的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盘盘端出,整齐且优雅地摆在她面前。 许垂露缩在原地不敢妄动。 对方并未看她,只用削葱玉指在盘沿虚虚点过,最后停在那碗酥炸腰果上,她捻起一颗金黄饱满的腰果,仰头扔进嘴里。 油炸物被咀嚼的脆响和少女柔媚的嗓音一样撩动人心。 快来吃呀,吃完之后我带你去见宗主。 第3章.不会武功 许垂露不清楚这人的来历,只能从衣饰和那副妍丽的容貌判断此人约莫是得萧放刀信重的弟子。 她行止诡异,说话语气亲昵得过了头,不像在给罪犯卧底送饭,倒像是给猫狗之类的家畜喂食 尽管如此,许垂露还是决定下筷。 体力经过刚才一番消耗已经又下降了一点,从两位数变成了一位数,那愈发鲜艳的红色让许垂露这种手机电量低于百分之五十就开始坐立不安的人无法忍受,她笃信自己如果再不进食,恐怕很快就要因体力耗尽而死。 少女笑吟吟地望着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许垂露只好捧起碗筷,带着些犹豫的怯意朝她点点头:谢谢谢。 啊,你会说话呀? 许垂露刚塞了一口米饭进嘴,险些被她夸张的惊呼闪了舌头。 敢情她被当成了哑巴。 嗯。 那宗主方才问你的时候为何不答?她凑近了些,身上淡淡的蔻丹香萦在许垂露鼻间。 因为没听清。 她低头扒饭,醉心于这滋味尚可的午膳,暂时抛却了与人说话的抗拒。 什么?少女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重新开始打量这个灰雀般的失败卧底,就因为这个? 嗯,我不会武功。 许垂露吃得专心。 嘻嘻,我知道,宗主还没出招你就倒在地上,四肢软绵绵的像面条一样,别说武人,根本连闺中小姐都不如。可是这些和你刚才说的有关系么?她似乎起了兴致,语调未变,眼底的轻蔑却淡去不少。 许垂露看到体力已经恢复为两位数,稍稍减缓了下筷的速度:因为不会武功,耳力比不上你们。就像刚才,如果你不曾敲门,我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 少女的笑意变得微妙起来:哦? 武场风大,宗主与我隔得远,我又不知道怎么辨人气息,一时没听清她的话,不敢乱答 她话未说完,一阵幽风拂过,自己手上的筷子消失了。 它出现在少女右手两指之间。 好快的指法。 好一个不敢乱答。她目光骤冷,宗主问话,你这般谨慎,换我问你,你便满嘴跑舌头乱扯一通!怎么,你瞧不起我? 这脸变得更快。 许垂露手里空了下来,无法再作遮掩,只能抬头看她:没有,我是看姑娘待我亲善,人又可爱,便说了几句玩笑话。我以为你方才是随口一问,就随意答了。 分卷(3) 她脸色微变,把筷子扔回盘中。 呵我的确是随便问问。 许垂露给自己夹了一块排骨作为奖励她赌赢了。 她说少女是随口一问,对方若要否定,便是承认自己在对她的来历与目的寻根究底。而萧放刀既要亲自审问她,怕是不想旁人越俎代庖的。 看来,此人行事固然活泼乖张,却很有几分忌怕这位宗主。 你这人看着怯懦老实,编起瞎话来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原先我当你是心虚才不敢看人,现在嘛她听着许垂露未曾间断的饮食之声,渐生烦躁,喂,你是不是真的耳朵不好? 许垂露看她一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才缓缓开口:方才虽是玩笑,却也有不少真话。 嗯?比如? 姑娘的确姣美可爱。 这直白的夸赞从她口中说出竟没有半点讨好谄媚之意,少女眯起眼,懒懒地拉长了尾音:哦,我哪里美呢? 许垂露放下碗筷,答得流利:杏眼桃腮,面如满月,一双柳眉描得也好,深浅适宜,指上蔻丹鲜红似火,正衬肤色。此外,姑娘体态舒盈,颦笑顾盼时比静坐不动更加轻灵好看,这殊为难得。 你 少女瞪大了眼,一时竟不知作何回应。 她有些慌赧又有些气恼地转移目光:你方才不是一直边吃边说的么,现在怎么不吃了? 许垂露顺着她的话捧起瓷碗,低声道:品评旁人相貌本就不妥,若连对方的面容都不加正视,就更是无礼了。 你这人虚伪至极!哼,纵你说再多好话,我也给不了你半点好处。 许垂露似有些失望:连一壶水也讨不得么? 少女又是一噎:你讲这些胡话就是为了要水喝? 许垂露点了点头。 少女面露嫌弃,却旋踵转身,掠出柴房,往左侧的膳房去了。 玲珑倩影飘然跃出她的视线,片尘不惊,半开的木门都未曾翕动半分。 如此轻功在不会武功的许垂露看来已玄妙得接近幻术,她不由开始思考其余人的功法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她的瞳色被瞻念绎思染得更深了一些。 朝露,我使用过的色与质是否会保存在系统里? [会的。] 画板默认的黑线代表的是形,并不含有色,是么? [是。] 那我方才表现得如何? [很好,可以说令人惊喜。] 许垂露轻呵一声。 朝露停顿片刻,似乎有些困惑:[我有何处得罪了您吗?] 这系统远比她想象得智能。 我被人用剑指着额头时,你并未出现,我在为那少女的身份困惑时,你也没有发出提示。我原本以为你是担心我们的对话会被旁人听到但是,在她进屋之前的几秒我们仍在交谈,以她的素质不可能对此毫无反应。所以,我与你的交流是自动被屏蔽在外的。 [我并不曾向您隐瞒这件事,我] 你没有主动提及,你只是用巧合的沉默营造出这种错觉,以更好地观察和审视我。我很信任我的感觉,你无需否认。 [我想是您太敏感了。] 是么?有人认为敏感是疾病,有人认为敏感是天赋,但对我来说,它是认识事物的一种方式。在我们的交谈里,你显露出一种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长者的傲慢。指引,可以是控制的前兆。 [您这样想,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愿意为我的真诚起誓。] 许垂露神色不明:你说,我们是合作关系,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但你不需要我。 [并非如此] 她按住额心,摇了摇头:我不想深究,也无意指责你。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非常重要。所以,待会儿我呼唤你时,请不要掉链子。 [好的,我会遵从您的指令。] 许垂露迅速地结束了这场交流,因为少女的身法实在太快,她脑内的声音还未彻底平息,对方就捧着一碗清水踏进了柴房。 一截玉腕伸来,水面荡起的细小涟漪在她的肌肤上映出了跳动的波光。 喏,喝完就跟我走吧。 许垂露双手接过,却没有立即饮用。 她想要提取水这种质,但发现方才不费吹灰之力就自己出现的材质球此刻只是微弱地从水面冒出半截小小的气泡。 [宿主,越是纯净的质就越难提取,短时间内可能很难成功。] 朝露见她快要望穿秋水,不由提醒道。 而她不曾放弃。 这水摸着很凉,不像是从茶壶或是灶锅里倒出来的,而且清澈无杂,河水或溪水很难达到这种程度。 如果水所指的范畴太大,那就换成某一种水。 井水会是井水么? 许垂露念头一出,那透明的球体倏然升起,缓缓流转的新质井水,收入囊中。 当然,这消耗了她不少体力,刚刚吃饭恢复的十点体力现在已经用去一半,橙色的进度条后显示的数字降为15。 喂,你愣着干什么?少女狐疑地瞥了眼那丝毫未动的水线,不敢喝?是怕我下毒啊 她顿生怒意,作势要去夺那瓷碗:那就还给我! 这喜怒无常的小疯子。 许垂露咬住碗口迅速饮下,甘冽井水涤净了喉间的油燥与干渴,尽管因囫囵打了个水嗝,她依旧觉得身上舒畅多了。 果然,见她急不可耐的慌张模样,少女又开心地展露笑颜:走吧。 她拿袖口抹了一把嘴上油渍,两手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她知自己有低血糖,贸然站起必定要头晕一阵,只能把动作放得缓而再缓。于是当她立在窄小的屋门前时,少女的身影已到十丈开外的小径上了。 明日映天,清风和畅,眼前的郁郁山景曾是她笔下的一抹深绿,如今却以这般高伟的威势向她倾来。 这短暂的停顿引起远处相候的少女的不满,她飞身赶来,叱道:你怎这么慢 在打量许垂露全身后,她的不满顿时化作惊讶:你想不到你还挺高的。这么薄薄的一片,像鬼一样。 许垂露勉强把这当夸奖收下了。 我不会武 她摆手打断:我晓得你这人有几分聪明,知道落到如今境地唯有示弱一途可以保命。但你要知道,不会武功绝不可能成为洗清嫌疑的证据,你若显露出半点武功,怕是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语气虽显不耐,言辞却不可谓不真诚。 多谢姑娘提醒。但我是想说我没有轻功,这双腿再卖力也不及姑娘身法一二。许垂露低头垂目,苍白干瘪的面容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颓丧,况且,你说得对,生成这模样,你若要拖着我或扛起我走,我怕是要生生折在半路。 少女眯了眯眼,嗤道:你还知道自己不堪用啊。 是,所以还请姑娘走慢一些,否则这样来回奔走,浪费的是自己的气力。 对方略一挑眉,没再说话,却依着许垂露的步子放缓了行速。 通往萧放刀居所的道路格外漫长,和许垂露想象的大堂正殿不一样,这小路连接的似乎是一处幽僻的静室。翠竹环绕,茗香悠远,完全不符合绝情宗的整体风貌,就连牌匾上的名字也透着股不合时宜的禅意攸心居。 怎么会这样呢,就因为她在画场景的时候找了某座道观作为参考么? 不过很快,这点微妙的违和感就被更加不和谐的东西盖过了。 攸心居屋门半敞,里面传来一阵幽咽的吞声低泣。 那断断续续、委屈又无助的哭声是由一个男人发出来的。 啊这就,挺刺激的。 阅本无数的小画师停住了脚步,却竖起了耳朵。 第4章.在线作法 许垂露见少女就要直接进去,抬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宗主现下方便见我么? 对方奇怪道:你又耍什么花招,快些进来。 既然绝情宗弟子都不在意,想必他们武林中人本就是如此不拘小节的。放下这点心理包袱,她踏过那条高及腿肚的门槛,望见了屋内的景象。 萧放刀在屋门正对的楠木矮几前支颐半躺,流墨样的乌发从肩头垂至地上竹席,堆出一道蜿蜒曲径,玄色大氅将她的身形盖住大半,只留一段纤秾合度的手腕与骨节明晰的五指露在莲花铜炉熏出的袅袅降真香中。 攸心居陈设简洁,装潢雅致,除缟素玄青之外几无其他色彩,置身其中恍如身临道场,而在这样的清净之地赫然卧着一位危险又美丽的大野兽,无人不会被这惊心动魄的昳丽吸引。 因她阖上双眼,扇形图也暂时隐匿,许垂露看得屏住了呼吸真是一幅绝佳的参考,如果有拍摄设备能留下这一刻的影像就好了。 [抱歉,宿主,我没有这项功能。] 如果你能拍照,也就不需要我这个画画工具人了。 她的目光在萧放刀身上流连太久,一时都没瞧见跪在地上的那个男子。 男子用窄窄的箭袖抹了一把眼泪,泣道:弟子当真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竟能潜入防备森严的宗门武场,好在宗主慧眼如炬,一眼识破那人的伪装但弟子保证,除了那韭叶面外,门中上下绝没有第二个可疑之人了。 韭叶面? 许垂露皱起眉头。 [想必是对您的别称。] 她忽然觉得这系统活跃过头也并非什么好事。 把人带过来。 萧放刀腾出一只手压住眉心,仍未睁眼。 这句话无明确指向,少女却立即朝座上之人架手一揖,然后蓦然出掌击在许垂露后心。 她不曾设防也无法设防,被这少女看似轻巧的一搡推得往前趔趄几步,一下跌坐在萧放刀面前。这一跌激得她背后汗毛骤立,对面的萧放刀也因这夸张的动静掀开眼帘。 好像上次被人一把推倒在地还是小学做广播体操的时候。 站在她身后的男生看着她僵硬又不稳的动作,好奇她这种竹竿样高瘦单薄的个子会不会一推就倒,然后一时手痒付诸了实践。 十一岁的许垂露收获了双膝上两块丑陋的疤痕和一封歪歪扭扭的道歉信,以及,对同龄男生一视同仁的刻骨的厌恶。 许垂露头顶飘来一句不怎么友善的问候。 做什么? 那双狭长凤眼被眼睫遮住不少,本就幽深的瞳色显得更加诡戾叵测。 然而扇形图已经开始运作,许垂露余光一瞥,发现它的成分格外简单,疑惑占据了整圆的90%。 她再次迎上萧放刀深不可测目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嘲弄 就这? 抱歉,我没想做什么,是她许垂露转头看向正在原地发愣的少女,是这位姑娘推的我。 宗主!我只是未料到她这么弱,绝非故意让她投怀送抱!少女急忙解释。 ? 没有人认为她是在投怀送抱,谢谢。 萧放刀扬手振袖,以一道袖风引门合闭。 地上男子蓦地停止抽泣,默默起身挪步,与那位少女分立在锦屏两侧,如两位持戟执棍的黑脸门神。 熏炉中线香恰好燃尽,光线也被屋门滤去许多,气氛霎时变得冷寂。 许垂露没动。 一则是坐着的确比站着省力,她才走了一段曲折山路,不想放过这休憩良机,二则是萧放刀没发出让她挪动的指令,眸底的情绪也十分稳定,所以,此时当以不变应万变。 伸手。 她依言伸出右手,腕间搭上了很有温度的两指。 在刻画这手时她想的是如何将它画得好看,但被这么一摸,她又明显感觉到指腹上粗糙的老茧也许武人的手不该这么漂亮的。 萧放刀自然不知道这低眉顺眼的小卧底心里计较的是自己这手的骨相皮肉。她探着此人的脉搏,神情愈发沉肃。 半晌,她叹了口气:风符,不是叫你给她喂饭么? 被唤做风符的便是那位给许垂露送饭的少女,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忙上前一步拱手回答道:弟子喂过了,她也都吃完了。 原来当真有人能虚成这样。萧放刀眉峰稍聚,对许垂露道,没病也没中毒,他们以何迫你来此?亲人性命还是情人安危? 她愣了愣。 目前的情形是,由于她不会武功,又实在太孱弱,所以被排除了怀有歹心上山卧底的可能,直接被当成受人胁迫来送人头的小喽啰? 许垂露的诧异落在萧放刀眼里便是被猜中心思的慌张了。 说吧,谁派你来的,又是谁助你藏匿?被发现后既未寻死,定是不想为这件事搭上性命吧。萧放刀两指缓缓拂过她的腕骨,颇有耐心地循循善诱,放心,只要你据实相告,我必不为难,很快就让你下山。 许垂露没说话。 也莫要想着缄口或是撒谎,因为萧放刀盯她一阵,又忽然松手,轻轻一笑,罢了,不吓唬你。 终于还是来了说真话没人信,编瞎话才能苟命的尴尬时刻。 对方对她用的是怀柔之策,就连威胁都只是毫无恐吓的点到即止,但这根本没能让许垂露感到放松,萧放刀给予这样大的忍让,只是希望得到符合自己期许的答案。 如果她给不出来 许垂露陷入沉默。 分卷(4) 沉默拥有丰富的意味,在咄咄逼人者面前,它代表着一种卑怯的退让;在手足无措者面前,它又成为一种凛然的威压。 [主线任务:留在绝情宗已开启,任务完成奖励:体力上限+10。] [宿主,您只有待在萧放刀身边才有机会提升完成度。] 朝露发布了任务与提示。 体力上限由于自己体力太少,她之前一直没有关注过这东西。 [50,您的初始上限是50。] 才五十?也太低了。 就目前的消耗速度来看,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濒死的边缘挣扎。 [上限与体质相关,如果您无意增强体质,则只能通过任务获取上限。] 许垂露明白了,在完成度提升前,她根本没有什么活动空间和余力,就像游戏里第一个地图没有探索完毕就无法解锁新区域一样。 随着沉默时间的增长,萧放刀眼中的怀疑占比越来越高。 我以为,你这般积极地向我示弱,是早就想清楚了。 许垂露终于抬头,那张寡淡的脸因紧张而泛起微红,声音虽弱,却有极力维持镇定的痕迹,我的确是未经允许来到门中的,但无人助我,也无人指使。 萧放刀笑意稍敛,语气却更温柔了些:哦?你是如何进来的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前,她的确在脑中编排了不少说辞,关于她的身份来历,关于她的意图目的,但局限于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局限于对萧放刀以及绝情宗的了解,任何谎言都会有无法圆回的缺口,一旦遭到拆穿,她一定承受不住萧放刀因被骗而生的怒火。 她无法向她解释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宿主,我建议您先想一个能让她接受的说法] 而她已经开口。 我不知道。 这简直能算一句挑衅。 萧放刀的神色果然冷了下来:你不像是个嘴硬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武场,醒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绝情宗是什么地方,更不知宗主是何人。她缓慢而清晰地吐露自己的想法,宗主将我视作仇敌派来的眼线,但我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派,我从未想过用这身份获取什么宗门秘辛。是否是卧底,重要的不在于我是如何出现的,而在于我究竟有没有包藏祸心,不是么? 萧放刀开始重新审视面前之人,她的目光将许垂露里里外外照了个透彻,继而哂笑一声:我以为你至少会编个合理些的由头,想不到你直接放弃狡辩。你穿着我宗衣饰,却说自己是没有来由地从天而降这不可笑么? 但世上的确有许多无法解释的事。许垂露干巴巴道,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你怎么探查追问,我出现的原因都不会变得合理。 [宿主,您为什么这么耿直?我原以为您会像应对风符一样,耐心而狡猾地徐徐引导] 许垂露没有理会朝露的指手画脚,只让它调出了系统的画板界面。 同时,她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最终瞥见搁在矮几角落的一个小瓷碟。 如果实在难以置信的话宗主,可否借那瓷碟一用? 萧放刀捏住它的边缘,扬手一挥,其内的两粒蜜饯分别落入风符与那男子的口中。 熟练得像在喂狗。 空下来的碗碟被交到许垂露手上。 谢谢。她诚恳道谢,然后垂目估计着瓷碟的容量。 半晌,她抬起了手,用拇指在空气中勾画出几个圆圈。 她选择画水,水透明无色,不需要为之填色,而且形状易于勾勒,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漏洞,最重要的是它消耗的体力较少,毕竟它只是水而已。 许垂露的动作在旁人看来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为了把效果拉满,她甚至刻意放大了右臂挥动的幅度,最后将井水之质拖到画布中时,她满意地看到了几人的惊骇之色。 大小不一但浑圆饱满的水珠无端凝结在空中,然后一粒粒滚落到秘色碟底,聚成一滩莹澈的水洼。 像是把下雨的过程放慢千百倍,只是水滴的形状经过了精雕细琢,边缘处闪动着宝石类绚丽晶体才有的光泽。 她把瓷碟捧得更高了些,递到萧放刀眼前:不会武功的人看到你们使用轻功或暗器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看到我表演的幻戏,也会认为玄奇怪诞,既然如此,绝情宗凭空出现一个女子,一定就有符合常理的解释么? [宿主,你在偷换概念。] 萧放刀伸手探入那薄薄的一层水,扇形图的成分逐渐复杂起来。 [您似乎冲击了他们朴素的观念,理论上,您不应该大张旗鼓地展示您的技能。] 许垂露知道自己此举可能被视作妖法幻术,放在别的地方说不准还会被架在火堆上烧死,但这毕竟是武侠世界,而且将来还会是个充满特效的武侠世界。 如果连这点魔术范畴内的表演都接受不了,还是早点毁灭吧。 我曾见过空壶取酒、仙人指水之类的幻戏,无非是在杯壶中做些手脚。萧放刀蹙眉凝视着指尖的一点水渍,但这瓷碟里空无一物,你身上也藏不了东西,屋子里更没有水,你的水从而来? 许垂露回头看了眼那泪痕未干的男子,轻声道:怎么没有?这位郎君蒸出的泪水足够蓄满这小碟了。 那男子愕然抬头,心中暗道不好:这天杀的卧底怎么突然把他扯了进来,说得像是自己配合了她的把戏一样! 而且,她那介于玩笑与嘲笑之间语气是在讽刺自己没错吧?他哪里得罪了她? 总不会是那句韭叶面? 他背后起了一阵冷汗。 萧放刀却纵声大笑。 好罢,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与风符闻言一怔,互相给对方递了个形势有变的眼神。 宗主是绝不会询问一个将死之人的姓名的。 许垂露。 话音才落,她眼前忽然弹出了一个提示框。 [恭喜,《放刀落剑图》完成度+1,当前完成度:76。] 说出名字,往往是进行社交的第一步,当许垂露三个字被烙进画中人的记忆,她便不可避免地与其他人构建起联系,成为画中世界的一部分。 她的加入让完成度提高了百分之一。 作为数字,它微小得不值一提,但对整个世界来说,百分之一 彼其之子,硕大无朋。 第5章.原地暴毙 得到正反馈总是令人高兴的,许垂露的目光不由含了几分欣慰。 好,许姑娘。萧放刀为她掸去肩上的灰尘,称呼也很客气,既然你说服了我,我便不再追究你闯入武场之过,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证明自己心无歹意? 这当然无法证明,她也没想过要证明。 要证明自己拥有什么或许有办法,但要证明自己没有的东西实在很难。许垂露有些无奈,若宗主肯给我机会,我愿留下来徐表真心。 萧放刀笑了:你非我门中弟子,怎么跟他们一样叫我宗主? 我不知道该如何唤你。她的声音更低了一点,我并非江湖人,也没听过宗主的名字,只听你叫那位姑娘风符,除此之外,不晓得别的了。 风符柳眉一竖,忍不住插话:你连宗主是何人都不知道,就敢 萧放刀摆手打断,仍是温和地对许垂露道:你方才说愿意留在绝情宗,那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有哪些规矩? 许垂露摇头。 无论是按设定还是看名字,绝情宗肯定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就是了。 但它的组织形式和江湖地位究竟如何,许垂露毫无头绪,而且朝露根本没有向她介绍背景,她只能根据自己亲眼所见做出一些基本判断这山很高,景色很美,门中设施完备,弟子数量可观。 [宿主,世界图景是逐步展开的,我无法为您介绍还没有展开的部分。] 【好吧。我记性不好,请你把他们接下来说的所有说明性语言都记录下来,便于我以后查看。】 [好的。] 萧放刀并不意外她的回答,眸光斜斜划向身旁的男子。 对方立刻颔首一揖,继而敛起向下撇的嘴角,侧身转向许垂露,正色道:在下水涟,姑娘也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抱歉,没有。 水涟虽为男子,容貌却俊秀太过,风符皱眉时还能见娇蛮的怒气,但他蹙起眉头,竟可窥几分绛珠仙草的神韵,两靥盈愁,哀婉纤弱。 哭起来一定更好看。 可惜方才一直没机会看到正脸。 许垂露脑中甚至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萧放刀把他留在身边说不定就是因为喜欢看他哭。 [宿主,那是您的个人趣味,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癖好。] 既是这样,还请姑娘仔细听我说。他的声音亦十分动听,即使带着几分扎耳的嫌弃,也让人无法生恼。 绝情宗地处幽篁山巅,建派至今不过五载,弟子已有千人之众,足以与其它大派并立于武林。宗主萧放刀是江湖无人置喙的天下第一,绝情宗下设绝甚、绝奢、绝泰三堂,不才是绝甚堂堂主,风符乃绝泰堂堂主,至于绝奢堂因堂主之位暂悬,其下事务大都由宗主亲理。水涟的目光落在她领口绣着的金色莲瓣上,斟酌了片刻才继续,姑娘衣服上的纹样便是绝奢堂弟子所有。 短短几句介绍,许垂露心中已暗惊数次。 这两个看着不过高中生年纪的少年居然是两位堂主?这就是他们不穿校服的原因吗? 还有萧放刀,虽然她脑补的设定就是魔头妖女类型,但是天下第一未免太过了,这种反派人物的武功居然到了可以独步武林的地步,江湖该是何等乱象啊 而且,他说建派不到五年,但山上这些建筑绝不可能是近五年间才建成的,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 究竟是水涟所述本就有所夸张,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宿主,我已为您记录下了他的陈述。] 【嗯,回去之后我要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这身衣服 她是真心实意感到诧异。 姑娘既不知自己是如何进到武场,自然也不清楚这件衣裳是怎么跑到姑娘身上的。水涟微微一笑,体贴地替她作出解释,但是,若你想要将它继续留在身上,便要听清入我宗门的规矩了。 对此,许垂露已有些心理准备。 所谓规矩,无非是进易出难、管理严苛之类,饱经风霜的社畜生活已经让她可以坦然接受任何苛刻的条款了。 怕就怕绝情宗对弟子的天资体质有什么要求硬件条件强求不来,她只能留下来当个杂役。 当然,以她目前的身体素质,恐怕连杂役都无法胜任。 第一,终身不得嫁娶;第二,无论是主动离开还是被逐出宗门,都必须要留下自己在门中所得,譬如武功,譬如性命。 水涟的声音如习习东风,淙淙涓流,而这些字眼却为其楔入一根坚牢岩柱。 第三,不能觊觎《无阙谱》。 说到这三个字时,水涟的目光显然更幽深了一些。 没有武人能对这则要求无动于衷。 许垂露正在努力记忆,见他停下,试探发问:还有么? 对方面色一僵,两眉又现颦蹙之态:还?我方才所说,你都能做到么? 许垂露本想直接肯定,但又想到,若是这么快就答能,岂不是会让定这三条门槛的人觉得很没面子? 于是她稍稍回忆了一下与甲方交流的话术,委婉道:我本就无嫁人之心,第一条于我而言实非难事。至于第二条,听着似乎很吓人,不过既能要求我归还武功和性命,不是也说明绝情宗能授我武艺、予我庇佑么? 倒是第三条,我不知无阙谱到底是什么,所以不敢妄自承诺。 她认为自己的态度已谦顺诚恳至极,完全不知那张秀丽的面孔为何被她迫出了怒容。 你你莫非曾被伤了脑子? 没有,不过,不久之前的确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劫。 水涟冷笑:不知道也无妨,只需记住这一点便好。 许垂露点头:如此,堂主便能允我留下了吗? 她已改口开始称堂主了。 水涟未应,似乎仍在考虑。 坐在案前的萧放刀略显倦色地打了个哈欠。 水涟目光微动,颔首道:嗯,你可以作为绝奢堂弟子留在门中,循旧路回到柴房,会有人带你去堂下弟子房,为你安排住处。 这个流程似乎有点像新生入校。 虽然她并不想重返校园生活,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留在绝情宗的任务大概也算完成了。 她打算朝萧放刀行个抱拳礼就离开,而在转身的一刹,她忽然感到后脊攀上了一股寒意。 那寒意从后心钻入,瞬时游进骨肉与內腑,体内似是埋进了无数冰针,只要她稍有动作,它们便会毫不留情地摧毁这具肉身。 她从未有过这种滋味整个人像是被悬在岌岌可危的针尖,连呼吸都会加大她在生死之线的摇曳。 这偷袭来得太突然,她甚至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是水涟。] 好家伙。 上一刻还让她自己离开,下一刻就翻脸对她下手,果然长得越漂亮的男人越不可信! 她动不了,也不敢动,只能通过心中腹诽和与朝露的交流来缓解那种恐怖威慑带来的压力。 【这是什么武功,他根本没碰到我,是什么魔法攻击吗】 [他应该无意伤害您,只是点了您的穴位。] 分卷(5) 【仅仅是点穴有这么痛么?】 [想必是之前您得罪了他,所以他下手重了些。] 她听到萧放刀的叹息。 那声音由远处传来,辨不清方位,既像生于地下,又像出自头顶,更似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那绝不是人至少是正常人能发出的。 她顿感浑身僵硬,七窍涩滞,意识也开始涣散不清。 萧放刀起身的动作很慢,徐缓而惫懒,厚重的大氅搭在她嶙峋的肩骨上,却没有丝毫滑落之势,反而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浮动,像是某种乖驯的宠物在向其主人乞求怜爱。 高于许垂露大半个头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时,忽有千钧之重压在她的胸口,若非她牙关紧闭、身不能动,怕是已经吐出一口鲜血。 但体内那些冰针正在抚慰和缓解她的疼痛。 许姑娘,宗主有话要同你说,我封住你的穴位,传你一些内力,是怕你承受不住宗主的传音入密。 她的神智因他柔和的呼唤恢复一丝清明。 原来他出手那么快,是怕萧放刀施展这功法时她就已经毙命当场,他还真是反应迅速,体贴周到。 许垂露不由对水涟生出几分感佩之情。 同时,她也认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出于某种亲妈心态,她对萧放刀的警惕远不及对旁人的。 这张面孔太熟悉了,以至于她难以完全把她当做独立的、有自主意识的人来看待。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萧放刀仍只是生于她笔下、受到她控制的一个角色。 而且,她对自己的态度太过宽和,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她的判断。 在感激他么?萧放刀的传音漫了过来,其实,你应当谢我才对。若非我无意取你性命,他有什么理由出手保你? 那声音实在太近,激得许垂露浑身汗毛倒立。 普通说话时,萧放刀更似一个宽容的一派之主,传音入密时,她的恶意与残酷便不加遮掩地浮出暗渊,如妖魔现出原形,豺狼张开獠牙,蛇孽吐出毒信 更要命的是,面对这种沉密的压制,她连回应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你已是绝情宗弟子,便有权知晓何为《无阙谱》。你分明心存疑惑,怎么不开口问我呢? 面前之人稍稍倾身,向她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既薄又艳的殷红唇瓣不是她声音的来源,而是她恶劣玩笑的点缀。 绝情宗被自诩正义之士视作魔门,正是因为这本《无阙谱》;而我能成为天下第一,也全仰仗这本心法。数年前,五派掌门合剿魔头楼玉戈,从他手中夺得无阙,可惜,其中四人命丧我手,这无上心法自也成为我囊中之物。 许垂露双目圆瞪,看着快速下降的体力值,心中叫苦不迭。 这股内力似汹涌波涛,她却如一叶扁舟,时浮时沉,狼狈不堪,此刻纵是被解了穴道,她也无力说话了。 此后,这几大门派便咬着我不放,平日里打不过我,便想着用腌臜法子往我这里塞人。她的语气含着点埋怨,又有几分兴奋,每年九月初七,我会在此处闭关,这正是他们明夺暗抢的好时机,而今日恰好初六,你说你出现得巧是不巧? 许垂露脸色发白,额间汗珠如雨。 救命,体力已经快见底了! 你要自证清白,唯有一个法子与我一起闭关。 这些字句在她耳内已开始扩散、模糊、扭曲 只要我不出事,你也能好好活着,好不好? 完了。 脑中那根弦铮然断裂,许垂露身体僵直,向后倒去。 [恭喜,任务留在绝情宗已完成,获得奖励:体力上限+10。] 草。 死在这里也算完成任务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居然有小可爱投喂了营养液,码字人感动至极!或许我还有机会蹲到一个评论吗! 第6章.一起闭关 攸心居地处山阴,深秋时分固然清净,却也冷僻。 风符端着热水与药瓶进屋,见门窗俱都敞着,萧放刀身上披了块薄毯,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阖目小憩。 她叹息一声,走到牙床旁,替床上的许垂露擦了擦面颊,又捏着她的颚骨喂了两颗药,灌进去小半杯水。 萧放刀嗓音带着些初醒的沙哑:搜过了么? 身上除了这件衣裳,什么都没有。风符摇了摇头,给她送饭、带她过来的这一路,我刻意施展了拂幽指、辟虚步,她并未多看一眼,反倒是对我的容貌认真品评了一番,就连我指上蔻丹都注意到了。这幅样子定不是江湖中人,若宗主不放心,可以亲自探查一遍。 不了。萧放刀疲惫道,我怕她这身骨头碎在我手上。 风符失笑,两颊梨涡映着弯月似的眼眸,宗主既不想要她的命,何必把人折腾成这样,还在闭关前浪费那么多内力 就算不是正派卧底,也绝非什么老实人物。她缓缓揉着额心,从她醒来后,两指几乎未从眉心移开过,吓她一吓,免得在这时候给我找麻烦。 风符停了手中动作,敛息换步,关上了两侧槛窗。 宗主为何想留下她? 萧放刀没有回答,反而发问:你觉得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这人的确生了一张不擅撒谎的脸,但若要我说,她所言恐怕还是假多真少。 萧放刀却道:哦?我倒认为她说的大都属实,只有两处存疑。 哪两处? 一,她非第一次见我,二,她不是什么幻戏师。她瞟向床上沉睡之人的苍白面孔,像在评估一颗品相不堪的白菜,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右手的茧像是因握笔留下的,但位置又不大对,除此之外没有受过苦累的痕迹,哪里会是在市井讨生活的艺人。 风符亦点头道:不错,如此高明的幻戏,连我们都未看出端倪,谁会把这门本领教给一个孱弱的女子?那宗主说她并非第一次见您,又是为什么? 你可曾注意到她看人的目光?普通人看到什么危险之人,会盯着对方的脸不放么? 风符一愣:她对宗主也 那眼神并无垂涎美色的狎昵,反倒显得很慈和。萧放刀蹙起眉尖,像是长者看到令人满意的晚辈,不由自主流露出欣慰之色。 啊? 此生,恐怕只有其师在萧放刀武功精进时会向她投来类似的目光。 这人古怪得很,杀了或是放了都太可惜。萧放刀整个身子都陷在软榻里,声音也躺出了几分懒媚,至于身份来历,往后总有法子让她吐露。 门外兀然立了一道瘦影,水涟换了身月白大袖,像一只银翼玉蝶扑飞进来。 素袖一扬,一方精巧医匣被掷在榻边的黑漆四方桌上,他款款走近几步,温和的眉眼泄出一丝轻讽:宗主是以君子之心揣度旁人,在我看来,这人的目光与妓馆老鸨无异。 她看你时的确分外痴迷萧放刀若有所悟,既然她屡次冒犯,你怎么还肯出手相助? 水涟转目微嗔:宗主竟还问我?若我不救她,横尸当场的怕是不止她一个了。 他这般说着,已挪到萧放刀身边,扶起那段瘦可见骨的手腕,以三指号其脉象,但片刻之后,他眉心渐渐堆起忧色:宗主 做什么?又要哭了? 脉象比往年更乱,宗主确定还要用锁穴法么?一旦锁穴,无法调用内力,若闭关时日太久,怕是会 萧放刀别过脑袋:照常便是。 对方只得妥协:好。 他躬身垂首,从袖中取出一条被沉香浸染过的茜红发带,替萧放刀挽起迤逦在地的乌发,然后轻手褪下她的外裳,打开医匣。 因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她的身形更显消瘦峭刻,他不由微微失神。 见银针将要刺入穴脉,风符立时上前一步:宗主,既要准备闭关,我现下便将许垂露送去弟子房吧。 不必。她淡淡道,之前传音入密,我已命她与我一同闭关。 风符还未反应过来,愣道:什么?她不会武功,如何能闭关 水涟只呆了一瞬,面上便起了悲愤之色,他忍下泪意,瞪向风符:傻子,宗主是说今年无需我二人守着了。 静室内陷入死寂。 萧放刀脑仁发疼。 她未在二人面前明说便是怕这场面发生,结果他们的反应比自己想得还要夸张。 许垂露并非正派内应,门中也搜找不出其他眼线,他们约莫是玩累了这种把戏几次三番一无所获,既耗时费神,也折损人力。萧放刀温声解释,今年这般平静,他们怕是在琢磨其他法子,这段时间不会安宁。你们要好好看顾宗门上下,就莫为我闭关之事分心了。 水涟执针之手有些颤抖:可是 这么浅的袍子,沾上眼泪可就不好看了。萧放刀笑着哄他,你们也都大了,两位堂主怎么能总是做这种丫鬟的活? 风符把头埋下去,咬牙道:是我们无用,无法助宗主修炼。 我不需旁人来助。她声音虽轻,却内蕴果决,只要有个能收拾屋子、应我召唤的人就够了。许垂露来路不明又不会武功,放进门众反倒碍事,就留在这里物尽其用吧。 水涟幽幽睨了一眼魂游体外的昏迷女子:是,宗主绝不是因为对我们不再亲近才做此决断的。 萧放刀知道自己此举必会让这敏感的少年心生疑虑,但她还有些更重要的考量。 开始吧。 铜炉中道香大盛。 它发挥着清气、净神、澄意之效。因经脉遭封,内力消退,五感较平时纤敏数倍,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在她凡体与神思间荡出赫赫濯濯的纹縠涟漪。 这是洗髓伐骨、生死涅槃的无声序曲。 风符与水涟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在萧放刀阖上双目后,他们屏息蹑足,退出屋舍。 许垂露隐约中听到了脚步声。 她知道这里不该出现脚步声,尤其是这种比锁链曳地还要拖沓沉重的闷响。 那声音绕着她游走一圈,然后往远处、往地下渗漏而去。 彻底恢复清明时,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 周围光线昏暗,窗格透出几道暖色的夕阳余晖,为许垂露带来一点视物的便利。 她身上盖着冷香漫溢的棉被,嘴里留着中药清苦的余韵,四肢仍存几分封穴留下的麻痹与酸软。而当她抬头,看到却是罕见的浅黄色的体力进度条35,已经过半了。 [宿主,恭喜您完成任务。] 【这任务应该叫解锁新的死亡方式吧。】 这数字给了她加大活动幅度的勇气,她掀被坐起,视线范围从朴素的木制平棊扩展到房柱、窗棂以及一系列家具陈设。 她苦笑一声。 【所以,这里还是攸心居啊。】 [当然。不过,您希望这是哪里?] 乍醒时,这雕花架子床给她一种下一秒就会有人扑上来喊小姐,您终于醒了的错觉,但现实很快就把真相冷冰冰地甩在她脸上。 她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卑微 【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萧放刀和我说了什么?我现在算是绝奢堂弟子了么?】 朝露复述了萧放刀的发言。 许垂露脸色逐渐僵硬。 【你的意思是她拉着我一起闭关?就在这里?】 [是的,她已经允许您留在她身边。] 许垂露已经疲于纠正朝露的用词,她撑起身子下了床,踩着布靴往静室中央走去,却见寂静的正堂空无一人。 炉壁尚有余温,香灰里还能窥见一点星火,说明人应是刚走不久。 许垂露突然想起了睡梦中听到的脚步声但是没有门扉开合的异动。 【如果那是萧放刀发出来的,她应该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许垂露手抵下巴冷静推测。 【我记得,那声音似乎是往下】 [您要去找她吗?] 【找不到她就出不了门,她要是闭关个十天半月的,我难道要待在这饿死么?】 朝露停顿了一下,提醒道:[传闻,武人闭关时如被打扰,轻则内息紊乱,重则走火入魔。] 她步伐一滞。 【没没这么严重吧,况且,明天才是初七啊。】 [您先找到位置再决定不迟。] 静室虽大,却很空阔,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除床架外,就只有一方软榻和数个矮几,至于那几面高大厚重的木柜,她觉得萧放刀应该不至于跑到这里面闭关。 【只能是暗室了,就是不知道入口在哪里。】 她趴在软榻旁边,伸手去探侧面与榻底是否有什么凸起物,结果摸出了几根长而细软的头发。 黑色线团蜷在她掌心,许垂露先是凝神提取了新质,然后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低笑。 【快看,朝露。】 【原来天下第一也会掉发啊。】 第7章.抱得很紧 身为ai的朝露自然不能理解她这份微妙的喜悦,毕竟它是不会有这种烦恼的。 软榻这边唯一的收获就是那几根头发,许垂露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手指往下滑时无意间触到了腰侧的系带。 【这好像】 结的系法与自己的习惯有明显差异,也就是说,她的衣衫被解开过。 【恐怕被搜过身了好吧,被美女摸过不算吃亏。这下他们总算相信我是个身无长物的良民了吧。】 分卷(6) [萧放刀让您一人留在这里,足以说明她对您的信任。] 许垂露面无表情:【怎么说呢,人类对宠物和蝼蚁也可以给予充分的信任。】 [您总是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成年人的本能罢了。 许垂露在屋内转了一圈,不说翻了个底朝天,至少也是无所遗漏地摸过一遍,但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暗格。寻人计划陷入僵局,她只得回到床上,继续养精蓄锐。 体力没有之前掉得那么快了,也许是上限增加后体质也得到了一定改善,她现在的神思比先前更加清晰,少许兴奋和恐惧也在刺激着她进行更高效的思考。 【反正现在闲着没事,把水涟和萧放刀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吧,之前被她的加密对话弄得脑子发懵,记忆有点断片。】 朝露的声音没有语气变化,这种平和稳定的阐述更便于她分析文本。 [绝情宗下设绝甚、绝奢、绝泰三堂] 【停。】 她叫停了朝露的复读。 【甚、奢、泰这不是道家之说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么?】 许垂露忽而憬悟,无论是攸心居、降真香还是这几个分堂之名都与道家修行有关,就连水涟、风符似乎也暗合他们所擅的功法。 若按此推论,水涟执掌绝甚堂,水利万物不争,圆融通达,可以去极端之甚;风符执掌绝泰堂,所谓风清弊绝,风性勤而无止,可以去懒惰之泰;至于绝奢 火,火能焚金玉,焦土一炬,自然可以绝奢。 所以,萧放刀的武功对应的是火。 这恰好符合她给萧放刀设定的特效流焰。 许垂露心鼓大震。 如果不是之前接过一个国风五行主题的卡牌手游外包,她可能根本想不到这一层。 [宿主,您的心率似乎有些过快。] 【我知道了,我知道要怎么提高完成度了。】 [愿闻其详。]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一种武功,能让持剑者用剑时释出红色火焰,那么只要获得这本秘籍,然后让萧放刀学会,不就行了?】 绝奢堂暂未设堂主,不是在暗示这一点么? 神功未成,亟待修炼。 [的确是个理想之策,但是这个前提不一定存在,而且此后的每一步施行起来都十分困难。] 她阖上双眼,脑袋从并不柔软的方枕上滑了下去。 【也对,这其中只有萧放刀的学习过程能算简单。】 [那么,您可有更为稳妥的方案?] 【第二个办法就是,我从画师变成法师,每天跟在她后面给她的剑加燃烧buff。】 朝露沉默了。 【你觉得二者相较,哪个可行性更高?】 [实在很难比较。] 许垂露放松呼吸,让思绪飘飞了一阵。 【那就两个都试试。】 系统给她的创造功能其实十分鸡肋,比起创造,更像是复制,依托于现实存在的物品不说,还要消耗大量体力,于是大变活人、凭空造房之类的美好幻想只能破灭。就算要她用这技能画金银元宝之类的,她都觉得不太划算燃命换钱,不值得。 性价比最高的使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许垂露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用来画现实中本就存在的东西有些得不偿失,最好用来产出高于本来维度的奇物,比如特效。 用井水表演那场幻戏已经初具雏形,但是她还不能自由地操控它们。 而且纯净的质如何提取也是个难题。 等等,再继续想下去她的路子好像真的越来越像法师了。 【朝露,除了创造外,我还有别的技能么?】 [当完成度达到80%,可以解锁修改,当完成度达到90%,可以解锁擦除。] 【嘶,你怎么不早说?修改和擦除是说,我可以直接对画中之物进行改动或者直接删去?】 [是的。] 【一定又有很多奇怪的限制吧,不可能有这种好事。】 [修改有临时修改与永久修改两种,消耗的体力不同;擦除则是永久生效的不可逆操作,需谨慎使用。] 擦除对物件使用,只是让它消失凭空而已,但对人使用 【擦除简直是杀人于无形的大杀器,比任何武功都要好用。】 [不错,为了避免滥用,这两项技能要求达到指定完成度才能解锁。修改和擦除都有概率导致完成度下降,这可能引发诸多不可预测的后果,如果降低到0,则会造成整个世界的湮灭。] 许垂露睁开双眼,平棊上的彩绘星象图的鲜艳色彩早已剥落,但中间的巨大莲花纹仍旧以包容万物的绽放之态吸引着人的目光。 【你都这么说了,是有先例么?真的有人毁去了自己的画,选择玉石俱焚?】 [] [所以,我希望宿主不要使用这项功能。] 【我喜欢自己笔下的每个角色,无论是主角还是因此衍生的其他人物,他们的存在多多少少都投射了我的喜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舍不得让他们消失的。】许垂露笑了笑,【而且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我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达到90%呢。】 [我很欣赏您的自信与温柔。] 许垂露挑了挑眉梢,有些意外朝露对自己的评价。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便被另一种不属于内部交流的声音攫住了。 带着回音的沉而哑的低咳从地下传来,因左耳被闷在被子里,那声音显得既近又强,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被强行拉进了萧放刀的传音入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一面暗骂自己胆小,一面起身去寻找咳嗽声的位置,有声音为参考,确定范围还是不难的,只是入口在何处仍未可知。 她站在屋子的东墙之下,这面墙很窄,也没有任何饰物,因为潮湿渗水的缘故,墙皮有一点脱落,可见少许菌斑,但就在墙体附近,她能嗅到一股极淡的血腥气。 无论是这声音还是这味道,都令人感到不妙。 许垂露索性放弃了寻找入口,直接蹲下来对着地面大喊:宗主,您在哪里? 杳无回音。 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你现在的状态还好么? 咳嗽仍在继续。 如果不想我进去,就就稍微回复一声,我可以等你忙完了再说。 下面的动静渐渐息止。 不会吧人应该没事吧?! 她张口欲言,却听咔哒一响,墙角处乍然多了一条拇指粗的裂缝。 完整的墙壁缓缓升起,留出了可供人进出的矩形空缺。 看到黑不见光的入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多谢宗主,叨扰了。 她扶着墙体往里走了一步,感到无光区域的空气格外寒冷,遂低头往下一望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了。 没有路,没有楼梯,下面就是一个幽静深旷的大洞,光线暗得可以忽略不计。这里不像是让人潜心修炼的暗室,倒像个粗糙原始的储放蔬菜陈酒的地窖。 萧放刀这是什么癖好? 这么深,没有梯.子,她要怎么下去?不会轻功人士活该被歧视? 她隐约瞥见了那道静坐如塑的人影,但没有办法离她更进一步。 下来。 无声的对峙里,萧放刀打破寂静。 她居然在催促自己? 许垂露胸口漫起焦躁,或许在萧放刀看来,这点高度根本不足以成为阻碍,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跳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断条腿,这不是恐高的问题,是怕死的本能。 如果她提出要找个梯.子或绑根绳索,萧放刀会答应么? 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应该可以商量一下吧? 宗主 一开口她就后悔了。 她的声音经石壁反射产生数道回音,这本没什么,但被回音这么一拉长扩大,原本微不可察的颤抖就变得分外清晰了。 羞耻和尴尬令她无法继续提出诉求。 良久也许不是那么久,只是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漫长而已,她再次听到萧放刀的叹息。 不会死。 不会死 这算是安慰还是保证?亦或二者兼有? 许垂露沉思片刻,决定视其为承诺。 她回顾了一下学生时代被强制灌输的消防知识,开始屈膝活动双腿,然后踮起足尖、保持重心前倾,最后屏住呼吸,纵身一跃。 风声从耳畔刮过,那是比任何恐怖音效还要慑人的尖啸。 后背贴上的那只手掌不仅托住了她的身体,也令她倒悬的心尖倏然安宁。 坠落时,她的几处关节被虚虚上顶数次,缓解了下冲的压力,但到最后,她还是落入了一个不算宽厚的怀抱。 萧放刀的动作干净利落,待她双足落地,便收手坐回原位,神情沉静,一丝不乱。 如果不是地上那滩血迹太过鲜红刺目,许垂露几乎感觉不到她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不对。 除了血迹,她接住自己的方式也很古怪。 以她的修为,完全可以用乾坤大挪移之类的功法撤去坠力,不必和自己有什么接触,而且她是站在那里接住自己的,没有挪动,也没有用轻功,所以她抱她时抱得很紧是怕脱力失手的那种紧。 如果萧放刀是个男人,她也许会怀疑对方是为了吃豆腐才故意为之。 但她是个女子啊。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出心间。 萧放刀不会没有内力了吧? 第8章.她不会死 许垂露捋了捋发皱的衣摆,走到萧放刀身前,架手一揖:宗主相救,弟子感激不尽。 嗯。 萧放刀仍旧保持打坐的姿势,眼皮都不曾掀动,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算作回答。但这至少说明她对自己的自称没有异议,如今,她就是个侍奉宗主闭关的新入门弟子。 她心神稍定,眼睛开始适应这里的暗光,环境也逐渐清晰展露。 四周空阔,没有大件陈设,微弱的光芒是从石壁上的烛灯上发出来的,萧放刀坐在平坦砖地的中央,整个人笼在轻轻晃动的朦胧灯火里,像嵌入其中的一片剪影。 她身上最明晰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系在脑后的发带,二是鼻下紧抿的唇瓣,这二者都呈现出凄艳的红,令其余颜色都自动为其作衬。 红本该是最盛烈明炽的暖色,但在这窈兮冥兮的幽暗基调里,它也堕为阴寂的伥鬼,显现出与其原本气质相悖的森冷。 不该是这样。 就像萧放刀不该有衰弱、苍白、孱羸的一面。 她画的明明是一个 [宿主,这个世界忠实地反映了您画作中的一切,只有您最清楚您给予她的是哪一种强大。] 还能是哪种?她能画出来的当然是外表最多气质的强大了,至于里面如何,她怎么控制得了?莫非,就是因为她重点刻画的是萧放刀的容貌与眼神,体型肌肉则相对潦草,甚至刻意处理得纤细修长了些,才导致了萧放刀的外强中瘠? 许垂露盯着她殷红的唇线,心中生出一股懊悔与歉疚。 萧放刀忽而睁眼,正对上她的凝视。 即使是处于低位的仰视,她的目光仍旧如此锋锐而平静。 你没死,我也不是要死了,这副神情作甚? 许垂露迅速低头:弟子不敢。 找我何事?她扬起下颚,舒展了一下雪样莹白的脖颈,是我在这里动静太大,吵到你休息了? 这种莫名的熟稔让她惶恐更甚。 没有,我是担心宗主安危。 萧放刀语中含笑:别怕,这地上的是我吐出的淤血,我不曾受伤。 许垂露差点就信了如果没有扇形图上占比高达99的痛苦的话。 是弟子愚鲁。 不过,你当真是担心我才急着下来?没有旁的了么? 许垂露知道那种虚伪的说辞她绝不会信,便诚恳答道:宗主先前说,你的安危与弟子的性命密切相关,我如何能不紧张。而且我虽愿意侍奉宗主闭关,但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你未将钥匙留给我,人有三急,还要饮食,弟子便想与宗主商量此事 萧放刀笑意更浓:原来你是想出去,可你怎么跳下来了? 呃? 你可曾想过你要如何上去? 上 她傻了。 从下往上看,这地方少说有十余米高,石壁平整光滑,无可借力攀爬之处,如果她的猜测属实,萧放刀暂丧内力,无物可用,无人可靠,她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了?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萧放刀,惴惴开口:宗主应当有办法吧? 我如今无法调用内力,帮不了你。 完了。 不过萧放刀话锋又转,此处储放着我绝情宗千万典籍,其中有不少轻功步法,你若习得一二,不必倚仗旁人,自能脱困。 许垂露暗啐一口。 现学轻功?她当这是武侠游戏可以一键领悟一秒上天吗! 然而,面上只能谦顺微笑:弟子刚刚入门,哪里配学如此精深的武功,我等宗主恢复功力便是。就是不知大概需要多久? 萧放刀似乎真的被逗笑了,扇形图中代表痛苦的那部分都削减不少。 至少半月。 半个月,行,半个月之后她的尸体都凉透了。 这你看,若我横尸当场,这味道宗主怕也受不了,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抬袖抹去唇上血痕。 你为我诵读经书,会恢复得快些。 分卷(7) 经书?难道她真是走火入魔了? 许垂露不敢显露惊色,低头应道:好。 西面石壁中间几排皆是,你随意取阅即可。 她依言往西走去,近了才发现高及数丈的石壁里居然嵌满了木柜,那些厚重的典籍陈放其间,密密地摞成了一面书墙。这些书似乎有新有旧,散着冷郁的墨韵纸香。 粗粗览过书脊标题,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排经书。 得益于九年义务教育,虽然对书中内容不算了解,但还识得这些道家经典的名字。她选了一本最熟悉的《南华真经》,翻开后看到首页的逍遥游三字,总算找到了一点久违的亲切感。 捧着书册回到萧放刀身边,她发现对方又闭上了眼睛。 这人的骨相生得太好,岿坐不动时就像一座沉静的玉塑雕像。她低叹一声,这极浅的叹息居然聚起了团薄薄的白雾暗室里太过阴冷了。 她的目光不由移向萧放刀微敞的领口,只着一件中衣,她难道不冷么? 宗主,《南华真经》可以吗? 坐下念,自己寻东西垫着。 嘶,她是会读心术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哈气声? 感念于她的体贴,许垂露也不再客套,从不远处摸了块薄毯垫在身下,然后选了个舒坦的坐姿,将书放在腿上,开始朗读课经文。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 她的声音并不好听,也不难听,泯然众人的普通音色罢了,别的用处没有,催眠倒还尚可。一刻钟过去,萧放刀纹丝不动,扇形图也隐匿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耗费的唾沫究竟有没有半分成效,只觉得大脑缺氧,昏昏沉沉,真似踏入了浑然忘我之境。 脑袋的下坠感让她猛然抬头,神智恢复一丝清明,然而书页已乱,她已不记得方才读到何处了。 还好对面之人毫无所觉。 她随便翻开一页,正要继续,却闻一声泠泠警语。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居然真的在听么? 弟子无用,望宗主莫怪。 萧放刀终于睁眼看她,唇畔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怎么无用,有用得很。 不好。 萧放刀眼中的痛苦之色丝毫未减。 我绝不会再消极怠工 想不到,许姑娘不仅博闻广识,而且精通文墨。 她一愣,总算明白萧放刀是在干什么了。 念经书哪里能加快恢复,她又不是圣母在世,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泽被苍生。取书、念书,无非是在试探她究竟识不识字、识到了何种地步。 这个时代,读书习字实非易事,若她是这样的腐书网出身,又怎会是市井上抛头露面的幻戏师? 圆不上了。 家道中落之前,粗略学过一些。 萧放刀不置可否,轻轻揭过了这个话题: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低垂的垂,露水的露。 她的手指捏住许垂露膝上书页的一角,将整本《南华真经》拎到了自己身边,然后立掌一抚,合上了封面。 怎么取的? 这就要开始查户口了吗。 是我外公所取。许垂露如实答道,外公得知我出生的消息时正在为这个未来的外孙想名字,他持笔在纸上落了个许字,还未写完,就听说我是个女娃。于是他笔下犹疑,经这一顿,锋尖转为护尾,许字最后一笔也由悬针变成垂露。 萧放刀眸底意绪不明。 垂露,即为藏锋,外公说,女子就该藏锋,所以干脆就以此作为我的名字了。 不是什么有趣的由来,许垂露甚至不知道萧放刀听懂了没有。 半晌,她听到对方的冷笑。 你还真是谨听教诲,藏锋她一把扼住许垂露纤瘦的手腕,冰凉的五指渐渐收拢,你可知道,能进到这暗室中的,除我之外,只有你一个。 许垂露呼吸骤然一紧。 我敢放你进来,一是因为你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对我所为也一无所知,二是因为,即便我内力尽丧,要取你性命,还是易如反掌。许垂露,你再敢藏到我这里,我便让你尝尝真正不见天日的滋味 腕上的力道让她感到疼痛,却无法令她恐惧。 萧放刀对她没有杀意。 她只是在宣泄,宣泄那种能把人逼疯的痛苦。 扇形图上用于表现痛苦的是深得接近浓墨的红色,它占据了整个圆形,甚至有往外蔓延滋长之势。 痛苦本该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它可以轻易挑起人的愤怒、疯狂、嫌怨、悲伤然而,萧放刀的痛苦不含任何攻击性的恶意,它居然如此单一而纯粹。 于是,那个面对深洞会颤抖着唤出宗主的许垂露,在这种怨毒的威胁面前,仅仅是保持平静的沉默。 萧放刀的呼吸都透着寒意:你不怕?不怕我杀了你? 她垂着头,卑而不怯:你不会。 呵谁说不会? 她抿了一下唇,然后抬头望着那张既苍白又秾丽的面孔,笃定而温柔地道:宗主说过,我不会死。 沉默是会流动的,当它义无反顾地流向萧放刀时,她的手腕恢复了自由。 这让她更加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她不会死。 第9章.玉门拜帖 天山如黛,流云出岫,幽篁胜景,本就以秋为最,雨后新霁,更是旷远明朗。飞瀑之下,一黄一白两道人影踩着潭石点掠而去,两人的交谈也似泉石相击的清音,从氤氲烟云中飘荡而出。 阿符,你别恼玉门掌教此刻应在万里之外的流川,就算递了拜帖,应也非他亲至。水涟追上那道杏色倩影,按住她将要耸起的右肩,一个人在这里乱窜如何能提升功力?若真想有所长进,不如与我切磋,我们互相指点。 少女两只琵琶袖盈满秋风,她一掌击在身前虬曲的老木上,震落满树金叶。 宗主闭关,门中那么多事务都是你在张罗,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辰。 水涟笑了:风堂主这么明白事理,怎么非要和这棵老银杏过不去? 我不是在想我的事。她闷声道,玉门来投拜帖能安什么好心?其它三派还不晓得在算计什么,我怕这次 宗主不在,你就这样心神不宁。水涟摘去她发旋里的落叶,笑得温柔而无奈,看来我的确无用。 她瞅他一眼,叹道:反正比我有用多了。 水涟不再做声,他望着幽深山涧,施掌接了几粒悬泉溅射出的水珠,濡湿与清凉缓缓渗进肌理。 你在做什么?风符扯过他的袖子,却只看到掌心里破碎的水痕。 他的声音宛如汤汤溪流,迤逦又不失轻灵。 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如此强大又温驯之物,却不能为武者所用。 你 借自然之力化为己用。如果这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或许无人会这样妄想,但是楼玉戈做到了记载其方的《无阙谱》当然也就成为所有武人愿以命相逐的无上心法。他们为此疯狂,并不奇怪。 风符秀眉紧蹙:宗主说过,无阙谱已经被毁去了。 水涟眼中出现一种锐利的哀婉:是啊可是,哪里有人舍得相信它已经被毁了呢。他们紧紧盯着绝情宗,不就是希望找到它的一点残影么? 风符冷道:他们也配?那四位前掌门也只有在成为宗主剑下亡魂时才有幸见识无阙。若我是宗主,定把这些碍眼的小辈再杀一次 她骤一抬掌,肩头银杏叶瞬时颤颤抖落。 做什么这么大杀气?宗主又不是滥杀之人,如今还没有必要对他们下手。水涟运起内力将掌心水渍蒸干,用那双凝脂般光洁的手扶了扶头上玉冠,冲她温和一笑,要见贵客,当有礼数。 风符盯着眼前这个与她同僚数载的青年,再一次生出了钦羡之意。 水涟和自己不同,他与萧放刀没有同门之情、青梅之谊,被带回绝情宗时,他不过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伤者,但没过多久,他便成为萧放刀信重倚靠之人,再到后来,萧放刀对他的看重已完全不逊于风符,在某些时候甚至隐隐超过了她。 最开始,她对此人的出现十分不满,暗中针对、当面讽刺、几次三番找茬挑衅他一一接下,不仅未向萧放刀吐露半字,还像兄长或者说慈母那样包容、爱护她。 萧放刀是个要强的人,而水涟是个喜欢表露柔弱的人。 他不吝惜自己的眼泪,不遮藏自己的美貌,物尽其用,人尽其功,几乎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就像这次,许垂露的出现是他巡查过程的一大闪失,他该是痛恨极了这个无端出现的女子的,他在萧放刀面前恸声自谴,痛骂卧底,就连萧放刀派自己去送饭也是怕他会因恼怒直接对她下杀手,但是,传音入密的前一刻,他毅然护住了许垂露的心脉。 风符自问,她做不到那么快。 而在这一护之后,他又尖酸刻薄地对许垂露挑三拣四,好像自己做这一切不为媚上,只是以令行事。 两边都讨好了的万全之策。 她知道萧放刀会一直包容自己,可身为一宗之主,她身边更需要水涟这样的人。所以,她曾下定决心,试着去长大,但结果却是 思绪被绸缪的恨意紧紧纠缠、慢慢侵吞,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将她唤回。 玉门掌教不在门中,能替他来的只有朝、暮、云、雨四位坛主。他敛袖徐行,前三位皆是女子,与其说是坛主,不如说是他豢养的姘妇,可惜,此来绝情宗可不是为了闺中行乐,所以只有雨分坛的张断续勉强能用了。 风符双手攥紧袖口,眸底怒火憧憧。 张断续,我还不曾见识过此人本领阿符以为如何?我们要留下他么?水涟微微侧头,递去一句闲谈般的询问。 仿佛是在与家人商议是否要留客人吃顿晚饭。 而风符知道,他问的是要不要留下张断续的性命。 许垂露活着。 她全须全尾、生龙活虎地度过了这三日。 当然不是在暗室,而是在攸心居。 暗室的出口果然不止一处,石壁之后,有一道狭长的楼梯可以通往攸心居外的小院子,那场对峙的结果便是萧放刀打开这条密道,让许垂露重获自由有限的自由。 这院子配有东西厢房和两间耳室,茅厕、柴房、厨房一应俱全,是个适合过田园隐居生活的好住处。栅栏外是一片郁郁青山,那原本也属于她可以活动的范围,但萧放刀说山上有风符养的毒虫蛇蝎,若她不惧,尽可一探。 许垂露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一天时,她曾尝试过利用现有食材做顿热菜热饭,但那火镰火石就把她折腾得近乎力竭,更不要说其他了。她只能找些能生吃的蔬果,用院中井水清洗了下,勉强果腹,度过了第一夜。 第二天,水涟来过一次,见她生活艰辛,允诺遣人送饭一日三顿,有荤有素。于是,她每日能都在院外小径的石碑前收到一盒饭菜,再无饿死之忧。 送饭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弟子,脸颊上泛着朴实的皴红,眉眼却很精致,每次过来,都只乖巧又冷漠地放下食盒便走,完全不理会许垂露的招呼或询问。 她想,攸心居并不仅指那间屋子,而是这一整片禁地。 [宿主,您该去看看萧放刀的情况了。] 朝露提醒道。每当它发出这样的指令时,她都会觉得它像一个苦口婆心劝浪子回头的老母亲。 【我每天都去啊,还会送水和干粮结果第二天还得我自己拿回去。】 [她需要的或许不是食物,而是您的陪伴。] 【我在那里对她没有任何帮助,不是第一天就试过了么。】 [您应该进行多维度的尝试] 【再试几次?敢情不是你去送命?】 许垂露不再理会朝露的说教,这几天除了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她还在不断尝试自己的想法,提取质的过程非常唯心,成功率和消耗值都差异巨大,毫无规律可循。但朝露说得不错,越纯净、越抽象的东西越难提取,而她需要的正是这种能够挣脱樊笼、回归本真的质。 她刚晒完衣服,将木盆立在墙角,一踏进入厢房大门,就瞥见一道人影。 一连几日的独居生活让她对兀然出现的来客感到万分惊恐,她趔趄半步,扶住门框,打了个悚然的嗝。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露出那张半掩在长发里的过分冷白的脸。 数日未见阳光,萧放刀的气质沾染上一股发霉的、湿冷的阴郁。 她的眸色很深,几乎完全融进了那头乌黑青丝中,浑浊的漆墨、莹澈的霜白、滞重的丹赭界限分明又互相交融,在她那幅艳丽的皮相上汹涌轰烈地跳动着。 许垂露心中的惊怖被另一种古怪的情绪取代了。 她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一步,轻声道:宗主,让弟子为您梳发吧? 作者有话要说:3w字啦! 第10章.提前出关 许垂露不问她为何提前出关,不问她为何坐在她的屋子、饮着她的茶水,上来便是这么一句毫无道理、突兀至极的请求。 萧放刀是存了吓唬她的心思,却没想把人直接吓成傻子还是,她又在盘算什么新把戏? 她眼尾略一上挑,顺着对方的话接道:你有梳子? 若她还晓得梳妆,那便说明这段时日在这里过得算是惬意,温饱之余,还有闲情拾掇自己。 分卷(8) 有许垂露讷讷应了声,忽又想到什么,谨慎地小声补充,不是我有,是屋子里的,应是宗主之物私自挪用,还望恕罪。 去拿吧。 居然真的答应了? 她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蹑足走到榻侧条桌前,从妆奁中取出那块木梳,抵在掌心拭去灰尘。 萌生出这个念头,不过是因为不忍见这漂亮的头发被萧放刀折腾得那样蓬乱,她想把它们整理干净,就像清理掉画布上的杂线一样。 但是当萧放刀的乌发从梳齿中淌出时,许垂露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 暖的、柔和的、细密得如同黑练但是上面蒙了层薄灰,又生了许多虬绕不开的结,明明是一块锦缎,却被她糟蹋成了杂草。还是说,那种无法排遣的痛苦让她不得不通过蹂.躏头发来纾解? 她耐着性子梳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令它们恢复为自己原本设定的模样。用手背试探地轻抚几下,确认手感无误,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然而坐在桌前的人全无动静。 萧放刀老僧入定一般凝固在那里,既未睁眼,也不说话,即使许垂露偶有扯痛她的头皮,她也没有分毫反应。 许垂露顿了片刻,仍未等到对方开口别说感谢,就连一句评价也没有。 仿佛她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梳头机器。 这让她略感恼怒,毕竟自己从未伺候过旁人,上一次提供这种服务还是给好友的猫。虽然猫也不能说话,但至少会躺在她怀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萧放刀这算什么? 忆及她的种种作为,许垂露怒意更甚。 [宿主,您最好] 朝露发出提醒时,她已经调出画板完成了创作。 她捧着那团黑色物质,挂着温顺的笑容绕到萧放刀身前,躬身将掌心之物呈现给对方。 宗主,梳好了。 萧放刀微微仰首,看到了那团东西。 她镇静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一旁的扇形图也在发生激烈的转换、抖动、缩放。 孩童的天真与狐狸的狡黠一同在许垂露的眸底悄然绽开。 [宿主,你的欺骗行为让她感受到了不安,这并非什么好事。] 【不安?当然,谁能在如此严重的掉发面前保持镇定呢?我只是让她感受了一下当代青年都会有的烦恼。】 扇形图上显示出浓重的悲哀与忧虑。 萧放刀僵硬地捻起几缕落发,然后扬手将它们挥弃。她沉沉叹了口气,按着眉心道:你方才做了什么,手为何这么凉? 许垂露一愣,这是在问什么?嫌她的手冷到她金贵的头皮了么? 洗过衣裳,井水有些凉,所以 她冷笑两声:所以就把我的脑袋当暖炉使? 我不是,我没有。 这误会可大了。 难道她方才一动不动,是因为在忍耐自己的折磨? 萧放刀瞟了眼她的领口,怀疑道:这衣裳不是在你身上?洗的哪门子衣服? 当然是亵衣啊。 许垂露略有尴尬地开口解释:弟子只这一身衣裳,所以只洗了里衣。 对方果然皱起眉头。 穿得少了,自然会冷。一身衣裳如何换用,为何不用柜中旧衣? 借居此屋已十分感激,弟子不敢妄动宗主之物。 贴身衣衫就算是现代人也不会轻易借出,许垂露的确在柜中发现了几套旧衣,却没动过借用的念头。 秋日虽含几分冷意,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萧放刀似觉得她这小心翼翼的姿态有些可笑,缓了语气,阖目道:是我十几岁时的旧物,你大可随意取用。 许垂露没想她如此大方,惊讶之余又对自己方才的恶劣玩笑感到几分愧疚:多谢宗主。 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萧放刀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轻轻拨弄着桌上瓷杯杯口。 可闻针落的阒静里,许垂露终于想起了那件被她忽略已久的要紧事。 宗主这是提前出关了么? 萧放刀抬头看她,随意答道:不,只是今日忽而想要出来沐浴。 很明显,萧放刀不是会为了这种小事打断闭关的人,但许垂露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人或事能影响她原本的安排。 一些脏东西,若不及时处理,就会变成蝇蛆附在身上。她散漫一笑,将掌中茶杯悠悠掷开,轻声问她,是么? 要命。 扇形图的角落挤出一道狭窄但增势迅猛的扇形是盛炽的红色杀意。即使这杀意释放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也足以令她心生怖惧。 许垂露迅速调整为社畜模式,低首道:宗主说得对,弟子现下便去烧水。 右脚刚迈出一步,萧放刀的声音复又响起。 等等。 许垂露怔然回头:宗主还有何吩咐? 穿了中衣再去。 许垂露脸色一僵。 她想逃,却逃不掉。 在哪穿?不会是这里吧? 第11章.提取轻水 虽然她知道在绝情宗严苛门规之下,无论男女老少皆是醉心武道的无情人;虽然她知道萧放刀对水涟这样的哭包美人和风符那样的俏丽少女都没有兴致,更不可能对自己有何想法;虽然她知道萧放刀的提议大概率是为了她好 但那种微妙的尴尬还是挥之不去,这仅仅出自她对个人空间的保护和敏感。 不过,如今寄人篱下,她还没有必要因为这种理由谢绝萧放刀的好意。 她拖着瘦影走到那檀木立柜前,打开老旧得嘎嘎直叫的柜门,翻找出了一套叠得平整而略有泛黄的亵衣亵裤,细棉的纤维里隐约逸出甘草、白芷的混香,她展开抖了抖,目测一下尺寸,顺利得出应该能穿的结论。 等等,立柜旁竟有个这么大的围屏。 那没事了。 她舒了口气,抱着衣服潜到屏风后,利索地褪去外裳,套上中衣。衣袖长度刚及虎口,显得略长了一些,但整体上还算合身。 其实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很高了,然而穿着萧放刀十几岁时的衣衫,她竟生出几分相形见绌的窘迫。所以,她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父母又是怎样的人,才能生出这么个 哦,好像是自己为了博人眼球故意这么设定的。 [您对她萌生了好奇,这是世间一切美好感情的开端。] 【嘶,请不要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说话,这很失礼。】 [其实您不必有这种顾虑,我并不是人类,不会对您产生任何邪念。] 【还有,每次在涉及萧放刀的话题上你就这么兴奋,你究竟是谁的系统?】 [您是世界的创造者,她是世界的主角,一个拥有凌空俯瞰的广阔视野,一个拥有摧枯拉朽的踔绝之能,两位合力,焉有不可为之事、不能平之险?何况,自古以来,画师与画中人携手共创了无数流芳千古的佳话] 【停、停!你说的这种佳话只存在于聊斋里好吗!大清已经亡了,醒醒。】 许垂露把最后一根系带系好,拿出被压在后襟的发尾,在走出屏风前最后对朝露道:【如果你实在很闲,就帮我想想提取水质的事。】 [虽然我无法替代人类思考,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应当适时保持缄默。] 许垂露探出头瞄了瞄萧放刀的情况。 她眼底掩着重重的阴霾,似乎仍在为那团落发伤神。 于是她没去搅扰那份来之不易的哀愁,轻手轻脚地贴着门框离开了。 秋风飒飒,拂面而过时带去一股清冽的馨韵。和与人相处比起来,打水、烧水这样枯燥无味的琐事都变得轻松有趣。 水桶很沉,以她目前的臂力,即使双手一同施力提举,也还需要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好在厨房离水井不远,这种强度的粗活可以勉强能算在锻炼身体而非伤筋动骨的范畴。 她挪动得很慢,倒不是因为不能加快速度,而是磨洋工实在称得上人生一大美事,尽管每次搁下木桶都会震出些水来,但这点浪费不妨碍她功倍事半的好心情。 直到她把荡出的水溅到一双鞋履上。 不是她的鞋。 许垂露抬头便看见萧放刀那张既白又黑的脸白的是肤色,黑的是脸色。 ? 有事吗?难道自己的柔弱吵到这位大人的眼睛了吗? 萧放刀将她的手与桶一并按住了。 再拎几次,鞋底就要被你磨破了。 哦,果然是被她艰难挪动的脚步声吵到了。 但是他们的鞋有这么脆弱么?这些商贩难道因为知道是卖给会轻功的人所以就不好好缝鞋底了吗? 弟子尽量小 绝情宗没有虐待弟子的传统。 许垂露反应了一下,立刻谄笑道:那就劳烦宗主了。 她把手从那温热的掌心抽出,任萧放刀提着水桶进了厨房片尘不惊、如履平地。 厨房内,萧放刀倒了几桶水进锅,许垂露则堆起柴木、打出火星,让火光烘住了漆黑的锅底。 那个高瘦的身影落坐在炉灶旁的小木凳上,尽管一双长腿不羁地架在两侧,她还是从这动作中看出了几分窘促的可爱。 萧放刀冷脸盯着那簇柴火,像是要用目光将之浇灭。 许垂露忍笑不语脱发就这么令人感伤吗? 这水要烧多久?萧放刀看久了便有些不耐。 呃弟子不知。但等冒白气大抵就是好了。 来此之后,没有手机和闹钟,她对时间的敏感度大大降低,故不敢乱答。 看来你真的是个金贵的娇小姐。她似呵似叹,一刻,你这不加克制的大火之下,最多一刻便将云气蒸出来了。 云气? 许垂露怔怔盯着自锅盖缝隙徐徐升起的一缕白烟,兀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先前她试图用井水制作特效,但井水滞重,即使她赋予它各种奇异形状,在化为水的一瞬间,它还是不可避免地坠落成一滩散水。 朝露说,这是它不够纯净的缘故。 它被桎梏在不见天日的深井之下,永远只能作为井水存在。 如果它不能被提取为更抽象的水,就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然也无从把自由交付给许垂露。 此刻,她意识到自己对水的概念理解得太局限了水无色,受热后却能形成浓白的有色雾气;水无形,遇冷后却能化为峭削的异形寒冰有色无色,有形无形,诸相非相。 究竟什么是水? 云气缭绕,怒涛倾注,冰壁夹立。 轻水如烟,平水如流,重水如铁。 她既要水的轻盈,也要水的平润,更要水的锋利。 但是眼下,她最需要的是能受她掌控、形色最易更改的轻水。 她将所有的精神力都投注在汩汩冒出的大团烟雾里,她要看到被提取、被剥离、被升华的、独属于她自己的轻水。 [宿主,请注意您的体力。] 无需朝露提醒,她也知道自己体力正在快速流失,但这同时意味着她的思考是有效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此刻停下。 锅中的井水沸腾了。 她听到沸水鼓噪喧嚷,更听到心脏撞颤不止。 然而快要聚集成球体时,那些雾气又十分轻灵地往外散去,像是在戏弄她目眦欲裂的注视。 【就因为这水不是我亲手打的所以不听话吗!】 [您不该操之过急,如果勉强自己] 【我偏要勉强!】 许垂露下意识接道。 但这玩意实在勉强不来。 她在心里反复温习着刚才提取质的过程,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嚼得发烂,甚至对这些流烟发出真挚的恳求它们依旧无动于衷,短暂盘桓后便冷酷无情地抽身离去。 倒是给我听话啊。 她咬牙切齿地小声嘀咕。 什么听话? 萧放刀的眼刃扫了过来。 许垂露傻了。 她发誓,即使她不小心说出了声,也只是极小的气音,萧放刀怎么能完了,她还真能听见。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道揪住水汽不放,忘了这里还有个更要紧还要命的人物。 听话是一种美好的品德。许垂露僵硬道,我娘说的。 是么? 呃,嗯我小时候去厨房偷吃的,我娘都说,听话的孩子才有饭吃,不听话的就 萧放刀眼底的危险之色越发浓了。 就如何? 就要挨打。 说得好。 她忽觉眼睫前掠起一阵厉风,仿有利刃下一刻就要剜出自己眼珠。 幸而那风只在她肌肤上撩起一片鸡皮疙瘩,便往另一个方向轰喷而去。 她只看到萧放刀收手时微微浮动的袖口和干净、清晰、明亮的灶台。 那一掌打散了蒸腾的水汽,扫去了木屑与灰尘,掐断了许垂露的恍惚。 [恭喜您获得新质:轻水。] 当那些散成游丝的烟雾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上白下透的材质球时,许垂露依旧满脑子问号。 这合理吗? 连这种东西都欺软怕硬? [不,是萧放刀帮您补充了提取的过程。] 【真的吗,我不信。】 [您理解了它的来历与概念,但是这不足以让它臣服于您。您缺乏对它的威慑,因为您不曾考虑过它的归宿。] 【?】 [轻水终将凝结为平水,它们一旦丧失飘游的能力,就只能与自己曾经鄙弃的平水一同流淌。而您可以让它获得永恒,只需要它交付出自由。您本来就有与之谈判的资本,而萧放刀让它明白坠落与消亡的可怖,帮助您促成了这场交易。所以现在,您是它的主人。] 分卷(9) 好家伙,这不就是欠打吗? 中二,但很爽。 作者有话要说:慈母与严母。 这是其实篇沙雕文来着! 第12章.隐藏任务 过程固然曲折,结果却有惊喜。提取到想要的新质到底是一件令人振奋的高兴事。 然而许垂露脸上一片灰败。 这并非因为她不想表露喜色,而是被消耗得快要见底的体力值已经不允许她做出其他表情了。 当然,这在萧放刀看来,她是被那一掌的威势吓得脸色惨白、魂不附体。 许垂露知道萧放刀从未放下对自己的怀疑,她的胡言乱语必然在对方心中种下更多疑窦,不过仗着扇形图的提示,她也知自己小命尚安,只要别再给自己叠负面buff就行。 但蠢话已经说了出去,不然干脆装晕吧?反正她目前再不进食也差不多是要晕了 [宿主,体力多次降为零会导致上限缩减,这对您的身体是极大的损伤。] 【多谢关心,不过这点上限也没有什么缩减的空间了。】 [虽然我并不了解您上一世的情况,但我的资料显示,您已经因为身体透支死过一次。] 【好了好了,我再挣扎一下。】 许垂露斟酌词句,正打算向萧放刀开口,却听到一阵熟悉的渺邈铃音。 铜舌很有规律地在铃壁内撞了三下,然后停顿须臾,再摇三下,如此往复。这几日,那位小弟子便是用这铜铃唤她出来拿饭的。 初听这铃声,只觉空灵清宛得像在招魂,听过几次,腹内馋虫便能与之共奏咕咕曲了。 到了此刻,在许垂露耳中,它简直算得上仙音神曲。 宗主,是那个送饭的小姑小弟子来了,我能去取饭么? 她面颊隐隐发青,一双漆黑眼瞳显出饿死鬼样饥肠辘辘的渴求。 萧放刀不明白她为何常常一副被人侵压凌虐的荏弱之态,她对她还不够宽厚仁慈么? 小弟子?若按师门辈分来排,你当叫她一声师叔。 呃,弟子失礼。 萧放刀起身走到灶台前,两指将滚烫的木制锅盖推开寸许,让新鲜的水汽再度弥漫出来,她的声音似乎也因此染上几分和暖。 去吧,吃完后去幽篁山门让她领你先去。 好。 领她先去?意思是萧放刀随后就到?除了把守弟子外,山门平日不会有人群聚集,难道绝情宗发生了什么事? 萧放刀见她惶惑神情,颇有意味地对她笑道:去见见世面,说不准里面便有你认识的人呢。 扇形图显出占比不小的轻蔑。 所以是来闹事的敌对势力?似乎不是能够引起她警惕的重要角色啊,既然这样,她值得为此出关么? 蒙宗主好意,弟子告退。 她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趁萧放刀当前情绪稳定,迅速抱拳告辞,转身离去。 石碑前的朴实小弟子看到她往这边奔走,立即停止摇铃,把它收进广袖之中。 听过萧放刀的警告,她对这女童态度便恭谨许多,接过食盒后,冲她略一点头,道:这几日多谢师叔了。 往常,这女童递过食盒便旋踵提步而去,不为任何多余动作,不说任何多余言语,但这一次,她静静注视了许垂露半晌,沉稳开口道:你年岁稍长于我,不必唤我师叔,叫我玄鉴即可。 虽然好像不是稍长,但叫名字的确比师叔更好接受。 好的,玄鉴。弟子名为许垂露。 对方似颇感欣慰,淡淡笑意与两颊酒窝一同显现:快吃吧。 许垂露便不再寒暄,扫去一旁平整的岩块上的浮灰,就石而坐,又快又稳地吃了小半碗。 【多谢你,朝露,来这之后,我对正餐的厌食情绪完全消失了。】 [您只是太饿了。] 【真的,千千万万厌食症患者需要你。】 [] 饭菜下肚,许垂露又觉得自己又浩气盈体、思维活络了。于是她觉察到一点不寻常。 玄鉴为何在此等她吃完?她明明还不曾说出请求,对方却像是一早就知道。 她收好碗筷,合上盒盖,对玄鉴道:宗主让我随你去山门,恐怕又要劳烦你了。 玄鉴平和清朗的目光从青山间收回,果然毫无意外之色。 宗中弟子皆已在彼相候,你我也当及时赶赴。 全都在?这么大阵仗,来者究竟是何方人物? 玄鉴知她疑惑,拢了拢宽大的袖口,安慰道:许姐姐不必惊慌,只是玉门中人依约造访。 玉门又是何门何派,有无贴心的系统能出来解释一下? [主线任务:观战已触发,任务奖励:无。] 【不要用任务来转移话题好吗!而且无奖励的任务谁会去做啊!】 [隐藏任务:赌输赢,压胜负已触发,成功奖励:体力上限+10、平水,失败惩罚:体力上限-10。] 【!】 平水居然可以直接作为奖励?那她此前辛辛苦苦是在干什么? [奖励与难度对等。] 【好吧,赌输赢,是说等一下会有打斗,需要我猜哪一方获胜?】 [是的。] 【仅仅是这样,怎么可能有这么丰富的奖励?它的难度就在于运气么?猜对的几率明明不小啊。】 [这的确是个相当划算的任务,即使您不幸受惩,也仅仅是恢复为初始体力上限而已。] 【接当然是要接的,但这一次不附加一点前置说明吗?关于那个玉门?】 [当您抵达山门,我会为您解释。] 很好,狡猾吝啬的系统绝不会提前透露情况。 许垂露跟在玄鉴身后,终于到达云屯雨集的幽篁山门。 千余弟子黑压压地列在门前,圆形围势之中,留出一个可供两辆车驾行驶的缺口。然后,一行浅青倩影从山门缓缓接近、步入、打开那窄小的客道,她们莲步微移,衣袖盈风,行止之间卷起阵阵馥郁花香,至于她们的容貌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足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以沉鱼落雁来修饰,然而这些过于相似的美丽汇聚在一处,则降格成为乏味的陪衬。 许垂露眯起眼睛,等候真正的主角出场。 青衣美婢们一面用藕臂柔荑撑起纸伞,一面提起裙裾踏上石阶,她们的动作优雅而舒展,恍如仙鹤仰颈、白鹿饮溪,而那些由她们撑起的伞面,却拼成一片无缝的、静止的、坚硬的蓬盖。 人动,伞却未动。 美丽而诡异的景象。 女子窸窣的脚步声外,忽然多了一种异响淅淅沥沥清灵怡人的雨声。 而今日是没有雨的。 然后,一位男子从那片纸伞上走了下来。 不是飞,而是走。 他的轻功一点也不轻,每一步都灌注了雨水的湿重,显得拖沓而滞拙。当他的面容展露在许垂露面前时,她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平凡感到吃惊。 相貌平平、气质恂恂,像一位蒙受宦海浮溺之苦的低位官员,又像一位饱经无常世事摧折的落魄诗人。 他抬起他惘然的眼。 [他是玉门雨分坛坛主张断续。]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打架! 第13章.露水情缘 玉,坚刚而有润者也,妙形、达德、仁智、毅勇皆可以玉喻之。 玉门中人也的确兼具这些美质。他们的门派坐落于凤翥鸾停的瑶池玉山,他们的容貌只可用玉脂白壁、秋月春华为拟,他们的举止亦是雍容闲雅、风度翩翩,如芳兰竟体。 然而林立于江湖的大小数百门派,论武功、实力、权势大都不如玉门,却少有瞧得起玉门的。 因为他们惯用的习武之法是双修。 玉门建派以来,掌教多为女子,而到了这一辈,则是白行蕴独掌大权。男子得势并未让他受到多少青眼,相反,以往江湖人虽看不起玉门,却因这些貌美女子偶生向往之意,而男子男子可以用同样的功法么?那么他们岂不也要用同样的手段仰人鼻息、曲意逢迎?于是对白行蕴之流,除却那层狎昵绮思之外,他们还抱有一股自以为雄的傲慢。 什么玉门掌教,不过是欲门脔宠罢了。 而且,传闻中白行蕴容貌艳绝,见过其相者,无不为之倾倒,因此,与之有关的风流韵事多不胜数。 朝露滔滔不绝,以机械的语调讲述奇异香艳的玉门之事,实在古怪又好笑。 【你三句不离白行蕴,但如今在场的是张断续啊,能不能说重点?】 [宿主,有关张断续的资料太少了。] 【你的资料库里都是这些不靠谱的逸闻轶事么?以合欢为主的武林门派玉门明明比绝情宗更像妖门魔教,为什么绝情宗成为众矢之的,玉门却安然无恙?】 [正邪本就是相对之说,我想,大概是因为萧放刀所为触犯了更多人的利益,加上她实力过于强悍,很难不遭人嫉恨。] 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许垂露望着众人视线中心的张断续,再次向朝露确定:【有关这个人,真的没有更多介绍了?】 [张断续是玉门朝、暮、云、雨四位坛主之一,也是其中唯一的男子。他为人低调,很少露面,莫说与其他坛主和掌教相比,就连和门中普通入室弟子相较,他都显得太平庸了。] 许垂露知道这个平庸指的是脸,在画中世界,颜值可以成为衡量实力的一大标准,但一个角色用心与否,决不能只看脸这一个部位。 就像张断续,因五官并不突出,旁人见他的第一眼就更易被其他东西吸引,譬如他身上潮湿潦倒的忧悒气质。 他的忧悒与水涟不同。 水涟的愁似一支带雨梨花,令人心生怜惜,意欲安抚,张断续的忧却是一片无法挣脱的泥潭苦海,令人见之戚戚,不敢相亲。 他们在山门相对而立,这种对比便愈发清晰。 张断续看到水涟出面迎接,托袖一揖:在下张断续,依拜帖之约,替我门掌教前来拜访绝情宗。 水涟今日穿的是一身缟色大袖,腰间系了根黛蓝长穗宫绦,山风一荡,流苏便如火舌舐起衣摆上的暗银云纹。 他静默不语时,隐然已有宗门之长的气度,而一露笑意,又像是未涉世事的意气少年,此刻,他微微一笑,灿若桃花。 见信时,我还在想此番又能见到何种美人,今日一晤水涟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玉门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明褒暗贬,老阴阳人了。 【绝情宗和玉门有什么仇?】 [玉门前掌教白行蕴之师,毙命于萧放刀剑下。] 【那怪不得。】 鄙人容貌碍眼,得绝情宗举派相迎,实在受宠若惊。张断续毫无恼色,两位堂主既然都在,可介意我在此道明来意? 自然不介意,张坛主请讲。 张断续用他的愁骨忧皮挤出了个笑容:我是来替掌教向风堂主提亲的。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水涟脸色骤沉。 玉门打的居然是这个盘算。 绝情宗弟子不得婚娶,江湖中人人皆知。所谓提亲,并非是要得宗主或他同意,不过是想告诉众人,风符与白行蕴暗通款曲,已有勾连。 白行蕴的声名不能更差,风符却从未与人有男女之事的牵扯,他当面提及,不仅有碍风符名节,更伤她在绝情宗的威仪。 这白行蕴深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却还是把自己所受的流言毁谤复加在了风符头上。 更要紧的是,风符与他确有些不为人道的瓜葛,依她的性子,必定恼怒发狂,非杀了张断续不可。 如她此刻失态,玉门趁机反噬,宗内大乱,宗主闭关亦受影响。 所以,水涟的第一个动作是后撤,他必须先按住风符! 然论轻功,他快不及她。 那道玲珑倩影从旁斜掠而至,张断续微微一愣,只觉眼睫似被羽毛挠拨了下,染上了股细微的痒意,然后那高及自己胸口的娇妍少女便跃入他的视线。 原是向我提亲啊,那聘礼呢?风符转目微嗔,像一位未出闺阁的骄纵小姐显出合宜的怯赧与愚妄,她探头打量对方身后的一行美婢,天真问道,唔,难不成是要把这些美人送我? 张断续眸底隐有讶色,面上却如一位慈和的长者,只温声道:不是,聘礼自然是看风姑娘想要什么。 这就已经叫上风姑娘了啊。 风符食指轻点右颊,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笑得双眸弯弯:什么都可以吗? 水涟背后冷汗涔涔。 他只希望这祖宗别在这时候说要白行蕴的人头作聘。 姑娘想要什么呢?张断续仍是一副一切皆可商量的恳切姿态。 她绕着额前一缕垂发,沉吟着在张断续身边来回踱步,仿佛是要说一件极难开口的事。 终于,她用一种低低的、又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的声音道 我想要你们玉门双修秘法。我想知道,他那夜究竟是怎么做到让人那么畅快的? 她烂漫无邪的一句惊人之语,解释清楚了很多事。 露水情缘,哪有什么真意在? 她惦记的是那一晌欢愉,是白行蕴的滋味,可不是他这个人哪。 目睹这一切的许垂露抱着吃瓜心态欣赏着张断续渐渐发绿的脸色,心中感慨万千。 用魔法打败魔法,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第14章.最佳视点 张断续在他的凄风苦雨里沉寂着。 风符凑近几分,体贴问道:是不是不行?那就换成别的吧。 她眨了眨眼,陷入另一番思考:可是,我实在想不出玉门还有什么东西好用啊。 分卷(10) 少女的声音如被蜜浸过的硝石,甫一投入玉门弟子心中乍起的怒火,便迅速燃起一片幽紫的毒燎虐焰。 那行青衫女弟子骤然收伞,锋利的伞尖在石地划割出金石锵鸣。 风符听罢一笑,换步挪移到为首之人身边,用纤巧的五指轻轻捏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对方登时一悚,欲要挣脱,却发觉经脉中忽被灌入一道幽阴内劲,如蛇腹曳过,寒起毒生。而她慌乱之际,那只手已往下溜去,施施然夺走了她的青白纸伞。 玉质伞柄触之生温,映着佳人柔荑,更是熠熠生辉。 风符掌心摩挲着那暖润的圆柄,对张断续收了笑意:哦,我倒忘了,这伞也算是件宝贝,虽然在晴日里有些多余,但至少能用来遮遮晦气。 张坛主,你老远来这一趟,我便给你面子收了这玉伞为礼,至于你玉门的其它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我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 呼吸之间,张断续的肩骨徐徐耸起,又缓缓沉下,他发出一声遗憾的喟叹。 风堂主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风符眯起眼:你来当这马前卒之前,怎么不多考虑考虑? 在下不是马前卒。他的神色由浅淡的遗憾转为黯然的哀婉,我是掌教的割舍不了的臂膀。 这话让人感到一丝古怪的悚然。 张断续出现后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正的,并非正义的正,而是正常的正,他的一举一动皆像无情而忠实的普通下属所为,仿若一个传话机器、提线木偶,他说话的主语也总是玉门与掌教,而非他自己,这明显是把自己隐匿在这个身份之下的做法。 而此刻,他居然在绝情宗众人面前强调他对白行蕴的重要性,哀怨得像一位遭到放逐的戚戚贤臣、受到冷落的幽怨嫔妃。 风符觉察到他释出的黏皮带骨的灰滞情绪,警惕地退了半步。 玉门中人究竟是如何修炼的,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她知道他们拥有一个共同且显著的特征虚伪而多情。 玉门的君子之风、大雅之态并非因为他们品性高洁、门规严正,而是因为情对他们而言,用途唯二,一为修炼,二为杀人,除此之外的时候,他们都以虚伪示人,保护且吝惜自己的情。 能修此道者,必须长着最纤敏的神经,生着最善感的凡心,养其欲而纵其情,养其性而铸其形,他们施予浓情,就必要得到相应的酬庸,或许是一次交.媾,或许是一场死亡。 他们表露情绪,就是流露杀机。 所以,掌教欲为之事,我不得不劳心操持。张断续道,若风堂主仍如此没有诚意,我只好请您来我玉门深谈一番了。 哦?风符冷笑,振袖甩出绳镖,也不知是谁没诚意,提亲都不亲自上门。你既是他的臂膀,就替他受这一遭吧! 银镖随细绳屈转回环,可切金断玉的银刃棱棱峭立在风符雪白的指节上,发出喤喤嗡鸣。 张断续的两袖垂了下去,像是被什么重物拉扯所致,又像是被冷水浇透,不得不随水势而坠他将内力全部灌在了肢节之末。 一者飘然凌于风口,一者滞然流于土坳。 轻与重,燥与湿,俨然对峙。 [第一场,请选择您认为的赢家,您有十秒的时间做出选择十、九、八、七] 许垂露一愣,目光迅速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同时不忘暗骂系统奸猾两个人半点武功都未展露,就已经要下注了,这跟盲猜有什么区别? 【风符当然是风符,无论从颜值还是阵营来看,都是她赢面更大。】 [好的,您的选择已录入。] 【不过第一场是什么意思?难道每次都要一对一单挑?明明双方都带了这么多人,不打群架说不过去吧?而且绝情宗千余弟子,让风符一个人去打张断续合理吗?至少水涟会帮忙吧?】 [宿主,我理解您对江湖规矩的不明与漠视,但] 【都已经是魔门了还讲什么江湖规矩,能赢才是硬道理,武侠的逻辑不就是这么简单粗放吗?】 [真正的高手对决,旁人是无法干预的。两方首领进行切磋,也是为了减少伤亡。] 【所以这些弟子只是来充场面和免费看戏的?】 [或许,您也想加入战局?] 【对不起,我忘了我也是绝情宗的人,江湖规矩,和平第一,好极了。】 [悟性高者能从一场对战中领会很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朝露提醒道。 【明白,就和看大佬直播画画一样,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所以,您究竟在看哪里?] 实际上,许垂露早已收回了目光,一是因为远眺太久眼睛疲劳,而且站在后排实在看得勉强,二是因为她不想在结果出来之前关注战局就像学生时期她绝不在成绩出来前对答案一样。 于是她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他们大都如朝露说的那样全神贯注,其中最认真的当属玄鉴,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瞬,简直是三好弟子,我辈楷模。 不愧是小师叔。 约莫是她的钦佩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得略久了些,玄鉴有所觉察,抬头看她:许姐姐,你要与我一道么? 啊呃。 一道什么? 许垂露不明所以,只含糊应了两声,玄鉴却已牵着她的袖子往前走去。 站在前面的数排绝情宗弟子见玄鉴行来,立刻恭谨地退到一旁为之让行,许垂露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然而当两人已经超过了首排弟子,玄鉴的步伐仍然未停。 还要去哪里?这明明已经是贵宾席了啊。 她们越来越接近战局中心。 最终,玄鉴停在了水涟身边,两人相视一眼,气氛和谐。 许垂露凝固了。 [宿主,现在您可以认真观看和判断了。] 谢谢,新位置地势平坦,一览无余,立体环绕,身临其境,就是掌风糊到脸上的时候有点冷。 她现在比较担心看这场打斗会把她人给看没了。 高手对决,是她不配。 第15章.高手对决 丧失了开小差的条件,许垂露只能安心观战。 她并非武人,但基于丰富的观影观剧经验,多少能做出点感性分析。 譬如风符身姿灵逸,尤擅轻功,而张断续功法诡戾,内力雄浑。其实从实力上看,风符是无法与张断续相较的,她年纪太轻,虽凭极高天赋在同辈中少有敌手,但锐气太盛,既轻也浮,如遭强敌,容易因受激而显出破绽。 但她也有对方不能及的优势。 张断续避忌太多,总有种施展不开的窘促,而风符毫无顾虑,是下了狠心要重创此人的。故此,张断续虽占上风,身上却添了许多伤口,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血腥气多半出自这位仁兄。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赤手空拳,风符有绳镖在手的缘故。 那绳细如白丝,舞动起来几无行迹可循,那镖则轻巧而锋利,只要沾上人的皮肤,必会会削去一块血肉,她将位置和力道控制得无比精妙,厉风的每一次呼啸都会形成一簇绽开的血花。 她享受着杀戮的过程。 但她的杀戮不为摧毁,而是雕刻她用利刃为对手雕刻痛苦、书写绝望,她必须亲自塑造这个人的失败,他的疼痛不能增一分、不能减一分,他的嚎叫不能高一分、不能低一分。 美丽的少女不仅是玲珑的莺雀,更是天生的刽子手。 许垂露第一次见她时便感觉到她是个嗜美如命之人,只是想不到此类特性也表现在她的武功上。 可这种纯真的残忍是好事么? 绝泰堂弟子为其堂主的惊鸿风采振奋不已,水涟与玄鉴目光沉静,仍在分析双方招式走向、内功强弱,许垂露却看到了别的东西。 如果风符是男子,她展露出的残忍与杀气足以震慑对手,令其生畏,但作为这样一个婀娜女子,她的凶戾恶意都被视为艳丽的装饰,甚至能激起猎者的兴奋、仇者的狎欲。 张断续低落稠重的情绪里生出了一线微弱但长势蓬勃的痴迷。 他的伤口愈多,这股暧昧的情绪便滋长得愈快。 这两人一个疯子,一个变态。 她不知道风符有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但这场胶着的战斗若不早些结束,无论输赢,对风符都有弊无利。 至于张断续,许垂露唯有一个感慨幸好今天不曾下雨。 他如一滩泥沼,隐匿在霏霏淫雨之下,沉浸在凄冷迷雾之中,出掌、甩袖、回身都像是投河自尽的前奏预演。如果再有雨水为之铺势,风符必被笼罩在他的氛围里无法挣脱。 刚刚提取了轻水的许垂露再一次庆幸自己的决定,与平水相比,轻水的确单纯得多,她首次见识到水阴郁湿冷的一面,尽管张断续只是模拟其形态,而非使用其实体。 嗯?实体会是怎样的?她还没来得及试试轻水的用法,系统里存储了她闲暇时画的一些特效,抽象的质究竟有什么不同,不如趁现在拿出来溜溜? 反正前方战况足够精彩,她的小动作应该无人在意。 【宿主,抽象的质必须附着在足以承载它的实物上。】 [承载?水罢了,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载体吧] 她取了一小块雾状特效,赋予轻水之质,然后抬起手,放在了袖口的窄边上。 嘶 那团水雾迅速蒸腾漫开,袖口下的肌肤像是被火舌燎过,泛起一阵尖锐刺痛。 救命,怎么没人告诉她这玩意这么烫! 如果她刚才直接用手去碰,现在怕是已经被烫掉了块皮。 尽管她已及时捂住了嘴,那声条件反射的低呼还是落入了众人之耳。 风符一面加强攻势,一面对她吼道:许垂露,你叫什么?我还没输呢!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个故事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分心走神都要不得。 若是因自己一句惊叫扰乱战局,致使风符落败,那才是亏大了。 只好 风堂主!张断续方才偷看你胸口 她知自己没有内力,这距离要让对方听清只能扯开嗓子大吼,于是这一声犹如惊雷,蓦然炸在众人耳畔。 风符一愣,下意识踮足后撤。 张断续惊怔更甚,往许垂露所在的方向飞掠而起。 说话者何人? 对不住了,张兄弟。 既然她方才不慎分散了风符的注意,现在只能由自己把仇恨拉一点回来。 【宿主,高手交锋,您的举动十分危险。】 [水涟在这里,总不会让绝情宗弟子被外人所伤,况且萧放刀应当快洗完澡了。] 许垂露看到张断续正在快速靠近,脸上的惊恐慢慢放大,心中却已有算计。 他温实的面孔终于泄出一丝愠怒:你莫要胡 对不起,我刚才看错了! 只要她认怂认得够快,对方就奈何不了她。 果然,张断续神色愈发扭曲,却不知该以何词句应对,见风符攻势将至,只能暂抛此事,转身抵挡。 那一瞬,他宽阔的后背近在咫尺。 许垂露攥紧手腕,将其上的轻水悄然移到了对方衣袍之上。 张断续感到后脊攀上一股湿热的暖意。无端出现的温热令他感到陌生与疑惑,尽管这热度不足以对他造成伤害,但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内力压制它因为它与自己功法需要的冷凝氛围相悖。 本该出现白雾的地方不曾飘出一丝烟状物。 许垂露心中了然:抽象的轻水并不会轻易消散,它盘桓在衣料上,若张断续不想被其影响,就只能把它变冷。冷热相抵,雾气逐渐化作温水,从他后背一点点渗出。 既然这么喜欢水,就送你一点吧。 【对了朝露,这不算作弊吧?我没想帮风符的】 [] 【刚才那是一个意外,如果风符因此落败,他们会怀疑我是玉门的卧底,本来我的嫌疑就还没有洗清,小小地表一下忠心没事吧?】 [宿主,您不必解释,即使您替风符与张断续对战,系统也不会判断您作弊,任务是否成功只看结果。] 【所以可以不择手段啊,懂了。】 刚才的一顿操作消耗了她不少体力,许垂露放空思绪,在原地休息了片刻。 再次抬头时,她看到风符的绳镖从张断续的咽喉处收回,被她绕在了腰间。 少女雪肤被薄汗衬得白皙如纸,她睨着对面神魂黯然的男子,略扬下颚:既输了,就领着你的人回去吧。 张断续的头颅如被千钧所压,沉得无法抬起。 他张了张惨白的唇,似有什么话语在喉间滞涩地滚动着,但最终只是沉默。 即在此刻,一种的旖旎清绝的气息游弋于幽篁山上空。 然后,一道人声如秋露山岚,飘然降落在这片翠峰青峦间。 阿符,好久不见。 那声音温柔宛妙,比床笫间情人的低语还要深情。 但 许垂露按住胸口,猛地干呕起来。 这短短几字所蕴的强劲内力像是要把她的颅骨震碎。 真棒。 又来一个不打一声招呼就播放十级混响语音的绝、顶、高、手。 这和公共场所无差别投放二手烟的垃圾人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许垂露:妈的,最烦装的人,我赌你输! 老白:? 第16章.美人行蕴 很快,两道醇和的内力输进她的经脉,将她从钝痛中解脱出来。 水涟与玄鉴分别扶住她的两只胳膊,没让她头脸着地跌落下去。 许垂露平复了一下内息,总算有力气抬头查看四周情况。 除她之外,一些修为低微的弟子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耳鸣目眩,这先声制人的来客倒是无心遮掩他的敌意。 分卷(11) 【风符赢了,奖励却没给我,说明还没结束,是么?】 [是的。但您不必着急下注,对战双方还未确定。] 【至少确定了一方吧,这位毫无公德心的玉门掌教,白行蕴。】 [您是如何猜出他的身份的?] 还能是怎么猜到的?看脸啊。 朝露对他容貌的铺垫实在太多,以至她看到这道翩然降临的白影时完全没有压力地对号入座了。 至于白行蕴是否配得上朝露的描述 有人曾说,美人总是相似的,但许垂露不以为然。漂亮的五官、修长的身材不能与美人对等,能被称作美人的,身上必定存着至少一种与众不同的魅惑力,只是有的深藏于性情中,有的浮荡在皮相上。这种魅惑力在他们动息语默时溶溶淌出,侵吞着他们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每一寸土地。 白行蕴无疑是个美人。 那么他特殊在何处呢? 许垂露不擅长用优美的词句形容抽象的气质,但她的感受是如若仅看白行蕴的背影,他像一位从金阙玉阶款步走下的王公贵人,然而当他的面容展露于世人眼前,他顿时堕为刚从太后凤榻上、公主鸾帐中合衣走出的卑贱面首。 这副皮囊包裹于华美庄重的衣饰之下,却按捺不住它骨子里闪灼的淫艳。 她原觉得那些传闻难免虚夸惑众之嫌,但现在一见不夸张,完全不夸张。 至少没有白行蕴这张脸夸张。 就连许垂露这种电脑里装了几个t人体参考的清心寡欲小画师,都忍不住想,幸好白行蕴生在这样一个整体风貌还算昂扬积极的武侠世界,否则 此刻,白行蕴正立在风符面前,用缕金织锦的宽大袖口替她拭去额间汗珠。 衣风猎猎,璧人无双,画面美好和谐至极如果她假装没看到风符紧攒的双拳的话。 很明显,他的美貌还没有到能把人惊得说不出话的地步,风符这般配合,必是受到了武力上的压制。 我来迟了,不要怪我。他温声软语地解释。 你滚出绝情宗。风符从齿缝里挤出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 他眼底涌出几分无辜之色:为何? 张断续输了,玉门之人没有资格留在这里。 白行蕴轻笑:他能代表玉门? 他不是雨坛主么?她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白行蕴转头看了眼张断续,笑道:现在不是了。 于是,张断续用他那独有的能发出雨声的轻功缓缓走出山门。 一人独行,凄凉悲怆。 风符愕然:你疯了 方才可曾受伤?他试图去捉风符的手,却被对方躲过了。 白掌教,我敬你是一派之主才多番忍让,若你仍这么不知廉耻,我便 白行蕴替她接道:杀了我? 她未料到这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一时愣了愣。 犹豫了么?白行蕴很善于自作多情,那就是不舍得。 风符怒而缄口。 对这种人多一句话,多一个眼神,都是在助长他的气焰。 而她现如今又奈何不了他,与张断续一战已令她力竭,水涟一人又无法与之匹敌,宗主更不可能在此时出关。白行蕴便是算准了此番境况才敢猖狂至此。 许垂露也看出风符处境尴尬,遂忍不住想:萧放刀究竟还来不来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自己会来,但既然已经出关,内力也恢复了,没有不帮这两个小辈的道理。还是说,她沐浴的时间真的有这么长? 她冥思之际,身侧之人已沉不住气了。 水涟踏尘而起,以广袖将风符护在身后,对那张令人心惊的俊美面孔朗然道:我这位妹子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白掌教千好万好,也不该以色.诱之、以武迫之。 白行蕴笑意幽微:我迫她? 是与不是,你我心知肚明。水涟抽出腰间软剑,决然道,就算要夺无阙谱,也请用正面手段,如若掌教执意不走,只好请你领教一下我宗其他武学了。 他的目光落在水涟紧握的那柄剑上。 水堂主的剑法他夸赞道,一定很漂亮。 许垂露悟了。 江湖人说话都是这么讨打,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架要打。 [第二场,请选择您认为的赢家。] 【朝露,说实在的,这个选择很多余,如果我第一场选了风符,第二场却选白行蕴,这不是打自己脸么?】 [您可以不必考虑立场之别,只做出客观的判断。] 【真的吗?那我选白行蕴了。】 [您确认么?] 【之前选风符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搞二次确认,暴露了啊朝露。】 [我只是希望您的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 【好了,选水涟。不过我真的怀疑这个隐藏任务是绝情宗搞的什么团建活动,专门用来测试员工忠诚度。】 [您多虑了。] 许垂露叹了口气。 水涟与白行蕴看起来的确存在很大的实力差距,毕竟一派之主的武功倘若还不如绝情宗的一个堂主,他怕也难以在江湖上立足。但实战中,影响成败输赢的因素多不胜数,人我迭居,吉凶环转,都只是一念之差、毫厘之误罢了。 虽然她无法扭转战局,但可以创造变数。 赌狗的快乐正在于此。 众目睽睽之下,许垂露急急小跑到水涟身边,惊慌而不失礼貌地道:水堂主,这把剑 怎么?水涟皱起眉头。 昨日,弟子见到风堂主养的毒蝎爬到了剑身上,我将毒蝎撵回了盒子,却忘记把剑拂拭干净了。 水涟目光微动,许垂露忙用自己僵硬的脸部肌肉向他挤眼色。 弟子怕这蝎毒伤了贵客,不然还是让我拿去洗一洗 水涟笑了:你说得有理,拿去吧。 许垂露捧剑回走,走时瞟了眼白行蕴的脸色温柔的面具果然出现了缺痕。 她的话有三层用意:一,风符与水涟关系甚密;二,水涟完全有能力用剑伤他;三,剑上有毒,但我方为示磊落,特将这毒洗去。不过最后到底有没有毒,只能靠白行蕴自由心证了。 她回到弟子行列,发现已有颇有眼力的同门弟子替她端了水盆过来。 她将软剑浸入冷水之中,用掌心小心地抚摸着,一缕黑色雾气随着她的动作渗进了粼粼水光里,同时也钻入了明锐剑锋中。 雾气遇水则化,那剑外观与往常无异。 唯有许垂露知道,它已经掺进了黑色轻水,只是被冷意暂时抑住了雾的形态,待时间流逝或是内力催动会发生什么? 水涟啊水涟,不要让姐姐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许垂露:如果不是在武侠世界,你的剧情早就被河蟹掉了,人要知足,知道吗? 宗主已经四章没有出现了!下章一定! 第17章.饵咸钩直 水涟自然不知道许垂露对他的剑做了什么手脚,他只大略猜到对方是想用幻戏之类的障眼法为自己增加胜算,但她连武人都称不上,岂会明白天堑之别根本不是这种小小伎俩能模糊的。 不过,正因这份无知,她才会出来替自己说话,还对他投以那种期许鼓励的目光。 他握着那柄光泽似锦的长剑,眼中坚执之下是跳跃不定的无奈。 他一点也不想与这样麻烦的敌人对上没有比以卵击石、以肉喂虎更愚蠢的事了。他不是善人、不是侠士,更没有战天斗地的勇气,他不过是个见风使舵、因势利导的小人罢了,他对人三分好,必要对方感觉到九分,他做五成事,必要得到十成赏。 他凭着狡猾巧诈和这副皮囊让人以为他柔弱乖巧、温良顺从,以此诱惑旁人去做那些艰险困难之事,然后他便可以站在深渊之侧,为爬上来的人伸出一只手,递去一杯水,镇定优雅地分去对方的硕果。 然而,来到绝情宗之后,他再没讨过到这样的便宜,他劳心费神、宵衣旰食,仿有做不完的苦累差事,理不完的宗门琐务这便罢了,谁叫他选了萧放刀,谁叫那个天下第一的魔头偏生对他这么好叫他再也当不了逃兵,做不了懦夫。 他打不过白行蕴。 是啊,他明知道的,可他还是用这孤冷清傲的姿态对他叫嚣,简直简直和风符那丫头一样愚蠢。 巨大的悲哀充斥在他的胸腔。 而现在,他甚至不能流泪、不能哭泣。 这股委屈化作幽怆的剑意,他趁自己还未萌生退意,遽然拔剑。 那一瞬,他看到白行蕴的雪肤花貌映在了泠泠剑锋上,蛇鳞般的辉芒与之交融成一片错彩镂金的绮丽泽薮。 惊人的艳色之中嵌着白行蕴的玄青眼瞳和霁红朱砂,妖佛一体,神祇堕魔。 他迅速转击对方腰腹,未敢再触他的目光。 软剑舞出了铮铮鸣响,他的剑往往轻敏飘逸,势如游龙飞凤,但此刻他却不得不灌注全身内力使之铿然如柱。 因为,白行蕴的功法太刚强了。 那是一种与他外貌截然相反的阳烈与宏大玉阙琼宫里住着的并非霜毛白鹤,而是一只浑身燃着炎炎凶焰的三足赤乌。 他的剑无法损其分毫,正如柔软的细绢无法镌刻坚硬的玉石。 饮河剑本最擅以柔克刚,但过于悬殊的刚柔相碰,则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蚍蜉撼树。 他的劈、砍、挑、刺全被阻断在金光流溢的锦绣衣袍之外。 对方未折软剑,却将他的剑势摧毁于发轫之始。 白行蕴手无寸铁,只以身法相避,两道白影交错间,他佯狂一笑:为虺弗摧,为蛇若何? 水涟心中一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一句傲慢而坦荡的提醒白行蕴要出手反击了。 可他知道又如何?难道还能在此刻弃剑投降么? 他收回剑的乱势,将一切力量汇于末端,聚神一刺。 这一剑来势凶猛,非从前可比,白行蕴非正面相接不可。于是他抬起了手,玉样的指骨如拈花、如折枝、如拂雪向那剑尖伸舒而去 水涟冷笑,徒手擒剑,猖狂之至。 但就在下一瞬,他的的神情凝固了,白行蕴的动作也停住了。 青锋冷刃间,居然升起一团黑色烟雾,这份浓黑在这两位的白色衣衫的衬托下醒目至极。 白行蕴放弃用手去触,然剑势不可避,只得以臂袖相挡,这一挡虽未损其肌肤,却使衣袂银线炸裂,袖口的牡丹顿时缺了一瓣。他运气后撤三丈,怒道:你竟使毒物暗算! 水涟受到的惊吓毫不逊于他,听他出言诋毁,更是恼怒:分明是你烧毁了我的剑,还在此胡言 他感到剑锋有一股热气传回,白行蕴的内劲又如此猛烈,便得出此种猜测。 但很快他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攀踞剑上的黑雾不仅未散,反而因其动作越发强盛起来,它们从锋刃中蒸腾而出,似活物般争奇蹈跃着。 场面之虚诡离奇,他生平未见。 他抑住颤抖的右臂,想起许垂露的神情,想起当日的幻戏,暂把那股骇然压了下去。 至少,他知这是幻觉,但对方不知道。 朦胧黑雾中,水涟眉目间也染上一股邪戾之气,擎起长剑,他运转饮河剑意,以怒涛倾注之境施出夺天一袭。 白行蕴思虑被雾气牵引,不敢硬接,只好步步避让。 剑招可避,人却无法不被活如游蛇的雾气沾染。黑雾落在身上无甚感觉,也没有气味,但其散去之后却在他衣料上留下一道水痕无色的水痕。 不多时,他浑身便落满了这种溅射的湿痕。 水涟的剑式愈快愈急,愈急愈利,愈利愈悍,他沉浸于诡暴的杀意之中,忽略了剑鸣之外的声音。 而白行蕴、风符、玄鉴和一众观战的两派弟子,无一例外地,尽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激流沛厉,浮沫扬奔,如龙虎鼓噪,似河神赑怒。 他的剑意凝成清水实质,发出浩荡江河隆隆咆哮之音。 许垂露终于发现众人反应有些失常,当前场景虽然玄幻了点,但也不必像白日见鬼一样死寂一片吧?至少绝情宗弟子应该为白行蕴的狼狈之态感到高兴吧? 良久,她听到身旁玄鉴冷静不再的呢喃:无阙 无阙? 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不得觊觎的无上武学? 玄鉴忽然提起这个作甚? 还未待她深思,两人的战局出现了新的变化。 白行蕴的衣袍被水洇得不复洁净平整,而他丝毫未怒,反向水涟露出了难掩欣喜的笑意:水堂主,我败了。 水涟提剑而立,一身劲力还未卸,骤听他这一句认输,惊疑地皱起眉头:你 他上前一步,抬袖展示出其上的洇痕:想不到,在楼玉戈之后,我见到的第一个施展无阙的人是你。 ?! 水涟听到那两字后忽然脱力弃剑。 白行蕴缓缓地笑:我原以为萧放刀从不用无阙是有什么隐秘缘故如今看来,她只是善于隐藏罢了。而你太想赢我,才这么沉不住气。 水涟脸色发青。 他方才用的是什么功法?如果那被误认为是无阙谱所载的心法,他该如何向宗主解释?无阙是绝情宗绝不能碰的禁忌。 白掌教的脑子怕是也掺了水,当世除我宗主之外,根本无人 总之,今日见识水堂主风采真是意外之喜。如我未曾看错,你修的是和湛一卷罢。白行蕴笑意不减,声音却寒了下来,这一卷,似乎是萧放刀从家师手中夺去的。 分卷(12) 不过无妨,只要它还在,总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水涟怒极反笑:无阙谱何时成了你的东西?其主楼玉戈死了,转于谁人之手,本就各凭本事。技不如人还如此恬不知耻 白行蕴眸底杀机顿起。 水涟正要拾剑,却被一声朗然轻喝攫取了神魂。 水涟,贵客到访,怎可如此失礼? 那声音从远处传来,却清晰得犹在耳畔。 一抹绯红以驰风之速刻入了黯淡的天幕,将离火之艳丽羼进浮白的流岚、苍翠的秋林、黑寂的人群。 那是乱鸦中的血色残阳。 也是萧放刀。 她发间的朦胧水汽还未散去,以至几缕青丝仍不舍抛离她的脖颈与面颊,香腻而依恋地霑濡着。她外裳未系,随着她凌风踏云的轻功飘漾招飐在众人的惊眩中。 她身上每一样东西都在释放着一个美丽女子的宛曼蛊诱。 只有手中的剑不是。 相反,那把剑决然地摧毁了一切旖旎与遐思。 萧放刀的剑落在了白行蕴眼前它离得太近,近得占据了那双眼睛的全部视线。 白掌教的衣衫脏成这样,不介意本座为你清理一番吧? 她礼貌地询问。 但她的剑从不讲理。 白行蕴欲取刀面对这样的强敌,他必须寻求倚仗。他有一柄五尺苗刀,那刀雪亮照人,和它的主人一样邪异而柔艳。 但他只摸到它的刀柄,就像恩客在罗帐中只碰到美人的衣衫,后者令人遗憾,前者也令人遗憾。 空负良宵,固然是一种遗憾,而失去性命,却是一种最大的遗憾。 剑光比春光要快得多。 他的刀未出鞘,她的剑却已经回鞘。 白行蕴抬起他的头颅,忽而庆幸它仍旧待在自己的脖颈上。 萧放刀掸了掸指间灰尘,带着一点未得餍足的笑意:不必谢。 有凉意沁入他的肌肤。 他的衣衫干净了,因为沾有水痕的地方皆被萧放刀用剑剜除了。 是,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干净的褴褛敝衣了。 白行蕴重铸了他的笑容:萧宗主竟为我出关? 萧放刀略一挑眉:你千里迢迢过来,不就是为了和湛一卷么?可惜我早说过,无阙谱已经被我烧了。 但萧宗主过目不忘,不是么? 萧放刀点头:既然你这么想要我现在就将和湛授予我宗一个普通弟子,你可以在一旁跟着学,如何? 白行蕴不可置信:当真? 萧放刀不答,转身向众人道:谁人想学?此时站出,我便授之。 鸦雀无声。 许垂露翻了个白眼。 不许觊觎无阙谱都已经写在门规里了,这波钓鱼执法实在饵咸钩直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许:(同情)玉门弟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第18章.武学奇才 阒寂令白行蕴脸色渐沉。 他知晓萧放刀不可能如此轻易交出无阙谱,却不明白她此举用意难道就是为了向他展示绝情宗驭下有方? 他走近一步,这一动又让冷风从衣衫的破口呼呼灌入,它喻示着一种屈辱,没有人能对这样的屈辱无动于衷,身为一门之主,白行蕴应当更感愤耻。 而他没有。他的动作依旧如招云揽月一般逸雅,粗麻覆体还是绫罗在身都不会为其增色,亦不为其减色。 漂亮的东西往往脆弱易折,高尚的人格往往要遭受损剥侵逼。 他深知,那都是无法倚靠的空虚之物。 萧宗主,且不论这些弟子是否有求道之心凭他们的天资,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领悟无阙精奥? 萧放刀似乎颇有自信:这东西很难么?一卷而已,随便找个入门弟子都够了。 白行蕴神色一滞海口不是这么夸的。 见无人应声,也无人站出,萧放刀显出一点无奈之色。 好罢,既然你们对习武如此懒怠,我便把这个机会让给一位勤奋的弟子。 许垂露本觉得这事与自己无干,但听到这句话,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虽然她和勤奋搭不上边,但她与玄鉴离中央很近,萧放刀不会是想就近随便抓一个吧? 老师要点名的时候,千万不能与之对视。 许垂露遵循这个原则,将脑袋埋得极低。 然而,一双布履往自己的方向移来。 她真希望自己认不出这鞋的主人但她无法自欺欺人,因为其上分明地展露着她拖运木桶时不慎泼上去的未干水痕。 不会吧?不会真的有老师放着同桌的三好学生不选,硬要把倒数第一的差生点起来出丑吧? 萧放刀的步子停了。 许垂露,你来。 许垂露头皮一炸,如芒在背。 她、来、不、了。 周围出现了不小的骚动。部分门人在小声打探这位弟子的来历,另一部分则已认出她是当日被萧放刀揪出的正派卧底。 过去了好几日,这叛徒竟然未死,反倒留下来成了水堂主的侍剑弟子? 可她身上穿的是绝奢堂的衣服,方才还一直玄鉴师叔站在一起,现又要被宗主亲自教授无阙 许垂露冷汗涔涔,身上无一处不僵。 先前她不是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过话,但前提是有更重要的大人物在前头吸引注意,她这无名小卒就是表演一个当场死亡也无人在乎。 从不见经传的隐形路人变成群众议论的舆论焦点需要什么? 顶流的一句话罢了。 求求了,不要看她啊,衣衫不整的白行蕴不好看吗! 宗、宗主弟子不会。 她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勉强挣扎道。 你当然不会,会了还用我教么? 显然,萧放刀不打算放过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住了,玄鉴。 弟子刚刚入门,身上没有佩剑,不如还是让玄鉴师叔 水涟,把你的剑借她。 ?! 水涟递来那柄细长软剑,一脸我也不知道宗主在干什么所以帮不了你的无奈神情。 许垂露并不是很想接。 软剑享百刃之君美称,好看且灵活,所以难度也极大,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掌握一门剑法? 那等利器到了她手上必会成为自残的工具。 这诡异的尴尬让白行蕴都看不下去了。 他眉尖若蹙,像极了一位劝人停止家暴的正义客人,对萧放刀道:萧宗主何必为难一个没有内力的弟子?和湛一事不急于一时,只要你有诚意 白掌教不想看可以下山,反正我只教这一次。 许垂露无话可说,只能接剑。 【白行蕴或许不是人,但萧放刀是真的狗。准备为我收尸吧,朝露。】 [第三场,请选择您认为的赢家。] 许垂露脑内地震:【什么?刚才两场已经结束了,我以为不发奖励是因为系统延迟,结果还有第三场?】 [是的,这是最后一场。] 【等等,谁和谁打?目前形势一片和谐啊。】 【你说的第三场,不会是我和萧放刀吧?!】 [是的,宿主。] 【所以,她说的教我,指的是】 [与您切磋。] 许垂露骂不动了。 她单知道江湖人喜欢靠打架解决问题,却没想到教育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也能用打架解决。 孩子武功总不好,打一顿就好了。 无懈可击的完美逻辑。 【送命题,真是送命题。明明我作为对战的一方,应当具备对结果进行预判的绝对优势,就算控制不了赢,至少能保证输,对吧?但是萧放刀会让我输吗?我输给她根本毫无意义。】 [不过,您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许垂露的指腹紧紧贴在剑柄的云水雕纹上,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自信:【平局。】 [好,我已录入您的答案。] 天幕渐暗,落日西沉。 萧放刀出现的时候,天地镀上一层暖色,现在这道霞光也披在了许垂露身上。 她望着那张弗可逼视的面孔,胸臆忽然被一种古怪的安谧填满了。 黄昏是个奇妙的时辰,它既可以承载成婚之喜,也可以容纳断肠之悲,就连这场荒谬的切磋都在它的煦拂下变得合理起来。 受到天下第一的亲自指点,可以说是无数人渴求不来的天赐良机、人生高光。所以,死了不亏,活着血赚。 许垂露强行稳了稳心态。 然后,她听到萧放刀的声音并不是从喉管中发出来的。 又是加密私聊。 但这一次比之前的温柔和缓许多,除了些许惊吓之外,没给她的身体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你方才是如何让水涟获胜的,现在就如何让自己获胜。 许垂露一怔。 她是指轻水形成的黑雾?她看到自己做的手脚了?这东西和无阙又是什么关系? 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她弄出来的特效正好暗合无阙一卷? 纵是如此,萧放刀为何要选她?如果那真是无阙,萧放刀要教谁不都一样么? 除非,她只能教自己。 许垂露眸光闪动,看着扇形图上大块的忧虑与一线恳求,顿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请宗主赐教。 她沉下重心,举剑刺去。 剑身无内力支撑,软得不可控制,手分明是往东抬举,剑尖却自顾自往西偏去。与其说她在进攻,不如说萧放刀追着她的剑势以身相抗。 歪了。 萧放刀两指夹住白刃扯回寸许,令它对准了自己的眉心。 许垂露见那锋利剑尖距她的肌肤不过毫厘,即使明知伤不到她,还是心惊地欲要抽回长剑。而她用力回拔之际,却发现剑身似一只被捏住七寸的毒蛇,只无力地颤抖几下,根本无法挪动。 这种挫败与她学画画时画虎类犬的自我怀疑如出一辙。 别退,往前刺。 萧放刀的提示简短有力。 持剑的右手因用力而腕骨发疼,许垂露甚至怀疑她的腱鞘炎又发作了。 僵持之下,她心一横,索性不管手上拿的是何武器,把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持果然更好使劲,剑尖前挪了半寸,她顿时大喜,趁此机会全力楔剑入隙。 那红影翩然左移,阻滞尽空,她没了目标,重心骤失,不可挽回地往前扑摔而去。 跌落之前,一手勾住她的腰带,连人带剑一同扯了回来。 继续。 许垂露稍得法门,不再一味前刺,转而利用双刃之便从旁削割。 她追着萧放刀随风浮动的乌发,试图以剑斩下一两根来。转变心态之后她觉得好接受多了不是杀人,不为伤人,自己只是替对方清理一下尾端枯发的理发人。 不错。 得一句鼓励,许垂露心神更定,甚至觉得掌心已将剑柄熨出热意,达到了人剑合一之境 不,这温度是 她愕然抬头,果见剑锋上冒出一缕黑烟。 再来。 众人的惊愕低呼之下,许垂露以最滑稽的舞剑之姿用出了世间最精妙的武学心法。 有黑雾加持,她的动作不再那么乱而无度了,剑气荡出的颜色在空中留下短暂的痕迹,如毫蘸浓墨,走笔龙蛇。这一丝熟悉感为其用剑找到了一些方向。 【一旦带入这个设定,谁还不是个剑术大师了。】 她的最后一剑从萧放刀胁下穿过,虽未损其衣袂,却让一缕断发与黑雾融为一色。 她即刻收手弃剑,潺潺水声也随之息止。 萧放刀眼中已盈满笑意。 如何,学会了么? 弟子会了,谢宗主倾囊相授。 【会个屁!那是她教的吗!白嫖了我的特效还要我谢她!】 [恭喜,任务赌输赢,压胜负已完成,获得奖励:体力上限+10、平水。] 【好,也不是不能谢。】 许垂露走回了玄鉴身边,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很不对劲。 说惊恐骇然有些过分,说钦佩仰慕又有些不足,硬要说的话,就很像得知自己去国外留学的老同学半年修完了博士还顺带整容加变性后的复杂注视。 人在看到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后会有不同的反应,有的人感到恐惧,有的人感到怀疑,有的人表面镇静、内心震动。 白行蕴一言不发地走了,也带走了那群玉门弟子。 他们数十年习武生涯形成的朴素观念和坚定信仰遭到重创,这种打击是沉痛的、毁灭性的,如覆水不可再收,破镜不能重圆。 绝情宗弟子也行迈靡靡、行尸走骨般地散去了。 唯一和她说话的是玄鉴。 许许姑娘,你是个武学奇才,还望你将来能跟随宗主,莫入歧途。 ? 不,我不是。 我只个平平无奇的小画家。 作者有话要说:许萧切磋那段就很像作者和读者 我:用尽全力洋洋洒洒几千字。 评论:还行。 (没有嫌弃的意思!就是很有代入感[) 然后这篇沙雕文其实没有反派,或者说大家全员恶人(?) 第19章.聊天高手 玄鉴那张古板严肃的小脸对她流露出敬畏之意,连一声姐姐也不再叫,道完这句恳切的叮嘱后便拢袖东行,不见人影。 分卷(13) 山门前只余许垂露、萧放刀、风符、水涟四人。 这两位堂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少年英才,心中再多疑惑,也未敢在萧放刀面前失态。二人当即抱拳跪立,沉声道:弟子有错,请宗主责罚。 许垂露觉得她也应当迎合一下这种认错氛围,但考虑到自己脆弱的膝盖已经受数个时辰的久站,再受不了这一磕,最终还是作罢,只低头垂袖站在一旁,等萧放刀发话。 白行蕴忽然到访,非你们的错。她并无愠色,对水涟道,你胜了他,反倒替我省了气力。 弟子原是不敌他的,是许姑娘暗中相助,我不敢居功。 许垂露耳朵一竖,听出了点别的意思。这水涟看似是为她揽功,实际上是在甩锅啊,他不想沾染半点偷学无阙的嫌疑,于是毫不犹疑地把她供了出来就算他自己并不清楚许垂露做了什么。虽然这话是不假,但这厮的小心思也太活络了。 啧,自愧弗如。 萧放刀淡淡道:她居功至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是。他蹙起眉头,很有几分委屈,可宗主还是为此提前出关了,若非我等无用,岂会 我又不是为你出关,怪不到你头上。萧放刀转眸望向风符,你二人去安抚三堂弟子,若有人质疑许垂露的身份,便说她是我闭关前才收的入室弟子。 风符略有难色:可是,初六那天她已在他们面前露过脸,又被当做叛徒押入柴房,大伙怕是会生疑。 萧放刀轻笑:哪有什么叛徒?不过是我给她的小小考验,若真是不知底细的眼线,岂能与我一同闭关? 风符怔了怔:宗主是说,此事也可对外宣布? 既是事实,有什么说不得的? 我明白了。 你们去罢。萧放刀摆手。 二人转过身去,又听她轻声道,白行蕴之事,待我出关再详说。 风符目色微滞。 水涟解围道:好,我们还是如往年一样静候宗主出关。 萧放刀与许垂露两道高瘦人影远去,风符与水涟也并步离开。两人行至武场拱门前,水涟步伐一顿,停在了那棵苍秀古木下。 枝叶斑驳的晕影打在他秀美的面庞上,竟为之刻出几分冷峻深邃。 风符神思不属地独行几步,才发觉身侧之人已停在数丈之外,转身疑道:怎么? 我原以为白行蕴是为无阙谱而来,提亲之说只是掩人耳目的托词。但我能使出和湛本属意外,他对此也十分诧异,不像是心怀期许、筹谋已久。宗主教完许垂露后,他一句话也不问就这么走了若是真心想要,岂会这么轻易放弃?水涟思虑缜密,语似流水,况且,这四派每年都要来闹一遭,玉门不算急于求成的,白行蕴更是鲜少亲至我宗所以,此前我才推测他会派张断续替他前来。 你这是何意?风符眯起眼。 他沉肃抬眸,缓缓道:张断续与你交手时不敢损你分毫,白行蕴赶到时也最先关心你的伤势。有些话,他说着像玩笑,你却不能当玩笑一听便罢。 风符望着他:你怀疑我与他们有勾连? 水涟无奈而叹。 阿符,你我日日相处,我岂会不晓得你是何秉性?我只是不知道提亲和无阙究竟哪个才是顺便。 落日的余红被幽沉的苍青徐徐吞没。 门洞前正是一个风口,萧萧晚风旋着落叶往人的裤腿衣摆上裹卷,不安地扯动着风符脚腕红绳上坠着的两粒金铃,令它们一面流出金属相撞的清脆铃音,一面淌出微弱而独特的窸窣嘶鸣。 这串金铃本该有三颗的。 许垂露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更拉大了她与萧放刀的距离,她人高腿长,脚程又快,而自己在山门站了一下午,双膝酸软,手脚无力,能走到这里已是强烈的求生意志所致。 萧放刀停步回头,不含嘲讽地嘲讽道:走不动了? 许垂露没说话。 我背你? 许垂露瞥了眼她劲瘦的肩背,只觉得头晕目眩,口渴腹饿。 但不敢说。 沉默的漫漫长路中,许多不解之事都有了答案。 她原以为萧放刀坐到宗主之位靠的不过是武学天资,但经今日一遭,她发现此人心思玲珑,行事果决,对人对己都是不留后路的凶狠。 在知晓自己对水涟佩剑动过手脚的一瞬,萧放刀就已经做出决断。 先是以传授无阙试探宗门中是否有对其意动的弟子,然后利用她莫须有的学习过程劝退白行蕴,接着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一个几招之内就领悟无上心法奥义的不世天才。 萧放刀把她变成了一块人人觊觎的鱼肉,只要她踏出绝情宗山门,便会有无数不同势力、派别的心怀叵测之人向她逼问无阙谱精要。 她是除水涟之外唯一承习无阙的人。 而她本人却是个外不厉、内极荏的羸弱废物。 这下,她怎么敢脱离绝情宗,怎么敢离开萧放刀?原先她还有归还所得重获自由的机会,现在简直是把卖身契种在身上了。 不过,她肯为自己提供庇护,必是有缘由的。 她需要她展示出来的无阙,无论是真还是假。 这说明,她尚未习得无阙,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无阙。 许垂露盯着前面那道黑红交织的艳影,想到了自己为提高完成度设计的两种策略。现在看来,无阙就是那门能产生特效的武功,只是不同分卷练出的效果不一样,轻水模拟的是和湛,那其它的呢? 如果她未能学会无阙,是她天赋不够、根骨不佳,还是她不愿学? 如果她从未得到无阙,那这些传闻岂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骗局? 她为何要每年闭关,又为何此时出关?如果自己不曾用轻水搅乱战局,萧放刀原本是如何打算的呢? 这下不仅是身体,连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 许垂露觉得自己被秋风噎住了,干渴如刃,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喉管。 萧放刀蹙眉看着她发裂的唇,飞身摘了片梧桐叶,掠向山涧清泉,取了一捧冰冽的泉水,捏着她的下巴灌下去。 ?! 许垂露还未从干渴中反应过来,又被这冷水呛了满口。 多谢宗主。 萧放刀笑:当真想谢我,而不是掐死我? 许垂露觉得不对,抬眼去看扇形图,果然,这厮身上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泛着这么强烈的痛意。 她不和病人计较。 宗主说的哪里话,我们快走吧。 萧放刀不笑了,幽幽地盯着她:你方才在看何处? 又来了。 看的是你的心情走势,我的生命余额! 许垂露挤出个谄笑:自然是宗主俊美的脸孔。 对方明显未信。 是头发?你为何总不肯放过这东西。萧放刀疑惑地上前一步,用手捞过许垂露的长发,任它于指骨间穿梭了一阵,有什么可玩的?若非在山门见识过你的本领,还真想不到有人能无聊到用落发来吓唬我。 她连这都猜到了?! 看来是对自己的发量很自信啊。 萧放刀收回手,就着溪边山石坐下了。 既然走不动,就在此处歇一会儿吧。 许垂露觉得其实是萧放刀自己想休息,但这不影响她迅速瘫坐下来的动作。 人疲惫时是顾不得礼貌形象的,她的坐姿算不得雅观,腰背也放松地弓出一道弧度,两手更是搭在双膝很没姿态地垂晃着。 而萧放刀不同,她像回鞘的利刃,无所谓休息,只有待命状态。 脊骨撑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把速度与力量的美压缩到极致。 在这种人面前,即使对方闭着眼睛,她也会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 你是什么 萧放刀似乎想问:你是什么人?但临到最后一字,又转了话头。 你是什么妖怪? 聊天高手,情商感人。 不过,这么一问就毫无审问犯人的意味了。 是笔墨成精?怪不得要附在一张这么薄的人皮上。 许垂露脸色一黑。 谁笔墨成精,你才 等等,萧放刀本就是画中人物,四舍五入不就是 宗主说笑了,精怪大都生得貌美,像弟子这样的,至多是个孤魂野鬼。 萧放刀眯起眼,眸中泄出一丝杀机:谁说你不美?我去将他变成孤魂野鬼。 等一下,怎么突然从直男尬聊快进到姐妹互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短小。 第20章.肉与武功 萧放刀这个人真是霸道专横。明明是自己审美不行,还不许旁人说实话。 她说不好看是实话么? 反正不是假话。 至少,许垂露从未享受过美貌特权,也未有过什么一见钟情的邂逅。小时候倒是有人说她可以去当模特,不过那单纯是因为她比同龄女生要高一些,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让她有印象的夸奖了。后来她也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的容貌,的确是让人提不起兴致的寡淡假如放进画里就像根本没上色一样。 那位与她交好多年的网文作者曾这样描述她的气质:拒人千里的颓靡,不近人情的清卓。似乎只要靠近她方圆一米就会惊扰到她的冥想沉思、打断这位艺术家神秘深邃的奥美创作,她适合作为观察者,而非被观赏者。 许垂露大呼牛逼,能把社恐死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愧是大作家。 当下狭隘的大众审美框架挤不进一个许垂露,但并不影响你是个大美女的事实。 好友这样说。 许垂露感动至极。 好友顺手发来新书封面原画需求。 许垂露感不动了。 虽然她每次签售和参加活动都戴着口罩,也从不发布自拍和生活日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非常注重旁人对她外形的评价,相反,她不需要从这些评价中寻找自信,她只是希望人们能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她的画上就算把她的颜色都献祭给画也无所谓。 萧放刀的话让她略感意外。 无人这么说。她保守答道。 是么?萧放刀冷笑,那就莫要明明委屈还摆出一副强颜欢笑的神情,难看至极。 是人吗?这说的是人话吗?!变脸术是绝情宗的什么独门绝技吗! 许垂露顿时觉得自己不累了,甚至能打爆她的狗头。 嗯?这么沉不住气?她掸去臂弯里才落上的一片青叶,用你那点伎俩左右战局的时候怎么一点也不怕?若被白行蕴看出端倪,他可是会毫不犹豫地摘下你的头颅。 许垂露愕然睁大了眼。 细细想来,她的作为似乎的确像在正当比武时放冷箭,有点妨碍比赛公平。 不过白行蕴真有这么残暴?玉门好歹算在正派阵营里,怎么能哦,她忘了自己是魔门弟子,并不在正派保护的范畴,那没事了。 我知道宗主很快就会赶到,才敢这么做。 这倒不是假话。 我说过我会来? 不然呢?不然出关只是为了洗个澡吗? 反正弟子觉得会。 萧放刀面色稍霁,随即单方面结束了这次休息,起身对她道:可有力气继续了? 有。 虽然体力并未恢复多少,但要是再不回攸心居,天就要彻底黑了,这地方又没路灯,原本难行的山道会更加难行。 萧放刀不像刚开始时走得那么急,她依着她的速度调整自己的步伐,偶尔还会在她脚软时扶上一两把。 令人十分惶恐。 抵达攸心居后,许垂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舀一碗井水荡除干渴,萧放刀没喝,却提着剩下的水进了厨房。 她一时有些惭愧,没想到萧放刀作为古人居然有如此超前的健康意识,还晓得喝水要先烧开消毒。 既然萧放刀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吩咐,她就不去厨房凑热闹了。 推开卧房屋门,她直接奔向软榻,放松一坐,畅快地舒展了下四肢。可惜这种畅快没持续半刻,就被一种奇怪的气味阻断了。 这味道让她顿感不祥,她忙从榻上坐起,走到小案旁点燃烛灯。 黑影憧憧的屋子霎时被暖黄的灯光照亮,她巡睃着这堆熟悉的陈设。 浴桶的位置被挪动过,应是萧放刀用过后又将它推回原位,地上比白天干净许多,显然有打扫的痕迹,那团落发也不见了 所以这股血腥气从哪来的? 萧放刀不会在这间屋子里杀过人然后清理现场了吧? 不,不可能。这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来。 那就只能是她自己的? 思及萧放刀闭关初日那副人鬼莫辨的苍白脸孔,许垂露的心绪逐渐变得复杂。 闭关对武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她虽没有直观的体验,但就水涟与风符的紧张态度来看,这个结论决计无错。萧放刀闭关不可被搅扰打断,否则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个后果是对身体的反噬么? 她要是看不到扇形图、嗅不到这血气也就罢了,灼目的事实摆在眼前,她如何能把自己当瞎子? 但是萧放刀明显不想让别人知道,否则也不会把这里清理得如此干净。她下午在攸心居待了那么久,可出现时身上还带着水汽,说明她来时匆忙,绝非慢悠悠地沐浴更衣、信步而至。 她对白行蕴出手之快,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快对武人来说固然是好事,但她若真的未将其视为威胁,至于连拔刀的时间都不给对方么?她似乎表现得太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催促她尽快解决这一切。 分卷(14) 这人无一处不强,绝无可能在别人面前暴露弱点。 麻烦极了。 明明已经骨折却还要表演一个单手举重的那种麻烦。 许垂露丧失了继续休息的心情。即使对闭关之事爱莫能助,但她至少能去厨房帮她添一把柴火,端一下热水。 刚一起身,门扉蓦然打开,月华流利地泄在萧放刀肩头,又暧昧地融进屋内的暖光中。 那人手上端着一只碗,正在往外熏蒸出喷香的膏粱热气。 许垂露愣了愣。 原来她并不口渴,而是饿了。 一只秀净的手把那碗面搁在桌上,人也坐在她旁边,递去一双筷子。 ? 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时辰太晚,玄鉴练功不可懈怠,今夜应无暇来送饭。萧放刀开口解释。 居然真是给她的。 许垂露不可置信,但两手还是诚实地捧碗持筷,鼻尖也贴着那香气吸了一大口。 多谢宗主。 萧放刀淡笑:这句道谢听着还像是真的。 嗯?这是在嫌她之前的道谢不够真诚? 在身侧之人的注视下,许垂露落筷落得很犹豫,倒也并非不习惯被人盯着,就是觉得对方应当比她更需要吃东西,但下厨的是萧放刀,吃面却是自己,无由之情不太好承。 可若不吃,又平白浪费这番心意和粮食。 见一碗面被许垂露吃出了战战兢兢的味道,萧放刀合上双目,没再看她。 可曾想过习武? 话题突变。 饭桌上聊学习,非常致命。 宗主觉得以弟子的天资和年龄还能学吗? 那要看是何种武功了。你有什么想学的? 弟子一向愚钝,也不知有哪些武学流派。只觉得当然是越简单越好。 简单?萧放刀语气中含了几分训诫,还未开始,便如此畏难怕苦。 不然呢?就算她苦练十年终于出师,在法治阳光下沐浴了二十多年的三好公民还能以武欺人打打杀杀吗?习武不过是为了迎合一下这里的武侠氛围顺带强身健体罢辽。 其实不学也可以。 许垂露及时放弃。 萧放刀沉默一阵,道:用筷子夹这片肉,我看你天分如何。 许垂露低头,还剩小半碗的面汤上浮着一片薄薄的瘦肉,大小适中,目标明确,应当不难。 于是她举筷下落,却只戳到冷硬的实木桌面。 萧放刀的手捏着碗口,碗中汤水纹丝未动,碗身却准确且迅速地避过了许垂露的一夹。 并且,萧放刀不曾睁眼。 碗不会离开这张桌子,再来。 许垂露屏气凝神,盯着那块肉,动作极轻地凑近碗口,然后奋力一戳但又扑了个空。 筷桌相碰的锐响无情地嘲讽着她的笨拙。 两次失败激起了许垂露的斗志,她蓦地起身,卷起袖口,开始三战。 这张桌子实在不大,碗的移动范围明显有限,而萧放刀却能如此精妙地控制它的位置,有一两次许垂露几乎是擦着那瓷壁而过,只差一厘但毫厘之差也足够酝酿一场失败。 许垂露身上起了汗意,终于明白自己与萧放刀之间仍有天悬地隔,遂颓然道:弟子败了,我并非习武之材。 萧放刀睁开眼,讶然道:我又不曾说,非得要你夹到那块肉才肯授武艺。 她朝桌面拍了一掌,一道震颤之后,那片肉腾空而起,颤巍巍地落在许垂露两筷之间。 然后,许垂露亲眼看到对方略一倾身,咬住了她的筷子、夺走了她的肉片。 肉与武功俱得,世上岂有这样的好事? ?! 许垂露瞳孔地震。 简单点,吃肉的方式简单点。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章了还没开始谈恋爱,真想直接快进到() 第21章.日转千阶 短暂的惊骇之后,许垂露从中品咂出了些别的意味。 萧放刀这是在调戏不,直女的调戏能叫调戏吗,那叫玩笑。 同她开玩笑?那可真是件稀罕事。 朋友或同学聚会时,鲜少有人愿意和她说笑,因为她既不会表露出羞恼嗔怒,也不会插科打诨笑着附和,什么梗抛到她身上都如泥牛入海,无迹无波。她的性格沉闷乏味,无聊至极,熟悉这点的同伴们也就把她当一座玉佛在旁边供着,不至冷落,但也不热情。 眼下,这屋里只有她和萧放刀二人,好像没有什么活跃氛围的必要,萧放刀这是看她吃饭看腻了,一时闲得慌? 那宗主是愿意教我武功了? 萧放刀点头:自然,想学什么? 嚯,好狂。 武学流派纷繁错杂,谁敢说自己样样精通?就算她天赋过人一点即透,那些秘籍宝典被各大门派视为珍宝藏着掖着,又不是公共资源任人取用,她何以确定自己说出的武功她教得了? 万一自己想学少林十八铜人金钟罩铁布衫呢? 当然,许垂露只敢脑内挑衅,嘴上依旧温顺地道:宗主教的弟子都会认真学。 你觉得玉门功法如何? 许垂露的眼睛倏然亮了亮。 倒也不是对双修感兴趣,她就是想知道这种不劳而获一步登天的修炼秘法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斟酌道:弟子对玉门知之甚少,只大略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萧放刀古怪地笑:我是说你认为今日那二人展现出来的武功有何妙处,没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哦。 但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能看出什么妙处,能把对战双方分清楚就已经是视力超群了好吗。 不过宗主问话岂可敷衍,她只能随口瞎编:一者如深潭泥沼般滞重,一者如灼日耀阳般刚烈,看着毫无相似之处 但是都二人武功都不及宗主之末,可见,绝情宗的武功远远强过玉门。 拍马屁总是不会错的。 萧放刀盯着她:我的武功你看懂了几成? 看不懂,但弟子明白胜者强于败者的道理。 罢了,玉门武功对修习者资质要求太高,你这样的学不成。 许垂露不由好奇,高在哪里?脸吗? 你对他们很感兴趣? 若不承认未免虚伪,若是承认又有吃里扒外之嫌。 许垂露低声道,毕竟是我宗大敌,弟子不虚心求教,将来落入敌手怕是无法自保。 你倒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我的弟子是不会落入敌人之手的。萧放刀眼尾挑出一抹柔邪,与其遭人折辱,不如由我替她了断。 许垂露没敢接话。 知道害怕是好事,有关玉门的传闻,一字不可信。她的目光落在铜盏中摇曳的灯芯上,天道自衡,得失相半,仅靠邪慢纵欲就能功力大增的是狐狸精,而非江湖人。 原来如此。 就知道朝露的情报根本不可靠,在这个世界里,连她这种自带金手指的外来人士都要遵循守恒定律,玉门中人行事再是吊诡乖谬也不可能超脱此理。 道理她都懂,但莫名有点失望。 [宿主,我并没有获取各派秘辛的权限,我只能提供符合大部分普通人认知的常识。] 【谣言就谣言,还常识。】 总之,邪魔外道皆不可取,你尚未涉足江湖事,莫要在一开始就沾染了不正之风。 话是好话,但从一个魔门宗主口里听来实在感觉哪里不对。 许垂露点头:谨遵宗主教诲。 萧放刀略有欣慰之色,指腹在桌上轻点两下:时辰不早,去洗碗吧。 那小半碗面汤上浮着一层快要凝固的荤油,在其上木筷投下的阴翳中莹莹游弋着。 许垂露想起被她抢去的那片肉,萧放刀的动作太快,快得让她记不清此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于是她悄悄抬眸,试图从她身上找到证据,可惜那人脸色如常,无愧无憾,幸而还有唇上那点润泽发亮的油迹昭示着她抢食的事实。 她没见过萧放刀吃东西。 她美得不似真人,强得不似真人,就连生活起居也不依常人规矩但就在眼下,就在此刻,她那层非人的面具终于被剥开了一角,腾跃出一股拙朴的烟火气。 那远比她对白行蕴的惊艳一剑更令人 神摇意夺。 许垂露迅速以低眉掩去那丝默窥的惶愧,趁萧放刀还未起疑,收好碗筷走出屋子。 厨房油灯未灭,像是在此候主人归来的温柔仆从,正向她发出悠然的招邀。灶上的锅已洗刷干净,旁边放着个还在冒热气的铫子。 许垂露伸手碰了碰铫子外壁,烫的,应就是刚刚才烧好。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涌了出来萧放刀烧这一壶自己用不上的水作甚?不会是留给她的? 薪柴可贵,她平日里除饮水和洗澡外都不大用热水,洗这一个小碗自然也无必要。 或许萧放刀另有用处,万一她是想待会儿净个手洗把脸呢? 许垂露把碗筷的水渍沥干归位,打算回去问问萧放刀是否还有吩咐,而她一踏进屋门,看到的是一片空寂。 萧放刀不见踪迹,案上香炉内却燃起了沉香。 许垂露知晓这东西能安神助眠,故而以为对方是忽起困意先睡了,遂放轻脚步,打算去床边一探。 然而还没到床边,瞥见那齐整被褥的一瞬,她便知自己想错了。 萧放刀怎可能睡在这里? 显然是闭关去了。 她原觉得不打一声招呼就忽然离去有些失礼,但细想又觉得对方没有必要连这个都和自己交代,毕竟萧放刀才是攸心居的主人。 就是不知道点这香做什么,对她的睡眠质量不放心? 她在桌前坐了片刻,感叹这香是好香,可惜有点冷。这一抬头才发现,屋内几扇户牖大敞,冷的不是香,是夜风。 窗户也是萧放刀打开的。 走到窗边,她觉得自己很像在玩什么解谜游戏,根据屋内的零散线索推测萧放刀临走前到底在想什么。 秋夜寒重,萧放刀不至于热得想要开窗,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是突然想临窗远眺山景月色。 许垂露看到窗棂上斑驳的红漆,忽感有什么东西猛击了下她的脑子。 既然自己都能嗅到那股血腥气,萧放刀怎会比她迟钝? 林野间的蛙鼓蝉鸣瞬时变得无比聒噪,深山里的竹摇叶响都能分去她的心神。清醒是浑噩的解药,明悟是失眠的前兆。 她也不记得那夜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只记得因把一铫子的热水饮尽,她半夜跑了好几趟茅房。 次日初晨,她又收到了玄鉴的早饭。对方与她不像先前那样只是冰冷的干饭人和送饭人的关系了她成为萧放刀的弟子后,与玄鉴乃是同辈,师叔变师姐,可谓日转千阶。 因着这层关系,她觉得自己的饮食待遇又上了一个档次,而且玄鉴这次竟又留下来看她吃饭,前提是今日功课不那么紧张。 与玄鉴暂别后,许垂露顺着院内长阶往暗室走去。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为这位师父做点什么,不然她很担心萧放刀可能活不到正式教授自己武功的那一天。 果然,这下面的气味非常不妙。 萧放刀鬼样地坐在圆形石地中心,地上血痕蜿蜒,场面极度诡异,仿佛是什么活人祭祀仪式现场。 许垂露顿了顿,迅速踩着石阶跑回院子,然后又拎着一桶水蹬蹬走了回来。 萧放刀拿眼刃刮她:你要做什么? 给您擦地。 不用。 许垂露异常坚持:不行,不然弟子今日这一整天都吃不下饭,还会把玄鉴送来的早膳呕出来。 谢谢,弟子先替玄鉴谢谢宗主。 许垂露长舒一口气,把抹布浸入桶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展开我是没有想到的。 第22章.一月之后 许垂露没有给人打扫地板的癖好,况且这是别人的地方,弄得再干净自己也享受不到半分但这场景给她的视觉冲击太大,属于看一眼能做好几场噩梦的水平。虽然她没少在影视剧里看人吐血,那时候根本没觉得哪里不适,甚至还对俊男美女唇畔的一抹靡艳血色感到兴奋,但放在现实里就完全不同了。 她只想报警和叫救护车。 就算如萧放刀所说这是于身体无损的淤血,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淌在地上当染料放任不管吧?就算她自己已经习惯满室血气,至少也要考虑一下洗衣服时的麻烦吧?不小心沾到了很难处理干净啊。 许垂露认为自己动机明确、理由充分,遂撸起袖子说干就干。 不过萧放刀坐在这里有点碍事 宗主,可否请您暂时移驾到那边,我清理完了您再回来? 她自认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萧放刀听罢却像白日见鬼一样瞥她一眼。 短暂而诡异的对视后,萧放刀起身走到了一旁,但她没有坐下,只似领导巡查一般负手而立,幽邃的目光始终未从许垂露身上移开。 那桶水在一次次的涤荡中变成淡红色,抹布也不可避免地被血色浸染。思及萧放刀方才沉重的脚步声,许垂露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内力又丧失了。 只过去一夜而已。 不知道这东西的运作原理究竟是什么,既然是要修炼多年才能积攒于经脉中的强大力量,又怎么能来去得这样快? 她提着木桶离开了。 用皂角把双手清洗一遍,许垂露指隙的脏污消失无踪,衣上腥气也被淡淡的皂荚香取代,只有心头那股惊怖的悸动未曾消去。 分卷(15)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萧放刀的闭关状态明显有问题,而她对自己毫不避讳,仅是因为她根本看不懂萧放刀的任何操作大概就和狗听不懂人话,所以人不管说什么黄反敏的话题都不会避开狗一样。 巨大的隐秘就像一位香肩半露的美人,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搔首弄姿,却从不担心对方会受其所诱心生歹念,因为受她勾引的也是一个女人。 但那是因为这位美人不知道世上是存在喜欢女人的女人的。 许垂露非得弄清楚萧放刀在搞什么不可。 无知可以成为接近知的工具。 她从厨房取了一盏油灯,第四次走入暗室密道。 萧放刀不耐又隐忍地开口:又做什么? 弟子想继续为宗主念经书。许垂露拿出怀里那片经自己精心挑选的银杏叶,我带了书签来,此次绝不会跳页乱读了。 萧放刀冷声道,出去,否则就永远都不必出去了。 许垂露置若罔闻,径自走到书架旁,开始挑选今日晨读读物。 宗主认为《黄庭经》如何? 萧放刀看起来很生气,但碍于身体不能动,只能从齿缝往外挤字: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许垂露作惊讶状扬眉:您上次说读经有用,弟子才想为宗主修炼略尽绵薄之力,宗主总不会骗我吧。 就算两人心知肚明此为无稽之谈,但话是萧放刀说的,上位者一言九鼎,威信不可堕,用于试探的一句信口胡诌,反倒成为许垂露留下来的好借口。 弟子知晓宗主是因身体有恙才脾气不好,不会无故要人性命。 萧放刀气极而笑:你凭什么这样以为? 就凭您是 许垂露把将要脱口而出的好人两字咽了回去,因为萧放刀这种自以为邪魅狂狷的大恶人想必是不想收到这种评价的。 就凭弟子是个好人。 她坦然地把好人卡发给了自己。 萧放刀眯眼冷道:莫说好人,就算你是圣人佛陀,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留不留情不知道,反正会留水和留香。 许垂露熟练地找来软垫,这次她还特意为自己添了一盏油灯上次昏昏欲睡想必也有周围光线太暗的缘故。 上有魂灵下关元,左为少阳右太阴 梦回高中晨读,令人青春焕发。 这些经文不算长,所以她无法在暗室待太长时间,每日最多只有一个时辰能让她近距离与闭关的萧放刀接触。 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观察。 开始的一两天萧放还会蹙眉表达一下不满,到后来,对于许垂露的作为她已可以做到面沉如水、古井不波了。 但是,萧放刀的笃定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余天的孜孜不倦没能给许垂露带来任何实质收获,她觉得自己已能把萧放刀有几根睫毛数清楚了,但她仍不知对方闭关时是在练功还是散功。 好在萧放刀的吐血量越来越少,在第二十天时,她的水桶和抹布功成身退,顺利下岗。 一月之后,十月初七,许垂露来到暗室,发现萧放刀没在打坐,而是站在那面书墙前,静静地凝视着一本经书内漏出的一片银杏叶。 许垂露原地观望了一阵,萧放刀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足下也未生片尘,是神华内敛、清和调畅之相。 萧放刀感有人来却未转身,只淡淡道:我明日出关,你现在可以自由离开攸心居了。 许垂露慢慢走来:今日还要读经吗? 萧放刀抽出那片叶子,明亮饱满的澄黄一点瞧不出落叶的萧条,反为这幽寂的暗室、苍白的玉手增添一抹生气。 二十七片,如此耐心,令人感佩。 看来宗主听腻了,那今日就作罢吧。 不如说些别的。萧放刀转头对她一笑,可会念词唱曲? 许垂露眉心一跳。 什么?随机播放的朗读节目已经满足不了她了,现在还想手动点播? 弟子不会。 萧放刀轻轻哦了一声,摩挲着手掌间的金叶:好,那换我教你几句。 扇形图蓦然炸开一块明丽的橙色,那喻示着兴奋的情绪。 许垂露顿生警惕,后退一步。 但萧放刀的动作更快右手并拢的两指夹住了那片黄叶,似刀尖剑锋一般朝她骤缩的瞳仁刺来。 她眼中被烨烨金黄填盈,只能低头阖目相避。 日暮。 黄叶方向随那柔韧的手腕而转,恍如一只翩蝶落在她的肩头,但这蝶却有万钧之重,令她双膝曲不能直。 苍山。 萧放刀旋踵移步来到了她身后,细软的黄叶自她后颈中脊向下划去。这一划若换作兵刃已足够剖开她的肌肤,许垂露毛骨俱悚。 天寒。 她欲从前方逃脱,便有一股内劲锁住她的胳膊,欲从左跑开,又有黄叶抵在她的咽喉,欲从右奔逸,更有一条长腿阻却她的倾移。 白屋。 萧放刀身法复变,许垂露只觉身上一轻,四周无物,似生路在前、胜门大开。 柴门。 而她呼吸才松,忽听烈风由远及近滚卷咆哮,其中还夹杂着碎物乱涌之声。 犬吠。 怒风渐至,裹挟着破碎成片的黄叶从四面袭来,吹得她乱发纵横、腰绦欲坠。 风雪。 许垂露匆匆低头,欲抓住系带,却有人快她一步展臂揽住她的腰肢,替她扯回领口绑好绳结。 归人。 许垂露此刻的脸色定然精彩无比,不然对面的扇形图也不会洋溢着如此丰沛的愉悦之色。 她僵硬的思绪反应了好几瞬,才拼凑出那首脍炙人口的唐诗。 萧放刀稍敛笑意,如一位宽和的长辈随手掸去她肩头的碎叶,温声道:明日是小雪,城中集市比往常热闹,又恰是弟子的休沐日,他们会下山采买些常用之物,你可随玄鉴一道去看看。 她仍在发懵,没有接话。 莫非我未收住力道?萧放刀略一挑眉,我看你不似初来时那般瘦瘠,以为你没那么弱了。 许垂露咬牙。 那是看出来吗?那是摸出来的吧! 告辞。 萧放刀见那人走得利落,略有疑惑地蹙了蹙眉尖。 这次居然连假惺惺的谢字都不说了?何时变得如此心高气傲?好心指点她武功还落不到一个笑脸。 她转向书墙,抬手将方才抽出半块的经书书脊抵了进去。 下次不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我临时起意教她武功。 许:她临时起意吃我豆腐。 (快乐的闭关生活结束了!) 第23章.这位师叔 许垂露循长阶而上,爬楼爬得燥热力竭,被院中的深秋冷风一吹才冷静了几分。 【朝露,她刚才说说了什么来着。】 [您可以随同门弟子下山采买货品。] 【对,我能下山了。】 来这里也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但她的活动范围始终不过这一亩三分地,目前解锁的地点只有攸心居、山门、武场、柴房这四处,她甚至连绝情宗正殿都没去过。 如果能去山下看看,便可大致了解这片江湖的经济文化发展到了何种水平,往后行事也能有个底。 看来,萧放刀并没有要软禁她的意思。 只是 【她方才为何打我?】 [虽然她对您进行了疑似攻击的行为,但我认为那并不能被判定为打。] 【你又懂了?】 [如果您的身体受到伤害,体力值会下降。] 许垂露心道也是,虽然萧放刀闭关时总是一脸等我出去就把你们全都杀掉的阴戾神情,但她若真要伤人根本不必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随便一掌就能叫她原地暴毙了。 当然,另一种被她早早否定的可能就是萧放刀故意吃她豆腐绝情宗的名字不是白叫的,身为宗主,她自然得好好贯彻这两字箴言。倒也非她自作多情,萧放刀若是用力击中的那几处关节要害,足以致她伤残,但这种不轻不重的佻巧拊拂又委实越过了正常社交距离。 那么萧放刀此举究竟有何用意呢? 【对了,她先前说教我几句,这人还没风雅到出个关便想吟诗一首的地步,所以】 那场切磋已经让她对武人粗暴的逻辑有所领教。 【她一恢复内力,就教了我几招?】 [您的猜想是合理的。] 许垂露觉得不行。 这种挨打式教学不仅没能让她领悟到什么武学真谛,反而令社恐人生出许多芜杂混乱的顾虑。 下次得和萧放刀商量商量。 [只要您向她提出请求,她一定会应允的。] 朝露积极附和道。 许垂露愿称朝露为萧放刀忠诚的喉舌。 【我现在要提前准备待购物品清单,这里没有纸笔,你帮我记在系统里吧。】 [好的。] 她回到屋子,坐在铜镜前,把刚刚被吹乱的长发再次梳好束起。 镜中人面上还余着一抹运动后泛起的潮红,像是在柔白宣纸上晕开的一块妃色,它不亮,也不艳,只为昭告世人这张纸不再是一片缟素。 她用手背托了托两颊似乎的确比刚来时丰盈了些。 果然,工作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没了工作压力之后,她每日的生活可称惬意。轻水和平水的特性已被她研究得差不多,剩余时间她多半是在系统里画画,而且玄鉴和萧放刀都不是多话的人,这点社交不会给她带来不适,反倒成为一种不错的调剂。 就连熬夜的恶习也因没有手机和其他娱乐设备被强行戒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实在不能更健康。 志气消磨,肥肉增长,正常极了。 [宿主,或许您只是因为多穿了几件衣服,才产生了体重增加的错觉。] ? 倒也不必连这都杠。 【你提醒我了,下山后我要买几件冬衣穿三层中衣实在太麻烦。】 从九月初七到十月初七正是秋冬之交,气候变化很大,她曾试图去萧放刀的衣柜寻找一件冬衣,但结果是:无。 然后她观察了一下玄鉴每日所穿的长袍,发现他们江湖人的确不穿厚裳,可能是怕打架的时候影响发挥。 就很后悔没把校服画厚一点。 【但是冬衣可能会比较贵,不知道我的】 许垂露思绪一滞。 【我我是不是没钱?】 [是的,您前世的资产应当已由您的直系亲属继承,而在这里,您尚未积累任何财富。] 【】 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财务自由就这么丧失了。 许垂露也懒得再列什么待购清单,索性将购物计划更改为新地图探索任务。 铃音再度响起时,她把自己常用之物简单收拾成了一个包袱,跟随玄鉴来到她的新居弟子房。 三堂弟子分居三院,因入门分位、男女、年龄、修为之别被安排在不同厢房,大都四五人一间,偶有两人一间,堂主和像玄鉴这样的特殊弟子则独占一个别院。 许垂露一进大门,便收到许多弟子好奇又敬畏的打量不管是在吃饭喝水还是在练功打坐,几乎无一例外地把脑袋伸向这边。 如果不是玄鉴个子太矮,落在两人身上的视线无法处于同一高度,她会一定会说服自己相信他们是在看玄鉴。 玄鉴走到绝甚外院中央,轻轻摇动手上铜铃,高矮不同、胖瘦有差、年龄各异的一众弟子纷纷放下手中事务,迅速又秩序地奔至她身边,围成一个圆滑的拱形,一齐拱手道:玄鉴师叔。 教导主任也不过如此。 许垂露心中暗暗叹服。 此为宗主新收的入室弟子,你们可称她许师叔。 她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明显的抽气声有签售的时候见粉丝的感觉了。 碍于这等热情,本不打算开口的许垂露只好抿出个腼腆的笑:大家好,往后还请诸位同门多多照顾。 这些未来的武林高手、魔门栋梁闻言忙谦虚摆手,道不敢不敢。 许垂露又干笑两声。 玄鉴不再多言,领着逐渐僵硬的许垂露往前走去。 然后,作鸟兽散的绝甚堂弟子展开了兴奋又热切的讨论。 天啊,那位就是一刻领悟无阙的绝顶天才吗? 原来无阙竟真的能被不会武功、毫无内力的人领悟师姐,我现在自废武功还来得及吗? 胡说什么,宗主与堂主那样的才是我辈楷模,许师叔只是只是个例外。你又得不到宗主青眼,自废武功又有何用? 呵呵,这就有人开始酸了?能与宗主一同闭关的人怎可能不通武艺,不过是你们修为太低,看不出她的伪装罢了。 这么说,师兄能看出来? 自然。你们没见她与我们说话时眼神不定、目光飘忽么?聚神容易散神难,许师叔的武功已至无物无我之境,纵是不看我们任何一人,也能探视到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心中所想。 原来如此,还是师兄厉害! 众弟子纷纷附和鼓掌,院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许垂露僵脸一抽。 但凡你们没有把心理活动外放得那么大声,我也不至于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心中所想。 第24章.初次下山 分卷(16) 来到隔壁的绝泰外院,玄鉴和众弟子重复了以上流程。 约莫是两位堂主风格迥异,两边弟子议论的内容也不大一样。绝甚堂众说话虽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刻薄,但主要关注的还是无阙谱和许垂露的武功,绝泰堂众的视野则更广阔许多,从她额前几根毛到足下几点泥,从她家有几亩田到祖坟几根烟都完完整整地编排出了一套精彩纷呈的歪理邪说。 其想象之奇异、水平之高妙令许垂露心悦诚服,如果她不是这位许师叔本人,至少也要信八成。 当她踏入绝奢堂外院时,心中已做好接受下一轮洗礼的准备,然而这堂弟子却很安分,除了看她的目光中透着灼灼辉辉的欣喜外,几乎没有多余的夸张反应,哪怕她已走出十丈远,院中也没传来一句言语。 居然莫名有点失落。 是我不行了还是他们不行了? 玄鉴的步伐最终停在了一方清幽院落,比起攸心居,这院子虽小了些,设施却更完备精致,至少能看出是常有人居住打理的。 她将袖子里铜铃取出放在窗台上,又从水缸里打了一盆水,对许垂露道:往后你便与我一起住在闲和居。 这里就是闲和居?嗯,我知道了。 她与玄鉴还算熟悉,且对方只是个小孩,相处起来没什么压力,这安排对她而言已算格外优厚了。 玄鉴一边净手一边对她道:宗主只有你我两个亲传弟子,她必一视同仁,不会薄待任何一个。你的卧房我已收拾出来了,若需要什么别的,可以同我说或者明日下山采买。 我其实,我身上没有银钱。不知门中有没有能赚月钱的门道,杂役之类的活我也能做。 玄鉴一愣,继而笑道:没钱用我的就是了。 许垂露瞠目。 这是什么霸总发言? 唔,也不能算是我的,这些都是宗主所有,她从不吝惜此等身外之物,你也不必同她客气。 许垂露由惊转喜:包吃包住包教武功还有钱拿,还有这种好事? 突然觉得每天挨几顿打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玄鉴取出白帕擦了擦手,转身走入自己的屋子,片刻之后,捧着一方小巧木盒回到院中,将它递给了许垂露。 她接过时只觉此物重不能托,险些把她的手骨砸折。 许姐姐本就年长于我,做事也精细,这些东西交给你保管我更放心。 许垂露勉勉强强把它抱在怀里,疑道:这是 一些黄白之物。 许垂露忙收紧胳膊,沉甸甸的金银也压不住她心中骤然生出的莫大恐慌。 随随便便给徒弟的零花钱都有这么沉的一箱,萧放刀的副业怕不是江洋大盗? 玄鉴读出她目光中的猜忌之意,解释道:并非什么不义之财,绝情宗在城中本有产业,一些生意往来都是水堂主打理,但那些收入多用于宗门建设和日常开支,至于你手中的这些 玄鉴竟有些不好意地挠了挠后脑:多半是正派送给我们的。 许垂露暗自吃惊,正邪两道已经和谐到逢年过节互送大礼这种程度了吗? 当真是送的? 玄鉴点头:有时抓到试图潜入绝情宗的眼线,宗主便会用他们勒换取财物。 就是勒索吧。 许垂露尴尬道:万一他们不给呢? 玄鉴笑得十分纯真:正派重义轻财,若是为了这点银子不顾弟子性命,岂不落人口实。 高啊。 这两年他们安分不少,大概也有这个缘故。 原来如此,受教了。许垂露心安理得地把箱子往怀里揣了揣,玄鉴,你平日里几时起床,几时休息? 玄鉴支颐忖道:卯时起,子时休。 这么早? 不过许姐姐不必按我的时辰来,辰时前我会把早膳做好,你辰时起来吃就好。玄鉴考虑得周全。 啊?许垂露有些发懵,不、不了,以往是因为我不能出攸心居才劳烦你送饭,现在我可以自行去饭堂,不用你来回奔走。 许姐姐认为那饭是膳房里的厨娘做的? 莫非不是?许垂露仔细回忆了下,那些菜品类丰富,滋味鲜浓,应是经验老道的厨子所做啊。 玄鉴很不端庄地眯起眼笑开了,遂又觉得这样不够得体,才勉强把笑意压了压,开口问道:那些都是我做的。许姐姐就不曾想过,为何给你送饭的是我? 说实话,想过。 依玄鉴在门中的地位,给她送饭实在屈才又浪费,但她又想萧放刀或许只是不想让不信任的人接近攸心居,才派了自己的徒弟来。 你在柴房吃的那顿饭亦是我所做。玄鉴伸出一根手指,你是唯一一个吃完我做的饭的人。所以后来得知你要留在攸心居,我是主动请求为你送食的。 ? 她有这么不挑食吗? 不是,其他人的舌头是怎么长的,如此美味珍馐竟不晓得享受,练功能把人的味觉都练歪不成? 这不应该啊。许垂露喃喃道。 并非是旁人不喜欢,只是他们饮食大都粗简,且因一些功法之故,有颇多忌口,我的许多尝试恐会成为他们的负累,所以 懂了,所以她这个荤素不忌的饭桶恰好能满足玄鉴的投喂心理。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属性,前途无量。 可如此麻烦,这一月岂不耽搁了你许多工夫?许垂露还是有种压榨童工的歉疚。 玄鉴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高慢:道之所存,未尝不在烟火之上、五谷之中、盆钵之内,经这一月,我于武道的体悟又有进益,我尚未道谢,你又何必生愧? 此等觉悟绝非我辈所有,许垂露不由佩服起萧放刀找徒弟的眼光,若没有自己横插一脚,这师道传承之路该是何等纯粹辉煌啊。 许姐姐早些休息罢,我晓得侍奉宗主并非易事,身为首徒,我亦做不到如此耐心细致。明日下山也要耗费不少气力,今天要养精蓄锐才好。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萧放刀难伺候。 许垂露深以为然:好,我回屋收拾一下。 乔迁新居之喜让屋内秋风变春风,熏得她陶然似入美梦。屋子大小适宜,干净朴素,被褥蓬松柔软,新得能嗅到棉花的木香,更重要的是有这一盒真金白银坐镇,这一觉能睡得无比踏实。 她的确也由着自己早早歇下魂伴周公去了。 次日,鸡鸣了三声,她缓缓转醒。 外面比攸心居要嘈杂许多,这些与啁啾雀语融为一调的声音大都是准备下山的弟子发出的嚷嚷喧议。许垂露往窗外一望,玄鉴衣冠整齐,清醒已久,她忙起床洗漱,赶在天大亮前与玄鉴一同踏上下山之路。 毗邻幽篁山的城镇乃赤松镇,虽比不得京师那样的大都会,但在东边也是个叫得上名号的繁华重城了。尚未入城,她便闻沸耳远市之声,可以想见人群何等稠闹不息、买卖何等云屯雾集。 她与玄鉴欲入一巷,却被巷口的熙攘人群堵住了,其中既有普通百姓,也有武夫打扮的江湖人,不晓得凑在一处看什么。 你这画的可是萧宗主? 这等神勇英姿,还能是谁? 许垂露遥遥瞥见了那画匠手中横眉怒目的宗主持剑图 等一下,萧放刀在民间风评居然不差?这些人也不怕这魔头见之生怒,血洗画摊? 第25章.明离女冠 她实在想不出萧放刀的画像有什么用处,是能辟邪还是能招鬼?怎么引得这么多人驻足品评?而且刚才好像有人掏出白花花的银子买走了几张 许垂露皱眉道:他们买这个作甚? 此处嘈杂,正常音量说话完全被淹没在衣香鬓影间,玄鉴只得稍稍踮足,扯住那只袖子,令对方往她这侧倾身,仰首道:无论是仰慕者还是仇视者,想要寻到宗主,总得知道宗主是何模样才行。 许垂露憬悟。 既有天下第一的名头摆在此处,其追随者和憎恶者恐怕一样多,这地方没有照片和便于传播的媒介,要知晓萧放刀的长相,只能靠旁人描述和这些画像了。 可是画成这样男女都看不出,如何能作为寻人的参照? 许垂露觉得自己声音不大,混在这嘈杂吆喝里甚不如蚊吟,却不知那山羊胡画师的耳朵怎么就精准捕捉到了这句不逊之言,他顿时将目光锁在许垂露身上,人也从木凳上坐起,冲着这边怒然叫道:谁在此处大放厥词?什么叫画成这样?那边的丫头过来把话说清楚! 她暗道不好,忙牵着玄鉴往外挤,逆流而行,原本不算显眼的两人顿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然而行至此处,唯有硬着头皮溜之大吉这一路可走,她本已将半个身子挤出圈外,却忽感有人拿什么硬物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那画师的笔杆。 姑娘,我看你见地颇深,应当是个行家,不如你来替我添两笔? 画师捻须眯眼,神色轻鄙。 许垂露认为他的台词应当是你在教我画画? 她可没有一点拆台砸场的意思,但方才那句话简直是在小号吐槽同行结果忘记切号还被截图到当事人面前的社死现场。 被追到这个地步,要再装傻也难,她只得悻悻干笑道:我是外行人,方才信口胡说,老伯莫要与我计较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你害了我的生意,不拿出点诚意怎么好说? 许垂露心道果然。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一个钱字。 这分明是故意碰瓷,原来这人笔下功夫不怎么样,是因为把心思都放在练耳朵上去了。 你看她这身衣服,好像是绝情宗弟子啊。 那她定见过萧放刀了?说不准那老头真画得不像呢? 姑娘既有把握,不如就画上一画,总亏不了的。 周围人皆在起哄。 许垂露不喜欢找麻烦,但也从不吃闷亏。她不想刚一下山就破财消灾,何况玄鉴还在身边,把银子白白送人的事她可做不出来。 于是她接过那支开叉的毛笔,走到画摊前,在砚台里润了润笔尖。 那画师伸手把自己的画抽了出来,留给许垂露一片雪白的生宣,冷道:只能用一张纸,这可是上好的夹宣。 多谢。 许垂露多年不曾握持毛笔,但幼时的国画底子还在,画不了工笔,挥出个写意人物却是不难。 她以泼墨晕出萧放刀的长发,以中锋勾出她的身形,焦墨为剑,湿墨为裳,最后轻细地描出她凌厉而风情的眉眼,再加上极淡的一抹唇色,便是画成了。 对她来说这几乎毫无难度。 众人也探着脑袋看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啧啧感叹,犹如直播时弹幕横飘。许垂露搁笔后,原是自信满满,却见那画师蹙眉盯了她这幅大作良久,半晌后,才犹疑发问:你画的这女子是绝情宗宗主? 什么意思? 她的画就算称不上风骨峭峻,也能算形神兼备了吧? 她甫一点头,便见画师的齿牙春色豁然显出,众人也随之笑作一团。 这人当真是绝情宗弟子?她不晓得萧放刀身长八尺,状似猛汉么?若纤瘦成这模样,怎么提得动剑? 哈哈哈哈哈,若萧放刀生得如此俏丽,绝情宗还怎么绝情得起来! ? 许垂露本想反驳,画师却已卷起那张纸,把她从方凳上赶下,弯起那双发皱的眼眸,对她道:姑娘笔法温柔,画这等粗野之人浪费了,不若我替你引荐几个书商,去画那些话本的插图吧。 不必,反正也不缺钱。 她就是为萧放刀扭曲的形象感到些许不忿。 还未接话,人群中传来一声男子的猥笑:画什么插图,我看她这手画春宫正好 许垂露眉头一皱。 男子的笑声倏然断在肉石相击的闷响里。 谁?谁踢老子屁股?! 围摊众人摩肩接踵,衣袂无隙,他身处人群之中,没人能对他做出踢的动作。他身边的人见其大惊小怪之态,掩鼻嫌弃道:胡叫什么,旁人最多也就是碰你一碰,皮糙肉厚的,还挨不得啦? 男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抑着痛愤之色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许垂露觉有异常,低头去看那画师,发现桌上用于镇纸的四块玉石无端少了一个。 多谢老伯指点,但我还没有本事靠此赚钱,您的好意,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画师挥袖摆手,不耐地催她离开。 而许垂露正要抱拳告辞时,对方用一种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既是不会武功的新弟子,外出行事当以谨慎为上。 她目光微动,顿首未语。 终于,玄鉴带她逃出那片密得叫人窒息的人群,在一处较为冷清的巷角停下。 许姐姐,碧须真人性子有些乖违,他只是喜欢戏弄小辈,绝非有意看轻你。 许垂露张了张嘴,愕然道:他还真是绝情宗的人 玄鉴摇头:也不能算我门中人,但他是明离观的长老。 出现了,新名词。 她电脑里那张插画的场景只包含绝情宗,山下种种她不曾构想,也一无所知,然而从玉门出现开始,她便明白自己对这个江湖的了解仅仅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如果说这仅仅是由一幅画展开的世界图景委实复杂得有些过头。 一个萧放刀竟能牵扯出这么多庞杂混乱的势力么? 分卷(17) 明离观与绝情宗有何干系? 玄鉴似乎未料到她有此一问,顿了顿才道:先有幽篁山,再有明离观,才有绝情宗。 也就是说,绝情宗建于明离观之上?那原本的明离观中人呢? 玄鉴有些怅然:愿留下的,便成为绝情宗门人,不愿留下的亦只能散去。 许垂露几乎明白了。 宗主曾是明离观弟子,你也是,对么? 玄鉴点头:宗主师承明离观主,是其最看重的徒弟。 许垂露只觉一阵目眩神离。 怪不得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敢情这大魔头原本是个坤道。闭关、辟谷、攸心、闲和、满墙经书、甚奢泰三堂可不是全对上了么? 还有 你身上的铜铃不会是 玄鉴耿直道:三清铃。 好极了。 她原以为自己是落入魔窟的一粒纯洁雪花,但现在看来,她才是那片清风之毒瘴、那匹锦绣之残疵、那块白壁之瑕玷。 她应当为她的莽撞自罚三杯。 许垂露暗暗惆怅之际,忽听巷尾传来一道木轮轧地的轱辘声。这声音断断续续很不连贯,因为它来自一辆破旧的四轮车。 一位身残志坚的妙龄少女徒手拨动车轮,从两人面前缓缓驶过。 此间秋风之萧索、乌啼之凄凉,轮椅滚动之滞涩、前行之艰难,少女面庞之苍白、神情之坚毅,可以说 属于架台摄像机就能直接开始拍公益广告的水平。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无更,周日入v当天三更!是你们要的粗长! 第26章.三合一章 许垂露内心大受触动,身体却没动。 要是搁在以前,哪怕是一刻之前,她都会想上前帮这孩子一把,然而被碰瓷的经历犹在眼前,那画匠的身份刚被揭露,谁知这卧虎藏龙的赤松镇还匿着什么危险人物? 那位必须真人说得对,她不会武功,无可凭恃,最忌贸然行事。 好在少女也没有要向她们求助的意思,只倔强固执地扶着木轮,一点点艰辛前移。令许垂露奇怪的是,少女一身云锦,外披银绡大袖,应是出身富贵,但她身下的轮椅却古老陈旧,而她分明腿脚不便,还偏要一人独行,不知是何缘故。 是与家人走散还是根本就是偷跑出来的? 两人站在远处冷眼旁观,明白诠释了何谓世态炎凉。 半刻后,少女终于快要挪移出巷,那张恹恹楚楚的面孔也显出一丝欣喜。 然而就在她欲加速前行时,木轮不知被何物牵绊,骤然停下,她半身前倾,险些栽倒,惊慌之下发出一声娇呼。 许垂露看得分明,少女衣袖宽广,质地轻盈,尽管她已慎之又慎,这飘舞的银绡还是飞蛾扑火般卷进了轮辐之中。 她拧着眉尖,原地挣扎了几下,结果是越卷越多,越困越深。 许垂露有些看不下去,玄鉴却先开口道:许姐姐,你在此候我片刻。 然后便毅然走向那少女。 许垂露心中感慨,不愧是心怀苍生、扶危济困的小坤道。 少女见有人来,第一反应是惊慌,待看清来人是个金钗之年、幼于自己的女童,才稍敛防备之色。 玄鉴屈膝蹲下,利落地拔出卡在辐条缝隙间的袖口,又把略有松动的车毂与轴连得更紧了些,才拍去掌心灰尘,仰头对她道:抬手。 少女仍有些发愣,却明白对方在帮她,还是依言乖巧地举起两条胳膊,低声恳求道:谢谢谢,你能不能把我送到 嘶啦。 布料撕剥断裂之声掐灭了少女的期许。 玄鉴将那团撕下来的银绡袖管塞到对方怀里,淡淡道:好了。 少女惶然低头,双臂被两片破损的薄纱虚虚掩着,可谓两袖清风。 她瞋目切齿,气得面颊涨红,半天只挤出一个字来:你 玄鉴已经起身离开。 她自觉事毕,引着目瞪口呆的许垂露往正街走,随口问道:许姐姐想买什么? 许垂露犹陷在她的一顿魔幻操作里不能自拔,怔怔道:你撕人家衣服就因为它会被卷进车轮里? 此为根治之法。 居然如此信誓旦旦。 许垂露顿觉自己对玄鉴的了解还不够深刻,但又怕其中有何误会,试探道:你方才不是想帮她么?为何不索性送她一程? 玄鉴奇怪道:那岂不是要浪费许多时辰? 今日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啊,你有么? 玄鉴目视前方,步履稳健:我今日之务是陪你采买货品,此事未成,岂可分心。 许垂露颇有压力:倒也不用把这当成什么重要的任务 蜂蛾微命,力何固?我想,一是因为众志群力,二是因为用心之专。玄鉴拢了拢袖口,我年幼力薄,可为之事甚少,若贪多喜功,恐失大于得。 许垂露一时无言。 但许姐姐不必有这种顾虑,你与我们不一样。 许垂露刚想追问,玄鉴已略带羡艳地道出后面半句:你不是蜂蛾。 不,她是。 她是废物!不能因为那劳什子无阙谱就剥夺她当废物的资格! 许垂露自知此事解释不了,遂换了话题:天气转寒,我想买几件冬衣,然后添置一些笔纸,还有宗主待我不薄,此次出关,于情于理,我都该送些谢礼。 虽然这礼送的已经不能用借花献佛来形容,应该是薅羊毛送羊,但礼物还是得备着,不然要提出什么无理要求时很难开口。 玄鉴欣慰道:宗主知道定会很开心。 开心不开心不重要,别打人就行。 玄鉴你知道宗主喜欢什么吗? 玄鉴忖道:宗主向来只看重心意,并不介意礼物本身是何物。 这么好打发?她不信。 那你送过她什么? 玄鉴失笑:许姐姐真的不必这么紧张,我儿时送的蛙腿蝉蜕她都收下了,后来随手削的竹哨、随便拔的鸟羽她也不曾嫌弃。 你们绝情宗送礼都这么别致? 许姐姐是觉得这些东西太过草率了吧,可有时候认真送礼,未必就强过它们。玄鉴压低声音,神秘道,你知道碧须真人为何号碧须么? 许垂露倾耳以听:是哪两个字? 原本是取青天之意的碧虚二字,后来经过一件事,他自改为胡须的须了。 这这是何故? 他告诉我,宗主小时候曾送他一件大礼。玄鉴边走边道,那日他练功回屋,见桌上多了一碗粥,宗主说此为她亲手所烹,望师叔务必饮下。 许垂露不是很信,这明显不是萧放刀的作风。 他为其孝心所感,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怪味喝完了,然后发现口舌胡须凡是沾上这粥的地方都染上了擦除不去的草绿色。宗主不知从哪学来的秘法,把鼠李熬成这锅洗不掉的染料,害碧须真人一连几日满眼都是这颜色。 嘶,懂了。 这厮从小就是个魔鬼。 所以碧须真人以此为名是提醒自己不忘此辱?怪不得他要把宗主画成那样。 玄鉴微微一笑:碧须真人虽非大度之辈,却也不至于因这一件事记恨这么多年。 也对。而且,宗主好端端地去惹他作甚? 彼时碧须真人急欲练成可与无阙相抗的心法,他以木剑入道,最是渴求生华一卷。传闻练成此卷者能自剑端生盎然绿意,靠草木生生之力击溃敌人。他也想效仿其形,每日待在竹林,以期领悟其中奥义。然而世上只有一本无阙谱,只有一个楼玉戈,旁人的模仿,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罢了。 许垂露一怔。 玄鉴继续道:宗主见他精神涣散,日趋消瘦,便想为他做些什么。垂髫稚子哪里懂得生华之意,她以为吃绿得绿,所以想出了这么个妙法。 宗主所为不含一丝嘲讽,碧须真人却感受到莫大的讽刺他深陷此道,连一个幼童都看出他执念过重,自己却毫无所觉。为警醒自己勿生妄念,他才易名为碧须。 这是许垂露第一次感受到武人的执,玄鉴之言让她浮在旖旎乡、枕于白云端的心被扯拽回肚腹。 为了一场游戏,一次赌局,她沾沾自喜地创造出了一个领悟无阙的天才,在不知无阙谱为何物时,就已靠它享受到了绝情宗的庇护、武林人的钦羡。当然,与之相伴的也有遭到觊觎与嫉恨的危险。可这份危险与无阙相比就像是星芒之于月晖那样微不足道。 她当然可以用不知情为自己开脱,可即便她知情了又如何呢?她的选择会改变么?她会愿意为了照顾这群武夫心里那点可怜的盼念放弃一次赢的机会么? 萧放刀靠武力夺得了无阙,水涟靠忠诚赢得了和湛,她又是凭什么呢? 这份疑窦不知会衍生出多少猜想,这些猜想又不知会招致多少麻烦 于此,她感受到了碧须所感的无心之讽,髫稚的天真、寻道者的赤忱皆在讽刺她傲慢的无知。 许垂露心中苦笑一声。 我知晓了,你们明离观送礼若是讲究起来必有深意,如果只作联络感情、寒暄客套之用,随便送什么都是一样。她点头道,如此也好,送礼者和收礼人都不会有什么压力。 她大概知道要送什么了。 玄鉴步伐一停,指着右侧刻着一点香风的牌匾道:到了,这是赤松镇最大的布坊。 许垂露顺其所指举目望去,见门前除人群熙攘外还华盖云集,有几辆马车华丽招摇得像是銮舆凤辇。 她心下一惊,不敢迈步:这里今日不会有什么贵客吧?譬如皇亲国戚之类的 玄鉴运送布匹的货车。 不是,在朴素的武侠世界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里里外外都发着富贵金光的布坊真的合理吗? 这家铺子应比别处要贵吧?我只是想买几件日常可穿的衣裳,绝情宗既尚简朴,不如还是换一家?即使并非自己的钱财,她也不想如此挥霍。 玄鉴略有为难:我没去过其它铺子,因这家掌柜与宗主相熟,我们才常来这里。 又与萧放刀认识? 这条街萧放刀含量过高。 很熟么?熟到能打折呃,能有暗价么? 玄鉴斟酌道:暗价大概没有,但她曾是绝情宗弟子。 许垂露迅速捕捉到了重点:原来真的有成功脱离绝情宗且还活着的弟子? 嗯,那时我年纪太小,有些事记不清楚,但从同门那里也听到不少有关她的事。玄鉴对她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此店掌柜名为阮寻香,原是南方鹤州富绅之女,闻天下第一创立绝情宗,便要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她性格骄纵,父母拗她不过,只得派了家丁侍卫护送她来幽篁山,她热情极高,入门的三项要求也一一首肯。 既然如此,后来怎么又要走? 她做派豪奢,不仅自己耽于享乐,还要同门与她一同吃喝玩耍这样,如何能学会武功? 所以学不会武功会被退学吗?许垂露忽然有了危机感。 她不会便罢,然而因其家世容貌俱都出众,不少男弟子对她动心,但碍于门规无法言明,只能私下里献些殷勤。实际上,宗主对此颇为头疼。 许垂露倒是很能理解,对美丽富婆的爱慕之心可不是冷冰冰的门规能阻却的。 有一日,她终于厌倦了绝情宗乏味的生活,向宗主提出离开之请,宗主知她的性子强留不住,然门规不可破,她要下山须得归还在绝情宗所得。 许垂露思索:她未学会武功,听上去也没有其他所得,归还了什么呢? 玄鉴笑了笑:宗主说她破坏了绝情宗简朴清正的门风,此等无价之物,该如何作偿?阮寻香却说,世上没有无价之物,宗主的意思无非是说她走之后这些弟子由奢入俭难,会心生落差,她填了这落差便是。 许垂露震惊:她 门中弟子吃穿用度一律与她在时无异,所有支出由她来付。 所以,绝情宗的家底大半都是此人所捐吧 收了这位弟子简直血赚。 玄鉴却道:其实,她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怎么说? 她临走之前曾问她的追求者们可有要与她一起离开的。这也是宗主授意,欲试探门中是否有人意动。但除她之外,旁人要走必被废去武功,这于江湖人而言无异于折损半条性命,他们对阮寻香固然喜欢,却没有到舍弃一切的地步。 许垂露顿了顿:从阮寻香的角度看,这还真是令人尴尬又失望。 的确,她对朋友大方热络,下山时却无人相送,宗主威压在顶,无人敢对一个叛门之徒依依不舍。 只有一人例外,那位同门武功已是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平日里练功刻苦,性格木讷,与阮寻香没有什么交情。没人想到他会站出来要为阮寻香退出绝情宗。他叫俞中素,被废武功后,在宗内歇了一夜,第二日便护送阮寻香回鹤州了。 虽然许垂露已可以猜测到之后两人的发展,却还是忍不住确认:后来呢? 分卷(18) 料峭寒风卷起华盖帘幕,将一道醉人妙香送了出来。那味道柔和稔腻地萦在人的鼻尖,却不急着冲入鼻翼,只悠悠盈盈地泛浮游浪,为那明明灭灭的香气添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玄虚。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马车内走下一名女子,她的手搭在车夫的臂弯,犹如陈列在金匣里的一段玉藕。她款步迈向许垂露所在之处,鸾鸣莺语般地开口:后来,我成了香风阁的掌柜,他成了横雨镖局的总镖头,这个结果,姑娘可还满意? 许垂露被香风、美人和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震撼了,她怔了片刻,才僵硬道:阮、阮掌柜。 还有比当面八卦被本人抓到更窒息的吗?! 不过,这两人的走向居然不是爱情故事,而是励志人生? 又是新来的弟子啊,小玄鉴怎么老是讲这套陈年旧事,关于我就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了吗?阮寻香抬袖相迎,一双桃花眼漾出了春水般的笑意,快进来吧,今日小雪,敝店为客人准备了薏米粥和桂花糖,再沁心暖胃不过了。 玄鉴向她一揖:我不知往事详情,道听途说,如有错伪,请阮掌柜莫怪。 没说错呢,只是我与俞镖头没成夫妻,只当了朋友,怕是令这位小友失望了吧。 许垂露连忙摇头:阮掌柜乃女中豪杰,俞镖头亦胆魄过人,无论是珠联璧合还是门户各立,都非我能妄议。 阮寻香掩唇而笑:我才不要当什么女中豪杰,只想做榻上的一捧温香、一块软玉。故事不能白听,姑娘的嘴再甜,待会儿不多买几件衣裳我可不依。 许垂露又不迭点头。 两人一踏进店内,便有小厮递上热帕与茶水,往内再走,可见衣坊将这些布匹成衣按照男女、时令、价格分门别类陈列摆放,层次清晰,井然有序。她趁饮茶时观察了下四周,发现熟客来访时这些小厮侍女至多打声招呼,并不以身相随,而遇到生客则要与之多攀谈几句,根据其喜好和需要引到不同区块,再由管辖各区的几位指戴顶针、腰系软尺的裁缝招待。 果然,见许垂露与玄鉴的茶快要饮尽,一位头梳双螺髻的粉衫侍女小步挪来,柔声询问:两位女郎想要何种样式的衣裳? 许垂露欲答,却见阮寻香向那侍女轻轻摆手:此处我来便好,你去别处忙。 对方应一声便离开了。 许垂露心中又叹。 哪怕她有一件别的衣裳,也不至于穿着校服出来乱晃,实在像个活靶子,太引人注目了。 她迎上阮寻香的目光,道:劳烦阮掌柜了,我想购置几件冬衣,样式颜色都不挑剔,暖和就好。 你很怕冷?她似有讶色,怎么不叫人给你治治? ? 怕冷也是病吗?这地方的人都不怕冷? 玄鉴解释道:阮掌柜,她还未修得内力,只是普通人。 阮寻香失笑:哎呀,抱歉,我没想到绝情宗还有第二个不会武功的弟子。冬衣自然有,随我来吧,我给你挑几件保暖又好看的。 多谢掌柜。 花钱的为何要给收钱的说谢谢?不必同我客气。 阮寻香的眼光不负她所望,选的几件纩衣斗篷剪裁合度、色质衬人,又顾及其武林人的身份未选太富丽浮夸的,且她似乎看出许垂露不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挑选过程中并未多问,直接帮她把衣裳包好,算了个总价给她。 许垂露感激之至,如此良好的购物体验实在少有。 她抱着那团沉甸甸的包袱,又道:阮掌柜,我还想买一件衣裳用作赠人之礼。但她身量略高,不晓得有没有现成的尺寸 对方是男是女,有多高? 许垂露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位姑娘,约莫比我高半个头。 阮寻香笑了笑:恕我冒昧,你说的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放刀吧? 虽然知道萧放刀身形太显眼,对方见她是绝情宗弟子难免不会有此猜想,但被直接道出还是有些尴尬,而且放刀这称呼也太 来此之后,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叫她。 呃,是。 怎么想到送她这个?她不好打扮,怕是读不懂你这番心意呢。 许垂露答得模糊:我也是到了香风阁才想起此事,与其去外头买些不知好孬的礼物,倒不如支持一下阮掌柜的生意,不是吗? 当然不是。 既然萧放刀收礼不忌,她也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她着想。硬要说的话,她之前借用了她的中衣,如今还上一件衣服也算合理。 不过更真实的原因是自从知道萧放刀曾是个坤道,她的心思就活泛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画的衣服不够妥当,或许她常常一副杀气腾腾要吃人的模样,和那身血样殷红的衣衫也有关系,说不准换一身素雅清丽的,她这人也能少几分戾气呢? 至少会因顾忌玷污衣服而少吐几口血吧。 只是她若不想穿也无所谓,反正亏的不是自己。 唔,那这份大礼,你是打算自己挑还是让我来?阮寻香染了蔻丹的手指虚虚抵在下颚。 岂敢再麻烦阮掌柜,我自己来看就好。 阮寻香抱臂而立,看着那道方才还蔫如枯草的瘦影忽然脚步轻快地四处探看,比给自己挑衣裳时上心多了,也不晓得在高兴什么。 这铺面极大,许垂露觉得要仔细逛完还得花一段时间,便先去知会玄鉴一声,让她在客座再坐一会儿。玄鉴乖巧,自无异议。 女装好看的倒是不少,但与萧放刀气质相衬的就不多了,她抱着试探之心往男装那区瞄了瞄,被一件鹤纹素纱大袖攫住了注意。她刚打算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衣裳前立着个眼熟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灰败的面皮上嵌着愁苦的五官。 白日见鬼也莫过于此。 张断续怎会在这里?已经过去一月,玉门之人竟还在幽篁山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她现在应该装作没看见然后赶紧逃吗? 然而,张断续的目光已经聚了过来,他的神情也并没有比许垂露镇定多少。 年轻的面孔敛着一股与其年纪不符的沧桑,瞳孔中酝酿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出于玉门人的高尚的涵养,他仍是开口了:许姑娘。 张少侠,好巧。 嗯。 对方略一颔首,便继续与身边的裁缝交谈。 这些都要,是否还有做工更好的? 张公子,这已是上好的锦缎,您想要色浅、轻盈又结实的,实在难以兼得啊。 许垂露偷看了两眼,发现这些衣服明显不是张断续的风格,这股子织金绣银的浮华之气,完全是为白行蕴量身打造的。 所以,他也是来替老板买衣服的?一次买这么多件作甚?难道玉门人修炼格外费衣服? 也许是她脑门的问号太过扎眼,张断续无法忽视,只能再次望向她,诚恳道:许姑娘,我留在赤松并无恶意,还望你莫把此间所见告诉旁人。 许垂露讪笑:嗯,一定。 下次一定的一定。 她买下了一件鸦青交领、一条玄色银边褶裙,再配以那月白鹤纹大袖,完整地合为一套仙气飘飘的女冠装束。心满意足地把衣裳交给阮寻香后,对方也夸赞了她的好眼光。 就在两人寒暄之际,许垂露又嗅到一股香气。 不是阮寻香身上的幽香,那味道浓烈四溢,不仅是她,周围的人也都皱着眉头议论它的来源。 嗯?阮掌柜何时换了熏香?这味道不如以前的檀香淡雅啊。 既像花香又像药香,哪里不好闻? 你这大老粗懂个什么,我待会儿要赴姚府诗会,哪能带着这味道去? 众人私语没能让那香气淡去,甚至,在许垂露嗅来,它几乎在是以极快的速度从鼻腔往她喉咙里灌。 香气最盛之时,她面前忽然多出了个人。 那是个侍卫装束、相貌普通的青年,他把手中薄薄的信封捧到许垂露身前,恭谨道:阁下可是绝情宗弟子? 可以是,但她现在不想是。 因为她发现那信封正是那股浓香的来源,谁家正经人送信会用这么夸张的香料?再浮宕的狂蜂浪蝶也禁不住这等摧残。 此为我家主人的请帖,可否请阁下代为转交给萧宗主? 许垂露心中警铃大作。 既是给萧放刀的为何要送到她这里来?是怕进不去绝情宗,还是怕萧放刀连人带信一起撕了?还未开封就香成这样,里面不会有毒吧? 这异动自然也引起玄鉴的注意,她运步而来,挡在许垂露身前,对那青年道:你家主人是谁? 青年拱手:见信便知。 玄鉴欲要伸手取信,却被许垂露扯住了袖子。 虽然她认为不接这信乃为上策,但此事与萧放刀有关,一味躲避怕是逃不过。 许垂露深吸一口气,冷静道:请这位兄台替我们拆信,然后打开请帖舔一下。 青年愕然,似乎认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许垂露坚持:我怕其中有诈,若兄台心中坦荡,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青年的嘴角忍辱负重地抽了一抽,用颤抖的指尖撕开信封,取出洒着金箔、缀着花蕊的请柬,而后视死如归地放在嘴畔,迅速伸出舌尖舐了一口。 如此,两位可放心了罢? 许垂露看他脸色除了有些屈辱之外并无异常,稍稍安心。 玄鉴接过请柬,见到其上字样,蹙眉道:敛意山庄。 青年压下那份难堪,肃然叮嘱道:还请二位务必将其送至萧宗主手中,在下告辞。 他走得极快,神情扭曲得像是再晚一步就要当场呕出来。 玄鉴把请柬收入袖中,脸色颇为沉重。 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我们要不要先赶回去? 玄鉴摇头:无妨,我们先去墨斋买笔纸。 许垂露隐有忧色:好。 今日丰厚的收获压成了一团沉沉的包袱压在许垂露的脊背,她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忽觉背上一轻,有人替她托住了这份坠力。 玄鉴对她道:许姐姐,我来背吧。 这怎么行?我 一道沉滞而忧悒的男声自两人身后徐徐响起。 小姑娘莫要逞强,你中毒了。 许垂露怔然回头,张断续已提着包袱朝门口走来。 谁?你说谁中毒了? 张断续面色如无波静水:你身边的人。 许垂露蹙眉:我与她一直在一处,怎么可能是她一人中毒?是那香气有异?这满屋的人不都嗅到了么? 你闻到的是何种气味? 就是混杂的花香啊。 张断续微微颔首,又对玄鉴道:你呢? 没有味道。玄鉴垂目摇头。 许垂露愕然:怎么会这么浓的 张断续无奈道:我嗅到的是臭味。 玄鉴有些失神,喃喃道:百迭香。 百迭香是何物?百迭裙的亲戚? 张断续见她愚钝之貌,很不情愿地开口解释:毫无内力者嗅到的是花香,有少许内力者嗅不到其气味,内力深厚者嗅到的是恶臭。 嘶,是内力梯度试纸哦,试香。 这东西于人体有害? 张断续摇头:无害,但常用于催化毒物。 言毕,张断续携他的两大包衣服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内。只留下一阵滴滴答答落雨声的回响。 许垂露脸色微沉,转头面向玄鉴时却只显出温柔关切:你感觉如何?知晓是什么毒么? 毒物难解之处就在于不知制毒者是谁。玄鉴声音低落,不过我已封锁内力,不会让它在体内乱窜。 这一路上我们遇到的人、碰过的东西、吃喝的食物全都一样,你有内力护体,怎么也不该是你中毒。许垂露仍在回忆这一路所见所历,难道遗漏了什么你碰了我却没碰的? 玄鉴眉头深锁,良久,她终于抬头道:有,那小巷的少女。 许垂露也登时忆起当时情状。 那少女出现得吊诡,两人分明对其有所提防,却没想到仍旧在这里出了岔子。 毒能藏在何处呢?若是洒在木轮表面,一路滚动早已令它挥散在空气里、掉落在尘土上,那么,玄鉴还碰了哪里? 袖子。 对,她故意让袖子卷进车辐,旁人要帮她或许不必去碰木轮,但不得不伸手去扯出那银绡。 许垂露心口发凉,这番筹划定有图谋,这毒性未知,绝不能再耽搁。 那送信人此时出现在布坊,就是等不及毒性自然发作,是催促他们早些作为。 玄鉴,我们即刻回去找宗主。许垂露竭力维持镇静,不过你如今用不了轻功,我怕这么走回去路上又生变故 你们怎么了?我刚才听有人说中毒?阮寻香见两人在门口迟迟未动,拖着披帛急急赶来,语气关切,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许垂露很想提出借她那豪华大马车一用。 但她没有。 是门中忽然有些事务,我们怕是要早些回去,劳阮掌柜挂碍了。 阮寻香觉出其中恐有隐情,也未再追问,只道:如若真的很急,我可以遣两个车夫送你们回去。 许垂露一笑:不好耽搁阮掌柜的生意,如此华盖只送两人出行也太浪费了。 罢了,你们路上小心。 走出香风阁十几丈外,玄鉴发现许垂露双手仍僵硬地紧攒着,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许姐姐信不过阮寻香? 分卷(19) 许垂露苦笑:我对她了解不深,你也仅是从旁人言语中得到她的一些消息。她行事周到,是个滴水不漏的生意人,我认为她施恩于人必会求偿,你此次中毒,可能要欠别人一次救命之恩,这恩太重,最好不要草率。 玄鉴似懂非懂:好,我们不求人,自己回去便是了。 许垂露摇头:那也不行,不过我们的师叔祖不是个更好的人选么?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碧须子的画摊。 碧须子一见玄鉴脸色,满脸皱纹顿时更皱。 嘶,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染上了不净之物,女娃就是易沾晦气。 哪有您这嘴晦气。 还不等两人开口解释,碧须子把笔一搁,将纸一收,对那些看客道:不画了不画了,都散了吧。 怎么不画了?这天还亮着呢? 哼,脾气倒大。 这张不是还没画完吗,画完这张再收不迟啊。 碧须子怒喝:手长在老夫身上,不画就是不画! 众人见他这般理直气壮,也没了脾气,唏嘘一声翻着白眼走了。 许垂露忙道:玄鉴中了毒,不好调用内力,可否请师叔祖先带她回绝情 话没说完,她顿感重心失衡,阴阳倒置。 碧须子一手捞一个,把两人分别夹在两胁,足下生风,一瞬十里。 这风灌进许垂露的衣领和齿缝,冻得她直打颤。 而赤松镇距幽篁山究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感觉到碧须子行速渐缓,呼吸也慢慢粗重起来。 许垂露十分愧疚,她是个百斤重的成年人,这般压在一位老者身上,实在是份沉重负担。 到了幽篁山脚,碧须子将她放下,拧着眉毛叮嘱道:这里是绝情宗地界,每隔百丈就有一守山弟子,只要你不去招惹山中野兽,慢慢走回去不会有危险。 许垂露连连点头:弟子明白,您带玄鉴先走吧。 碧须子两手抱着玄鉴,是真正不扰山雀、不惊落木地绝尘而去。 一老一小愈行愈远,她那颗焦心才有喘息之机。 她背着包袱徒步而行,就这么走过了半个钟头。身上阴阳互生、冷热交加爬山出汗,冷风灌顶,刺激极了。 来时没有包袱,下山也比上山轻松,她不觉得这路漫长,这么一走,她才颇感凄凉。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也就是青年杜甫能写出此等豪情,若换作老年,怕是登不了顶。 看,老年的曹操也只能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虽不知碣石山有多高,但肯定及不上泰山。 许垂露勉强以古人自励,却阻止不了双腿灌铅般的沉重。 行至山腰,她忽感有物落在眼睫之上,冰凉晶莹,触之即化。 是雪。 险些忘了,今日是小雪,山下城镇或许因为温度高些未能覆雪,但幽篁山这一柱擎天的山体不是白生的。 走了一阵,她觉得自己快被这纷飞雪色眩出了幻觉。 不然怎么会看到一只巨大的乌鸦往她这处扑掠飞来? 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吧.jpg 第27章.清湄历练 不,不是鸟,是人。 隔着此段距离,许垂露这双眼睛该是神鬼莫辨、人畜不分的,她也的确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但她知道来的是萧放刀。 没办法,那块飘在她肩头的反常识扇形图举世无双,比她脑袋上天下第一的熠熠光环还要醒目。 她的黑色斗篷似一片翻飞的鸟羽毛毡厚重,却抵不过狂肆内力的摧拉和呼啸朔风的飖拽,可怜兮兮地上下飘沓。 斗篷的主人无声而精准地落在她身前,很像黑山老妖挑选好了在雪山孤身赶路的柔弱书生作为猎物,下一刻就要张口吸取她的魂魄。 许垂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抖,总之她就是抖了。 萧放刀的目光落在她背后的包袱上,然后伸手解结、撤去重物,解放了她的肩背。这套动作粗鲁些便像劫匪,温柔些又似仆从,而由她做来却既不莽撞也不亲昵,反有几分理直气壮的从容。 她将斗篷解下,系上了包袱。 许垂露有点恍惚:她是要帮我背包? 为了显示礼尚往来的友好,许垂露主动去接那块黑沉的绒布,打算帮她分担一点,她轻轻扯了一下斗篷的边角,但没扯动。 嗯,挺尴尬。 萧放刀瞟她一眼,将搭在左臂的斗篷抖开了。 许垂露眼前顿时一暗,黑乎乎的绒毛糊住了她的头脸,那布料刚好够把她从头到脚罩个严实。 ? 好像强盗打人之前都会像这样把对方的头蒙住。 许垂露不敢动了。 被动,就会挨打,虽然没有挨打,但是被萧放刀这一抱,胜似挨打。 她如一块巨石、一段树干被对方两手托起,如果没有这片斗篷,大概很像公主抱的姿势,但是在这黑布的包裹之下,许垂露确定,旁人必会以为萧放刀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虽然许垂露不想被当成尸体,但她更怕因惹怒萧放刀而被扔下山。 萧放刀的臂力和轻功自然无可置疑,而她还是略紧张地就近攥住了她的衣领因为没那个胆量抱脖子。 贴着对方的胸口,她骇然发现她的心跳和呼吸实在太过平稳,在这样的行速下,竟没有丝毫紊乱的迹象,换作自己,恐怕连睡着时都不会如此湛静。 见过宗主。 弟子见过 她不知道萧放刀走到了何处,但耳畔漫过又淡出此类呼唤时,她知道她们已进入山门。 但萧放刀还是没放她下来,大概是嫌她太慢,打算直接一步到位。 终于,门扉被破开的轰然一响后,她双足落地。 许垂露忙把斗篷取下,在门口抖去其上覆着的一层雪花,恭恭敬敬地递给萧放刀。 对方拎住一角随意丢去了左侧小案。 这间屋子似乎是议事所用的正殿,陈设简洁肃穆,很有武林门派的豪犷浩然之风。 除了她们二人外,客座上还坐着水涟与风符。 萧放刀一到,他们忙起身相迎:宗主。 尽管低着头,两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许垂露所在之处飘了飘。 毕竟她的出场方式实在太扎眼了。 继续。 萧放刀冷淡地吐出两字。 许垂露捻起了袖子。 好像误入了绝情宗高层会议现场?继续的意思是他们刚才就已经在议事了?那么,萧放刀是忽然半路跑出去把她弄回来的?这有什么必要吗? 虽然屋内充满着不可打断的氛围,但许垂露有记挂之人、惦念之事,不得不开口插话:宗主,玄鉴现下如何了?她身上的毒可有解法? 萧放刀放缓了语气:已经解了,有碧须师叔照顾,不必担心。 解了 这才过去多久?配制解药也要一段时间吧,岂有这么快的? 在你们回来之前,已经有人送上解药。萧放刀解释,下毒之人并不想伤人,剂量很轻,多半出自示警之意。 如此迂回地下毒又催毒,居然只是为了示警? 这可并不比出于杀伤的目的更令人放心。 原来如此。 萧放刀看着她:我要与他们说些要事,才顺手把你带过来,你想听就待着,不想听也可以自行回屋。 这又是什么送命题? 许垂露认真思考了一番:她虽与玄鉴一道下山,但真正有买货需求的只有她一人,玄鉴不过是陪她前往,在这途中又只有玄鉴中毒,自己则安然无恙,的确有些可疑。但萧放刀赶来接她,应是玄鉴为她说了好话,玄鉴中毒后,自己不能说有功,可也没误事,萧放刀不至于真的怀疑她。 宗门事务可大可小,若她此时离开,便是表明自己没有掺和之心,若她主动留下在不同的人看来,就有不同的意味了。 难以抉择啊。 [主线任务:旁听已触发,任务奖励:一条名词解释。] 朝露的声音出现得及时。 【可真有你的,一下观战一下旁听,听起来简单,上次却是靠我自己上场才赢得奖励,完全超出了观战的范围。】 [您上次完成的是隐藏任务。] 【有什么分别!这是钓鱼!】 [所以您不打算完成这个任务吗?] 【你先告诉我,任务奖励的意思是我能任意选择一个名词,然后让系统给出解释?】 [是的。] 【能保证准确性和完整性吗?】 [竭尽所能。但绝对的准确和完整并不存在。] 这个奖励与平水比起来明显逊色不少,所以任务本身应也不会太难。但就目前获得有效信息的困难程度而言,一条名词解释还是很有价值的。 【好,我做。】 许垂露走向最偏的木椅,对萧放刀道:好,我就坐在此处,不搅扰诸位议事。 水涟与风符脸色一僵行,第三位堂主已经无名而有实了。 萧放刀脸上看不出喜怒,迅速进入正题:风符,你与白行蕴何时相识,见过几次? 风符咬住下唇,低声道:一年前,只见过那一次。 一年前?你负气而走的那一月? 嗯,彼时水涟刚刚胜任堂主,分去分担了门中许多事务,我得了闲,又听宗主道我缺乏历练,便留信下山去了。 萧放刀挑眉:之前顾念你年纪轻,心气高,我不曾问你究竟是如何历练的,现在可愿说了? 风符点头:我自会如实相告。那时我以为自己经历明离观之变,又守绝情宗数年,即使才碧玉年华,也不输于比我年长的同辈。而许多同门表面服我,暗里却说我是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对我总不如水涟恭敬。我曾询问一位女弟子其中缘故,她便说我好以妍媸看人,却不懂男女之事,遇事不近人情,总叫人难堪。我明白她的意思,我门修行虽持谨慎却不禁欲,他们不服我未尝之而除之,私下说我虚伪。 许垂露听得仔细,这种话题实在很难不仔细。 绝情宗不许弟子婚娶,却未像佛家那样讲究禁欲苦修,弟子间也可结为道侣同修,相伴一生,只是不许像普通夫妻那样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以至荒废武道,实际上并不绝情。 萧放刀面色微沉,似在思索。 她一直视这位小师妹如同亲妹,建宗后虽不再以师姐身份自居,待她却比旧时更好,不仅在传授武艺上从无藏私,还授她堂主之位,免她受人欺侮。但是,于人情世故之道,她始终视风符如孩童,教导与保护大于交流与平视。 而风符性格倔强,吃了苦头也不会向水涟那样跑到她面前泣诉,总想着靠自己解决无人引导,难免会出岔子。 其实我都懂,我不过是没有瞧得上的男子,他们粗陋不堪,怎能让我生欲?风符瘪了瘪嘴,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所见都是武夫,才会令人觉得厌烦无趣。下山后,我特意前往传说中的美人之乡清湄,那里的确很美,几乎令我忘记了那些不快。 你是不是认为,你已见过这么多美艳皮囊,却仍未意动,足以证明自己是无欲之人?萧放刀笑道。 风符一怔,显出几分被猜中心思的窘迫:宗主说得对,我心满意足地在清湄游耍了几日,觉得这番历练的确有效,可是 遇到了白行蕴? 是。 萧放刀凝视着她的眼瞳:我只问你一句,你们行事是哪一方强迫为之? 许垂露睁大了眼。 风符目光一滞,僵硬道:没有谁强迫谁,我们都不知彼此身份,因互生好感,才 萧放刀眉目间渐生寒意:阿符,你许久未对我撒谎,说起谎来如此生疏,叫人怎么信你? 许垂露不由对风符心生怜惜,觉得这种事实在不好逼问,反正已经过去,又何必去刺人家痛处。 风符脸色一白,咬牙道:是我,算我强迫他的,但是他也没有拒绝我。 萧放刀神色复杂,一只手已经按上了眉心,喟然长叹:你唉,我就知道。 ? 知道什么? 这是什么展开? 除许垂露外,水涟亦面露惊恐之色,迅速离风符远了几寸。 他那时遭了什么事?受伤还是中毒?萧放刀仿佛当自己没说过那句只问一句,振振有词地继续诘问。 都有。风符已把脑袋深深埋进颈窝。 啊这。 作者有话要说:刚看到昨天的评论:震惊,这届读者好生猛,居然主动要求作者发刀! 定睛一看:噢,是放刀的刀。 第28章.孤心之惩 许垂露被扑面而来的瓜香冲晕了头,但还没有完全放弃思考,毕竟任务在身,系统绝不会让她简单地看戏。 如果风符所言属实,她在此事上并未吃亏,那她对白行蕴不该如此深恶痛绝才对。白行蕴迟到一年的提亲又是何意?出于报复还是真心?其中肯定还有隐情。 萧放刀倒是没再追问他受的何种伤中的什么毒,而是发出了和许垂露一样的疑问:那你为何怨他? 风符拧眉小声道:因为这都是他的阴谋。 许垂露无奈,就算是阴谋,他作为一派之主,也没有必要亲自献身吧。 水涟忍不住插话:你之前说在清湄遇到正派中人纠缠才耽搁了回来的行程,就是指此事? 我下山仓促,一时没顾及宗主闭关之日将近。但到了清湄后我是算着返程的日子的,若非为了照顾白行蕴,岂会回得晚了?风符言语间杀气隐现,彼时宗主闭关,门中仅水涟一人支撑,正派又在此时来袭,若我能早回几日,水涟也不会受伤。 分卷(20) 水涟面色稍霁:原来如此,但来袭者中没有玉门弟子,你这推测有何道理? 因为他是玉门掌教啊,恰好在那时受创流落,又恰好向我求助,能安什么好心?如我是个寻常女子,恐怕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许垂露背后冷汗直冒,由此可见,人在江湖行走,外界风评不可谓不重要。 若做不到像萧放刀那样独步武林、毫无弱点,千万不可臭名昭著啊。 闻言,萧放刀面有愠色:我早同你说过,不可以捕风捉影之事断人,你认为他千里迢迢跑去清湄只是为了拦你一个堂主? 风符立刻低头:弟子知错。此事由我而起,属我考虑不周,不该迁怒于人。 罢了,你亦是因为不知情才会如此轻率。 扇形图上显示出大块的忧虑。 许垂露顿觉怪异,照理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他们江湖儿女已经不拘小节到了这种地步,白行蕴也不至于因此就非要风符拿自己作偿,况且他那日的提亲也敷衍得很,未表现出多少诚意。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根本赢不了萧放刀,所以她究竟在忧虑什么呢? 宗主,我对白行蕴确有诱迫,但我也救过他的命,我与他该是两不相欠的,若他再以此事为借口犯我绝情宗,弟子亦不会手软。 风符喜欢他的皮相,可这也是她道心不坚的明证。白行蕴或许是她的业障,却不会成为她的阻碍。 萧放刀往主座行去:白行蕴身为玉门掌教不过数载,他上任以来本就受了颇多争议,无论是处理门派事务,还是对绝情宗的态度都循规蹈矩、谨慎循旧。但我得到消息,近一年来,白行蕴行事风格有变,不仅对玉门弟子的管束比前任掌教严苛数倍,他的几位仇家也俱都死状惨烈。 风符愣了愣。 若是放在往年,收到他的拜帖,我定不以为患,但这一次 水涟怔怔道:原来宗主出关当真是为了我们。 总不能叫你们平白死在一个性情大变的疯子手上。萧放刀平静地撩开衣摆坐下了,但如今看来,他还没疯得太彻底。 萧放刀未看任何人,风符却觉有芒刺在背,上前道:这、这总不会也与我有关? 而高坐主位的萧宗主却把目光投向许垂露,然后弯起食指敲了敲茶杯瓷壁。 说累了,要喝茶,领导讲话惯用暗示,懂了。 许垂露提着茶壶猫着腰,碎步小跑上去添水,萧放刀才继续道:说对了,还真与你脱不了干系。 风符很不服气:若是因此就那是他自己有问题! 玉门武功有两种,一曰外合,一曰孤心。所谓外合,即与外境相合,玉门弟子修行需找一位与自己互补的同修,两人优劣长短恰能互补,彼此都最知晓对方的弱点,就如镜中人与镜外人,相似而相反。他们的作战经验只需要从对方身上获取,若双方天赋资质又十分契合,很快便能补其所短,长其所长。萧放刀盯着杯口,这大抵就是旁人以为的双修之法。 好像挺正常的。 许垂露心道,无论学习何种技能,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都很重要,所谓外合只是更依赖这种互相点拨而非自我成长罢了。 弟子受教。 至于孤心,历代只有具备掌门继承资格的人才能修习,如修孤心,必弃外合。此道自然更强,而且不必依赖旁人,但护戒之苦可不是谁都受得住的。萧放刀淡淡道,这些戒律比僧侣苦修更甚,言动视听之规、行止坐卧之序仅是其中一小部分,更难的是绝嗜禁欲、高行微言,以达修身除累之境。 风符蹙眉:难道白行蕴修的是孤心? 历任玉门掌教多是女子,便是因为男子大都无法做到一生远离声色、殚斥爱欲,尤其是能被玉门挑中的弟子。萧放刀看她,他必须从小就有修孤心的准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如今他历尽艰险继任掌教,孤心已生,神功已成,当世少有敌手,却被你轻易打破。 风符已说不出话来。 或者说,是他自己未能坚守。或是形势所迫,或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但这不是最糟的。萧放刀嗓音更沉,孤心会让他每月都受□□煎熬之苦,若得不到抚慰,精神散亡,如何能不发狂。 可他不至难道不能找别的女子么? 孤心降惩,只有破之者可填之,可即便对方愿意这么做,白行蕴也未必愿意。萧放刀疲惫阖目,与人交合,会使他功力慢慢流散,其中大半都流进了对方的经脉。 ?!风符不敢置信,怎会有这样邪门的功法? 孤心至圣,却也至邪。萧放刀苦笑,外界关于玉门的传闻大半都是因孤心之惩而起。百年前曾有一位女掌教不慎失身于死敌,她将那人重挫后带回门中,囚于暗牢之下,每月只在孤心发作时与他相见,她对此人恨之入骨,却不得不利用他的身躯,还要将自己的内力与对方分享,最后 许垂露听得心惊肉跳。 两人一同死在鸾帐之内,无人知道是谁杀死了谁。她叹,这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自然荒淫放荡至极。然而,这种死法何其痛苦,实在无法想象。 风符脸色发白,惶然道:既然他为何会答应 因为这也不是毫无破解之法,只要你愿意嫁给他,又能忠诚待他,孤心被破带来的影响就能降到最弱。白行蕴必定认为,要一个女子忠贞不渝地爱上他并非什么难事萧放刀睁开眼,轻轻道,你的种种举动,恐怕也为这种错觉的诞生推波助澜了。 殿内一片寂静。 萧放刀自领口取出了两张请帖,而请帖的外观并无二致,显然出自一家。 敛意山庄发来两张请帖,皆是邀我去武林大会作看客。她展开其中一张,这是玄鉴带回来的那张,上面涂有百迭香,虽未写一句邀请之外的废话,但其送信方式意在提醒我此行有危险,是希望我不要前往。 另一张则是由敛意山庄护卫交给守门弟子的正式请帖,无甚特别。萧放刀笑了笑,邀请者乃敛意山庄庄主,当今武林盟主,他说要与我议和。我道这闭关一月为何风平浪静,原来是武林盟另有打算。 水涟蹙眉:那玉门为何 白行蕴身为玉门掌教,却不守武林盟约定,携人来我宗挑衅。说明在他心中,此事更加重要且急迫。 风符猛然抬头:他 他忍了整整一载,发现杀欲终究填补不了孤心剖出的欲壑,这才不得不转投他策。萧放刀站了起来,阿符,你要小心。虽然不到万不得已,他定不会伤你,但你与他终究并非同道,往后是何境况,无人能预料。 风从门隙挤入熏暖的议事堂,寒意却似长了眼睛的剧毒蛇蝮,只黏黏腻腻地攀附在风符一人的脊骨上。 她听到心中有一道幽森的人声正发出傲睨得志的嘲讽。 这才称得上历练啊,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开预收文啦!点进专栏可以看到文案,有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书名是《狐妖她不想勾引书生》。 第29章.送出大礼 至此,许垂露总算明白这次旁听的必要性在何处了。 白行蕴的那次造访不是循旧找茬,而是一次叛道。萧放刀临时出关是因得知了他近来行事异常的消息,但她对武林盟的打算并不知情,直到今日这两封信送抵她手。 风符之事或许可以解释白行蕴不合常情的作为,但他若真是一个因孤心发作就不顾玉门利益与武林盟威势的人,又如何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依萧放刀所述,他对这常人不能忍之痛已足足忍耐一年之久,而与风符相逢的那天,他却表现得如此镇定从容,将真假难辨的暧昧维持在诚挚的剖白之下、亲狎的玩笑之上,未显出丝毫窘急促迫。 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他需要风符,甚至是风符自己。 这也很好理解,谁会把自己的弱点昭告天下呢? 实际上,除了白行蕴本人,估计也无人能想得到、猜得到这一层。 孤心为玉门心法,门中弟子应有耳闻,但它究竟如何运作又会有何代价,应只有真正修炼过的历任掌教才能知悉周详。就连水涟风符这样广见洽闻的武林翘楚对他们的修炼方式无甚了解,更遑论被流言蒙蔽的普通人了。 那么,萧放刀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对各种江湖势力知之甚少,作不出更准确的分析,她只能在自己最熟悉的人身上寻找突破,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知道萧放刀对这个世界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才可以无所忌惮地把一切蛛丝马迹往她身上引。 所以,这才是许垂露最大的疑惑。 弟子明白了。 风符再度发声时,面上的惶愧羞窘之色已被一种沉郁而不至颓唐的情绪取代。 自明离观到绝情宗,我从小到大受宗主照拂颇深,师父逝世后,在我心中,绝没有也不会有比宗主更重要的人。她无比清晰地道,我会想办法妥善解决此事,恳请宗主信我。 许垂露似乎看到一面高高立起的fg。 这并非你一人的事。萧放刀淡然道,不过你想做什么尽可放手去做,我不会用宗主的身份压你。 ? 不会吧,这种听起来就很危险的发言身为家长居然完全不劝阻吗?不要以为用淡然的语气讲话扇形图的担忧就会减少好吗! 嗯,谢宗主信任。风符抬起头,对敛意山庄的邀请,宗主打算赴邀吗? 萧放刀冷笑:我出关第一日他们就把信送到了,两张帖子争先恐后地往我眼前递,生怕我是个瞎子。如此盛情,怎好推却? 可既然敛意山庄之内有人发来示警,此行定危机重重。 我危机重重,他们便轻松了么?她从不畏惧危险,反倒视这两字为伴她而生手足亲朋,每每见之,只觉熟稔亲昵,内斗斗到了我这里,庄内还不晓得如何波谲云诡呢。 风符忖了片刻,终于道:好,我打算去见见白行蕴。 萧放刀没有阻拦,只问:你知道他在何处? 应当就在赤松镇。 许垂露略有失望。 原来大家知道?所以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情报啊。 水涟肃然摇头:我以为不妥,你最好莫要孤身去见他 风符却笑:从前只知水堂主好与我抢功,没想到我去见情郎你也要跟着? 水涟笑不出来,垮着脸道:你要再冲动行事,可莫要叫我与宗主去救你。况且你如何得知他在赤松镇?这过去了一月,他难道还在山下眼巴巴地等着你不成? 许垂露终于寻到表现的机会,忙道:我今日在香风阁见到了张断续,所以白行蕴应当也在附近。 水涟一噎:可赤松这么大,你要去何处寻人? 风符撩开衣摆,右足轻轻点地,露出脚腕上的那串金铃:当日他问我可曾婚配,我道没有,他说要我赠他一件信物,我便摘了一粒金铃给他,说这是我祖上传下的首饰,只要他拿着这个出现,我必不会抵赖。 水涟蹙眉:你所以这东西是什么? 当然不是什么祖传之物,不过是我拿来装蛊虫的玩具。风符收回脚,语气幽幽,那次带出来的是觅影蛊,百里之内能以蛊寻迹。我那时还不知他的身份,是想以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机不过这东西离得远了便没用了,他若丢了自然也没用。 水涟愕然:所以他真的还将这东西带在身上? 虫鸣聒噪,那只遗落的蛊虫应离得不远。 水涟无话可说,只能望向萧放刀。 对方恍若未见,反而对风符略一颔首:既如此,你去吧。 风符旋步而走。 倩影已远,局势既定,水涟未敢再有异议。 萧放刀看向他,颇有意味地道:我见你们的关系似乎不错? 水涟微微垂目:堂中事务错杂不开,许多时候我们不得不一同商量行事。但私下里也未见有多深的交情。 许垂露听得牙酸,这水涟对萧放刀说话时总有股说不上的受气媳妇的哀怨劲,偏又把握得恰如其分,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就很像虽不明着跟老师告状,但一定会把自己的委屈写进作文的好学生。 萧放刀走到他身侧,抬手掸去他肩头缁尘:你是觉得我由着风符胡闹,待你不公? 弟子不敢。 你年长于她,是比她懂事些,她的一些骄狂作为你看在眼里却从未制止,方才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安危了? 水涟面有愧色:那白行蕴毕竟事关生死,和以往不同。 我知道,她不想做的事,总有你帮她做,你习惯这么纵着她,一是因为怕惹她不悦,坏了你在我心中的印象,二是因为萧放刀的笑容带了几分寒意,她若无为,你便能有为,将来,绝情宗就算少了这么一个人,也是无大碍的。 水涟心口一窒,欲要跪下,却被萧放刀扶了个结结实实。 你或许没有这么想,但你会本能地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萧放刀轻声道,因迟来一步令你孤身应战,她负疚一年,为此恨上了白行蕴她恨的当真是白行蕴么? 分卷(21) 若不是真心待人,就莫要对她好。她淡淡道,罡风之内,容不下一粒尘垢。 水涟僵立片刻,沉声道:弟子必不忘宗主今日教诲。 还有。萧放刀往许垂露的方向走去,此人是个废物,威胁不到你们分毫。 ? 你再说一遍? 水涟尴尬道:许姑娘她 你明白我的意思便好,她和你们不一样。 水涟明白萧放刀在风符走后才说这句话,是因唯有自己会因功利心对许垂露生妒。他所有的心思展露无疑,自然不敢再有妄念:弟子谨记。 嗯,武林盟的事不急于一时,你先去忙吧。 水涟走后,堂中仅余萧放刀与许垂露二人。 萧放刀就这么站在她身前,似有话说但又没出声。许垂露不知该看何处,只能盯着那团被卸下的包袱,想要不要趁机把礼物奉上,免得下次还要再跑一趟。 她斟酌开口:宗主,多谢你赶来救我。 用助或接好像显得太亲密了,救就显得比较有说服力,还自动把这份恩情升华到了另一个高度。 是玄鉴说你买了一大包冬衣,是个受不得冻的人。 哦,所以还真是看到下雪就飞过来打算给她收尸的。 其实也不全是给我自己买的许垂露试图挽回一下自己弱小如鸡的形象,打开包袱取出那套单独裹好的衣服,双手捧给了萧放刀,多谢宗主收留,一点薄礼,聊表寸心。 她皱起眉头,看着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但扇形图里显示出的是满溢的惊讶。 给我的? 嗯嗯。 萧放刀接了过来,仍有犹疑:还有呢? 对不起只有这一件但凡她知道这位大佬收礼一般不止收一份她也不至于只买这点东西真是冒犯了! 没了。 萧放刀明白过来,不由发笑:我是问你给我送礼作甚,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许垂露松一口气,点点头:弟子其实想问宗主授人武功是不是亲力亲为,且要在实战中点拨弟子? 倒也不是,若你有玄鉴一半的底子和悟性,我也不用那么 萧放刀声音忽止,终于品咂出许垂露这番委婉发问的深意。 她看着她堆满假笑的脸孔,一字一顿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碰你? 许垂露大惊失色。 不不不不,不要用这么可怕的句子! 第30章.性命之上 弟子没有这个意思! 有也绝不能承认。 萧放刀敛眉思索了一阵,竟已替她寻好了理由:闭关太久,都忘了你还是位腐书网出身的闺阁小姐,礼教之缚让你受不了旁人逾越之举,是么? 看来在你心中,我与男子无异,甚至还更可怕些。 突然显露出体贴的谅解,接下来的话必有转折。 果然,萧放刀又道:其实,依照规矩,你本该和那些新入门弟子一起,从最基本的功夫开始训练。可若是如此,你便将自己的实力暴露于人,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你当日领悟的无阙只是一个笑话。你要习武,只能我来教。 许垂露点头。 但我无暇从头去教一个资质平平的弟子,而且我看你对习武也无甚兴趣,你我都清楚,你的价值不在此道。如果仅仅是怕人嫌你不思进取或是为了自保,你完全不必勉强自己。萧放刀将那包袱放在一旁,拉开许垂露方才落座的木椅自然地坐下了。 是要长谈的架势。 许垂露替她斟茶,对方却把杯盏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当然没敢接那可是萧放刀饮过的杯子。 我也认为我天资愚钝,实在不宜习武。只是宗主威名在外,这样一个徒弟岂不成了您一世英名的败笔?而且,我一直如此,总会成为旁人的拖累。 照你这么说,宗中所有人都是拖累武功低者是武功高者的拖累,武功高者是武功更高者的拖累。她哂笑一声,不过,若你将性命交给我,便不必说拖累、不再分你我。 许垂露心鼓骤震。 她何以这般轻松随意地说要取人性命?! 不对,这个要人性命的意思是 这不是比辛苦练武要快得多、划算得多么?她认真道,我不用想尽法子揠苗助长,你也不用忍受习武带来的诸多苦楚,只要你寸步不离我身边,便无人敢质疑或伤害你。 这人把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当个武夫真是屈才了。 但,若世上真存在何物能让萧放刀安心地随身携带,那应只有她的剑。 绝不可能是她许垂露。 多少人想寻求天下第一承诺的庇护,但又有多少人能承担这庇佑的代价? 或许她身上有萧放刀想要的东西,可在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东西的价值之前,她没有胆量将之当作交换的筹码。 许垂露平静道:弟子已是绝情宗门人,自然会忠于宗主。弟子的性命,也早已是任人取用之物。 你总是在向我低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温顺模样。萧放刀温和地笑,但你是少有的对我无所畏惧之人,你只忠于自己。 她一个现代人,还没办法在短短一月之内自我奴化,平心而论,她无法反驳萧放刀。 这次放你下山,亦可算作我的试探。你若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成为幽篁的一捧山土。幸好,你虽不忠于我,但也不忠于旁人。 那可真是要谢谢她的不杀之恩了。 怎么不说话? 许垂露叹一口气:宗主,自你要当众授我无阙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无法脱离绝情宗,无法不仰仗你的保护。我对你的疑惑绝不比你对我的少,然而,因你我高下之居,我不可能拥有与你等同的自信和底气。 萧放刀挑眉等她继续。 宗主当然可以随意处置我的性命,无论是碾碎还是保护但你要的何止我的性命?性命之上的东西,是不为武力、强权所屈的。 萧放刀饶有兴致地发问:哦?性命之上,还有什么? 她端起那溢满茶水的瓷杯,将之一口饮尽:就譬如这茶,我可以为宗主斟茶,也可以为宗主试茶,若宗主需要,我甚至愿为你吞下这只杯子,但是 她提起一口气,生硬道:宗主不能让我用它与你喝交杯。 萧放刀愣了一瞬。 然后一手伏案,一手捧腹,纵声狂笑。 许垂露被这笑声吓了一跳,干巴巴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不是在讨论很严肃的事情吗?会武功的人是能把自己的笑点也挪到奇怪的位置吗? 待萧放刀笑够了,才抬起头,用那颤音未消的声音对她道:你噗哈哈哈哈哈哈 ? 真有这么好笑? 你放心,我绝不会与你喝交杯。 不是,她怀疑这蛮夫根本没听明白自己的话。 这是一个比方,打比方,懂吗? 半晌,萧放刀终于恢复正常,强压眉梢的笑意正色道:我无意嘲笑你,只是想不到你心中的重要之事竟是这个。 许垂露神色干瘪:宗主明白就好。 我不会让你去做什么有违道义操守之事,但与我一道行事,危险总是难免,我只能保证你不死在我前头。 啊,也不必这么悲壮。 至于你想知道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萧放刀凝视于她,但秘密不是那么好听的,此事关系重大,你知道了,我便再没有理由放你离开。 许垂露点头:弟子愿闻其详。 堂中寂静,萧放刀声音固轻,仍有分明的回响。 我不曾练过无阙。 若柳山庄地处城郊,原是赤松镇一位富商的家宅,富商死后,其子荒淫无为,坐吃山空,终将祖宅变卖,这山庄的新主人便成了阮寻香。 她看中此地的两处汤泉,一者终年温热,可于冬日避寒,一者终年清凉,可于夏日去暑。此外,庄内有一片芍药园,花开时绚烂无比,深得她心。 然而其下地产颇多,这山庄没过几年也就不再新鲜,被她用来租与外户。租金昂贵不说,她对租户的外貌也有苛刻的要求,若对方生得丑陋,纵使愿出黄金万两,她亦不为所动。 这奇怪的规矩反倒吸引了许多钱多又自恃美丽的阔少千金来此一探究竟,将若柳山庄变成了个彰显美貌与财富的神圣之地。 觅影蛊寻到这里的时候,风符几乎毫不意外。 意外的是张断续。 他拢袖站在这金碧辉煌的牌匾之下,像刚被扫地出门的落魄管家一出门就遇到前来讨债的凶恶债主,脸上骤然显出惊骇之色。 风堂主 白掌教住在此处,对吧?风符弯起眼眸,我有事拜访,可否让我进去? 张断续深深蹙眉,犹豫道:掌教现下不便见客,风堂主还是改日 我算是客?她悻然道,哦,那就请你们以后都拿我当客人来看。 她转身欲走,张断续果然无奈叫住了她。 风姑娘自然算不得外人,请随我来。 他低叹一声,引风符往庄内走去。 雕梁画栋,花栖香居,甫一入庄,风符便被这靡丽之气熏得眼热。再往里探,秋雾渐浓,泉涧愈深,涓溪之畔,恰有一棵桂树被风摇落满地金钿,生发出甜浓的桂香。 汤泉水面聚起的氤氲白雾中隐约显出一段延颈秀项。 虽然不知原因,但她竟凭着这一片模糊的肤色认出了此人。 她定了定神,缓缓走向那抹招展的艳色。 而离得愈近,她愈感到怪异。 这团柔腻似云的白雾居然并非水汽,而是萧煞幽冷的寒气。 距他一丈远时,她听到白行蕴温柔的低吟。 阿符,这寒泉冷意实在有损于女子之躯,你若想与我共浴,我们去隔壁的暖泉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 (明明每章都在哈哈哈还说这不是沙雕文!你们不对劲.jpg 第31章.红颜枯骨 白行蕴说话的风格一点没变。 放在之前,她必会因这句佻薄调笑生恼动怒,但知晓内情后,她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要靠近。 她步伐未停,数步后,已与白行蕴一同被笼在那片朦胧寒气中,漶灭为两道纤丽的虚影。 白行蕴听到那混着虫嘶的铃音缓缓靠近,额前一粒刚刚聚成的水珠蓦地滑入他紧绷的唇线,灼烈的炽痛随之迸溅开来。 好啊。 她笑吟吟地答应了。 张断续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被这冷气冻出了毛病。 白行蕴默了默,轻声道,嗯,那就请张兄暂且去堂中喝杯热茶吧。 张断续岂敢再看,闻言迅速移步离开了。 风符坐在汤池之岸,对咫尺之距的湿裳美人道:你泡在水里还要穿衣服? 他转过头来,拨开冷水与寒雾,仰首与风符相视:阿符不喜欢,下回便不穿了。 那张可憎又可爱的面孔几乎贴在她的手侧,只要她稍稍抬腕,便能轻而易举地抚上他的面颊、捏住他的下颚,尽情地俯观赏玩。 她的目色被这绮念染得暗冥不清。 你打算嫁给我了么? 他用一种期待与恳切的语调发问。 风符将一只手探入寒泉,撩出淙淙水声:小雪之日泡这寒泉,白掌教当真是冰肌玉骨,好生风雅。 阿符是不是听说了什么?白行蕴露出笑意,怎么担心起我来了? 她镇定开口:我都已知道了。 知道何事? 知道你为何要娶我。 哦,为什么呢? 风符不答,反而问道:这几日正是你发作的时候?浸在这里有用么? 白行蕴的笑容似是终于被寒气冻得僵住了,他微微垂目,任水汽在他眼睫上停驻一阵,再抬眼时,便有莹澈玉珠从其上滚落。 你今日来想做什么? 他失去伪装的声音有一种秋叶飘零、江流散涣的虚弱。 风符蹙起眉头:伸手,让我看看。 他宽柔地笑:原来你不想做我的妻子,而是想当我的大夫。 她懒与他做口舌之争,伸手去抓那掩在水下的湿臂,而她碰到的仿佛不是人的肌肤,而是一块烙铁。她迅速去探他的脉搏,汹涌混乱的脉象令她失语,半晌,她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你怎么还活着? 这话似乎很是难听,但她绝非出于险恶叵测的讽刺,而是出自货真价实的疑惑。 以脉象来看,白行蕴处于走火入魔的最后一步,照理说,他早该经脉暴裂寸断而死,纵他以深厚内力相抗,这紧绷之弦也再禁不住丝毫拉扯,鱼游沸鼎,命悬一线,他何以能如此泰然? 分卷(22) 孤心由心而起,今有你在,我岂有那么容易死? 他居然还有力气与她说笑。 你莫要说话了,听我念《清静经》。 风符把他的身子掰正,自己亦盘腿端坐在他身后,以两指指腹点取寒泉之水,压在他风府穴处,将这股能抚平邪燥的清凉之气灌入他的后脊。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她所念的经文并不仅是口舌诵咏,更是施注终风诀真气的镇慰。 她知道此举杯水车薪,古时入魔之辈身边亦不乏高手相助,然而其内魔心不除,压制或是安抚都只是权宜之策。 白行蕴自然也清楚。 可即便她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坐在他身边,令自己能听到她的呼吸,就已是一种莫大的纾解了。 一刻后,他抬手捉住风符的两指,缓声道:清静经太过温和,于我而言无甚大用,你倒不如讲几个令人生寒的鬼怪传说,兴许还管用些。 没听过,不会讲。 他温和一笑:那我说与你听。你可曾听过僧人行蕴的故事? 风符讽笑:哦?哪个倒霉的和尚与你同名? 他的确是个可怜人。白行蕴悯然长叹,他在打扫佛殿时对一位手持莲花的女神像出言轻佻,说世间倘有这般美貌的女子,他定娶之。结果当夜就有一位自称莲花娘子的妇人抵他屋前,说是应他感召,特来相会。 呵,淫僧。她冷嗤。 后来,妇人便派她的女婢备好帷幄,收拾禅房,很快,房内灯灭 风符面上一热:你、你确定要讲这个? 他低低发笑:阿符,我还什么都未说,你想到了什么? 然后,屋外传来行蕴的惨叫和狺牙啮垢嚼骨之声,还有一句大骂:贼秃奴,遣尔辞家剃发,因何起妄想之心? 风符怔了怔。 寺僧赶到,破墙窥之,发现那妇人与女婢是两个长比巨人的夜叉。你看,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死在夜叉啃噬之下,恐怕是风流不起来了啊。 白行蕴讲得格外流畅,显然早已将这故事烂熟于心。 风符看着他:这故事确有警醒世人之效。不过,由你讲来你是在讽我是那夜叉? 对方一笑:阿符认为自己是夜叉?那你该做的便是杀掉那个妄动邪心的淫僧。 风符蹙眉,蓦地想起那天白行蕴随口接的一句话。 若你仍这么不知廉耻,我便 杀了我? 或许在他心中,自己所为与要他的命无异。 直至此时,她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与白行蕴在彼时都对对方有所隐瞒,那是一个互相利用的意外。 但她无法对这个结果视而不见,要真正断绝与他的瓜葛,就非得找到一个解决孤心的办法不可。 杀了他,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做人做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当夜叉?风符骄慢道,妖物之举,人何屑为。 白行蕴阖上双眼,又道:那么,如果你将自己当作受美色所诱的僧人,就要小心那位向你发出招邀的莲花娘子 他唇畔勾出一抹幽然的笑意:会不会在下一刻忽然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夜叉鬼。 风符目光一锐。 对方在提醒她?的确,相较于自己,白行蕴的容貌冶艳得更近妖邪,或许,在这个故事中,她才是那个心猿意马的行蕴僧。 遣尔辞家剃发,因何起妄想之心? 白行蕴,我不会因为这种理由杀你。 为何? 她敛容屏气:如若我因畏你报复而杀你,同样也会因妄想之心而纵你。 白行蕴笑容淡去。 我的决定,岂因你三言两语就轻易更改?白掌教,你还是继续听我读清静经吧她伸手去抚白行蕴的侧颊,却被对方扼住手腕,顺势带进了水里。 寒泉冷意霎时沁入肌理、渗进神魂。 片刻呆滞之后,她闻哗啦一声,身侧之人倏地一跃而起,溅射的水花尽数扑打在她身上。 她刚要转身,却感一只热得发烫的宽掌覆住了她的双眼。 那人在她耳畔道:我要换件衣裳,你可不许回头。 呵。 那巧了,她这人从小就叛逆。 在这阒寂的氛围里,许垂露被莫名生出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喷嚏。 萧放刀不会无阙,这其实是她诸多推想中的一个,并不如何令她意外。但此事若真,便意味着诸多纷争的源头是一个谎言、一片虚无。 这太可怜了。 许垂露讷讷道:那么,无阙谱真的存在么? 萧放刀颔首:存在过。 存在过,那便是现在已经失传了不,是没有再传可能的彻底湮灭。 那么萧放刀为何要说无阙在自己手上?这谎言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因怀璧招致数不尽的麻烦和危险。她不至于为了虚荣编造出如此弥天大谎。 而萧放刀伪装了这么多年,竟然真的无人怀疑不,或许有人怀疑,正是因此,她才会需要许垂露的帮忙。 宗主是要我让他们相信无阙仍在你手中? 不错。 许垂露深深叹了一口气。 假替不了真,萧放刀这是要一个魔术师伪造魔法啊。 此前,我需要知道无阙谱究竟是一门怎样的武功,它施展起来有何种特征,有多大威力 这很简单。 萧放刀拔出案下长剑,剑身发出一道铿然嗡鸣。 能习得无阙的只有其创造者楼玉戈,而大部分江湖人根本无缘得见这位天才,或者说,活不到亲见无阙的那一刻。她盯着剑锋上的泠然辉光,但是,几乎每个武人都能认出无阙,因为它的特点过于异殊,见者难忘。 所以,这真就是唯一一门能发出特效的武功? 无阙谱依照五行之学划分为五卷,分别为凌铄、生华、和湛、明炽、同尘。五卷各有所长,呈现出的状貌也不一样,但共通之处在于,修炼无阙者,可以根据自身与这五种元素相合的程度,施放出对应的实体之意。 五种不会吧,她不会要提取五种质吧?现在仅仅水这一样都还没有完全成功,再来几个岂不是要她的命? 已经开始手酸腿软肾虚心累了。 萧放刀对她的态度很满意,继续道:所谓意,即剑客的剑意,刀法的刀意,拳者的拳意,无阙谱可令这些无形之物化为有形,再归于无形。 那可不,特效主要是为了体现实力之别、战况之险,如果无差别地持续释放,那就是特殊的buff效果了。 许垂露配合道:果真玄妙! 所以,你明白了? 明白了。 萧放刀剑尖微转,神情和善:可否试试? 许垂露笑容一僵。 试试就逝世。 作者有话要说: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引用于《清静经》; 行蕴僧的故事出自《河东记》蕴都师一篇。 cp名的话...其实萧许、放垂、刀露都可以,我个人比较喜欢刀露! 我对取名有特别的强迫症,经常会在取名上花很多时间(不是个好习惯),但是有名字的人物就一定有故事,尽管不一定会在主线写出来。 其实书名也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改个正常(不太晋江风)的书名 第32章.再试和湛 [主线任务:旁听已完成,任务奖励:一条名词解释。] 任务提示音终于响起。 果然,即使是旁听,最后的重点也精准地落在了她与萧放刀身上。秘密是听完了,奖励是到手了,她的人身自由也彻底丧失了。 她严重怀疑朝露和绝情宗可能存在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 [宿主,您应当清楚我与他们并不处于一个维度,甚至无法沟通,每一项任务的发布,都是为了帮助您] 【没错,即使是被卖掉了我也完全相信你是在为我好呢!】 [] 【把画板调出来,我要用平水了。】 在攸心居的这段时间,许垂露进行了多次实验,终于发现抽象之质的特殊之处简单来说,它是反科学的。 无论是平水还是轻水,都必须要附着在实物上才能被呈现,只要许垂露不转移它的位置,它就永远与其寄主捆绑在一起,就像某种寄生物。所以,它不能被当做普通的质来使用,这水无法饮用,无法洗濯,因为它不会长久地停留在寄主之外的地方,但水本就无色无味,它的消失看起来更像是速度加快的蒸发。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水涟剑上的黑色轻水只在白行蕴身上留下了透明的水痕。那颜色是她随手赋予的,只是一种视觉效果,并没有实质作用。同时,如果这种质本身是透明的,她便无法为它添加颜色。 结果表明,轻水能够换色,平水却不能。 它们的形态变化会大致遵循许垂露画出的形状,但因其活动性大,很容易受到外力的扭转,就譬如内力。此外,这些抽象质颇有自己的个性,许垂露很难形容这种无生命物质的个性在何处,但在不同的人手中,它们确实有不同的表现。 双标至极。 但要进行更多对照,得多找几个人试验才行。 她打算让萧放刀试试平水。 幸好抽象质的提取虽然困难,使用起来却不怎么耗费体力,毕竟它们和具体的物质不相容,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实在的影响。 她曾试着喝过一口平水,好不容易把那东西包进嘴里,没过片刻它就自己跳了回碗中那种活物涌动、迫人呕吐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不适。 现在光是想想就哕。 怎么了?萧放刀看她神情有异,不由蹙眉。 没有没有,我现在就逝试。 她盯着那柄镂着暗银炎纹的长剑,用手掌拟出拂拭的姿势,在冷硬的剑身上虚虚曳过,细致而专注地注入了平水。 虽然成功了,但剑的外观看起来没有变化。 因为平水更加懒惰,不像轻水那么活跃,没有外力催动时基本不会主动显形,但它的确已经附在了剑身上。 宗主可以用手抚之。 萧放刀抬袖按剑,然而在触到铁器冷意之前,她感到自己的手穿过了一层柔和轻漾的液体,而剑身周围没有任何东西,眼见是空,所感却真。 她倏然横剑,挥出一道寒芒清光,但风声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如悬波奔跃,川流分逝。 短促的万寻崩浪,悠长的微涓细水,剑身起落之间,就已回荡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水声。 许垂露看到扇形图被湛然的欣喜占据。 你站远些,小心为剑气所伤。 道完这句叮嘱,萧放刀猝然出剑。 她的剑极快。 许垂露觉得这剑在萧放刀手中更像是刀双刃的刀。 它与它的主人一样,携着股一往无前的凶悍厉气义无反顾地冲、拼、斩、刺,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悦目的花招,好像若不削下对手的血肉、穿透对手的魂魄,它便得不到满足、受不到慰藉。 静止的平水被这猛烈的震颤迫出了滔滔汩汩的形。 但剑不让它喘息。 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剑却把水劈得萧然零落。 平水跟不上剑速,只能依依地跟在剑尖之后,如一位不舍丈夫的幽怨妇人,泣涕涟涟地牵住对方的衣摆,任自己的泪水难堪地散泻。 萧放刀的神情至多只能算坚毅,而她的剑却聚着腾腾盛怒最坚固的铁壁、最硬铮的金石、最厚重的盾甲也禁不住这怒气的凛然一摧。 而她身上没有一丝杀机,屋内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释放杀意。 所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练习。 她的舞剑毫无观赏性可言,简直是惨烈的屠杀空气现场。 [恭喜,《放刀落剑图》完成度+5%,当前完成度:81%。] [宿主,新功能修改已解锁。] 回鞘的剑鸣与系统的提示一同在脑中炸开,许垂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这雷打不动的完成度居然提升了?因为萧放刀的剑已经施展出和湛,尽管并非她预想的流焰,但也比空无一物的时候要强些了? 或者,是因为她掌握了无阙谱的秘密,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往完成这幅画的道路上行进。 看来,朝露的指引的确是正确的。 萧放刀向她走来,赞叹道:很有趣。 宗主开心就好。 萧放刀心情似乎不错,又道:好看么? ? 什么好看?人好看还是剑法好看?不会还要发表观后感吧? 好看,好看。 重复两次,加强语气,不能重复第三次,因为不能出卖灵魂。 那就送给你了。 萧放刀豪爽地把那几斤沉铁塞到她怀里。 许垂露胳膊一坠,心也跟着往下坠。 原来她问的是剑?但就算自己的大宝剑被夸好看,她也不至于高兴得要把这种看起来就是什么稀世神兵的东西随手送给一个武功都不会的人吧? 江湖直女,恐怖如斯。 这是宗主的随身佩剑,弟子岂能夺人所爱?而且我不会武功,拿着它完全是暴殄天物 萧放刀思考片刻,不无遗憾地道:也对。那么以何回礼我再考虑考虑。 分卷(23) 回礼? 不必这么客气! 她笑了笑:自然。你我如今的关系,只能叫你欠我,岂可令我欠你? 这是什么关系? 许垂露尴尬道:宗主不用觉得过意不去,我用的本来就是你给玄鉴的银子。 那也是你险些折了半条命买回来的,何况,还有另一件礼物。 啊? 萧放刀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宣纸,将之展开抚平:你画的? 许垂露低头一看,画中女子持剑而立、风姿绰约,可不就是她在碧须子的摊位上露的那一手写意水墨么? 被画中主角看到就有点窘迫了,好像自己在她背后做什么小动作一样 原来碧须真人将它给宗主了。这是我随手画的,怎么能算礼物,还是扔了吧。 随手画的?萧放刀眯起那双明绝艳煞的凤眼,你对我何时这么熟悉了,随便一画就如此肖似?闭关之时,你不会每日都在打量我罢? 许垂露一噎。 虽然那段时间她的确是带着观察的目的天天探视,但这幅画还真和这没关系。她连萧放刀一个大活人都画出来了,怎么会画不出一张水墨画呢? 可这无法解释。 弟子是于此道有些天赋,宗主要是喜欢,留着也无妨。 她重新叠好那张画,瞥她一眼:你的天赋还真不少。 没有没有,就这一个。 你将那东西加在了剑中,用剑之人就能使出和湛,那么,你也可以将它收回? 突然谈回正事,许垂露忙答:是的。不过目前,我只能伪装出和湛的效果,其他的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急,你本就是我的意外之喜,意外不需要总想着再创造意外。 话中似有深意,许垂露未敢乱接。 你先回去吧,可需要我送你回去? 许垂露连连摇头。 萧放刀倒也没再坚持,由许垂露自己背着那些冬衣走回了弟子房。 雪仍在下,却没有来时那般凛冽了。 她一到闲和居便闻到一阵药香,思及中毒一事,她眉间忧色又起,打算去玄鉴屋中探望,然她一开屋门,却见床榻上空空如也,玄鉴竟不在屋中。 她又循着药香找人,发现厨房内飘出缕缕炊烟,是玄鉴正在自己煎药。 师叔祖,您好歹也帮忙把药煎好了再走吧? 第33章.十全大补 玄鉴蹲在土灶旁添柴扇风,一张苍白的小脸硬是被火气烧出了两团红云,许垂露怜意大起,蹲下来替她挡了挡呛人的浓烟。 玄鉴,你不是已经吃了解药么?这些是调养身子的?碧须真人怎么不在? 她偏过头,温声道:他老人家不喜欢绝情宗,将我送到这里我已感激不尽了。 好罢。许垂露知晓以碧须子的怪异性情,实在不能指望他做出什么体恤后辈的善事,只拨了拨木柴,把火势压小了些,那这药是要熬多久?你回屋休息,我来看着吧。 玄鉴目光微顿,没有挪动。 许垂露觉出对方似有些心不在焉,心中稍稍一紧。玄鉴年纪虽小,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而此刻,不晓得她在进行何种思量,目光中竟有几分举棋不定的踌躇。 她看着跳跃的火舌,笑道:我虽不通药,但也知道依这火势煮下去,怕是要把锅底糊穿,该煮好了吧? 嗯。 玄鉴起身,揭开药锅的砂盖,鼻翼翕动数下,任苦香扑进呼吸,接着滤净药渣,盛了满满一碗。 递给了许垂露。 呃? 许姐姐今日怕是受了冻,这药能暖一暖身。 许垂露搁下那碗,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你的毒当真解了?怎么连脑子都糊涂了?若怕我患风寒,你说一声,我自己煎药便是,你身体恢复了几成,怎可轻忽? 她似乎未料到许垂露竟会因这碗药责骂自己,不由愣了愣。 你许垂露按住眉心,你在担心我?是中毒一事令你自责,还是我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玄鉴叹了一声:许姐姐还是先喝药吧。 许垂露只得急急地快速饮尽。 她喝过的中药不多,但感觉这药的味道不像是治感冒的,又浓又辣,更像是什么补药。 见她饮毕,玄鉴才恢复一点轻松之色:许姐姐,你往后会一直待在绝情宗么? 她一愣。 这师徒两人一个知晓了我的秘密就得替我办事,一个喝了我的药就不许离开绝情宗,真是一脉相承的霸道专横啊。 方才我刚与宗主谈过此事,我们已达成盟契,我是不会叛离绝情宗的。 玄鉴神色复杂,又盯了她一阵,终于点了点头:我们进屋说吧。 她扶袖踏出屋门,许垂露回头望了眼黑糊糊的灶台连锅碗都不及刷洗,看来当真是要谈十分重要的事了。 许垂露刚一坐下,玄鉴便把一个包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怀里,然后折回去关好门窗。 暖意直接从指尖窜到了面颊。 可以想象玄鉴当时是怎么向萧放刀描述自己的畏冷程度了。 碧须真人送我回来后,风水两位堂主先后替我把脉,皆未看出我中的是什么毒。玄鉴道,风堂主精于毒蛊之术,水堂主亦略通歧黄之术,碧须真人更是经多见广,三人却无法断定此毒毒性如何,会何时发作。 许垂露眉心一跳。 那包解药他们也细细看过,一般而言,解药与毒药相生相克,从解药中可窥得此毒特性,然而这解药所含药材都很寻常,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们都以为这药恐怕无用,但当我饮下后,脉象之乱的确平息了。 所以,这下毒者是个高手? 玄鉴肃然点头:对方对剂量的控制极为精准,起初,我只喝下半包,不见半点起色,水堂主又说,那送药人叮嘱解药必须全部用完,不可存留取之心,否则药石罔效。我只好再饮下剩余半包。 许垂露眸色微沉:这是怕留下证据啊。 不错,若是庄内斗争,对方应不希望被山庄其他人知晓自己的这点动作,所以请帖与庄主何成则送来的没有区别,下毒解毒也未留下痕迹。 可是他们的人露了脸,怎么会毫无痕迹?那个轮椅少女,还有在香风阁送信的、来绝情宗送药的 玄鉴摇了摇头:水堂主说送药者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像是随便从街边雇的,而给我们送信的那位许姐姐,我未能记住他的长相,在我的记忆中,他的五官很模糊。但我认为,我们与水堂主见到的是同一位。 因为所有见过此人者水涟、玄鉴、守门弟子对他的描述都是普通。 许垂露顿感骇然。 她发现自己也想不起来那人的长相。这对她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她对人脸上的五官肌肉都无比熟悉,脸盲这种毛病从未发生在她身上,她见过的每一张脸都会被她刻进脑内素材库她记得阮寻香眼下泪痣的位置、记得碧须子眉间皱纹的形状,却不记得那个与她有过正面交流的男子的模样。 那人的表情是生动的,但五官却像是被刻意模糊过,竟没让她捕捉到可记忆的特征。 如果这种情况出现,极有可能是 玄鉴淡淡道:我们推测出了那人的身份。从他对百迭香的反应来看,他内功不俗,加上这门隐匿身份的手艺,恐怕是以易容见长的何家家奴尤彰。 果然。 许垂露开始头疼,如果这个世界的易容技巧已高明到了此等程度,许多简单的现象都有了扑朔迷离的可能,许多诡诈阴谋也都有了实现的基础。 尤彰,唔,他既是何家的人,会是受谁驱使而来? 玄鉴摇头:不知。何家主脉人丁凋零,支脉却有许多子弟,他们构成了敛意山庄的中流砥柱,尤彰可能是听从任何一人的命令来此,范围太大,无法确定。 随便一个姓何的就能支使他啊,那这位老兄也够辛苦的。 那那位少女呢?你们有头绪吗? 玄鉴忖道:我们原也想过。何成则的侄女,敛意山庄的二小姐双腿有疾,不良于行,年纪也与那少女相仿。但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 玄鉴面上隐有悯色:她刚刚及笄,又是个深居简出、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向来不插手庄中事务,岂可能千里迢迢过来投毒。 许垂露莞尔道:你年纪比她还小,怎能凭此断言?万一这又是个早慧的神童呢? 她抿了抿唇,似有惭意:嗯,除了于情不合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是何? 她于幼时一场大火中断了双腿,毁了容貌,所以鲜少出门。 许垂露失望而叹:那的确不可能了。 她记得那少女的模样,山眉水眼,楚楚动人,将一个毁容之人易容成这样实在太难。而且少女的表现也的确像一只荏弱不堪的惊弓之鸟,或许就是个遭人胁迫的可怜工具人。 可惜线索就这么断了。 敛意山庄的人行事吊诡,必有阴谋,他们的目的定是宗主与你。 ? 她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吧? 玄鉴无奈:你们闭关的这一个月,无阙再现江湖一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你还未在外露过面,识得你的人不多,我才敢带你下山。 一个月。 要是搁在现代,再大的热点事件经过一个月的发酵也早就撤下微博热搜、淡出大众视线了,但就江湖中消息的传播速度来看她好像正站在风口浪尖的风口浪尖啊。 那我还是老实待在山上,反正我也不太喜欢出门。 玄鉴做的饭菜比外卖还香,绝情宗弟子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住这里的! 光是不出门可不行。玄鉴板起脸来,许姐姐,你的体质太弱,自今日起,必须要好好调养。 许垂露闻言一愣,发现不知是这汤婆子太温暖还是屋内太封闭,她脊上升起一股难言的燥热想脱衣服流鼻血的那种。 她意识到不对,捂鼻问道:你方才给我喝的是什么? 玄鉴迟疑道:那药也可以作驱寒之用 所以它的主要功效呢? 是是水堂主带来的十全大补汤。 怪不得刚才体力值噌噌往上涨,普通感冒药哪有这种效果? 许垂露感到鼻间已经有东西流出来了,艰难道:这东西喝多了会不会 这已是极温和的药方了,许姐姐,你忍耐一下就好。 玄鉴取出白帕递给她。 温和? 她说这话之前能不能问问十全大补汤这个名字同不同意? 这是一间破败的茅屋。 它静穆地孤立在城郊荒野中,又惶恐地抖索在深秋寒风里,与它为伴的是一只踽踽彷徨的轮椅,轮椅停在檐下的木阶旁,因风的推挤不时前后滚移。 屋中坐着一位少女,少女浑身都很贵,衣饰、鞋履、钗珥,每一样都精致华丽、价值连城,然而最贵的还是罩在她脸颊上的面具它是金的。 工匠用尽毕生所学,在这璀璨的黄金上雕刻出一只展翅衔花的不群仙鹤,一片片鎏金羽毛精巧而鲜活地向外舒展着,似乎会随着少女的呼吸微微颤栗。 但颤栗的不是面具,亦不是少女,而是站在她身侧的男子。 二小姐。 第34章.子夜二鬼 尤彰知道他的小主人在生气。 二小姐生气与旁人不一样,她既不蹙眉,也不瞪眼,只会戴上这块仙鹤噙兰镂金假面,安静地与铜镜中的自己对望,娴如临水照花,幽如空潭泻春,她的怒气愈是汹涌,她的神情便愈澹泊。 尤彰不知她有何不满,信已送到,毒已下而再解,一切都依照她的预想来进行,唯一的意外只有那丫头徒撕下的两段银绡,这于二小姐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 但他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 尤彰跪了下来,使自己的面孔能被她毫不费劲地看到,然后抬撕下那张面皮,露出一副温润俊美的面容这股清雅雍穆的气质竟与少女有三分肖似。 他没搅扰少女揽镜自怜,只依恋而柔和地投以注视。 须臾,对方果然微微侧目,向他看来。 真不明白江湖人为何会称白行蕴为第一美人,再昳丽的容貌多看几眼也就厌了,一潭死水何足顾惜?变化,才是千古不朽的辉煌精金啊。少女感叹,要我看,只有尤大哥配得上此名号。 尤彰低头道,若无二小姐,何来千变万化的尤彰。 嗯,无论尤大哥变作何种模样,对我的好一定是不变的。她笑了起来,你说这一次庄主会高兴吗? 高兴? 庄主若知道此事,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只要小姐高兴,庄主与夫人定也是高兴的。 哎呀,你不会以为我在与庄主作对吧?少女有些无奈,我是在帮他请萧放刀过去呢。 尤彰笑得勉强,她哪里是想帮忙的样子?简直就差把此行有险,莫要赴约送到萧放刀耳边了。 分卷(24) 况且,他能理解这位二小姐为什么想给庄主使绊子,他不是她的父亲,却坐在了她父亲的位置上 你真的不明白?见他无话附和,少女稍稍扬眉,稚气而认真地道,如果庄主只送来那一张请帖,萧放刀有十足的理由拒绝参加,她与武林盟势如水火,为何要去赴一个比鸿门宴还直白的险局? 尤彰目光一顿。 而我奉上的这封信,喻示着无论萧放刀去或不去,庄内都有人能如愿,这样,她就不得不思量其中得失了。 尤彰思而生骇,愣愣道:二小姐心思剔透,将来一定 若我是男子,你可以说大有可为,若我是个健全的女子,你至少也能说觅得佳婿,现在嘛你的嘴上春风就不必往我这里吹了。 庄主未必想不到这一层,但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又更相信自己对萧放刀的了解,定是不屑用这种伎俩的。她对着铜镜,以指轻点鹤喙上的春兰,就像呵气如兰的佳人,口中绝不会吐出诟谇谣诼之辞。 屋外传来轮椅唧唧嘎嘎的呜咽。 尤彰忽然道:属下还是把得意推进来吧? 得意是那轮椅的名字,在她最失意之时,它却获名得意。 少女笑道:尤大哥连得意受冷都不忍心,自然也不会忍心令我被误解,是吗? 俊朗的青年终于合上双眼,发出一声妥协的长喟。 许垂露正大口大口地往腹中灌水。 这补药着实厉害,她一连喝了数日,体力一直处于满溢状态,上限更是被强制拉到了一百。就是副作用也大,白日口干舌燥,夜里也不得安生,闷得躺不下,渴得睡不着,只能靠喝水稀释药性以获得短暂的安宁。 【我现在的体力上限,算是什么水平?】 [普通人的正常水平。] 【】 孜孜不倦挣扎了这么久,终于达到了别人的起跑线水平,真棒。 罢了,能有这番进益已是不易,无论是玄鉴还是水涟也只是担心她这挂件挂不了几天就折在半路,才想出了最快捷的法子助她提升。 不管怎么说,喝药总比从头开始练武要来得轻松。 许垂露又呷了一口凉水,然后开始伏案工作。 什么工作? 当然是研究新功能修改。尽管此前朝露已经再三提醒,这功能有导致完成度下降的风险,但只要使用临时修改这一种,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几夜她拿了不同质地的物体作为这种3d绘画的练习材料,修改比直接创造要容易一些,毕竟它是建立在真实存在的物体之上的,有时候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把一样东西改得面目全非。 第一日,她试着把一片树叶改成了花瓣,第二日,她把瓷杯改成了瓷碟,第三日,她去膳房要了只大活鸡,给它加了一条腿,那鸡吓得扑棱翅膀满院乱飞,连路都不会走了,纵然半刻后恢复原样,也蔫头耷脑,丢了神气的鸡魂。 总之,修改技能可以对死物和活物使用,只是活物改起来更麻烦也更耗体力,所以,最好只改人眼可见的表皮,而不要涉及其内部结构。 这就够了。 在听玄鉴说完尤彰之事后,她就在思考用这项功能进行易容的可行性,目前看来应当可以一试,只是若让她自己来试,对着镜子画画委实不太方便,若找旁人又怕这种改头换面的邪术把人吓到。 最重要的是,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可信任的就更少了。 萧放刀倒是算一个,但她刚刚出关,有不少宗门事务要理,这几日根本没见她的人影。况且就算这位大忙人有空,她也不可能告诉对方我学会了易容能不能用你的脸试试,若萧放刀不信,她大概会觉得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若萧放刀信了,那这个技能真是奸细必备太可疑了完全值得严刑拷打好好逼供一番 不能想,想就是死。求人不如求己,她决定还是对自己的脸下。 月黑风高的子夜,烛影下、铜镜前坐着一位身着中衣、以抚面的散发女子,她的指在空气中轻轻扫过,镜中的影像便溶消模糊起来在修改之时,被修改之物会被笼罩在一层波动的、用于保护其不受干扰的气流中,唯有许垂露能清晰地看到此物的细节。这些浮动的色块在她的牵动下进行着缓慢的位移与重组。 如若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必要被这妖魔画皮的午夜剧场吓得心胆俱裂。 但受到惊吓的是她自己。 何人闯我啊,呃宗主。 绝奢堂守夜弟子发出的一声惊呼让许垂露迅速关闭了修改界面。 但临时修改已经生效,她虽未大改,这副形容也与之前有异,若是叫人看见 她本想直接扯被装睡,但灯还亮着,此时突然熄灭也太假了,只好在妆奁里找出那盒还未开用过的胭脂,迅速用指尖抠下一坨抹在脸上。 第一次找到它时,玄鉴说此物是风符所赠,彼时许垂露还想了好一阵风符给她送胭脂的原因要么是自己当日的夸奖深得她意,要么是觉得她脸色苍白,实在很需要胭脂遮一遮丑。 不过那日之后,风符一直不曾回来,她也没有机会询问或者道谢。 她攥着胭脂盒,只望萧放刀千万莫要来找她找绝奢堂弟子训话、找玄鉴谈心或是出来散心观月怎么都好,只要 屋门开了。 并非被风吹开,而是被人推开的。 许垂露僵硬地盯着地上那道狭长似魅的影子,心如死灰地抬起头。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此人是萧放刀。 对方换下了那身红裳黑袍,穿的是她所赠的那套素似女冠的交领大袖,月色轻纱下隐着她窄瘦的腰与修长的臂,把一份格格不入的柔和嵌进铜浇铁铸的凌厉气质里。然因她逆光而立,脸色微沉,这股柔中又掺入了几分溟濛的诡丽。 怪不得守夜弟子会发出那种可怕的惨嚎。 萧放刀眼中的许垂露也无比诡异衣衫不整、满脸惨红,像只遭袭的女鬼。 两人对视之间,我是不是见鬼了的疑惑如一簇焰火猝然炸开。 余烬平息后,魔高一丈的萧放刀开口了:你在做什么? 许垂露忙把乱发捋了捋,解释道:刚刚喝了药,睡不着,就起来梳梳妆。 你有病? 虽然听起来像在骂人,但许垂露还是从逻辑重音中领悟了她的本意。 没有,是补药 她将十全大补汤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讲述了一番。 萧放刀眉头略蹙:坐下。 许垂露不敢有疑,屈身坐在镜前的板凳上,萧放刀走到她身后,一掌熨在她的中腰。 ! 就很突然。 清凉的真气似雪一般融渗进她的內腑,扫除了那股燥气与闷滞,她顿感灵台清明、通体舒畅,比喝十壶凉水还好用。 你非武人,不会调整内息、梳理经脉,受不住药性做出些蠢事来也很正常。 蠢事?指半夜化妆? 多谢宗主。 谢什么,若非因为我,他们也不会迫你喝这个。 萧放刀一定心情不佳。 很难描述原因,但她半夜不休息往这里跑就很能说明问题。 她感到后腰被人轻轻拍了一把。 去把脸洗了。 那可不能洗! 许垂露迅速转移话题,诚恳道:宗主此时过来定有要事,不知有什么是弟子能为你分忧的? 萧放刀有些困惑地眯起眼:你的脸 女子都是如此,妆前和妆后是两副模样。她理直气壮。 萧放刀没再深究,淡淡道:我在审一个人,你对宋余声可有印象? 这名字不能算完全陌生,但她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 他是绝奢堂弟子?我与他们没什么往来,但只要见过就应当有印象,他有何形貌特征? 萧放刀描述得简单而精准,许垂露很快就忆起来了。 那人算是绝奢堂甚有人缘的一位师兄,入门很早,是某位长老的弟子,故与自己是同辈。 他们打过几次照面,只能算点头之交。 不大熟悉,此人怎么了吗? 萧放刀抬起袖子,目光悠悠地落在这片华贵的轻容纱上:那天,他把你下山的消息告诉了阮寻香。 嘶。 怪不得阮寻香能恰好在她和玄鉴小声八卦时停驾下车。 这叫什么?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或者蓄谋已久。 第35章.几辆马车 但萧放刀与阮寻香不是朋友么?从阮寻香的口气来看,她们的交情应当不假,莫非从一开始她的友情赞助就别有用心? 玄鉴与你说过她与绝情宗的事了吧。萧放刀面上并无愤怒,她从鹤州千里奔赴,自然不可能出自富家千金的心血来潮。我一开始便知她的打算她要赤松一带的商路,要绝情宗提供的便利,要自己商铺、票号,最后将此作为争夺阮家商帮继承权的筹码。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需要俞中素这样的朋友,却不会嫁给他。 当年,她与宗中多名弟子交好,虽然没有愿意为她离开的,却不妨碍他们继续替她办事。 那不就是眼线? 萧放刀挑眉:我们是朋友,这只能叫互通有无,若我当真什么好处都不给她,她怎肯为绝情宗劳心费财? 既然是在萧放刀默许之下,这些消息的传出定也是受到限制的。 看来,那位宋师兄触碰了萧放刀的底线。 她那日下山并不算什么隐秘,许多同路的弟子也都知晓,但他们不会告诉旁人这瘦长子就是习得无阙的许垂露。 只是不知宋余声是主动透露还是受到诱迫才有此举。 宗主有何打算?若阮掌柜当真有意涉足无阙之争,于绝情宗恐怕不利。 萧放刀不以为意:她不知晓其中危险,应是听了什么谗言才贪心萌动,待她看清利弊,便会明白为此与我反目实在不值。 那日阮寻香对她十分殷勤,想必也是存了些心虚的打探之意。 不过萧放刀都不担心,她也没有必要为此发愁。 宗主没有旁的想问了吗? 无甚大事。她淡笑,只要他没对你做什么就好。 许垂露懂了,审问过程中宋余声约莫杜撰了些攀诬之言,萧放刀才会来问她。 而萧放刀居然未对自己生疑,也不质问她与宋余声有何交集,反倒最先关心她是否被骗被害是她把对方想得太好了,还是对方把她看得太蠢了? 可惜,她的感动之心才跳了两下,萧放刀便以一粒珍珠摁熄了这份幻想。 明日你拿着这个去香风阁找她换几乘马车。 她将那颗莹润的白珠抛到她掌中。 我一个人? 这种看起来就是强买强卖的霸道交易她不是很想一个人去。 萧放刀似笑非笑:当然。 此为阮寻香给宋余声的酬庸,她见了便会明白我的意思,一定任你开口。 许垂露只得点头。 这次至少有她自购冬衣,不必穿着校服招摇过市,应当不会那么打眼了。 萧放刀转身欲走:告辞。 啊。 这就走了?回去继续审人吗?出于某种奇怪的待客之道,许垂露总觉得萧放刀特地跑来一趟,不仅对她关切了一番,还替她解决了十全大补汤的副作用,而自己除了用这副模样平白吓她一顿外,未能提供什么有效信息,实在有些失礼。 至少要留她喝杯茶或是吃点东西再走吧? 但她又知这种寒暄对萧放刀无异于尘垢粃糠,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当对方为她驻足时,嘴中的挽留之词被她囫囵咽下,只化作一句:呃,无事。宗主近日辛劳,要保重身子才好。 萧放刀闻言一笑,任那轻纱漾出静水微澜般的觳纹,裹着人影消失于檐上白霜间。 摧风断雨之人,竟也可以当云对月。 许垂露洗净面上余红,回屋把那颗明珠包了三四层放进包袱。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珠子上有股血气,但萧放刀身上却没有。 照理说,若她刚从刑堂回来,免不了要沾点煞气,除非她特意换了身衣裳。 这是许垂露近来入睡最快的一夜,却做了个不大安稳的梦。 梦中她不慎把自己相貌永久修改,她没看到自己的脸,但从旁人的反应来看,效果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顶着这副模样,无人信她是许垂露,她只好去找萧放刀自证身份,结果还没等她开口,对方便往她脸上抹了两团胭脂,然后不容置喙地宣告女子化完妆后就是这样,凡有质疑者都被萧放刀残暴地剜下了眼珠,许垂露的心跟着那血糊糊的眼珠一起半死不活地蹦跳 所以她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剥开层层绢布去看那珍珠有没有变成眼珠。 看到它圆润乖巧地卧在褶皱里,她才松了一口气。 去找阮寻香算是萧放刀交给她单独完成的第一个任务,自然要谨慎对待,玄鉴去练功时,她留了张字条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然后一人下了山。 今日是个大晴天,市集没有小雪那天热闹,但在初冬暖阳融融耀芒的笼罩下也并不显得萧索。她踩着自己影子走在那条通往香风阁的巷陌上,领口的茸毛不时顺着风势扑卷到她的脖颈,蹭出股恬煦的痒意。 门前的豪华四驾马车,许垂露开始发憷了,萧放刀也不说清楚换几乘马车到底是几乘,难道是三个起步,上不封顶?这是在考验她的谈判能力?但不知道萧放刀的理想数量是多少,万一自己没达到她的预期就很讨厌这种需求模糊的甲方。 分卷(25) 何况,马车对萧放刀而言没什么大用,他们江湖人出行靠轻功和骑马就能应付大部分情况了,马车实在显得赘余又鸡肋。 难懂。 罢了,也不必懂。 她提步踏入门槛,正见阮寻香斜倚在贵妃榻上,一面翻看账簿,一面启唇含下侍女递到嘴边的红葡。如果不是任务在身,她实不想搅扰美丽富婆的惬意生活。 阮掌柜 阮寻香闻声抬头,目光落在许垂露身上的一瞬,面上也盈起了笑意:许姑娘穿这身真是好看,今日也是来关照我生意的? 惭愧,不仅不是,甚至还可能要砸场子。 她上前一步,取出那粒珍珠,开门见山道:我是奉宗主之命,来将此物还给阮掌柜的。 阮寻香唇角一僵,嘴里的葡萄顿时不甜了。 那珍珠色亮体圆,大似龙眼,周身溢着一圈彩色晕光,乃是价值千金的上品北珠。当然,这类珍奇还不至令锦衣玉食的阮大小姐见之色变,要紧的是,她府库中的北珠虽多不胜数,送到绝情宗的却只有眼前这一颗。 宋余声出事了。 放萧宗主真是客气,这点小事,怎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许垂露斟酌词句,缓缓道:阮掌柜,此珠得来不易,这番完璧归赵 是,是,这份恩情我理当报偿。说吧,你想要什么? 阮寻香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萧放刀料得不错,她的确怕与绝情宗生隙。 许垂露心中有数,说话也有了底气:几辆马车。 阮寻香愣了愣:马车? 不错。 好罢,你随我来。 她引许垂露来到屋后大院,十余乘榆木马车在此停放,马厩里是一排神采奕奕的神骏良驹。许垂露勉力掩饰了一下对大户人家的豪奢气派的羡慕。 阮寻香抬手一指:若有看上的,与我说一声便是。 见她这般大方,许垂露反倒减了几分兴致。 她看不懂车马,但也知道后院的这些论尺寸和质量皆不如停在门前的那几辆,虽然那些华盖对江湖人而言委实浮丽太过,可放着好的不要去选稍次的也非智者所为。 马夫正在收拾盛放草料的木盆,然后从左往后一一喂过去,许垂露极有耐心地看完了每匹马的饮食之姿,很快便有了目标。 她自信地往单棚最宽敞的那两匹黑马的位置走去。 就要这两匹。 阮寻香粉面一白,犹豫道:这这是墨麒麟,古时都是用作战马,极难驯服 阮掌柜都说了,那是古时,这两匹定是已被驯服,能够拉车的。 难道阮掌柜不舍得? 她蓦地慌了:岂会?两匹马罢了,我这便派车夫将它牵出,配上最好的舆体,送到绝情宗去。 许垂露腼腆一笑:谢谢,还有门口的四驾马车,我要四乘。 四四乘?那可是十六匹玉花骢,你 阮掌柜,所谓舍得,是要先舍而后得,你选了先得,所舍的可就要多一些了。 阮寻香眼皮直跳,手中紧紧攥着绣帕,面上却仍挂痛而切齿的笑:好,许姑娘说得有理,这份薄礼,是我应奉的 四驾马车需要专门的驭师,这几人也随马车一并为绝情宗所有了。 玉花骢通体青白,鬃毛银辉熠熠,白日行走能亮瞎路人双眼,许垂露不想如此招摇过市,也不想一个人坐足能承十余人的马车,便选了墨麒麟所驱的小舆。 它的性子果然狂野,一会儿功夫,就已远远超过了那些优雅从容的玉花骢。 许垂露开始晕车。 待她稍稍适应这车的行速,打算掀开帷帘看看已走到了何地时,她发现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常,这车根本未往郊外幽篁山的方向走。 完了。 她一瞬千念,已在脑内为自己安排了无数种死法。 终于,墨麒麟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车停了。 下车。 ? 有点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约会,液! 第36章.不破酒楼 下还是不下,这是一个问题。 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很像萧放刀,但她此时不大可能出现在这里,万一是劫匪的声线恰好与之相似,或是她一时听错,马上就要上演小红帽的故事了。 她攥着膝上衣摆,决定按兵不动,只要装作没听见,危险就不存在。 掩耳盗铃的鸵鸟行为。 对方竟也很有耐心地等了一阵,但许垂露迟迟不出,门帘终于还是被掀开了。 那双与墨麒麟皮毛一样乌黑的眼瞳望进了她的眸子。 还真是她。 睡着了?萧放刀架起一只胳膊往前伸,是个要接人下车的姿势。 许垂露的疑惑太多了她是何时出现的?为什么要把车停在这里?原来的车夫去哪儿了? 但萧放刀的神情动作营造出了一种一切正常理当如此的氛围,让她觉得自己的疑惑全都是大惊小怪。 她摇了摇头,搭着对方的胳膊跳下马车。 多谢宗 这里是闹市,你要让你我的身份路人皆知? 许垂露立刻捂嘴。 萧放刀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评价道:比昨夜看着顺眼多了。 大街上说这种易引起歧义的话也不太合适吧宗主? 许垂露便也礼尚往来地打量一番,发现她仍穿着昨夜的衣裳,眼底还有一点凶戾的狠劲尚未消去,恐怕是一夜未眠。 行,熬夜人士做出些惊人之举也正常。毕竟在她还未成为自由职业者之前,往往熬夜后第二天还要赶地铁上班,当她被堆叠的人群挤得头晕目眩时,就非常想毁灭世界。 想不到你如此贪心。 萧放刀把缰绳交给食肆门口的堂倌,在墨麒麟被牵走前抚了抚它黑亮耳朵间的一撮白毛。 ? 干什么?穿了一身清心寡欲的衣裳就开始嫌弃别人不够清心寡欲吗? 我原打算将这些换来的马车作为回礼赠你,现在看来,你一人怕是消受不了。 啊。 原来萧放刀是要她拿着那颗珍珠去兑奖啊,那为何要她换马车?她看起来是那种没有代步工具就走不动路的人吗? 来日要去敛意山庄,总不能徒步而行。本以为你这人不大聪明,在阮寻香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未料她颇有意味地轻笑一声,真要谢你为此行省去不少开支。 所以,她也算是为绝情宗额外创收了,萧放刀是满意的吧? 许垂露谦虚道:没什么,只怕这些马车派不上用场。 你是不是以为武人出门短途可用轻功,长途可靠马匹? 难道不是? 普通人的内力至多能撑几里,未必能快过一般马匹,但路途一长,骑马也十分耗费精神,许多时候,马匹累死在野外,驿站又在城镇,进退两难,要耽搁不少时辰。 也对。 况且,骑马时轻装简从,又要时时警惕仇家暗箭,并不轻松,舆车虽也有诸多弊端,但总比你想象的武人法子便利不少。 原来如此。 许垂露点头似啄米:很好,感谢古代造车技术,她暂时不用学骑马了。 不过萧放刀欲言又止,先吃饭吧。 她这才惊觉两人杵在这家食肆门口已有片刻,挡着别人祭五脏庙的路了。 碍于萧放刀冷厉气质一直不敢出言提醒的堂倌忙把两人迎了进去。 此店名为不破楼,起初,许垂露以为这为店家谦辞,取的是抱朴含真之意,但甫一入席,她便明白这不破是到底是怎么个不破法。 店内除了食肆需有的基本陈设外没有一丝赘余的装饰,桌椅皆为坚硬的紫檀木所制,承重和硬度都十分骇人,此外,筷是银筷,碗是铁碗,壶是铜壶,茶是冷茶。 许垂露觉得这掌柜一定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物。 她们在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坐下了,萧放刀解剑扔在桌角。 你想的没错,这里接待的都是江湖人,席间常有一言不合便动手的食客,所以碗筷桌椅都不讲究精巧好看,以结实为上。萧放刀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且连热茶都不给,毕竟烫水也可能成为伤人的利器。 那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她是想看人打架还是想打人? 堂倌守在一旁,笑嘻嘻地问:两位女侠想吃点什么? 许垂露不敢应此称呼,心虚地捧杯喝茶。 萧放刀随意说了几个菜名,待堂倌一一记下后,才望向许垂露:你不挑食,对吧? 嗯嗯嗯。 被人请客,岂敢挑食。 堂倌又问:客官可有什么忌口? 没有。 不必放糖。 两人同时出声。 许垂露:我果然很好养活。 堂倌点头应下,旋身去了下一桌。 等待上菜的过程本就煎熬,同桌吃饭的人是萧放刀时,这种煎熬是加倍的。 许垂露只能喝水。 见铜壶将空,萧放刀伸手按住壶口。 到了外头怎还如此拘束?她笑了笑,请你吃饭又非请你吃人。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将我劫接到这里? 这样方便。 嗯?打声招呼约个地点比半路劫车还麻烦是吗? 你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出不了远门,此番算是带你出来长长见识。萧放刀取筷,或许你明白我的诚意后,也能将你的事多告诉我一些。 许垂露正疑惑她为何取筷,堂倌便将一盘牛肉呈了上来。 这厮竟能预料旁人的移动路线? 你对堂中哪号人物感兴趣,指给我看,我说与你听。 许垂露来了精神。 其实方才她一直在克制自己对周围食客的好奇,他们的装束武器皆异于普通人,看起来就很有故事,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无知,也怕招致什么祸端,她不敢有所表露。 既然萧放刀今日忽然有兴致给她当导游 那个汉子明明看着年轻,为何蓄着一蓬白须?他手中的石头是武器么? 此人出身白石派,他们所修内功会令自己胡须变白,须色愈浅,修为愈高,看他的年纪,也算同辈中的翘楚了。而那石头是一块白翡翠,乃为白石门的信物。 许垂露暗生敬佩,又指了指那人邻桌上的一位女子:这姑娘举止优雅、气度非凡,还拿着一支玉笛,应是出身名门吧? 萧放刀颔首:不错,她是武林盟四大派之一竹风派的弟子,竹风门人多以乐器为武器,很是风雅。 许垂露脑中浮现出影视剧里长发飘飘的美人们在漫天落英中抚琴发功的唯美场景,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歆羡。 于是萧放刀恶劣地补充道:不过,竹风派是做棺木生意的,听说,若离他们近一些,便能嗅到死人的尸气。 她筷子一抖。 放心,我们坐在这里,那味道传不过来。 许垂露换了个问法:那这店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对方挑了挑眉。 呃除了你。 萧放刀不假思索:便是刚才上菜的堂倌。 许垂露睁大了眼:高人竟是店小二。 他内功深厚,堂内动静无一不在他耳闻目观之下,包括你我现在的对话。 那岂不是 他的耳朵是一张滤网,聪明人会留下该留下的,抛弃不该留的。 很快,两人桌上多了一盘花生米,是堂倌特意相赠。 许垂露见萧放刀未吃几口饭,以为是自己问题太多耽搁她下筷,便安静地吃了一会儿,但对方依旧没动,只是安静而诡异地看着她好像也不是她,是在看她身后。 她顺着萧放刀的目光转过头去,发现一个一脸正气的劲装青年正在往她们这边看。 神情严肃,姿势紧张,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而起。 许垂露打算搁筷,萧放刀却按住她的手,轻声道:继续吃。 这很难继续。 因为那位少侠已经走了过来,虽然称不上气势汹汹,但也不是要进行友好交流的样子。 他生得很高,却有种与其形体不符的耿直青涩之气,这般硬邦邦地停在两人桌前,顿时挡住了大半光亮。 他的目光在萧放刀的剑上停了一阵,然后移向其主人:你 萧放刀的手刚从许垂露那收回,正舒展地搁在桌上。 你是不是萧、萧放刀? 许垂露有些惊讶,照理说她穿成这样应无人会把她与那个魔头联系起来,而这青年明显不认识萧放刀,却认出了她的身份。 敢用这种半生不熟的语调质问绝情宗宗主,小兄弟显然还没有经历过魔教的毒打。 不是。 她冷淡地吐出两字。 青年似乎未料到对方会直接否认,又惊又气地一指桌角的剑:但你这把剑是逞怒剑。 仿品。 分卷(26) 理直气壮地睁眼说瞎话。 许垂露眼角直抽逞怒是什么嚣张的剑名? 青年愣了愣,语气竟放缓了些:那你是绝情宗弟子吗? 萧放刀点头。 这位姑娘也是?他看向许垂露。 萧放刀摇头。 许垂露:突然被开除宗籍。 姑娘,你千万莫被魔门中人蒙骗,误入歧途。青年痛心疾首。 萧放刀没作声,意思是让许垂露接话。 多谢提醒。但少侠,你只道观点,不说缘由,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比起一个陌生人的冒昧示警,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我的朋友。 青年又开始发愣,半天才道:好,我不管你。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萧放刀在何处? 如果我说不能呢?许垂露小声试探。 一连被呛了几次,他也起了恼意,盯着桌上饭菜恶狠狠地道:那你们这顿饭就不必吃了。 许垂露被他很有威慑力的发言震住了,赶紧把碗往怀里护了护。 铿然一声,青年怒而拔剑。 哦,原来是要打架,不是抢饭。 作者有话要说:我决定以后尽量在晚上九点更新! 然而今天又超时了( 第37章.结交益友 许垂露当然没有觉得抢饭比打架严重,但是打架完全不是她能操心的范畴,所以对方要动粗反而更令她安心。 青年使的是长刀,刀背厚重,刀刃峭薄,刀锋一亮出便带出一道金器侵空的寒风。 而许垂露也是见过高手交锋的大场面的人,从其动作来看,这青年并不厉害,莫说水涟风符之辈,可能随便一个绝情宗弟子都要比他拔刀更快更利落。 萧放刀没动。 她的手依旧懒懒地搭在桌面,连显出一点筋骨的形状都不屑。 ? 不会吧,萧放刀不会因为对方太弱懒得出手而要她自己解决吧? 对方再菜,也足够把十个她剁成肉酱了。 两人如待宰鱼肉一般动也不动,青年的刀也迟疑了。 悬于盘上的刀口在铁盘上照出一弧白光,许垂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刀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一人擒住青年的胳膊,夺刀回鞘。 祝好,不可恃武欺人。 比正义青年还要正义的他的同伴把他往后一扯,自己则躬身垂首,沉声道:抱歉,我等无意搅扰两位姑娘用饭,实是见到此剑一时心急才会出言冒犯。 这位说话倒还像个正常人。 可否允我二人向姑娘赔罪?这桌菜钱由我来付,便算与两位交个朋友,好吗? 萧放刀进入失声模式,许垂露只好替她发言。 菜钱可以让你们付,但是朋友就不必了。她解释道,我们不是很缺朋友。 对方也不恼,笑道:是我唐突了。我叫云霁,这位是祝好。 许垂露心里咯噔了几下,这两人的名字画风差别好大,哦,不仅是名字,形象和作风也完全不同,站在一起,有点像男主和他的炮灰弟兄。 我姓路。她勉强回应了一下对方热情的自我介绍。 云霁又道:路姑娘,我们可以坐在此处么? 许垂露刚想答不行,却发现原属这两人的桌子不知何时坐满了人四位黑衣大汉各占一边,把那张小桌围得严严实实。 原来就在刚刚离座问话之隙,他们遇到抢座的了。 祝好也才反应过来,顿时怒从心起,欲要过去讨个说法。然而他腰带被人一拽,云霁贴耳低声道:无故门弟子,在外不要招惹。 不,她觉得不管是何门何派都没有眼前的大魔头不好招惹。 前狼后虎,她顿时同情起这两位少侠了。 过来。 萧放刀终于开口。 三人一并看向她,但只有许垂露动了。 她掸衣起身,走到对面萧放刀身侧,问:怎么? 坐。 许垂露点头,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们也坐吧。 云霁看了眼祝好,暗示他与自己坐在同一侧,然而对方丝毫没有领悟,随便拉开了一个长凳萧放刀的眼刃随之扫去。 祝兄,你我坐一起。 祝好的腰带再遭扯拽。 于是两男两女相对而坐,东西空阔,南北逼仄,不像是要吃饭,像要谈判。 萧放刀仗着自己手长,将许垂露的碗筷和几盘菜一一拈回,还细致地依次摆好,轻声道:吃。 讲究。 但是对面的两位仁兄的脸已比菜还绿了。 可以理解。这方桌本就只够一侧坐一人,如今的坐法对两位女子而言还不至太拥挤,但两名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这么一坐,免不了挨肩叠足、擦踵连衽,看起来分外狼狈窘迫。 不好意思,我们两名女子在外行走实在不易,席间免不了要谨慎些,二位莫怪。许垂露尽力想出个不那么牵强的解释,试图挽回一下尴尬的局面。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吱声,因为萧放刀的吃同样有你不必开口之意。 果然,她一改先前的冷淡态度,和颜悦色地发出询问:你们在寻萧放刀?她与你们有何仇怨? 祝好略感怪异,对方若是绝情宗弟子,为何也毫无敬意地直呼其宗主名讳? 云霁道:并无仇怨,只是武林大会将近,何盟主已广发英雄帖,称谁能带回萧放刀的人头,谁便能替他坐上盟主之位。 许垂露:你们这样子至少也要再练二十年才能出来争一争盟主之位吧,除非你是张无忌。 少侠说话真是胆大,在我面前说要取我们宗主人头,也不怕我先摘了你们的脑袋去邀功? 云霁从善如流:姑娘说得在理,但我看两位气度卓然、目光清正,即使身陷绝情宗,也绝非与其同流合污之辈,故敢直言。 以貌取人不算病,但取错了就要命了。 萧放刀开始笑:好,云少侠的胆魄令我敬服,我原不信立场有差也能结识为友,但今日见了两位,才感是我心胸狭隘了。方才,我这位妹子说我们不需要朋友,其实她说得不对,人活一世,岂会不缺你们这样心怀大义的良友知己? 啊这,不会真有人信这种虚假的交友宣言吧? 云霁也舒展开他好看的眉头,抱拳道:姑娘豪气干云,不输男儿,得此一友,胜过万千红颜。 许垂露已经把脸埋进了碗口。 而祝好无碗可埋,只能愣愣地看着两人相见恨晚的氛围高涨,像是马上就要举杯对饮、义结金兰。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云兄与祝兄的忙,我是一定要帮的。萧放刀抚了抚她的剑鞘,我虽不能将萧放刀的行踪告诉你们,却可以替你们教训那几个不懂规矩的狂客。 云霁一惊,正要出言阻止,萧放刀却已经飞身立在那四位黑衣人木桌中央,脚下正踩着一人油汪汪的银筷。 那人浑身一凛,顿时弃筷拔刀,这动作却未能继续,因为他的手被一根筷子钉在了自己的木质刀柄上。 他痛极惨嚎,三名同伴群起而攻。 你们占了我这两位兄弟的位置,总不能白白享了这番便利。 说话间,已有一人跛足、一人盲眼、一人吐血。 那人所吐的血在桌上聚成一滩,正一滴滴地往地面渗漏。 萧放刀略一蹙眉,挑了个体型宽大的扔于案上,以其肉躯扫去杯盘、擦净血迹,然后将此人当作一团揉皱的抹布扔弃在地。 四人互相搀扶,没有胆量看萧放刀,只惊怒又愤恨地剜了眼云霁与祝好,才艰难地挪出大门。 满堂寂静。 云霁面白如纸:谢多谢姑娘。 朋友之间,何须言谢。她看了看许垂露干净的碗底,餍足道,饭吃完了,有劳二位结账。山长路远,有缘再会。 许垂露两脚发软,几乎是被拎出食肆的。 堂倌解下栓马柱的绳索,将墨麒麟的缰绳交还萧放刀之手。 她捋了一把马背乌毛,挑眉发问:如何? 这种没有明确指向的宽泛提问已经被许垂露自动纳入送命题的范畴,她看着萧放刀眼里隐现的兴奋与期待,将方才所见的血腥场景暂时抛在脑后,只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你骗我。 哦? 许垂露闷闷道:我从那位竹风派弟子身边经过时,只闻到竹木的清香,根本没有什么尸臭。 萧放刀怔了一瞬。 然后大笑。 呵,是啊她愉悦而幽怨地道,但这是因为你先骗了我。 ?! 她没有,别瞎说。 你昨夜分明在研究易容之术,却骗我说你在梳妆。萧放刀走近一步,漆黑的眼瞳中映出她惊惶的脸,相较于模仿无阙,这只是简单的幻术,为何怕我知晓?是受到尤彰的启发,还是想逃? 真的不是。 求求了,明明已经天下无敌了,不要这么没有安全感! 没有,我只是怕被当作妖魔你若怕我逃走,大可以打断我的双腿。 就是还得找个人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病患的饮食起居,很麻烦的,所以最好还是别打断。 许垂露希望她能好好核算成本,谨慎考虑。 但萧放刀显然不是精打细算的人,她擅长的是随心所欲和不讲道理。 好啊。 好、啊。 啊? 许垂露震惊之下,身体再次失重,被塞进刑车。 其实是被抱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嗯! 第38章.是她飘了 不破楼。 堂倌拿来笤帚,运掉自如地清理起这片狼藉。 他知道今日来了一位体贴的贵客没有弄出人命就是体恤他们生意不易了;还有两位倒霉的散客也不能说倒霉,毕竟幸与不幸乃一体之两面,如何看待,全在己心。 云霁临窗下眺,正见许垂露被送上马车的一幕。 他凭栏而立,不像是江湖浪客,反有几分风流公子的含蓄蕴藉。他的气质很年轻,敛藏着少年郎的天真与意气,与祝好的笨拙稚傻相似而相反。 他一定有很多朋友,或者说,每一位江湖人定都会为拥有这样一位朋友而感到和悦畅快。 云大哥,那人究竟是不是萧放刀?祝好顺其目光望去,却没看出什么名堂。 祝兄有何看法? 他身上没有武器,只在袖里放了一把湘妃竹扇,好似这人坦荡得无愧天地,可以不设防备,只用这餐风饮露的折扇化险为夷、化敌为友。 我觉得不是,她长得太好看了。 云霁微微一笑:难不成你看上了人家? 祝好惭愧摇头:就算不是萧放刀,她那一身功夫也俊俏得很,我岂敢觊觎。 祝兄何必妄自菲薄,又不是一定实力相当才能作伴。 这是何意? 云霁捏着扇柄,专注地凝视着竹骨上的斑驳泪痕:路姑娘丝毫不会武功,却能与那样的高手为友,可见与人相交,彼此强弱不足为碍。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如果她不是绝情宗的人就好了。 唉。 为什么叹气? 云霁无奈道:我们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祝好一拍脑门:是啊,我忘记问了! 只好下次再问了。 祝好有些期待:下次?我们还有机会见到她们吗? 武林大会乃人人向往的江湖盛事,前往西雍的这一路定会遇到不少有趣的人,要打探那样显眼的两位女子的消息不是难事。 他点点头,心中对这位见识广博的好友钦佩更甚:好,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云霁展开折扇,凑近对方的耳朵,以扇面掩唇,一字一顿道:去杀掉那四位无故门的朋友。 祝好愕然瞠目:为什么? 他们可是恨极了你我,若不杀之,死的就是我们了。他语气无辜。 祝好犹豫道:嗯,但仅凭我们二人,打得过那四人么? 祝兄啊,杀人与交友一样,武功高低并不重要。他拍了拍祝好的肩膀,撩起袍角,从容地跨出店门。 祝好不大明白,但仍跟上了他的步子。 两人并肩而行,形影不离,恍若一对肝胆相照的过命至交。 堂倌将簸箕里的食物残渣倒进泔水桶,双手扶腰,喟叹一声。 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另外一个人时,他便离死不远了。 那个名字吉祥的青年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在这间酒楼就已被利用了数次,他是投石问路的那块石,是君子身边的小人,是美玉托生的土块。 堂倌发出了与那人的名字相同的祝愿。 然而祝愿之所以为祝愿,便是因为它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果然再也没有见到过祝好。 确切来说,许垂露认为自己是被端上车的。 她坐在车座软垫时,下半身僵硬如石,除了缓缓流转的暖意外,几乎丧失了一切知觉,她动弹不得,真似双腿被废、下肢断裂。 她全身被一种奇怪的真气包裹,感觉不到车马颠簸与街市喧嚷。 萧放刀在前策马,以传音入密与她说话。 分卷(27) 云霁与那四个废物是一伙的,无故门弟子行事狂诞恣肆,不会轻易为人驱使,此子嘴上有几分本事。 所以萧放刀是故意离间这两拨人啊。 许垂露没有内力,只能像普通人那样开口说话。 他们看出你的身份了吗? 猪不知道,鸡知道。 突如其来的外号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聪明,一个舐着鸡毛自以为美丽智慧,不贴切吗? 许垂露也被这形容逗笑了:既然这么讨厌他们,为何不对他们动手? 她以为萧放刀会答他们不配或者对方太弱完全不值得我出手,而她的回答却是: 人是杀不尽的。 她知道这句话完整地说应是想要她命的人是杀不尽的。 因为太多了。 不愧是萧放刀,一下就让气氛变得诡异又苍凉。 人命如草,即使是她的命,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件可以换取前程的物什。 旁人不杀,不是因为生命可贵,只是因为他们杀不了。 没有杀过人的人,总觉得这件事很可怕,或是很有趣。 萧放刀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耳廓、大脑、胸口。 其实此事穷极无聊,世上之事比杀人更无聊的就是生儿育女了。可见,生死都是一样无聊。 许垂露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比如给她传达一下积极的人生观,比如表示一下自己的理解和安慰,但是 你说得对,所以人就应在还活着的时候多做一些自己认为有趣的事。 哦?若我认为有趣之事是建立在旁人的牺牲之上呢? 许垂露也不慌:那便要看是谁的牺牲。 你啊。 ? 有本事把她的腿恢复,她现在就要下车和萧放刀打一架! 看来你不愿为我牺牲啊。萧放刀声如鬼魅。 你既不喜欢杀人,我还有什么可牺牲的? 还有很多。 还有什么?难不成是她不怎么饱满的身体和不怎么高尚的灵魂? 萧放刀兀自笑了起来,笑过了便不说话,像是在专心驾车。 许垂露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在不破楼门前,你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就是讨论马车时,你说不过,不过什么? 嗯? 许垂露:不要装了,你肯定没忘! 哦,不过对我来说,这些出行方式都没有轻功便利。如果不带你们这些普通人,我去一趟西雍也就是一两日功夫。 就这?! 敢情武功就是最强驱动力,再新的科技也要被按在地上碾压是吗? 等等,你今日过来,不会是怕我领了马车就走了吧? 居然默认了。 所以,如果我真的逃走,玉花骢和墨麒麟也完全快不过你,你会把我抓回来? 不会。萧放刀冷冷道,会让你死在外面。 许垂露:我又没走,都是你自己脑补,还突然生气! 好吧,她在错误的时间研究修改技能并且欺骗宗主也有一部分责任。 她大概知道萧放刀今天为何会出现了。 一来或许是真的想请她吃饭作为回礼,二来是想借客栈发生的种种告诉她,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她应当老老实实待在绝情宗或者说,萧放刀身边。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唯一的问题是,她对萧放刀好吧,是无阙谱对萧放刀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若有无阙谱,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但没有无阙谱,她亦是无人能抗的天下第一。这个可有可无的光环值得她这样患得患失吗? 许垂露很想直接问,但她知道两人目前的关系还没好这种程度。 于是她与萧放刀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抵达山门时,她发现自己这一路竟然没有晕车,可见断了双腿也不是毫无好处的。 怎不下来?萧放刀掀开车帘,莫非还要我 许垂露一愣,活动了下双膝才知那莫名其妙的禁制居然已经解开了。 她迅速跳下马车,险些把脚崴了。 因为很怕萧放刀再把她抓出来。 守门弟子满面惊恐。 早先他们见几辆宝马香车乘着阵阵熏风而来,还当是哪家的迎亲队伍走岔了路,直到那几位驭师递上了阮家玉符,称这些皆为阮寻香给绝情宗的赠礼。 但现在,怎么还有一匹落单的墨麒麟往这边撒蹄狂奔,而且坐在车前驭马的那团月白人影似乎还是自家宗主?! 宗主出行何时要自己驾车了? 而且车里还走下了一个人 哦,是许师叔。 两人明明不是一起出门,怎么一起回来了? 好奇极了,但不敢问。 见过宗主,见过许师叔。 嗯,辛苦你们了。 许垂露随口打了个招呼,她也的确觉得守门这种工作很辛苦,毕竟不像现代有门卫亭和自动门,宗主又这么严格,完全没办法摸鱼,在寒风里站上一整天定是很累的。 他们看到萧放刀时的惊恐神情像极了卑微打工人看到凶神恶煞的老板,许垂露理解之至,遂拉着萧放刀快步进去了。 守门弟子:啊。 许垂露也不太理解这个表情的意思,但她猜是感激。 萧放刀盯着自己被攥得发皱的袖子:你要把我带去何处? 许垂露顿时松了手。 一时忘了两人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在一个方向。 不好意思,那我我回弟子房了。 嗯。 明呃,再见。 许垂露恍然发觉,短短一天,她已经快把对宗主应有的礼数都忘光了,连步伐都有点飘。 诶?不对。 不是步伐飘,是这双腿真的变轻了。 第39章.去留取舍 许垂露本想再问两句,奈何萧放刀身法太快,她走出两步再回头一看,对方已不见人影。 罢了,反正也可以回去问玄鉴。 双腿的异样不影响她行步,反倒让她走得更轻松,比起这个,另有一件更要紧也更让她在意的事。 【朝露。】 [您最近呼唤我的频率明显变低了,果然,人类更容易与人类构建起联系,ai永远只是工具。] 【既然根本不具备感情,就不要再煽情了。我有正事要问。】 [我会认真聆听,请阐述您的问题。] 【如果如果萧放刀死了,会发生什么?】 [您是指她的死亡对这个世界的影响?] 【是。】 [实际上,只要不是您运用技能致使她消失,她的死亡不会影响世界的其他部分,只会让完成度永远凝固。] 【就这样?不会造成什么毁天灭地的后果?】 [不会。] 所以,她真的会死。 世界并不因她而存在,她身上没有特殊的保命光环。 照理说,许垂露不会为别人的生死担忧,尤其是生存能力完全强于自己的萧放刀。但或许是她那番消极发言,或许是近日遭遇的种种危机,或许是那些面目不清各怀鬼胎的江湖人她的澹泊之心竟萌生出一种当风秉烛般的怛然枨触。 她眼中的萧放刀似乎不再是不可摧折的珞珞金石,而是一片随时可散的水上浮沤。 什么放刀啊,如果她真的放刀,怕早就被那群妖魔鬼怪吞吃得不剩骨渣了。 怀着这种莫名的忧虑,她推开闲和居院门。 玄鉴闭着双眼,垂袖而立,似在等待什么。 风起。 她身前聚着一堆落木,这些红黄秋叶在朔风吹动下不再互相依凭,只长腿一般四处奔逸。同时,枯枝上摇摇欲坠的叶子也随风而颤,似要投身于这场追逐自由的逃亡。 玄鉴旋身掠起,灰白长袍卷出滔滔雪浪,衣袂浮动间,她伸指夹住一片落叶,将之敛入袖中,又运力飞身去往另一棵树,再次取叶收藏,这阵风持续的刹那,袖已满盈。 双足落地,她将叶子倾入那堆红黄小山,呢喃道:还是三十二片 许垂露被这反重力轻功练习现场震撼了。 玄鉴抬头,向她走来。 许姐姐,你终于回她打量许垂露全身,最终将疑惑的目光定在她的双足,你何时学会了忽忽步? 什么? 这个听起来就很傻的名词是一种武功? 玄鉴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唔,果然。 啊? 宗主打通你双腿经脉,将忽忽所需的内力灌了进去,只是你还未得要领,不会使用。 还能这样? 居然不是短暂的断腿体验到期后的后遗症? 这就算是我学会了?忽忽步是一种轻功么? 玄鉴摇头:不完全算,忽忽步乃上乘轻功,不经过练习是无法掌握的。 许垂露怔了怔。 好像又欠了她什么大人情,就强行欠。 很厉害么?那你能教我练习吗? 玄鉴惭愧低头:我还未到能修忽忽的境界,许姐姐还是向宗主请教为妥。 门槛竟然这么高那还是算了。 宗主其实并未授我什么具体功法,相较于循旧人之路,她更希望我自己多加领悟,所以我现在尚且为未开化的冥蒙之境。但她将当世武功都演练给我看过,我如今算是眼高于手,看的多,会的少。玄鉴解释道,而对于大部分武人,是越小开始练功越好,不能如我一般错过时机。许姐姐得宗主相助乃天赐良机,当好好把握才是。 许垂露大为惊讶。 原来玄鉴的武功皆为自创,怪不得她方才的步法毫无雕琢痕迹,质朴得如同鸷鸟敛翼、蜂蝶扑花。对一般人而言,习武的过程应是先模仿学习,再总结提炼,最后才有可能独创一门武功,凭此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 玄鉴却是从最后一步开始萧放刀真是太冒险了。 好,下次有机会我再问她。许垂露往里走去,地上落木仍在悠悠地打着转,我看你近日很是勤奋,也不要太辛苦了。 玄鉴抹去额间汗意,轻声道:武林大会在即,我要与宗主一起去西雍。 因为这个你才紧着练武?何时开始?宗主已经决定要去了么? 正月下旬。她捏着袖口,何成则一面发函邀宗主议和,一面发英雄帖收宗主的人头,显然是要迫宗主离开幽篁。 他不怕请了这尊大佛后武林大会就开不成了? 许姐姐,这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疯子,我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在想什么,我只知宗主看似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她才是顾虑最多、想得最深的那一个。 玄鉴低头凝视着那口深不见底的无波古井:宗主对所有人都很好,包括她的敌人。 许垂露愕然无言。 玄鉴对萧放刀的奇怪滤镜也太厚了一点! 你也不用太为她担心,风符和水涟皆非等闲之辈,有他们相助,宗主不至孤木难支。许垂露揽住她的肩膀宽慰道。 玄鉴的小脸看起来更愁了:正是因为风堂主要留下守住宗门,我才怕自己武功见识皆不及她,帮不上宗主的忙。 许垂露不解。 水涟对宗中事务更熟悉,让他看顾绝情宗才是上选,而风符与萧放刀同为女子,又有多年的交情和默契,结伴而行应当更加便利。 为什么留下的是风符? 若柳山庄。 这是风符今天第三次看白行蕴更衣。 经过几日的观察,她总算明白张断续为何每日都要挂着一脸苦相抱送新衣了。 孤心发作时白行蕴浑身烫如握火,他自己可靠意志与内力硬捱,外面这层薄衫却顶不住体温烧灼与真气炙烤,即使浸在水下不会被焚毁,但时间一长也要裂成碎片。 偏偏白行蕴这人讲究颇多,做不出玉体横陈的浪荡事,非要时时刻刻把自己裹成白蛹,所以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换一身新衣。 起初风符还有些绮想,次数一多,她的感受就只剩头晕肉痛。 麻烦,世上怎会有这么麻烦的人、这么麻烦的事? 再这样下去,纵然白行蕴能挺过去,她也快被憋死在无处发泄的闷怒下了。 若是厌了就回去吧。 他还总是体贴地为她着想。 风符太阳穴突突直跳:别废话,快进去。 白行蕴滑入寒泉,任终风决的真气护持在他周身。 阿符,我欣赏也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但你为何一定要行弃琼拾砾之举?他的声音哑而虚弱,你明知道治好孤心的办法是什么,也明知道这些皆是无用之功 你是被折磨糊涂了才总说这些痴人梦话。她咬牙道,既然脏腑都已枯竭,还是省些气力吧。 为什么不愿嫁给我?他发出货真价实的困惑,你说过你喜欢我。 你们男人不是都说床笫间的胡话不可信么,这道理同样适用于你我。 白行蕴悲哀地道:阿符,你顾虑和害怕的究竟是什么?绝情宗、萧放刀?还是我会伤害你、背叛你? 暧昧的水声和雾气缭绕于这对男女周围,将他们笼罩在令人心驰神移的旖旎幻境。 分卷(28) 但空气是冷的,冷得不近人情,冷得拒人千里。 我真想不到你会如此自大。她俯身凑近他的耳廓,我不嫁给你,不是因为我宗门规,不是因为你不够好,甚至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她的气息令他颤栗。 只是因为我不想嫁。 阿符 你因为孤心之故,需要一个忠诚的妻子、永恒的伴侣,可你运气不好,偏偏看错了人。我愿意为我的过失付出代价,会尽我所能寻找解决孤心的办法,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白行蕴凄迷地望着她:那远比你做一个妻子更难。 是么?我无法对你忠诚,白掌教。因内力正在快速流失,她的声音也蒙上一层溃散的征兆,只要宗主需要,我会毫无犹豫地夺走你的性命。爱情之上有许多我更在意的东西,何况我们之间还谈不上爱。你是不会真正信任我的,正如我不会完整地属于你。 白行蕴长叹,或许你会改变的。 改变?如果你寄希望于这种东西,那我也无话可说。风符笑笑,可我现在喜欢的的确只有你的相貌,至于其他你的身份、年龄、过去我都毫不关心,也提不起一点探究的兴趣。也许等你容颜衰老、美人迟暮的那一天,我才会试图了解这些,可惜到了那时,即便我情根深种,我能为你做的也只剩以身殉情了。 白行蕴亦笑: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还是说些实际的吧。比如,这次惩罚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他微微垂睫:结束了,你便会离开么? 那时你已不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去找根治之法。 她一向雷厉风行。 阿符,我听闻萧放刀要去敛意山庄,你会和她一起走么? 风符沉默片刻。 别走,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恳求道,萧放刀不缺一个你,你能不能为我留下来? 风符避开他的目光:别用这张脸说那种恶心人的话。 白行蕴依言变脸,在濛濛云烟中恢复了散漫而自信的神态。 只要你留下,玉门便不掺和武林大会的正邪之争,萧放刀不在的这段时日,赤松镇的玉门弟子也任你差遣。 风符眯起了眼。 他温柔地端详着面前牵引着他命脉的少女。 如果你要走,我便会死在若柳山庄。 你在威胁我? 白行蕴捻去落在他锁骨的一滴冰水,凄楚一笑。 用对方在意之物施以恫吓才可称之为威胁,阿符在意我的生死么? 作者有话要说:刀露的感情应该既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大概是:凑合过吧。(?) 第40章.和光同尘 如果说宗中还有人比玄鉴更朝乾夕惕、比风符更水深火热,那便要属水涟了。 他同样是被无阙眷顾的幸运儿,却与许垂露那个突然冒出的无名人物不一样,他是萧放刀麾下的一员大将,被授无阙也被视作理所应当。而他目前的实力显然无法与前两位无阙的修炼者相较。他承不住绝甚堂弟子对自家堂主的殷殷钦慕,承不住外对少年英豪堕为魔门伥鬼的扼腕嗟唶,这些压力打破了他投机取巧的人生准则他是靠示弱和求怜走到今日的,那天的事却让他成了深藏不露、韬光养晦的绝世高手 饮河剑发出与类似人泣的嘤嘤抽噎。 他的手不能怠惰因循,他的剑不能停止运转,他现在只能用愚蠢的努力增长功力、实现野心。 这片清幽的竹林被黑雾和剑气渲成了云迷雾锁的阴山晦野。 水因奔涌而活跃,水涟凭机变而苟存。 他嗔怨地想:为什么许垂露给他的剑加上的是黑雾而非白雾?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个诡诈阴险的小人。她让自己赢过了白行蕴,他往后就不能再输了。 这可真是 黑雾倏然散去。 水涟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它这是要休息了。 他收剑回鞘,然后倒在一根劲竹上,让那纤长的绿杆抵住自己峭薄的背,与它一起晃曳在凛冽朔风中。 独坐幽篁时,人总是容易黯然神伤。 他亦喜欢在这种地方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愤懑,将那些鄙毒的、恶意的揣测随着他的剑势落在那些无辜的竹木青叶上。 反正只要走出这片竹林,他便还是那个风度翩翩、八玲珑的水堂主。 但他从不在无人时哭泣,这种眼泪毫无用处。 一般时候,武人真气盈体,落叶是飘不到他眼前的,而此时他不设防备,这片青叶才能覆在他的眉骨上。 他将它吹落,轻轻闭上了双目。 今年他刚及冠,这喻示着他已成年,可他感觉不到什么区别,因为他没有意气焕发的少年时期,也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光景,好像自记事起,他所做所为就与一个成年人无异。 哦,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从前是颠沛流离的转徙,现在是营营逐逐的奔碌。 他任由思绪飘飞。 他并不是水,而是一块无根浮木。他坚信自己是可恶的,否则他为何会被至亲遗弃?他也坚信世人是可恶的,否则岂会有人舍得抛下自己的骨肉?他憎恨缄口的乳娘,憎恨长舌的村妇,憎恨所有讥讽、羞辱、嘲弄他的蝇蛆 但他对父母赐予他的这副皮囊感激涕零。 它为欺诈、鬼祟、诬陷刷上一层光洁的漆皮,虽然也曾带给自己一些麻烦,但更多的还是便利。 可是,如若他可以选择,他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抛弃他的人生,选择随便谁都好。他嫉妒每一个人,宗主、风符、玄鉴甚至是许垂露。 他听到落木破碎的窸窣脚步声。 这脚步很奇怪,明明没有轻功的章法,却带着内力灌盈的轻捷。 弯曲的长竹瞬时恢复挺拔,他落在那人身前。 许姑娘? 许垂露被从天而降的水蓝身影吓了一跳。 会飞真是太炫酷了! 有一点点想学,就一点点。 水堂主,我听绝甚堂弟子说你可能在这里,就找过来了。嗯是不是搅扰你练功了? 水涟色平静:没有。许姑娘找我何事?是宗主有吩咐? 他们两人并无交集,如果不是萧放刀的嘱托,她完全没有必要来寻自己。 不是,是我有些私人问题想要请教。 因忽忽步一事,这两天她试着去找过萧放刀,但一直没能见到她,这人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许垂露问人也无用,只能暂且搁置此事。 但她细细回想萧放刀之举,又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她若是想要教自己轻功,为什么只做不说,回绝情宗的一路上一字不提忽忽步?而且故意选这种高难度的步法,问不了玄鉴,也问不了普通弟子,明显是不想让她轻易学会。萧放刀这几日避她不见,肯定是在考验她是不是诚心求学如果她态度足够积极,就一定能找到办法。 许垂露被自己的推论彻底说服,一点也不觉得她是想多了。 水涟闻言,目光中升起一丝警惕。 什么? 你会忽忽步吗? 他的神情变得古怪:会,但许姑娘何时对武学感兴趣起来了? 如果她早些有此觉悟,何须他配制什么十全大补汤。 许垂露暗松一口气,心道果然萧放刀果然就是在暗示她去向水涟求教。 宗主似乎传了我一些内力,让我可以学习这套轻功,只是她未授我要领,我便想来问问水堂主。 水涟也开始思考其中深意:先前宗主明明已不打算教许垂露武功,现在为什么又要传她内力?她来找自己必是经过宗主提点的,莫非宗主认为他近日只醉心剑道,忽略了轻功的练习?有可能,毕竟他的轻功一直不如风符。 其实忽忽步我亦不算精通,如若许姑娘想学,我们可以一同练习。 水堂主谦虚了,你的轻功出神入化,而我跑两步都会气竭力尽一起练习只怕会耽搁你的进程。 水涟淡笑:许姑娘不必担忧,既已承诺,我定会倾囊相授。我轻功不佳也是事实,绝非托词。 她只好点头。 两个想得很多的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水涟引她往竹林深处走去:怒行追疾风,忽忽跨九州。忽忽之精要在于快,许姑娘认为最快的东西是什么? 那肯定是光了,但这种科学的结论显然不适用于武侠世界。 是风? 不错,但人终究有形有重,无法达到风的自在之境,我们只能逐风、乘风、运风。 许垂露惭愧道:听着容易,但 嗯,若不亲身尝试恐怕无法理解,你随我来。 两人抵达林中的开阔空地,水涟随手摘取一片宽阔的绿叶,对她道:风起时,你去追这片竹叶,它起你亦起,它落你亦落。 懂了,和狗咬飞盘一个操作。 只是这叶子飞起来就完全和周围的青绿浑为一色,练的怕不是轻功而是眼力。 我能给它换个颜色吗? 水涟一怔,以为她是要找片颜色特别的竹叶,思及她的高妙幻术,才明白她的意思。 自然可以。 许垂露将它改为饱和度极高的枫红,红本就是诱目色,在这片黄绿天地的衬托下更是无比鲜明,只要她不瞎就绝对不会丢失目标。 水涟运力出掌,将竹叶送入风中。 她抬步便追。 双腿经脉打通后,她还未曾倾力奔跑过,而此刻,那股涌动在体内的力量终于寻到发挥之机,喧嚷着要她往前狂奔。 但这阵风并不猛烈,竹叶走走歇歇,她觉得纵力追逐容易,收力停步却难,她随它绕着这片空地跑了几圈,已有些发晕。黏黏糊糊的轻风终于息止,取而代之的是猎猎呼啸的疾风,竹叶被吹得往上翻卷飞驰,消失在郁郁密林间。 不见了? 她慌了,气息亦开始不稳。 而水涟没有说停止,意味着练习还没有结束,她只能等待。 她的目光随竹枝倾斜的方向移动,企图在这些狭小的间隙中找到那片红叶的影子。 须臾,风停叶落,那团红色惨惨戚戚地飘落在地,她俯身拾起经风狠狠摧折的目标物体,若有所思。 此为逐风。水涟淡淡道,这是最累的练习,风向、风力、风性无定,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不失目标,大部分时候,逐风是一无所得的。 许垂露顿首道:嗯,接下来是乘风? 你闭上双眼。 她依言照做,水涟的声音变远了一些。 许姑娘,强风将近,你要试着躺在风上。 躺? 顺势而为,乘风而动。你不必考虑风在何处,它来时会将你吹引到你该去之地,你只需让自己变轻,轻如薄纱、鸟羽、飘雪 她吐出一口浊气,尽量让心神清净,四肢放松,五感敏锐。 风来得很快。 她旋身以合风向,衣料紧贴在背上,竟真似躺在风间,为其掌托而行。 这感觉恬然舒畅,只是 她霍然睁眼,一簇绿竹贴脸伫立,距她门不过毫厘,若她再晚一刻发觉,怕是要撞个人仰马翻。 水涟在一旁轻轻地笑:乘风固然快活,但完全放纵身心便会落入危险境地。可是若不让气体清盈,人躯又无法被风推动,取舍控制是乘风的难处。 许垂露心有余悸,又道:看来,最好用的当是运风了? 他沉吟片刻:可以这么说,不过运风的前提是征服,这不仅要靠练习,还需要一定的天赋。 我大概知晓了,逐风是为风之奴,乘风是为风之友,运风是为风之主,其实究其根本都是借风之力,不过人都是喜欢做主人的,运风也就高另外两者一等了。 水涟看着她,幽幽道:是,慕强贱弱,人之本性。 许垂露并无意追逐运风的境界,今日收获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但她还有一事好奇。 那天,我见玄鉴练习轻功,却不像是这三者之一,她那种练法,应当算什么呢? 水涟听她详细描述那摘取落叶的情景,檀口微张,以两道秀眉拧出了酸酸的妒意。 她的功法只属她自己,我不知晓其名称,但这种轻功以藏匿为前提,是将自己的身躯化入风中,其目的并非摘叶,而是在不惊扰风的情况下盗取风势。 ? 若将那阵风视作人,玄鉴所为便是毫无痕迹地盗走他捧在手上的宝物。她的靠近是神鬼不知的,她既是风,也是叶,既非风,也非叶,去身存势,去人留意。而那些落叶可以视为对方身上的任何东西手足、头颅、脏腑。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此道门之无为,但置于武学上,无为是退,有为是进,她若能退到无人能察的空虚之境,自然也能进入挨山塞海的密匝洪流。 许垂露舌挢不下。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第41章.学都学了 依照水涟的描述,玄鉴的轻功着实很强。 但她眼中,那天的场景是美的,不仅是玄鉴的灵逸身形、洒金般的漫天黄叶,还有那种静谧恬泰的氛围。玄鉴没有扰乱自然的一分一毫,她不去取树上未落之叶,而是等风将它们刮下,在其沾地前将之敛入袖中,她的动作充满仁悯怜惜,一点不像是在练武,更像是一次体验、一次玩耍、一次浅尝 若她心中想的是征服风、掠夺叶,必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融在自然之道里。 分卷(29) 可水涟当然也没有说错,只要玄鉴愿意,在这瞬息之间夺取与这些落木数量相等的性命定是轻而易举的。 原来如此。许垂露满足道,水堂主的点拨真如醍醐灌顶,让我受益良多。 没什么,你领悟得很快,只是步法还跟不上,往后只要勤加练习,在轻功上定有不俗造诣。 她知道这人很有几分斤斤计较,自己也算耽搁了他一段不短的时辰,若没一点表示,肯定会被他记恨上,于是她真诚地发出赞美:水堂主对我这种毫无天分的朽木枯株都如此有耐心,怪不得深得宗主器重、门众喜爱。 水涟听得发憷:你明日这个时辰再来吧,我现在要回绝甚堂了。 等等,还有一事。许垂露望向他腰间的饮河剑,水堂主的剑近日还好吗?如果那黑雾实在碍事,我可以将它收回。 水涟摇头:和湛已在众人面前显露过,现在隐藏反倒显得刻意。 其实,除了黑雾之外,我还有点别的东西可以加上去。 水涟会意,解下佩剑递给她,无奈道:许姑娘还真是神通广大。 饮河剑被附上平水,和初到萧放刀剑上时的沉寂懒散全然不同,它刚一落入水涟手中就雀跃欢腾地翻起了层层浪花。 许垂露知道不同元素与不同人的相合程度有差异,但也没料到平水会这么兴奋,第一次见水涟就恨不得直接贴到别人脸上去了! 有这么夸张吗?就因为名字里带水?那她好歹是露啊,明明也和水沾亲带故,怎么就没有这种待遇? 忽然生出一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惆怅。 这水涟也有些受惊,但很快便被翻滚的水浪吸引,他试探着抬手挥动几下,平水形态果然默契地随之移改,他稳重的神情下终于出现几分掩藏不住的欣喜与好奇。 但他并不迷恋这种效果,也没有像萧放刀那样当场表演一个抽剑断水,平水还没来得及好好炫耀它的灵活身姿,饮河剑就被收回剑鞘。 谢谢。水涟礼数周到。 许垂露将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不由莞尔。 她觉得水涟很有意思,与这只小刺猬针锋相对是一种乐趣,顺着其毛轻轻抚摸又是另一种乐趣。 可惜 水涟又觉察到那种诡异的注视,背后一阵阵发毛,道:若无要事,我便先走了。 许垂露没放他走:当时用黑雾是为了让旁人看得更清楚,而且黑色看起来更像是毒气之类,易令白行蕴忌惮。但现在已没有这些顾虑,水堂主喜欢什么颜色?我可以为你更换。 水涟放下了抚摸剑柄的手,沉默地盯着许垂露脚下与竹影交错的张牙舞爪的人影,良久才抬头道:水往下淌,惯常聚集在阴暗无光的污秽湫隘处,许姑娘替我选的正是我最喜欢的黑色。 那真是很巧。 他对她道:我不知你加给饮河剑的究竟是何物,但我会将它视作真正的无阙勤加修炼。明日此时,我仍在这里相候,告辞。 泛着银光的淡蓝身影似一片翠羽飘旋而去。 许垂露没有急着离开这里,她又温习其实是享受了一下乘风的乐趣,试图找到起飞的秘诀,当然也没试出什么来,只能遗憾但满足地回到闲和居被玄鉴投喂晚饭。 运动之后吃饭就更香了。 此后,每日未时她便会前往那片竹林向水涟请教忽忽步,这位老师细致耐心,从不嫌弃她的愚蠢发问也不排除在心里嫌弃的可能,但反正不会表露出来,很好地照顾了许垂露的自尊心。 若是换作萧放刀肯定没有这种效果。 她有十二天没有见到萧放刀了,并不想念,就是有点焦灼。因为她现在的轻功小有所成,两层楼以下的平房她已可以不费力气地跃上屋顶,不要问为什么是屋顶,问就是不爬屋顶就感受不到这种夜黑风高明月当空的武侠气氛。 照理说,萧放刀应该出现验收她的学习成果了。不是她膨胀,她只是单纯想证明一下自己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废物。 她每晚都会在屋顶上待一会儿,期待着这样的场景:萧放刀走进闲和居却未见自己的人影,遂失望地转身离开,在她踏出院门的那一瞬,自己便似一只夜鸦斜掠而下,又稳又快地落在她面前,抖抖羽毛不,是衣袍,低调而潇洒地道:找我有事? 为了迎合自己脑补的情景,她这几日都在外裳里穿着很像夜行衣的黑色劲装,一到晚上就能方便地凹出敏捷的轻功高手的造型。 这天,她照例跃上屋顶,凑近时才发现这里竟已站了个人,熟悉的落脚点被人侵占,她险些踩着边缘的碎瓦滑下去。 对方穿得比她还黑,流墨般的乌发飘荡在夜风中,似鬼非人。 她转过头来,双方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你 宗主 萧放刀眉头紧皱:你穿成这样作甚? 为了方便练功? 许垂露抚着胸口稳了稳重心。 很明显,夜鸦计划以失败告终,毕竟她现在看起来最多像只鹌鹑。 萧放刀眼尾抽动了几下,用一种试图保持平静但其实很不平静的声音道:你何时学的轻功? ? 不是她把内力给自己的吗?可以惊喜,但不必这么困惑吧? 就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学的。 谁教的? 水堂主。 萧放刀神色古怪,透露出一种水涟竟然能把你教会那可真是武侠史上的奇迹非常了不起值得涨工资的意味。 许垂露现在就是很庆幸当时没有向她请教武功问题。 萧放刀揉了揉眉心:我没有要你学忽忽步的意思,那点内力只是让你往后走路轻松些。 许垂露沉默了不,我不信,你出现在屋顶一定就是为了考验我的轻功,我绝对没有想多。 当然,和顶头上司较真是没有好下场的,她最终还是屈服了:可是我学都学了,现在该怎么办? 学轻功自是一件好事,不过萧放刀打量她全身,有些无奈地笑了,使用忽忽步会消耗内力,但你未修内功,内力无法再生。 许垂露傻了。 所以用轻功还需要补魔? 一旦内力耗尽,忽忽中途停止运转,人会摔落。 许垂露往下一望,这高度摔不死人却也足够摔断腿了。 不,她不想飞了,人的智慧在于创造和使用工具,比如梯.子。 谢宗主提醒,我以后不用了。 萧放刀又笑:内力而已,找我要便是。 不不合适。 萧放刀轻轻哦了一声:怎么,你我之间还如此见外?难道你怕这点内力会对我造成什么损伤? 许垂露:完全没有怀疑你武功的意思! 但是三天两头找人借内力而且无法偿还实在过于羞耻,白吃白喝白拿内力的老赖行为已经触犯到她的道德底线了。 人不能这么堕落。 没有没有宗主今夜来此有什么事吗? 你想站在这里说还是下去说? 许垂露打了个喷嚏。 夜晚本就凉,这身衣服又很薄,不冷不行。 萧放刀轻笑:那你打算如何下去? 许垂露顿了顿:如果用轻功,这一跳恰好把内力用尽怎么办?十几天下来,差不多也被她折腾完了吧?如果不用,就又得麻烦萧放刀,而且显得她很怂。 算了,保命要紧。 还请宗主帮我。 萧放刀觑着她,似乎在思考从应从哪里下手,慢慢将目光移向许垂露被短领半掩住的洁白后颈。 许垂露警铃大作:不!不要用捏后颈这种抓猫的动作拎她! 她很不优雅地缩起了脖子然后腰间一紧,被萧放刀一手揽住带下屋顶。 两个黑漆漆的人影相对而立,明明是站在自家院子,硬是营造出一种飞贼同行见面交流会的氛围。 她领萧放刀进屋,迅速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氅衣。 萧放刀强行把飞贼的衣服穿出了强盗的气质,往她桌前一坐,恍如一位等着小弟上来递茶的山匪老大。 您喝茶。许垂露轻手轻脚地在她对面落座,等她开口.交代大事。 明日风符回来,我们便启程去西雍。 嗯嗯。 好的,还有呢? 萧放刀端着茶杯,透过氤氲热气瞟她一眼。 ? 倒是说啊。 萧放刀气定神闲:你可以开始准备行李。就这些。 许垂露满头问号。 这有什么必要劳烦她亲自跑一趟吗?自己是连准备行李都需要人特意叮嘱的残障人士吗?啊? 作者有话要说:害,不要担心,你们担心和期待的情节应该都不会发生( 因为这篇文真的非常沙雕且扯淡。 第42章.一家四口 许垂露被萧放刀气得深深吐息,这一口气吹得烛火晃了一晃。 有点明显,必须得说点什么遮掩一下。 宗主这段时日去何处了? 你真想知道? 她一问出口便后悔了。 怎么回事,她居然这么理直气壮地质问宗主的去向?实在太过放肆。 也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萧放刀搁下茶盏:远行之前,剪除了些祸苗,免得再生枝节。 啊。 若要详说,恐怕你今夜就睡不着了。 许垂露喉间一滚,嗯,那肯定是什么杀人放火凶残血腥的事,果然不该问。 你不问我为何要带你去西雍? 这有什么好问的?她现在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挂件,跟着萧放刀离开根本不需要理由。就算对方说了她八成也是听不懂的,肯定要牵扯到无阙谱、江湖各大势力、正邪之争这些乱七八糟的设定,她一个局外人一时半会理不清楚,听了也是徒增烦扰。 于是她诚实摇头。 萧放刀略有不满,又问:你是想留下还是随我走? 区别不是很大。 但不能这么说。 跟你走。 她蹙眉:又撒谎。 ? 这不是撒谎,最多只能算说话的艺术。 我早已是无家可归之人,去往何处都没有什么分别,依目前形势,当然还是跟在宗主身边更安全。 她完善了一下自己的艺术,萧放刀的不悦之色果然消减几分。 若要求安,你当时就不该来绝情宗。 这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如果早知死后会穿到画里,她一定选择继续画她的小景别媚宅软妹图,说不定现在已经美人在怀醉卧宾馆了。 不能想,越想越亏。 见她当真显出几分遗憾,萧放刀脸色骤沉:你现在要走还来得及。 许垂露连忙摇头:我不走! 我不杀你。 那也不走。 不杀是不杀,但是可以打断腿。 她都知道萧放刀不会无阙的秘密了,必然只有被灭口和被利用以苟全性命两条路。她并不排斥被利用,比起有目的的接近,她更害怕无缘由的爱恨。 萧放刀的脾气算不上好,但也绝非意气用事之辈,她的种种举动皆在自己可以理解或容忍的范畴内,相较于入行初期遇到的几个奇葩上司,萧放刀完全算是好相处的。 当然,这也有一定自己的能力对她而言不可取代的原因。 许垂露总是能为她的不作为找到许多理由。 好,你睡吧。 萧放刀应得很干脆。 嗯,宗主也早些休息。 很没营养的一番交谈结束了。 萧放刀走后,许垂露剪下一段烛芯,维持了室内明亮,然后翻找出一块包袱皮,开始收拾行装。 她的物质生活比较贫乏,毕竟是寄人篱下,吃穿用度能简则简,除了一些贴身之物,其实也没什么必须携带的,但古代出一趟远门不易,路上不知会遭遇何种变故,准备周全些总是好的。现在是十月末,武林大会距今还有两月有余,她将在旅途中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西雍又在幽篁山之北,所以保暖是重中之重。 【唔,带被子会不会太夸张了,但是万一客栈的被褥不暖和呢?】 [宿主是在征询我的意见吗?] 【如果你愿意回应我的牢骚,那就算是。】 [您的体力上限已接近一个体魄强壮的成年人,一床被子带来的温暖对您而言增益有限,不过携带此物或许能让您的心理得到满足。] 【别瞎说,我又不择床。】 [我是指您对这间屋子的眷恋。] 【嘶,说得像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一样。】 许垂露发现朝露真的很喜欢夸大她的情绪,不愧是发轫于那些酸腐文人幽怨亡魂的系统。 [好吧,我想您在这里生活得还算愉快,但我仍希望您可以积极地完成任务。] 【我很积极,只是火这种质太危险了,幽篁山的条件不适合提取火,你懂吗?】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她哪里敢随便纵火。 何况她一开始连火石都打不燃,这段时间夜夜对着烛火软磨硬泡,也是除了一滩烛泪外什么都没得到,足以说明她这人与火无缘。 可见提取新质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强求无用。 [好的,我信任您的规划能力。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分卷(30) 【那条名词解释我还没有用,先帮我存着,任务奖励不会过期吧?】 [不会,您可以随时调用。] 【那就明日早些叫我起来吧。】 她认为朝露最好用的功能其实是闹钟,因为即使她抗拒地捂住耳朵,它的声音也可以直达颅内,迅速捣毁她的美梦和困意。 [晚安,宿主。] 帐落灯灺,一夜好眠。 许垂露以为这场临别送行至少应有一顿饯别宴,再不济也要喝两杯道别酒,但江湖人的潇洒显然超出她的想象,萧放刀携一众弟子走得干脆利落,风符迎风立在山门前,只以无声的注视为之壮行。 这行车队无比招摇。 萧放刀把四乘由玉花骢组成的豪华马车全都带上了,一辆盛放行装,一辆贮存货物,余下两辆则用来代步。 许垂露、萧放刀、水涟、玄鉴共乘一驾,此车舆体足可纳十余人,四人在其中仰面躺下都不会挨肩擦膀。 既选择了这么打眼的方式出行,几人自要做一番伪装,他们扮作前往西雍投奔远亲的商贾之家,家庭成员构成如下:一位冷酷的大姐,一位柔弱的二姐,一位儒雅圆通的三弟,一位伶俐可爱的小妹。四人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出身于某富商巨贾,因父亲意外亡故,母亲又遭觊觎家财的亲戚陷杀,几位小辈不得不携上这些亲信的侍卫仆婢逃往母家为其伸冤叫屈。 水涟根据他们的性格编好了对应的际遇身世,内容丰富,细节真实,情节生动。 熟练得像是在讲自己的经历。 许垂露忍不住揣测。 水涟出言打破她的臆想:我在勾栏瓦舍做过短工,这类故事听得很多,其中能顺利抵乡者实在寥寥,他们大都在路上为山匪劫掠或是恶仆反噬,最后流落牙行妓馆。 许垂露眉头直皱:当今世道很乱? 水涟淡淡地答:那也未必,或许恰好是我所处的地方乱罢了。 她沉默片刻。 风符与萧放刀曾是明离观弟子,而水涟不是,他出身何处、有何经历她一概不知,仅可从这只字片语中推测他年少时过得贫困凄苦,能习得这一身武艺又得萧放刀青眼定不容易。他的谨小慎微、心机城府也因此有了存在的必要。 记住了么?萧放刀问。 记差不多了。谦虚是美德。 实在记不住就装哑巴。她瞟她一眼,反正你是个病人,咳嗽两声即可,不必开口。 行。 三位武人在马车上打坐调息,氛围静穆,许垂露无事可做,只能跟着闭目养神,但她没有经过训练,无甚定力,闭了半刻便睁开眼,扒着车窗往外瞧,野外风光是好看的,可眼睛看久了也被风刮得干疼,不宜长视。 她收回目光,从包袱中取出笔墨。 来此之后,她一直有练软笔的计划,不过在闲和居的日子太悠闲,这想法一直被搁置,但现下就很适合用来消磨时间。 笔尖蘸上浓墨,她运起内力稳住平衡,在纸上落下了几句诗。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她的字不能算丑,但实在太久未练,僵硬得如孩提初次握笔。而且盯着这些熟悉的意象,她莫名想到了萧放刀那日粗暴的拆诗教学法,遂忍不住抬头瞄她一眼。 然后笔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摸鱼。 紫毫小楷笔锋纤细,画起线条来流畅顺滑,三两下就勾出了三个圆。 这三人一齐闭眼打坐的乖巧模样倒是稀罕,很值得拿笔记录一番,许垂露画了大中小顺次排列的三个q版小人,统一的表情,统一的坐姿,只有衣饰发型略有不同。 配上那句被她写得分外稚拙的诗,竟然颇有谐趣。 然后她眼前闪过一截长袖残影,宣纸顿时落入对面之人手里。 萧放刀执纸看了两眼,又将它送回许垂露膝上。 继续闭眼,恍如未动。 ? 许垂露被这种明目张胆偷看的行径惊到了。 但同样的偷看之举又发生了两次,这三人居然很有默契地依次取阅她的大作,再放回原位,并装作无事发生。 不是等等,这不是默契,根本就像是商量好的。 许垂露想到了什么。 明明是四个人的马车,他们不会背着她用传音入密开三人小群吧? 有必要吗?你们看得懂高深的现代艺术吗! 第43章.进入角色 有被冒犯到。 虽然为了这点小事打断他们打坐好像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她画的本就是他们仨,看也没什么,但看过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很过分了。 许垂露把画放在一旁,专心地盯着三人的面孔。 居然真的没表情! 如果不是纸上折痕犹在,她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眼花瞧错了。 时至晌午,终于有人睁眼。 玄鉴掀帘看了眼窗外天色,问道:未时了,许姐姐要吃些干粮吗? 即使到了外面也要准时提醒她吃饭,不愧是玄鉴。 许垂露犹豫道:你们不吃么? 玄鉴淡笑:前方正好有一茶棚,我们在此休整片刻。 她话语才毕,驭师便勒马缓行,其余马车也随之收缰减速。一大队华奢车马停在这小小茶棚之外,前列的玉花骢打了个骄傲的响鼻,仿佛它蹄下踏出的不是黄沙土气,而是纷靡花香,金漆舆体和雪银皮毛把棚顶都照亮几分,零散坐在几方木桌的茶客手捧熟水,白日见鬼般转头侧目。 车上走出一高一矮两名女子,两人皆着蓬软的锦缎纩衣,与这几位风尘仆仆衣衫单薄的茶客形成鲜明对比。 玄鉴要了一碗米浆,然后去车内取出自备的铜壶与干粮点心,就着吱呀作响的木凳坐下了。她一层层打开食盒,慢条斯理地端出那几碟糕点,搁在饱经风霜的开裂榆木桌面上。 阿姐,吃吧。 嗯。 许垂露有些惊讶,玄鉴性格质朴,在绝情宗时除了那身灰袍几乎没穿过其它衣裳,她不贪玩不贪吃,除练武外没有别的爱好,且身为萧放刀亲传弟子,从不以此为傲,谦虚低调至极,她甚至都没有见过玄鉴对人出手。 而此刻,她优雅过甚的动作竟完全不见那股拙朴自然之气,真似在商贾之家被父母娇养、经兄姐保护的四小姐,即使身处奔逃路上,也有许多矜贵的讲究。 他们进入角色也太快了,许垂露觉得自己还需要适应一下。 好在体虚气弱这种设定还比较简单,她喝了两口热茶,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用手帕掩了掩唇角。 玄鉴忙轻抚她的背:阿姐再忍忍,酉时之前我们定能赶到蒲州,到了客栈你便能好好歇一阵了。 没事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不了。玄鉴略有嫌弃地别开脑袋,干巴巴的硬饼,我不想吃。 明明是又甜又软的糯米团! 许垂露低着头以余光扫视周围,发现这些行路过客有不少都是武人打扮,他们或多或少投来打探的目光,有好奇者,有歆羡者,亦有贪婪妒恨者。 但无人做出什么冒犯之举,就连个搭话的也没有。 谨慎是江湖人的天性。 像祝好那样的傻子可不多。 许垂露刚想着不多,迎面就走来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矮个青年,他的围领把脸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黑而炯然的眼睛和一段挺拔的鼻梁。但更令许垂露注意的是他的肤色,尽管把自己裹得如此严实,其皮肤还是呈现出一种经烈日灼晒的浅棕,因他双目有神,肌理光滑,这股健康而蓬勃的阳光|气质又十分出众,许垂露不由多看了两眼。 和那些细皮嫩肉的美人不一样,这是个风格独特的精神小伙。 但她不敢大意,见他往自己这桌走来,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下。 完了,有点噎。 许垂露真实地咳嗽起来。 两位姑娘。他的视线完全落在桌上的骨瓷碟,我能不能问问这是什么糕点? 这人的声音比她想的要稚气。 玄鉴抬头看他,警惕道:做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路吃了许多沙子,遇到的食店也都只卖些硌牙的玩意儿,看到你们的吃食有些眼馋。他两眼放光,这是哪家铺子买的?我也想 别处买不到。玄鉴毫不留情,这是雪花糕,鹤州特产。 青年犹有些不甘:那旁边的这些 你若想要,一两银子一块。 玄鉴深得奸商精髓,对方果然面色一僵。 我没那么多钱,罢了。 许垂露终于咳完,稍稍移开帕子,对玄鉴低声道:做什么欺负人家? 哼。 玄鉴偏过头,没再看她,意为此事可由许垂露做主。 这位少侠想吃便吃吧,这些东西我们带了许多,放着也是累赘。 许垂露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嘴馋。 青年大喜,当场捏了两粒雪花糕放入嘴中。 唔唔,好吃,谢谢姑娘! 还真不客气! 他吃完便解下腰间水壶豪饮几口,又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板扔给茶棚小二,重新系了系压在背上的木匣与包袱,然后翻身跃上那匹和自己一样矮人一截的小马,潇洒地扬鞭而去。 许垂露望着那人背影,搁下碗筷道:我吃完了,还是抓紧赶路吧。 好。 两人回到车内,水涟与萧放刀都捧着一张纸看得认真,前者看的是蒲州舆图,后者看的是许垂露那张画。 她本已消去的怒意顿时又被激起,对萧放刀道:你你们方才为何忽然夺我的纸? 对方不以为意:你是闲着没事才画我们,我们便不能因着无聊看你的画么? 许垂露狐疑:可你们不是在打坐吗?而且三人都挨个拿来看过,难道不是用传音入密商量好的? 玄鉴想说些什么,萧放刀却道:是我见你画得好,便让他们也瞧瞧。 所以你们方才当真用传音交流了? 水涟也想说点什么,仍被萧放刀打断:不错。 许垂露怒火憧憧。 会武功的特权阶层想有自己的交流空间有什么问题?完全可以,非常可以。 但是她也不想说话了。 而她不希望因自己之故让气氛变僵,所以只顿了一瞬便坐回原位,平静道:好的,没什么。 萧放刀看她:生气了?因为你不想被我们排除在外? 很难解释,放在别的地方她也绝不会解释。 不过 许垂露思考片刻,点了点头:此行同路,我们该肝胆相照,而我与诸位相识不久,见识本领皆排在最末,如你们有不想、不屑与我说的事也很正常。但我终究希望至少我们相对而坐时,彼此之间不要有所隐瞒此事固小,却让人心中恐慌。倘若有此先例,往后你们再有沉默,我便会忍不住猜想你们是否在暗中商议别事或者评价我。 玄鉴与水涟微微一怔。 萧放刀沉吟道:你所言有理。 若为这点小事生隙实在不值,而我性情如此,一时怕也改不了,所以还是说出来让你们知道为好。不过,你们并不一定要顾及我的想法。 萧放刀意味不明地了应一声好。 玄鉴立刻道:许姐姐,我们方才没有议论你,是宗主在授我们一门养气吐纳法,既是教授,则必须模仿宗主一动一息,那时我们气脉相连,她忽然去取你手中之物,我们未解其意,却只能照做。 啊? 水涟亦出言补充:是,事后想来,此举的确不妥,但我以为这是宗主考验我们若遭打断是否能保持气息稳定,便没有结束吐纳,及时解释。 许垂露望向萧放刀,目光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罪魁祸首居然理直气壮地胡扯! 方才是嫌解释麻烦才随口胡诌。萧放刀从善如流,既然你如此在意,往后我会记得事无巨细与你详说。 好像哪里不对劲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都怪我一时手痒。许垂露放弃纠结,刚才那个青年你们见到没有?我感觉此人有些奇怪。 怎么说?萧放刀挑眉。 在外行走,未免遭人下毒,对待饮食当十分小心,他向我们问雪花糕的卖处便罢,竟然在我同意后说吃就吃,毕竟是陌生人桌上食物,这也太 水涟摇头道:他是见你吃过才吃的,同一盘点心总不至于一半有毒一半没毒。 许垂露仍有犹疑:可是,我方才咳得那么夸张,像是喘疾或肺痨,他难道也不怕染病?我觉得他的憨傻气和祝好有点像,而且两人腰间都挎着一把粗厚长刀。 萧放刀笑了:这两人可不像。万一他是既看出你的糕点没毒,也看出你不曾患病呢? 许垂露失语:那就很可怕,才出城几十里就能遇到这种高手,外面的世界也太危险了。 你们离得近时,你可有在他身上闻见什么味道?萧放刀继续问。 许垂露思忖片刻:有,一种干爽清冽的草汁香。 草坪被修剪后便会散发出此种味道,但他身上还混杂着一些木头香,所以显得不那么清新湿润,反有几分干燥温暖,很符合在滚滚草浪下展臂而立任风击拂的少年形象。 你觉得什么人身上会沾上此类气味? 许垂露耿直道:草原牧民? 分卷(31) 好的,答错了。 第44章.偶遇熟人 许垂露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萧放刀却没告诉她答案,只玄而又玄地道: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有缘,总有再见的机会。 她在心里小声啧了一下,萧放刀既然并不排斥与此人来日相见,便说明对方应无敌意,显得自己的担忧很多余。不过她也没有对自己太苛刻,毕竟是刚开始用江湖人的思维考虑问题,有偏颇差池是正常的。 水涟捧着舆图道:那人也是往蒲州方向去的,说不准很快就能遇到。 许垂露打了个哈欠。 她没有任何不敬或觉得无聊的意思,只是冬阳暖融,腹中餍足,又到了下午困乏的时候,完全是出自生理反应的哈欠,绝不是精神不济体力难支,更不是故意扰乱会议秩序。 可惜没人信。 困了?昨夜未得好眠?萧放刀诧异道。 不,白天犯困不一定和晚上的睡眠质量有关,但他们武人精力旺盛,大概理解不了这种突然袭来不讲道理的困意。 没有。 睡吧。 两人同时道。 我们还是继续讨论赶路的问题,我暂时还不需要睡觉。 水涟收起图纸,望向窗外:约莫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入城,许姑娘可以小憩片刻。 ? 四人共乘一辆马车,若只有她一个人躺下午睡,岂不是显得她又弱又事多?就很没面子。 有什么可讨论的?想睡便睡了。萧放刀瞥她一眼。 行,讨论既定行程纯属浪费口舌,不如睡觉待机保存体力。主要是她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根本不必强求自己加入讨论。 她挪到了车体角落,背对众人倚着软枕阖目休息了。 起初她并不曾睡着,因为玉花骢行步再是平稳也不及现代的机动车,更不必说地铁高铁之类,这种颠簸在不用忽忽加以平衡时是难捱的,加上马蹄、车轮、虫鸣混杂出清晰的环境音,要进入深度睡眠并不容易。 然而眼睛闭得久了意识便逐渐涣散,半个时辰后,她由模糊的半梦半醒转为酣然的沉眠,醒来时车内光线昏暗,已是暮色四合的傍晚时分。 而且她的姿势由坐变躺,身上还盖着一张薄毯,不知是哪位同伴好心为之。 许垂露乍一睁眼,顿时生出一种久违的我是不是坐过站了的恐慌,见三人神色如常,安安稳稳地直脊而坐,才稍松一口气。 外面人声喧杂,车轮轧地的声音也不似在野外石路上那样震耳,显然是已驶入城镇。 她按着脑袋找回清醒,问道:这是已到蒲州了吗? 玄鉴点头:嗯,前面就是客栈。 马车果然停在一家很有派头的高楼之前,四人一道下车,水涟先去客店大堂打点,其余三人则各自取了贴身包袱徐步入内。 许垂露发现除了眼熟的绝情宗弟子在卸货牵马之外,还有另一批镖师装束的人也熟稔地撸袖帮忙。 萧放刀对此没有异议,恍如未见地踏入大门。 堂倌热络地提壶相迎,见萧放刀衣着富贵又神情冷酷,便把语气放得无比恭敬谨慎。 那位郎君已定下客房,我这便带三位姑娘过去。 水涟自是独住一屋,但除此之外,堂倌手上只拿了两把钥匙,他引玄鉴进了客房,便把最后一把钥匙交给萧放刀,为其推开红樱木门。 许垂露等着堂倌从身上再摸出个钥匙递送己手,对方却只冲着两人和气地笑:两位姑娘的屋子是天字六号房,有何需要随时唤我即可。 ? 预算不够只能两人合住吗? 许垂露略有也算不上失望地跟着萧放刀进了屋子,屋舍宽阔,陈设齐全,两张雕花牙床被屏风隔开,窗台前放了几盆兰草,显得格调高雅,情怀雅致。 不是很像粗犷的江湖人该住的地方。 那些镖师都是俞中素的人。萧放刀放下包袱,姿态懒散地坐在圈椅上,阮寻香和他通了气,进蒲州这一路有横雨镖局护持能省不少麻烦,在旁人眼中,也算是验证了我们商人的身份。 许垂露记得这位励志故事的主角之一,且在萧放刀的解释中品出了一点明月沟渠的味道。 他离开绝情宗虽是自愿,但武功被废是事实,就算不记恨,也不可能毫无芥蒂,而因着阮寻香一句话,他便甘愿为萧放刀一行鞍前马后,不可谓不尽心。 嗯,还是你布置周到。 周到?她给自己斟茶,若真周到,便该让你舒坦地自住一间房。 所以萧放刀如此安排就是为了给她找不痛快? 你这么安排定是有理由的。 没什么理由。 哦。 萧放刀把天聊死之后又另起话头:饿了,叫几个菜上来? 许垂露会意:好,我去叫。 她开门往外扫视一圈,现下正值晚饭时辰,大堂门不停宾,座无虚席,几位小二穿梭其间,忙得焦头烂额,怕是没有闲暇理会她的呼唤。许垂露稍忖,决定自力更生,下楼点菜。 她本不饿,但这饭菜香气扑鼻,纵是鼓腹饕客也要被勾出几条馋虫,她亦难免俗,而刚下楼梯,便有几个武人拥着个醉汉跌跌撞撞往这边移来。 云兄,你莫要为此事伤神了,这非你之过啊。 你兄弟是无故门那群疯人所害,谁招惹上他们都不会好过 这追根究底还是那强出头的女子的错,她逞一时之快,却害你们遭殃。 许垂露皱起眉头,往一旁迈步相避,对面那人却忽而睁大了眼,挣开旁人搀扶,急急朝她走来。 路、路姑娘?你没事便好,我我一直在找你们。 这沧桑落拓、满脸胡茬的醉汉竟是那日仪表堂堂的执扇公子云霁。 这种时候偶遇熟人可不是什么好事,许垂露决定装聋。然而这几人连得太紧,她走了两步还是没能成功从他们身边绕过,只能眼睁睁看着云霁一脸焦急又不敢触碰地移步靠近,用那双不知是被烈酒还是悲伤浸出泪意的眼睛投来关切的注视。 那日与你同行的姑娘也、也没事吧? 没事。许垂露僵硬地答。 他松一口气,颓丧地点点头:是了,她武艺高强,能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不像我不像我 啊,鸡皮疙瘩起来了。 茶味好浓。 第45章.夜夜好梦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许垂露只好顺着他的话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霁张口欲言,却因有所顾忌而蹙眉缄口。 许垂露有点急,菜真的好香,她真的好饿。 赵兄,我与这位姑娘有些话要说,今日恐怕要辜负几位盛情了。 那三人一听,略有不满地扫了眼许垂露,然后与云霁拱手道别,并步回了自己的桌席。 云霁往角落的一方小桌走去,低声道:他们话语粗蛮,若有冲撞,还请姑娘莫怪。 是指他们对此事的议论?许垂露其实根本没怎么听清,那种诋毁属于她在自己微博评论看到都懒得生气的水平,何况萧放刀那番作为本就没安什么好心,他们说得也不算错。 云霁拉开短凳,满脸颓丧地坐下了。 那日之后,我们怕那四人寻仇,打算连夜赶往蒲州,那是横雨镖局的地盘,无故门与之有仇隙,不敢轻易在此杀人,但还未进城,他们便追上来了。 许垂露皱眉,就那四人的伤势而言,要是能追上两个毫发无损的大活人祝好和云霁的武功实在差得可以。 他们要杀我们泄愤,我苦苦哀求,甚至提出替他们去找你的朋友,但无故门人行事根本不循常理他神情凄恻,祝好性格执拗,不肯低头,我也知求饶无用,便拼死一战结果,他死了。 许垂露心头一跳。 死了? 是,我本也该死的,是他拼死相护我才寻机而逃。后来,承蒙那三位兄弟相救,我勉强保住了这条命。 许垂露不通医术,但看云霁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也信他是受过重伤。这番说辞有几分真她不知道,但云霁因萧放刀之举吃过苦头应是不会错的。 我清醒之后,便一直在打听你们的下落,那四人不知所踪,我也没找到祝好的尸骨,在不破楼时你们露过脸,我怕他们再来找我,也怕他们对你二人不利 你不用担心我们。 分明是惧自己被人上门寻仇,言辞之间却像是在关心萧放刀这罪魁,情真意切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我并不怪那位姑娘替我出头,真的,我知道这么说有些虚伪,但我不敢也不愿去怪你们。 许垂露道:你到现在还想杀萧放刀么? 云霁苦笑:怎会不想?但是经这一遭,我方知何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命如蜉蝣,岂敢再有鲲鹏之志? 这话倒不假。 可云霁若真有这种自觉,也不会处心积虑往萧放刀身边蹭了。 许垂露看着这面如枯叶的青年,点头道:那便好,少点执念也少点痛苦,你好好养伤,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她起身欲走。 路姑娘。 他叫住她,神智似乎已恢复一丝清明,目光也不那么昏浊了。 她脚步一顿。 云霁轻声道:谢谢你。 这些天我对不少人倾倒苦水,他们明着安慰我,其实都瞧不起我的懦夫之为,只把这当笑话听。 你可以不说。 是,我可以不说,但我怕自己的愧疚会淡去,从那些人的眼光中,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是何等可憎、何其可鄙,这让我清醒,也让我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云霁或许对祝好之死是存有一分真心愧疚的。 只有你不同。我他踯躅片刻,揉着脑袋摇头道:抱歉,耽搁了你的时辰,不必不必理会我。 许垂露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把心中那股强迫症带来的难受勉力压了下去,敛袖抬步离开。 她到柜台点了几盘菜,吩咐堂倌送至天字六号房,爬过几圈木楼梯抵达客房门口时,她发现她食欲全无,胸口还有点发闷。 明明都已经给自己洗脑过了,死人很正常,杀人很正常,在这里就和敲牛宰马一样正常,又不是死在她眼前,又不是她杀的 没事,没事。 许垂露推开屋门,萧放刀正坐在窗前饮茶,神情淡然,氛围静雅。 身处旋涡乱流中心之人稳如磐石。 为什么看到萧放刀镇定的模样,她也会感到安心? 一定是她这张脸生得好,美女使人平静。 萧放刀搁盏抬头,挑眉道:这么慢? 好的,前提是美女不说话。 许垂露在她对面坐下:待会儿堂倌会送上来,我方才被人截住了。 何人? 许垂露继续解释:是云霁。祝好被那四个无故门弟子所杀,云霁也受了伤,好像十分潦倒失意。 她将两人谈话内容复述一遍,萧放刀似是在听,但目光游离,态度散漫,很不认真。 许垂露觉得约莫是这种小鱼小虾挑不起这位大人物的兴趣,便匆匆讲完,做了结语:他明知你的身份还要弄这么一出,不像是要杀你,更像是通过引起你的注意寻找庇佑。 萧放刀唇畔笑意若有还无:你看不出他想做什么? 嗯?她的分析不对? 依你之见,他 堂倌的敲门声正在此刻响起。 进来吧。 他将菜盘一一呈来,最后搁下一壶香气浓郁的桂花酿。 许垂露奇怪道:我不曾要酒,你送错了。 对方弯腰笑道:这是一位姓云的公子赠给您的。 堂倌一退出屋子,许垂露便警惕地用指尖拨了拨壶盖:不会有毒吧? 萧放刀看她动作,终于笑出了声。 原来你真看不出他在勾引你。 啊? 这惊世骇俗的用词让许垂露浑身一震,勾引是个什么说法?云霁此人虽然虚伪肉麻工于心计,但绝不猥琐好色,以他的相貌,身边围着的却都是猛汉,一个作伴的红颜知己都没有,足以说明这一点。而且他对自己的态度并不过分亲昵,举止也颇守礼数,怎么也看不出他对她何有不轨之心。 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何况讨好我有何用?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小露啊,你太迟钝了,小心被人骗去芳心。 嘶,见鬼的称呼身为领导应该叫小许而不是小露好吗! 绝对不会。许垂露信誓旦旦。 为什么? 我不喜欢男子。 气氛凝固了。 她嘴比脑快,话已脱口才惊觉自己说的是什么可怕的出柜发言。 萧放刀的反应和她所有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直女朋友们一样那种不可置信的惊疑写在脸孔上,连扇形图都不用看。 你在胡说些什么? 看来萧放刀是拒绝认清现实的那种。 许垂露梗着脖子接道:我没说谎,反正旁人的这种伎俩你可以放心,对我没用的。 分卷(32) 萧放刀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所以,这就是你欣然应允不能嫁娶规矩的原因? 算是吧。 对方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尽管受到了些许冲击,面上也未太失态,片刻后便恢复如常。 嗯,吃饭。 萧放刀其实没怎么吃,只夹了几口素食便开始酌酒自饮。 许垂露颇有压力,也吃得谨慎,一般情况下,她不会主动对人提及此事,毕竟来到这里后她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取向如何对绝情宗弟子来说没有分别。这么直言坦露,万一因此给萧放刀带去什么顾虑就不好了。 你若想独住,可以另开一间。 萧放刀果然开始乱想。 不用,其实你不用刻意为此做出什么考量。 但她也知道一旦说出那句话,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非议、麻烦、各种无意或恶意的揣测 我明白,我不会告诉旁人,也不会再提此事。她放缓了语气,要是不想与云霁有所牵扯,可以交由水涟处理。 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麻烦他。许垂露小口饮羹。 麻烦我也可以。 许垂露喉头一滚,险些把舌头咬到。 夜色昏昏,火冷灯稀。 与人同住并不让她感到为难,这里宽敞清雅,花窗屏风将空间隔出几个功能不同的分区,牙床、浴桶、饭桌、书台各处一方,互不相扰,而且萧放刀行经之处根本不点灯,沐浴休憩皆在黑暗中进行,如果不是那人身形实在惹眼,她几乎感觉不到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躺倒在柔软床榻里时,她觉得自己睡前应该知会同屋之人一声,于是露出埋在被褥里的下半张脸,对着空气道:宗主,我睡了。 别睡。 ? 大半夜的已经超出工作时间了,她还不能睡觉吗! 还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音听着完全不像是躺下时发出的:你故乡在何处? 怎么又查户口? 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小城镇,说了名字恐怕也没人听过。 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挺好的,不过我没办法回去了。 为什么背井离乡? 许垂露感觉这像什么面试现场,保守地答:不是我想出去的,不过现在感觉留在外面也不错。 唔。 许垂露怕自己答得不够真诚,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不是你写的? 是啊,那是 许垂露反应了半天,终于把这词和萧放刀的问题联系起来。 它的下片抒思乡之情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虽然但是 这种千回百转的细腻心思真的是萧放刀这种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应该具备的吗? 多谢宗主关心。许垂露忖了一会儿,我并没有为此伤怀,不过,我的确希望我们这一路能夜夜好梦。 嗯。 萧放刀合上双眼,不再出声。 她夜间从来只打坐调息,无眠也无梦。 第46章.以容取人 绝情宗刑堂。 被吊在刑台上的男子囚首丧面、衣衫破败,破口处扯出的断线混在血肉里结成一片狞恶的疮痂,脸上虽无外伤,却因气息紊乱、内力冲撞交替显现出青白二色。他一时战栗抽搐,一时咳嗽干呕,皮骨心神俱近丧亡。 风符展臂伸了个懒腰,悠悠走到男子身前,笑着盯住那双已失去神采的眼睛。 宋师弟,你我也有几年同门情谊,你入门至今已有五载,亏得广溪师叔她老人家现已归隐,否则见你这般模样,不晓得要多失望呢。 风风堂主 你给阮寻香递送了不少消息,宗主能忍你是因为你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但我早就看不惯你这吃里扒外的贱骨头了。 他气血上涌,咳得更加厉害:我对一片忠心 她扬了扬眉梢,替他撩开垂在眼前的乱发,温柔道:是吗?你是绝奢堂弟子,宗主早将你审过一遍,照理说依旧例处置了便是,你可知自己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宋余声没有答话,但本已空洞的眼瞳又被恐惧填满。 因为你活不成啦。她弯起眸子,宗主仁慈,若不是非死不可的罪人,她是不会交给我的。 我我知道风堂主手段了得,只只是不知,我究竟何处得罪了你? 风符遗憾地叹息一声。 宋余声先是将许垂露下山一事修书告知阮寻香,又在被盘问时攀诬许垂露与楼玉戈有关,一旦牵涉到这个名字,萧放刀便不得不动杀念了。 其实风符明白,宗主知道的很多,在意的却很少,她可以容忍宋余声的不忠,可以容忍自己和水涟的缺点,可以容忍阮寻香之流的小算盘,甚至连许垂露的来历身份都可以不追究,但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萧放刀不寄望宋余声能招出他背后指使之人,因为这对她而言也不重要。 而风符不同,她的视野更窄更偏,故而常能在奇崛险怪之处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我把你要来,自是因为我对你还有好奇。风符捏住他的下颚,将他那张平庸的脸孔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我看你在绝奢堂中声望不错,宗主为何宁肯空悬堂主之位,也不让你来当呢? 宋余声脸色一白。 我不过是靠着和宗主的交情才能当上堂主,水涟入门不到三载,不晓得使了什么手段让宗主对他另眼相看,许垂露就更可恨了一个细作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宗主的亲传弟子,世上岂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风符附在他耳畔,低缓而幽柔地轻呵,宋师弟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不我没他整个人抖得厉害,困缚四肢的铁索随之发出凄厉的悲泣。 啊呀,一年前关于我的流言是不是也有你的一杯羹?她踮起双足,替他解开双手的铁铐,不对,这是看低你了,说不准你就是流言的始作俑者,你很乐意看到我与水涟相争,我不在,更便于你立功,可惜你没料到武林盟的人来势汹汹,你性命都难保,哪里还敢有别的心思?你躲在水涟身后,毫发无损,真是聪明。 他被风符放了下来,匍匐跪在染满血红的石台上,他的呼吸贴着冷硬的青石,涸泽之鱼般轻微挣扎着。 我不是你空口污蔑 风符失去耐心,将他一脚踢得翻过身来:若你只会说这几句车轱辘话,我便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切成肉沫,一点点喂到你肚子里去人们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对吧? 他惊得捂住了嘴,支支吾吾道:不你不能 说啊,你是何时背叛我们的?认识阮寻香的时候?还是入门之前?亦或是许垂露出现之后?她仿若一位不谙世事的孩童,对世间一切罪恶都充满困惑,宗主对你哪里不好?我们又是何处得罪了你?他们是用什么东西收买你的? 宋余声一怔,然后在满室血气中陷入沉默。 如果不是那具身体犹在抖动,风符几乎要以为他已断气了。 他的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大笑。 呵呵哈哈哈哈风符,你好蠢。 嗯?乐意受教。 他躺倒在地,胸口因大口呼吸起伏不止:我是细作,水涟为什么看不出来?他最擅收买人心,对每个弟子都了如指掌,如果不是他包庇,我怎么能怎么能活到现在? 风符眯起双眸。 那个许垂露无端冒出,明显有问题,他却没能揪出此人,呵呵他们早就相识,合起伙来蒙骗宗主,只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你这么想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宋余声这条疯狗已不管不顾四处攀咬,口中吐不出什么真话了。 你若不信,怎么还听得这么认真宗宗主把你们放在身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当然信,所以才给你机会让你说完啊。 宋余声的狂笑慢慢息止,人死灯灭之际,他目光清明了一瞬。 对不起,对不起,啊唔噗呃杀了我,杀了我 风符怜悯地望着他。 别别让水堂主去敛意山庄,真的,这是真的 什么? 他浑身一震,惊恐道:让我死、让我死! 风符目光一厉,顿时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在手上:你方才说什么? 宋余声一直被关在刑堂,有弟子日夜看守,他不可能得知武林盟的邀约,更不知晓他们已离宗前往西雍,为何会发出此种警告?这种谎话毫无意义。 而她掌下之人已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距咽气只差毫厘。 你不许死,把话说清楚 风符捏着他的鼻子灌下一碗药汤,宋余声被呛得干咳不止。 咳咳哈哈哈你希望我再说一遍吗? 疯了,他又疯了! 她掐住那段涨红的脖颈:你 宋余声力不能支,只能以气音虚弱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听完这句,你说不定会放了我呢 快说。 他绽开一个笑容,嘴唇翕张:祝你,和白行蕴,白头偕老。 风符脸色骤沉。 绳镖如蛇飞旋而起,于银光明灭的一瞬切开了他的咽喉。 喷溅而出的温热液体沾上她的衣领与颈项,洇出几朵红梅样的血花。 她木然地盯着那具仍挂着森寒笑意的尸体,静立良久。 直到一名弟子急急从外奔来,对她敛衽抱拳道:风堂主,玉门掌教在山门求见。 白行蕴是独自一人前来,身边没有侍从,也没带张断续,甚至他随身的苗刀无诤都未曾携持。 风符一言未发,直接运起一掌往其胸口击去,白行蕴退身相避,堪堪接过她两招。 她收了掌势,冷冷道: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他温和地笑:全靠阿符鼎力相助。只怪我耗去你太多心力,不然你也不会杀个人都会弄脏自己的衣裳。 她没有心思同他说笑,你来做什么? 本是打算邀你同游,现在看来你心情不大好,还是先去沐浴更衣吧。 风符蹙眉:你再拐弯抹角,我就 别生气,阿符。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开得正艳的凤仙花,我真的是来感谢你的。 花期已过,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白行蕴神情寂寥:我秋时摘取,贮于冰窖,旧疾发作时,便会取出一朵慢慢玩赏,以慰相思。 有病。 若我无疾,你怕是一句话都不会同我说呢。 风符凝视着那朵娇艳欲滴的凤仙花,更觉孤心一事亟待解决,不能再拖。 她夺去他手中的花:好,花留下,人就不必留了。 白行蕴怅然若失,一步未动。 怎么?你真觉得自己人比花娇? 他错愕抬头:难道不是? 风符阖目不语。 她曾想过,为何人要克制对人的欲望,却不必克制对花的喜爱? 因为欲是索取妄求,是掠夺摧毁,她尽可随心折下一朵花,却不能随意灭杀一个人。 对人而言,这种摧毁或许并不是单方的,它要吞没谁,便能吞没谁。 翌日清晨。 许垂露是被外头的争执喧嚷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更衣洗漱,在用早膳时半耳闻半目睹了故事事故的全过程。 发生争执的两位主角是云霁和茶棚遇到的那位斗笠青年。斗笠人风尘仆仆急急忙忙奔入大堂,恰与云霁这醉汉正面相撞,双方都没反应过来,各自趔趄一下跌坐在地,斗笠人的木匣受了磕碰,便开匣检查其中物品,发现自己种在瓷盒里的药仙草被震落了一叶,这一叶非同小可,他登时大怒,要云霁赔偿,云霁原不想认,但对方脾气豪横,他只得邀他入席,酒菜招待,详谈赔偿事宜 令许垂露震惊的是,那看着粗犷英朗的带刀青年居然是个大夫。 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我欺。 第47章.断草可续 没想到萧放刀口中的再见之日来得这么快但许垂露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心思。 那两人相谈甚欢,就一片药仙草究竟值多少银两的问题喝了好几壶花雕,许垂露觉得好笑,这群江湖人似乎离了酒就说不动话谈不了事,把这种问题搁在酒桌上商议不知会解决得更快还是更慢。 她没去详听他们的谈话,只专注于面前的蒸饼与小碗杏仁粥。毕竟吃饭对她而言无比重要,分心和怠慢都会影响体力恢复的效率。 专心也并不总是好事,譬如此刻,当斗笠青年迈步向她走来时,她相信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内容。 分卷(33) 你是他的朋友?那就你替 他大步跨来,按着桌沿在她对面坐下。 许垂露闻声抬头,对方登时一愣,愕然张口:是你雪花糕! 用食物称呼人都是些什么毛病? 许垂露搁下瓷勺,微笑道:嗯,少侠怎么也来了蒲州? 刚来这里就碰上这等晦气事,你当真和那醉鬼认识?他在竹筒中抽出一根木筷,遥遥指了指坐在稍远一桌局促不安的云霁。 见过两次。 青年了然一笑:哈,我就说他是怎么结识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的,他果然在骗我! 他说我能替他偿债? 差不离吧。 许垂露觉得云霁并非贫苦之辈,光那湘妃竹扇都价值不菲,一片药草不至于让他如此窘迫,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要他赔多少银子? 青年随口道:一百两。 许垂露噎住了:那我也帮不了他。 青年亦很惊讶:你连一百两也拿不出来吗?我看你这身衣裳就不止 不是,我家不是我管账,我身上没有多少现银。 钱都在水涟那里,平日用钱也不需要自己出手。 哦,好吧,既然你和他不熟,我便继续找他算账了。他对找茬一事兴致勃勃,拍了拍腰间的皮套就要起身。 等等。许垂露忽然叫住了他,虽然我没有银两,但我可以帮你恢复那株草。 你说什么? 我能让那片叶子长回去。 青年神情变幻数次,最终停在了严肃上:这不是个好笑话。 把你的那个药仙草给我,一刻钟后,我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若是成了,你就莫去为难他了。 青年眯眼,浅棕的眼瞳漾出一点兴味:行啊,让你试试。 他打开医匣,取出缥色冰裂瓷盒,那株草植根于底部寸许厚的黑土中,纤柔地倚靠在两侧瓷壁,已是一副欲要凋零衰微之态。 许垂露并不识得这种植物,只觉从外观看不像是什么珍稀药材。她捧起瓷盒,对他点点头:嗯,你在此候我。 她能悠闲地食用早饭是因为萧放刀今晨出去与俞中素议事,一行人无法启程赶路,便各自休息去了。 然而她才到客店四楼就看到木梯栏杆旁立着个薄刃般冷峭的人影,萧放刀不知何时回来,正好撞见她紧张地抱着什么小跑上楼做贼心虚被抓个现行。 许垂露迅速把盒子塞进袖口。 当然,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为何帮他?萧放刀往长廊深处走去,语气平和。 这个他指的是云霁。 她提步跟上,边走边道:并非是帮他,即便他拿不出赔偿,那位大夫也不会如何。 我看那两人乐在其中,你何必管?萧放刀推开屋门。 不知道。她摩挲着光滑瓷盒表面,就是觉得他遇到麻烦的时候,倒霉的总是旁人。 哦? 主要是怕自己倒霉。许垂露语气幽幽,听了你昨日的话,我觉得他若是要找我借钱,最后就会发展为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怕极了。 萧放刀低低笑了几声:好,那你帮吧。我也想看看你要如何令那株草恢复如初。 两人已经进屋,许垂露将瓷盒放在桌上,轻手揭开了盖子。 宗主想看当然可以,只要莫把我视作妖邪当场诛杀就行。 你若为妖魔,该是我怕你才对啊。 不,哪怕世上真的有鬼,也该是它怕你。 [宿主,您要使用永久修改了么?] 【嗯,我打算试试。这草应该不会对完成度有影响吧?它只是一片快要枯萎的草而已。】 [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我愿意给予最真诚的祝福。] 许垂露提气运笔,依照那落下叶子的形状为这衰残的生命增添虚假的生机。 萧放刀一手撑在桌角,垂首凝目,看得认真。而随着许垂露的动作,她所见的景象愈来愈模糊,那些游动的色块在她指下时浓时淡时艳时清,那段手腕挥动得笃定而熟稔,如笔走龙蛇,墨意窅然,毫无凝滞之迹。 物弗可视,人却能顾。 萧放刀把目光移到身侧人清晰的面孔,她眼瞳里只映着药仙草的清湛绿意,脸上没有一丝缛丽色彩,仅一片柔腻的白,较雪更莹,比霜更软,当是缟袂乍飘、含风饮露月中仙 不,这仙穿得比谁都暖,吃得比谁都足。 好了。 许垂露甫一抬头,险些撞上萧放刀的下巴。 幸好她头上未插什么金银饰物,否则萧放刀的脸定要被划出道口子。 她惊魂未定地腹诽:天下第一的反应速度就这么点吗? 嗯。 萧放刀无甚表示,也未发出什么评价,完全没有被系统的神奇功能震撼到,甚至还不如许垂露第一次尝试修改功能来得惊讶。 【朝露,你不行啊。】 [?] 【是我的金手指不够大吗,她一点都不我为什么不看看万能的扇形图呢?】 许垂露视线微移,发现扇形图上呈现出一片虚白,这是货真价实的平静从容的情绪。 行,心态强者,不能不服。 她再次检查了一下叶子的形状,盖好盒子走下楼梯。 天色渐亮,大堂也热闹起来,许垂露耗费了一番眼力才寻到那青年,他坐在酒坛比菜盘还多的那桌,很不斯文地大口饮食。 许垂露见他对面的云霁一头栽桌,两臂虚垂,呼吸粗沉,已经不省人事,不禁蹙眉问道:他怎么了? 喝醉了。青年吃得欢腾,也有可能是怕我讨债,装醉。 那不大可能,云霁即使装醉也是讲究形象的,他绝不会让自己的衣服像抹布一样在桌上乱蹭,这一定是真醉。 或者不是醉。 他没事吧?许垂露放下瓷盒。 能有什么事?他比我高上一个头,谁能想到酒量如此不济。青年一边嫌弃一边滑开盖子。 他的神情在看到完整植株的一瞬凝固了。 你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便是你刚才给我的。 难道他以为自己这么短时间内能找到一株与它一模一样的药仙草? 断草可再生,但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柔和,这为其浅棕的面庞笼上霭霭濛濛的幽柔,这股幽柔让许垂露感到一丝窒闷,好似有什么东西朦胧地隐在雾气中,只要拨开这层薄雾就能看清其真实状貌。 这算是恢复了吧?她道。 他以掌心抵合盖子,闭眼道:当然。 见他未追问,许垂露也略感轻松:那就不必和这醉鬼计较了,让堂倌把他送回屋吧。 姑娘,你帮了我的忙,为了感谢你他说话突然变得文雅而客气,我可以与你们同行,这一路你们若有伤病,我看诊不收诊金。 ? 这是感谢还是推销? 而许垂露不想拒绝,因为这一行人虽然声势浩大,武功高强者不少,却一个正经大夫都没有,不仅仅是带出来的这些,就算在绝情宗内好似也没有专司治病的门人。 这种配置很不科学。 但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她也不大敢问。 怎么了?青年略有疑惑,似是认为自己给出的报偿十分,不同路便 自然同路。像我这样的江湖人,哪能不去凑武林大会的热闹? 但此事我做不了主,得问过我的大姐才行。 青年抱臂而笑,眉梢扬着自信的神采:她一定会同意的。你要记得说我姓苍,名字是苍梧。 苍梧? 她再次打量眼前之人,他穿得臃肿,露出皮肤的地方并不多,斗笠、长刀、医匣、肤色他身上有许多引人注目之处,但有一样是被深深敛藏的。 他嗓音沙哑,笑起来却很清脆,他的表情常常过于夸张,显得纯真爽朗,而抚弄药仙草之时的忧悒与温柔却是深邃沉稳的。 许垂露发现她被这人的表象蒙骗了数次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曲解,不由感到几分懊恼。 你她试探道,我应当唤你苍姑娘? 苍梧大笑:你算是最短时辰看出我身份的人了,我从来没说我是男人啊。 许垂露似乎能理解喜欢喝酒的江湖人了。 有些时候,酣饮一场比绵绵絮语更能陈情寄意。 第48章.枫城苍家 看苍梧的样子,虽未明确提出要与她共饮,但一人独酌了那么久,应是想找人喝上几杯的。只是眼前还瘫着个昏迷不醒的云霁,苍梧视若无物,她却无法装没看见。 苍姑娘,我们西行是为避祸,这一路未必比你独行要轻松。我很希望你留下,但若大姐不应,还请你莫要怪怨。许垂露礼貌道。 好好好,我哪会怪你?你也不用叫我姑娘,这么叫了旁人也不信,反倒奇怪。苍梧杯不离手,筷不停箸,只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呃? 你还不曾告诉我,你是谁? 许垂露一愣,这才惊觉她还未自报家门,只得敛了敛袖子,尴尬笑道:我们是赤松来的商人子女,我叫明露。 嗯,你去和你家管事的人说吧,有了结果可来玄字一号房寻我。 她起身上楼,却见一人举步而下,与自己正面相碰。 对方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其后的许垂露身上。 许垂露:! 苍梧仰头望去,怔怔道:这位是 萧放刀移回目光,颔首微笑:在下明烽,方才恰好听到了你与舍妹的谈话,枫城苍家圣手能与我等同行,三生有幸。 明大小姐客气了,恕我冒昧,不知姑娘闺名是哪个字?山峰之峰还是刀锋之锋? 烽火的烽。 苍梧似未料到,面有讶色。 萧放刀走到她身侧,缓声解释:我出生之时一位道士断言,此女生来不祥,所到之处必战火四起,家父信以为真,便以此名作诫。 苍梧笑道:倒很贴切,姑娘之姿不输褒姒,愿为姑娘点燃烽火的定不止周幽王一个。 许垂露:这到底是夸是贬? 今晚有横雨镖局俞总镖头请客,苍大夫若不嫌弃可来共酌一番。 好啊,那就要麻烦你们多添一份碗筷了。 苍梧松了松腰带,扶着栏杆拾级而上。 许垂露没想到萧放刀应得这么快,甚连宴席都安排好了,不免有点紧张。这毕竟是自己招惹来的人,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定得要她负责。 她你认识她? 萧放刀奇怪道:我为什么要认识她? 那你说的枫城苍家是何意? 萧放刀眉头一跳。 许垂露:总感觉自己又问了什么有关江湖常识的愚蠢问题。 枫城 萧放刀刚吐出两字,许垂露便扯住她的袖子就近坐下,向堂倌要了一壶桂花清露,这是她在这家店试过的最宜入口的佳饮,而且滋味清淡,芬芳郁远,定不会触了这坤道忌讳。 玉壶一呈上,她便执端把斟了一杯递给萧放刀。 颇有谨听教诲的诚意。 萧放刀把杯子推了回去:我自己来即可。 ?她不是很懂对方计较这个作甚,平日她也没少使唤自己这弟子端茶送水。 莫非 她压低嗓音,凑近几分:难道有毒? 萧放刀蹙眉:你怎么什么都能想到下毒? 又猜错了。 许垂露悻悻道:因为我只碰到过下毒这一种危机,不免要多小心些。 哦?刚才此处有人下毒,你看出来了么? 许垂露大惊:谁? 看来你这警觉心毫无用处,往后还是省省吧。她不留情面地奚落道。 知她有意卖关子,许垂露也不想追问。 所以苍梧究竟是什么来头? 萧放刀自倒了杯桂花清露,轻抿一口才道:武林盟中有大大小小百余宗门,但其创立之初仅敛意山庄、明离观、玉门、竹风派、青戊阁五派,明离退盟之后,势力最大的便只余那四家。 那苍梧属何门何派? 萧放刀挑眉:苍家不属这四者之一。 但与青戊阁有莫大牵扯。 许垂露聚精会神,不敢遗漏一字。 五年前,青戊阁主殒命于萧放刀之手,青戊阁弟子因其亡故而离心,为他之死争执不休,一方认为阁主已死,立新主,尽快与武林同道讨伐大敌;另一方则认为未见尸骨,不可断定其生死,集全阁之力搜寻下落,而非与其余两派沆瀣一气,做敛意山庄的走狗。 她语气平静,完全不像在讲述与自己有关的过往。 许垂露忍不住皱眉:苍家是后者? 分卷(34) 嗯,阁主之妻携阁中亲信弟子另立门户,医家自此有了东杜西苍的说法。她摇着杯底金雪,悠悠道,不过分家之后,青戊阁依附武林盟,威势不减,苍家却比不得昔日风光,既不沾魔门,也不靠正道,难免要艰辛些。 那又如何?我看这样更自在,像苍梧这样凭着一门手艺傍身,吃喝不愁,很是逍遥。 萧放刀笑意幽微:势弱便易遭垂涎觊望,以往苍家并不苛求子弟修习武功,现在不也开始佩刀了么? 原来如此。 苍梧的刀柄新得发亮,根本就没拔过几次。即使如此,她骑马坐卧,也不敢卸刀。 许垂露细细回忆,她所言的确无差。萧放刀看着对谁都漠不关心,观察力却很了得。 但你也莫把他们想得太过无害,毕竟 萧放刀的话被一道粗噶的轻喝打断。 喂,那位姑娘,你昨日才见过云霁,可知他现在何处? 许垂露循声抬头,发现说话的正是说话难听、挡路一流的那三位赵家兄弟。她往云霁应在之处望了望,那桌已换了一拨客人,前一刻还昏迷不醒的云霁不知去了哪里。 大抵是被堂倌扶回客房了。 她叹一声,道:我不知道,可能 你怎么会不知道?!为首的男子起了愠怒,完全不见面对云霁时的体贴温柔。 许垂露心头一紧,忙转头看向萧放刀,对方神色镇静,但扇形图已迸现出炽然的怒意。 完了,她难得有兴致给自己科普,被这伙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蠢货半途阻断,定是要生气的。 无故门四人的惨状犹在眼前,她不想再看到什么影响食欲的景象,便站起身挡住萧放刀视线,催促道:你们去别处找,我与他仅匆匆一面,现已过了早膳时辰,他说不定回屋去了 男子眉头紧皱,将信将疑地转身离开。 三人刚走出两步,便有一个分外慵懒冶媚的声音勾住他们的膝足。 等等。 男子回头,萧放刀昳丽的容颜从许垂露宽软的纩衣后露出一半,他目色一锐,走近几步:你在叫我? 是啊。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三位少侠,你们若是想找云霁,还是省了这气力吧。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 萧放刀含笑的声音堙没在清露入杯的淙淙响动中。 许垂露一下跌坐回椅子。 作者有话要说:许:差点忘了你是个反派。 第49章.夜色昏沉 这下可好,那三人有理由上赶着送死了。 果然,男子方才还因萧放刀姿容而稍缓的脸色骤然变得暴怒,他一掌拍在桌案,将那茶壶震得一跳。 你他娘的说什么 萧放刀任那掌风袭来,桌上杯碟、竹筒、筷枕皆为之轻颤,而她却没动。不仅是人没有动作,更是连衣角发丝都没有飘浮的迹象,这种固若金汤的静在此刻显得分外吊诡。 那男子迟疑了一瞬,又挥起另一只拳头。 住手! 一道沉怒的惊雷阻止了他将落的拳势。 他性情急躁,本不会因旁人一句话收敛脾气,但那声音实在熟悉,令他不得不忌惮。 赵兄弟,这两位明姑娘是我的贵客,她们哪里开罪了你,让你非得对不会武功的女子出手? 俞俞镖头 真正不会武功的女子转过头去,望见说话之人的模样。 那是个衣着朴素、身形高瘦的镖门青年,至于这张脸既非许垂露想象的温和忠厚的老实人形象也不像八面威风粗狂落拓的总镖头,若不是脸上风霜痕迹太甚,他完全称得上俊雅清秀,像个被迫弃文从武的书生。 而赵家兄弟对此人畏惧至极,竟被这般宛转的告诫吓得两唇抖索,喉头滚了又滚,才哑然开口:俞镖头,我不知她们是 俞中素两眉稍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揽着带远了几尺:即便她并非我的客人,你也不该对姑娘们如此唐突。 男子立刻摆手:我没想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罢了 是么?他嗓音醇如烈酒,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在浊醪,如沐春风的亲切浮于清酒,我信你,但你要好好向两位姑娘道歉。 男子点点头,转身向萧放刀抱拳一揖:在下无意冒犯,方才得罪了。 萧放刀不曾回应,俞中素暗叹一声,又道:还有明二小姐。 他一愣,觉得自己并未对她无礼,却还是有些不情愿道:抱歉。 许垂露笑了笑:无碍。 今日之事属我待客不周,晚上席间再向二位好生赔罪,告辞。俞中素又恭声向两人致歉,萧放刀仍不作答,他却像是重担稍卸,领着那几人出去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杯口热气还未散尽,人影便一一奔逸。 俞中素出现得及时,一面阻止了男子找死,一面暗示萧放刀不要在此地动手,那三人虽丢了几分面子,却保住了性命。 萧放刀的沉默便是给他们最大的仁慈了。 那许垂露看她怒意渐消才敢开口,你是骗他们的吧?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见鬼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说死就死? 萧放刀慢慢转着杯沿,淡淡道:人总是要死的,我没说错。 要死和已经死了差别还是很大的,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杀了他?她勾起唇角。 那倒没有。许垂露摇头道,当日你都未杀他,现在更没理由这么做。 杀人需要理由? 啧,多么扭曲的反派发言。 许垂露摸了摸眉毛:若不需要,你当时为何留我性命? 事关绝情宗旧事,她压低嗓音,人也坐近了一些。 哦,在套我的话啊。对方看穿她的意图,往后一仰,散漫地靠在椅背上,朗声道,你我是亲姐妹,即便你做错了事,我也舍不得要你的命。 旁边已有人投来讶然探究的目光,许垂露不由一僵。 如我真犯大错,家规自是大过姊妹情谊的。 怎会?萧放刀柔声道,你不会错,错的是那些立规矩的老糊涂。 她实在招架不了这种姐妹情深的戏码,扶着桌沿就要起身。 要去哪里?萧放刀抬眉睨她。 做些坏规矩的事。许垂露已然离席,比如往阿姐被褥里塞几只蚂蚱。 萧放刀想到什么,愉悦地笑了笑。 天字号上房除了陈设更华丽精致外,还有些别的妙处,譬如东侧户牖可临蒲州风光,西侧漏窗可窥天上月色,她足下所立之处恰好能观窗外的落日西沉,云霞漫天,楼内的下饷高舂,朱槛碧纱,她年少时做梦都渴求的人间胜景堆砌在眼前,许垂露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觉得萧放刀越来越会在她身上找乐子,这本不打紧,但许多事回味过来就分外诡谲了。 譬如她今日修改药仙草,对方竟没有显露半点怀疑,之前她不慎说错一两句话,萧放刀都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又譬如解释苍家之事,且对赵家兄弟生气,生气也正常,但不该气到故意以云霁生死激怒他们才对,就连俞中素都明里暗里叫她不要同那几个蠢物计较。 前几次她的反常之举都是因为身体有恙。难道她老毛病又犯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得知青戊阁与苍家的瓜葛后,许垂露差不多明白绝情宗为何没有大夫了。萧放刀一人把这两家得罪个干净,医道讲究传承,好大夫自有门派招揽,平庸的萧放刀也瞧不上,而且以她那种可怕的脾性,哪个大夫愿给她诊治? 怪不得宗门上下无人质疑宗主的身体状况,毕竟萧放刀的逻辑一定如此霸道:只要我不看病,我就没病。 许垂露合上窗户,在屋内转了一圈,试图找到她吐血的痕迹,还未看出什么端倪,玄鉴便上楼来唤她入席。 许姐姐,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我哪有事,我看宗主才有事。 啊? 算了,吃饭去吧。 俞中素的宴请的确颇有诚意,珍馐美馔,金浆玉醴,一点不似酒楼的菜色,倒像从哪家王府膳房里端出来的贡品。 俞中素与萧放刀最先坐下,接着便是许垂露与玄鉴,最后到的是苍梧与水涟。 水涟这两日事务繁忙,几乎无暇与其他人打照面,不仅迟来了片刻,饭桌上也显得有些疲惫。萧放刀不怎么开口,大部分的交谈声都来自水涟与俞中素,但这两人你来我往说的都是生意上的场面话,酒喝得愈多,话题也愈飘,觥筹交错,一觞一咏,若不是身上衣饰把他们往江湖人的方向压了压,好好的接风晚宴就要变成文期酒会了。 好在苍梧是个有趣的直性子,偶尔说些笑话打破这虚假的和谐,缓解了许垂露吃饭的心理压力。 白天修改药仙草耗费她小半管体力,现在正是需要进食大补的时候。 其实这饭局的目的甚是简单,一是故人相逢,寒暄应酬,二是为展现横雨镖局对明家的重视,令他们在这一带行走能少些麻烦,至于第三 许垂露看得出来,俞中素借着酒意替阮寻香说话,言辞之间将她塑造成了个在家受尽冷眼爹不疼娘不爱、在外栉风沐雨有家无可归的可怜女子,若不是亲眼见过阮寻香躺在贵妃榻上被喂红提的靡艳景象,她也要信俞中素恳切的谆谆之言了。 表演学可能是每个大佬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 除了萧放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苍梧两颊酡红,说是醉了要回屋休息,俞中素挽留两句,但苍梧坚持要走,众人也只能表示惋惜。 萧放刀看了眼许垂露空空的碗底,对她道:你醉了么? 许垂露:?我根本没喝酒。 她转念一想,苍梧此时离座大概不是真醉,而是要给这些大人物聊正事的余地,萧放刀问自己恐怕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于是她揉揉两腮,强行掐出坨红色来,点头道:醉了。 嗯。 诸位慢聊,我就不奉陪了。 她走时无人有异议,几乎是与苍梧同时前后脚离开,正因如此,她得以瞥见她的背影。 许垂露分明记得苍梧说自己住在玄字一号房,但她好像走过了。 难道她真的醉到连自己的屋子都不记得在何处? 那道略显矮小的背影隐翳在长廊深处的愔愔漆静里,许垂露没有机会上前提醒。 夜既可以辽远广阔,也可以低沉暧昧,但今晚一定是云霁所历的最昏昏闷闷的一夜,前日大雪刚过,井水比冰更冷,他临头浇了半盆,才勉强从那种溺亡般的混沌里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赵家兄弟为何失约,也懒得再去追究,他只想赶紧回屋,收拾东西离开这鬼地方。 他中毒了,也知道是谁下的毒,但对方带着明显的恶意冲他来,自不可能找那人要解药,他只能尽快去找自己认识的大夫 他推开屋门,自己那方小桌旁却已坐了一个人,那人摆弄着手边一株萎靡的绿草,像是把这间屋子当成了自家药房。 云霁脸上血色全无。 你你到底是谁? 对方抬头望来,露出个夸张的、赞叹的笑容:你还挺聪明的,我一走你就去后院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又找人封住自己的穴位,唔,看来你这位朋友还是位高手,给你输了一段纯净的内力护你心脉,你现在感觉舒服些了吗? 云霁仍旧倚在门框,未曾靠近一步,只冷冷道:这位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无仇无怨,身上也别无长物,何以招致姑娘愤恨? 怎会?你那把扇子是个好东西,如此稀罕的成色,应是竹风派之物吧? 他目光一顿,从袖中取出那柄折扇,低声道:姑娘若是想要大可直说,我赠你便是。 诶,我可不敢收啊。她眯起眼,里面若藏着敛意山庄的无出针,我岂不是要毙命你手了? 云霁神色一凛,缓缓道:我没有武功,平日里谨小慎微,这些东西只作保命之用,姑娘不会因此就想要我的命吧? 她笑了:你这人身上泛着股蛇蝎的腥臭,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变成尸臭了。 你云霁放柔语调,声音哀婉,你可以用毒控制我,一个活人不比死人好用么?何必杀我? 没有这个必要。 那至少至少告诉我理由。 苍梧敛色凝目,沉声道:你记得苍苎么? 云霁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好吧,换个说法祝好,你也不认得? 第50章.消魂魂消 祝好?苍苎苍家。 云霁蹙起眉头,一瞬的惊骇被长久的悲恸取代:祝兄你是他的亲眷? 对他的死,你很遗憾? 他眸中泪意闪动:祝兄之死,我深感愧疚,即便你不曾出现,我也该找他的亲人道明一切,身为其友,我苟且偷生,残喘至今 苍梧冷笑:你当知道,苍家最重证据,不见尸体便不下生死定论,我来找你,自是因为我已寻到苍苎埋骨之地。 分卷(35) 那地方是赤松镇外一处山崖,我逃脱之后未敢回头,可惜次日苦寻无果。他走近一步,似真的十分关切祝好尸骨所在,前辈若是知晓,可否相告? 小兄弟,我真佩服你这脸皮,到了生死关头还能装得这么像,我那师侄栽在你手上也不算亏。苍梧站了起来,他受无故弟子重创,又被人推下山崖,死得不能更彻底了,落得如此下场,是他错信奸人,愚蠢丧命。 云霁目光渐冷:他和人缠斗跌下山崖,与我何干? 师门规矩,小仇不计,死仇必报。她语气平静,并无感伤惋惜,你或许以为此事人鬼莫知,但我查验那几人尸首时,发现无故门四人死在苍苎之前,如果他们同时丧命,缠斗坠崖确有可能,但这种情况他没有必要为这四人殉情吧? 不错,他那时重伤濒死,纵我不送他这一程,也是药石罔效。云霁自知隐瞒无用,终于坦荡应下。 苍梧挑眉看他:四人被无出针射中要害而死,苍苎身上却未中针,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他命的,是看他就算不死也要残废,不愿带这么个拖累回去,所以舍弃了他。 云霁居然笑了:这种废物本就不配活着,一路上若无我劳心费神,他早死了千百次,我只要他为我死一次,这是理所应当的。 杀人偿命,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你们教出这等蠢货,他又怎会死得这么快?归根究底,是你们害死了他。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动了真意。 苍梧若有所悟:这些话,也有人对你说过? 她第一次见云霁时,凭那一撞就断出他武功高低,此人尚有些拳脚功夫,但丹田空空,未修内力,比自己那傻师侄还不如。这厮心肠如此狠毒,岂会不知内功修为的重要?他不练,绝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能。 其中缘由,值得深思。 她知道云霁不是他本名,连苍苎在外闯荡都不曾透露过自己苍家人的身份,这人就更不可能不作伪装了。那么他是谁呢?一团变幻莫测的黑霭,身上有几大名门的痕迹,却是个无门无派的籍籍无名之徒。 云霁自知失态,敛去目中阴鸷,慢慢走向苍梧:苍前辈是好奇我变成这样的原因?若我说了,你不忍杀我了怎么办? 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旁人的悲惨往事。她倏然射出两枚橄榄核,点了正欲开扇的云霁的胸口两处大穴,令其动弹不得。 他未料对方出手如此迅速果决,这一刻,被看穿的羞恼更甚于被制服的愤怒。 帮你的人武功不错,你现在虽中了毒,经脉却比之前更强健些。她从怀中摸出一支蜡烛,又解下腰间皮套里的火刀,擦出一簇明亮的火花继给烛芯,现在你可以说了。 他盯着那团跳跃的烛火,只觉胸口的窒痛也为之牵引、随之摇摆。 又不想说了?那让我猜猜。 云霁的腕间脉搏被粗糙的两指搭上,紧握折扇的拳头不由更紧了几分。 她啧啧叹道:原来不是内功被废,是真的一点也没练过。 这全拜消魂丹所赐。说起来,这药还是你本家所创呢。他森然一笑,以药力冲毁经络,比用武力温和委婉得多,创此药者想出这等妙法,真是慈悲菩萨。 消魂丹?这药不易得,谁给你的? 哈哈哈哈哈,是啊,这么稀罕的好物,当然只有对我疼爱备至的师兄会赠我啊。云霁闭上双目,我自小孱弱,根骨差,资质劣,不受同门待见,他们都道我不配待在师门,唯有师兄对我关怀备至,他予我衣食,授我武艺,还为我盗取能增强体质的灵丹妙药,他让我吃下,我就真的吃了,我腹痛不止,在床上躺了三日,他说是他一时失察拿错了药,我竟真的不怪他,直到一年后我发现我无法聚气,苦思无果,终于想起这事,我前去质问,他才承认。你猜他说什么? 苍梧摩挲着火刀皮套上的嵌缀的绿松石,冷眼静看。 他说,师弟,就算你终身无法习得内功,师兄也会保护你一辈子。云霁桀桀发笑,我当即明白,他是早就看上了我,把我当女人。我遭同门嫉恨也是因为他,我竟还以为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痛快。 苍梧抬眼:然后呢? 我杀了他,然后逃离师门,我再也不信他们的鬼话。他瞳中染上烛火的艳色,其实我该感谢他的,他死前说他不后悔,说他仍旧喜欢我,说他很高兴是他教会我摧毁旁人的快乐。 真是个好故事。苍梧点头称赞,这段经历令人动容,我无法不同情故事里的我。 云霁用笑出的眼泪作为哀求的筹码:前辈,你不会懂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如果你能理解哪怕一分一毫,就不会不给我解药。 她惋惜道:我没有解药。 云霁的神情扭曲了一瞬:你何必骗我? 你当知道,难解的毒药只有其制作者才能配出解药,旁人不知配方,要做解药难于登天。 云霁显出真正的恐惧之色:这毒 是苍苎所制。她缓缓道,唯一能做解药的人已经被你杀了。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用他的毒? 因为是替他报仇啊,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如此浅白的道理,你不懂吗? 屋子里出现了血气。 是云霁咬破嘴唇以保持清醒。 你究竟是何时下的毒? 见你的第一眼,你撞上我的时候就已经吸入了毒药粉末。 呵呵,你我离得这么近,若你对我施药,自己必定也会中毒。 苍梧又道:是毒药,但不致命啊。 什么? 你与苍苎相处这么久,觉得他能制出什么厉害的毒? 云霁脸色已不能更差。 对方玩弄的绝不仅仅是他的性命。 真正的致命毒药,是这支蜡烛。她耐心解释,这是我所制,所以我不怕与你一同享用。现在,你还有什么疑惑么? 烛火摇曳出幢幢鬼影,云霁此刻看起来比鬼更像鬼。 他呕出一口鲜血,惨然低头:有,你当真不给我解药? 苍梧叹息道:本还在犹豫,但听了你的故事,我绝不会留你。 为什么?他凄恻发问,你不信? 她摇头:我信此事为真,但我认为故事里的我不是你,那位师兄才是你。 云霁骤然瞠目。 如果你是这位师弟,该恨的应是师兄之流的伪善诡诈者,为何总对苍苎那样的蠢物下手?她平静分析,你一定在这种蠢人手上吃过亏,或者说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譬如师兄因嫉妒骗师弟吃下消魂丹,但阴差阳错致使自己误食不过这故事最大的漏洞在于彼时的师弟没有能力杀掉师兄,他的死更像是你刻意编造,他的态度也正是你的态度死不悔改。 他集全身之力盯着眼前这油盐不进的女子:这只是你的臆测。 许你编故事,不许我臆测? 云霁目光又变,而他喉间滚出的字眼已无法保持清晰: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这几个时辰去何处了么?诚如你所说,我从不和聪明人或者自己无法驾驭的人交朋友,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得到一位高手相助? 苍梧若有所动地望向他。 他继续道:此人身份,对你甚至对苍家,都是一件有价值的秘辛。 苍梧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此时的云霁深知他命不由己,定会拿出最宝贵的东西与她交换。他或许知道很多秘密,比起苍苎,他或许是个更有用的人 但苍梧只是吹灭了烛火。 黑暗与阒寂里,她的声音却带着原野和太阳的气息:你无家无友,没有什么能带进坟墓里,我允许你带着你的秘密入殓,这是医者最后一点仁心了。 你会后悔的。 在后悔之前,我会用一整夜的时间确认你已死透。 她的确这么做了。 然而,她还是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了一些令她不得不在意、不得不疑惑的东西。 野霁云犹积,河长冰未销。 翌日。 马车内添了一人,空阔的车体仍旧空阔,但不再寂静了。 因为苍梧见识广博,又受不了憋闷,只要嘴里有一口吃食,就能稳稳地讲上一个时辰不歇息。 她讲自己从枫城到蒲州所见风物、所闻轶事,包罗万象,无所不揽。 我最喜欢看的热闹就是比武招亲,因为不到最后你完全不知道局面会变成何种模样她又从许垂露手中接过一盘雪花糕,听说敛意山庄二小姐此番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何成则要为她设擂台招婿,到底不是亲生,这才刚刚及笄,就忍不住要把人嫁出去了。 等等? 也就是说那位二小姐真的不在庄内? 第51章.江湖八卦 许垂露原先笃定那少女并非二小姐是因为相信这位深居简出的名门闺秀不会轻率出行,但如果那段时间她恰好在外,这不可能之事的可能性就值得商榷了。 而且她与何成则是叔侄关系,就算他作为盟主位高权重,可姻亲之事不该由其父母操办么? 玄鉴闻言,果然也蹙起眉头。 怎么了?苍梧见两人神色忽而凝重,还当自己口无遮拦终于惹了对方不快。 这么说,我们在西雍也能看比武招亲的热闹了?何盟主要为女儿招婿? 许垂露面露讶色。 苍梧古怪一笑:女儿?原来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对江湖事所知不多,阿姐虽习过武,却鲜少和我们讲这些,尤其不屑此类名门正派的家务事。 萧放刀掀开眼皮瞟她一眼,然后继续凝神打坐。 许垂露:原来你有在听! 哈哈,以明烽姑娘的性格是不大可能打听这档子事。苍梧对萧放刀的态度出奇的好,恭维两句又对许垂露道,你先前问我,苍家出自青戊阁,现在又受邀去掺和武林大会,两边打了照面,会不会尴尬? 许垂露点头:是,你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苍梧压低嗓音,神秘道:因为比起何盟主的家事,我们两家之争的确只能算小节。 八卦味道太浓,许垂露不由稍稍倾耳。 二小姐不是他的女儿,是他大哥前盟主何成逸的女儿。苍梧边吃边道,何成逸死后,何成则就成了庄主,他武功与手腕不输其兄,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 ?! 许垂露微微一哽。 这位威名远播的何盟主拿的原来是叔嫂文学的剧本啊,失敬失敬。 苍梧打了个嗝:叶夫人的一双儿女彼时都还小,才经历了丧父之痛,母亲又改嫁二叔 一双儿女?二小姐应还有一位兄长吧? 但是这个极有可能成为下任盟主的重要人物为什么一点存在感都没有?难道是那种韬光养晦的隐世高手? 嗯,可惜英年早逝了。 死了? 所以何家嫡系血脉凋零。叶夫人虽嫁给了何成则,这几年却一无所出,当然,她曾育有两个孩子,身体肯定是没问题的,我觉得八成是盟主不行 许垂露立刻捂住玄鉴的双耳。 苍梧耸肩摊手道:别担心,闺中之事我怎好胡侃?听说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妻子,否则也不会顶着如此骂名也要娶她,且数年来未纳一妾,很是痴心呢。 这些事萧放刀应也知晓。 何家一大家子无论是死是活,人人都透着古怪,她原以为正派人士只是与绝情宗立场相悖,人品作风不会有大问题,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问题很大。而具体何处怪异,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枫城距西雍不远,苍大夫要去敛意山庄,为何绕远路从蒲州走? 萧放刀睁开眼,和谐地加入谈话。 当然,这话问得并不和善,苍梧天南地北胡扯一通,看似讲了很多,却没透露自己此行的目的。许垂露觉得她是嫌苍梧不着边际的话太吵,想要她说些有用的。 我来此寻一位师侄的下落。苍梧没有隐瞒的意思,他未依约归家,我闲着没事,就接了寻人的活,一路探查,发现他果然已遭不测。 许垂露一愣:他 没办法,我只能顺便去抓元凶为他报仇。现在事了,我也该去西雍与他们会合了。苍梧笑了笑,放心,我解决得很利落,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师侄罹难,死仇深恨,她却说得如此轻巧。 我们不是担心这个,只是看你一路谈笑自若,想不到是为这种事而来。 我是大夫,生死大戏见得太多,看得很开。其实死人不比活人可怕,人们畏死,畏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失去。她侧头望向窗外,但孑然一身者是不怕失去的。 她淡泊悠然的神情仅维持了一瞬。 在望见车外景象后,她立刻拉下车帘,骇然低呼:有山贼! 话音刚落,浩浩荡荡的车队在一阵嘹亮的马嘶中停下了。 四匹玉花骢共拉的马车即使是匆匆勒缰也未产生多大震动,许垂露的惊讶甚于害怕,这才出蒲州不远,横雨镖局威名犹盛,且他们走的虽是山路,但并非偏僻小道,何人会冒着此等大险白日劫道? 分卷(36) 外面传来几声叫嚷,和她听过的留下买路财之类的霸道宣言差不离,没什么创意。从声势判断,对方人数不多,智商也不大高,属于很难让人产生恐惧的水平。 同车四人的平静让苍梧感到困惑。 你们好像不怎么担心? 许垂露:那可不,除我之外,就外面那些小鱼小虾,他们随便一人就能只手摁死。 然而这种平静显然不符合人设,许垂露解释道:没事的,家丁侍卫能解决,这一路我们也遭到不少贼匪觊觎,差不离也习惯了。 哦。 大户人家的自信。 诸位莫慌,我去看看。水涟得萧放刀目光示意,下车查看形势。 山道不算狭窄,但以这马车的体量也只能通行一辆,几个高壮的山匪横刀立马地一堵,确实也够劫道了。 水涟单身相赴,像是落入狼群的一只白兔。 他从袖中取出横雨镖局的信物,握在掌中高高举起,和气道:我们西去省亲,想借道而行,俞镖头说江湖一家,当以和为贵,小弟初来乍到,不晓得规矩,望众位好汉莫要同我们计较,可否罢刀让路,行个方便? 那领头人朝同伴摆手,一跃下马,他摘下黑笠,露出一张成熟英挺的面容。 两人目光交汇,诡异地寂静了片刻,最后是对方先开口:是你? 水涟未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故人,而他不想也不能和劫匪扯上什么关系,他只能维持方才温和的笑容,再次向对方架手一揖。 面前男子皱起眉头,神色复杂。 既然这家是你新主,我就不为难了。他目光沉静,你走之后,弟兄们的日子不大好过。我不要别的,你把饮河剑还给我,从前恩怨,一笔勾销。 水涟笑意淡去,后退半步。 这柄佩剑他用了许久,轻便趁手,但还没有到不可舍弃的地步,要给对方本是无妨,可如今剑身里藏着无阙的秘密,他无权单独处置它。 他摇了摇头:这剑能值多少银两?我直接给你金银便是。 领头人闭眼叹了一声,道:若我偏只要它呢? 我不想与你动手。 但我想。 雁翎刀倏然出鞘。 刀锋映出青穹碧色。 第52章.无心之合 向他举刀的男子名为周渠,是倚魁山一带的山匪,水涟年少时曾遭此人劫掠,那时他伶仃流落,衣食无着,若财物再失,恐怕难有活路。他看对方为人刚直,便咬牙与其打了一场,落败后甘愿投诚,入了山寨。 彼时他的武功远不及周渠,人也干瘦,没什么力气,但性情坚果,又擅察言观色,跟在周渠身边学了不少东西。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当一辈子山匪,权宜之计终究不能长久。有一次,他们一起劫了纪家的草包少爷,他身上现银不多,却背着一柄好剑,这少爷是个绣花枕头,但不是不识货的蠢物,自己最喜欢的宝剑被夺,即便无力反抗,也心中愤恨,在被打晕之前挑了个最瘦弱的扑上去咬了一口,水涟大臂险些被他撕下一块肉,一时动了杀心,是周渠拦下了他。 那剑正是饮河剑,可惜周渠练的是刀法,寨中其他人也使不动这柔韧似白练的软剑,饮河剑最终被收放入库,留待以后卖个高价。 没过几天,饮河剑失窃,水涟失踪。 发生何事再明显不过,寨里弟兄都要他追杀叛徒,夺回饮河,但周渠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压着众人怒意沉默几日,错过了追讨良机。 水涟后来听说了这些事,毕竟他知道自己不该逃得这么轻松,至少也要提心吊胆一阵,而周渠之举无疑是一种放纵。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被周渠劫了一次,他就要劫回去,被纪家少爷咬了一口,他就要留下对方一点东西。当然,这并非最紧要的缘故。 重要的是,他看上了饮河剑,他也早晚要离开倚魁山。 可他明白此事有违道义,辜负当家信任,做了不告而别的叛徒。 这正是他不愿让萧放刀知道这段往事的原因。 他很清楚她厌恶什么。 对周渠的刀势,他没有拔剑相抗,只往旁侧轻巧一跃,堪堪避过。 这令周渠目露不满,他刀法近年亦有进益,而水涟竟无一点忌惮和好胜之心,他的少年锐气去何处了? 我不会留情的。 雁翎腰刀刀身纤长,水涟若不运内力,徒手应对,必落下风,周渠一招一式皆冲着他腰间饮河剑而去,是要迫他拔剑。 刀锋险些划断宫绦,水涟头皮一紧,只得举剑格挡未出鞘的剑。 他当然不能用饮河剑与其对招,否则和湛显出痕迹,这一路伪装便功亏一篑。 周渠刀刀紧逼,水涟的心思全然不在对战上,他只想尽快解决这麻烦,免萧放刀起疑。对现在的他而言,输比赢更难,可他若赢了,周渠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要与他再来一场或者提起旧事怎么办? 还是输更妥当,就像他们以往的比试一样。 水涟目光微沉,露出与年少时类似的坚执不移之色,然后计算着于十招之内落败。 这已是极大的进步了,毕竟他之前在他手下挺不过五招。 剑鞘被周渠砍刻出一道深痕,双臂也被对方的沉雄之劲压得微微战颤,撑了须臾,水涟脱力弃剑。 本该落地的饮河剑被周渠接下,他后掠数丈,以防水涟上前抢夺。 ! 他从不会拾败者兵器,这一招在水涟意料之外。 周渠端详着这柄软剑,道:的确是件利器。 水涟怕他还要拔出细看,忙道:我败了,请你还我。 周渠沉默一阵,将剑扔了过去,我根本没打算留着这东西。只是你想要什么就当直言,早这么说就好了。 早这么说?难道他会把剑赠给自己,还会允准他不付代价就离开山寨? 傻子才会这么做。 鞋履摩挲泥地的窸窣响动引起他的警觉。 水涟一怔,向后望去。 他终于觉察到除他之外还有一人下了马车,是许垂露。 许垂露:对不起我只是怕你要打架又不能用饮河剑所以下来给你递把新剑或者把特效收回,绝对不是故意看到你输给劫匪还被对方调戏的糟糕场面。 周渠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许垂露,有几分看戏的意思。 水涟只能走过去,尴尬道:二姐,你怎么下来了?此处有我,不必担心 你不是输给人家了吗,还逞强?许垂露佯嗔一句,又对周渠敛衽施礼,少侠让着我这三弟,未伤他性命,实乃仁义之辈。 这下换作周渠发愣:你们是亲姐弟? 许垂露微笑:是呢。 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 周渠露出曾经与我一起吃沙子的山匪弟兄竟出身豪门样的复杂神情。 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点薄礼还请少侠笑纳。 许垂露庆幸自己有随身带钱包的习惯,否则此时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台阶已递到脚下,周渠没有不踏的道理。 何况,这位二姐虽然言辞温和亲切,但相逢一句用得颇有深意,她似是知晓他与水涟的过往,如若水涟已把山寨之事告诉亲姊,他便不能以陌生山匪的立场发难,也无法以他窃物之事作要挟,毕竟这对姐弟的关系看着甚是亲密。 何况,他本就不想这么做。 姑娘说的哪里话?是我们失礼了。周渠将那钱袋挂在刀柄,然后踩蹬上马,牵着缰绳掉转马头,低喝道,走。 飞沙走砾中,数骑绝尘而去。 水涟知道许垂露必已看出端倪,但方才既然替他解围,应是不会深究。 多谢。上车之前,他如此道。 车轮依旧滚滚往前,无休无止。 这一带山脉连绵,丘陵甚多,山道崎岖,仿佛不见尽头。依舆图所示,即使快马加鞭,他们也要在山中度过一夜,不过这行车队物资丰富,纵要在山里住上半月都绰绰有余,只是山中气候多变,遭遇劫道之后还没走几里路,他们就碰上一场冬雨。 冻云昏昏,零雨濛濛。 驭师提议驻马暂歇,马需吃些饲料,人也该出来透气。 许垂露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抱着暖炉,画一般地立在烟雨山景中。 相形之下,苍梧举动就像一位朴实拙诚的农夫她正用自己随身小铲蹲在路边刨挖泥坑。 伞尖微斜,宽大的伞面将两人罩在冷雨之外,因苍梧想要在此种下那株药仙草,许垂露主动充当了护草执伞人。 下了雨泥土松软,方便栽种。这是她的理由。 它并非是药草吧?许垂露低声发问。 苍梧大方承认:不错,它没有什么药用价值,也不叫药仙草,它的名字是壬乙草。 很奇特的称谓。 嗯,苍家子弟至少要成功培育一株壬乙草才有资格进入药园。苍梧已开始培土,自栽种到生芽需要一旬,这一旬如若照料得当,它会每九日长出一叶,直至完全成熟,它的凋零期则较为短暂,每隔两日掉一叶,直到枯萎。 原来是这个壬乙啊。 根茎已扎稳,苍梧站了起来:这是培育得当的壬乙草,如果萌发前有所怠慢,它长叶凋零便不会准时,我们常用此考校弟子对待药草种植是否认真。 许垂露望着那株飘摇在风雨中的荏弱纤草,蹙眉道:这一株是那位师侄所栽? 他出门前,壬乙草已按时长出几片新叶,当它落下第一片叶子时,我开始探查他的行迹。苍梧苦笑道,他先前失败了数次,这次大概是能成的,只是草长得好,人却没命了。 许垂露心中暗惊,如若她所言不假,自己岂不算是改变了壬乙草的凋零? 昨辰,它提前一日掉了一叶,这意味着它可能又失败了。苍梧凝视着她,是你的续草之法让它有机会继续依律凋零。 啊。 总之,算是你成全我的一点念想,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师侄至死都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许垂露愕然。 苍梧这话的意思是,药仙草掉落的说法完全是谎言,她故意撞上云霁讹诈对方,可她没要云霁的财物,只是蹭了一顿饭,她的目的会如此简单么? 算算时间,祝好之死距今不到二十日,她虽未见过壬乙草成熟时有多少片,但眼前这株只剩不到五叶,一株草至多也就十几片叶子,时间似恰能对上,而苍梧说死仇已报如果报仇之日在更早时候,她应当已把壬乙草种下以慰亡魂。 昨日,昨日一定发生了什么。 萧放刀随口提到酒楼大堂有人下毒,晚宴上苍梧提前离席,又走错了屋子 我不知壬乙草是这种习性,哪里能算成全。许垂露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苍梧伸手接雨,搓洗指间污泥:无心之合才是千虑所不能及的上智,你不必妄自菲薄。 你这两日辛苦了。她长叹。 苍梧淡笑:都结束了。 许垂露回转过身,看到萧放刀正望向自己这边,水涟亦一副有话要说的憋闷模样,玄鉴更是提着食盒等候许久 三道视线灼灼亮亮,照得许垂露不敢迈步。 突然就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作者有话要说:许:感觉出现了增减好感的重要选项。 第53章.雨中暗袭 许垂露踌躇之际,萧放刀忽而收回目光,往一旁去了。 敢情她是个不选就会消失的限时选项。 这让她感到些许庆幸,又有一点遗憾,还有几分感激。她向水涟遥遥招手:那边有个凉亭,我与明鉴要去里面吃饭,你过来帮个忙好不好? 他环视四周,见萧放刀已不见踪影,才点头答应。 所谓凉亭,自是在夏日才好用,冬天四面透风,萧萧瑟瑟,没比站在外面好多少,只省了撑伞的气力。水涟先两人一步登入亭中,拂去石桌水渍与落叶,倒真似来收拾桌椅的小厮。 玄鉴手中食盒制式与以往不同,看着颇为宽肥沉重,搁在桌上时顿出一声闷响,她轻轻移开盖子,里面扑跃出腾腾热气。许垂露大为惊讶,山中热食得来不易,菜色看着像是蒲州那酒楼的,这已过去几个时辰,天气寒冷,怎么可能保有如此温度? 这是许垂露冻得几乎失觉的鼻尖被香气熏得活泛过来,木盒里面还装着铜器? 玄鉴取出三个木碗,又给三人递了筷子:是铜鉴缶,此物重赘,只带了一个,大姐说这段路会艰难些,便吩咐我带顿热食。虽有炊具,野外生火到底不便,这顿之后还是吃干粮更便利。 那苍梧和大姐呢? 玄鉴往马车所在望了眼:苍大夫吃糕点吃饱了,现在似乎要去车内小憩,至于大姐,她不喜欢我们管她这些。 那就不管她们。许垂露道。 这两人从随心任性的角度看倒是很像。 水涟闷头下筷,静静听着两名女子一言一语地闲聊。 我觉得酒楼厨师的手艺还不如你,但你当个厨子忒浪费,只给我们做饭也很浪费鉴缶内汤菜分明,品类丰富,许垂露吃得满足,胸腹升腾出一股令人陶然的暖意,唔,做菜当真能练武吗? 有不少共通之处,举炊与武道皆重控制,菜品变化无穷,招式幻杳无定,只是菜做出来滋味各有不同,武功施展的目的却不过退、伤、夺、杀几种,不如前者有趣,也不及前者让人愉悦。玄鉴面上带着笑意,声音却隐有怅惘。 分卷(37) 许垂露想不透萧放刀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徒弟来,萧放刀的武功怒气锋锐,从无虚招,每一式必要有地可落,有物可施,而玄鉴更重体悟,对草木生灵饱含怜惜之情,她学到了萧放刀的镇静沉着,却学不来她的冷厉狠绝。 不自觉间,她已开始为玄鉴的未来担忧。 我吃完了。玄鉴放下碗筷,对两人道。 许垂露点头:嗯,你回去休息吧,我们吃好了会收拾的。 玄鉴看一眼水涟,未再多言,转身回了马车。 亭中只余两人,水涟终于开口:饮河剑的确不是我的。 这么直接吗?! 许垂露从碗口抬起头,严肃道:你吃得太少了,多吃点我们再谈。 水涟一愣,不知对方怎么忽然就摆起了姐姐架子,又因方才之事无从拒绝,只好顺其意再吃了小半碗。 这片刻时间,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水涟与那山匪必有渊源,且是他不愿为外人道的渊源,他恐怕会求自己隐瞒此事,或是干脆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 你说罢。 她抹去唇角油渍,正襟危坐。 水涟也紧张起来:我与周渠是旧识,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方才我未处置得当,害你冒险,对不住。 是我自己要下车的,剑上的东西只有我能取回。我原想给你换把佩剑,只是未料你们没说两句就开始交手。其实我没听出来什么,也不会因此就怀疑你,纵你不找我 我明白。水涟打断她的话,我亦是自愿告诉你的,若你想禀告宗主,我亦无怨言。 许垂露苦笑,这话有点刘备托孤的意思了。 言下之意,当然是要她最好缄口。 他将倚魁山旧事、饮河剑来历悉数告知,叙述周详,言辞恳切,并无虚口。许垂露听罢,不觉得此事有何隐瞒的必要,便道:你有与我说这些的工夫,不如直接向她解释。 水涟情绪低迷:她的确不计弟子出身,否则也不会用我,或许她不在意,但我做不到这么想。 许垂露见他泫然若泣,心下一慌: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不问我便不说。 嗯。 水涟心知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承诺,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自己可在宗主面前撒谎。 他想,方才他该把饮河剑还回去的,如果不是和湛犹在,他定会这么做可这样岂不是承认自己错了?但若他真觉得他错了,这些年总该感到自责愧疚,可他没有。 他只想解决麻烦,解决自己的麻烦。 从前如是,现在如是。 水涟发现他已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便失神地盯着鉴缶里的残羹冷炙,任目光随汤上浮油起起灭灭。 汤液流荡是因风动。 他闻风声过耳,四肢反应比思虑更快,足尖借力石凳底墩往后掠去,一手抽出腰间饮河,一手拎住许垂露,将她送出亭子。 有人暗袭,回车队,不要出来。 许垂露晃神的一瞬,水涟已与那黑影缠斗起来。 对方显然是个高手,两人相对,乍分乍合,快得只见两道浑然的模糊色团。 她本该依水涟叮嘱迅速遁逃,然而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使她站在亭下石阶,迟迟未动。 刺客一袭黑衣,黑笠黑帷,身形高挑,很有几分眼熟。 当然,最眼熟的还属她肩侧与这激烈厮杀画风不符的粗糙圆饼。 她赤手空拳,与水涟对招仍显得游刃有余,水涟不愿与之正面相抗,又想把人困在亭中,打得束手束脚,他身中数掌,却未避退。此时宗主不在,当属他武功最高,若他制服不了此人,必令同伴落险。 几招之后,他终觉出一点怪异。 对方竟然也是冲着他的饮河剑而来,招式虽凶却不致命,意在夺剑而非伤人。 被她擒住手腕,他顿感右臂坠痛,不由撒手弃剑。剑入敌手的一刹,对方轻笑一声,旋身点跃而出。 雨仍在下。 水涟目光微动,俯身拾取躺在凭栏下的纸伞,握住伞尖,提气运功追上那人,展臂前刺,似要以伞柄击其手肘,对方单手化解他的攻势,顺便接下纸伞。 许垂露便在愣怔中眼睁睁见她鸟翼掠水般腾踔而起,把自己揽进那片漆黑,然后身如斜雨,随风隐入一葱葱茏茏的崎岖小道。 山亭距马车有一段距离,但这番动静也足以引起武人警觉,苍梧与玄鉴皆从马车钻出,满面惶遽地奔向形容狼狈的水涟。 他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苍梧举臂踮足,勉强把他罩在伞下,蹙眉道:方才发生何事?明露呢? 二姐被人劫走了。他的声音似乎比雨水更凉。 玄鉴急得拽他衣袖:是谁?与你交手的人? 是大姐。 苍梧惊得五指脱力,一时没拿稳伞头,伞骨倾斜,蓦地砸在水涟头顶。 眼前黑黢黢的蒙面大汉正是萧放刀。 许垂露比水涟发现得更早。 萧放刀扯下面巾,挑眉看她:你眼力不错。 没有。许垂露谦虚道,主要是之前见过一次,不至于大惊小怪。 没有这么傻的山匪,几人就敢在蒲州一带劫道,要么是另有埋伏,要么是受人指使。 许垂露会意:你想跟上去看看? 已经看过了。 也对,她吃饭那段时辰足够萧放刀做许多事了。 嗯,所以现在是 回来取剑。 那是水涟的剑,而且为什么要带上我? 顺手。 行。 挂件,顺手,合理。 第54章.非还不可 许垂露真的信了。 如果萧放刀没说下面那句话。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果然,她是为了单独问话才掳自己出来的! 她与水涟没有要好到吃完饭后消食闲聊的地步,两人那样殷切交谈,无怪乎萧放刀有此一问。 想不到令自己告密的前提这么轻易就达成了,许垂露以为至少不会这么快。 是关于饮河剑。 萧放刀既特意回来取剑,恐怕对其来历已有猜测,隐瞒无用。 她尽量将倚魁山过往陈述清楚,没做主观评价。 对方如她所料未露怒色,只颔首道:既如此,你觉得方才那几个山匪举动有何怪异之处? 许垂露皱眉慎思,她倒是没有注意这个,自己下车时两人已经打了起来,周渠对旧友的态度还算正常,惋惜与关切皆有,且十分克制,而他身后几人对此好像无甚反应。 若那几人也识得水涟,应不会像周渠那么大度,至少也要惊讶一下,若他们是周渠新部,该对这一无所获的结果感到不满,毕竟他们与水涟没有交情。 山匪的反应太过平静。 不过这也算不得怪异,万一只是周渠御下有方,他们完全信任周渠的决策呢? 萧放刀又问:水涟可曾说他离开倚魁山是何时的事? 他说他那时约莫十四。 那就是六七年前了。 许垂露愕然:已过去这么久了。 且不说一个人的形貌声音能发生多少变化,即便水涟少年时与现在并无二致,让周渠一眼就能认出,即便盗剑一事对他来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一见面就非要因此物大打出手那要如何解释他拿了一袋碎银就轻易放弃夺剑?就为了展现一下自己的大度? 他分明没那么在乎这桩往事。身为一寨之主,周渠不会对一个六七年前叛逃的旧属记忆犹新,更遑论那把剑和不算好记的剑名了。 除非,来此之前,有人提醒了他。 还会用轻功么?萧放刀轻扬下颚。 会。 把剑中和湛收回去,我们走。 她把剑与伞都扔给了许垂露,自己则踩着叶上白霜飞入深径。 冷雨似乎不会落在她身上,或者说,它们更像是一沾上她的衣襟就被蒸干,化作被她抛在身后的氤氲云气。 许垂露追逐着她的背影,感觉到这位冷酷的不世高手正在为她放缓速度。 两人所行的山路蜿蜒曲折,坎坷不平,若非已探过路可蹈旧辙,定会迷失在茫茫林海中。 远处篝火零星,她们隐在一棵可作天然屏障的参天古木后,大行窥视偷听之举。 前方有俨然对峙的两拨人马,一方为锦服银剑的名门子弟,一方为短衣窄袖的粗莽山匪。前者人数多过后者数倍,且大部分为对方押解挟持,周渠身边只剩那几个神情委顿的同伴,身上俱已负伤。 纪公子,你分明承诺,只要我去劫道,无论我是否带回饮河剑都会放了他们,难道你要食言?周渠脸色难看,既是因为对方毁诺,亦是因为毒性发作,浑身疲软,精神不济。 对方冷笑:谁能想到你竟真的连解药也不要,就是不肯替我取回我的东西。 我说了,时隔多年,饮河剑早已遗失。 用这种瞎话唬我,我又何必同你们这种贼寇讲信用?他摆了摆手,白而圆润的面孔显出报复的快意,全都杀了。 眼见那些侍卫就要动手,周渠目眦欲裂,大喝道:纪长迁!住手 面如傅粉的纪家公子闻言一挑眉头,挥袖罢了杀令,低头悠闲地玩起了手指。 周渠强压怒意,额头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你真想要那剑,我再去一次,定拿回来还你。 好啊。他嘻嘻一笑,不过第二次,我不止要剑,还要他的人头。 周渠目光顿沉,切齿道:你根本没想放我们活着离开。 纪长迁并不否认:不错,我们本就有旧怨,此次奉命剿匪,故人重逢,我高兴得很,岂能不好好招待一番? 他自知恳求示弱已是无用,也懒再矫作,大声啐骂道:你他娘的剿的哪门子匪?朝廷都管不着老子,武林盟的杂碎算什么狗屁,举着个破铁就当剑使,也不怕自己指缝脂粉滑掉了剑柄 这话意在激怒对方,坐在圈椅上的纪长迁果然脸色一变,立刻振袖起身。 他身边的护卫动作更快,两柄长剑直往周渠面门刺去,周渠拔刀格挡,然而毒已入腑,内功运转不畅,这两道劲力催得他胸腔血气翻滚,虽避过剑势,却也呕出一口黑血来。 他身后山匪也知此时战与不战都是死局,纷纷举刀怒号,加入厮杀。 场面一度非常凶残。 许垂露总算明白萧放刀取剑之意这剑非还不可。 纪家护卫数量众多,守在他身边的更是个中好手,周渠却硬要往防守最严的地方闯,带着股飞蛾赴火的劲头忘死拼杀。 住手!都给我停下! 同样的话,这次是换作纪长迁来说了。 周渠说时,怒甚于惧,而他说时,惧甚于怒。 因为被剑抵住咽喉的人是自己。 他根本没有看清来人是谁,他的护卫也不曾反应过来,更来不及抽身回护。或许有人能以一敌众,杀入包围,但绝没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擒住这么一个武功不差的大活人。 太快了。 快得让纪长迁怀疑是自己的人中出了叛徒。 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确信这人是陌生的。 呼吸之间,局势陡变,这些护卫皆是为保护纪长迁而来,自不敢贸然动手,山匪不知这兀然闯入的第三方是何立场,亦不敢动。两边皆抬剑持刀相对,维持着这一瞬微妙又危险的平衡。 血雨腥风中,一名女子从树下缓缓走出,那是个高高瘦瘦、纤弱静雅的人影,她的面容被缀着墨梅的青色纸伞遮蔽大半,只露出一截秀丽的下颚。 纪公子,这是你的饮河剑吗? 她的声音如盛在酒盅里的清茶,有种不合时宜的芝兰之气,她的语气亦很温和湛静,甚至带着些许怯意与尴尬,如剑首一吷、瓦雀一嘤。 然而她手上没有拿剑。 她问的是放在纪长迁脖颈间的那一柄。 他感到剑锋离自己远了一寸,让出一段供自己低头查看的距离。可他仍不敢转动脖子,只以余光下视,而后尖声颤道:是。 我们把饮河剑还给你,你也依约放过他们这一次,将解药给周少侠,好吗? 纪长迁头皮发麻,在旁人无回击之力时用这种好似可商量的温缓语调说话,真是可怖。 他仅迟疑了片刻,剑锋便又迫来,冰冷而柔韧的铁片与潮热而柔软的脖肉共筑的小槽里蓄起了雨水。 他怕自己的命也像这过满则溢的雨水,下一瞬就要砸入泥坑,归于尘土。 好。 不行。 纪长迁与周渠同时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不会很长的啦,预计三十万字左右完结。 第55章.避免误会 周渠仍紧握雁翎刀,踩在水坑里一点点往后退,直到自己的身体能将许垂露掩住。 姑娘,你不知此子狡猾,就算他此刻答应,你们在他面前露了形,往后他定会伺机报复,让你们不得安生。 许垂露心道没事,萧放刀仇敌无数,纪家要报复也得排队拿号才行。而且,自萧放刀出剑的一瞬,她们就已把他得罪了。 纪长迁一听,怕她改主意直接杀人,忙高声道:我们无冤无仇,你把剑还给我,又饶了我的命,我只会心怀感激,岂会生恨? 周渠呸了一口:这厮为一把破剑记恨这么多年,借剿匪的名头灭我全寨,能是什么好东西?姑娘,别听他的,两位高义在下心领,但眼下还是莫要掺和此事为好。 你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说得像是已经全家死尽,难道不狡猾?纪长迁咬牙,我才不是冲那剑来的,我记的不是仇,是你。姓周的,若我真要杀你,你早没命了! 分卷(38) 不是真杀?老子肚里剧毒和身上剑伤全是假的不成?被人刀架脖子才晓得装孙子,晚了! 死不了,你有气说话,我能把你救回来。 周渠冷笑:那你就是在玩我了? 是啊,你玩我,我玩你,咱们一块儿玩玩,兴什么兵戈?纪长迁说得暧昧,似是回敬他先前那句叫骂,而周渠虽然脸色阴沉,却没反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骂得痛快,许垂露插不上话,但也听懂了两人的意思双方都不希望第三人插手这场恩怨,纪长迁受制于人自不必说,但萧放刀一旦松手,周渠便要落入比原先更甚的不利境地,他这么做是真不想牵累旁人。 可她更明白萧放刀的坚持。 许垂露从周渠身后走出,重新站在众人视线之内。 我们只是来还剑的。她镇静道,只是先前见识过纪公子机敏巧变,怕你再唬人,才出此下策。你将解药交出,让倚魁山的人先走,待他们下山,周少侠毒解,我们便放了你。 纪长迁没有异议:好,就依这位姑娘说的来。 领头的护卫立刻下令松绑,并给周渠递上解药。 倚魁寨众回到周渠身边,还没来得及关心他的伤势,就被他赶去了下山小径。 帮众散去,他一口吞下那颗药丸,没有查验,没有怀疑,神情之嗒丧和自戕者的视死如归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许垂露觉得好笑,这些江湖人真是太喜欢把生死挂在嘴边,明明还没到道尽途殚的绝境,总是一副宁为玉碎的刚烈模样作甚? 她走近几步,关切道:感觉好些了么? 没,这药忒大,卡喉咙里还没下肚呢。 纪长迁讽道:待会儿他要是噎死了,可别算在我头上。 周渠被他气得喉间滚躁,把药生生咽下去了。 萧放刀头脸都遮得严实,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而许垂露衣着华贵,气质出众,又是发号施令者,旁人便默认这黑衣人是她的侍卫或打手。 唯有纪长迁不这么认为。 他是被双亲和仆婢捧着长大的,自己懒于练功,武功寻常,却因家族之故见过不少高手,包括当今盟主何成则。但他心中对身侧之人的身份没有一点底,拥有这种武功必定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会是谁呢?来自何门何派?为什么要听一个商贾之女的命令? 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不短,纪长迁一点也没闲着,他借着和周渠互骂的间隙几次对许垂露出言试探,然而对方每句都答,看着他的目光还诡异地慈和,但硬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说。 一炷香后,周渠运气凝神对着身旁柏木打了一掌,拳意浑厚,震落一树积雨。 他对许垂露抱拳道:多谢姑娘。 萧放刀立即把纪长迁推了出去,他踉跄跌进护卫怀里,被人搀扶着坐下。 护卫查看纪长迁伤势之际,百余人列阵围住三人,亮剑以对。 周渠似有预料,一面拔刀一面苦笑:就说此人信不过,唉,你们蹚这浑水作甚 许垂露从萧放刀手中接过饮河剑,不怎么熟练地收回剑鞘,然后以指尖按住周渠的左肩:别急,纪公子这般是因为我们还未依约还剑。 周渠:? 她一步一步走向纪长迁,将饮河剑双手奉上。 对方用那只比闺阁女子柔荑还要白皙的手握住剑柄,轻缓地摩挲着这柄已有不少年岁的宝剑。 他可以在接剑之时拔剑挟持许垂露,以此控制那黑衣人,对方没带兵器,若失饮河剑,即便是绝世高手,也难在百人围杀下突破。他最恨被人威胁,按他的性子,这三人无一者能活。连他的护卫都在自己得救的一瞬做出了最合他心意的部署。 然而 纪长迁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不可对客人无礼。 为首的护卫抬臂摆手,众人很快鸣金收兵。 他看了眼默然伫立的黑衣人,又望向许垂露,客气道:剑已归还,几位慢走。 周渠惊掉了下巴:你 至于你我恩怨,来日方长。纪长迁侧目。 三人在这百人的注视下徐步离开。 走过数条羊肠小道,周渠才确认纪家的人当真没有追击,他稍卸戒备,对许垂露道:还未请教 明露。 嗯,姑娘是他的二姐,我记得。 许垂露点头:三弟归家后本名明涟,你如此称呼即可。 周渠又把目光移向为她撑伞的黑衣人,语气中有一股发自肺腑的热情:这位兄台身手不凡,不知是哪派高手? 许垂露不由看了萧放刀一眼:这模样的确雌雄莫辨,周渠错认也正常。 萧放刀神情淡漠地眺视远山,一语不发。 周少侠,她与我一道,也是明家人,不属江湖门派。 周渠啊了一声,若有所悟。 许垂露:这已经很明显了吧,水涟排行老三,我又被称二姐,身边这位自然不是大姐就是大哥了。 周渠:原本以为这神秘高手是家仆侍卫,但看他对明露态度又不算恭敬,这么好的功夫,看眉眼也是个顶俊朗的青年,两人虽无言语交流,先前递剑、现在撑伞的动作看着十分熟稔,方才配合得也默契,原来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兄台是明涟的姐夫罢,真是年少有为! ? 许垂露刚想解释,又觉萧放刀不说话本就是为了隐匿身份,误会便误会了,反正只要她不说,尴尬的就 不行,尴尬的还是自己。 当然,这点尴尬经过她的控制,又在周渠的奇怪脑回路里滚了一遭,便成了不好意思承认也无法否认的羞赧。 总之,多谢两位解围,你们要小心纪长迁。我看你们马车是往西走,我现要下山,便就此别过吧。 许垂露犹豫片刻,仍是叫住了他:周少侠,你先前已经胜过明涟,为何不直接拿回饮河剑? 他神情微变,沉沉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想此物早已遗失,只是为了应付纪长迁才来的,但看到他真的把饮河剑挂在腰间作随身佩剑,我我有些恼怒,他坦坦荡荡,意味着他不觉有错。 所以你才要与他打一场?明明已经夺剑,怎么又还给了他? 周渠无奈:他用了这么久,必是需要此物。何况,抢来的东西被人偷去,我有何脸面索回? 原来如此。 他不是当山贼的命,倚魁山留不住他,是我没本事。周渠摇头,转身要走,不必理会我的胡言乱语告辞。 等等。 这次叫住他的是一个陌生女声,周渠反应了一阵才发现这声音来自那位黑衣人。 方才一战,明涟是让你的。萧放刀语气平静,现在的你赢不了他。 周渠愣在原地。 不知道是被旧友武功远高于自己的事实打击,还是为明涟的二姐夫竟是女子的发现所震撼。 两人回到车队,许垂露仍对萧放刀那句莫名其妙的发言耿耿于怀。 我觉得周渠已经很惨了,是吧? 所以呢? 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把真相告诉他!就很恶毒! 许垂露整理了一下措辞: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萧放刀云淡风轻:为了避免他误会你我关系,我看你方才想要解释,我一开口不就都清楚了。 不,她觉得没有。 第56章.去留有定 至少从周渠临走前的反应来看,他没有一点大彻大悟的憬然,反倒像受了更大的冲击。 罢了。 你既不怕显声,往后要说什么还是自己来吧。许垂露叹道,方才我就怕我说错了话,曲解你的意思,反倒误事。 我是觉得你说话好听,叫你多说几句。觉得吃了亏? 两人共执一伞,正往马车行去,萧放刀的声音就绕在她耳畔,近而轻缓。 没有。只是觉得似乎无甚必要。许垂露稍定心神,说的也是实话。 谁说的?她脚步一顿,借你之口道出我欲诉之言,恶事便是你我一同做的,仇恨也得你我一起担。 许垂露怔了怔,她不知萧放刀还有这层意思,不由心中微寒。 她不是武林中人,纵使加入绝情宗,也未做过什么利于宗门之事,更与宗外人士毫无瓜葛。彼时站在纪长迁面前,她心无惧意,除了相信萧放刀的武功之外,也是因为她常常怀着一种世外客、局外人的漠然心态,对这些江湖恩怨没什么参与感。 萧放刀早已看出,所以故意迫她开口? 看来,在不破楼时便是这样了。 你还是怀疑我?许垂露坦言道。 我是怕你还不够清楚。萧放刀语气难得如此肃穆,我将重要之事告知你,当你是籍籍无名之辈时,纵你立在街巷将那些秘密大声吼出,也无人会信你的疯言痴语。但你在我身边待得愈久,你的话便愈有分量。 许垂露豁然贯通。若不是萧放刀的弟子,自己的话便只是关于她的闲言赘语中无关紧要的一片,如若她与萧放刀一同频繁地出现在众人视野,莫说言语,纵使举止稍有异样,都足以为她招致许多揣测。 所以,她们越是亲近,萧放刀对自己也越忌惮。 我明白了。 当真明白?萧放刀蹙眉,我说过 你说过我有反悔的机会,所以我们一同行事时用的都不是真实身份,你分明给我留了余地,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狠?许垂露压低嗓音,悄声道。 萧放刀带着自己入此险境,不为共担仇恨,而是要她惧怕,或者说,知难而退。 萧放刀眯起眼: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假身份又如何?说话露相的都是你啊。不过你说得不错,现在要走,为时未晚。 你怎么总赶我?将我扣押的人不是你么? 萧放刀略有愠色。 难道我看着不像好人,叫你这么不放心?许垂露开始自我怀疑。 萧放刀敛目,语气稍硬:我不知道你有何理由留在这里。你与他们不同,既不是求庇护,也不想学武功,对我无敬无畏,无所图无所求。而且,我查过你的底细,但什么都查不到,所以无法拿你的家人或是朋友作胁。我要你走不是为你考虑,是怕这种人留不长,往后终成祸患。 你想得还真多。许垂露听得头昏脑涨,既然如此,当时直接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万无一失? 现在想来,我的确该这么做。萧放刀握持伞柄的力道加重,指节因之泛白,可惜彼时我甚自负,以为世上不会有你这样的人。如今,我承认我捉摸不透你心中所想,算我失策。我不会杀你,你走之后,我便说你死了,再将你的死算在武林盟头上。 她居然连后事都安排好了。 萧放刀继续道:见过你的人不多,况且你的改换形貌之术出神入化,要避人耳目轻而易举。只要你离赤松镇远些,随便找个地方买个宅子便能安生过活,写诗作画,扬风扢雅,定比现在怡悦许多。 闻言,许垂露也拿不住她究竟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还是心怀叵测故意试探了。 见鬼,听她这么说,自己差点都要意动了。 留在绝情宗,初时是为完成那劳什子《放刀落剑图》,后来是因为怕离宗之后成为众矢之的,而现在,系统任务是否完成并不影响她的正常生活,至多被朝露唠叨几句,而后者萧放刀可以替她解决。 她似乎的确失去了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萧放刀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我就是不想走呢? 这话问得很叛逆且不要命。 为什么?萧放刀眉头紧皱。 扇形图的疑惑占比极高。 许垂露慢吞吞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忠诚总是要理由的,畏比敬长久,但未必没有比畏惧更坚牢的东西 萧放刀目光一震:你不会要说爱? 许垂露惊恐摆手:不是,我是说习惯。 萧放刀: 我不觉得离开后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你所描述的独居生活固然美好,但那不过是以己度人的推测,万一我就是个不惧险阻、贪图刺激之人呢?安乐非我所愿,正如男子非我所好。现今这样我觉得很好,为什么要折腾一番,离开我熟识之人,去过那种全然未知的日子?就为了虚无缥缈、尚未发生的危险? 你 其实,我不是不怕你,只是目前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不足以令我对你生畏。许垂露道,兴许时日再久一些,待我了解透彻你从前那些凶恶作为,恐惧和忠心也就水到渠成了。 萧放刀沉默片刻,半晌,才缓声开口:好,你说服了我,但我仍不认可你的任性。 认不认可不打紧。许垂露对着掌心呵出一口白气,我更怕我们再在冷雨里纠缠下去,明日害了风寒,我一人牵累你们四个。 冷是真冷,但她也有那么点小心思。 进了马车,萧放刀总不能赶她出来。 她听到萧放刀轻叹一声,然后妥协地携她往前行去。 你们回啦!苍梧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她们遥遥招手。 许垂露这才想到,她刚才被掳走的场景在旁人眼中恐怕十分惊悚,苍梧与玄鉴能这般平静,应是水涟向她们说明了情况。 分卷(39) 但两人毫无缘由地离队这么久,他们难免要担心。 方才有点急事,现在已处理完了。 许垂露收伞上车,撩开车帘时卷入了一阵湿寒冷气。 玄鉴将温着的小泥炉递去,对方略有不好意思地接过抱住,在玄鉴身边落座。 水涟脸色苍白,目光紧紧黏在萧放刀身上。 他发现两人都未持饮河剑。 明烽姑娘穿着这身衣裳也好看,我方才险些未认出来呢。苍梧看着竟颇高兴。 许垂露:应当不是险些吧。 过奖。我怕出去后弄脏原来那身华服,便换了件便宜又不打眼的。 你们和人交手了么?没有受伤吧?可需让我看看 萧放刀淡笑:不用。只是去看那群山匪是否真的罢手,见他们已经下山,我便回来了。 嗯,稳妥些为好。苍梧点头,想不到你们出身商贾,不仅武功不俗,江湖经验也很丰富。 没什么,此行一路避祸,免不了要多长几个心眼。萧放刀挑眉,毕竟像苍大夫这样的好人不多。 她朗然一笑,也不忸怩:那是。 雨打蓬盖如琴筑低鸣,众人阖目小憩,雨势渐微,不可见,却可闻。 人很奇怪,若在安静时沉睡,一点响声便会惊醒,但若在嘈杂中入眠,倏然的寂谧亦会令其失去困意。 云销雨霁,残水滴答,许垂露惺忪转醒。 对面的萧放刀也恰好睁眼。 横陈于两人之间似滟滟春潮又似隐隐轻雷的意绪慢腾腾地熏蒸开来。 驭师却在此刻挥鞭,令晃荡的车体震散了这道注视。 第57章.草木生华 香风阁。 赤松镇地处幽篁山之南,这场雨下得阴柔绵软,把一点香风铜匾的灿烂金芒揉成黯淡昏微的水光,令香风阁的富丽之气削减许多。 此种天气使阮寻香比平日更心慵意懒,她躺在内厢软榻,肚腹以下垂盖着一张雪白绒毯,双足偎在脚炉旁,两手则撑在桌案,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账本。 一人掀帘而入,先在门旁解下斗篷与腰刀,再用热帕擦了擦手,才往她那边迈步。 阮寻香抬首,身子立起几分,似有欣悦:怎么回得这么早?蒲州那头已经没事了? 嗯。俞中素垂目俯身,替她拢了拢薄毯,该说的我已说了,她处置了宋余声,没真怪你。 我可什么都没做。她小声埋怨,萧放刀就那么宝贝那个徒弟?我瞧着也没什么非凡之处,哪里像是能领悟无阙的天才? 俞中素动作一顿:阮娘,我早同你说过,别惦记那东西。 阮寻香合上账簿,展臂环抱住身侧之人:我又不会武功,要无阙谱做什么?只是看你这些年甚是辛苦,若是能修内功,便不用处处谨慎了。不是无阙,别的也可以,你喜欢哪派武功,我想法子给你弄来,好不好? 她的声音贴在他的腰腹,一只手勾住他的鞶带,另一只已抚上他的脊背。 他反手捉住那段玉腕:我若想继续习武,当年就不会离开绝情宗。我现今是镖师,又不是杀手,要那么好的武功作甚。 他选择离宗,并不仅为阮寻香,更重要原因的是,他认清自己和阮寻香是一类人。他知他虽然勤奋,武学造诣却永远比不上水涟风符,更不要说萧放刀,倘要在绝情宗待下去,他此生都站不到他想要的位置。 是阮寻香给了他离开的契机。 他当然喜欢这个美丽富有且聪明绝顶的女子,但因对彼此秉性太过了解,他们只能是朋友。 阮寻香目色微深,然后埋进他怀里咯咯娇笑起来。 你不要?她语调婉媚,一语双关,过几日我走了,你再要可来不及。 俞中素把人裹进毛毯,近日天冷,你要去何处? 阮寻香觉得没趣,懒懒道:老头子老当益壮,又添了个儿子,要我回去吃满月酒呢。 吃酒?他也不怕你回去把好好的宴席搅得天翻地覆? 在俞郎心中,我就是这样粗野凶蛮、不讲道理的女子么?她嗔道,我那几个兄弟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恶人,你要不要陪我回去?那样我便放心许多了。 俞中素摇头:不行。 为什么?镖局离不了你? 确有些事,走不开。 阮寻香眯起眼:那就不是镖局的事了。莫非趁我不在,你要去找别人? 俞中素没有说笑之意:别胡闹。我和你回去作甚?那是你的家事。 好没意思。阮寻香起身,我要去若柳山庄看看,你去不去? 若柳山庄? 玉门掌教是个怪人,有家不回,偏要住在敌人山脚之下,他挑若柳山庄,也是为了让萧放刀放心。她披上外裳,踢开脚炉,若真是为风符那丫头,倒算个痴情人。我去瞧瞧他在作甚,说不准能抓住什么把柄,往后在萧放刀面前也有话说。 何况他模样甚是养眼,说话又知礼,和你不一样。 俞中素知她故意刺他,只能叹道:好,走吧。 香风阁前的豪丽车驾被许垂露带走,如今停着的这辆气派不如从前,但那匹马却是阮寻香最爱的雪里白,车夫亦是她惯用的那一位。 两人在外时恪守礼教,从无越界之举,莫说耳鬓厮磨,就连共乘一驾也不曾有过。 俞中素牵来自己的马,捋了一把鬃毛,老练地扣鞍合辔。 阮寻香步履款款,由侍女搀扶登上舆车,幕帘轻掀,忽又因那手失力扯拽而重重垂落。 惊变就发生在车帘卷下的一瞬。 女子惨呼自她身边炸开,侍女后脑受袭,猝然倒地,阮寻香惊惶四望,却见车夫那张熟悉的面孔展露出陌生的狞笑,她踉跄欲退,却被对方抓住肩膀,一把提起。 急雨如幕,将疾捷拂掠的残影掩入濛濛烟霭。 中素,救我 他骤然松开缰绳,飞身追去。 山路漫长,不比官道易行,中途停歇的次数也比平路更多。旁人的歇息无非是下车透气,周边散步,苍梧则不然,她面对青山时精力旺盛,只要有机会,便要背着医匣四处探寻,像上山拾柴的村民,勤劳朴实极了。 而许垂露也一扫往日惫懒,换了身便宜行走的轻装,跟着苍梧满山乱转。 两人身上沾染了同样的泥土与芳草的味道。 许垂露欲在抵达西雍之前提取土、木两质,以模拟无阙谱的同尘、生华两卷。出于这个目的,她近来常向苍梧讨教药草之学。对方大多时候并不待在枫城,而是作为走方郎中踏遍山河,一来可积累医案,二来可搜集药方与药材。许垂露正好趁随她寻采药草之际好好琢磨何为生华。 依照玄鉴所述,楼玉戈虽然五卷皆通,最常用的却只明炽一卷,所以领教过其他四卷的人并不多,关于无阙的印象,大多数人皆是口传意会,不知细节。碧须子有幸见过生华,所以执着于在竹林中领悟绿意,但仅凭这一点,许垂露毫无头绪。木所涉范围太广,不像水火有相对固定的形态,木可指任意一种植物,既能是枝干,也能是花叶,亦或是孢芽 好在生华此名提供了一点思路,木的核心在生长、蔓延、勃发,只要把握此理,便不会跑得太远。 她这两日提取了几种生机勃勃的冬日植物,可惜它们皆不能构成抽象的木。 此外,请教也不是白白请教。她听苍梧抱怨许多药草无法带回,只能摹画其形状或以文字记录,但文字终究不及图样来得直观简明,两者互辅为上,可苍梧岂懂画艺,自己所绘之物也只在当下能看懂,过两日再看便成了一坨奇形怪状的墨团。 许垂露闻言:正中下怀。 因此,两人关系渐密,马车里常常传出快活的欢声笑语。 现下又是她们离队探险的时候,水涟与玄鉴站在马车附近,相视无言。 良久,水涟犹疑开口:你觉不觉得 觉得。玄鉴答得笃定。 ? 那日后,许垂露向水涟解释了饮河剑的去向,她说萧放刀已看出端倪,自己便道出实情,两人决定将它还给周渠,萧放刀也不追究此事。 宗主与他的确没生嫌隙,他打理上下,依旧受到信重,甚至宗主对自己的态度比往常还亲厚些。但他的忧虑一点未少,因为他发现那天开始,宗主与许垂露之间忽然有了隔阂。 他原以为受到排挤的该是自己,但出现问题的竟是那两人。 许垂露不知怎的开始和苍梧套起近乎,整日黏在一起,比亲姐妹更甚,而宗主不再主动与她说话,只在对方搭话时敷衍几句,显得淡漠又矜持。 这真是诡异极了。 他甚至由衷地想念风符,如果是风符在此,必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至少她能向两人探听究竟发生何事,而自己是男子之身,玄鉴尚且年幼,根本无从开口,也掺和不了。 她们这样下去没事吧? 玄鉴严肃道:有事。 水涟不确定道: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事吗? 玄鉴点头:二姐弃武从医,大姐很不高兴。 他觉得主要问题不是这个。 第58章.月下旧事 宗主从不介意弟子修习武道之外的技艺。 风符好钻研毒蛊之术,水涟所学驳杂,医理、算术、机关、锻造都略有涉猎,许垂露不过是忽而对药草有了兴趣,宗主岂会因此不悦? 难道是苍梧的问题?不会。这人既得宗主允准与他们同行,必不可能包藏祸心,且她一路没什么反常举动,医道上也有真本领,许垂露与她亲近不算坏事。 那就只可能是她们私下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水涟心中默叹。 最初,他以为宗主不需要许垂露。 或者说,萧放刀不需要任何人。 绝情宗有风符与水涟坐镇,武学衣钵有玄鉴传承,作为绝情宗宗主,她不缺能力卓越的下属,而作为萧放刀,她双亲已逝,师父已故,至于爱人朋友 水涟想起了些旧事,目中泛起一丝古怪的苦涩。 前两年也有人怀着爱慕之心接近萧放刀,无论真假,至少是存了敬畏之外的心思,可惜天真的男儿们对宗主的冷酷全然无知,就连碰壁都不晓得自己碰的是哪一块铜山铁壁。 唯有他,站在萧放刀身后,潜默地将一切收入眼底。 譬如意气风发的英朗少侠是怎么被萧放刀打出山门,朱门绣户的锦衣公子是如何被爹娘拎着脖子塞回车轿,千娇百媚的南风馆头牌是怎么抱着铺盖和卖身契来自荐枕席他被拒之后仍旧痴心不改,还在赤松镇落了户,每年七夕上元都要放几盏诉满衷肠的孔明灯上来,成为风符练镖的靶子。 水涟曾半开玩笑地问她,这么多狂蜂浪蝶,宗主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毕竟能上幽篁山、敢入绝情宗的皆已非泛泛之辈。 萧放刀反问:他们喜欢的不是我,我又为何要喜欢他们? 水涟不解。 东山派少主喜欢的是我的武功,被我打得多了,方知这功夫凶戾狠辣之处,也就不敢妄想了;那侍郎之子喜欢的是我的名头与权势,小小年纪就开始盘算怎么把江湖势力掺入朝野,再长几岁岂不是要造反?若不让他爹娘把他领回去好生管教,往后不知要惹出什么大祸。 那孤尘公子呢?他可是抛弃一切来投奔宗主的。 萧放刀毫无波动:他本就不想待在修月楼,拿我当理由,便无人敢骚扰他。 水涟挂上虚假的微笑:那宗主以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呢? 不知道。萧放刀答得随意,我娘说她很喜欢我爹,可她还是杀了他。 ?! 喜欢上旁人是一件危险的事。谁想与我在一起,武功最好不弱于我,但也不能强于我,如此可避免杀伤,能过得长久些。 萧放刀说此话时,宛如一位深谙情|事、透彻老练的风月老手,水涟看她笃定自信的模样,欲言又止,止了之后就再没提过。 宗主平等地漠视每一个追求者,她能看透每个人的不诚之处,然后把他们表达喜爱的举动归到其它门类,遂继续安然地活在无人爱我,我也谁都不爱的错觉里。 即便真的有人诚心待她,她也有法子把这人变成对手、朋友、从属总之不会是恋人。并且双方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她把与人相处当作一场交锋,绝不退让躲避,即便先出手的是对方,她亦能后发制人,稳操胜券。 这正是水涟感到不妙之处宗主在并不打算放弃许垂露的时候退了。 往常,当她与人产生矛盾,必会尽快解决、铲除或者直接斩断。而现在,她似乎是等对方做出反应,自己则谨慎踯躅起来。 水涟不明白宗主在犹豫什么。 许垂露是个简单的人,她不像风符那样桀骜难驯,也不像自己这样敏感多疑,若想留用,方法多不胜数。 三哥,我们去教二姐武功吧。玄鉴忽然扯他袖子。 ? 水涟:你不会是想通过展示武学的高深精奥吸引许垂露回头吧? 不妥,行路途中易生变故,习武动静太大,而且水涟坚定地拒绝了,武功学来的确枯燥累人,恐怕及不上苍梧教的那些东西有趣。 会吗? 会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和宗主那样的武痴。 玄鉴稍显沮丧,又问:那我能和她们一起去吗? 分卷(40) 水涟笑容一僵:你是担心二姐? 有一点。何况,我在此处也没什么事可做。 水涟心道,那就更不能让你去了,待会儿宗主见你与许垂露皆跟着苍梧跑了,还不得找我麻烦? 若嫌无聊,我用草编几只蚱蜢给你玩。他飞身摘了把棕榈叶回来,靠在马旁剥起了叶子。 玄鉴顿了顿,抬头看他:三哥,你晓得我今年几岁吗? 十三。水涟微微眯眼,认为玩具只有孩童能玩才是小孩心性,你不会觉得棕编蚱蜢幼稚罢? 没有。玄鉴果然一噎,闷声道,可我不想要蚱蜢,我想玩环蛇。 水涟蹙眉:环蛇要编许久,你愿等也是可以的。 自然愿意。她十分乖巧。 好罢,想不到你竟喜欢这种东西。 因为它和三哥很像。 水涟后牙一酸。 少女并不总是天真无邪的,尤其是宗主教出来的小徒弟。 凉风习习,天幕如墨。 走了三日山路,车队终于抵达山下小镇醴城。 这镇子完全不及蒲州繁华,能找到个可供歇脚的客栈已经不易,但醴城乃水陆贯通的一处要道,帆樯如云,车马辐辏,客栈内多的是风尘仆仆的外客。 许垂露想一行弟子有百余人之众,虽然大多数隐匿在暗处,但夜里应也是要住店休息的,这客栈不大,她们再各占一屋,实在浪费。 所以她已做好了与萧放刀同屋的准备。 结果到了廊道,堂倌把她引入了萧放刀隔壁的屋子。 ? 客官有何吩咐? 她见萧放刀关门入屋的背影格外冷漠,终于觉察出一点不对劲。 烛台借我一下,多谢。 她从堂倌手里接过烛台,屈指敲响了隔壁屋门。 一道劲风扑灭烛火,门应声而开。 一看就是被蕴藏内力的一掌呼开的。 萧放刀刚刚进屋,才脱去外袍,只着一件单薄的窄袖交领,在轻曳的昏黄火光下回头看她。 那个你是不是旧疾发作了?许垂露自觉猜测无错,开门见山道。 什么?她眉头一皱。 随苍梧学习了几日,她也被白英菖蒲熏出几分医者的脾性,语重心长道:就是闭关时就有的那个,虽然我不大清楚病因,但你若身体抱恙万万不要讳疾忌医,至少 你以为我患病了? ? 许垂露发现扇形图好像没有出现表示痛苦的红色,只有一片缓慢增长的恼怒,顿时明白自己的判断恐怕有误。 啊,也不是。 萧放刀听她颠三倒四地胡扯,只觉更堵:还有事? 许垂露想了想,道:你好像心情不大好,是因为我赖着不走吗? 居然默认了!有被打击到! 她思来想去也未觉自己何处得罪了这尊大佛,那天的讨论明明是态度温和的据理力争,萧放刀当时都没说什么,不至于要秋后算账吧? 你和苍梧都聊了些什么?她忽然另起话题。 许垂露一惊:原来如此! 苍梧毕竟不是绝情宗的人,她们山中乱跑时不在萧放刀视线之内,若要说些隐秘也无人知晓。怪不得她有此盘诘。 她忙道:我没有提过你和绝情宗的事,大多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绝对守口如瓶。 所以,她教了你不少东西? 除了简单的药草知识外就是一些江湖传闻,离奇又没谱的事,听着有趣,但很难当真。 萧放刀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许垂露竟从这短暂的沉默里品出些许矜持怕臊的意味。 她见对方蓦地转身走到户牖前,任稀淡的月华投照她的面庞,在舒展的眼睫、挺立的鼻骨下刻出幽暗的阴影。 你不是说,要慢慢知晓我从前所为的恶事么? 是啊。 萧放刀侧过头:但你似乎不打算问我。 等等,她是说 许垂露好像知道她犯的哪门子病了,遂及时补救道:没有,我现在就很想问。 想知道哪一桩? 她望了眼窗外的皎皎月光,只觉胸中罪恶难消,如此良辰美景,她却要自发去听魔头杀人的鬼故事。 就你第一次杀人? 香风阁的暖香被血气与药味取代。 阮寻香挽起袖子,双手颤抖着为俞中素上药。她脸色苍白,额上汗意涔涔,虽未负伤,却受了不小的惊吓。 那人身份,你可有眉目?俞中素的声音沙哑而冷静。 不知道。她抖索地轻抚他右肩寸长的狰狞伤口,低低垂泣,我的仇家太多,不知是哪个做的,对不住 无事。他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扯回衣领,穿上外裳,时辰太晚,我先回了。鹤州之行我无法护送,你多找几位高手,自己小心些。 好。 俞中素挎刀而出。 他背影渐远,阮寻香仍立在他方才所坐之地,面上忧惧与柔弱于一瞬淡去,目光幽沉如潭。 一人从漏窗越进,无声落在薄软的浪纹织皮上。 阮姑娘,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阮寻香冷笑,等你家主子事成之后再说这话吧。 男子客气一揖:总之,我代主人多谢姑娘相助。 你不该伤他。 姑娘不想知道答案吗?虽然主人未说这次的结果是否可以透露,但我想你有权知道。 阮寻香语气不耐:什么? 男子隐匿在烛火照亮的范围之外,但声音中的笑意清晰可闻。 关于,俞镖头究竟有没有被废去武功。 阮寻香怒而回头,髻上翠珠流苏晃荡数下,随着她的呼吸陡然滑落。 她紧紧盯着那人:你以为,你会比我清楚? 五年前离开绝情宗后,她曾多番试探俞中素的武功,那时她就已经得出结论,无论他有没有内力,只要自己遇险,他都会舍命相护。 有所隐藏又如何? 仅这一点,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更应该是个回忆杀番外 关于搞定小许这件事 萧放刀:这很难办。 水涟:这很简单。 许垂露,危。 第59章.番外:《放刀》(上) 萧幸是个屠夫。 他有高大魁伟的身材,轩昂英俊的相貌,他还有一家门店、七八个刀手,以及一把削铁如泥、斫骨无声的屠刀和一身拔山盖世、撼天动地的武艺。 而这些都不是他最幸运之处。 最令人欣羡的是,他有一位出身名门、美貌智慧且深爱他的妻子。 她叫梁不近不近人情的不近。 梁家坐镇乌啼城,家主梁楷持一柄秋江剑荡除陀川马贼,得侠名远扬。梁不近身为梁家大小姐,武功胆魄皆不输其父,及笄之年承继这把名剑后,一剑诛杀对自己出言轻薄的朔雷帮主,并取字不近。江湖人都知晓这矜贵傲慢的梁家少主已存不嫁之心,对男子的一切亲昵谄狎都不屑一顾但例外总是容易在意外中产生。 癸卯年三月,醉红剑吴山翠邀梁不近在双燕峰一战。 他斩下一枝怒放的桃花,任琼片飘飞,说,我们应该成为一对侠侣。 她道,你要当摧花之人,我却想做摧人之花。 她铮然拔剑。 秋意煞春,秋江断魂。 吴山翠只是遗憾地笑。 他想要留下梁不近,如果不能留下她的人,就得留下她的命。 这是一场恶战。 梁不近快要败了,她知自己可以死,却不能败。因为她太清楚败者的命运,尤其是一个落败的女子 她用自毁的法子向他攻去。 终于,吴山翠猝然倒在双燕峰的遍地落英中,用温热的鲜血为这场惨烈的求亲增色。 梁不近意识涣散,她看到笼罩在对方身上的死亡的阴云也开始往她头顶蔓延。 但那不是阴云,而是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蹲下身子,用袖口细致地拂拭秋江剑身,然后收剑回鞘,将梁不近背起。 梁姑娘,我叫萧幸,是来帮你的。 你要帮我,方才为何不出手? 若我插手战局,你或许会感激我,但一定不会嫁给我。 哦?那么你做什么我才会嫁给你? 不知道。我不知什么能让你开心,但我不会做令你不悦的事。 梁不近伏在他背上,听到自己的秋江剑与对方的环首刀撞出清越回鸣。 他为她藏刀,又替她拭剑。 他不会掩去她的锋芒。 这便是她芳心暗动的秘密。 萧幸是个无根无蒂的刀客,他的亲人、朋友、倚靠都是这把刀。他爱刀如命,认为它早已与自己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他对梁不近的表白亦是:你很像它我的刀。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特别的形容。 直到她厌倦杀戮与纷争,熔毁秋江剑,离开乌啼城,与萧幸一同隐居陶县。 他们约定不再动用武功,不再涉足恩怨,不再为胜欲、家族、名利而战,只作为梁不近和萧幸而活。 她过上了自己希冀的日子,平庸而安宁,琐碎而充实。 萧幸也如她所愿扔弃了那把无名的环首刀。 他从来不给他的刀取名。 取名?它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不需要名字。萧幸略有腼腆地答。 可是,他选择当一个屠夫。 梁不近曾经以为他选择这个行当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但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终于明白,他根本离不开刀。 无论是否在屠宰场,无论是否需要用刀,无论夜寐昼醒、行止坐卧 他永远带着那把厚重锋利的屠刀。 除了这件事,他的确做到了不让梁不近有任何不悦。 它只是刀,就像你我的衣衫,女子的珠翠,我习惯了它,为什么你会如此在意? 因为你依恋它更甚于我。 他惊讶而哀伤:不是的。 梁不近也难以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因一件死物妒心大盛,这实在太滑稽,太屈辱了。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狂乱的臆想。 刀光像一位妖异的鬼魅,无时无刻不用它华彩绚烂的幽波摄取萧幸的魂魄,摧毁梁不近的理智。 饮食时,她觉得刀柄的晃颤与萧幸咀嚼的频率一致;休憩时,她看到他即便闭着眼也会下意识地抚摸刀鞘,刀体的弯弧恰好贴合他的掌心,天造地设,相得益彰;甚至在床笫间,她都会暗暗计较他对刀的摩挲与对自己的柔抚究竟何者更温情。 他是个天生的刀客,能与任何一把刀契合,也能迅速领悟任意一种刀法,而他从不因这种天赋自傲,只以一种温顺谦和的姿态伴侍在她左右。 她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 她知道,半生漂泊令萧幸习惯了它的存在,她不能拔除它,却可以用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这激起她的好胜之心。 梁不近倾偎在丈夫怀中,用宣战般的语气道: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 这令萧幸受宠若惊。 他从未奢求她会给自己诞下后代,她如此孤迥,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附赘悬疣。而她竟愿意为自己做出牺牲他被圈在茫然的喜悦里,只觉热血沸腾,无以为报。 有孕之后,梁不近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更多眷注,萧幸也变得更忙碌、更疲惫、更不愿卸下他的刀。 她的目光由柔情变为哀婉,一个黑惨的夜晚,她近乎卑弱地恳求道:你不能为我放下刀么?我不想看见它。 实际上,昏暗的屋内,它隐没在阴影中,几乎不能为人眼所见,可她就是能觉察到它的存在。 我可是,为什么?我需要它。面对妻子的请求,他感到惶然无措。 因为我舍弃了秋江剑!她怒道,你也应当放下过去的一切,包括这把刀! 他讷然摇头:不近,它不是原来的那一把 它是。梁不近阴鸷地盯着他,它就寄宿在你身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萧幸避开了她的诘问,只低声道:我去打些热水,你好好休息。 梁不近此刻才明白,自己既然厌恶男子,又为何会喜欢上萧幸。 比起人,他更像是刀的祭品,他可以轻易地随她远离江湖,是因为他对人世种种没有分毫留恋,他是刀客,也是屠夫,杀人与宰杀牲畜并无分别,但离开了刀,他便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人应当怎么活。 他不爱她,只是将她视作同类,才如此亲近。 梁不近忆起他们初见的那一日,他为她拭剑时的神情温柔似水,几乎能将人溺毙。 但这份温柔不是给她的。 如果她一直是梁家大小姐,如果她从未思考自己真正的归处,一把天生的刀和一柄被冶炼、鼓铸、规训的剑,也许可以各取所需、琴瑟和鸣。 不被理解、也不可能被理解的痛苦使她性情怨郁,阴晴不定。 她时常听到邻人的劝导 哎呀,梁娘子是有些不过女人怀孕后都是这样,你得多担待着些。 分卷(41) 是呢,萧屠,别担心,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萧幸对她的变化感到愧疚,他开始向旁人请教讨好媳妇的办法,梁不近的屋子堆满了花草、香囊、脂粉、首饰。 她却一点笑意也不曾施舍给他。 隆冬,大寒,也是她临盆之日。 而除夕将近,肉品供不应求,萧幸在屠场亦无法抽身。他得到消息狂奔回家时,手里还持着那把刚从猪肠里拔出的刀。 婴儿哭声震天,他小手小脚地靠近虚弱的梁不近,神情在束手无策的迷惘和欢欣若狂的兴奋间来回变幻。 刀上血气太重,吓着孩子了 啊,哦、哦。 他把刀扔在盛着热水的铜盆旁边,从梁不近手中接过那个柔软如初放芽苞的生命。 她的目光恍惚了一瞬。 因为萧幸的双臂被婴儿占据,他的双瞳也被初为人父的惊奇填满。这一刻,他真的放下了他的刀。 我们叫她放刀,好不好? 她的声音令他从喜悦中清醒。 萧幸看着榻上憔悴的妻子,几欲落泪:我不近,辛苦你了。 叫她放刀,好不好? 她执拗地重复道。 萧幸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孩子可以重塑他生命的意义。 可是 他总是对未知和崭新的东西感到恐慌。与往常一样,当他茫然时,便会去寻找那个永远坚固、冰冷、沉默的伙伴。 他一只手抱住襁褓,另一只手去捉搁在桌角的屠刀。 刀身回到他腰间皮鞘的同时,梁不近发出一声失望得近乎绝望的叹息。 他弗敢直视这样的她。 她向他伸手,要接过这个孩子,他垂着头,失魂荡魄地把婴儿放在梁不近的臂弯里。 三人距离最近的一刹,血瀑如喷。 他感到胸口骤然迸射出剖心催肝的剧痛,这令他双目圆瞪,哑然失声。 长而锋利的铜剪刚刚裁断婴儿的脐带,现又搅碎了其父的脏腑。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面色苍白的梁不近。 她平静而冷酷地宣告:她叫萧放刀。 此时,她的目光甚比诛杀吴山翠时还要狠戾决绝。 人死灯灭,如汤沃雪。 萧幸惨然一笑。 可是,他想,梁不近对他终究是仁慈的,因为她还是在这个孩子的姓名中烙进了他的印迹。 他仍觉得自己的一生十分幸运。 腥浓血气在逼仄的房间内熏灼游荡,不肯放散。 萧放刀啼哭渐止。 这似是一个婴孩对一场死亡的静穆哀悼。 作者有话要说:结果还是没写完!于是分成两章了! 宗主名字的风格显然是来自她娘 第60章.番外:《放刀》(下) 梁不近独自抚育萧放刀。 一个孤身携子的妇人遇到的麻烦和从前的梁家小姐以及萧夫人所遇到的都不同,它们不会消去人的血肉皮骨,却可以把人的生气慢慢蒸干,使之变成槁木枯石。 并且,当她凝视着那张由干皱逐渐变得圆润的婴孩脸盘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麻烦,萧放刀令她甘之如饴地深陷泥潭,这是比爱情更可怕的桎梏。 随着萧放刀的长大,她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梁不近不知该如何教导这个孩子,她的骄傲使她不允许萧放刀变成一个无知的蠢货,她又害怕她的倾囊相授会使自己与萧幸某些疯狂的特质在萧放刀身上愈演愈烈。她一面扮演着温柔慈和的母亲,一面又承担着木人石心的观者角色。 萧放刀自幼便展现出惊人颖异。 梁不近亲自教她读书习字,萧放刀五岁那年就识字千字之外,能自己阅览《急就篇》、《诗》、《易》等书,因其家学渊源,文山书海唾手可得,稚子虽蒙,却已有喜恶偏好,她对兵、法、释、道四家兴趣浓厚,常静坐冥思,与成人无异,而她并不孤僻,许多时候,相较于梁不近,萧放刀更能得到邻里喜爱。 而在她六岁时,梁不近发现萧放刀指缝里偶有煤灰。 这引起她的警惕,因为这孩子虽然对许多事情都保有一颗赤忱好奇之心,却对庖馔毫无兴致。 当她数次发现烧火棍被挪动的痕迹后,她对年幼的女儿发出质问。 伪欺不可长,我希望你对我吐真。 我用它练习剑法。 梁不近悬心终坠。 她没有让萧放刀接触武艺,却把那本剑谱贮藏在书丛中,她既期待她的女儿能发现这个秘密,又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忧惧。 你为何瞒我? 萧放刀低下头:我认为娘会不高兴。 何以见得? 因为您总是略过武经总要中关于兵器的部分。她诚实道,其他书也是如此。 是的。梁不近将烧火棍扔给她,武功与其它东西不同,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若你学得不好,至多被人嘲笑,而武功如不往精深处修炼,却会为此丢掉性命。譬如 她蓦然开步,向一个无还击之力的幼童出掌袭去,萧放刀一怔,忙俯身去拾那铁棍,却慢了一步,只得生生受了那一掌。 陌生的痛意令她面上砰然烧起愠怒的红云,同时,她感到右臂的疼痛将一种埋于她骨血、脉搏甚至是魂魄的猛厉之气彻底激出。 剑谱中乱如游蛇、似图似字的线条奔赴腕下,书上烟墨渗入棍里焦灰,变成一壶淳浓醍醐向她泼来。 她持棍如剑,大逆不道地向自己的母亲刺去。 那是她第一次踏涉俯仰宇宙、游心太玄之境。 梁不近明白,若这一掌没能打消她的念头,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绝她的宿志。 这对母女自此有了一项非同寻常的增进感情的活动武艺切磋。 当然,萧放刀没有赢过。 她经常因自己的落败感到沮丧:娘,你应该让一让我的。 我已经让过了。梁不近学她委屈的模样,每次划破了你的衣裳,还得我来缝补,我肯定希望你赢呀。 为什么不能再多让一点呢? 因为我怕我真的没有衣裳可补了。梁不近淡淡地笑,你会越长越大,越变越强,这样的机会便越来越少。 萧放刀忖了忖,承诺道:若我有一天赢过了娘,也会为娘缝补衣衫的。 梁不近目光幽静。 这一天没有来。 她未等到萧放刀长大,却等来了竹风八曲。 他们是竹风派八位护法,分别以箫、笛、埙、钟、琴、筝、琵琶、箜篌为武器,音可洗耳,调能摧心。 八人站在这座狭窄杂乱的农家院落,风采稍减而声势迫人。 我们是来取秋江剑的。 他们以胜者的姿态开口。 梁不近闭上双目。 她知道梁家必已出事,才会有人受胁说出她的去处。 这人或许以为八曲找不到她,或许仅是为了保命随口胡诌,或许是将一线希望寄在一个离家十余载的叛徒身上。 她也知道,竹风八曲要的绝不仅仅是一把剑。 至于其中的秘密,她不得而知。 你们要白跑一趟了。 梁大小姐不愿交出? 梁不近微笑:是的,秋江剑已被我熔毁,无论你们想得到什么,都是徒劳。 八曲之首左八孔俯视她身侧的萧放刀,沉声道:令爱或许不这么想。 梁不近远离江湖已久,并不了解他们的功力究竟到何种程度,可她清楚自己决计无法在这八位高手的围剿之下保全自己与萧放刀两人。 何况,她多年未曾持剑,这贫寒的屋舍也没有一把比得上秋江剑的利器。 你们大概不知道萧幸是怎么死的。她轻轻摩挲萧放刀的发顶,我的丈夫在我临产之日毙命我手。 左八孔骇然皱眉:是你杀了萧幸? 不错,因为他并不令我满意。她冷冷道,这个孩子也一样。如果阁下要拿她的性命作为威胁,我会在你动手之前先了断她的性命。 虎毒不食子,你 梁不近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因为她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明离观主李拂岚的徒弟。 我不知梁家与明离观还有交情。左八孔道。 现在你知道了。 梁不近随手拾起木墩旁的柴刀,对女儿道:来,让他们看看你师父教你的剑法。 萧放刀望进那双冷漠而含讽意的眼眸,从中读出了深刻的眷爱。 她手持那柄玩具般的木剑,赫然出招。 陶平伯唇畔埙音忽止,愕然道:是重离剑法。 千飞花迈步靠近,背上的琵琶撞着她纤细的腰肢,漾出比弦音更动人的轻响:小丫头,你的剑真的是跟李拂岚学的吗? 萧放刀不说话。 与梁不近的最后一次比试,她没有输,也没有赢。 她只看到母亲用了一种她平日从不曾施展的肃杀而冷冽的剑法与她相对。 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周身落的仿若不是剑气,而是萧瑟哀凉的秋意。 梁不近踩着落木,手提柴刀,对已成围杀之阵的八人道:梁家人死尽了么? 左八孔握紧了他的箫:没有。 那好。她笑,无论是谁让你们来寻我,请放过他,他已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 她俯下身子,悄悄对萧放刀道:我不认识明离观主,但她是个好人,所以即便如此也能被我利用,若你能活下来,便真正地拜她为师吧。 梁不近,你本不必走到这一步。左八孔似有惋惜。 呵呵 她仰首对天,却是在与萧放刀说话。 其实我没有资格怪他,他不肯放刀,而我也不曾真正舍下秋江剑。 或许,只有你能做到。 她用梁家剑法最简单的一式完成了自戕。 在得知父亲亡故的真相、目睹母亲赴死的惨象的这一日,萧放刀领悟了这套剑法的真谛。 它是红的。 把秋日凋落的所有枫叶塞进灶炉才能烧出这样的红。 她不能直视天上红日,也不敢直视地上红血,只好把视线凝聚在中间那一群杀意明灭不定的人身上。 她记住了他们的身形、相貌、武器,还有八种乐器的音色以及八人高低不一、粗细有异的语调。 他们正在讨论自己的生死。 不能留她。 她天资甚高,万一真是李拂岚的弟子 李拂岚可不止这一个弟子。 梁不近与萧幸皆死,他们早叛出梁家,何必连他们的遗孤都赶尽杀绝? 成事的往往都是这种身负血仇的遗孤,不可心慈手软。 杀了她。 杀。 萧放刀听他们争执不休,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你们最好杀了我。 八人陷入一瞬寂静。 左八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放刀。 他沉默须臾,最终点头:你走吧。 萧放刀为对方虚伪的仁慈露出一个微笑肖似梁不近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拜入明离观时,萧放刀年仅九岁。 李拂岚得知萧幸与梁不近的死因,只悯然诵了一句: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她破例纳自己为徒的一刻,萧放刀知道母亲授她重离剑法实为高瞻远瞩。 道门中人皆有道号,如李拂岚道号善见。 然而萧放刀是个例外。 李拂岚欲以放刀为其号,却被她拒绝。 弟子的名字是这三个字,不可增,不可缺。 那么,你可知令堂取此名的深意? 她当然知道,这是梁不近对萧幸的希求,也是对自己的规劝,可惜两人都未能做到。 弟子会尽力为之。 入门第二年,萧放刀身上已没有父母双亡的郁丧悲懑。 她潜心习武,因修炼时直截根源,单刀直入,剑法进益一瞬千里,深得李拂岚爱重。同门弟子怜其身世,惊其禀赋,也对她关护有加。初时反对李拂岚收徒的几位长老亦开始喜欢这个明快聪颖的孩子。 戊辰年,腊月初八,萧放刀十五岁生辰之日,李拂岚赠她一柄长剑。 剑身光华流转,熠熠若明,她接剑顿首:多谢师父。 佩剑乃武人俦伴,你可以为它命名。 李拂岚的淡笑似有深意。 萧放刀眉头微蹙:未曾出鞘的剑,也能有名字? 自然。她徐徐道,你因何出鞘,它便因何得名。 弟子不明白。 你明白。李拂岚的注视温和而威严,我知你一直在思考梁不近遗言,只是尚未得出论断,是吗? 放下恶意、妄念、颠倒、执着,是谓放刀。她低头望向掌中长剑,娘只是希望我这么做,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既然她也未能做到,何以确定放下便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你并不愿承她遗志。 若她真的要我蒙昧混沌,又何必授我诗书、传我武艺?若遗志困缚心魂,岂不也成了该被放下的刀? 分卷(42) 李拂岚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而在为师看来,金刚亦可低眉,菩萨也能怒目,金刚还是金刚,菩萨仍是菩萨。 萧放刀霍然抬头。 持刀再放,放而又拾,萧放刀总是萧放刀。 弟子明白。 那么,你的剑 待它扬名之时,自会有名字。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萧放刀深深一揖,起步而去。 她在练武之时等待,在等待之时回忆,在回忆之时练武。 她等到了让剑扬名的机会。 竹风掌门身陨,派中内乱,萧放刀只一人一剑出现在山门前,要见八位护法。 左八孔鬓边已添白霜,面对这陌生的少女,疑道:姑娘有何贵干? 我是萧放刀。她眉目间溢着灼丽的神采,特来请竹风八曲做我剑下亡魂。 他目色一沉:原是为报仇而来。此事是我主使,便在你我二人间解决吧。 只你一个?难道其余七人已经死了?她讶然发问。 说话间,已有数人飞身掠来。 哈哈,左兄,我早说此女并非善类,现在后悔了吧? 哪来的黄毛丫头,好大口气。 长得和梁不近真像啊。 怎么,管兄还对人家念念不忘? 一、二、三才来了五位啊。萧放刀遗憾道,那就请诸位转告剩下三位,明日辰时,浮雁山相候,缺一不可。 千飞花冷嗤:不去又如何? 那你们就错过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她轻抚剑柄,而且,你们应不希望我此时给竹风内务添乱吧。 次日,浮雁山层烟叠翠,晨雾缭绕,立于其间如白日升仙。 八曲终是来了。 萧放刀的剑极快也极利。 它带着湍飞的怒气斫开玉笛、击碎陶埙、震裂铜钟,然后挑断琴弦、割切筝线,最后分折琵琶簧板、斩下箜篌凤首。 铿鸣瓮音与凄嘶哀嚎合奏出一曲肃寂绝响。 她的剑染上七人的血。 左八孔以箫挡剑。 竹箫不可能硬过铁剑。 然而 箫未断,剑已折。 他捂腹踉跄,口中涌出猩红的血。 是我看错了人你你和你爹娘一样,是疯子 萧放刀提着那柄断剑向他走去。 你彼时放我走,是因为我的名字? 噗咳咳 他骇然发现,这个连杀七名高手的女子神色平静、毫无杀意。 而她的剑却像一个青面獠牙、恶煞黑惨的嗜血凶兽,正往外吐出勃然怒意和犷然邪气。 他记得,萧幸的刀亦是如此。 他惨然阖目:杀了我。 萧放刀扔下断剑,剑身压覆的细草被染上几点血色。 它叫逞怒。 好好名字。 她学着他多年前慈悲的语气,缓声道:你走吧。 浮雁一役令逞怒剑立名江湖,也让侥幸得利的左八孔坐上掌门之位。 他逐渐明白自己存活的原因竹箫包藏的黑玉石震断了她的剑。 人放刀,剑逞怒。 萧放刀只用剑杀人。 或者说,当她未曾持剑时,便绝不会夺人性命。 时年,萧放刀芳龄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和正文风格不太一样,比较放飞自我,可能暴露了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的事实( 然后,换新封面啦!是帅气的刀! 第61章.值得献身 许垂露原本是抱着对方肯定是睡不着觉闲来无事随便讲讲,所以自己随便听听就行的心态,但万万没想到萧放刀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超纲,让人完全招架不住。 第一次杀人就如此悍勇而且附赠了血腥诡异的传奇身世,不愧是知名魔头。 现在的问题是,她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是合理而不做作的? 许垂露脑内快速回忆着糊弄学纲要,却觉得此刻说什么都不妥当。若大呼厉害、原来如此、您太强了实在显得敷衍且欠揍,若是在线小作文表达议论和慰问又十分啰嗦矫情,不然再多问一些细节表示一下自己的关心和好奇? 不行,万一涉及到对方不想回答的隐私就是踩大雷了。 沉默开始发酵。 【腊月初八。朝露,我没记错吧?】 [您是指] 她迎着牖口夜风,望向萧放刀微垂的眼眸:你的生辰快到了,今日初九,还有一月。 对方眉心一跳,神情古怪。 ? 我会记得的。 很寻常的一句话。 这的确是她当下最在意的事。 那段过往中的人大都已经作古,萧幸、梁不近早逝,十六岁之后,她的生活也未得平静,楼玉戈现世,武林盟动荡,那几位掌门包括左八孔、李拂岚皆死,明离观变成绝情宗 萧放刀仍是萧放刀么? 如果不是,她太苦了。 如果是,她太累了。 过去自然是用来记住的,但可知的过去不能决定不可知的将来。 萧放刀再一次对许垂露的回答感到意外。 从她出现至今,自己已快要习惯这种意外了。 她的来历难以捉摸,她的目的不可揣测,她本人则像一团清晰而柔软的迷雾。 悬而未放之剑含坠毁堕亡之势,垂而未落之露却保有一种危险的美丽、虚幻的恬淡、超然的俯瞰。 她一无所知,又洞悉一切。 对这个故事,她似乎能理解、包容每个人的行为,对自己,她更是依顺到了纵容的地步,但自己却不能剖判和预料她的举动。 这样的人,若非妖魔,必是神祇。 她与这片天地的联系是微弱的,与这些人的联系更加寥寥。 这令萧放刀感到不安,她的许多举措皆是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或者印证这并非不安。 如果无阙能被另一人创造出来,自己的存在和坚持便失去了意义。 她必须确保许垂露站在她这边既然许垂露舍弃了另一种更安全的选择。 然而苍梧的出现让她发现许垂露对她的特殊并不唯一,除萧放刀外,她仍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喜爱、依靠另一个人。 特殊的是许垂露,而不是萧放刀。 她因自己愚蠢的自命不凡惭怒不已,也为该如何继续与她相处感到迷惘。 还有呢。 许垂露听到对方冷硬的回答,语调更虚。 毕竟遇强则弱,遇弱则更弱,才有生机。 呃,这些是很要紧的隐秘吗? 知晓这些的人不少,但知晓得如此详细的生者并不多。 许垂露哦了一句,小声道:那你又告诉我这么多秘密,我岂不是更走不成了? 萧放刀一副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隐瞒了的镇定神色,并且迅速给自己找了台阶:你不是说你会守口如瓶么? 那也不一定。她搬出辩证法,守口如瓶的前提是我神智清醒,但人不是时时刻刻都清醒的。 哦? 譬如今日你给我讲了这些血腥细节,我夜里睡不安稳,要做噩梦,万一说些梦话那可不是我的错。 萧放刀并不在意:据我所知,你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萧放刀蹙眉不语: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没有扇形图,许垂露简直要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她只得明示道:你下结论太早,谨慎起见,还是继续观察一阵更妥当。 大概是没见过主动要求被监视的犯人,萧放刀露出一点罕见的惊讶之色。她望了眼屋内那张无人问津的床铺,很有威严地颔首道:有理,你近日还是与我同屋吧。 看到扇形图上泛起淡淡的怡悦明黄,许垂露竟也略感愉慰。 她点起才被萧放刀掌风打灭的蜡烛,使自己的面庞染上暖黄的火光。 好,我去找堂倌把隔壁的房间退掉。 那道轻盈远去的背影令萧放刀唇角不自知地弯出一丝弧度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喜怒无常有何不妥。 夜漏声里,许垂露沉沉入睡。 其实,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萧放刀的故事确有动人之处,也许是因为让一个不大容易开心的人开心起来颇有成就感,也许是因为姐妹间的情谊十分脆弱、和谐的师徒关系十分难得,值得她献身维护一下。 当然,她觉得主要是因为萧放刀比较好哄,如果再难办一点,她一定会及时放弃。 就是这么知难而退。 次日,天光乍亮。 苍梧敲响了许垂露入住房间的屋门。 片刻之后,一个肥头大耳、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昏昏乏乏地打开了门,双眼惺忪,声音虚劳:你你是谁?有何贵干? 明露姑娘的房间里走出这么个眼底乌青脚步虚浮的大肚商人,苍梧脸色一白,陷入了惶骇的呆滞。 昨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明露不会武功,自己只是离开那么一小会儿 她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怒道:明露在哪里? 男子被对方勒得两颊涨红,奋力挣扎道:你、你干什么?!小小二救命、救命! 这番动静惊动了隔壁的两人,萧放刀与许垂露听到苍梧的声音,赶忙出来查看。 发生何事? 苍梧见许垂露安然无恙,立即松了口气。 啊,没什么。 比起她脑补的月黑风高先奸后杀劫财劫色的可怕遭遇,许垂露从萧放刀的屋子里走出来这件事完全不是什么问题。 甚至令人庆幸。 既然有个武功高强的大姐就应该同住一屋,互相照顾,这样才安全。 在船上颠簸数日,半夜抵岸,好容易才寻到个空房安心歇下,不到两个时辰又被人叫醒并武力恐吓一番的刘掌柜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他痴肥的身体顺着门板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万念俱灰。 第62章.竹风聘礼 苍梧听他气息由急促转为疲弱,真有几分魂飞魄散的苗头,便把人拎起,捏嘴往里塞了参片,替他顺了顺气。 哈哈,误会、误会。 他攥住苍梧的袖口,边咳边道:你你这小子别想跑。 大爷,我没想跑。您若是吓出了什么毛病,我也会想法子给你治好。她转头对神色尴尬的两人道,明涟和明鉴在楼下,你们先去吧。 许垂露与萧放刀对视一眼:好。 两人也未想到昨夜的小小变更竟引起这一场闹剧,一时困意全无。 当然,困的可能只有许垂露。 她知萧放刀夜里不需躺在床上,但此次屋中只有一方床榻,被许垂露一人独占,萧放刀则静坐长椅,明明是主动示好,却像是鸠占鹊巢。再加上那段旧事里确存许多疑点,她难免多思考了一会儿这个夜晚自然睡得不好。 苍大夫很关心你的安危。萧放刀冷不丁道。 是啊,不如说她关心所有人,包括那个半夜入住的商客。许垂露神色如常,还有你。 我? 那日你与水涟交手,她提出看他伤势,我们回来后,她也怕你被山匪所伤。 可我们都拒绝了她。萧放刀淡淡道,大夫能从脉象中看出伤病之外的东西,尤其像她这样的好大夫。 她能探出你们的功力深浅? 不能。两人已行至客栈大堂,正往水涟所在那桌走去,萧放刀步伐无声,但我认为她对武人都怀有警惕之心,只对你毫不设防。 许垂露脚步一顿: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留我性命的么? 也许在江湖里,不会武功的人才是最危险的。她不想被视作无害的花草。 或许吧。但你肯定不是。 为什么? 萧放刀语气平平:因为你不仅弱小,而且单纯。 许垂露噎住。 再单纯能比你一个纸片人单纯吗!你是一个连纸片羊都梦不到的纸片人!不,你甚至不睡觉。 这个词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应当并非夸奖。 是么?萧放刀扬了扬眉梢,我还不知你是何年纪。 你觉得呢? 十五。 许垂露愣了一瞬,然后捧腹大笑。 好,这还勉强算虚假但有效的夸奖。 水涟见两人走来,脸上挂着隐而未发的肃然之色。 许垂露觉出有异,立刻收了笑意。 他起身行至萧放刀身边,低声道:今早风符传来一封密信,是给你的。 风符密信有她豢养的信鸽递送,抵达醴城后再由专人送至萧放刀之手,除了她本人之外,唯一可碰宗主信件的便只水涟一人,但即便是水涟也不能在未经允准的情况下打开封好的竹筒。 分卷(43) 风符来信,必是因为宗中出了些要紧的事,水涟持信而不得阅,等候萧放刀时不免紧张。 嗯。 她拆信阅览,指腹在软薄的宣纸上轻捻几下,片刻后,她收信抬头,露出股微妙的讽笑。 无甚大事,是审问宋余声时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他还未被处决?水涟有些讶异,对待这种叛徒,风符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人已死了,不过他死前说萧放刀慢条斯理,据实以告,别让水堂主去敛意山庄。 对方怔在原地。 他没想到宋余声会把自己牵扯进来。 萧放刀收到敛意之邀时宋余声已入刑堂,他不可能得知这个消息,为何说出如此诡异的劝告,仅仅是为了拖他下水么? 不,这毫无道理。 他说许垂露是楼玉戈鬼魂转世,这等无稽之谈宗主必不会信,那关乎自己的这一句呢? 饮河剑一事已让水涟在萧放刀面前抬不起头,再加上一个死人的遗言,他还不知道风符有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如果哪怕萧放刀对他有一分怀疑,有一丝避忌,他都会以头抢地,然后用投河奔井自证清白。 他不能忍受任何不白之冤,更不能忍受自己苦苦垒筑的信任毁于一旦。 水涟没有说话,像在陨雹飞霜中负屈衔冤、有口难言的活窦娥保持他挺如松柏的站姿。 萧放刀睨他一眼,道:只是知会你一声,可听清楚了? 水涟见对方毫不在意,神色几变,最终道:清楚了。 苍大夫遇到了点麻烦,还得在上面待一会儿,我们先吃。 好。 许垂露也觉察到那宋余声遗言诡谲,莫说水涟,就连她都心惊了一瞬,而萧放刀转头就去吃饭,实在潇洒太过。 不过,在看到玄鉴为她添置的早膳加菜时,她忽然觉得人就是应该潇洒一点。 玄鉴未怎么动筷,像往常那样只是看她饮食便得餍足,水涟神思不属地扒了两口饭便没再继续,反倒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萧放刀陪她吃了一刻之久。 许垂露饭饱腹鼓之后,苍梧匆匆赶到。 她闷头饮了一碗米粥,一面打嗝,一面开口:我嗝,从那刘细草打听到了些事。 刘细草?是那商客?他可曾发难? 苍梧大笑:对啊,你也觉得这名字好笑吧?若是长成他那样,我是不敢把本名告诉旁人的。 许垂露回忆了一下那人的身形,实觉滑稽。 你把人吓了一遭还不算完,又套他说了什么? 给他把脉之后喂了点调养身子的药,他感觉身体有所好转,大呼神医,非要拉着我给我讲他们刘家的好处。苍梧嘴里没歇,边吃边道,乌七八糟的商贾事就不提了,他说他这次的货里还有竹风派要的东西,似乎是聘礼。 聘礼? 苍梧点头:听说竹风少主也要参加比武招亲,这少主确是同辈资质上佳者,心气也高,好像觉得此番必能赢得比武,已经开始准备聘礼了。 竹风派? 便是那个惯以乐器为兵、被萧放刀一人杀去七位护法的竹风派? 那么,这聘礼一定十分贵重了?许垂露若有所思。 嗯,刘细草运送的仅是一部分,不过他吹嘘说自家的这一批乃贵中之贵、重中之重,其它商贾也有不少要去西雍的,这次的热闹恐怕非往年可比。 有了比武招亲的噱头,的确比纯粹的武林大会有趣些。只是,他为何要和你说这些? 苍梧脸色一黑:我原以为他是看中我的医术,结果他说这些是要为他女儿招婿! ?! 他说敛意山庄那又瘸又丑的二小姐都要出嫁了,自家女儿的婚事也得紧着张罗,他看我顺眼,才喋喋不休地吐了一箩筐好话。 许垂露忍俊不禁:那他可真是白费心思了。 苍梧一扬下巴:是啊,我说我马上就要入赘你们家,他打开窗户看了眼外头停着的十六匹玉花骢,颇受打击,让我走了。 第63章.醴城闲逛 虽然这也不失为一种睿智的回答,但许垂露总觉得这要引起某些不妙的误会,于是她干笑两声:是吗,如此看来,他也无甚诚意 苍大夫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你是女子? 萧放刀忽而停箸搁碗,加入话题。 苍梧倒未觉唐突,苦笑道:说了,他不信,我又说我生得矮,怕是配不上令爱,他反而更高兴,说自家女儿高壮强健,不能配高大的男子,就我这样的刚刚好,我只好把明烽姑娘搬出来挡一挡。 ?! 许垂露怔了怔,然后很突兀地笑出了声。 对不起,从瓜中主角变成吃瓜群众的感觉实在太惊喜了,绝对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反观萧放刀,她云淡风轻的微笑在苍梧的三言两语中逐渐凝固。 我?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大的面子。 哈哈,是啊,方才你虽然没说话,但仅是往那一站就叫刘细草记住了,一听是你,他果然不敢妄议,憾叹几声可惜就由我离开了。苍梧见她神色有些古怪,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啊,抱歉,我把你们当江湖人了这毕竟事关名节,呃,明烽姑娘,你有心上人吗? 没有。萧放刀的回答毫不令人意外,我不介怀,苍大夫也不必在意。 你们四人个个琼姿玉貌,又有万贯家财在身,怎么身边一个伴也没有? 许垂露答道:大姐都没有嫁人,我岂能先嫁? 苍梧点头称是。 萧放刀颇有长姐气度地拂袖道:母亲冤屈未得昭雪,我无心顾及姻亲之事。 苍梧也说有理。 水涟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此时已轮到自己表态,被苍梧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惶然发现,几人皆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唯有萧放刀微微偏头,像是在看许垂露或是她身后敞开的客栈大门,总之没有看他。 这令他陷入一种被摒弃、被嫌恶、被排除的惊恐和悲恸。 宗主果然还是在意那厮的话! 他双手死死抓住膝上衣摆,紧抿下唇,脸色苍白,再没有平日答话游刃有余的从容,只空洞地挤出几个不成整句的音节:我呃不 什么?苍梧疑道。 没什么。 千回百转,欲盖弥彰。 苍梧若有所悟,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涟兄是不喜欢姑娘吧,没事,这没什么。 ? 水涟恍惚的心神被这荒谬不经的安慰砸出一阵闷痛还混了股哑巴吃黄连的苦,但他觉此时此刻和苍梧计较这个实在无聊,还不如缄口任她胡猜。 许垂露见他吃瘪,实感可怜又好笑,便另牵话头,对苍梧道:我想种些简单好养、寿命短暂的花草解闷,你有没有这样的种子能借我一用? 她想这段时间的横向观察已足,是时候转换思路纵向研究一番了。 生华之奥在于生,或许一株植物栽种、发芽、成株、枯萎的过程能给她一些启发。 唔,寿命短暂我这恰有一个,叫如流花。苍梧从她随身的小包袱里摸出一粒浑圆的黑色小籽,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她生长不到十日,花期不过几个时辰,枯萎也在数日之内。而且花瓣纤细,盛放时一丝一瓣俱往下垂坠,如同悬瀑,因此得名。 许垂露小心接过,好奇地端详一阵:此花很名贵么? 名贵也算不上。只是因为状貌奇特,又十分脆弱,有些难寻罢了。苍梧摆了摆手,但苍家从来不缺这种古怪花草,拿去玩吧。 她如获至宝地将它包在绣帕塞入袖口,高兴道:多谢,待它开花时一定拿来给你看。我现在便啊,我似乎没有花盆和泥土,醴城应当有卖这些东西的铺子吧? 有是有,估计得找一会儿。不过,你要上街可不能独自出门。苍梧把最后一口馅饼啃下,用帕子抹去手上油渍,我得去给刘细草熬药了,几位慢聊。 许垂露讶然道:你对那人如此上心,不怕他念着你的好,铁了心要收你为婿? 苍梧起身,拍拍胸脯,把衣领的银票往里头塞了塞:拿钱办事罢了。只要出得起价,莫说女婿,就是孙子我也当得。 她理直气壮地往后院庖厨而去。 许垂露也对三人道:我去街上逛逛。 玄鉴积极开口:二姐,我陪你去吧。 萧放刀已然站起,只冷淡地抛下一句我也有些物什要购置便抬步离开。 许垂露转向玄鉴,柔声道:我们两人去便够了,你在这里陪陪明涟。 言罢,她提裙追了出去。 被抛弃的一大一小相对而坐,迷惘无措。 她们没事了?玄鉴眉头略蹙。 应当吧。水涟有气无力。 三哥,我想借客栈膳房做一道芳醪酥,你能为我试菜吗? 水涟目光涣散:不,我吃不下。 玄鉴点头:好罢,那我们聊些别的。 你真的不喜欢姑娘吗? 水涟突然猛咳起来,幽幽道:我想吃芳醪酥,现在就想。 醴城酒肆遍地,曲香满巷,置身其间,只需片刻便有酩酊醉步之感。 许垂露终于跟上那颀长背影,扶腰微喘:你你想说什么? 我应当说什么? 叫我出来,难道不是有话要说? 萧放刀抱臂眯眼:没有。 哦,那回去吧。她没脾气了,反正拿你的饭碗当花盆也是一样好用。 萧放刀敛色道:你要如流花做什么? 研究生华一卷。许垂露无意隐瞒,是否能成尚且未定,若是有进展,我会告诉你的。 原来这些天你是在琢磨这个。 是啊。许垂犹疑道,你当真不在意宋余声所言?我看水涟似乎很受打击。 萧放刀摇头:他想得虽多,性子却天真,我不疑他。 许垂露品味一阵,笑道:你怎么看谁都天真?要我说,你自己也未必是个多复杂的人。 怎么说? 就比如你一人去找竹风八曲复仇,貌似英勇无匹,但暗含一股横冲直撞的傻气。 那便是你想错了。萧放刀语气悠闲,我挑竹风内斗之时前去,便是要看那八人是否齐心。我幼年时,他们对我的生死固有争执,却不会违逆左八孔的意思,但我那天到他们面前,不仅八人未曾到齐,而且在左八孔尚未表态时便有人抢话说不想去他们音调错乱,曲不成曲,合而杀之比各个击破更容易。 许垂露暗自心惊,哑然道:那你留下左八孔也有深意? 萧放刀幽然一笑:箫中填满黑玉石,那还是能出声的洞箫么?他比旁人更聪明,晓得利用外派势力为自己增添筹码,敛意山庄尤擅铸器,我砍他竹箫不断,便知这黑玉石必是出自敛意,纵我不杀那七人,坐上掌门之位的也会是左八孔。 竟是这样。 若我杀了他,要寻我麻烦的不止竹风一门;但留下他,只要他成为掌门,我此举便算是为他剪除麻烦,他对我恐怕谢多于恨呢。萧放刀道,左八孔武功不算绝顶,但在位数年间,令竹风派比昔日风光不少。 那现在的竹风掌门是谁? 年逾古稀的一位长老舒言春,也是左八孔的舅舅。 许垂露眉头深锁:左八孔如此安排,显然是为其子铺路,若这少主真赢了比武,娶得二小姐 那就要看何成则看不看得住这位侄女婿了。 酒香拂过鼻尖,烫人醉意的笼罩之下,这片天地的面目也变得暧昧玄虚、不可捉摸起来。 第64章.窈蔼至幽 敛意山庄。 朔风吹起廊檐的一串伫金铃,铃音惊起逗留在檐角的几点灰雀,然后回旋轶荡于红瓦白墙的载荣轩上空。 同时,廊下老旧的轮椅也嘎吱嘎吱地滚动车轮,完成了一个滞缓的掉转。 它的主人不是灰雀,不会被一阵微风惊动,能让她有所动作的,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人或物譬如母亲温柔的呼唤。 至幽。 挽着绛色纱罗披帛的淑美妇人徐徐走向她残弱的女儿,她的目光饱含深情与爱怜,就连诘问都蕴藏着宽容和谅解的余地。 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母亲。何至幽仰其被黄金假面覆盖大半的脸孔,任何一个待嫁的女子都会想要在出嫁前见见闺阁以外的天地,我无法违逆您与庄主的决定,只好用这种办法表达我的不满。 叶窈投去怜悯的注视:你一直很懂事,我知道成则的话让你伤心了,可你要相信他会为你挑选一个世上最好的男子与你相配。 何至幽微笑道:当然,他当然会谨慎挑选自己的继承人。 何成则没有孩子,最有望成为下任庄主的何希微又在两年前病逝,他不得不开始为敛意山庄的将来考虑。他需要一位对何家永远忠诚的青年才俊以二小姐夫婿的身份接受他的教导与掌控,然后顺利承继敛意山庄甚至武林盟的权柄。 分卷(44)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么? 何家旁支中不乏杰出小辈,随意挑选一个培养都比找寻外姓入赘更便利,可是 是又如何?叶窈慢慢倾下身子,两手搭在何至幽的双肩,孩子,无论下一位庄主是谁,他首先也必须是你的丈夫。 我想您当年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叶窈美丽温雅的面孔忽然出现了一种与其气质完全相悖的神情,像是傲慢,像是冷酷,又像是抑在冰面之下汹涌的得意。 她说得不错。 在认识何成逸之前,她曾与何成则相恋,但最终她仍然嫁给了何成逸,这不仅是叶家的选择,更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枕侧之人必须是何家家主。 五年前的变故令她失去了她的丈夫,但她不允许自己失去庄主夫人的地位。 外面的人皆以为是何成则对长嫂抱有绮念,才趁此机会占为己有,但叶窈清楚,这场婚姻的促成者是她自己。 她与何成则的过去令庄内弟子对他们多有议论,她直接嫁给他,反倒能遏止流言。他们成婚后,两人一直分房而眠,有名无实,庄中人渐渐明白庄主是为给兄长遗孀提供庇佑才将她娶回照料,可谓情深义重、高风亮节。 叶窈也不遗余力地帮他坐稳了盟主之位,给予了她曾给何成逸的一切。 除了孩子。 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因夺权而自相残杀。 她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如果他们再有另一个儿子,他必会成为何希微的忌惮。 好,我们不需要第二个孩子。 他深爱这个女子,也敬重自己的兄长,所以视何希微如己出,竭尽所能琢璞为玉。 但何希微死了。 可这没能令叶窈改变主意。 她还有何至幽。 尽管她已经失去一个女子最重要至少是叶窈看来最重要的筹码,但她仍旧是自己的女儿。 她的骨肉必须站在不低于她的位置上,以最有价值的方式出嫁。 叶窈轻轻抚摸着何至幽的发顶,柔声道:或许你现在认为自由、爱情都比肮脏的权势重要,但你早晚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 母亲是不是觉得征服一个男子便是征服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何至幽的容颜完全隐没于赤金的光彩下,唯有一双眼瞳拥有明如毒焰的亮泽,您太相信男人了。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自信,毕竟你一生行在云端,从未尝过被抛弃的滋味。 叶窈眯眼:你对我所为一直怀有不满? 何至幽认真道:不,母亲永远是我最信任和依恋的亲人,正因如此,我才怜悯你的天真。 她直起身子,不再摆出慈母的温柔姿态,而是把五指搭在油亮的榆木靠背上,散漫地来回推动这把轮椅。 嗯,说说看。 您为何家兄弟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沾沾自喜,却不知在旁人看来,你不过是个被玩弄戏耍的弃妇。 叶窈的动作凝滞了,但她很快用笑声打破这份喻示着慌乱和愤怒的寂静。 幽儿,你真要庆幸你在那场大火中被毁了容貌,否则你现在定要被我掌掴得破了相。 何至幽转头望向她:您真的相信兄长的死与庄主毫无干系么? 我当然怀疑过,可他并未要求我为他生子,希微之死反倒打乱了他的步调,对他毫无好处。 是么?母亲,妒忌可不仅仅会发生在女子之间。她继续道,兄长渐渐长大,他天资不俗,在年轻一辈中崭露头角,也深得同门喜爱,而且,他身上闪烁着与父亲相似的光辉。 如果有朝一日,庄主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他,或者,兄长已拥有成为庄主的能力,却未能得到庄主的地位,他会欣然让贤,还是 叶窈冷声打断:你未免太看低他了。 何至幽亦赞同点头:是,庄主清风峻节无可指摘,这不过是一种猜测。兄长有可能是生了病,也有可能只是遭遇了一场意外,就像儿时那场大火一样。 你说这些,仅是为了离间我与成则? 我希望母亲成为我的依靠。我不想把命运交付给父亲、庄主,还有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丈夫。她捧住叶窈的一只手,轻轻贴在自己冰冷的金面上,您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是吗? 叶窈没有说话。 她毫不怀疑这个孩子的野心和智慧,但是那次火劫摧毁了太多东西,令乖巧顺从成为何至幽唯一值得夸赞之处,所有人包括自己对她的怜惜之意远远多过其它情绪,甚连庄中仆婢都鲜有真正尊重惧怕这位二小姐的。 一位双腿俱废、容貌全毁的女子,她的将来几乎能被人轻易预见。 可是,叶窈也隐隐期待着一个横发逆起的意外、一个不被预见的未来。 萧放刀手提盛着不同品类泥土的沉重纸包徐徐前行,许垂露则抱着个小巧的白釉莲纹花盆跟在其后。 两人本不打算买这些东西,但在街上逛了几圈,手上不知不觉就堆满了物什。 这很难解释,问就是它们先动的手。 我们还是回去吧。许垂露道。 这些,够了? 她突然就发现了和萧放刀出来逛街的好,对方不仅完全不会累,而且一点都不嫌东西多,甚至令许垂露觉得让她少拿几件都是在侮辱对方的武功。 就非常心安理得。 够了。许垂露趁自己良心尚未泯灭,及时道,早点回客栈休息,明日不是还要赶路吗? 若是嫌累,也不必着急。 这么随意吗? 她刚想玩笑说那就多待两天,却忽感这氛围似乎熟稔随意过甚,几令她忘记与自己说话的是她画中的绝情宗宗主。 在这个世界失去防备之心是件可怕的事,她因那一瞬间的飘忽及时自省。 仅是步调稍乱,萧放刀却顿有所觉,笑道:看来你的表现也并不总是天衣无缝的,你方才在想一件从前不曾想过的事,对么? 有吗? 你明里暗里观察我这么久,我非木石,岂会毫无所觉?她盯着许垂露,如何,换作我对你稍加关注,你便不自在了? 许垂露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也许是初见的那一眼,也许是闭关时的暗中窥伺,也许是有意无意的各种试探讨好 总之,她都清楚,都记得,而且很擅长翻旧账。 在想一幅画。她幽怨道,为完成它,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萧放刀忖道:丹青之道我一窍不通,但如果此事着实令你痛苦,不如搁置,或者放弃。 许垂露蹙眉:放弃?你在武学上遇到困难或瓶颈,会轻易放弃么? 不会。 那么,我也一样。 我是因为没有回头路可走,你难道也是? 许垂露沉吟片刻:我是因为 什么? 舍不得。 她托了托被她掌心熨出温度的花盆,径自往前走去健步如飞。 第65章.无阙有缺 许垂露忽然疾步而行是因这话让她有些脸热。 没有退路这种理由听起来有力又决绝,相形之下,舍不得则显得疲弱且说服性不强。何况,对着画中之人说那句话实在吊诡,她没办法替萧放刀展开进一步解释总不能说为了画你我不小心猝死所以反正死都死了就还是想办法给你把特效补全了却我一桩遗愿吧。 万幸,萧放刀并非盘根究底之人,也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你从前以作画为生? 算是吧。 那你的幻术呢? 是之后机缘巧合学到的。 萧放刀的声音飘在她耳后:这两者恐怕不一样。 ? 你会应碧须子之邀当众舞墨,会因习字枯燥信手涂鸦,它对你而言不仅是一种谋生手段,还是一种抒情遣意的乐趣。 临近客栈,萧放刀放缓了步调。 至于那些幻术,你似乎只在必要时使用,即便是练习,也是遮遮掩掩,羞于见人。不过,它与作画最大的不同在于,你从不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巧感到骄傲。 许垂露未料到她竟突然揣摩起两者差别不,不是突然,她一直将这种有悖常理的能力记在心上,无论许垂露表现得如何乖顺无害,她亦不会忘却看到无阙于她手中再现的震撼。 也许,萧放刀是害怕自己的。 旁人不怕,是以为她的无阙乃萧放刀所传,水涟与风符不怕,是因为信任宗主的决定,那么萧放刀该以什么来劝服、慰藉自己呢?被她隐瞒多年的秘密轻易为人破解,对方还是这样一个底细永不可明、态度模糊莫测的外来客。 因为恐惧,所以在意。 许垂露一向认为自己是等闲之辈,是比鸿毛、蚊虻、蝼蚁更为微茫渺小的普通人,可是如果她的一动一息真的举足轻重,她的未来境况真的处高临深,她又该怎么做? 许垂露拂去了乍然落在心间的一片愧怍之雪。 我当然不会在人前随意使用,谁都不想被视为妖魔。 这不是个好理由。她笃定道,被视作妖魔又如何?我不也是魔门妖女么?这不会为我行事增添一分负担。 我想,你施展幻术并非次次都出于自愿,有什么引导、限制了你,它不一定是人,对么? 许垂露怔然不语。 萧放刀居然推测出了朝露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她在画画与使用技能时的态度不同? 这人同时拥有猎人的眼明手捷和狼隼的敏锐嗅觉,若她们立场相悖,萧放刀绝对是个危险枭悍的对手。 但是,萧放刀的疑虑正是她初来此时的顾忌。 她不希望自己因拥有重新活过机会而成为系统驱使的工具,同时,她又必须承认朝露带给她许多便利和支持,她的一些决策的确受到了它的影响。可她清楚无论是为饮河剑附上轻水,还是半夜练习修改技能,皆是出自她自己的判断。 她可以随波逐流,但绝不忍受任何人的推波助澜。 你是在关心我,还是怀疑我?许垂露仰首道。 这会影响你的回答? 是的。 萧放刀支颐忖道:要是两者兼有呢? 那就告诉我何者更多。许垂露坦然道,若是怀疑更多,我便不回客栈,现在就离开此地;若是关心更多,我的答案是什么,也不那么重要了。 萧放刀被她鲜有的牙尖嘴利逗笑了:所以,无论我怎么答,你都不打算说? 你何不试试? 好罢。她妥协道,比起那位幕后之人,我更在意你种种作为是否是受到挟制的结果。 许垂露满意点头:我的答案是:不是。正如你所说,我不怕你,除你之外的人更不会令我生畏。我只做我愿做之事。 萧放刀没有说话,眉头却略微舒展开了一些。 至于限制的确有。她把自己身上唯一的重物白釉花盆塞到萧放刀怀里,那些奇门幻术对我消耗颇大,我体质本就不如普通人,自然要谨慎些。 萧放刀约莫想起她几次晕死的场景,眉头又蹙了回去。 这没什么,就像你们练武,越强的武功越容易遭到反噬,挺正常的。 许垂露不想被当成修炼妖术还能活活累死的蠢物,也不想以此博她同情或好感,遂补充了一句。 萧放刀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精研生华,无人要求你这么做。 为什么? 许垂露险些把为了你三个字脱口而出。 当时分明是她说无阙有五卷,言下之意不就是让她全部弄出来么? 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是因为我提过无阙内容,你便记住了?萧放刀神色不明,但你未见过人施展无阙,对其具体形貌所知甚少,那四卷可不是和湛那样能误打误撞试出来的。 啊。 有关无阙谱和楼玉戈的事,你不必问旁人,他们不知道,也不会说。 许垂露思考片刻,道:你说的这个旁人,是不是指苍梧? 萧放刀下巴微扬:旁人就是旁人。 不过,我是有些好奇,这一路讨论你的人不少,议论其它几位掌门的也不缺,就连敛意二小姐的婚事都有人操心,但的确没人谈楼玉戈,即使说到无阙谱,他们也都略过了楼玉戈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在许垂露的印象里,这个人只是立在无阙谱后的一块背景板,是上届魔头,也是武学天才,其他信息都被忽视甚至是隐藏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 明明是创造无阙的罪魁祸首,因为已经身死就无人提及吗? 萧放刀面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既似痛恨又近怜悯,既蕴钦敬又含鄙弃。 人们不会去招惹真正的邪魔恶鬼,身躯虽亡,惧怖犹在。 许垂露愣了愣。 能得她如此评价的,该是怎样的人物? 萧放刀用淡笑挥去了那一瞬失态,继续道:他会因地上人影的形状不合心意便当街杀人,而不知自己才是江湖之上最浓酽沉厚的一片阴云。若无阙谱仍在他手,无人敢去肖想,我也不会。 分卷(45) ?! 总之,他死前的数年,是武林血气最重的一段时日。她微笑道,没有经历过那些的年轻人是幸运的。 既然如此,合剿楼玉戈的五位掌门应当居功至伟,萧放刀又为何对他们下手?他们能胜过楼玉戈,又怎么会败给萧放刀?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悬浮的冬阳已有降落之势。 比起鲜血淋漓的江湖往事,早早回到客栈卸下这几袋泥土显然更重要。 许垂露舒展四肢,深深吸了一口寒凉而干燥的空气。 其实我觉得,经历过却得以存活,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何况,你还得到了他最宝贵的秘籍 萧放刀纠正道:我不曾得到无阙谱。 许垂露眯起眼:我是说我,我与无阙有什么分别吗? 萧放刀低笑:当然有。 许垂露拔腿就走。 行,这种安慰不会有下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凑合过吧是个梗而已啦,没有别的意思hhh 感情这种东西很难概括,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慢慢写 第66章.噩梦惊醒 一回客栈,许垂露便见水涟与刘细草坐在一桌,相谈甚欢。 虽然不知这两人是怎么勾说上话的,但看到水涟与这商人说话时已恢复往日得心应手的自信,她也心口稍松。 她转头欲与萧放刀交谈,却发现对方竟已不见踪影,一时惊慌,忙抓住玄鉴问了问。 大姐刚才上楼了。 ? 有这么急?等等,她是怕被人看到扛土抱盆的窘态吗? 许垂露尴尬一笑:好吧,她奇怪的包袱还挺多。 很快,萧放刀从旋梯走下,外裳已换过一遍,平整干净,亮洁如新,她恍如无事步向大堂,身体力行地印证了许垂露的猜想。 见两人已回,苍梧立刻挪凳坐了过来。 看看,还是明涟兄弟厉害。她感叹一声,这才一会儿功夫,他不仅打消了刘细草让他入赘的念头,还能与他聊上这么久,哄得他眉开眼笑,这年头长得好看又聪明伶俐的男娃可不多。 但是刘掌柜不是属意你的吗?许垂露疑惑道。 谁知道呢?苍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男人的心思变化莫测,我是猜不来。 这很好猜。萧放刀挑眉,他属意你只是因为还没见过明涟。 苍梧也未感冒犯,甚还点头附和:唔,有理。 许垂露心中微动。 萧放刀不常夸奖别人,尤其对在外人看来稍低于她的下属、徒弟之类,她几乎是习惯性地训诫敲打,就连说笑时,重点也往往不在笑上。但是,无论对水涟还是玄鉴,她都是颇为满意的。 只是,这个人从不会把满意和失望诉诸于口。 那么,水涟呢? 许垂露忍不住想,他与白行蕴那一战足可说明他天资与勤勉在同辈中已是佼佼者,容貌心性亦是不俗,他对萧放刀的忠心无可置喙,可是忠心之外,那股尘网蛛丝般的自卑敏感又是缘何而起? 仅是因为出身?江湖中人会如此计较这个么?苍梧先前是无心一问,可水涟的反应他的心绪无时无刻不在被萧放刀牵引。 脑中的某根弦终于续上,许垂露恍然大悟。 倘若他真的喜欢她,许多事情就好解释了。 可萧放刀对此一无所觉,水涟好像也懵懵懂懂,这样下去怕会引起大乱,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身见百战的现代人有义务帮他们解决一下感情问题。 [宿主,这不是您该关心的问题。]朝露冷漠的音调兀然响起。 【请不要在我充满斗志的时候来泼冷水。】 [我认为您的判断有所偏颇,实际上,萧放刀与水涟已经相识三年之久] 【你的意思是ai比人类更懂感情?】 [在这方面人类的确具有天然的优越,但我想要提醒您,您的干预出自私心,也许您会为了得到自己希望的结果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 【不是,你说清楚,什么是我希望的结果?】 [显然,您希望萧放刀对此无动于衷。] 许垂露在脑内大声反驳:【这不是我希望,而是她本人就有这么冷酷!】 [那么,倘若他们两情相悦,您会真心祝福吗?】朝露对答如流。 【我需要时间去接受,当然最后是会祝福。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无意涉入他们的感情,只是不想看到因爱生恨之类的狗血场景发生。】 [是么?那我认为您应当把目光放开阔一些,除了水涟,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与萧放刀关系密切、瓜葛丛生的雄性。] 许垂露心中一堵:【许多是多少?】 [我不知道。但是西雍的武林大会荟聚天下群英,其中定然不乏萧放刀的旧故。] 【】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思维误区,因为萧放刀一直表现得无比独立而强大,她身边的一切都显得累赘而多余,可是人非木石,她要有这方面的需求也很正常,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恋人胜过自己,对方可以只是一份消遣、一个宠物、一种调剂,即使是这样,也会有许多人愿意沉沦。 除了这些甘愿臣服的暗慕者,还有一部分想要征服、超越、凌驾于她的野心勃勃的天下第二、第三、第四许垂露稍微想象了一下去往西雍后狂蜂浪蝶扑飞盘旋、喧闹不绝的场面,只觉如鲠在喉。 她往后可能还要对一个男子恭敬地唤师娘。 这太可怕了。 已经在恐男了。 【你说得有道理,朝露,我应该和萧放刀商量一下,看她有没有机会喜欢女人。】 [?]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好接受一点。嗯。】 许垂露已经无心去听苍梧和萧放刀说了什么,只在最后依照苍梧的叮嘱在花盆中加入比例不同的山泥、椰糠和腐叶,配成了适宜如流花生长的花土。 之后,她就在屋内盯着入土的花种开始进行深深的冥思。 萧放刀冷冷提醒:长得再快也不可能一夜发芽,你就这么紧张这东西? ?许垂露找回神智,移开了目光,没有啊,怎么了? 其实风符信中还提到了一件事,我未让水涟知晓。 虽然话题跳得太快让许垂露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很耐心地配合发问:什么事? 她打算回凤诏为白行蕴找巫医。萧放刀淡淡道,我允准了。所以这段时日宗中事务由几位长老暂代,若水涟知晓,面上不说,心中定会生忧。 你允准了?!许垂露大惊,凤诏是什么地方?离幽篁山多远?她为什么突然要走?白行蕴是不是做了什么? 萧放刀见她情绪激动,竟微不可察地泛起笑意。 你怕什么? 许垂露不知道她何以如此镇定,你就不怕我们回去之后绝情宗发生大变我没有不信任风符的意思,只是许多事情无法预料,你不该那么冒险。 既然无法预料,何不放手一搏? 听完这话,许垂露彻底睡不着了。 当夜,她做了个极其吊诡的噩梦。 梦中,四人回到绝情宗时,风符与白行蕴喜结连理,萧放刀不仅未加责怪,反倒高兴地为他们置办酒席,并在其大婚当日宣布自己也寻得道侣,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位虬髯连鬓的黑脸大汉迈着碎步走到萧放刀身边,当场表演了一个猛男撒娇。 许垂露一口喜酒呛在咽喉,险些没喘过气来。 萧放刀一边为她抚背顺气一边幽怨道:小露啊,你就这么不想为师与人结合么? 她猛然睁眼,垂死病中惊坐起。 作者有话要说:许:恋爱脑竟是我自己。 (新的文名定好啦,是《锋沾墨》,等年后会申请修改 第67章.半夜三更 许垂露出了一身冷汗,粘腻的汗渍使柔软的细发砌在雪白的前额和侧颊,她坐起的动作搅起一阵侵肌寒风,交替的冷热、虚实令人在沉陷与浮游间摇摆,无边的黑暗更为这种摇摆镶嵌了一圈不安,她打算下床为自己倒杯清茶涤去这个噩梦,却在摸索床沿时碰到了什么温热、软和、像是人类肢体之类的东西 她瞬间缩了回去,以手捂嘴,及时抑住了自己喉管里即将迸发出的午夜尖叫。 那活物发出一声叹息。 许垂露从这叹息里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宗宗主? 我以为你先前说自己偶被恶魇所困乃是信口胡诌,未曾想,竟是真的。萧放刀端起烛台,点燃烛芯,既知有这个毛病,怎么不找苍梧看看? 不是,这是个意外! 许垂露有口难辩,只能模糊敷衍几句。 萧放刀递来一只盛满清液的茶碗,她喝了几口,又紧张地问:方才我是不是说梦话了?你是被我吵到才过来的? 对方居然笑了:你要庆幸我不是在练什么邪门功法,否则被你这么一吓,经脉逆行,走火入魔,我们就要一同死在这里了。 这比那个噩梦可怕多了。 许垂露又呷了一口茶压惊。 嗯那我说了些什么? 看似是漫不经心随口一问,其实害怕极了。万一她在梦里口吐芬芳大放厥词呢? 没听清。萧放刀有意回避,答得简略。 她心中一沉,暗道不好,这反应明显就是听到了不妙的话,难道自己真的有什么让她羞于启齿的发言?许垂露把茶碗搁在床头春凳上,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你还是告诉我吧,不然别说今夜,往后的每一夜我都睡不成了。 萧放刀眉头略蹙,似乎也在进行深沉的斟酌。 你说她轻声道,你不能嫁给他。 许垂露瞪大了眼,还未下肚的一点水突然在喉间倒腾起来,她不由捶胸猛咳。 她她居然说了这种话? 不,那是在梦里,而且这个你之前未加称谓,别说萧放刀,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梦中的萧放刀还是对那黑脸大汉说的。 而且看对方神色,显然也没把自己当做你。 还好,还好。 因许垂露反应激烈,萧放刀面上忧色更深,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轻缓:你梦到了你曾经喜欢的人? ? 等等,她是知晓她喜欢女子的,所以把梦里声嘶力竭的一句怒号当成了对恋人的控诉和挽留? 不不不! 在萧放刀面前出柜已经够尴尬了,她不能再被当成爱而不得梦断愁肠的苦情姬佬! 许垂露摆出最虔诚严肃的表情试图挽回尊严:不是,我是梦到了风符与白行蕴成婚,然后我就站出来,非常正义地阻止了这场亲事。 萧放刀消化了一下她梦的内容,半晌才道:棒打鸳鸯,正义在何处? 正邪不两立,强行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许垂露积极暗示,何况风符那么可爱,一般的男子哪里配得上她? 萧放刀眉梢轻轻扬起,毫不委婉地道:所以,你喜欢风符? ? 许垂露神情扭曲,一时竟不知怎么反驳这种荒谬至极的揣测。 做人是要有底线的,不管这个世界的定义如何,风符在她眼里只是个还未成年的高中生,即便要肖想,也想不到她头上。 萧放刀欣赏了一番她的愠怒,朗声笑道:现在还睡得着么?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有话要说? 恐怕睡不着了。 你既那么关心绝情宗两位堂主,我可以与你说道说道。萧放刀从床边站起,走吧。 去何处?许垂露其实不是很想从被窝里出来。 她的目光往上飘了飘。 哦,屋顶。 半夜三更,天寒地冻,孤女寡女,拉闲散闷。 不愧是江湖。 凤诏。 毒瘴如幕,蛇虫如织,流动的雾霭与曲折的山径成为凤诏隔绝尘世的天然屏障,这也是凤诏巫医名声卓著,却鲜有江湖人来此求医问药的原因。 各寨以氏族亲缘为纽带分据不同山岭,保有形形色色的诡幻风俗,其中以巫术与蛊术最闻名,但巫与蛊皆走不出村寨,更传不出凤诏,这些秘术仅以一种保守而封闭的方式代代相传。 风符的步子停在了乌重山脚密林烟气最淡处。 你不该跟来的。 她对隐匿在不远处的白影冷声道。 你为我奔走,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白行蕴飞到她身前,却仍与之保持了一段距离,想不到你是苗女。 不是。她否认道,我母亲出身凤诏,但我从小就在明离观长大。我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为母亲送葬。 抱歉。白行蕴双目微垂,掩下愧色。 风符神情沉肃:你不是乌重寨的人,潜入寨中若被发现,任你武功盖世,也要困死在这毒瘴迷阵。 既然如此危险,我又岂能令你一人涉险?他语气温和,态度却极坚定,有病是我,我若不去,巫医如何看诊?至于寨里的规矩你不能说我们是夫妻么?只假装这几日就够了。 风符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你能想到的我岂会想不到?若是这样就能蒙混过去,乌重寨早就被外客夷为平地了。 分卷(46) 他们要怎么辨认我的身份? 同心蛊。她扬了扬自己的手腕,你体内不曾种下同心蛊的子蛊,便不可能是我的丈夫。 白行蕴有片刻愣怔,而后不甚在意地展颜一笑:略有耳闻。你为我种下不就行了? 你是不是风符按住眉心,只觉一阵头疼,你若吞下子蛊,恐怕马上就会毙命。 怎么会?他无辜道,不是只有移情别恋的男子才会被蛊吞噬么?我对阿符忠心不二,它能奈我何? 她快被他气笑了,你对我没有异心?白掌教出门一趟,是不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振衣拂袖,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那就来赌一把,不管怎样,阿符都不亏,不是吗? 现下暮色昏昏,北风充耳,天地皆被渲上一层暗而沉的苍黄之色,群鸦的哇哇讥贬与虫孽的窸窣讽笑更为这种稠密的冥暗增添几分混乱与聒噪。 但白行蕴立于其间,纤尘不染,无论衣袍还是容貌都是一派光风霁月的焕然磊落。 风符眯了眯眼。 好啊。 养在她瓷瓶的同心蛊子蛊化入他隐隐跳动的经脉,很快就会游进心房,变成一种无可挽回的诅咒。 风符希望从他眼中看到痛苦挣扎、阴鸷疯狂。 可他只是微笑赌局的赢家往往会露出的那种微笑。 再过一会儿,毒瘴会更浓,你身上带的药恐怕不够。他信步往前,到了里面,阿符就不要总是摆出那副神情了,我们现在是夫妻,不是仇敌。 她陷入惶惑。 难道孤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志?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这几日你不要对我生歹念,否则真的会死。她蹙眉道,出来之后,我会给你解蛊。 他讶然回首:哪种歹念? 白行蕴若有所悟:大抵不是我想的那种,我明白了。 第68章.外合未合 穿过浓瘴弥漫的楠竹林,便是依山而建的乌重村寨,木楼似冬笋般蓬勃盎然地生长在红黑交错的湿热山土间。 风符踏进村寨后,先是取下了挂在门口的鸟笼,给那红眼黑鸦喂了只肉虫,然后任它停在自己臂弯,用黝喙亲昵地啄了啄她的雪颈。 黑鸦盘旋而上,发出笛啸样的清越嘶鸣,很快便有几个妇人从木楼上探出身往门口瞭望,好奇的目光伴随着几句轻吟和朗笑落在这对年轻男女身上。 他们并没有风符所说的那样排外,面对这样这样陌生而热情的打量,白行蕴甚至感到了一丝无措。 他好像被当成什么动物、小丑亦或是什么稀罕的奇珍。 阿符,为什么那些青年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悄声道。 风符瞥他一眼:自然是因为你这装束和相貌。 唔。他了然又傲慢地眨了眨眼。 在他们看来,你实在又穷又丑。 他一愣,继而发笑,我猜,他们是嫉妒我能娶到如此美丽的妻子。 风符眉心一跳:这都能 待会儿见了辛禾,你无需开口,只要按我说的来做就行。她叮嘱道,你最好当个哑巴。 好吧,如果这不会令你丢脸的话。 黑鸦用鸟喙和羽翅敲响了那幢最高木楼的屋门,两人虽怀轻功,却是规矩地顺着石阶拾级而上,风符的步子停在门前,静静等候了片刻,一位老妪打开门闩,放两人入内。 这里充满了牲畜的血气、蛊虫的腥臭和药草的苦香。听到银饰轻击出的泠泠幽音的一瞬,白行蕴警惕之心大盛。 辛禾看一眼风符,再抓着他的手腕又捏又按,面色一垮,颇有敌意地瞪了白行蕴一眼。 两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一阵,辛禾似对白行蕴不满,尖声教训了风符几句,那位向来骄横凶蛮的少女却低眉顺目地听着,偶尔还撒娇赔笑,没有一点脾气。 白行蕴看她如此委曲求全,目色渐深。 好了,你坐下。辛禾用拐杖戳了戳对面的木凳,说的是汉话。 他虽有疑虑,却还是依言照做,没有出声。 闭眼。 他阖上双目,只听到汁液搅动的粘腻声响,而后便感两鬓、额心、双臂被涂上气味奇特的软膏,凉意化入肌理,隐隐燎起一股刺痛。 呵呵辛禾笑起来时浑身的银铃和葫芦也在颤动,其中蛊虫的互撞似在为她的笑声作衬,的确是奇怪的功法,不过你既得了神功的便利,又不想为其付出代价,真是贪心。 风符忙答:阿达,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你们不是已成夫妻么?这病治不治又有什么分别?辛禾冷冷眯眼。 当然有,他不总是在家,我们有时候分居两地,若那病发作,他便什么也做不了。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再是要好,也不能日日黏在一起,何况我有自己的内力,不能与他相融。 辛禾又道:他早有这毛病,一年来一次都未得纾解,那时候你跑去哪里了? 我 白行蕴从容道:阿符是近日才答应我的求亲,此前,她对我的病毫不知情。 哦?辛禾凑近几分,紧紧逼视,似要看穿这张美人皮,她不来找你,你也不怨她? 他微微仰首:怨,但不恨。因为我知道她终会与我在一起。 哈哈哈,也只有你这种刚被种下情蛊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自信。她桀桀大笑,这功法虽邪,但和情蛊比起来也不算什么,背叛母蛊宿体的人会遭噬心之痛而亡,比你这病死得快多了。 风符大喜:阿达有办法了? 我可以试试。辛禾掀眼看向白行蕴,只是有代价。 这反倒令白行蕴心口一松。 您想要什么,我定竭力报偿。 辛禾的檀木拐杖在地上刮出了挠心的吱吱声,她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比这锐响还要刺耳百倍:我要这丫头的命。 屋中阒寂得只可闻喓喓虫鸣。 白行蕴面色平静,掸衣起身:您既无心相助,大可直言,我与阿符不会赖着不走。告辞。 说话这么呛作甚?她悠悠道,那就一条腿,如何? 他仍是摇头,只道:晚辈不想与您说笑。 好吧,我要她留下来为我试药,一年,就一年。 辛禾开出了足够有诚意的条件,连风符都稍稍瞠目,而白行蕴脸色犹沉如铁。 请允晚辈告辞。 他本已转身,却被风符拽回。 一只温软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心,将他乍起的冷戾之意倏然揉散。 喂,就算要走,也把脸先擦干净吧? 少女咯咯窃笑之后,辛禾也淡淡开口:这么点功夫看不出来什么,你们先在寨里住下。 月明星稀,落在山间的乌重寨被月光洗得发亮,酒气与歌声似乎也在招引天上银盘倾泻出更多、更明、更活泼的溶溶金波。 吃过晚饭,白行蕴便一人来到屋顶。与凤诏截然不同,玉门的山是高不可攀、神圣肃穆的,山顶的明月美丽而荒寒,圣洁而枯寂,他的师父曾指着那东西告诫他 欲望是世间最丑陋之物,冰镜能令一切丑陋显形。 他在这样自鄙的自省中修行,日复一日,永无止息。 我憎恨夜晚,它就是为映衬月之洁白而生的。 后来的一天,她对着同样的明月说出了相反的话。 白行蕴忽然明白,他尊崇景仰的师父也成为了与孤心博弈的失败者。 他漠然地聆听着乌重的少男少女行歌坐月、斗雀饮酒,用浪漫的欢愉装点已足够繁丽丰富的村寨生活。 然而,当觉察到风符的靠近时,他的面孔便镀刻上了牢不可破的隽雅温情。 你当真要在这里坐一夜?她在他身边坐下,却隔了一段距离。 因为她发现白行蕴每次靠近她也是这样分明是亲昵的举动,却含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克制。 毕竟辛禾只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屋子,难道阿符想要与我同住?他对嘴上占便宜这种事已然驾轻就熟。 你她盯了他一会儿,低声道,白日为什么对辛禾不敬?我以为,你至少会和她讨价还价一番。 因为同心蛊。他按了按胸口,无辜道,若我动了背叛你的心思,这东西发作起来,我焉有命在? 风符摇头:不是,才不是因为什么同心蛊。 是因为外合。她坐近了一些,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双足,能骗过情蛊的只有外合。修此道者以情为器,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心神,当然也包括男女之情。不过孤心与外合两道相悖,想不到你如此贪心。 是又如何?他笑道,正是因为你带我来此,我才甘愿以外合移情,如今的我,是真正喜欢你。 不。她慢慢道,你的情是假的。 何以见得? 孤心使你克制己心,外合却要你纵情体悟,你孤心既成,外合便成不了。你从外物中学到的情是无根之木、无寄之萍,因为你不曾生情,又有何情可移? 白行蕴笑意骤止。 很可惜,你对孤心半途而废,对外合更是一窍不通,如今还要坐在这里吹一夜冷风,真可怜。她怜悯地抚了抚他的面颊。 他在神色变化之前及时阖目。 很好,他也开始憎恶黑夜与明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佟掌柜:什么情,什么爱,男男女女的,不健康! (害,配角们走剧情已经很辛苦了,实在没有档期谈恋爱.. 第69章.解蛊之法 见白行蕴良久未言,风符松开了手。 这么脆弱吗?她撑着侧颊闷闷发笑,你要得救了,应当高兴才对。 我看你比我更高兴。他理了理被她压皱的领口,刚进屋时,辛禾与你说了什么?是她告诉你外合的事? 她不晓得武林中事,怎么认得出你们玉门功法?她接住黑鸦飞掠时挣出的一片鸟羽,放在指间摩挲把玩,她是嫌我给你种的同心蛊太浅,说你这种男子心思很花,不下猛药控制不住的。 白行蕴有几分恶意地柔声道:是啊,为什么不种深一些呢,阿符难道不想看到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模样么? 是为解蛊时给自己省些麻烦。她悠然道,又不是因为怜惜你。 这蛊当真能解?他淡淡道,若能解,岂会有这么多人为此丧命。 母蛊死了,子蛊自然消亡。 白行蕴蹙起眉头。 风符眨眼而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除去母蛊? 母蛊长于风符体内,与之血肉紧密缠连,要除母蛊,无异于断其心脉。 这不是什么有趣的玩笑。 良辰佳景,花前月下,充溢在山谷竹林间的吟啸与歌谣为这些年轻男女敲开了爱情的幽玄之门,却没能把情思萌动的奥妙带给这两人。 白行蕴在厌憎、郁燥之余又感到一种孤迥的疲惫。他放弃了委婉的言辞、空洞的微笑,仅以一个朋友的姿态开口:你为何不在屋中休息,难道是怕我要做什么坏事? 我不会离开你身边。 他闻言失笑:这话真好听。你不放心我? 风符也未否认:你一直不寻大夫,无非是不想旁人知晓孤心的秘密,你跟我到凤诏,也是怕我透露太多对你不利的事。我既带你进,便要保证寨里村民的平安。 你认为我会灭口? 不无可能。 在你看,我便是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混账? 风符看着他: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在乎,但你的确有能力这么做。与其相信你的良知,不如我自己多上点心。 白行蕴良久无言。 受孤心摧折的一年,他早已无法将风符视作一个人,她成为一种恶魇,一种象征,昭示着他的傲慢与失败,提醒着他那时一念之差、一时之误给自己带了多少麻烦他不曾思考过对方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他臆想里的少女应当居高临下地拿捏、玩弄、嘲笑他。 可他完全错了。 在风符眼中,他的存在是一种莫大的威胁,无论他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为她带去灭顶之灾。即便恣意妄为如她,也要用最谨慎的态度和最缜密的思量应对他的示好。 他们憎恨彼此,更畏惧彼此。 你问我为什么不在屋中休息?她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的,我怎么睡得着?如果你要杀辛禾灭口,如果你突然改变主意,打算直接剪除我这个麻烦,如果乌重青年的注视令你生了杀念,如果乌重少女的勾引令你鄙夷嫌恶,或者,如果你要离开这里,却殒命于迷雾毒瘴中,我该怎么应对玉门的倾巢复仇? 我不会这么做。 他的迷惘激怒了风符。 你会处处示弱,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强过我。她颤抖道,即便受孤心钳制,你还是能用外合控制情蛊,我武功、权势、智计皆与你有天堑之差,你对我愈是容忍,我便愈清楚你我强弱之别。你自以为的体贴只会令我坐卧不安、夜不能寐。 分卷(47) 要我喜欢你,除非你我迭居,我当玉门掌教,你去做那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娈宠!你苦修孤心,不就是为了不再受制于人么?你凭什么一副一副不懂我在担心什么的神情?就因为我年纪轻,还是因为我是女子? 他第一次受到如此激烈的指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相较于她的愤怒,她的横流的泪水更令他惊惶。 如果当日救你的不是我,那人恐怕一辈子都不知晓孤心是何物,她会对玉门掌教的垂青受宠若惊,这便是你预计的结果,是么?风符抑声吼道,在你心中,我与你设想的结果只是稍有偏差,所以你依旧想要它回到正轨,你最可恨之处就是这里,我是谁,对你而言根本没有分别。 她接过白行蕴递的绣帕,用它报复般地使劲擦去脸上糊作一团的涕泗。 我没有央求宗主杀了你,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亦是个面目可憎的小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从不认为你无辜。我们一样低劣。 白行蕴似乎明白她的恼怒源自何物了。 他也终于相信,她不可能钟情自己。 阿符,多谢你同我说这些,我从未你和旁人不一样。他脸上血色褪尽,但是,不必你动手,我觉得我很快就要 她一愣,发现自己体内的母蛊突然兴奋活跃起,这东西自小被她养着,听话至极,能引它躁动的只有子蛊! 可是,白行蕴不是已经骗过子蛊了么? 你、你到底有没有压制住它?! 大概像你所说,我的虚情假意如梦幻泡影不知何时会碎 她观他气色,犹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他转移话题的骗术,便狠心咬牙扯开他的领口,剥开几层薄衫,尽管月光微弱,她还是看清那白皙肌理之下隐约显动的缕缕黑线,它们呈蔓延之势往外扩散,正是同心蛊依照移情则噬心的铁律褫夺他的性命。 糟了,是不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让你 她悔恨无比,同心蛊此时发作,无疑是前功尽弃,她必须为他解蛊。 你尽力调息,封住心脉,子蛊噬心不讲章法,你寻不到它的位置,莫要发功自毁。 阿符!他忙去攥她衣袖,却只抓到一缕冷风,别冲动,阿符,母蛊不能除 她冷冷道: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白行蕴哑然无语,孤心之苦已让他耐力远超常人,而在噬心之痛下,他也不知自己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甚有一个威严而冷厉的声音向他发出告诫:你应该杀了她。 孤心之惩虽无办法,最差的结果无非是自废内功重新再练,而情蛊不解,却是真的会要人性命。 可是,如果他愿意妥协,当时便不会冒险食蛊。 风符说得不错,他们一样低劣,也同样决绝。 他敛衣阖目,已有自绝之心。 风符看穿他的意图,一把拽过他没得及合闭的领口,欺身上前,以温艳的唇瓣抵住他的唇齿。 那种悚然的柔软不仅夺去了呼吸,还将子蛊噬心的疼痛都一并减弱了。 当然,他无暇思考这减弱究竟是因为他的感知有所凝滞,还是同心蛊对情的判断产生了变化。 很快,他口中被腥甜的血气充满,而这血不是他的。 白行蕴猛地推开风符,却见对方用凄红的血装点出一个得意又虚弱的笑。 它死啦。 说完,她低首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 舌灿莲花的白行蕴不相信自己对此情此景只能蹦出这样单薄的字眼,可他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去探她脉搏,风符早已连躲避他触碰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就是解蛊之法? 对啊,我说过我能解,只是你太没用,居然只撑了一天。如果回到绝情宗再解,我能找人为我护法,就不会这么咳咳咳这么痛了。她气息不稳,不过,反正死不了。 我带你去找辛禾。 别去。她勉强拉住他,她若知道我替你解蛊,会把我们一起杀了。我才不想跟你死在一起。 他两掌抵于她后心,替她修复被她自己震伤的经脉。 你与萧放刀一样死不认错,才会落到这般境地。 什么境地?不对她蹙眉道,谁有错?你竟说宗主有错?! 你再乱动,神仙难救。 风符只得稍敛脾气,瘪嘴道:那你把话说清楚。 他为把持到她的软肋感到一丝快意,缓缓道:五年前,她杀错了人。我不知道其余三派如何,但我师父绝不可能与他们合谋杀害李观主。 我也隐约记得当年的玉门掌教与师父私交甚笃,可这不是理由,师父拿到的是楼玉戈最引以为傲的明炽一卷,他们四人生歹念很正常,即便玉门掌教碍于情分不愿掺和,也有可能受其他人威逼利诱妥协为之。 白行蕴不以为然,这些俱是萧放刀一面之词,他们根本没能将无阙带回,谁知道五人各自拿的是哪一本?而且,你不明白。她们关系亲密非寻常人可比。 风符听他闪烁其词,愈发觉得怪异:亲密又如何?朋友之间,为一时利益互相背叛的也不在少数。 我师父曾与一男子相恋,后那人背叛了她,与玉门中一位女弟子苟合,师父震怒之下,将他杀了。 风符愕然:杀杀了谁?背叛者还是女弟子? 自然是那个男人。他幽幽道,女弟子不仅未受责罚,还被师父拔擢为暮分坛坛主。理由是手段过人。 可你师父似乎未受孤心影响,她是另有办法吗? 白行蕴摇了摇头:我发现,她每月都会有几日与李观主私下见面见过之后,她的症状便有所缓解。 啊?她不由微喜,难道是我派功法之中有能缓解孤心之惩的? 白行蕴为她的天真哭笑不得,孤心无解。我知道师父功力逐渐衰弱,她是以此为代价换得些许安宁的。 你是说 我师父愿将功力传与李观主,还将孤心的秘密告诉了她,信任至此,犹甚于我,她怎么会杀她? 等等,孤心传功不是要两人才可以吗? 白行蕴无奈道:所以我说,她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不,不可能!咳、咳咳咳 她脑中一片混乱。 比得知清湄所遇的男子是白行蕴的那天、比得知她破坏他孤心根基之时还要混乱百倍。 许垂露怀里抱着小泥炉,可惜用这点温暖抵抗半夜的呼啸朔风显然不足,于是她采取了当地人惯用的保暖措施饮酒。 看着萧放刀只着一件薄衫也能在寒风里从容自若地讲述往事,许垂露十分羡慕。 原风符入观时还是个不足周岁的婴孩,那你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了,怪不得她如此依赖你。 她母亲把她送到明离观后,只偶尔探望,大部分时候还是教她那些古怪的蛊术,她的喜好和性格自小就特别,连师父都说她身上有股邪气,需要多加管束。萧放刀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她怕我,其实是因为小时候我打她最多。 啊? 没法子,师父形象超然离尘,不好对她责骂,其余师姐妹又管不住,只好我。清酒入喉,萧放刀的嗓音也染上一点醇和的暖意,打得狠时,她甚至说幸好她没爹,否则她爹若像我这样,还不如没有。 ! 许垂露:女爸爸,不愧是你。 第70章.伯乐一顾 她意识到,萧放刀提及风符时态度随意自在,也不大讲究顺序逻辑,拣着什么趣事便随口说了,可见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间没有避忌。 而许垂露问及水涟时,萧放刀则会认真许多。性别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恐怕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了解水涟。作为同门和主从,他们的关系更近朋友,但真要说推心置腹的朋友知己,恐怕还谈不上。 水涟是什么时候来绝情宗的? 三年前。 许垂露点点头,刚打算再问,却觉得口里这酒莫名有股糊味,她凑近杯口嗅了嗅,才知糊味不是从杯底散出,而是自楼下飘来。 她忙去捉萧放刀袖口,惊道:这是下面走水了! 萧放刀安坐如山:我们在屋的?火势若大起来,最先熏死的就是我们! 怕死?要不去河里躲躲?她似有笑意。 这是怕不怕死的问题吗?要死也不能被烧死! 但萧放刀神情镇定,不见一丝惊慌,又让许垂露觉得有鬼,莫非她早知有这一场火,甚至邀她来屋顶也有这一层缘故? 你你放的火? 好会冤枉人,我与你在一处,我要是纵火,你也得是从犯。 许垂露虽觉有理,眉头却未有放松。 好似是外头起的火。 嗯,有人烧了刘细草的货。 是他仇人?竞争对家? 也许是有人不想竹风的聘礼如此顺利地抵达西雍。 火势不大,但在寂夜中分外醒目,看顾货物的两名守夜护卫见火舌舔上那几大箱贵重聘礼,登时慌了,两人一面解衣灭火一面大喊走水,引了几个护院堂倌穿着中衣冲来帮忙,又有闻声的小厮把刘细草唤起,这么一闹,上上下下的客人都被搅醒,一时骂声不断。 屋顶竟成了最清净的地方。 许垂露心中不安,但因萧放刀故也不能有何举措,凝目而望时,忽地捕捉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水涟也去帮忙了? 显然,在许垂露看来,水涟绝非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辈,他出现在后院,定有什么别的目的。 而他白日恰与刘细草殷切交谈了一番,难道是为着这点情谊还是他真对做别人女婿有兴趣? 你觉得他不该帮?萧放刀抬了抬眉,水涟是个好人,岂会见死不救? 许垂露悻悻道:哈哈。 你这怪声怪气的腔调从哪里学来的?难听。 自然是各位网友的无私倾囊以及与好友的嘲讽往来。 朋友教的,她是个写话本的,这两面三刀的墨客满肚坏水,常把人呛得说不出话。好在时长日久,我也得了几分真传。 许垂露知晓对方是期待她讲些自己的过往的,毕竟萧放刀说了这许多旧事,总不是闲得慌非要拉她话家常。这是一种交换,她满足了自己的好奇,自己怎会不懂投桃报李的道理? 只是许垂露自觉前生无聊,实在乏善可陈,而且鸿沟难越,说多了恐怕破绽百出。故而一见萧放刀有倾耳详听的趋势,她便及时住口。 所以水涟是怎么回事? 当年,算是我将他救回来的。萧放刀也盯着底下没能翻起火浪便被扑灭的虚张声势的火焰,他给一家富户当护卫,这东家待他不错,是有意要纳为己用,除却衣食用度上的大方外,还给了他义子的名分。但水涟出身不明,平日表现也矜持淡漠,虽为忠耿事,却显得不够忠诚。 这听起来不大像 不大像他,是么?的确,他对不熟悉的人戒备心颇重,惯常以圆通柔弱态示人,易博得好感,这也是他东家喜欢他的原因。不过,待他成了人家的义子,他便觉得不必如此伪饰,对家人还要惺惺作态吗?可惜,他的耿介在旁人看来就成了冷淡、傲慢、不上心。其实,他所为的实事比往日更多,只因态度不那么卑顺,就叫人看不惯了。 许垂露:社畜代入感太强,拳头硬了。 所以这家人反而疏远了他? 那倒没有。水涟是个可用才,他们不愿舍弃,无非一点小毛病,治治不就行了? 火光已消去,看上去无人伤亡,许垂露呼吸稍缓。 就是刘细草趴在木箱上干嚎的声音太大,让人不得不侧目这距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围观者的哄笑和他身侧青年的无奈搀扶拉扯能窥得一线端倪。 约莫是货物有损,惹他心疼。 只是刘细草身边除了水涟外还立着个扎眼的青年,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刘细草,像一双竹箸夹着块肥而有一点腻的堆金积玉五花肉。 萧放刀干咳一声。 怎么治的?许垂露即刻回神。 他们又收了个养子。萧放刀道,提拔此子分担水涟手中事务,又对他多加夸赞,以此敦促水涟勤勉上进。 水涟有所觉察,却没生恼,仍依照旧例行事,既没对这养子有所不满,也不曾讨好这家主人。 许垂露已预料到将要发生事,叹道:没事找事,定要生祸端。 这养子最初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后来经人吹捧几遭,就动了别的念头,多番构陷水涟。家主心知这些陷害愚蠢拙劣,却想借此探探水涟的态度,可他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最后便不了了。有赖于这一家蠢货的纵容,养子构陷的本领长进得很快,没过多久,离间计成,水涟也没解释一句,直接与他们断绝往来,走了。 分卷(48) 许垂露皱起眉头:这这算是个不错的结果,怎么会发展到要你救他? 萧放刀笑了:因为水涟走得太干脆。 哦,他毫无留恋地走了,反倒让他们对那养子的话生疑,看来,留下来的这位日子也不好过。 不错,他不好过便恨水涟,嫌他走得不够远,还有重得人心的可能。她冷然道,于是,斩草除根,乃为上策。 此时,刘细草已停下哀嚎,被家丁扶着慢慢踱回了客房。想来是损失已清算完毕,暂且安心了。 与水涟客气交谈几句后,那青年也随刘细草而去。 水涟正往后门走来,却忽然仰颈,向上一望既非望天,也非望月。 他对屋顶的萧放刀颔首致意,而后入了客栈。 许垂露:很难相信这两人没有鬼。 然后呢?她比较想知道美救英雄的细节,那人对水涟下手了?他武功很高么? 他颇有自知明地找了几个打手。 哦。许垂露点头道,水涟不敌,你恰好路过。 萧放刀挑眉:是他找的打手里恰好有绝情宗的人。 啊,这听起来才是你们魔门该干的事! 我看到宗中弟子,便留下来多瞧了几眼。萧放刀面色无波,那养子请的是打手,便宜,而且平白无故的,没人愿为了不相干的雇主担条人命在身上。待几人将水涟打成重伤,那人才出面,打算一刀果结了他。 果然,不是人人都请得起杀手,尤其要杀一个本就武功不俗的青壮年男子。 那么,该是你出手的时候了吧? 我为何要出手?萧放刀怪异地看向她,我与他毫无瓜葛,虽无仇怨,但也没有交情。 ? 我只是打算把戏看完。她掸去膝上的一片落叶,这戏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两人都想要对方死,但是,怕死的那个往往是最先死的。 即便重伤,水涟也有逃跑机,那才是最稳妥的路。 在这种时候与人搏杀,的确需要不顾生死。 他 他用饮河剑割开了对方的脖颈。 许垂露觉得脖子一凉。 萧放刀幽幽道:然后,我从他身边走过。 只走过? 他攥住我的衣袍,哭了。忆及旁人哭泣,萧放刀语气中竟含笑意,他说,他杀了自己的兄长,是无家可归的孤魂,求我收留。 他知晓你是谁? 这几人中,唯有他觉察到有人在暗中窥伺,他不能确认我的身份,却敢一赌。 原来如此。许垂露憬悟,本以为是英雄救美,没想到是伯乐与千里马。 她想,其实,如果没有萧放刀的跟踪,水涟未必有勇气殊死一搏,但是,若不是他奋力挣扎,萧放刀也未必会多留一刻。谁先谁后,自救他救,很难说清。 可以确定的是,水涟在绝情宗结束了他的涣然流散,正如遇上伯乐后不再受人祗辱的千里马。 你在夸他?萧放刀道。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许垂露充分吸取了水涟被前东家怀疑的教训,积极奉承,努力献谄,你慧眼识英又架海擎天,兼具两者长,既是伯乐也是千里马。 萧放刀眯起眼:好话都让你说尽了,那你是什么? 许垂露回忆了一下这寓言里的角色,不确定道:大概是饲马者? 萧放刀神情扭曲。 那奴隶人,也行。许垂露迅速提供了第二个选择。 嗯,也不是不行。 第71章.敛意之意 萧放刀捞起酒壶,振衣起身。 许垂露忙以手撑檐瓦站起,只是动作太急,重心不稳,酒劲冲脑,险些脚滑栽倒。 对方瞥了眼被她倏然抓住又倏然放开的袖口衣料,轻呵道:食不饱,力不尽,你才是那蠢马。 ? 辱马不是,辱人了! 后半夜没热闹也没故事了,回去睡吧。 这不就是说萧放刀明知有这热闹吗? 许垂露立时警觉道:不行,除非你告诉我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明日自己去问水涟。 行,反正她也有话想问。 她本以为这冗慢长夜注定无眠,但不知是被酒气熏出困意还是太久没熬夜一时适应不来,回到屋内她沾上枕头便睡着了,噩梦竟也知趣地没来惊扰。 [宿主,辰时三刻了。] 月影消沉,日光大盛。 许垂露被熟悉的系统音唤醒时发觉这已经是她罕见的赖床之举,朝露叫了三次都没能令她清醒,真是大意了。 【后半夜睡得这么沉,便显得我那噩梦很没诚意,唉。】 [睡得安稳,于人类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不是不好,是打乱了我的计划。】 她要找水涟问的话,非得两人单独说才行,若是太晚,水涟有事要忙或者已经启程,再要寻机就难。 而且出门之后她得腾出少说半个时辰的时间洗漱梳妆,以维护这明家二小姐的体面,她不擅于此,又不像真正的富户小姐有丫鬟帮忙打理,尽管为了方便已尽力往简洁素雅的方向捯饬,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 [很遗憾,我不能帮宿主做些什么,或者,我可以像开始时那样为您重复梳妆的步骤] 【不必!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这种实操性太强的活动完全不能相信系统的指令,否则那就不是当窗对镜的娴雅怡然,而是满头乱抓的混乱癫狂。 许垂露迅速挽了个朴素的发髻,随手在头上插了根碧色玉簪,便往水涟的房舍匆匆奔去。 正见一人打开屋门,款款走出。 是名男子,一袭青衫,颀长秀雅,但不是水涟。 那人向许垂露微微颔首,坦然大方地信步离去。 水涟立在门内,看到来人,疑惑道:二姐怎么来了? 许垂露严肃道:进去再说。 水涟当有大事,不由一愣,立刻把人迎进来,引她入座。 发生了什么? 从中走出的男子正是昨夜刘细草身边之人,这令许垂露对昨夜走水的事更加在意,她勉力克制住那点惊疑,还是道出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水涟,其实我是想问你 话卡在齿缝,忽然烫嘴起来。 水涟看出她的犹豫,宽慰道:我们虽非亲姐弟,但这段时日也积累了不少同伴之谊,有事不妨直言。 你喜欢萧放刀么? 水涟目色一顿。 许垂露用的是萧放刀三字,而非宗主,这意味着她问的不是他对主人或恩人的感情。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也不是好奇,就是许垂露开口便觉语无伦次,我知饮河剑一事后你一直惴惴难安,昨夜宗主将你们相识的经过告诉我,我便想到这种可能但揣测卑劣且无用,我该来问你,所以我来了。 户牖半敞,朔风乍起,水涟从容地合窗落栓,他托起他盈满寒风的袖口,执壶为许垂露倒了一杯热茶。 热气中的面孔比许垂露想象得要平静。 想问便问,何须向我解释这些?他叹道,你并非第一个好奇此事的人。听完我说的几个故事,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许垂露略有惭色地捧起杯盏,小嘬了一口。 很快,她便从水涟的叙述中得知东山派少主、侍郎之子以及修月楼头牌的悲惨往事。 如今,你还认为我会喜欢她么? 恐怕不会。 刀心如铁,水涟绝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人,大概早在第一次见她恋慕者的下场时就已断念。 许垂露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她早该知道萧放刀练武修道把七情六欲炼成了铁屑金沙,哪里会轻易动心?受萧放刀管束摧残的水涟又怎么会想不开给自己找麻烦? 她居然真的顺着朝露的鬼话瞎想,还做了个荒谬的噩梦,简直连七岁幼童的心智都不如! [宿主,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实际上,是您先] 【是你在蛊惑我,想要把我引入歧途!】 朝露沉默片刻,道:[好的,我谅解您的不可理喻。] 许垂露一时气结,咬杯口的气力大了些,猛一下磕得牙酸,冷不丁打了个颤。 正在此时,一只手忽而伸来,自右侧绕至她耳后,从她髻间取下了什么。 水涟摊开掌心,将那只玉簪递给她。 无意冒犯,是它插得不稳,快要滑落。 谢谢。 她仍觉得奇怪,既是簪子要掉,他为何不出言提醒,或是直接顺手替自己扶稳,取而还之,实在有些多余。 我乐意为许姑娘拾簪,却不会为你戴簪。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轻声道,我对宗主亦是如此。你们更清楚它应当在什么位置,非亲密之人,岂可越俎代庖。 许垂露忖了忖,又道:若我或她要求你这么做呢? 水涟笑道:自当照做。 许垂露阖目,良久才苦笑一声:抱歉。 她对自己的偏隘总是后知后觉,正如水涟所说,她其实不必解释,为何一定要给自己找个必须发问的理由?她不该感到尴尬害怕,也不该因水涟的诚恳坦直产生一瞬羞恼,她更没理由迁怒朝露 两人安静地饮完这一盅茶。 敲门声打破寂静。 那人敲了几道,无意进来,只朗声道:明公子,我已把车马并入你家车队,咱们何时启程? 晓得了,请刘掌柜稍等,我收拾好便来。 刘细草没再多问。 许垂露待他离开,低声道:他刘细草是怎么回事?你是邀他与我们同行的么?与昨夜的火有关系? 这不是怀疑,是真心求教。 许姑娘心细如尘,我甚佩服。他淡笑解释,只是若要细说,得从何成则谈起。 她有所领悟:你留意刘细草,是因为竹风派? 是。水涟颔首,你可觉出何成则两条诏令的古怪之处? 你是说,比武招亲和 杀宗主,得盟主位。 许垂露眉头紧蹙。 何成则招婿自是为培养继承者,但他又把盟主位挂出来任江湖人共逐,似乎自相矛盾。水涟缓缓道,可是,他心知肚明,这些年来,武林盟尚且撼动不了绝情宗,一人之力岂能威胁宗主性命? 画这么大个饼,难道就是为了骗那些傻子过来找死? 水涟冷笑:不,如果招婿是真,我想,他属意的下任盟主绝不仅仅是要在武功上胜过同辈,更要有能力助他除去宗主。 ! 比武胜者与杀宗主者必须是一个人,这样的人,才合何成则之意,且能令其他人心服口服。 所以,你推测想娶二小姐的人会对宗主不利?她既觉恍惚,又感后怕,你昨日与刘细草说话,还有那场火,都是为了探听竹风涉局的虚实? 水涟也微微皱眉:我的确是借那火探到了聘礼轻重。但火不是我放的,也许是意外,冬日天干,本就易生燥起火。 但你为何要他与我们同行? 刘细草胆小,怕自己带的镖师护不住这批货,我道我们兄弟姐妹也是去西雍省亲,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我们护卫多,又有俞中素的面子,他没理由不答应。水涟摸摸眉毛,其实这么做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但能给何成则添些堵。 啊? 到了敛意山庄,对方看到竹风聘礼是由绝情宗的人一路护送来的,他们还敢不敢收呢? 水涟显出他擅长的纯良而奸猾的笑容。 尽管这不是什么高明的离间计,但许垂露稍微代入了一下 嗯,的确是可以引发心梗的程度。 第72章.抵达西雍 再度启程时,车队更长了一些。 苍梧那匹矮马本跟在队伍最后,现在却不前不后地挤在中间,没了随停随吃的便利,不时还要被刘细草的马车催促。中途停歇时,那马总要闹闹脾气,苍梧只得给它顺毛喂草好生哄着。 一来二去,苍梧竟和那领头的青年混了个脸熟。她本就不是安静的性子,在马车里待久了嫌闷,常出来关照她的良驹。而那青年走在刘家车队最前,一副书生打扮,腰间挂着一只陶埙,不需思量便知是竹风门人。 毕竟是聘礼,派几个弟子护送也合情理,苍梧想。 前辈,您是要喝水吗?他解下葫芦,笑着递给苍梧。 她觉得自己的打量还不至这么明显,他却敏锐得很。 你这里头装的是白水啊。她干笑几声,那算了,我是想借酒暖身,没想到竹风门规这么严。 前辈是好奇我的身份。他摸了摸埙孔,在下陶轻策,无名之徒,前辈恐怕不识。 分卷(49) 苍梧眯着眼思索一阵,恍然道:陶平伯的儿子,知道,知道。 您认得先父?他讶然道。 我姓苍,苍梧。她坦白身份,把最后一捧马料喂完,给它套上了马嚼子,看来这门亲事真有谱,此去西雍,还能有两杯喜酒喝,不算白跑一趟。 借您吉言。他拱手道,少主亲事若成,席间必有苍家的位置。 那倒不必。苍家人不好酒,就我一个喜欢,请我一人就够了。 陶轻策笑意微收:那实在遗憾。 苍梧没再寒暄,回了马车。 越往北走,寒意越重。许垂露又加了一件纩衣,她也终于发现武林人并非个个都是不畏寒气的钢筋铁骨,幽篁山毕竟在南边,冷意不至如此刮骨,这几日她就明显感觉到了南北气候差异,也看到随行弟子不得不穿上厚袄皮靴以抗严寒。 她不怎么出马车,除因为自己怕冷外,还有那如流花的缘故。 它长得极快,几天功夫已经长出枝干,生苞开花的日子也近了,是以许垂露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她已提取了它的芽、根、茎、叶,这过程中她亦隐隐窥得一线生华真谛,自然不想功亏一篑。 令玄鉴与水涟欣慰的是,许垂露与萧放刀的关系明显缓和,甚至还更进一步,许垂露体力不济需要休息时,常常顺势倒在萧放刀肩头,睡得毫无负担。 苍梧正撞见这一幕,压低声音道,明露妹子又乏了? 嗯。萧放刀点头。 难道是晚上睡得不安稳?她可是在忙什么事? 没有。许就是吃多了,不爱动。 苍梧没有追问。 悬壶十余载,她一双招子雪亮,能辨是非好歹,这兄弟姐妹四人模样毫无相似之处,性格迥异,各怀本事,绝非普通商人子女。 不过,对方没有敌意,纵有隐藏,也不必深究。 倒是陶轻策的出现给她提了个醒,这个当口,家主派她去查苍苎的下落,其实就是要她莫去掺和武林大会的事。她的这位长姐是个有主意的人,打小就拿她当女儿养,哪怕嫁了人也常常把手伸到娘家亲自教导这些弟妹,兴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疏忽了对亲女儿的管教。五年前,含容与含秀两个孩子代替亡父坐上青戊阁主的位置,而她们的母亲苍茗,带着半数青戊阁弟子回到了枫城。 她不清楚其间龃龉,但她知道无论在青戊还是枫城,苍茗永远选择当那株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木。 这是苍梧见萧放刀与许垂露姐妹情深后的一点感怀。 虽然年岁有差,但明烽与苍茗身上怀着相似的永为仪则的主首气质。 未几,许垂露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爽利,迷迷糊糊想要另择良枕,萧放刀眉峰稍聚,当即点了她的睡穴。 苍梧: 显然,遮风挡雨之物往往也能遮天蔽日。 她悻悻掀开车帘,把目光投入莽莽原野。 距西雍愈来愈近了,她想,苍家和青戊阁之间,早晚要有个了结。 车队驶入西雍城之日,黄历也翻到了浓霜腊月。这座威严磅礴的西北城楼扎根于黄土飞沙之下,向每一位入城的来客昭显着它的宽伟宏大,这样的热切拥迎中,绿林豪客负剑背刀,用冷刃清光为肃杀寒冬渲上一分含着血气的暖色。 堆攒的人群,喧闹的市集,这是西雍难得一见的光景。 所有江湖人,无论出身、门派、武功高低,只要愿意来到西雍,便自动成为敛意山庄的座上宾,何成则昂扬而泰然地包容各类心怀叵测的异徒,如同帝王统御臣民,神祇爱怜信徒,母亲原宥孩童,他声望之隆远甚其兄何成逸,因为楼玉戈制造的乱局令江湖人心惶惶,武林盟对这妖魔愤恨畏惧却无能为力,然而待无阙流转至萧放刀之手,众人担心之事却没有发生。 这全靠何成则的苦心经营。 他使正邪两道泾渭分明,使武林盟仍旧以正派姿态对抗魔门只是换了一个魔头而已。 人们笃信萧放刀的强大邪恶不输楼玉戈,能维系今日的平衡,是因武林盟经那一战不再慌乱怯懦,有了制敌良策。江湖人也更明白安宁的可贵,他们愿以同盟者的身份对抗绝情宗。 五年来,何成则一面维系盟主的威风,一面又为萧放刀造势她不能太|安分,不能安分得让人觉得她可以被招抚被接纳。 可是,近一两载,绝情宗的名声犹大,却不那么叫人畏惧了。 甚有不少正派弟子甘愿投身绝情宗。 这令何成则警惕,他决意敲山震虎,于是请来了这座大山。 他的属下和亲信皆是这么认为的。 而何成则身为盟主,乐意促成这种误解。 不是已经送到了西雍,他们怎么还跟在后面?苍梧见刘细草等人入城后并未离开,不由生疑。 萧放刀淡笑:既然到了西雍,苍大夫又为何还在我们车内? 苍梧揉了揉鼻子,我咱们熟啊,况且,我也不急着去凑热闹。不过你们若不方便,我现在走就是。 陶少侠为感谢我等相送,特邀我们入庄作客。苍大夫能与我们一道自是更好。 苍梧眉头一挑:作客?说得像敛意山庄是他家一样。 恐怕在竹风门人看来,真差不离呢。萧放刀往后躺仰,抬手揪下一瓣许垂露怀里的如流花。 许垂露登时往旁一缩:做什么! 这花开了一个时辰,你盯了一个时辰,不嫌累? 许垂露不敢在苍梧面前提生华之事,只好小声道:好端端地管我作甚,方才不是还在聊何时入庄的事么? 哈哈,明露姑娘也不必盯这么紧,距盛开还要一会儿呢。不如看看外头苍梧怕两人生口角,又不欲追究萧放刀这番安排的深意,借着外面的隐隐乐声岔开了话题,唔,箫音清雅,若虚若幻,想不到这武夫扎堆的地方还有如此雅士啊呀,是竹风派的人。 许垂露心中一荡,顺着那声音往外望去,果见一行绿衣弟子。 箫声渐近,双方共行一道,很快就要撞上,然而驭师不曾勒马,那十余名弟子也毫无避意信步行来。蹄声粗沉,箫音宛转,双方相对,正如两乐相和,清风淡影虚虚曳过车队,未惊扰马蹄,也没阻滞轮辐。 他们从一旁轻巧地掠至刘细草的队伍,为首之人身形消瘦太过,施展轻功时鬼气甚于澹逸,他持竹萧往陶轻策肩头虚虚一点,然后收了力势,落在他身侧。 陶轻策笑脸相迎,亲昵道:少主怎么来了? 男子脸色苍白,即便笑着也显得虚弱无力:才见过盟主,我们小辈插不上话,掌门和盟主遣我去迎其他几派的客人。 陶轻策失笑:少主可不是能招待人的样子。 看你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你了。 嗯,咱们庄内再叙。 两人寒暄几句,男子未多停留,领着其下弟子往城门方向而去。 以许垂露的耳力,自然听不清两人谈话,但车内诸人的脸色她是看得清清楚楚。 四人神情皆变,其中以水涟最甚。 萧放刀打破沉寂,叹道:三弟,你看错了,这些货恐怕不是竹风聘礼啊。 水涟不知该如何辩驳,他紧咬后齿,冷汗如雨。 那夜他看得分明,这箱子里装的无非是金银、珠玉、兵器、布帛,货物无甚异常,箱盖内也烙有竹风印记,陶轻策算是竹风年轻一辈翘楚,派他看顾,不可谓不重视,除了聘礼,还能是什么? 可是,方才他们所议竹风少主左书笈竟似对陶轻策护送之物毫无所知! 怎么可能?! 敛意山庄大门就在眼前,他不能引着这么一群目的不明的人与宗主一同踏入庄内!萧放刀既未发话,便是等他处理。 他非得弄清楚不可。 白影一晃,车内顿时少了一人。 陶轻策刚刚送走自家少主,又有一位杀气腾腾的小友找上门来。 他理了理衣襟,正要以谦和的姿态朗然开口却被对方打断了虚礼。 水涟拔出长剑,直指那木箱: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若不据实以告,我不会让你们再往前一步。 陶轻策缓缓阖目,没有说话。 水涟冷笑,扬剑一挥,缰绳骤断,车夫从马背滚落,受剑气所震的马匹惊慌奔逃,刘细草尖叫着摔出车体。 他不知发生何事,只见自己颇为欣赏的两个青年忽然剑拔弩张,像是要酣战一场。 他赶忙爬起,连声道:误会,误会,有什么事,咱们好 它们的确不是竹风派之物。陶轻策终于开口,他随手打开一个木箱,金银的灼灼光辉映在他俊雅的面孔上,这是 夺目的财宝未能吸引水涟的目光,令他惊骇愤怒的是这箱盖内毫不起眼的黑色莲纹。 陶轻策悠悠道:这是水堂主给二小姐的聘礼。 刘细草惊恐地咽下了嘴里的灰。 第73章.贵客终至 水涟面沉如铁。 这意味着此事并非他一时眼拙的失误,而是竹风与敛意筹谋已久的计策。 那夜的火是陶轻策放的。 他必是改过箱中火印,诱导自己产生错的判断。但是,提出同行邀约的是他自己,陶轻策与他素未谋面,互不相识,岂能轻易料到他的心思?或者,无论他有没有邀他们同行,陶轻策都会想方设法黏上这行车队。 遇上刘细草是偶然么?刘细草抓着苍梧攀谈是偶然么?甚至,恰在此时路过的左书笈也是偶然么? 进入西雍城,绝情宗的不得不有所收敛,这是陶轻策有恃无恐的原因。水涟再是恼恨,也不可能在敛意山庄辖地当街杀人,所以,对方轻松地吐露了自己的目的,把聘礼扔给了绝情宗。 水涟更恨他自己。 这一路几桩怪事都有意无意地针对他,他只顾着处理那点敏感自卑的心思,忘了思考其中缘故。离间他与宗主固然是个法子,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又不是在拉拢他,即便宗主生疑,将他逐出宗门,这于正道有何益处?萧放刀失了一个堂主,又不是真的断了条胳膊。 究竟为什么? 水涟自认未在明面上得罪过什么人,与敛意、竹风中人也没有私仇,他无根无蒂孑然一身,有什么能为他招致祸端?难道还是因为无阙? 不错,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忌惮了。 水涟暂时压下错杂不开的乱绪,紧紧握住了剑柄。 竹风这番好意,在下可承不住。 哈哈,水堂主不必害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想盟主与萧宗主也是愿成人之美的。陶轻策不急不缓合上箱盖,扶住刘细草,替他拍去肩背的泥尘。 我怎么觉得,还是你家少主与二小姐更般配。水涟眯起眼,往前一步。 怎么说? 我看他们都病得不轻,两人一块儿请大夫,省钱又省事。 陶轻策脸色终变:这里是西雍,不是你的幽篁老巢,水堂主说话要谨慎些才好。 哦,你还记得我是绝情宗的人?他怒容骤显,一剑刺向对方腰间的陶埙,那就收起你摇尾献谄的惺惺丑态! 陶轻策未料水涟居然如此不识大体,要为这小小玩笑对他出手,一时闪避不及,令埙孔受了那一刺,然而埙体无恙,其后的胯骨却被震得发麻。 他当即拎起刘细草扔到一旁,自己也架手后撤数步。 水涟比他年轻几岁,但出手已十分阴狠巧诈,仅这一招他便料定水涟功力不低,加上这厮从萧放刀那习得和湛,若要硬拼他必是不敌。 陶轻策于武道小有天赋,但要处理的门派事务杂冗繁重,不像自家少主即便天生不足也能心无旁骛专心练武,加上他天生散漫,若无人看顾便只疏不勤,时长日久,渐渐怠慢了修炼。 他始终认为,江湖人固然需要武功,但人想往上走,靠练那些粗苯的招式远远不够。 水涟无意杀人,他只想在入庄前撇清与此人的干系,若这些过路的都知晓绝情宗带着一尾巴缠着红绸的木箱欢欢喜喜地驶进敛意,当成聘礼事小,被视作投诚的赔礼才是大辱。 他此番陪行是为帮助萧放刀,只要于她无碍,他为什么要忍受那些对他随意轻侮的阿猫阿狗? 这柄新剑不逊饮河,但锋刃尚未染血,到底显得生嫩了些。 水涟知他有所保留,腕力更巧,剑势更快,迫他后退之余,还裁断了这一路上木箱所绑的绸布,在箱身上落了几道显眼的划痕,这举动终于激怒陶轻策,两人在车尾打得见影不见人。行路过客当然避之不及,车夫护卫也不敢插手,纷纷缩在车后怕受无妄之灾。 水堂主,你急着杀我作甚?怎不进庄问个清楚?说不准你见过二小姐,到时回心转意,还要谢我 陶轻策气力将竭,他不欲在此受伤,只得以言语告饶。 你做什么护法?不如去说媒! 水涟听之更怒,他早受够这些嘤嘤嗡嗡的风言风语了。 儿时村人道他没爹没娘便罢了,他确是没有,来绝情宗后又有人说他向萧放刀自荐枕席,那些个没脑子的混账仿佛不编排些子虚乌有的腌臜事就活不下去,现在陶轻策又把提亲入赘的帽子强扣在他头上,还说得像是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得了莫大恩赐一般! 杀千刀的武林盟! 他屏息凝神,运转剑意,往陶轻策左胁刺去,对方为护心脉,自然要侧身闪躲,而此招为虚,水涟剑尖一抖,倏然下转,挑断了陶埙系绳与嵌玉革带,他只能顾其一,挽回陶埙,便要令革带坠地。 青袍一散,行动不及方才便利,陶轻策多番受制,软剑要杀人难,割在身上却比重器更痛。 他单手持埙,抵在唇畔,运气吹出几个破碎的羽调,水涟不曾应对过竹风的这门功法,不由起疑,剑招不曾变慢,却没有方才利落。 陶轻策放下那只手,开口道:我与你没仇,拼什么生死? 分卷(50) 没仇?打过这场就有了! 水涟正处优势,而胜负未定,他此时停手,在旁人看来就成了手下留情,他可不想让人生出这种误解。 陶轻策蹙起眉头,恼的是那革带上摔碎的翠玉,早知这趟要与人交手,他定不选最名贵的那一条。 恍神之际,水涟的剑已至面门,陶轻策一怔,心道这次非要破相不可。 然而水涟右臂一震,剑锋被一道淳厚的内力困住,似是楔入一块巨石,透刺不进,取拔不出。 徒手夹剑之人当然不是陶轻策。 那人不知从何处赶来,竟可在两人交锋之时悄无声息地擒住他的兵刃。 水涟骇然,当即退了一步如此距离,却令他毫无察觉者,除萧放刀之外,这是第一个。 与此同时,他亦感到紧绷的后背被人的手掌轻轻抵住,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是宗主。 得知萧放刀赶至,水涟心中稍定,这才凝神去看那人的相貌。 他身材高大,犹比自己高上大半颗头,一双鹰目黑得幽邃,既无敌意,也无杀气,甚隐隐透出一股慈悲,他只着一件掺了些金线的褐色交领,箭袖外套了双磨损起皱的皮制护腕,他捏剑的两指骨节尖锐、指腹粗糙,是再典型不过的武人之手。 站在竹风弟子与赤松富商面前,他这一身打扮单薄而朴素,唯有这身高给他带去几分威严。 而水涟一时判断不出对方的年纪,只看脸孔,不过三十上下,若论气度,恐怕远远不止。 萧姑娘,别来无恙。 男子松开剑尖,目光移至他身后的萧放刀。 他语气平和,似故友重逢的一句问候,然而这称谓冠以萧姓,被他念得像是小姑娘。 不敢。何盟主若这么客气,晚辈还得回敬一句何伯父,旁人听了怕以为我们亲如一家,要生误会呢。萧放刀往前一步,微笑答话。 何成则从善如流:好罢,萧宗主,我特邀你来西雍观这武林盛事,怎么进城不到一个时辰,这位小兄弟就和轻策打起来了? 小辈们意气用事,玩闹罢了。倒是盟主,您怎么有暇来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来迎贵客入庄,恰见争端,不忍见血光,才出手调停。 萧放刀望了眼他身后的陶轻策,道:您说的贵客,是这位竹风弟子么? 何成则摇头:竹风派早已入城,我所候贵客,是绝情宗几位小友和苍家圣手。 立在一旁的许垂露心下一惊,方才萧放刀特意叮嘱苍梧与玄鉴莫出马车,便是怕牵连苍家,他们立场特殊,若因此被何成则视作魔门同道,往后定要遭排挤。 萧放刀亦知此行种种多半已为何成则所知,但苍梧始终不知他们身份,一路以诚相待,不该趟这浑水。 她盯了何成则半晌,正要开口,却闻身后之人打了个动静颇大的喷嚏。 许垂露:啊不是,车内外温差大加上花开了香气扑鼻一时没憋住绝对不是故意破坏气氛。 不错,她手里仍抱着那株如流花。 这实在不能怪她,提取的过程不可阻断,她也不能由萧放刀一人面对那个威胁极大的武林盟主,只好带着花跟了过来。 于是,众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何成则若有所思:如流花阁下便是苍家的那位 ? 一朵花也能代表身份吗? 品种再是奇葩,花花草草的也不可能被一家垄断吧? 许垂露连连摇头:不,我不姓苍,我是绝情宗弟子,许垂露。 哦,那这如流花是苍家人所赠了? 不,这是我自己种的。 何成则不由为她稚嫩的谎话发笑:据我所知,如流花乃枫城独有,且因其花期短暂,授粉困难,得种不易,姑娘不是从苍家人手中获取花种,又怎么能长出这株花来? 许垂露沉默一阵。 如流花的确特殊,只宜在本地大面积栽种,花种数量稀少,存活率不高,少有野生。她能养到这种程度,也是靠着苍梧的经验。 何成则的质疑很有道理,可是 您说如流花种不易得,我看未必。 何成则淡笑:莫非姑娘还有第二粒? 许垂露伸手在领口摸了两把,取出一团白帕,她展开帕子,里面盛着一把密密的黑色圆粒,饱满圆润,如同墨玉。 她将这捧刚刚创造出的如流花种往前一送,眼中明白写着别说第二粒,两百粒都行。 这下轮到何成则沉默了。 他甚至怀疑所谓的苍家人只是眼线看到如流花后的凭空臆想。 就算是苍家家主也不会随身带着一把大如流花种! 也许世上真有第二个如流花大户,恰好就是这姑娘的老家。 他不再谈花,也再没提一个苍字。 萧放刀惊诧之余,又觉得好笑,她颇为复杂地看了眼许垂露,对方给她回了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稳重表情。 她当然不能未卜先知,也不知道何成则会以此事发难,她未雨绸缪地提取花种,只是因为 记得备份,是一个画师的基本操守。 这种刻在dna里的经验是血与泪换来的。 第74章.和谈和亲 萧放刀知晓她这把戏消耗不小,不宜久立,在街巷与何成则对峙也非良策,她忖了忖,回头对许垂露道:收起你的爪子,盟主是何等身份,哪里识得这些乡间野货? 许垂露迅速把东西塞进袖口。那些花种虽然模样与苍梧所赠无二,但究竟能不能真的种出东西来尚且存疑,万一何成则心血来潮要取几粒种着试试,那可就麻烦了。 宗主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哪里。要说唐突,也是我对何成则略有停顿,似是在回忆此人姓名,对水少侠唐突在先。 自何成则出现,水涟始终未敢放松,听他忽而提及自己,持剑的右臂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对方一直在与宗主和许垂露两人交谈,根本未对自己多加关注,但他却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像是有什么无形之物如附骨之疽黏留不散,诡异至极。 连许垂露这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未曾生怯,他怎么会怕? 水涟稍稍敛衽,负手而立,冷然道:何盟主说笑了,你不清楚我与陶轻策有何龃龉,以为我仗势欺人,也很正常。 不,我清楚。何成则拍了拍陶轻策的肩膀,语调和缓,其实,是我让陶世侄领着这些东西一路相随的。 水涟脸色一僵。 尽管早知此事与敛意脱不了干系,但这老狐狸这般大方承认又是什么意思? 萧放刀亦略蹙起眉头:我看这里面装的是金银珠宝,而非熔岩毒水,这天大的便宜竟落到我绝情宗头上了? 何成则拊掌大笑:萧宗主,我在信上曾说这次是邀你和谈,不拿出一点诚意,怎能令人明白我的诚心? 诚意?在冷风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便是诚意了?萧放刀看似不领情,却是给何成则递了台阶。 哈哈,是我考虑不周,两位姑娘怎么受得了西北的飞沙走土?要议事,总该找个安乐处,熨上壶好酒慢慢谈。他仰首望天,感慨道,能饮一杯松醪春再好不过了。 萧放刀附和:佳酿难得,何盟主愿意割爱,我等必不会推阻。 好。请诸位上车,我在前引路。 上车作甚?咱们几个骑几匹快马,不是更便利些? 何成则微微敛色,将刚刚抬起的手臂放了下去。 这里百十号人,萧宗主要撇下不管? 萧放刀笑了:庄内的酒哪里喂得饱我宗的这群混子?让他们随意找个客栈歇下就是,何必污了敛意的清正之风。 这可有违鄙人的待客之道啊。 他双目微垂,显出几分为难。 许垂露不掺和他们的交锋,可站在安全的视角观察此人。依何成则的相貌、武功、地位,完全能算功成名遂的人生赢家,但在萧放刀一个晚辈面前,他未表露半分矜高自负,更不要说轻蔑鄙夷。他的确尊重甚至尊敬这个对手。 但这不意味着他不危险。 何成则与萧放刀一样,什么动作都做得干净利落,没有分毫赘余,身上不负兵刃、不加甲胄,是已到肉身无弱点、万物可为器的境界了。 在许垂露的印象里,盟主之位的政治属性高于武学地位,这号人物更擅玩弄权术而非修炼武功,可现在看来,何成则似乎两者兼备,是个棘手的敌人。 她想,萧放刀要玄鉴与其他弟子入城不入庄,也是为分散何成则的精力,以增些许胜算。 客人既已敬谢不敏,|主人若再要坚持,盛情就成盛气了。 看来萧宗主这几年不仅在修习无阙上奋发蹈厉,书也读了不少,比寻常状师还要伶俐善辩。 萧放刀坦然领受:先师既陨,习武修道只能靠自己,岂敢不勤。 她于此时提及李拂岚,是为提醒何成则当年之事。 李拂岚在被四人联手暗算之前将明炽交与萧放刀,她得到此卷后不久便闻师父死讯,遂于数日内练成无阙,替师报仇。 彼时四位掌门犹在太川,萧放刀杀人夺谱后甚至毁尸灭迹,令诸派弟子吊唁无凭,对其恨入心髓。 何况李拂岚遭暗算而亡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词,众人只知太川合剿楼玉戈一战,武林盟弟子死伤惨遭,五位掌门无一生还,回来的只有一个萧放刀。 她报了仇,练了功,声称焚毁实则私藏无阙谱,天大便宜由她一人占尽。是以,千万双嫉妒怨恨的眼睛日日夜夜地盯着幽篁山巅,盼着有朝一日再来几位侠客义士杀入绝情宗,让那人化作碎肉雨血以平众怒就如当年的楼玉戈一样。 可直至今日,也无人能这么做。 萧放刀是提醒他,今无阙的三位传人愿入敛意山庄,他便不该奢求剩下的绝情宗众也在他视线之内。 幸而,何成则也非贪心之辈,他微笑颔首:既然贵客坚持,那便多谢绝情宗为其他武林同道让出客房了。 言罢,他举步往前,牵了自己黄骠马,一边捋毛一边道:几位也上马吧。 水涟入马车拿了几人随身的包袱,又将两匹墨麒麟牵了出来。 许垂露:虽然这样安排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为什么是两匹呢?你是凭借什么判断我不会骑马呢?虽然我确实不会。 不仅不会骑,而且也不会上。 水涟有些疑惑地望着半天没动作的两人,不知自己又是哪里考虑不周。 许垂露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为何要选这又高又凶、完全无从下手的墨麒麟?而且和它也不熟,若用轻功上去,会不会令它受惊,直接给撞个人仰马翻? 她抱着花盆,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无论如何,她不能在何成则面前露怯,只好 宗主,我拿着这花,有点不太方便。 虽然完全可以把花交给身边的弟子,待上马后再接过,但这重要吗? 不重要。毕竟,她和她的如流花,一刻也不能分离。 萧放刀看她一眼,将人拎上马,自己也跨上马鞍,收紧缰绳,道:走了。 见此情状的众人皆无讶色,不过,旁人是习以为常,而何成则是因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的面具早已深嵌面皮。 否则,以他对萧放刀的了解,怎会不惊? 萧放刀之寡恩薄义较其双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头李拂岚都教化不了的凶兽岂会对一个无用之人呵护备至? 这绝不是夸张之词。 若萧放刀是故意做戏,方才总该多说几句,动作也不必那么快,两人间无言默契,也非一两日相处能有。 自白行蕴落败那日,他便着手查过许垂露的底细,却是无果,他并不认为此人有何特殊,李拂岚往明离观中捡了不少孤儿,不是个个都有底细可查,许垂露武功低微,几不可计,不像是深藏不露的宗门弟子,萧放刀授她无阙,究竟是看中她哪里? 难道,萧放刀瞒得如此之深,他竟不知她身边还有第二个风符,亦或是,此人身份有涉皇室宗亲,已非他可查 何成则驰骋在他熟悉的西雍正街,北风过耳,凌厉非常,却冲不开他错杂的绪网。 四人走后,陶轻策收拾货物车马,绕过明家车队,直往敛意山庄而去。 苍梧与玄鉴相对而坐,一者呆滞空洞,一者面有惭色。 苍大夫,他们已经走远了,您想去何处,可以自便。 她本就不白,听了车外的一阵动静,浅褐的面孔生气骤减,只留下面如土色的怔忪,明烽是萧放刀? 玄鉴知她大受打击,宽慰道:是,但我们一路同行,纵然非友,也没有加害之心。 苍梧摇了摇头,阖目长叹。 此刻,她才知晓初见时萧放刀对明烽的解释有何深意,可惜,她自以为可以不计较不追究对方身份立场,如今却还是不能不在意。 萧放刀、许垂露、水涟那么,你是谁? 晚辈玄鉴,是宗主的徒弟。 苍梧苦笑:他们把你一人留在这里,叫我满腔怨气无处可泄,真是狡猾。 玄鉴思忖片刻,认真道:苍大夫若有怨气,我们可以比试一场,为致歉意,我让您三招。 孩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毫无讽刺轻鄙之意,苍梧一面觉得她天真可爱,一面又想她既为萧放刀的弟子必有过人之处,自己未必是她对手。 哈哈,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喜欢打架,你多给我几盒雪花糕就行。 玄鉴自然答应。 苍梧的医匣里多了几块甜软的糕点,把药草的清苦消去不少,她骑上属于自己的那匹果下矮马,扬鞭催去。 她想踏遍蜂屯蚁聚的西雍城,走过群英荟萃的武林盟,逆出浩荡旷远的江湖路,然后,找一个不那么冷的地方,喝一口不那么冷的酒。 分卷(51) 敛意山庄。 这里的恢弘奢阔与绝情宗全然不同,不是红飞翠舞的靡丽,也不是云阶月地的缥缈,庄内弟子的面容衣饰并不打眼,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制式奇特、刃光凌凌的冷兵铁器,它们器型规整,质地坚硬,属肉眼可窥的上佳品质。 竹风派是不是靠制棺发家的许垂露不知道,但敛意山庄祖上必定是个打铁巧匠。 坐在聚侠堂中,她仍能隐约嗅到铁水的味道。 就感觉坐垫下随时会戳出一排钢刺,墙壁中随时会射出百十支暗箭。 饮过一壶松醪春,正邪两道主首终于停止寒暄,切入此行正题。 至幽刚刚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看水少侠青年才俊,也不曾娶妻,倘若他在招亲中取胜,我们两派结了姻亲,往后自然冰释前嫌,不动兵戈。 萧放刀笑了笑:何盟主这是看上了水涟,还是看上了无阙? 两者一体,有何分别?我看水少侠也只习得和湛一卷,就算要此作为聘礼,也不算过分罢。 明抢自不可能,暗夺也无结果,此事本来无解,但萧放刀忽然把无阙授给两个年轻人,便给了敛意机会。 只要传人,只要一卷,相较从前,这的确算是不小的妥协。 但是,且不说双方仇怨是否真的能就此化解,单论这种把儿女婚事作为筹码的做派,就令许垂露极度不适了。 为什么在武侠世界里,和谈也能变和亲? 第75章.悬瀑如流 许垂露悄悄觑了眼水涟,对方坐姿端正,脸色平静,只有搁在膝上的双手是紧攒的。 她不由叹息。 【朝露啊,你看你干的好事。】 [?] 【如果当初不是你发布那见鬼的观战任务,我就不会想出这种见鬼的法子让水涟获胜,也就不会有无阙现世的假象,更不会给武林盟提供崭新思路,让水涟成了一块被盯上的肥肉】 [依照您的逻辑,追根溯源,这全都要算在楼玉戈头上,毕竟无阙是他所创。] 【你说的有道理,说到底,是我不该想什么走出舒适区,画那张费时又费命的插画。】 [] 【倘若无阙真在萧放刀之手,此事或许还有可商榷的余地,但他就算强留水涟也得不到他想要的无阙,与其留他,不如留我。】 [您想留在敛意山庄?] 【我可没说。只是万一萧放刀愿以无阙换这联盟,或是到了非交出无阙不可的地步,我至少可以替水涟留下来,用这点把戏糊弄他们,总也能蒙混一段时间。】 [宿主,您不必这么快就做好牺牲的准备。] 【什么牺牲,入赘的事能叫牺牲吗?何况,如果那位二小姐真是我初次下山时所见的姑娘,性情也如她那样温柔娇怯,与其被何成则嫁给一位素未谋面的魔门堂主,不如找个我这样细致妥帖的人照顾她,一举两得,难道不好?】 [何成则应当不会把何至幽嫁给一个女人。] 【?】 不会聊天可以闭麦,谢谢。 诚然,看完热闹就打道回府是最好的结果,但自她踏入敛意山庄的一刻起,便知此行危险远甚她所预估。 萧放刀不会留下水涟,更无法交出无阙。 或许智勇双全的天下第一已有对策,但许垂露并不打算依靠她解决所有问题,她是人非神,性格又如此执拗决绝,走到最后多半是要玉石俱焚,那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作为世外之人,她固然可以傲慢地鄙夷夺谱之举的愚蠢荒唐,但她无法轻易评判其中是非对错。他们对无阙的渴望,绝不仅仅出自趋名求利的需要,这门高于整个武学体系的功法似夸父所逐之日,精卫欲填之海,尽管它带来一场尸横遍野的灾难,但对武人而言,它仍具有不可磨灭的致命魅力。 这种诉求是萧放刀压不住的。 毕竟,即便是许垂露自己,也曾被无阙初现时超然的美丽震撼。甚至,她一度以为,楼玉戈此人若是真实存在过的,他大概率不是人。 罢了,她想,要真到了武林盟围攻萧放刀的紧要关头,她便用这个办法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英雄救美。反正萧放刀早就有放她走的打算,想来也不会不同意。 许垂露暗下决定时,忽闻鼻下如流花的幽香浓郁不少,她低首一看,才见它一丝一瓣尽数向下垂落,已是完全盛开之状! 她稍敛惊喜之色,小心翼翼地抚弄花瓣,先前她试过以水生木,她有平水在手,木质对她有亲近之意,芽、叶、干、枝、花皆已被提取,柔和的生气凝成一团青色的烟球,自如流花土中缓缓升起,明明是大功告成之兆,它却有小半扎在土里,挣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卡bug了吗?】 [显然,您尚未完全领悟何为木。] 【我已经悟了!如流的生长过程虽短,却符合生华之义,它卡在这里,必定有别的原因。】 [抱歉,我无法替您思考。] 木形态万千,不像水仅有三种,春为木,东为木,仁为木,清为木,它最是慷慨宽和,只要足够耐心便可得,还有什么能阻碍它被提取? 生华许垂露喃喃低语。 她知不能这么干耗下去,提取抽象质的过程本就消耗巨大,再耽搁下去就要木人两空了。 苦思无果,她只能拨弄花瓣寻找灵感,但因心焦太甚,她力道一大,顿有一丝白瓣被她扯落,与此同时,陷在土里的木质似乎颤抖了一下。 ? 为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她试探着扯下了第二片,木质果然又有动静。 【它我、我好像懂了。生与死相对,要得到完整的生,需要它彻底死过一次才行,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意思?】 [实践大致证明了您的猜想。] 许垂露大喜,喜过之后却又愣了。 懂是懂了,但让如流花迅速死亡看似容易,实际操作起来还是颇有难度的,就算她把花叶拔光,根茎犹在,就算她把根给刨出来,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总得用火烧或是开水烫才能保万无一失。 眼下这形势,他们还不知要谈多久,她怎么熬得住? 萧宗主考虑得如何了?若觉为难,不妨再饮一壶,慢慢思量。 她听到何成则这么说,大为感动,谈判也是需要中场休息的,不愧是盟主! 萧放刀闻言,没有答话,更不曾饮酒。 趁此间隙,许垂露快速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近些说话。 萧放刀见她神情紧张,微微蹙眉,也不顾何成则的打量,倾身附耳,往许垂露那侧靠去。 许垂露知道这群武人耳力超群,遂吸取教训,贴近萧放刀耳畔,轻而又轻地道:宗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花快点死去?越快越好。 对方眉心一跳,未料她要说的竟是这个,很快便笑出了声。 ? 许垂露:好笑吗?这问题很重要,在线等,挺急的。 这有何难? 萧放刀抬手之际,掌中已蓄蕴内力,纤秀的五指自如流花顶轻轻拂过,素丝如悬瀑飞泻,全数落在黢黑软泥之上,她收手后,青叶摇落,枝干寸断,异香大盛。 如流花当场死亡。 [恭喜您获得新质:木。] 系统提示响起时,许垂露顿时感到一股被掏空的晕眩,她扶住桌沿勉强支撑,没让自己一头栽进土里。 何成则终于忍无可忍。 他蓦然从主位站起,冷笑道:萧放刀,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垂露一怔。 糟了,她顾着让萧放刀帮忙,忘了这地方乃是敛意山庄聚义堂,议事之地,招呼不打一声就突然动武,尽管是对一朵花出手但那也是十足十的挑衅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解释,却听见萧放刀无辜又欠揍地道:怎么? 嘶,她爬不起来。 你纵要与这位姑娘商议如何让我快点死,也不该在我眼下说得如此大声罢?何成则踱步而来,目光落在如流残骸上,还有这花当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误会大了。 许垂露叫苦不迭,这人要听也该把话听全了才是,为什么要靠关键字自行脑补?很不严谨! 眼下她再顾不得什么脸面礼节,只得移开花盆,与何成则正面相对:宗主并无此意。 对方脸色虽不好看,却未对一个普通弟子动怒:许姑娘有何解释? 我方才是说我快要死了,宗主闻言发怒,才毁了我的花。 他皱眉道:你 您有所不知,我根骨不佳,自幼多病,宗主授我无阙之后,我承不住这门功法,常觉心力不足,方才我又感五脏剧痛,便央宗主为我调息,又怕她不应,只好说自己快要毙命,以求垂怜,谁料 谁料她冷酷无情,还摧花吓唬人! 她用愤懑的表情补全了未竟之语。 原来如此。 许垂露的话,何成则只信了三分。 这姑娘瞬息之间脸色苍白,气息虚弱,并非作伪,的确似遭某种功法反噬所致,但显然还未伤至性命。 至于萧放刀对她的态度 教她无阙,又带她随行,自然视她为亲信之辈,若她真因无阙受害,能苟活至今,萧放刀必已救她多次,不可谓不爱重。而许垂露虽为弟子,言辞行止却不见半点卑谦恭顺,萧放刀已宽容至此,她竟还在自己面前出言无状、诋毁尊师,萧放刀却既不否认,也未降惩,简直是纵容无度。何成则又思及两人共乘一骑的情景,更是笃定。 人前尚且如此,人后该是何等恃宠而骄。 萧放刀此前神色犹疑,明显是对他的提议有所意动,岂会突然变脸。倒是在与许垂露交谈后恼而毁花,不无可能。 他恢复平静和悦之色,对萧放刀道:徒弟病情要紧,萧宗主莫要置气,和谈之事可改日从长计议。 许垂露暗松一口气。 又听他吩咐身侧侍卫:领两位贵客去叶园休息。 萧放刀微笑:多谢体谅。 在何成则看来,这笑多少含了些苦涩无奈,而许垂露看得分明,她笑得真情实意。 作者有话要说:老何,虚假的盟主,真实的磕学家。 第76章.雾里看花 侍卫引两人出聚义堂,往西侧内院走去,许垂露气力不足,只能很不体面地被萧放刀扶着走,走出数十米,她忽而转头回望,频频蹙眉。 她虽有些头晕,却还没到完全糊涂的地步。那么大一个水涟呢?他不是应该和她们一起走么?怎么不见人? 而她见萧放刀步履从容,并无意外,便暂且压下疑虑,专心行路。 前头那位黑衣黑脸的侍卫一言不发,因顾及两人的速度只能放缓脚步,硬是将宽阔石道走出股黄泉路的诡异险恶来。 终于,三人抵达叶园,侍卫在距其一丈处便停了脚步,他抬首望向拱门上刻着叶园二字的牌匾,抱拳一揖,转身离去。 许垂露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对着空气行什么礼?而且还未抵客房,谁知这叶园里面该怎么走,又不是鬼门关,那位老兄跑得这么快作甚? 两人在冷风中伫立了片刻,许垂露恍惚中嗅到一阵花香。时值冬日,又处西北,园中尽是松柏榆樟,不见花迹,何来花香? 很快,她便知这香气的源头是何一位紫衫绛纱的妇人。 妇人容颜昳丽得惊人,纵是此类过分浓艳的色彩也压不住她的风华,她挽着那片款款浮动的绛色绡纱向两人所在之处走来,令花香为美人让行。 此情此景让许垂露蓦地生出一丝熟悉,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别处也见过这种轻盈柔软的布料,只是那时的是冰绡!她再次打量妇人的五官,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若面前这位是传说中的叶夫人,那么她与玄鉴所见的少女必是二小姐本人了。 可是,怎么可能? 叶窈脸上温和有礼的微笑在瞥见许垂露半死不活的颓态后倏然散去,她急急走了几步,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垂露刚要答话,便听萧放刀客气一笑:不妨事,死不了。 叶窈面色稍缓:这位姑娘需要休息,我领你们过去。 有劳了。 两人交谈并无剑拔弩张之气,盟主夫人也不曾对两人多加打量,只以寻常待客之道应对,许垂露还未想明白那少女究竟是何来头,便已被稳妥地引进了一间暖和干净的厢房,安置在一方柔软舒适的软榻,又被喂了碗益气滋补的参汤,算是恢复了三成。 叶窈亲自忙活,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许垂露心惊胆战,愧不敢受,待她停下,忙道:多谢叶夫人 叶窈略一弯唇,学着萧放刀的语气道:不妨事,累不着。 近日庄中来了不少客人,夫人事务繁忙,不必为我们耗费心力。萧放刀将药碗递还给叶窈,语中含婉拒之意。 两派恩怨我管不着,你们进到叶园,无论是人是鬼,我皆会悉心招待。她扬了扬眉,我看许姑娘暂无性命之忧,眼下更需安静歇息,便不叨扰了。 叶窈轻轻带上门扉,走得利落。 许垂露见人走远,猛然坐起,先警惕地环视一番四周,才压低声音:水涟去哪里了? 他进不来。 为什么? 萧放刀蹙起眉尖,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作罢,耐着性子解释:叶园乃叶窈所属,在何成逸活着时便是这样,男子不得入内,擅自闯入者将被视作敛意叛徒来处置。 还有这种规矩?这是她的住处么? 她与何至幽还有叶家旧属都住在这里。 许垂露扶着下巴思考片刻:没有何成则? 萧放刀笑了笑:除非他不是男子。 她若有所悟。 刚才那个侍卫在叶园前行礼,说明庄中之人对叶窈十分尊敬,如果她只是前盟主遗孀,恐怕得不到这么大的尊重,可是,如果她只是被迫委身小叔的嫂夫人,旁人亦不会对她如此重视,先前苍梧说他们没有孩子,看来就是因为这对夫妻根本就是有名无实。 分卷(52) 萧放刀并未否认,但许垂露仍有些不确定道:我说得对么? 旁人的家事,你如此津津乐道,我怎知是对是错? 话不能这么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明明知道得比我多,还说我碎嘴。 萧放刀目色微沉,施手捉住许垂露的手腕。 ?! 把脉可以,但不要摆出一副要剁手的表情好吗? 许垂露眨了眨眼,试探道:怎么样?问题不大吧。 萧放刀唇畔起了一丝冷笑:恭喜。 不合适,这台词不合适吧。 恭喜啊,再玩儿几次,你便能原地飞升了。 许垂露哈哈干笑:不至于没这么严重吧? 我无暇顾及你的生死。她缓缓道,你想做什么我不拦着,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许垂露十分惊恐,我真的要死了? 萧放刀瞥她一眼: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我强迫你练无阙,害你平白犯病。 那是因为怕你们真的打起来 难道你认为我不敌他? 许垂露理直气壮:你们之间的事若是打一架就能解决,方才何必坐下谈判?还未到刀兵相向的时候,我明白。 萧放刀展颜道:那么,你觉得我应当答应这门亲事? 许垂露摇头:何成则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结了亲也无用。 你认为他想要什么? 除了无阙之外,还有什么能让盟主觊觎的? 萧放刀的神情逐渐沉入凝肃。 许垂露的反问正是她的疑问。她当然知道武林盟想要无阙谱,但是夺谱的办法有许多,可用以交易的东西更多,何成则要结亲,不必弄一出比武招亲的戏码。无论是庄内还是江湖皆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他没理由让绝情宗的人占这便宜。就算何至幽的夫婿不是未来的庄主,也必会在敛意山庄任以要职,此人若不被何成则认同信赖,便会成为敛意的莫大隐患。 竹风派与敛意山庄本就有盟约在前,左八孔又是受前盟主恩惠才能当上掌门,两派利益相关,何成则若择竹风少主为婿,勉强能算一桩良姻。 可水涟与他们素无瓜葛,他何以确定水涟入赘后的忠心?何成则若要挟人作质,也该挑风符而不是水涟。 除非,即便没有忠心,何成则也有别的东西确保对方受其控制。 水涟没想到何成则竟亲自将自己送到客舍外。 这地方偏僻清幽,与其它客房隔着一段长廊,料想是怕他和其它门派弟子起冲突,坏了这桩江湖盛事,不过,他本就不想与那群聒噪无聊的武夫待在一处,何成则这番安排是监视软禁也好,讨好示怀也罢,他都愿意应承。 宗主与许垂露已行缓兵之计,他亦不能公然拂了何成则的面子。 何盟主,我自知微浅,不敢高攀,您不必在我这里多费心思。他拱手一揖,既已约好来日再谈,此前我定不会有逾矩之举,届时谈妥了,只要宗主下令,我没有不从之理。 他觉察到何成则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心隙骨缝那种骇然而古怪的感觉又开始泛动。 到底为什么?对方练的是什么武功?难不成只对自己有用? 你倒是听话。何成则微哂,这毕竟事关你的终身大事,自己没有半点主意么? 水涟不禁皱眉:您是在问我的意思? 不错。你既知道此事由不得你,现在说些实话也无妨吧。 还能有什么实话?他真以为谁都想嫁进他们何家么? 水涟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却道:您何曾问过二小姐想不想嫁? 何成则目光一顿。 水涟知道他肯定没有。 一个连亲侄女的想法都不在意的人,竟来询问一个陌生人的意愿,不可笑吗? 我想,我与二小姐的态度应该差不离,我们虽然未曾谋面,但在这方面算得上同病相怜,何盟主与其想着如何从我这里得到所谓真实的回答,不如将这份用心放在更值得自己关切的人身上。 何成则颔首道:想不到我竟是被你教训了。 水涟后退半步,忙道:不敢。 不过,你不该妄测幽儿的想法,她是不大喜欢我的安排,但未必不会喜欢你。何成则的语气又和善起来,你说得对,你们尚未见面,不好乱牵姻缘,怎么说也该等你们见过之后再谈。 水涟暗道不妙。 他应付一个何成则还勉勉强强,但那何至幽在此事中应是无辜者,他既不能迁怒,也不能示好,对方有疾在身,又如此年轻,若处理不当,多牵涉一人进来,又添一个变数。 有时,弱者比强者更加棘手。 他摇了摇头,诚恳道:见与不见,并无差别,何况,此时相会,若为旁人知晓,恐会为二小姐招来非议。 何成则笑了笑:水少侠君子之风,不像是绝情宗的做派,叫我更欣赏了。 幽儿喜欢待在书阁,你有暇可去看看。 何成则说得委婉,却是否认了水涟不欲见面的请求。 水涟愠不敢言,只微微沉了脸色。 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如有坦诚相见的可能,何不一试? 何成则言语未散,人已无踪。 水涟不知他口中的雾中花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何至幽,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萧放刀,亦或许是无阙谱。 他静静凝视着何成则消失之处,令自己望尘莫及的轻功之上飘浮的是武林盟主的威严与强大,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这种东西,却并不感到陌生,它好像一直盘桓在自己头顶,阴郁黑沉,如鳞如瓦。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应该没有什么能阻碍我码字了!(如果有,那就) 第77章.致命缺陷 打着养病的名号,许垂露这几日闲得发慌,养出一身懒骨。旅途奔波,行车劳累,自然没有叶园吃睡自由来得奢侈惬意。重要的是,除了叶窈之外,并无他人造访,她在园中走动时,也的确没见着一个男人。 身在敌营有此待遇,许垂露颇感欣慰。 因此,她愈发笃定自己计划的可行性,敛意山庄不是个待不得的地方,若能化解纷争,当个特效糊弄大师也不是不行,在哪儿打工不是打工呢? 当然,萧放刀不能理解她的快乐,只觉此人没心没肝,见了心烦。 这日,她一踏入屋门便见对方神情专注、姿势吊诡地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许垂露迅速收手,热情道:啊,你回啦。 尽管此番情境已非第一次发生,萧放刀仍是蹙起眉头:你又在 画画。她再次强调,这绝不是什么奇怪的巫术,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悬浮画板,只是旁人看不见而已。 我看你近日如此辛勤,有何缘故? 许垂露没揣摩出她语中的讽刺,诚实道:因为生华啊,植株形态万千,不似水烟那样简单,若要逼真,得细细摹写才行。 你当真对这些东西乐在其中? 许垂露的想法与江湖人不同。楼玉戈以一人之力污名化了特效这种表现手法,使得旁人见之生畏,难以纯粹从画面角度欣赏评价,从萧放刀的描述来看,楼玉戈的无阙强则强矣,却未必好看,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她只能根据上世的经验边想边画,进展自然缓慢。 谈不上,算是消遣吧。许垂露想起什么,忽而道,你有什么喜欢的花么?草或树之类的也行。 给萧放刀一个定制特效的机会,还能当生日礼物,一举两得! 没有。 对方答得冷酷。 那可有讨厌的? 毕竟还可以用排除法。 韭、菘。她撩起衣袍后摆,坐在了许垂露对面,儿时吃得太多,如今见了便要作呕。 挑食不好。而且蔬菜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没有别的了? 萧放刀顿了顿:它们长得大同小异,有何分别。 ?许垂露不可置信,区别很大啊,颜色、形状、气味、习性,还有寓意品格虽然多半是文人的自作多情。 萧放刀陷入沉默,似乎真的在思考其中差异。 许垂露思及她对礼物毫不挑剔的态度还有绝情宗送礼只重心意的惯例,以及她易容当天萧放刀的迟钝反应,心中蓦然生出个可怕的猜想 萧放刀不会有审美缺陷吧?! 不可能,她笔下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美学素养?很快,她又安慰自己道,有的人的确天生就对花草没感觉,她也辨识不了苍梧教她的那些药材,正常,正常。 然而抱着求真务实的宗旨,许垂露还是多问了一句:那别的东西呢,譬如碗碟杯盏,锅碗瓢盆 能用即可。 它们当然都能用了,如果两个形制、大小都一样的酒壶放在此处,你会依什么来选? 随心选,或者,哪个离手更近便选谁。 不行,这个例子也不合适,普通人大都不会纠结生活的细枝末节,就近原则倒也没错。 许垂露思考一番,仍不死心地道:那么,人呢?在你眼中,人也无美丑之分? 妍媸好恶,大都由心而定,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若是旁人说此话,许垂露定要盛赞一句觉悟高,但萧放刀的回答显然有模糊重点的逃避之意,她才不会上当。 宗主说得不错,人心是偏的,个人喜好千差万别,所以我们私下讨论,不损及旁人,是无伤大雅的。 萧放刀稍稍后仰,坐正了几分,许垂露看到扇形图显现出一线紧张。 这令她更加诧异难道这种问题也会使萧放刀产生焦虑? 你想说什么? 有些好奇,随便问问而已。许垂露斟酌用词,缓缓道,宗主平生所见,能称得上美人的,有哪几位?不论男女,不论年纪。 对方眉峰若蹙,似在苦思。 良久,她平静地吐出了令许垂露毫不意外的两个字。 没有。 许垂露再次调整策略:好罢。我说几个人的名字,宗主给他们的相貌一句遵从己心的评价,如何? 可以。 她认真地将目前所见所识之人的名字温习一遍,又将他们在脑内分类整理了一番,然后道出了第一个名字。 叶窈。 庸俗。 许垂露当即握紧了拳头,旋即又想,这毕竟是敌人之妻,带点主观情绪也合理,遂咬牙吐出了下一个名字。 白行蕴。 难看。 ? 好,没问题。他亦是敌方阵营的掌门,萧放刀当然做不出什么正面评价。 风符。 能看。 嘶,幸好风符没听见这话。 水涟。 平平。 许垂露已经明白天下第一的致命缺陷是什么了,这绝对不能用简单的审美差异来解释,她怀疑萧放刀眼中的人只要长着五官就和猩猩猿猴没有区别。 阮寻香。 无奇。 苍梧。 寻常。 何成则 比比皆是。 许垂露血压上升,未免被气死,她不抱希望地抛出最后一问:萧放刀? 嗯? 对方似乎将这当成呼唤而非问题,许垂露心中一荡,解释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萧放刀目光微滞,片刻茫然之后,眸中升起淡淡的厌恶。 丑劣如土,不堪一看。 许垂露猛然站起,怒道:你 你再骂? 她,一路猛捶,知名画师,拿笔以来就没有受过这种辱骂!再刁钻的甲方也不会进行这么直白的攻击! 许垂露既感愤怒,又觉震惊,偏偏无法解释这股情绪因何而生,如落齿入腹,憋屈至极。 萧放刀显然未料她反应这样剧烈,便也起身,疑惑道:为何生气? 因为你你撒谎。 我已承诺从心回答,便不会撒谎。 许垂露:不,你还是不要从心了,让我继续活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虚假幻梦里,谢谢。 她给自己灌了几口冷茶,勉强冷静下来。萧放刀这双眼睛作不得准,她何必为一个天生有缺之人的想法生气。 不行,还是很气。 萧放刀鲜少见她露出如此神情,不免开始审视自己的回答是否有所冒犯。然而,她回忆剖析的结果自然是没有。 那就只能是许垂露自己的问题。 萧放刀坦然地想。 还有要问的么? 没了。 许垂露心如死灰,早已放弃挣扎。 你连萧放刀都问到了,怎么不问问许垂露? 许垂露心中警铃大作:攻击完我的画还要攻击我本人?这是人干的事吗? 分卷(53) 但是 她到底还是好奇:好,那你说说我吧。 看萧放刀认真思索之态,她心中一凉,忙补充道:若是真话太难听,说谎也无妨。 于是她得到了今日最像人话的答案。 尚可。 可惜是假的。 萧放刀撒谎的技巧并不高明,她连保持视线不变都做不到。 说这句话时,她都不敢直视自己,可见这谎有多么违逆本心。 许垂露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谢谢,我出去走走。 萧放刀坐回原处,面色沉静,耳后余红却良久未消。 水涟思量再三,最终决定亲自去书阁一探。 待在客房固然安全,但实则为一种逃避,这于宗主、于自己皆无益处,与其空虚度日,坐以待毙,不如尽早找出破局之法。 他挑了个明朗的正午,穿了身厚重拘谨的青黑衣袍,又选了一管毫笔,携上佩剑,前往庄内的致虚楼。 楼前站着两名佩刀挂剑的守卫,水涟顿时心安,择此时到访便是要光天化日堂堂正正相见,以免遭人构陷是私下幽会。 守卫见有来人,并无异色,听水涟说明来意后,只道:山庄贵客可随意出入致虚楼,待我们确认您身上没有易燃之物,便会放行。 水涟略有诧异,但也能理解守卫的谨慎。 他交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又解开外裳,由对方查验一遍,才重新整理衣冠,缓步入内。 书阁中不设明灯,一方书案架在东侧户牖前,盛烈的暖阳将白芒投射在同样灿烂的黄金上,两者相触,激出令人目眩的炳炳光点。是以,他的目光先被这假面所夺,而后才慢慢扩散到它的主人身上。 周遭寂静,他刻意加重了脚步,不欲令自己的接近显得太过突然。 二小姐。 少女闻言回首一瞥,快速搁下手中骨牌,翻过书册,将这些乌木块掩在其下。 这动作自然瞒不过水涟的眼睛,他略感诧异,本以为何至幽是个循规蹈矩的闺阁小姐,没想到也有贪玩的一面。 对方调转轮椅,与他相对,不甚确定道:你是 在下是绝情宗弟子,水涟。 她显然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对他的到访也不意外,很是轻松地笑道:水公子又非敛意中人,怎么也叫二小姐? 果然,她亦是无意嫁人的。 得知对方的态度,水涟反倒放心下来: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称呼才好? 就叫名字啊。她仰头望向他,你唤我何至幽,我也可以叫你水涟,多简单。 水涟微微垂目,没有说话。 你搬个椅子坐下来好不好?何至幽眨眼道。 呃,我站着就 你太高了。她看着自己的双腿道。 水涟脸上一热,他下意识将这当作客套往来,未想对于一个不能站起来的人来说,自己方才所言简直是诛心之论。 他环视四周,寻了个梨木矮凳,在何至幽面前坐下,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这个孱弱纤瘦的少女高上一大截。 抱歉,叨扰你看书了。 你应该已经发现我根本没在看书吧? 水涟被她的直白噎住,无奈道:是,你既然不想? 何至幽笑道:你既然不想入赘,为何来此寻我? 她掀开书册,将骨牌一一收入盒中:人总是要做一些无用的蠢事的,掩耳盗铃虽然愚鲁,却有自我宽慰之效。 水涟皱起眉头:你认为我来找你是一件蠢事? 她的容貌大半都被遮蔽在假面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和半边苍白的唇。 水涟,你知晓致虚楼是什么地方么? 还请赐教。 它是敛意山庄的藏书阁,也是七年前那场大火发生之地。她的唇角略显夸张地扬了扬,因那火险些夺走我的性命,父亲便下令楼中不可置放烛火油灯,夜间闭楼,不许人进,纵有紧要之事,也只能用随珠鳞粉辅助视物。 前盟主考虑周全,我也未将火折带进来,不会坏了规矩。 何至幽噗嗤一笑:你错就错在太听话,每一步都踩在庄主的圈套里。 水涟心口微窒,对方言辞不含恶意,但她这样天真轻巧的语气却隐隐跳跃着一种冷酷的残忍。 如果致虚楼再次走水,会是何人所为?她怜悯他的愚蠢,只能稍加点拨,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致虚楼的大门,里面又只有你我二人,自那事之后我就畏火,绝不会让自己沾上半点火星。 你他愕然道,我什么都没带,守卫可以作证。 是么?何至幽望向他腰间的软剑。 此物至多用来杀人,如何能起火? 你忘了你是谁的属下,又是谁的传人? 水涟一怔,蓦地握紧了剑柄。 明炽,他忘了还有明炽! 如果何成则真以此法诬害他,自己偿命事小,明炽重现于世才是莫大灾劫。在武林大会前夕胡作非为,将武林盟视若无物,又殃及何至幽这类无辜,岂不比当年的楼玉戈更加狂负? 何成则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借众派恐惧忌惮之心,令萧放刀落得与楼玉戈一般无二的下场。 他紧紧盯着那双澄澈如孩提的眼睛,沉声道:若这是何成则的安排,你为什么告诉我? 何至幽没有回答,而是兀自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其实,就在三年前,他们都是唤我大小姐的,我是何家唯一的女儿,完全担得起这个称呼。 水涟觉得她身上处处古怪,令人毛骨悚然,却没有打断她近乎呓语的自述。 后来,兄长病逝,我便让他们改口叫二小姐,因为我不想让人忘记我还有个哥哥,人死不过身灭,若是再叫人给忘了,才是真的魂飞魄散。大家都说我与哥哥感情甚好,这般念着他。她再次望向水涟,但是母亲不高兴,她觉得我是借这称呼埋怨庄主,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何况庄主何等气量,怎么会与我计较? 水涟目光渐冷: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向来安分守己,哥哥在时,我是小妹,他死了,我便乖乖当这二小姐,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庄主为何要择一个外人接手敛意,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她拨动两侧木轮,凑近那张俊秀得已近阴柔的面孔,轻声道,你不是外人。 水涟浑身一震,霍然站起。 他的思绪忽而停滞,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何至幽要说的话绝非他想听到的不管是什么! 他的确不该来。 二小姐,告辞。 你若这么走了,我方才的假设就会成真,你要当懦夫? 你们把鱼肉放在砧板上,落刀之前还要怪它没从渔网里逃出去,有这样的道理? 何至幽抿唇一笑:我说笑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害你? 可是我们不能成亲,因为,你毕竟是我的至亲我与哥哥的长兄呀。 作者有话要说:刀,你这样是找不到老婆的。 (又到了我喜爱的狗血环节。64章老何的台词其实有提到 第78章.血亲无亲 成则心窄,成逸心宽,你要管束成则,令他恪守规矩。 你好偏心,难道成逸就不用守规矩? 他易为规矩所困,还是自在些好。 何成则是从这一日开始不守规矩的。 旁人总是以他的名字规劝他这都是狗屁,他和大哥的名字在出生前就已定好,难道那时他的秉性就已为人所知?这些慈眉善目的长辈不过是要他安分谦顺,莫与大哥相争罢了。 那个孩子的降生是他的意外之喜。 他想,他终于有了撕开面具、抛下一切的理由,他要把自己的放荡疯狂昭告天下,然后踹开那扇朱漆大门,在他们困惑、愤怒、嫉妒的目光下拥住自己的妻子、奔向真正的自由。 可惜,他只高兴了这一瞬,因为叶窈的下一句话是:我不能留下他。 他听不到她的理智分析、冷静陈述,他只记得自己用眼泪唤起了这个刽子手一丝未泯的怜爱之心,令她最终承诺诞下这个孩子。 他必须远离何家与江湖。 这是叶窈的命令,也是她的恳求。 水涟降生的那日,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为这孩子想出了个名字,躺在床榻上虚弱而苍白的女子却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名字?一个孤儿要什么名字? 他感到莫大的悲凉,因分娩之痛,他会永远感激叶窈的牺牲,然而,他亦深刻地明白自己对一个女人的爱永久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从未开始一样。 叶窈的话语和面目逐渐模糊,婴儿的啼哭与嬉笑却愈发生动。 他将这视为父亲的眷爱,当然,他不会一直天真,他在不久之后就明白这背后的原因这个孩子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他可以规定他的吃住,引导他的习惯,教育他的品格,统御他的人生。 他终于找到了习武之外的乐趣。 啸江亭。 水涟不曾想自己这么快就又要来找何成则,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被愚弄戏耍,甚至不如街头艺人鞭绳下的嘤嘤扑食的幼猴。 可他需要知道答案只有何成则能给的答案。 何盟主。 怎么了? 何成则微笑着,他对水涟很满意,除了年轻人的青稚和这个愚蠢的名字。 我不能娶二小姐。 为什么?你去见过她了? 水涟强抑怒意,点头道:是,我与她皆无此意,还望盟主成全。 萧放刀尚未说话,你便如此笃定了? 是。 何成则叹了一声:你是不想背叛旧主,对么? 我知何盟主需要一个能与宗主相抗的后辈,我天资有限,纵有无阙,也达不到宗主的境界,您选我也是枉然。 你说得对,入赘何家,就必须要与萧放刀为敌,你不愿这么做,我能理解。他宽容地拍了拍水涟的背,不过,你已经是绝情宗的叛徒了,只是你自己尚且不知。 水涟登时撤步后退,右手已悄然按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何成则面上呵呵一笑,双手却倏然出掌他动势缓慢,招式清晰,显然是留有余地,可水涟尽力相抗却处处受制,他甚至感觉到对方完全预料到自己一行一止,似是对他的武功了如指掌。 他屏息凝气,向何成则左颈刺去,剑尖尚未触及他的衣领便被夹住,对方以指骨轻弹剑身,击出一声震心闷响,水涟喉间一甜,吐出大口鲜血。 五行元气,出山入海,自高注下,浮天载地。何成则轻慢地点评道,你不勤修内功,只凭剑法,制不了强敌。当日能胜白行蕴,是靠和湛唬住了他,可不是真的赢过人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所学驳杂,但你练得最多的是纪停云给你的纪家剑法和心法,你不敢让人知道你偷学名门武功,便只以饮河相称,叫得久了,便连它的来处也不记得了? 水涟心下骇然,此事极为隐秘,除了纪停云之外应无人知晓,饮河剑的来历有纪长迁与周渠还有倚魁山匪为证,旧事传出他甘愿领受,但武功之事,何成则如何能知? 你与他认识?! 水涟,你不奇怪,为何你的武功从未被人识出源流么?饮河剑乃敛意山庄所铸,纪家亦是何家附属,你拿到的剑谱心法,正是我遣人送去的。他仰首阖目,陷入回忆,你盗剑而出,非我所料,可是饮河剑阴差阳错到了你的手上,总不能平白浪费你遇到一位同病相怜的纪家叛徒,与他交好,他练不了武功,便将自家秘籍交给你,让好好修炼,护他一阵,你没有拒绝。 水涟咬牙暗骂,他为什么要拒绝?他与纪停云各取所需,之后便分道扬镳,有什么错?谁会知道路上白捡的东西会是何成则煞费苦心送到他手上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他用拇指抹去唇角血渍,露出个与血痕方向相反的惨笑。 乳娘早逝,你受了不少苦,但你也有许多旁人没有的幸运。何成则睁开眼,缓缓向他走去,那些年,我忙于庄中事务,对你疏于照顾,可你没有令我失望。 水涟几欲作呕,他的摸爬滚打、生死剧变,竟成了他赏给自己的磨炼与恩赐? 何盟主,你你不会要说,我们其实是亲父子? 何成则挑了挑眉,隐有几分讶色:难道不像?事已至此,你否认亦无用啊。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呛出了喉管的余血,原来、原来这也能算父子?那我看,我快饿死街头时给我递半碗馊粥的老乞丐更像我爹,将我带回宗门救我性命予我衣食的萧放刀简直能算我祖宗 何成则施手扼住他的颌骨,冷然道:水涟,不要那样笑,有辱斯文,败坏家风。 他暂还不想让自己的脑袋碎在何成则手里,于是不再出声,只阒然凝视。尽管自己被迫仰视这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但他感觉到他羸弱又破碎的魂魄好像慢慢地抽离身体,飞上一旁的亭檐,像一片云,一阵风,正悠然飘曳地俯瞰着何成则。 分卷(54) 完全不像 他们完全不像! 血脉究竟是什么?它凭什么可以打破他的过去、左右他的将来?如果就是这身血液,那就让它流尽,如果就是这副骨肉,那就让它被苍鹰啄去,被群狼啃噬,被黄土掩埋除了这些,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那才是他自己! 他得出了令自己满意的结论,脸色终于平静下来。 何成则松开手,问道:可冷静了? 你要我做什么?他声音嘶哑,你告诉我这些,我又能做什么? 做你应做之事。 我不知道。 何成则替他敛好衣襟,缓缓道:不必娶何至幽,只用杀了萧放刀,你便能名正言顺回到敛意山庄。 你都做不到的事,却要我来做?水涟冷笑,我有这本事,早就杀了她自己当宗主了。 何成则神色有些古怪:是么?你不是对她颇为尊重么? 你若把我的身世告诉她不,你只需要用出与我一样的剑法,她对我便不会留情。水涟闭上双眼,你我不都清楚她厌恶什么吗?你不是让宋余声在她心中埋下了怀疑之根么,你不是借饮河剑一事让她知晓我是个小人了么,你不是把竹风聘礼的罪责强加于我了么?不,这事倒是我自作聪明,反被其误。 何成则目露欣慰:原来你都想明白了。 不,还有一件事。他凝视何成则的双眼,风符,风符为白行蕴留下,是否也是你的谋算? 若萧放刀只带风符一人前来,你我如何能够相见? 水涟笑了笑:是,宗萧放刀出行,大都不会带我,还是你想得周全。 他举起软剑,从怀里取出一块染着木香的棉帕,轻轻拭去剑锋血迹。 何成则观其动作,似是无意道:你很爱惜这把剑? 水涟不置可否:从前的饮河剑,我更加爱惜。 何成则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水涟收剑回鞘,又道:我一个人成不了事,我 你不能出庄。何成则语气宽和,言辞却不容拒绝,你暂还不是庄主。 写信也不行?我要找一个高明的大夫,敛意没有这种人。 你打算怎么做? 水涟沉吟片刻:你不是要萧放刀死,只是要无阙谱,对否? 何成则微笑颔首:是,我不仇视萧放刀,甚至很感激她。 我只能尽力而为。他平静道,机会难有,仅此一次,但因日子将近,准备时间太少,施行不易。如果再晚几天才要我动手还不如叫我当场自刎。 腊月初八,佛祖成道,也恰是萧放刀的生辰。 许垂露知叶园是个安全之地,虽说是散步,也不敢走远,沿着长亭游廊转了半圈,便感懒病发作,想要回去躺着,正在此刻,她瞥见叶园洞门之外有一道人影徘徊,粗略看去还是名男子。 这着实稀奇。 她远眺一会儿,发现这身影熟悉,似是水涟。几日未见,她亦不知他境况,只觉对方此刻到访恐有要事,他要避人耳目过来一趟并不容易,她既然遇到,还是上前问问为好。 距其丈余,许垂露嗅到了明显的血腥气。 她心下一惊,连忙上前询问:怎么回事?你与人交手了? 水涟不仅形容狼狈,脸色也难看至极,他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许垂露面前还是第一次,不由更加羞惭。 若在平时,他断不会就这样来寻人的,可如今 无碍,出手教训了几个出言不逊的正道狗罢了。 你的伤算了,你是要找宗主吧?我去叫她过来。 水涟连连摇头,急道:此事莫要让宗主知道,我是来找你借些衣物。 啊?许垂露不大明白,你没衣裳了?你的包袱不会被敛意山庄还有窃贼? 水涟神色窘迫:不,我的衣衫多半放在马车上,那时走得匆忙,没能顾上。 可是,客房中也没备几件干净衣裳么? 没有。 许垂露报以同情。 原来男女宿舍生活条件差异这么大啊。 第79章.荆棘载途 若不是别无他法,水涟不会来找自己。 许垂露本想说自己虽也有几件便利的劲装,但那到底是女子衣裳,他穿起来未免尴尬,不过她又想这仅是权宜之计,水涟应不会在意这等小节,于是点头应下。 好,我去拿。 多谢。 她回到住处,发现萧放刀仍坐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当然,以许垂露的经验判断,宗主自是不可能发呆的,只会沉思或是练功。像往常一样,许垂露秉承互不相扰的原则,轻手轻脚越过屏风抵达内屋,在立柜里翻找衣裳。 她已尽力去挑花纹淡雅、颜色朴素的,无奈这些冬衣大半是阮寻香所选,不能说花枝招展,但怎么也不像男子衣饰。片刻之后,她勉强打包了两三套样式低调的女装,抱着包袱跨出屋门。 萧放刀目光微动,可惜并未引起许垂露的注意。 她运气疾行,却没有立刻前往洞门,而是在一座假山前停步,把自己的绣帕放进瀑流下的小池里浸湿再拧干,然后攥在了掌心里。 天色渐暗,水涟的影子在地上拉出极长的虚影。 佳人美景,许垂露看得分,她将那线细若蛛丝的疑忌轻轻掸去,快步上前道:这些给你,我大都不曾穿过,你临时穿穿,应该够用了。 水涟伸手接过: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又眯着眼盯了一阵他的侧颊,半晌,她凑近了些,晃了晃手上绣帕,笑道,对了,你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我帮你 水涟神色微变,退了半步。 许垂露尴尬地放下胳膊,将帕子递给他:那还是你自己来吧。 水涟捏起那柔软绣帕的一角,平静道:我脸上没有血。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擦过自己的额头、眼眶、鼻梁、面颊,但绣帕依旧洁白。 许垂露笑意尽消。 许姑娘,你怀疑我是旁人假扮的么?他抬起双臂,由左至右将自己的衣袖鞋履看过一遍,疑惑抬头,为什么? 许垂露摇头道:不,我只是 只是更希望你并非水涟。 这一路他们朝夕相处,岂会相见不相识?可是,如果一个人能在形貌如旧的情况下令目光|气韵判若两人,那必是遭逢巨变以致心神散亡,所以她为自己找了个万中难有其一的假设作为慰藉敛意中既有尤彰那样善于易容之辈,未必没有更精于此道、足能以假乱真的高手可拟水涟容貌身形。她此举确为试探,但意料之中的结果一点也不令她高兴。 因为他说我脸上没有血。 这说他来此之前已整理过仪容,说刚刚发生之事比她所想更加严重,说形势已无可挽回地滑向她不欲踏足的深渊那是一条荆棘载途、白骨露野之路。 上一世,她也曾见识过这种变化。那发生在还未成为她至交的好友身上。 许垂露静静凝视着水涟,没有表露出心中潜滋暗长的颓丧,只道:对不起。 无碍。水涟不擅长应付旁人的致歉,在庄中谨慎些不是坏事。 我是为当日给饮河剑设障一事道歉,若不是因为这个,何成则也不会盯着你不放。许垂露小声道,你没忘吧? 没忘。 那就好。反正宗主有无阙在手,我又能以假象唬人,这俱是旁人习不来的本领,所以我们能成旁人不能成之事。她鲜少这样自夸,语气不免有些夸张。 水涟知她意思,点了点头:嗯。 于是她又问一遍:那你当真不要见宗主?也不需要我带话? 水涟沉默须臾,绽出一抹浅笑:不必了。马上便是腊八,照往年惯例,我们三人总要小聚,虽然风符不在,但还有你。届时再说也无妨。 哦,我不及风符,但凑个人头还是够的。 这自嘲大概不好笑,水涟无甚反应,他微微垂睫,看向对面之人的双足:这一路未见你用轻功,方才你来回极快,想是用了忽忽步,原来你还没忘。 这算是他们仅有的一点师生情谊,他在此时提及,许垂露想其中也有一层宽慰之意。 自然,轻功嘛,学会了就忘不掉。她笑了笑,不过也是因为你教得好。 他目色一黯,讷然重复道:是,的确忘不掉。 落日西沉,投在人面的阴翳更加深浓,水涟抬头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他的步伐缓而沉,足下的长影像是湿布曳地蹭染出的深色水痕。 水本无色,而被其所浸之物却会变得深暗幽黑,可见水只有在不与旁物相沾时才能保持纯洁晶莹。这种脆弱麻烦的东西,人们却要它滋养天地、包容万物,真是可笑。 他幽怨地想。 许垂露回到屋子,见萧放刀立在门口,脸色比戌时敲响的黄钟回鸣还沉。 你要搬去何处? 她的声音也没比那口老钟清亮多少。 啊? 她出去至多一刻,怎么就已经听不懂萧放刀说话了?还是说,她直接穿越到被萧放刀扫地出门的那天了? 还有什么没收拾,我帮你。 许垂露:不,这听起来不是要帮我,是要杀我。 虽然只有两句话,但她白那短短一刻萧放刀到底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了。 先前她是表现出了史无前例的愤怒,出去走走也勉强能算离家出走的预告,清衣裳拿包袱更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但是但是这种剧情应该发生在尚在磨合期的同居情侣,而不是暂居敌营生死与共的同性师徒身上吧? 许垂露产生了深刻的自我怀疑,难道她在萧放刀眼中竟是这样一个任性妄为不顾大局的逆徒? 我好像,没说要搬走? 萧放刀神情凝固一瞬,硬邦邦道:那你方才去了哪里?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的。 她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自觉陈述得悬念丛生、精彩纷呈,而萧放刀听罢不过微微颔首,以示知会。 片刻后,许垂露仍未等到任何评价或指令,只等来一句 所以,你此前究竟因何生怒? 谢谢,血压又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因为v文改文名比较麻烦而且编辑不建议改成我想的那个,所以就凑合用吧! 第80章.久视不厌 萧放刀的追根究底完全在许垂露意料之外,相较于水涟的异常,之前那段提问究竟有什么可在意的? 可她既然都问到这里 我曾听水涟提过,从前,宗主身边不乏追求者,只是你认为他们皆是别有所图,所以不曾理会。许垂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八卦,那么,你当真觉得这些人对你只有利益之想,没有半点真意? 萧放刀眯起了眼:你有何高见? 我认为他们固然抱有私心,但亦是被你吸引才会上门求娶的。她笃定道,抛开武功、权势、门第,人对人最初的印象是由眼睛所见的这副皮相决定的,宗主见过这么多人,他们在不清楚你是谁时定会投以歆羡的目光,宗主就算不认为自己能倾倒众生,也不该视自己为貌丑之人。 萧放刀没有说话。 许垂露继续道:宗主已是我生平罕见的美人,若连你都这样看待自己,旁人该如何自处?我欣赏心折的特质并未得到其主的喜爱珍视,令我既感惊讶,又觉失望。 你是因为我未说出你想要的答案而生气。萧放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何必问我。 我我闲得慌。许垂露握拳咬牙,你究竟对自己有何不满?索性直接说出来让我知道。 说不定现在改还来得及! 萧放刀沉吟片刻,抬袖斟了一碗清水,涟漪稍平后,宽大的碗口可隐约映照出两人的面孔。 美丑是相对之说,无美则无丑,无丑则无美,是么? 不错。 我当然明白世人眼中的妍媸有定是什么意思。千万张皮囊,被人挑选出来的赏心悦目者便成了旁人追逐的典范,这是权术的游戏、强者的乐趣,今日他们会因我美而慕我,来日亦会因我丑而杀我,障目之叶,我不会令它置于我眼前。萧放刀目光幽邃,眼底映着水中波光,曾有人为窥得真正的相而自剜双目,我所做的也差不离。 她并不是天生有缺,而是主动放弃了这种能力。她不见旁人皆可见,才能见旁人不可见。 我是个武人。她闭上眼,抬手抚上自己的眉骨,身材臃肿者,其弱点多半在速度,身材消瘦者,其弱点大都在力量,男人、女人、老人、少年,皆有各自的长短优劣,若我多想一分美丑,便少一分判断,多一分危险。有一位生人站在我眼前,我先想他是否可以杀我,再想我是否有能力杀他他心脏之位正不正,他的肋骨硬不硬,他的眼睛能否看见我的剑势,他的鼻翼是因花香而翕动还是因运气而收敛这才是我所见之物。 分卷(55) 许垂露愕然无言。 她知道萧放刀没有说错,与人交手时任何犹豫都会成为致命的关窍,可她时时刻刻皆是如此吗? 你对亲近之人,或是不会武功的人,也会这样想么? 如风符水涟,他们既然得我信任,便是被我认可,我自然不会嫌恶。我并非不欣赏他们的容貌,而是他们太模糊了。萧放刀盯着茶碗道:我见我自己与他们都像水中之影,是花,是月,文人盛赞菊之淡雅,竹之气节,可他们当真分得清每一朵菊、每一根竹么?它们再美丽,也不过是死物。 许垂露怔住。 你们是活人,岂能与之相比? 萧放刀抬起头:是么?但我见到你之后,觉得你才像活人。 她心鼓骤震。 萧放刀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感觉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了? 你明明说我是妖怪。 是,如果我们皆是人,那你一定是妖魔了。 我闭关之时,你没少窥伺我,但你不知,这些日子你睡着之后,我亦在看你。她的话令人悚然,你方才问我对你的评价,我说的并非实话。 许垂露不敢再听,却也不敢打断,胆战心惊地喝了两口水。 若你是人,那便是我平生所遇最好看的一位。萧放刀沉静地宣告道,看上一整夜也不会厌倦。如此,你可满意? 我许垂露浑身僵硬,如遭雷击,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再问缘由,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妖魔,在旁人眼中,你似乎亦无甚特别,但她语气已含破釜沉舟的决然,我无法将你与别人同等看待,时日愈久,愈是难以释怀。你说你无意搬走,可我认为你随时会离开,只要我行差踏错一步,你就会反颜相向、不辞而别。 ?! 许垂露心中大骇,她不知道自己已被萧放刀妖魔化到了这种程度,外貌、能力也就罢了,居然连性格都被扭曲成了会随时翻脸不认人的狠心渣女么? 不,如果她真的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是异世来的怪物,想的应是如何除掉她,就算不杀,也不会有放任她自由离去的心思,但凡萧放刀还存有一丝理智,就该知明白她是个与人无害的普通人。 对,萧放刀说的是她以为,这说明她知道这是由心而生的无端臆想。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他们又没仇怨,萧放刀紧咬着她不放作甚?这种患得患失的执念不是应该发生在 一道寒风自门隙灌入,许垂露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冷意拂去了困缚思绪的那点混沌。 抛开乱七八糟的遮掩修饰,摘去两人的身份关系,仅从萧放刀的行为来看,她表达的意思好像是喜欢? 萧放刀心中没有喜欢的概念,她不会喜欢旁人,旁人也不会喜欢她,就像无情ai早被设定了一条不可打破的铁律。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只能将陌生的情绪形容为妖魔,便像先人为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神话故事,以此告慰迷惘、消解恐惧。 但萧放刀并不是个不懂感情的傻子,她曾说云霁对她有意,也能纤敏地觉察到身边之人的情绪变化,她只是将自己排除在外。这不就是当局者迷? 哦,那没事了。 得知萧放刀只是有些喜欢她,许垂露竟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还生出一股义不容辞的使命感。被喜欢这种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她也很善于做出正面且积极的回应。 她神思飘飞,恍惚地想:这个我熟。只要回复谢谢喜欢,我会继续努力的就行 行、才、有、鬼。 许垂露目眦欲裂,已经快把桌下横枨给生掰下来。 这明显不是靠掩耳盗铃就能解决的问题! 她擅长应对的是被人叫太太的喜欢,而不是真的要她给人当太太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许:这个我熟不,我不熟。 第81章.勾引在先 寂静延缓了时间流淌之速。 须臾间,她已经历了与绝症患者相似的心路历程:从苍天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到无论怎样人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是毫无责任。 只怪她在萧放刀面前一直保持着打工人的卑微谨慎,没把自己惹人嫌恶的一面展露出来,加上她的行事风格委实和这些江湖人不大一样,令对方于公于私都不得不分神关注,时间久了就 问题是,时间并不久。 她来此至今不过三月,虽说大半时间都与萧放刀待在一起,可两人关系并不能算亲近,日常交流也不过寥寥,方才那番自剖自白已是萧放刀少有的长篇大论了。这种毫无预兆的喜欢,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许垂露进行了短暂而深刻的反思,仍觉毫无头绪。然而此事紧急,且宜疏不宜堵,萧放刀懵懂无知,她却不能装傻,否则总感觉自己像是骗人感情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她毕竟是萧放刀的创造者,她身体和心理上的诸多问题多半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如今,这不过是青春期少男少女都会遇到的一点小麻烦,尽管稍微迟了那么一点,但还不至于难办到令她放弃。 首先,是要让她知道这些古怪臆想是出于喜欢这种人之常情。 许垂露把手从桌下收回,轻轻搭在双膝之上,脊背亦挺直了几分。 然后毅然迎上萧放刀的目光。 这双眼睛由她亲笔摹画而成,集合了她对世间一切美丽、危险、冷酷、邪恶之物的感知与想象,此刻,它却用一种勇敢、真挚、坦诚的目光表露其主迷惘与坚决交织的复杂意绪。 它和萧放刀一样,早已走出她的笔端,脱离她的控制,叛逆又傲然地宣告了它的独立。 许垂露哑然失声。 她清楚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也早已组织好了语言,但在这样炽热的注视之下,她只觉喉咙被那些烫人的字眼堵了个结结实实,不要说发声,就连喘气都十分困难。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也是当局者。 再多的分析也无法改变她是被萧放刀喜欢的对象而非旁观者的事实! 她一面被惶恐的、幽微的喜悦攫取理智,一面又不得不迫使自己保持冷静,是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 你 终于,她用憋气的力量突破了喉间的堵困。 嗯? 萧放刀微微倾身,凑近了些。 许垂露趁此机会又低又快地道:宗主不必为此发愁,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会有这些荒诞念头,可能是因为你喜 她尚未说完,门外忽而响起了命运般的敲门声。 这一瞬,她实在不知是恼怒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叶夫人?请进。 萧放刀朗声道。 门扉打开,叶窈身披霞光,宛如仙子,把普度众生的圣洁佛光撒向满腹绮念的两人。 许垂露彻底冷静了。 抱歉,搅扰二位休息了。 没有的事。萧放刀淡淡道,夫人怎么有暇来寻我们? 叶窈也没寒暄,直接道:腊八将至,不知萧宗主可要与庄中女眷一道饮粥吃蒜? 这是寻常习俗,无甚稀奇,叶窈有此邀请不过出自待客礼貌,通常来说,没有不应之理。 可当日乃萧放刀生辰,许垂露觉得她应该不想凑这热闹,加上水涟才提过小聚之事,眼下只能拒绝美意。 果然,萧放刀略带遗憾地道:那恐怕要辜负夫人美意了,腊八当日我要与这两位同门小聚,我身上煞气太重,免得扰了后院清净。 叶窈倒未坚持,只道:我明白萧宗主的顾虑。但那天武林盟各派掌门要共议大会之事,敛意与绝情宗谈和未让众人所知,你无故出现,怕要引事端。 尚未谈妥之事,总要留有余地,叶窈并不想让武林同道知晓敛意和魔门早有勾连。 当然,这顾虑在萧放刀看来分外好笑。 她看着叶窈脸上的为难之色,缓缓道:叶夫人希望我怎么做? 腊八之日,可否请三位入南边小筑饮食休憩?我会替诸位安排妥当,绝不会有不相干的人打扰。 言下之意是,你们也莫出来搅扰正道议事。 萧放刀欣然颔首: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夫人了。 叶窈敛衽一礼:多谢萧宗主体谅。 她迤然离去。 天已大暗,她款款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屋中当然是空的,这却令她露出一分真心实意的喜色。 叶窈始终不明白独守空闺怎会与寂寞空虚对等,若一个女子能一生独守空闺,该是何等幸运何等美妙之事,编出这词的人岂会明白?她享受男子的痴情眷爱,喜欢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与嫉妒,但她更迷恋与铜镜对坐的静谧时刻。 金钗、步摇、缠花被她悠然地从鬓发摘下,陈列在镜前的镂金砌玉的锦盒中,褪去赘饰的叶夫人也卸下了威严与美丽,开始展露出一个中年人的成熟甚至衰老。她厌恶年轻,那绝不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那只是她们被掠夺的最好的时辰,她深知此时的自己才终于把握住了一些东西,拥有了一些自由,那是二十年前的叶窈不会有的。 她取下最后一根珠钗。 去找萧放刀是何成则的意思,他不过是想借此试探水涟是否说谎假如萧放刀没有拒绝她的邀约,那就说明水涟所说的良机并不存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将失去何成则的信任。 她还没有见过水涟,也不知何成则选他的深意,她并不关心这些。自己的丈夫是个温柔的棋手,他捻起一颗棋子就像拈起一片落英,全神贯注地将所有希冀都寄于其上,让它忘记自己的微小卑贱,让它认为自己孱弱的颤抖都能牵引局势之变。 她也曾被欺骗过。 可是,她最终明白,落花的命运是零落成泥化作养料,能真正生发出新芽只有被精心培育的种子。 叶窈缓缓按揉着酸胀的眉心。 想到将来,她便一阵头疼。 何至幽与自己并不相像,许是因为小时得到的太多,想要的也更多。那场大火之后,她非要选黑金作为面具材料,彼时她与何成逸都笑她小孩心性,黑金是最珍贵的铸器之材,庄中由黑金锻造的兵器不出五件,她却要用它来打一个毫无用处的假面,暴殄天物,幼稚可笑。 何成逸怜惜她的双腿与烧伤,最终还是应允了。然而,她年岁渐长,这副假面终究要被新的取代,这一次,她选择了叶窈为她准备的金面。 叶窈以为她终于长大,开始体谅父母的苦心,可如今看来,她并没有学会听话,只是更懂得忍耐了而已。 叶窈闭上双眼。 十年前,她曾认为敛意山庄在她的控制之内,五年前,她想叶园内的一切尚在她的掌管之下,而现在,这间屋子以外的东西皆开始崩塌、瓦解、失控。 如果何希微不曾病殁就好了。 那么,这场抉择将不会如此艰难。 比起哀恸儿子的亡故,她更惋惜自己的损失。 屋子里的寂静比叶窈来前更甚。 两人依旧相对而坐,却把好不容易有所松动的僵硬气氛再度推入冰窖。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许垂露心道古人诚不我欺,她这口气泄了就再也不想提起。 你方才要说什么? 萧放刀果然发问了。 没什么。 许垂露选择认怂。 我听到了。她睨着她,一字一字道,你说,我喜欢你。 许垂露猛然睁大了眼。 她听到了?真的假的? 听到也好,总归是萧放刀自己说出来,无须她代劳了。 只是这四个字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它到底是直接引语还是间接引语?萧放刀不会是在占她便宜吧? 她的神色开始扭曲。 既然听到了,那宗主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萧放刀直视前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毫无道理。 什么? 什么叫毫无道理?她居然不承认! 许垂露强压怒火:为什么? 我从未喜欢过女子,反倒是你你喜欢我的可能性更大些。萧放刀颇为平静地道出缘由。 ?! 许垂露被对方的强盗逻辑惊到了,这就是反咬反将一军吗? 奇怪的胜负欲增加了!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道:是你说我好看在前,又说我与众不同,不愿我离你而去,难道这些是谎话? 自然是实话。萧放刀徐徐道,不过,我不认为这能算喜欢。 她的意思是自己脑补太多?分明是她挑起事端,现在竟然把责任全部甩到了自己身上,实在可恶。 许垂露的目光变得凶狠:好,那些不算实证。但你明知我喜欢女子还要与我同屋,在我睡着时盯着我看,给我内力,抱我上马,这诸多便利与好处,说是予取予求也不为过。如此亲近,完全没有保持师徒间应有的距离,难道没有一点问题么? 萧放刀神色渐渐凝重。 许垂露冷艳一笑,乘胜追击:即便是我喜欢你,那也是你勾引在先,怨不得我。 这下,不仅是萧放刀,就连许垂露自己也彻底愣住。 该怎么解释那不是真心话而是某种文学的某类台词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她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呢? 分卷(56) 第82章.心猿意马 许垂露很慌。 因为萧放刀肉眼可见地生气了。 待人好,要么出于真情,要么出于假意,萧放刀对她没有谄媚讨好的必要,自然只能因为对她略有好感或是天性温柔礼貌了。自己这句话,将她视作图谋不轨的登徒子,把她的好全数污蔑为不好,实是有些令人心寒。 许垂露也不知她怎会头脑发热说出这种话来,难道真是因为知晓她喜欢自己,所以这么快就得意忘形恃宠生娇了? 浑身汗毛被这个念头激得陡然立起,她迅速补救道:不是,我是随口胡说的,宗主绝对没有 勾引? 许垂露不敢直视她似笑非笑杀气外放的表情,甚至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说出那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勾引之类的台词。 幸而萧放刀尚未受过这种熏陶,纵然动怒,也未有什么惊人之举。 原来如此。她冷然道,你曲意逢迎,不肯离开,只是以为我对你有意,认为那些俱是以退为进,故意试探,怕我恼羞成怒。 许垂露急急摆手:没有的事,我对宗主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虚假。 哦?她唇畔起了笑意,你对我当真没有半点避忌防备? 许垂露怔了怔。 若说没有也太虚伪,若说有,有在哪里? 初识时或许有,现在没有。 好。 萧放刀收起笑容,蓦然起身。 她行动如风,许垂露反应过来时,她的声音已出现在自己身后。 不知是茹素还是练功之故,萧放刀身上总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幽冷之气,当然,这是许垂露的主观感受,具体来说可能是因为她的屋子里常点着镇心凝神的降香,每次嗅到都觉清心寡欲,如圣如佛。 很快,萧放刀扬袖立掌,许垂露闻风声骤响,登时一悚。 不会吧,她不会想当场给自己来一掌来试忠心吧? 然而萧放刀的手只是轻轻落在她的左肩,这动作放在平常多半是带有鼓励性质的一拍,然而因她力道太轻,便显得暧昧古怪起来。许垂露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又觉右臂一轻,竟是萧放刀托起她的右腕,把住了脉搏。 这两只手将她完全制住,许垂露半点不敢动。 萧放刀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你怕么? 宗主这是在做什么? 看你是否说谎。她淡淡道,此次换我问你,你答便是。 好、好。 萧放刀将她右手压在桌上,自己亦微微倾身:我对你不怀好意? 虽觉把脉测谎的法子很不靠谱,但她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武功饱含敬畏,不敢妄动,再加上这姿势甚有压迫感,许垂露只得心无旁骛,认真答题。 没有,喜欢怎么能叫不怀好意呢? 你可曾想过叛出宗门? 不曾,主要是因为没必要。 你厌恶我么? 许垂露皱起眉头:怎么可能? 这些问题实在太好回答,萧放刀完全是多此一举。 你 她看不到萧放刀的神色,但从这短短一字中明显感觉到了对方困惑迟疑的情绪。 怎么了? 你脉搏平稳,为何心跳得这么快? 许垂露一愣,她向来不会怀疑萧放刀的话,下意识便觉是自己有问题,她身体素质本就一般,还有猝死的前车之鉴,难道她的心脏不幸患上什么疾病? 然而,寂静之中静静聆听一阵后,她发现那隐隐的心跳声并不是自己的。 她僵硬地转过头:宗主,你好像听错了。 屋子中只有两人,这个错用得委婉至极。 萧放刀亦明白了什么,面色渐渐发沉。 许垂露知她尴尬,勉强解释道:这也有可能是被我气的,你不然松开手,看是否会好些? 萧放刀依言照做,仍是沉默。半晌,心跳声明显变缓,呼吸也不似方才那般紧绷。 果然是摸手引起的! 许垂露内心震惊,她与萧放刀亦有过不少肢体触碰,虽说多半出自某些必要情境,但那时她也没有这样大的反应等等,方才若不是萧放刀主动问起,她好像也没觉察到什么异样。 也许异样早有发生,只是她始终迟钝无知。 她细细回忆往日种种,猛然想起对方曾有一次故意疏远,那时她以为是苍梧之故,现在想来也许是萧放刀已觉不妥,却不知根源何在,只得选择主动远离扰乱自己心神之人。 然后然后自己还傻兮兮地凑上去试图缓和关系,于是萧放刀就选择了继续忍耐。 怪不得她会视自己为妖魔,旁人却没有这种揣测。 问题大了。 萧放刀如此如此纯情犹不自知,又不信许垂露的推断,固执得很,与讳疾忌医的病人一样,根本没法治。 宗主,你可曾对别人有过类似的症状? 没有。萧放刀的声音已含焦躁。 那你从前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吗? 萧放刀眉头紧蹙:明离观门下有不少女弟子,大家同吃同住,从不避讳,风符小时我还给她洗过澡。你我之间,还算不得亲近。 许垂露:那可不是吗,所以这该如何解释呢?你赶紧往正确的方向好好想想! 也许是你有什么古怪。 萧放刀再次得出错误结论。 你你遇到事情,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萧放刀沉吟道:我自己?你当真希望我喜欢你么? ? 这不是希望不希望的问题,事实如此,铁证如山。 你一定要否认的话我也没办法。 这于你而言并非好事。她幽沉的目光落在自己指骨之间,倘若是真,往后你有可能命丧我手。 你要杀我?! 我不知道。我思绪混沌时,似乎对你偶有杀念。 许垂露不能理解这件事的诡异走向了,即便萧放刀性格冷酷,也还未到残忍嗜杀的地步,她对自己亲近之人向来宽容,怎么可能因此对她生出杀心?难道是我不能有弱点所以要亲手抹除这个弱点这种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非常有病的理由吗? 经过她的冷静思考,她认为萧放刀在这方面的措辞可能与她真实的想法存在很大偏差,故不可信。 你能不能具体说说这个杀念是什么意思?许垂露斟酌道,你确定它与你对仇家的杀念一样吗?还有,你想用什么方法要我小命?一剑穿喉还是一掌碎心,或者直接摘下我的脑袋?能不能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萧放刀听她描述,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当她开始思考与杀念伴生的臆念究竟是什么时,那些朦胧又破碎的虚影在她脑海中汇聚成形,模糊的、绮丽的、莫测的魑魅魍魉遍布周身,她的四肢乃至呼吸都被这些鬼物缠绕,只要她有任何动作,它们便会发出奇异的光焰,缓慢地灼烧着她的皮肤和其下的血肉。 每当许垂露接近自己,这种灼烧会变得猛烈,微弱的细芒会变作汹涌的耀光,暖与痛令她的感知比往常更加纤敏,对方的一举一动皆会被放大、放缓,令她全神贯注,难以自拔。她只有在应对强敌时才会如此紧张敏锐。 她 萧放刀发出一声叹息。 吃饭去吧。 啊? 这几日多吃些,到了腊八当日,怕是会没胃口。 她神色镇静,显然是已扫除杂念,开始考虑正事。 许垂露很是失望。 就这?这么快就放弃思考了吗?不挣扎一下的吗! 武林盟大小门派陆续抵达西雍,不属武林盟的邪魔外道亦有不少来瞧热闹,其中就包括枫城苍家。 苍家因与青戊阁有旧,也被敛意邀入庄内,苍梧随苍茗一起入住山庄客舍,享上宾用度。 苍梧不理门派事务,也不喜与门子弟结交,得了空便在屋内喝酒睡觉,除了膀胱受累,哪儿都舒坦。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找绝情宗那几个骗子玩耍,但庄中毕竟人多眼杂,她亦不想为苍家招致麻烦,况且,这些门派似乎根本不知道萧放刀等人已经到了,她也无法打听寻人。 这天清晨,苍梧收到一封花笺,内容简单,只是邀她竹亭叙旧,这清秀字迹却让她倏然变了脸色。 她目光下移,见落款写着水涟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甜就说明快结局了(恶魔低语 第83章.铁剑开花 苍梧比约好的时辰早到了一刻,而亭中之人比她来得更早,石桌上摆了酒,隔着好几丈都能嗅见香味的好酒。 这让她懊丧地捏了捏鼻梁。 只有重视约会的人才会提前到场,只有有所求者才会备礼示好。 唉。她把医匣卸下,坐在了水涟对面的石凳上。 看来苍大夫不想见我。水涟抬袖斟酒。 别给我倒酒我就是酒喝多了才会来见你。 水涟默了默,道:对不住。 也不用说这种话。苍梧看着他,那日你们几个孤身入庄,我还有几分担忧,现在见你无事,我挺高兴的。 我的确有事想请你帮忙。 论武功、权势、财力我都不及你们,我能帮得上什么?苍梧歪着头打量他的气色,我看你眉心发黑,莫不是生了病要我治? 水涟讪讪一笑,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我不曾患病,但的确想求购一种药。 苍梧皱起眉头:这么多,你是买药还是买人? 消魂丹,一粒。 她哦了一声,笑道:这东西是贵了点,但也没到这个地步,你我算是熟人,怎么能让你没便宜占反而破费? 他摇了摇头:我要没有加过百迭膏的消魂丹。 苍梧脸色微变。 百迭膏是百迭香的一种,去其香而留其臭,无论内力高低,嗅到的皆是臭味,只是程度不同。 这不合规矩。 我知道这是青戊阁定下的规矩。水涟道,消魂丹创制目的是为消减废去内功的痛苦,此前要废武功,是得自断经脉,损伤极大,消魂丹能令人无法聚气,内功尽失,却不损及四肢皮骨,也不影响外功修炼。各家惩戒叛徒,多用此药。 可是,有不少心术不正之人把它当毒药来用,消魂丹及不上见血封喉毒物,起效过程也较为缓慢,可一旦过量服用,便再也修不了内功了,这对于修为高的武者而言比死更可怖。水涟自饮一口,继续道,早年出了几个嫉害同门惨案,受害者将责任推到青戊阁对此药管控不严上,杜阁主便给消魂丹加了一味辅药。 不错,加上百迭膏后,就不会有人误食消魂丹了。苍家虽自立门户,但这规矩没变过,我不可能 前辈何必如此固执。水涟看向她的医匣,您带了医匣过来,应是知道我所求与此有关,您有心帮我,不是吗? 苍梧心中长叹。 她不想与绝情宗的人扯上什么关系,但那封信的笔迹 水涟,你是自己想要消魂丹?不是替人索药? 是,这是我的私愿,与人无干。 那么,早上的信也是你亲笔写的了? 自然。 苍梧直起身子,微微后仰,右手已抚上了腰间短刀的皮套。 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我仍不想给呢? 苍家在江湖上素有仁名,前辈亦是顾念同行之谊才孤身赴约,我甚是佩服。他缓缓起身,但我不受名声掣肘,行事可以不择手段,世上总是不守规矩的人更易达到目的,不是么? 你要消魂丹做什么?你想给谁用?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水涟淡淡道,我可保证此人绝不会给苍家和你带来任何后顾之忧。如果前辈肯信我,还请赐药。 信与不信有什么分别?我打不过你,不交消魂丹,怎么脱身? 苍梧苦笑一声,然后倏然拔刀。 她今日带的是短刀,这柄月形弯刀更轻盈便利,割草最是趁手,它从皮鞘里挣脱之时带起一阵醉人的药香,香气比刀光到得还快,水涟任锋刃送至眼前,未有任何退避动作,只敏锐地屏住了呼吸。 可惜桌上酒盏没有此等定力,只能在这突变中翻倒滚落,越过石桌上蜿蜒酒溪,慷慨落地。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躲都不躲?苍梧不满皱眉。 我罪不至死,你不会杀我。水涟微笑,若是躲了反倒叫前辈看不起,到手的药就要飞了。不躲,无非是脸上多道伤口,不打紧。 苍梧眉心直跳,她想不明白水涟怎么会和那人有关系,这小子不傻,也还没坏到根上,就是心眼太多,不知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见了鬼,她管他作甚,要出事也是绝情宗的人出事,消魂丹给就给了,害死谁家猫狗都与她无关,卖药的还管客人是去毒哪只耗子么? 她心一横,把刀扔在桌上,在皮鞘里摸了两把,掏出个拇指大小的瓷瓶,闭着眼丢给了水涟。 拿去。 分卷(57) 这便是消魂丹?水涟打开盖子,猫儿样地嗅了嗅。 不信?你自己吃着试试就知真假。 我消受不起。水涟将东西收入袖中,低声道,多谢。 苍梧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地方待着甚是无趣,地这般硬,风这么冷,明明大得很,却处处拥挤,人来了也要变鬼。还是回去吃两盘热乎的西北菜,再大被蒙头睡一觉,这破事就算过去了。 她想着,脚下的步伐就松快了。 然而她已在这条石路徘徊了近半个时辰,仍未定下一个确切方向。 显然,她并不想回自己的住处。 所以许垂露和萧放刀到底住在哪儿?! 她暗中抱怨时,一阵沉重的车轮轧地的声响打断了她混乱无序的踱步。 这便是你的计划? 何成则从亭后竹林中走出。 只能如此。水涟漠然道,消魂丹不是毒药,萧放刀不熟悉它的味道,而且她平日饭菜都要许垂露试过才会服用,若放其它毒物必会被识破,唯有消魂丹许垂露本就没有内力,就算吃了也不会有什么异常。 何成则皱眉道,她用自己的徒弟试毒? 差不离。水涟神态自若,对某类瞎话已可信手拈来,许垂露知晓自己武学天赋低微,故对萧放刀多有谄媚,以求眷注,试毒亦是她自愿的,若没有细致入微的体贴,萧放刀不会将她带在身边。 怪不得她对此女如此纵容。 但我不想波及无辜。 水涟心知何成则对他信任不足,此种大事必不可能放他一人去做,即便明面上不说,暗中也要派人盯着,与其这样,还不如由他自己来提。 哦?何成则眯起眼。 盟主,我人微力薄,杀萧放刀这种大事,一人怕是成不了。但是人多了又打草惊蛇,错过良机再杀便难。水涟向何成则身后望去,请盟主予我一个帮手。萧放刀吃下消魂丹后,我会寻机让许垂露离开,待她走出屋子,我希望有人能将她安置妥当,不再回来搅局。 何成则笑了笑:你还真是好心。 她不会武功,又与萧放刀情谊深厚,我要擒人,她必以性命相护,若伤了她,萧放刀恐怕宁死也不会交出无阙谱。水涟信誓旦旦,即便萧放刀没了内力,我与她单打独斗也无十成把握,麻烦自是愈少愈好。 何成则轻轻摩挲着右手护腕,似在考虑人选。 水涟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态度,又道:盟主若觉不妥,我一人也无妨。 你向我开口,我岂能不应?他抬起右掌挥了两下,梅五,这几日你听凭公子差遣,不得违令,知道了么? 暗处果然窜出一道人影,水涟暂辨不清此人武功如何,但轻功造诣实是深不可测。 是。梅五转过身来,对水涟略一颔首,公子。 这称呼听得水涟牙酸,他讪笑一声:不敢当。是我劳烦梅兄帮忙,唤名字就好。 对方不说话,水涟盯着他的脸孔瞧了一阵,疑道:当日守在聚义堂的也是你? 是。 水涟笑着道了声巧便不再多问。 何成则与他们议事时他就在此,后来也是他送萧放刀与许垂露去的叶园,此番又让他跟着自己,想必是何成则信重之人。 更有可能,是熟悉绝情宗之人。 萧放刀正在用平生最慢的动作挥舞逞怒剑。 她拟的是竹风以乐器为武的音剑加上玉门翩然若蝶的步法,多番妥协之下,生华终于不是一片碎光,而是开始显现出许垂露所绘的枝叶花茎。 逞怒剑细长而薄,锋刃之利几乎让触碰剑身的花木尽数粉碎,好在木也长了些记性,晓得不再往它身上缠,隔着段距离环剑势而生,细叶如絮飘转,依依地追随剑尖,在萧放刀使出盈聚内力的致命一刺时绽开一朵纤巧娇妍的妃色梨花。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特意挑了个符合你心境的粉色! 许垂露为铁剑开花感动不已。 萧放刀闻言蹙眉,剑势顿转,娇弱的梨花禁不住她这雷霆一摧,五片花瓣顿时作五马分尸状惨烈地抛射而出。 许垂露: 刚刚踏入院子的苍梧把扑入领口的一片花瓣抖了出来。 你们在玩什么? 第84章.是敌是友 苍梧出现在此处实是出人意料,许垂露听她语气仍似往日,惊讶之余又极高兴,未等萧放刀回应就迎了上去。 苍梧,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是叶园主人领我来的,若无她引路,也没人敢擅闯。她见萧放刀收剑,才知那花瓣是被剑气送来的,不由嗔道,你们练武就练武,折腾这些花叶作甚,它们又没得罪人。 许垂露尴尬笑道:她心情不好,在这泄火呢。 算了。苍梧看两人一眼,重复道,算了。 什么算了? 苍梧无奈一叹:当然是先前的事,早知你们是绝情宗的人,我还费神担忧路上安危作甚。可惜我不敢得罪萧宗主,怕落得和这满地残叶一样的命运,只好劝自己大度了。 许垂露心想苍梧是个不拘小节的潇洒人物,既然得知身份,那日一别后应不会主动来找她们讨要说法。今日她寻到这里,怕是费了一番功夫,想必也不是至少不仅仅是来叙旧的。 她们的境况,不说水深火热,也能称得上危机四伏,她只希望苍梧到访千万莫要是雪上加霜就好。 萧放刀听着了自己的名字,自不能再装聋作哑,客气道:苍大夫来一趟不容易,进屋说话罢。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屋外的确不是好待的地方。 苍梧一进屋子便打了个喷嚏,是因屋内太暖,这忽冷忽热,叫她承受不及。她想不明白,这两人又不是真的富家小姐,路上装模作样也就罢了,现在还把屋子熏得满室暖香,也不嫌臊得慌。 萧放刀衣衫简单,自不可能怕冷,那便只能是许垂露畏寒了。 她微微皱眉,先前她从未想过明烽与萧放刀有何关联,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她与许垂露关系亲近,而萧放刀惯常独行,不会这样照顾旁人,若是作伪反倒好说,若是真的,简直叫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苍梧解了外裳,随意搭在椅背上,从领口掏出一张信纸:萧宗主,你看看这个,是否是水堂主笔迹? 萧放刀展信一阅,点头道:不错。 许垂露也凑上前瞥了一眼,愕然道:水涟邀你见面 苍梧又在袖子里摸来一把折扇,扇面题着一行小字,写的是雨收云霁,鹭点涟漪八字。虽然字迹不如那信上纯熟劲秀,但也足见是一人所书。 这字迹与这诗句实难令人不多想,许垂露思及云霁那副友遍天下的姿态,顿觉他与水涟确有相似之处,可是即便他们曾经认识,两人均非坦诚耿介之辈,水涟更是吝啬谨慎的人,一般交情,他绝不会赠予对方此种礼物。 这是云霁的东西? 遗物。 苍梧淡淡抛出两字,手上施力拔出扇钉,在大骨里取出了另一张纸。 不忘此恩,来日定偿。 这是一句承诺,但它被云霁藏在其间,更像是一种凭证。 萧放刀眸色渐暗。 你为何留下这扇子? 我杀他前,他想用一个秘密与我做交换,求我留他一命,我没有答应,但人死后,我翻找过他的东西。苍梧讽刺一笑,这厮只把有用之物留在身边,要么是古董珍宝,要么是暗器良药,唯独这把扇子,用料普通,画与字皆非名家之作,太过寻常,反倒惹人注意。 纵然他与水涟相识,这又与你何干? 他死前中毒,有一位高手替他封了穴位,保他一命,他说的秘密就和这人有关。她看向萧放刀,蒲州的高手不多。 这话中所指再明显不过,无论是自愿还是受胁,水涟极有可能在蒲州对云霁施救,他这样做定不是出于一时善念,根由恐怕正在云霁口中的秘密上。 那笔迹稚嫩,可见云霁收藏折扇时水涟尚未入宗,那么,他究竟凭什么断定水涟将来对他有用,甚至特意留下这字据为证就是怕来日水涟失信? 此事委实诡异。 许垂露不知萧放刀沉默之时在想什么,但现在显然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她们还不知道,那便是水涟为何邀苍梧见面? 苍梧,你见过水涟了吗? 见了。 那他 许姑娘,我不能说。她平静道,云霁之事发生在路上,彼时你们还是明家人,出于朋友之义,我该向你们坦诚这些疑点。但是,来敛意之后的种种,我不能随意吐露。 她肯将云霁遗物与水涟信件拿出,定是存了关切告诫之心。可是,她也的确没有义务将自己与水涟的谈话内容尽数相告。 许垂露理解她的顾虑,不再追问。 而苍梧话锋一转,忽对萧放刀开口:除非,萧宗主告诉我杜元冬的真正死因。 萧放刀眸光微动,继而淡笑:这话问得蹊跷,难道你不信他是我所杀? 我当然信你的本事。苍梧沉声道,但杜阁主也不是废物,他功夫不及其余四派掌门,仍敢赴天门抗楼玉戈,自是有所倚仗。 是么?各家掌门谁没点保命的本事,但他们在楼玉戈手上消耗太大,强弩之末,死在我手上也不委屈。 尸首呢?太川根本没有他们的尸首! 萧放刀冷笑:照你的意思,我还得给他们留个全尸?明炽一炬,是人是鬼都要变成焦灰。 你既留了他们的掌门令作为凭证,那必是翻找过衣物行囊了,你可曾看到杜元冬的生药? 杜元冬身为青戊阁主,身藏一丸救命良药,只要他一息尚存,便不会轻易殒命。纵然你怨他们谋害李观主,人都死了,你何必毁尸灭迹?苍梧笃定道,你不是暴戾凶残之徒,其中是否另有内情? 萧放刀盯着对方急切面容,反问道:你杀云霁,难道也有隐情? 你 你想得到什么答案?她拨开桌上散开的扇骨,若杜元冬没死,我便不算苍家的仇人,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所知告诉我们了,是么? 苍梧无法否认她对此二人的欣赏与喜爱,然而,她不能因一时意气为亲人招致祸端,萧放刀狂傲自负,她已尽提醒之责,至于其它正如她所说,的确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是我冲动了。苍梧起身,不过是好奇一问,萧宗主无须在意。 有关当年之事,人人好奇,常情罢了,我明白。萧放刀和善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苍大夫跑这一趟,水涟一事,我会好好思量。 万事小心。她拎起外裳,告辞。 等等,我想知道领你来此的,是叶夫人还是二小姐? 苍梧动作一顿,疑道:有何分别?二小姐不良于行,是叶夫人带我来的。 萧放刀眯起眼:所以,你遇到的是她们两人。 这又怎么了? 你此前可曾见过叶窈? 打过照面,但不算熟识。 萧放刀颔首道:你尽快离开此地,莫要向旁人透露自己行踪。 苍梧略略蹙眉,不再多问,应了声好便拔步离开。 待人走远,许垂露才从愣怔中清醒几分。 她们方才所议的往事她完全没有任何参与感,五年前那场巨变的影响延续至今犹然不绝,如此重要的过往,她却一无所知。 太短了,她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了,无法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危机,她以为的良策,也许并非良策。 许垂露不免有些颓丧。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 何成则欲借水涟之手杀我。萧放刀按了按眉心,略有疲惫地解释道,她与水涟相见恐怕早在何成则监视之下,他身为盟主,不会让苍家人在庄内出事,但也不会让苍梧来通风报信,叶窈是他的妻子,自然会遵从他的决定。 你是说苍梧见到的不是真的叶窈? 多半如此。何至幽引她来此,和彼时下毒送信的示警手法类似。她闭上眼,她是告诉我们危险就在眼前,但是并未告诉我们一句有用的东西,只把暧昧不清的态度摆出来,任我们去猜。 这位二小姐心思莫测,究竟是敌是友? 萧放刀语气不善:她两不相帮,胡搅混水,恨不得天下大乱。是敌,我对她感恩戴德;是友,不需旁人动手,我会先杀了她。 许垂露微微一噎:杀气这么重的吗? 你今日是不是不大舒服,我帮你按按头? 不必。她摇头道,只是有些问题尚未想透。 你都猜到他们的目的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一,云霁是谁,他知晓的隐秘是什么。萧放刀微微蹙眉,这废物不会武功,我看不出他出自何门何派,想必多少与敛意有瓜葛,但不能确定。 分卷(58) 死无对证,的确难办。 不过,此人无关紧要,到时再问水涟也无妨。 许垂露点点头,又道:还有呢? 她盯着对面之人,硬声硬气道:二,为何那种颜色会符合我的心境? 幸而许垂露对她猝不及防翻旧账的操作早有防备,她稍加思索,突然把右手伸向萧放刀面门然后毫无悬念地被扼住了手腕。 做什么? 萧放刀神情戒备。 许垂露唇畔漾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迅速伸出另一只手贴向她的额头,萧放刀未料她会如此大胆,一时反应不及,竟让她得逞,任她的指尖轻柔地拂过自己额前几缕乌发。 她深知虎口拔牙需得速战速决,遂及时撤手,未多停留,而她指腹余温已足以燎起萧放刀愠怒之火。 你 你看,现在你脸上颜色就与那花一模一样! 许垂露愕然发现萧放刀并未松开她的右手,反而越钳越紧。 不好,桃红已有转为柳绿之势。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都是无聊的剧情,可以不用继续看了(迫真 第85章.真容假面 载荣轩。 尤彰换上自己的衣物,一边系腰带一边拔去髻上簪花,他动作轻敏,不敢有片刻耽误,急得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他并非无胆之辈,但冒充叶夫人领外人入园是何等罪过,他真是傻了才会听二小姐胡诌。若让她发现,他定要被活剥了皮那是他有千层面皮也挨不住的酷刑。 此时,一阵兰花幽香随风钻入他的鼻息,尤彰登时一怔,他发饰才除净,脸上的东西还没卸掉,万不能让叶窈发现。 何至幽看他动作,坐在轮椅上嗤嗤直笑。 叶窈走得再慢,十步之内也会看到自己,尤彰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礼节脸面,猛地把头栽进院内水缸,这水冷过冰霜,纵他有内力护体也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尤彰?你在作甚? 女子的轻叱在他背后响起。 他双手撑着缸沿,抹去脸上水渍,低头恭敬道:啊尤彰见过夫人。 答话。 属下 叶窈眯了眯眼,伸出一指往他脸上抹去:幽儿又让你扮谁? 没、没谁。 何至幽朗声道:母亲怎么不问我? 叶窈闻言回头,走近她那早慧的女儿:你若愿意说实话,我还问他作甚? 我对母亲知无不言。 我不在之时,你可有让不相干的人入叶园? 何至幽支颐忖道:嗯?什么是不相干的人?尤彰算吗? 叶窈目色骤冷:莫要装傻,苍梧是否进来过? 您若真的不想让她进来,就该一直守在门口,为什么要离开呢?疏忽便是纵容,母亲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何至幽微微垂目,是个略有委屈的神态,然而她的声音竟是轻盈欢快,没有半点低伏之意。 叶窈怒极反笑:幽儿,你放她进来,竟还要怪我看顾不周? 我怎么会怪您。她柔声道,水涟杀不了萧放刀,无论有没有人提醒她,都改变不了这一点。我喜欢看到故友重逢,才施手相助,难道这也有错吗? 叶窈真是恨极了那场火,它令她的幽儿被困轮椅之上,藏在庄中不能见光,只能日复一日对着那些陈腐破书,才致她说话都带着股不阴不阳的腔调,简直比自己还能装模作样。 你悖逆庄主命令,来日受惩,我可不会替你说情。 您错了。何至幽微笑,是您亲自带苍梧入园的,我只是没有违抗母亲的意思罢了。 听了这话,反应最大的是尤彰,他见二小姐要把他供出,当即便知自己小命不保,立时跪下,他头颅低垂,额发水珠顺着侧颊聚在下颚,混着易容所用的粉泥缓慢砸落。 叶窈自然已经明白何至幽做了什么。 她眉眼微森,却和声道:幽儿,你认为庄主会相信你的话么? 信与不信都无妨。何至幽漫声道,重要的是,错已铸成,无论如何,您要担责。 呵呵叶窈笑了两声,目光已黏在尤彰身上,不错。只是此前,我得先处理了这个僭越家奴。幽儿以为如何? 母亲想要杀鸡儆猴吗?她抬头眨眼,尤大哥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您伤害他的。 尤彰心中叫苦不迭,他与二小姐算哪门子的朋友?只是在她断腿之后因一时怜悯答应了那个荒谬至极的请求,然后就被她诱着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他这条命属于何家,这是恩怨,也是承诺,但这些年他已快变成何至幽一人的奴仆。 她三言两语就让叶窈对自己起了杀心,他不能像从前那样自欺欺人,这世上没有中正之道,他已被何至幽拉到了她的立场,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没有退路。 属下知错,请夫人责罚。 叶窈盯着他的脸孔,她从未信任过尤彰,他身怀绝技,恃才自傲,何家对他多有优待,但她知道这种人是极难驯服的,用是好用,忠心却难得。眼下,他似乎真的愿为何至幽去死,奇也怪哉。 你想我如何惩戒你? 属下不知。 要我看,一死足矣。叶窈轻轻转动左腕光华流转的玉跳脱,淡淡道,也不用受刑了,去吧。 尤彰一怔,脊背顿凉。 何至幽终于拨动车轮,驶至尤彰身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顿了顿,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之下任她覆抚,却没有起身。 何至幽看向叶窈:母亲不必迁怒于他,他扮作您的模样是受我之令,但我并没有陷害您的意思。 哦? 您对庄主之令没有从前那样重视,因为您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叶园只有这么大,您希望它永远只是这一隅天地么?何至幽真诚道,也许,我的悖逆是符合您的期待的。一潭死水终将升为云气、化为乌有,出入其间的乱流才是转机。 你不能做有违敛意利益之事。 良久,叶窈沉沉开口。 何至幽笑了,因为这句话已是她莫大的妥协,而妥协与支持只有一步之遥。 但尤彰不能不罚。 母亲,他并不是第一次这般僭越呢。何至幽怅然道。 什么?叶窈忍受不了这种假扮,就像她厌恶亦步亦趋的影子。 我刚刚烧伤时,您不敢看我的脸,因为它太过丑陋不,是太令你伤心了,所以换药饮食都是仆婢们照料,您从未在我眼前出现过。可能您至今都不知道面具之下的我是何种模样吧。她遗憾而向往地道,但彼时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母亲,是尤彰替我达成了这个心愿。 他对我远比您要温柔耐心。何至幽欣赏着尤彰渐渐发青的脸色,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感激他而非惩罚他。 叶窈知她是在埋怨自己对她关切不足,她无法否认这一点,可她并不愧疚。 如果一个母亲只知付出,那她很快就会被自己的子女消耗殆尽。 她冷冷一笑,施手抚了抚何至幽的发顶。 好吧,幽儿,我总是包容你的任性,再多一次也无妨。 她不再追究尤彰的过错,她甚至想,留在这样一个小怪物身边,本就是一种可怖的惩戒。 看到叶窈走远,尤彰面色稍缓,涩然道:多谢二小姐。 你这么害怕呀?她俯下身,笑着宽慰道,你对我好,我自然会保你安全。其实,母亲胆子很小的。 尤彰当然不会认为叶夫人会怯于杀人。 但他看着何至幽那半张天真青涩的面容,忽然明白叶窈胆小在何处。 如果她真的摘下二小姐面具,细细端详过她的烧伤,便不难发现那些狰狞的血肉并非她自己的皮肤。 旁人都以为二小姐看重他是想借他的易容之术遮掩伤口,实际上,他做的恰恰相反。 藏在金面之下,丑陋狞恶的那半张脸才是他的杰作。 初七当夜,许垂露与萧放刀便搬到了叶窈安排的冷红小筑。 此地清幽湫漻更甚叶园,夜中临窗眺望,可见涓流潺潺,月华如银。 身体力行地解释粉红究竟是什么颜色之后,许垂露性命犹在。这让她更加笃定萧放刀对自己没有杀心,小小试探的结果令她很满意,当然,萧放刀本人就不那么高兴了。 她打坐调息的时间比往常更久,纵然醒着,眉间仍蕴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意。 许垂露并不曾真正畏惧什么,萧放刀色厉内荏的冷置更不会破坏她的心情,趁此机会,她正好可以安心准备明日的礼物。 烛火昏黄,萧放刀独坐屋角,像匿于影中的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到了不细细查看根本觉察不到此处有人的地步。许垂露亦保持稍低等级的安静,她在系统内作画不会发出笔尖划动的声音,只是偶有衣袖摩擦的动静和一两声吁叹。 【朝露,既然都可以无实物作画了,系统能不能升级一下直接脑内画画吗!我手好累!】 [宿主,我想这是因为您反复删改而引起了焦虑情绪,您从前并不会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是吗?但是火的确比其它特效更难画,我上辈子还觉得这是几分钟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看来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您只是希望它作为礼物可以更加美观。] 【不,我没有,你别瞎说。】 不要把大画家对美的追求曲解为少女怀春的娇羞不安! [那么我建议您暂且休息片刻。] 许垂露从善如流,抵着桌沿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 这声音终于引起萧放刀的注意,那双黑而亮的眼睛倏然睁开,精确地捕捉到桌旁之人的疲色。 何故叹气? 许垂露听到这句平如静水的问候,立即收了动作,回头道:没事,有点累而已。 为何会累? 就可能是没吃饱。 你这几日一天要去八次膳房,难道还不能饱腹? 许垂露紧握双拳:那是为了去灶台取火,不是偷吃!你懂什么! 她气闷之时,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应对的妙法。 其实也不是没吃饱,只是手有些痛,做什么都没力气。许垂露揉着手腕,语气哀戚。 萧放刀蹙起眉头:手? 是啊,自从被你捏过之后,它就常发隐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年轻不再,小病缠身,唉,宗主无须在意。 萧放刀听出她话中奚落之意,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夜晚恢复寂静。 第86章.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 时至今日,武林盟四派除玉门之外皆已抵达敛意山庄,纪家、苍家、白石、无故等掌门家主亦受邀入宴,聚义堂二十张椅子满了大半,是近年来罕有的热闹时候。 武林大会一年一度,盟主之位五年一替,这是何成则作为盟主的第五年,与会者有不少是来探听盟主继任的消息,虽说何成则正当盛年,敛意握持江湖最好的兵器库,势头只增不减,他就是要在这位置上坐到化为枯骨都无人有异议,但是 万一呢? 争权夺利者如过江之鲫,搅水的混子前有楼玉戈后有萧放刀,若没有这两人,稳坐高台的恐怕就不是何家老二了。 历过魔头肆虐的那段时日,江湖人无一不渴盼安宁,但平静久了,唇齿都要磕碰,更不必说这些嗜血好斗的武人。何成则继续当盟主自然是好,不过若换个人来当,也是个好看的乐子。 各派掌权者衣冠楚楚,将不离身的兵刃交由身边的小弟子,以示磊落坦荡,也是为自己坐下时能看着更优雅些。 坐在主位的共有四人,何成则为首,竹风掌门舒言春、青戊阁主杜含容与杜含秀同列而坐,其后是三派小辈与余下门派掌门。 白行蕴虽然未至,何成则也没忘给他留一张椅子。 舒言春年逾古稀,见此位暂空,捋须疑道:白掌教缘何迟迟未至? 杜含容敛衽轻笑:舒掌门怎么忘了,玉门今年不来西雍。 哦,听说他病了,不过几个坛主也不出面,玉门没了他就拿不出人了么? 杜含容刚要接话,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哈哈哈哈哈,舒掌门糊涂了,白掌教生病,那不得让四位坛主日夜伺候,朝暮云雨,少了哪个能行? 那人独自敞怀大笑,丝毫不顾四周鄙弃目光。 杜含秀挥袖掷去一粒黑色药丸,奇准地卡住了那人的喉咙,任他抓耳挠腮、双目圆瞪也只能发出嘶嘶怪叫。 杜含秀杏眼圆面,声音亦如出谷黄莺,只是语气尖刻,毫无佳人风度。 姐姐与舒掌门说话,哪里来的野狗乱吠?她瞪向身后的黑衣男子,陆红霞,把你的绳子牵紧些! 名为陆红霞的男子浑身上下包括嘴唇都不见一点红色,他满面惨白,似鬼非人,正是无故门掌门。 无故门行事不讲规矩,最是癫狂无礼,而陆红霞却是个寡言矜持之人,他羞惭地掩面咳嗽两声,招手唤来那位对白行蕴出言不逊的弟子,运力一掌拍在他后心,令他吐出了那粒药丸。 陆红霞将那沾满唾液的黑丸放在鼻下嗅了嗅:纵是他说错了话,杜掌门也不至浪费一粒柔肠寸断罢? 分卷(59) 我随手掷去的,不是无鞘无剑就算他走运啦。 陆红霞轻叹一声:还不多谢杜掌门手下留情? 那人气焰尽消,颤抖着跪向杜含秀,对方不屑一顾,抱臂冷哼。 陆红霞摇头又叹,伸手欲要扶起此人,他的五指刚刚触及对方臂膀,何成则兀然开口。 今日真是热闹。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皆把目光收敛,只望向他。 我以为,杜阁主这话说得欠妥。他笑道,正是有无故门弟子这样不拘小节的狂客,才有江湖上的不绝生机。邀诸位前来,就是为让大伙畅所欲言,若只有我们四位开口,还有什么意思? 杜含秀眉尖略蹙,小声道:盟主都这么说了,那当然是盟主说得对。 他微微一哂:杜阁主为姊发声,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何必因我是盟主就无奈退让? 杜含容按下杜含秀的肩膀,缓声道:只要您是盟主一日,我们便会服您一日,这不是退让,是敬重。 我召各位来此,要说的正是这桩事。何成则忽而振袖起身,取下腰间盟主令,扬手扔弃,我为盟主五年来,魔门势力只长不消,我无力除去萧放刀,是以夜夜辗转,只觉难面兄长亡魂。 盟主这是做什么?舒言春拄杖站起,这是武林盟共任,非你一人之责。 何成则长揖道:萧贼不除,是我无能,舒前辈不必为我寻托词。 杜含秀倒是高兴:这么说,何盟主不想当盟主啦?嘻,好啊,那换我来试试如何? 何成则竟也不恼:并无不可。我已发下英雄帖,能替武林除害者即为万众所归的盟主,杜阁主若能将你的毒药放进萧放刀的肚子里,盟主之位自然是你的。 此事总得从长计议,我理解你的除贼之心,但你因此推脱盟主位,亦是破坏江湖安宁。 杜含容面色平静,既无争夺之意,也无惊慌骇然。 她知道何成则会在这里长久地坐下去,无论是做戏还是说笑她皆不屑为。 杜阁主所言甚是。他喟然一叹,我暂代兄长之职已有五载,往后时日,更不能辜负亡者心愿。 请盟主入座,咱们慢慢商议。 何成则在一众复杂的注视下回到主位。 无论此人是谁,男女老幼,贫贱富贵,残疾健全,只要他能灭除此害,便是能当此重任的未来盟主,诸位可认同此理? 众人无言颔首,能杀萧放刀者必武功盖世,纵然不是盟主,也足以改变这片武林,一句不轻不重的承诺,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又当如何? 何成则望向那个开口说话的青年人:依旧例推选,各派英豪,能者居之。 对方松一口气,弯眼笑道:盟主说得清楚明白,咱们都懂了。只是那等大事我们这些小辈无力染指,我想替我家少主问一句,何二小姐的婚事是否真如盟主所说,依比武招亲的结果来定? 说话的正是竹风派陶轻策。 左书笈闻言一怔,苍白脸上顿时显出一抹恼红,整个人也因咳嗽而猛烈颤抖起来。 咳咳咳咳对、对不住。他以袖掩鼻,难堪道,晚辈旧疾恐请允我暂退。 舒言春无奈一叹,摆手应允。 那道飘摇的青影飞快地掠出聚义堂大门。 冷红小筑。 水涟黄昏时分便备了一箩筐食材来到此地,他不擅庖厨,也不像玄鉴那样对做饭的活计有天生的兴趣,但与乳母生活时,他常常入厨帮忙,后来一人独居,无所倚仗,也只能自己处理食材,是以他厨艺不算精深,但还熟练。 入绝情宗后,倒是没怎么碰过这些了。 回想起来,他最快活惬意的日子还是当上堂主之后,虽然忙碌,但吃穿不省,像个少爷,打交道的也都是些有礼讲脸面的世家弟子或富户商人,最大的苦恐怕是在风符手上吃的,但那和从前的磨难相较完全算不得什么。 尤其在今日,他回忆中风符狡诈娇蛮的脸孔竟也变得如沐春风起来,真是可笑。 他往锅中倒水米五谷,虽是三人吃粥,却足足放了十人有余的量,他就是想这么放,最好让这锅粥熬上几个时辰,熬到天黑,再熬到天亮。 他不想见到萧放刀。 与其说不想,不如说不敢。 他知道自己性格偏隘,害人害己,可是他从没想过去改,他不想变成一个宽容大度的蠢货,也无力变成一个仁心侠义的圣人,他就这么当个长着君子面容的小人就好了。 可是,不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么?他还不够祸害么?他为什么不能活得长久一点? 铁勺把色彩丰富的腊八粥搅成一道漩涡,他已尽可能放慢动作,可那些漩涡仍然呈现出要吸人入锅的诡异形状。 他在灶台前站了一阵,然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许垂露的轻功是他所授,他当然听得懂她的步伐。 水涟,这粥要煮很久罢?你不用在这儿看着,我们先进屋去,只要记着时辰就行。 好。 咦,你这里面是许垂露眼尖,发现他领口的布料有些熟悉,你还穿着我的衣裳么? 水涟一愣,含糊道:嗯,穿习惯了,一时忘了换。 啊,没事。 果然,女装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许垂露当然不会对他的装束指指点点,开放包容是武侠世界的首要精神。 许姑娘,你平日里爱吃甜么? 还好吧。 宗主饮粥从不放糖,你若要甜的,得单独盛了再放。 行。 许垂露:就她事多! 第87章.毋多不少 她知道水涟今日不大对劲。 他的神态语气均与往常无异,只是偶尔会蹦出一两句不合时宜的话,就譬如那搁糖一问,既然粥尚未煮好,此时提醒也太早了些,这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焦躁。 许垂露原是希望他能与萧放刀好好谈谈,但看他如今姿态,怕是不会坦露实情了。 两人皆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不知道今夜他们是否还能有往日的默契。 许垂露推开屋门,最后一道霞光正落在萧放刀两眉之间,她闻声抬头,与许垂露身侧的水涟四目相对。 怎么把自己裹成这样?她随口问道。 水涟解开大氅系带,苦笑道,这里冷,不比赤松的冬天和暖。 萧放刀轻轻颔首:听说这段时日你在外吃了不少苦头,何成则为难你? 不算为难。他坐下道,他让我去见了何至幽,我觉得这位二小姐极有可能是当日送请帖之人。 怎么说? 她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娇怯乖顺,同我说了些目的不明的话,宗主,你我们要小心此人。 嗯,我知道。 这一句之后,萧放刀停顿片刻,是等他继续交代近日事宜,然而水涟只是维持了这份寂静。 他无话可说。 许垂露觉得这氛围十分诡异,这两人既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怀疑攻讦,只是如往常那样把公事寒暄混在一起聊,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谈。 但是,他们说的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废话?又不是相亲,把关键问题藏着掖着作甚?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问?难道非要一碗腊八粥开了胃才能开口? 许垂露掐着腿肉默念起了数字,她决定数到十就替萧放刀发问关于云霁、关于何成则、关于那天的伤。 七、八、九 然而,水涟捱不住这样久的沉默,此间的一切都在缓慢地灼烧他的脏腑,他决意用语言来暂时压制蛰藏于胸臆的煎熬。 宗主。 嗯? 他腼腆一笑:今日是宗主生辰,我没备礼物,宗主不会怪罪吧? 萧放刀挑眉道:往年你们也没送过什么有用的物件,如今身在西雍,尽心即可。 那是因为宗主从不说自己想要什么。他笑容淡去一些,我们光靠猜怎么猜得到? 我什么都不缺。她道,我所拥有的已是最好,毋须多,也不可少。 水涟一怔,他不知萧放刀知晓了多少,但目前看来她仍是信任自己的。 她对他与风符一样,会有劝诫,却不会阻拦。这正是她的宽容之处,亦是她的无情之处。 她既无得到的欲望,也无失去的忧惧。 许垂露: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的礼物你不可能不想要。 于是她大胆插话:那也不一定,锦上添花当然是多多益善,水涟想送什么就送什么,不必管她需不需要。 这他脸色稍僵,看来这段时日,许姑娘与宗主关系更进一步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与何成则说的那些话恐怕已不算夸张。 没有。萧放刀冷淡否认,只是她的胆子随人一起长肥不少罢了。 水涟微微瞠目:还说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宗主身边不缺有能之士,但的确没有许垂露这样的普通人,与她相处,宗主不必考虑尔虞我诈的江湖纷争,这是他做不到的事他永远忧心忡忡。 许姑娘确是开朗多了。他笑得有几分苦涩,看来此行也不全是坏处。 许垂露听着这哀婉调子竟有一丝怀念,不由道:水涟,你好像许久没哭过了。 这是何意?突如其来的奚落令他摸不着头脑,难道许姑娘见不得我高兴? 啊,你误会了。许垂露急忙摆手,我是觉得你哭时神态很有意思,这绝对是夸奖! 水涟僵了一僵,是么。 人并不只是在难过时才哭,亦不是在开心时才笑,甚至许多时候恰恰是反的。她极力暗示,世上有太多的倒置与错位,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才是常态,只是,它有时无伤大雅,有时却是致命关窍。 水涟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想说,与人相处,坦诚为上? 许垂露欣慰点头:差不多。 所以,我对你坦露心事,你亦不会不快? 她觉察到一丝古怪,却仍道:自然。 那咱们吃上饭菜的时候再说。水涟敛袖起身,我去膳房炒几个小菜,你们先聊。 不待两人作答,他已转身离去。 这番举动,简直是将我有问题四字刻在脸上,许垂露疑惑望向萧放刀:他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说人话? 你为何招惹他?她向渐渐暗下的院庭投去淡淡一瞥。 急不过。许垂露诚实道,今夜要出大乱,你们不急,我替你们急。 不必怕。 你当然不怕,我要有你的本事,平日横着走路也不怕人打我。 萧放刀颇给面子地弯了弯唇角,似是认可了她的玩笑。 许垂露笑不出来,叹道:算了,我就当你已有对策。 水涟做的东西,你最好莫要动筷。 许垂露心下一惊:为什么?他当真会下毒么? 萧放刀摇头:是怕你届时吐得太难看。 啊?水涟的厨艺很糟糕? 萧放刀不置可否:并不只有难吃东西才令人作呕。 水涟坐在灶台前盯着地上的夕阳余晖,这最后一点光亮退去便是戌时,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大暗,梅五就该到了。 他以为自己能依照原先所想,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一一完成,然而那些已经被他演练无数次的尖刻话语只令他觉得别扭滑稽,根本无法应付许垂露真诚的好奇之心。 这是一场离别。 他不擅此道,他要离开什么地方从来不需理由,他也不想在这件小事上耗费太多心力,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得他竭力一搏。 就这样吧。 水涟沉了沉目光,起身往焖好的竹笋上撒了一层雪花样的细盐。 冷红小筑能得此名是因山花红艳,秋景甚浓,然而如今时节院中瞧不见一点嫣红,古井幽冷,枯枝剪月,景致可说清丽,亦可说肃寂。 他将粥菜端入时正是冷红小筑有冷无红的冥沉时候,两人坐在桌前等候已久,他客气地道了声迟来抱歉,便利落迅速地将碗筷摆好。 然而动筷的只有他一人。 许垂露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水涟却毫不尴尬地大快朵颐,与他平日斯文谨慎的吃法截然不同。 呃,水涟 她听到那过分凶狠的咀嚼声,头皮一阵发麻,不由出声阻拦。 水涟罢箸,嘴里的东西仍未完全咽下去:怎么了? 你先前不是有话要说?这么埋头猛吃,对胃不好。 他像是终于想起这事,顿了一顿,抬头道:是,许姑娘是个坦直的人,很多话我也不该瞒着你。 许垂露连连点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漫声道:其实,我一直很不喜欢你。 许垂露一愣,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 分卷(60) 什 要说来历不明,身怀隐秘,你缄口之事明明比我更多,怎么有脸要我说真话?他的面孔被氤氲热气笼罩,无端显出几分诡谲。 许垂露不明所以,向萧放刀投去一个这是在干什么的目光。 可对方无意替她解围,甚至一副好整以暇看戏的姿态。 她只能放弃外援,微笑着直面水涟的恶意:还有呢? 水涟仍是笑着,声音却冷了下来:自你出现在绝情宗以来,便受了宗主与风符颇多照拂,而你从未做什么有用之事,反倒要我等处处看顾这些也就罢了,无能之辈,我并非不能相容。 她不知该作何表情,不甚流畅地小心问道:所以,我做了什么让你无法容忍的事? 水涟的神色亦扭曲了一瞬,可他终究得将对话继续下去,我与你所说之事,你尽数添油加醋告诉宗主,且你方才在膳房暗中窥伺,显然是不信我,现又不让宗主饮食,分明是栽赃陷害,离间我与宗主,如今,宗主已被你蛊惑,我不愿受此屈辱,请允我辞去堂主一职,离开绝情宗。 等等 呵,你不过是因为我对你戒心最重才处处针对,如今话已说开,何必装模作样。水涟拂袖而起,愤然扬首。 许垂露也跟着站起:我是加入了绝情宗,但绝没有拆离间你和宗主的意思。 废话多说无益。他盯着她,绝情宗不养废物,权势高如阮寻香也免不了下山的结局,你又凭什么待在这里? 她适应不了水涟单薄至极的恶毒女配台词,只觉眼皮抽搐,浑身不自在。 他见她不言,厉声道:若宗主当真在意我的去留,便答应我驱逐此人,不再听她佞言妄语。 水涟又笑一声:看来宗主已做出决断,我就不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他拔步旋身,没有分毫留恋。 许垂露伸手欲拽,却只抓着他衣角上还未散去的膳房腥气。 喂,至少把氅衣带上再走 狂风荡耳,她的叮嘱被他抛出身后,与那顶被弃掷的玉冠一样,永恒地留在了冷红小筑的凄凄月光之下。 一道长发飘散、衣着秀丽的窈窕倩影从院门跌跌撞撞地扑出,那人以袖掩面,步伐混乱,跑得却快,像是什么受了莫大委屈恨不能奔出这腌臜人世的贞洁烈女。 匿于树间的梅五远远一瞥,知来人是被水涟支开的许垂露,于是屏息运功,掠起追上。 他不欲打草惊蛇,只想待她跑出小筑,便将人打晕,安置暗室。然而他追了数十丈,忽而发觉即便是夜里辨不清方向,她也不该往这深黑处钻,他心生疑窦,沉了内息,伸手去抓那人肩膀,而他一触便知这肩骨非女子所有,不及惊讶,他猱身速退,因为对方负于身后的那只袖子里已探出一把明亮的匕首。 刃光泠泠,似月投清潭的一线冷辉,就这么轻巧又漂亮地给他腹下添了道浅而细长的血痕。 他终于看清了这张脸。 一张含笑的桃花面。 哎呀,梅大哥,你看错人了。 第88章.明炽之火 看到水涟的一瞬,梅五忽然明白过来。 这几日他奉命受水涟差遣,自己对他的武功路数算是略有了解,然而眼下水涟没用他惯使的软剑,轻功内息亦与先前大相径庭,才令他一时未曾认出。否则即便是这意外之刺,他亦难轻易得手。 水公子。 梅五已知对方是刻意蒙骗,且有意取他性命,可他仍没有妄动。 眼前之人是何成则最关切的小辈,他或许会死,但绝不该死在自己手上。 他是近卫,万不能做杀手的活。 你突然出手抓我,吓坏一跳。水涟话中竟有几分委屈,没伤着你吧? 梅五沉默摇头。 水涟心下一沉,这人武功或许只略高于他,但实战经验丰富,手段沉稳老练,他精心布置也只是伤其皮毛,若真交起手来胜负难料。 他把匕首插在腰间,两手绕到脑后用一根发带将长发绑起,这动作令中门大空,不设防备,然而梅五见了一无所动。 水涟叹道:萧放刀那出了岔子,今夜怕是成不了事。 梅五无甚表示,了头道:萧放刀狡诈,本就难以应对,只要公子如实禀告,庄主不会怪罪。 我第一次办事就出师不利,他怎么会不怪罪?他幽幽道,倒是你,深得盟主倚仗,如果偶有一两次失手,他也不会降惩,对吧? 梅五抬头:公子何意? 我知道你处理完这里的事就要向盟主禀报,现在事情被我弄砸了,你也不用帮忙了他缓缓走近,你会把今日之事如实相告吗? 梅五退了半步,抱拳道:是。 水涟笑了笑:我就知道,我不会为难你。 多谢公子体谅。 我只能为难我自己。 梅五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水涟上身后仰,两袖前挥,甩出一道银光,那镖状薄片贴着他肩颈而过,又拉出一条血痕。 他侧跃躲避之时,水涟臂后已立起一柄长剑。 剑尖在他耳侧左右轻晃,闪动着与那双眸子相似的杀机。 梅五当即拔刀,沉声道:不是我看错是庄主看错了人。 这刀厚重宽阔,锋刃如雪般莹彻,经那双布满刀痕的宽掌一握,似能抖出几粒冰碴。 巨刃横扫,风声霍霍,水涟见他内力腕力无一不深,又有如此神兵在手,更生几分忌惮。 刀势皆从腿下削去,水涟动跃如兔,堪堪避过,长剑不能近身,若碰上他的刀更要被生生砍断,然而纠缠之中他未落下风,只因梅五无意夺他性命。 水涟看出这,心中冷笑,转腕愈快,又给对方的黑衣添了几道破口。 梅五眉色一凛,猛然举刀,欲以全身劲力从上劈下。 倘若这刀落实,水涟颅骨便要开成两瓣血瓜,他不知对方为何陡起杀意,不敢以命相搏,迅速以忽忽步后撤数丈,而他步伐未止,对方的刀竟随人一起转了方向,直往聚义堂处奔逃而去。 水涟未料他会突然逃走,提步要追时已差上他一大截。 梅五轻功绝顶,这亦是水涟怀疑他是此行跟踪者之一的原因,若让他先一步抵达聚义堂,今夜自己便是枉送性命。 不行,不行 他掠上高处,眯眼盯住那道几乎要融在夜里的黑影,运功急追。他本有不少暗器,但女子衣衫多少有些不便藏物,他袖中所藏的流镖掷尽,就只能随手扔下药瓶玉石之类的杂物。 疾行之中准头有限,但砸中梅五的仍有不少,而无论受伤轻重,他皆不回头,更不停下,只是碍于疼痛与伤势步调稍乱。 这已足够了。 距聚义堂愈来愈近,水涟握紧剑柄,高高举起,将这武器当暗器徒手射出,两人相距数米,长剑不比那些琐碎物事,梅五肉体凡躯生捱不住,只能挥刀抵挡。 这一剑比他预想更为迅猛,刀背竟被它砸出个豁口,他虎口一震,险些脱手,此隙水涟一脚蹬出,正踹在他手背,刀柄滑落,两人俱失兵器,只能赤手空拳缠斗起来。 水涟怕他再度逃脱,索性手脚并用直击胸胁,他退一步便进两步,挨了拳掌亦不后缩,反缠得更紧,梅五想不到他竟如此不顾颜面,竟似野兽一般直接扑上来与自己扭打,推扯不开,亦无法抽身,且这距离施展不出什么招式,只能用最简单的初级拳法,拼的是力气大小和骨头硬软。 他这一下打在水涟丹田,对方躬身蹙眉,闷哼一声,咬牙提气,让气血灌行右臂,猛向他鼻骨击去,梅五忙振臂格挡,衣风猎猎,而拳势更凶,即便只落在他小臂也震得人一阵热痛,水涟趁机攻他侧颈,这命门令他不得不仰身相避,而膝骨也于此刻被人踢中,这下重心尽失,他向后栽倒,水涟跨步欺身压上,以手肘猛击他头部,梅五瞳孔收缩,却没有激烈反抗。 一道极细微的金属与皮革的摩擦声令水涟警觉,他正要回头去制对方双手,却听到一声暗器入肉的簌簌闷响。 不,不是一声,因为连发速度太快,听起来才像一道暗器。 那一瞬水涟几乎确定自己定要殒命于此,这里除了他与梅五还藏着一位高手,敛意是何成则的地方,不是何家人也是武林盟的人,无论如何,对方出手绝不是为了帮他的。 然而他清晰又不可置信地发现,被刺穿太阳穴当场毙命者竟是梅五,一段细竹楔入颅内,红白相间的浊物正缓慢地从青翠绿竹中心淌出。 梅五捏着薄刃的手脱力垂下,在地上砸出道轻响,水涟这才回神,夺去他手中再晚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的刀片。 会是谁? 他许久未历此等生死搏斗,心神鸣动,一时难平。 今夜庄中有太多人,他刻意将梅五带到无人处才动手,但这里毕竟是敛意,明里没有,暗中却未必。 水涟伸手拨开梅五额发,细细查看那道伤口。这段筋竹尾端粗糙,显是刚刚折断,未经打磨。这凶器随处可取,太过寻常,看不出来头。他凝神回忆方才情形,施手拔去断竹,梅五脑中果然还插着三根黑针。 水涟心下骇然,此人内功造诣远甚他所估,施用暗器之法亦精妙绝伦,只是不知其用意目的在何,即便暂无敌意,也令人生畏。 只是为何是黑针? 他从领口掏出一方白帕,小心拔出一根,眯眼端详,这黑色并非因为涂了毒药,而是其本色,这针较绣花针更粗,色泽温润,质地细腻,是罕见的良材。他将三根尽数拔下,拂拭干净后又搁在掌心摩挲数下,忽有灵光一闪,他蓦地领悟这是黑金石! 这东西出自敛意,稀罕至极,与敛意交好的门派偶有获赠都珍重如宝,他思绪狂转,究竟是哪位大人物出手?杀一个梅五,又何必用上黑金? 罢了。无论如何,这是天赐的便宜,此物或可增加胜算。 他将黑针收藏,拎起尸体,飞入密林,又把这层沾满血污的外衫褪去,只留了件青灰素袍,疾步奔往啸江亭。 今夜何成则要在聚义堂招待各派掌门,所以与水涟约定无论事成与否,晚宴之后皆在啸江亭相见。当然,倘若水涟失手,怕是也没命过来。 与梅五一战虽耗费了些许功夫,但眼下时辰尚早,宴席不会这么快结束,他想何成则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赴约。不过梅五已死,无法及时回禀,何成则觉察异样,可能会提前赶赴。水涟想得周全,脚下不敢有片刻放松。 月朗星稀,树影婆娑,他踏灌丛、卵石、木桥而过,遥遥望见那只耸立的亭角,欲收势缓步,然而这本该空落的山亭竟已站了一道人影! 水涟目光一凛,迅速抬袖仰首,咽下了消魂丹。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水涟有千疑在心,却不曾表露,只上前一步,弱声道:盟主。 聚义堂。 何成则离席后,堂内气氛冷寂,各派掌门皆在思忖何成则这提议的用意萧放刀固然该杀,但牵连盟主之位,便有些过头了。至于何至幽的婚事,虽只由他一句揭过,却更值得人在意。门派联姻绝非小事,如今的敛意仍有许多事宜要仰仗叶家相助,叶窈不会武功,庄内地位不减,便是凭着这个。 不过比武招亲太过儿戏,方才陶轻策随口一问,可说是司马昭之心了,可惜竹风少主是个要脸皮的病弱儿郎,被他舅父和几位护法安排得妥妥当当,遇上这门姻亲也没有反抗之力。 这些体面人物端坐堂中,神色各异,半刻之后,最年长的舒言春捻须拄杖,缓缓站起,欲遣散众人,结束宴席。 此刻,一道火光从黑沉的屋门透进,伴随而来的是刀剑劈砍的锐响和守门弟子的哀嚎。 一众小辈忙起身护在掌门身前,眼见着那红蛇般的火焰顺着门隙一寸寸游入,只觉诡谲邪异,心悸不止,有人夺了案上茶壶向它泼去,但火光一未减,虐焰摇晃,似畸零鬼影。 陆红霞惨白的面庞被火映上一红晕,他兴奋又恐惧地上前一步,喃喃道:明炽 此名一出,众人无一不震,屋门亦正在此时破开,火势漫入堂中,热浪扑面,红滟滔天,然而为它所吞噬依附之物无论是人、石、布、纸皆维持原貌,未被烧燎。 火自地板顺着墙壁攀上房梁,又依着四方斗拱钻来绕去,穿梭往复,迟迟不下,众人仿见悬石在顶,胆战心惊,目光随其流转,一时竟无人去看来者是谁。 许垂露也一阵目眩神涣,只得猛扯萧放刀衣袖,抑声道:宗主,不要再玩火了! 萧放刀擎剑一划,火焰瞬时从上簌簌落回剑尖,在锋刃上砸出几蓬哔剥哔剥的闪亮火花。 萧放刀?! 诸派掌门面色如铁。 一个萧放刀不至于令他们如此惊骇,明炽重现于世也不在他们意料之外,然而绝情宗宗主怎会如此轻易地出现在敛意山庄的聚义堂?这里何时成了茶馆酒肆,竟可任人进出?难道何成则前头刚说此人非诛不可,后脚就把人请来作客? [恭喜,《放刀落剑图》完成度+18,当前完成度:99。] [新功能擦除已解锁。] 许垂露知眼下情势不容她分神,本不打算理会这毫无意义的完成度提示,但朝露此言一出,她忍不住皱起眉头,与它脑内对线。 【你再说一遍?卡在99是什么意思?!快把进度退回去!】 许垂露,一个早已远离互联网喧嚣纷扰的已逝之人,不想再承受这种看似指日可待、大功将成,实则前路遥遥、大饼高挂的痛苦。 [宿主,最后关头,切勿放弃。] 她不愿再笑。 第89章.独行不独 当萧放刀欣然接受她的礼物时,许垂露还不知道她要一人独闯聚义堂。 为什么是独闯?因为从战力来看,自己最多只能算个挂件加debuff的那种。 早知如此,她就不似乎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许垂露第一次见如此多江湖高人齐聚一堂,虽说是敌对阵营,但从外观来看也并不凶恶,他们的目光皆留在萧放刀身上,无人在意自己一个无名小喽啰的好奇打量。 分卷(61) 萧宗主,你为何在此?舒言春目色深沉,说话却客气。 武林盛事,天下英豪皆赴西雍,我怎么来不得?萧放刀环视四周,往前进了两步,这么热闹,何盟主怎么不在? 杜含秀娇笑:我们正在商议如何除贼,你来这里瞧不着热闹,只能讨个没趣。 哦?萧放刀微微颔首,我来时亦听说了,英雄帖,魔头命,盟主位,光是听听,就叫人生出万丈豪情,怎能说没趣? 杜含容眉有肃色:萧宗主既能来此,必是受盟主所邀,倘有要事,派人通传即可,何必伤那些无辜弟子性命? 杜阁主果真仁义,此刻记挂的不是自己的命,竟是那些守门弟子。她低头欣赏一番剑上流焰,然后倏地收剑回鞘,我可没伤他们,这些人见着逞怒便两腿发软,看到明炽更是哭爹喊娘,我要下手也挑不出个硬骨头来,还不及直接破门有意思。 杜含秀两眉倒竖,怒道:你 我当何成则忽下此令是因武林中出了什么新鲜的少年英杰,现在看来,倒是我想多了。萧放刀笑道,还是这些老面孔嘛,无甚稀奇。 许垂露看她用一张嘴狂拉仇恨,竟不知她想做什么。 就为了体验一把当魔头的快乐吗? 这些人虽有愠色,却不敢妄动。萧放刀从未施展过无阙,因为她的敌人败得太快,让她没有机会使用这门绝世武功,或者说,真正见识过无阙的皆已成亡魂就譬如那四位掌门。 而今她擅闯聚义堂,上来便以明炽示威,五年前的惨案难保不会在今夜重演。 许垂露虽不明缘故,但也深深感觉到了萧放刀一个包围一群的魔头气质。面对这一群奇形怪状的老弱病残,她不免陷入反派竟是我自己的深刻反思。 这数十年来,武林人才辈出,能称天纵奇才的唯你与楼玉戈两人而已。杜含容淡淡开口,我等小派多平庸之辈,如何能与萧宗主比肩。 我看也是。萧放刀遗憾叹道,何成则没这本事,却要你们为之流血卖命,多不像话。 舒言春蹙眉道:盟主是非,非我等能议,还请萧宗主嘴下留德。 舒掌门莫急,我做不来离间之事,随口一说罢了。 她望向空荡的主位,眸色微沉。何成则离席,应是去处理水涟一事,但这些掌门仍在,说明他走时匆忙,事务尚未交代清楚,水涟做了什么令他忌惮之事么? 腊月初八,她拖到今日露面便是为让这群人看清无阙真貌,确信无阙仍在她手,这番震慑远比何成则虚无缥缈的盟主位有效,接下来数年她仍可以牢牢攥住无阙谱,然后让它与自己一起埋入黄土,如此,才不负所托。 但何成则没有这样的耐心。 无论如何虚与委蛇,无论有没有水涟,这场对峙都在所难免。 萧放刀心神终定,望向杜含容:杜阁主,何盟主去了哪里,可否相告? 知她目的是在何成则,众人竟稍松一口气。 杜含容轻摇螓首:我等并不知晓。 啧,好生无礼,作为主人提前离席竟也不告知自己去向。她冷哼一声,当真无人知晓?那我还是去问外面是否有人瞧见吧 杜含容蹙眉阻止:且慢。萧宗主,有何要事不能明日造访?何盟主有急务处理,今夜恐难见客。 明日?明日怕是连水涟的尸体都捞不着了。 他未将地点透露,意思便是有去无回,不必追究,若在平时,萧放刀也就由他去了,但眼下分明不是非死不可的时候,这样平白丧命,委实亏得大了。 萧放刀心生不耐,正要挥袖离开,却听到一人极其做作的咳嗽声,不由蹙眉望去。 众人闻此动静,亦纷纷回头,后头走出个身材矮小、灰头土脸的青年,他一开口,却是个雌雄莫辨的沙哑声腔:我见着了,萧宗主若想寻人,我可引路。 许垂露见是苍梧,既惊又喜,萧放刀亦目露诧异。方才苍梧躲在后面,被这几位掌门遮得严实,两人竟都未注意到她亦在场。 其余人也对她露出敬佩之色萧放刀忽然发难,若无人相告,这魔头怕要随手杀几个人泄愤,这位义士竟主动站出来替人挡灾,当真是舍己为人,可歌可泣。 唯一有异议的是苍家家主苍茗,她厉声道:苍梧,你胡说什么?! 姐家主,我马上就回。苍梧安慰两句,然后义不容辞地被萧放刀回臂揽住肩膀,斜身掠出大堂。 今夜月华亮得罕见,若非如此,水涟亦不会这般轻易眺见何成则的背影,以至迅速做出决断。 他想,也许上苍还是有一丝眷顾自己的。 何成则以目光量遍他全身,无悲无喜地开口:看来你败了。 水涟低下头:是。 怎么回事? 原本一切顺利,但许垂露不知为何忽然想吃荤肉,我未备肉材,萧放刀便去外面猎了只山雀,那时我在膳房准备粥菜,待我赶去时,发现水涟神色悲恸,梅大哥被萧放刀发现,已然毙命。 何成则闭上双眼,语气不明:梅五遇害,你仍可继续。 是,可是经这一事,她忽然警觉起来,我端了粥菜进屋,她说先让我吃。我推辞几句,又怕她生疑,便硬着头皮饮下几口,谁料她等我喝完一碗仍不动筷,我知自己意图败露,求她饶命。 她放过了你? 水涟神色恍惚:是,她问我粥里加了什么,我道消魂丹,她冷笑道,不是毒药,算我良心未泯。而后她迫我当着她的面再吃了一粒消魂丹,将我逐出宗门,念在往日情分,这就算是了结。 她对你倒是仁慈。何成则感慨道。 如今我已是废人,承不住盟主期望,我的身世,亦不会告知任何人。如果盟主仍存怜意,可否允我离开山庄,此后只做个普通人。水涟面色苍白,泪光闪动,这番话更是含了几分真心,任谁见了也要动容。 而何成则摇了摇头,叹道:胡说什么,一粒消魂丹就能将你变作废人?内功罢了,再练便是。何况 他忽而走到水涟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而后伸出一掌,猛然拍向他的丹田。 水涟双目圆瞪,他被对方按在原地,无法缓冲,只能硬受这一掌,何成则内功兼具阴柔与刚强,这一下令他腹如火烧,又如冰浇,一股强烈的呕意涌上喉咙,他躬身狂吐,地上瞬间落满污浊呕物。 何成则的目光正落在上面。 水涟头晕脑胀,但仍反应过来他此举是为试探他所言虚实,幸好他真喝了一大碗腊八粥,否则如今吐出酸水,何成则定直接一掌送他上路了。 呃盟 何成则惋惜地捏起他右腕,替他把脉:没能把消魂丹吐出来,你的确要吃些苦头了。 这老疯子!分明是故意试探,还装什么慈父! 水涟咬牙暗骂,口中却柔弱道:无事,我早习惯不痛。 何成则的手却不安分,竟从他腕骨缓缓向上拂去,这袖子里藏有暗器,水涟心道不妙,又想此刻未必不是良机,既然弓已拉满,箭何时离弦皆无不可! 他猛一抬手,两段袖口迸射出数道暗光,分别刺向他颈上哑门、胸腹膻中、巨阙、关元等穴,何成则为躲暗器,暂时撤手,水涟后跃欲逃,却感一道强力锁住他足踝,令人无法动弹。 他尚未明白对方是如何行动,便觉腹中一阵抽搐,是消魂丹起效发作,正在毁去他丹田气劲。 可他仍瞪着一双眼,只想看何成则究竟损了几分,而对方除了两鬓乌发被削去几根,略显落拓之外,身上无一处外伤。 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倘若他能这般容易伤到何成则,他这盟主怕是也白当了。 可是他仍选择这么做。 水涟换下那副虚弱柔荏姿态,狼隼般盯着向他缓步走近的父亲。 这副神情竟又令何成则露出欣慰之色,他拎起水涟的衣领,漫声道:我不杀你,水涟。 这股令人恶心的和蔼慈悲让他想吐,然而他刚刚吐过一遭,现在腹部疼痛空虚,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没能多吞两口粥。 他冷冷望向何成则,唇畔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你不杀我,不是就因为你以为我是你的骨肉? 以为? 请阁下看看你这副尊容,与我哪里有半点相似?他笑得艳丽,你被我乳娘那个愚蠢贱妇骗得团团转,你的好儿子早在他五岁时失足滑入河中,成了一条水鬼,乳娘怕担看管不力之责,在村里挑了个年纪相仿的男童养着,反正你也认不出来。 何成则眼底终于漫起杀意。 他一把扼住水涟脖颈,将他往一旁巨石甩去。 水涟不知这一下力道如何,只知自己肋骨断了大半,脏腑俱损,眼下就是路过一只走地鸡也能将他的心脉一脚踩断。 然后他看到何成则阴沉的眼和即将落下的致命一掌。 还有剑光灼亮如火的剑光。 第90章.她的来历 苍梧并不知晓何成则的去向,她只远远瞥到一个大致方向,便隐隐有了些猜想,三人沿路抓了几个庄内弟子询问,几乎能确定何成则去的就是苍梧与水涟会面的那个啸江亭。 幸而她们走对了路让水涟未能如愿赶赴黄泉。 萧放刀的剑刺向何成则右腕,一道寒芒自众人眼前闪过,这一剑未能击中目标,只在他护腕上飞速蹭过,倏然刮掉一层旧皮,萧放刀目光一锐,她觉察到这皮革之下别有洞天,她相信何成则的腕骨必定粗沉坚硬,但绝非是这种强韧金属的质地。 短暂交锋间,许垂露诧异的是,她仅见到剑光而无火光。这意味着萧放刀在短短数个时辰内对明炽的掌控就已臻化境,不仅能将明炽烧出十里火龙之势,更能在情急之下收敛剑意,未显一分红焰,不愧是她作画之初就与好友一同敲定的原配。 既然都已如此契合,还有什么尚未完成? 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因为她下一瞬就见到了瘫倒在巨石后的水涟。 她第一眼甚未认出这是水涟,毕竟他衣衫已改,云发散乱,脸色青灰,但与他目光相触之时,对方的反应既非惊喜也非求助,而是愕然羞愤,然后试图抬袖掩面,可惜气力不足只得转为低头埋面。 是他没错了。 许垂露没敢细看他的伤势,因为根本不用细看,重伤濒死四字已刻在他脑门,还镶了道死气沉沉的黑边。片刻怔然后,她骤感气血激涌,怒意填胸知道这里草菅人命、杀人如麻不算罕见是一回事,见上一刻还与说笑的同伴下一刻就倒地不起是另一回事。 何成则凭什么这么做? 水涟此前与他并不认识,两人之间的恩仇总是避不开绝情宗与无阙谱的,这老匹夫忌惮萧放刀,便迂回行事,说得好听些是不择手段,实则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她见两人交手几招即止,知他们今夜仅是交锋,而非死战。 这让许垂露感到一丝恍然,强者间连交战都如此惺惺相惜,而对弱者,他们的怜悯都以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态施舍。 萧放刀转腕负剑,令逞怒剑尖的耀芒遮掩在她更为昳丽的容颜、更显凌厉的目光之后。 敢问何盟主,水涟与你有何过节,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何成则习惯性地正了正自己的护腕,面上并无怒色,他只是略感失望。 他从未指望水涟能顺利暗杀萧放刀,只是希望经此事之后水涟能彻底断绝与绝情宗的干系,可现在看来,萧放刀的宽宏大量远出他所料。 他抬手亮出水涟方才射出的三根黑针,平静道:此子是个窃贼,黑金烧制的无出针乃敛意独有,他欲以此暗算本座,我无意伤他,不过自保而已。 萧放刀笑了:我道为什么聚义堂诸位掌门皆等着何盟主回来主持大局,原来是因为盟主被这弱冠小辈暗算,才追打刺客十余里,来到这啸江亭啊。 何成则听她话中意思是已去过聚义堂寻人,不由轻哂:萧宗主若为下属而来,我倒可以卖你这个面子,不追究他的愚莽之过,只要你愿重新考虑两派和谈之事。 萧放刀对这笑话置若未闻,抬步走向水涟,屈身蹲下,运力点他胸腹几处穴位,以明离心法暂护其心脉。苍梧轻功不济,一路被两人把臂携飞,正气短头晕,见水涟惨状,更是心悸蹙眉,但切脉看诊出自本能,不受影响,她以三指轻按对方脉搏,一息之后骤然变色。 你服了消魂丹?! 嗯。 苍梧目光微沉,问道:你与云霁是何关系? 他怔了一怔,知这一切再瞒不过,垂目苦笑道:他叫纪停云,被逐出纪家后,受何何成则之令把纪家心法与饮河剑法传我,得他这层恩惠,我们同行了一段时日,那天在西雍,他挟恩求我帮他,可惜我医术平平,你的毒我解不了,只能用内力暂缓发作,所以晚宴上我来迟片刻,幸好你们都没有多问。 许垂露亦想起他那时面有惫色,原以为是他太过劳累,未料还有这层缘故。 苍梧眉头紧蹙:你 不过,多谢你的消魂丹,那乱七八糟的武功我总算能还回去了。他吐息艰难,你若仍旧因云霁而厌恶我,大可不必理会我的伤势。 许垂露眼皮直跳,深感敬服。哪怕到了这种境地,水涟仍不忘半真半假地欲迎还拒。 苍梧被窥破心思,自然不可能真的如他所说置之不理,只小声暗骂了句什么,又道:你跟何盟主是什么关系?他是你爹还是你娘,千里迢迢给你送秘籍? 你说得对。水涟幽幽开口,他当不成娘,就只有给人当老子的本领了。 分卷(62) 此言一出,三人脸色齐变。 苍梧活见鬼般瞠目道:什么?那你令堂是谁? 我没有水少侠的艳福,此生良缘,唯一人耳。 何成则在旁静观四人交谈已久,此刻终于得隙插话。 许垂露猛然回头。 叶窈?水涟父母是何成则与叶窈,早知这一点的何成则竟要他与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成亲,如果彼时他们答应这门亲事,水涟的身世是否永远不会被揭开? 这位盟主的算盘打得太好,先是欲以女婿身份困住水涟,这样他就不必公布对方身世,又能光明正大地将亲儿子视如己出地培养为继任者,后因水涟态度抗拒,他便以身世作为要挟,迫他背叛旧主,无论事成与否,他与萧放刀终会因此存有难消芥蒂,届时再要如何处置水涟都容易极了。 他可以对水涟不闻不问二十载,根本从未想过将他召回,怎么近日突然就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如此上心了?何成则有此罔顾伦常的布置,只是因为水涟身上终于有了值得被他看见的东西。 无阙,仍是无阙。 或者说,是许垂露的一个偶然的尝试,一个无心的意外。 那才是朝露予她的真正任务,亦是完成图景的唯一办法让无阙重新回到世人眼前。 然后呢? 许垂露似乎领悟了萧放刀所说的并不只有难吃东西才令人作呕,憎恶、恐惧、压力都能挑起人的气逆呕哕。有什么艰重之物填塞在她胸臆,膨胀的疑惑令她呼吸阻滞,思绪乱转。她只是点燃导火线的一簇火花么?她只能坐视局势愈发混乱、身边之人愈发疯癫而无能为力么? 萧宗主,我看他暂不会有性命之忧,你再借故拖延,便显得虚伪了。 何成则不喜欢看到她们这副神情,好似他做了什么天大恶事,好似他有违盟主职守,好似他的所作所为皆不符合世人对一个正人君子的期待。 他厌恶旁人的规训和评价,即便只是无声的目光。 许垂露望向何成则,轻声道:别说傻话了。 他未料开口的竟是这碍眼的女弟子,更料不到她会用此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许姑娘这是何意? 明明都已与各派掌门商议如何除贼了,何必摆出一副皆可商量的姿态?她直白道,除了无阙谱,还有什么是可商量的? 你倒是快人快语,不知萧放刀是否也这样想? 她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很会做梦。许垂露用最平实的语气冷静阐述,就是村口吵架的夫妻闹到这份上也该和离了,父子互砍之后也该断了血缘再见陌路怎么到了仇人这儿,在暗害不成之后,有人还能腆着老脸期盼对方把自家至宝双手奉上? 何成则眯起眼,不以为忤地点了点头:是我天真了。 比故作老成更可怕的就是故作天真,我家宗主脸皮厚不过你,不会说自己天真,但她今夜出现在此便说明她良心未泯、德行尚存,至少不会将朋友亲人的婚姻性命当作交换一件死物的筹码,要说天真,还是她更天真一点呢。 何成则目光一顿,问道:所以,我既痴人说梦又老奸巨猾,这种人不配得到无阙,对否? 许垂露摇头:这倒不是,又不是娶媳妇,哪里有配不配的道理。 何成则笑了一声,又问:你是谁? 许垂露脸上也漫起一分如释重负的笑意:现今水涟武功尽失,宗主又是一块铁板,我是你仅剩的选择。 我颇为欣赏姑娘的自信,但你毫无习武根基,萧放刀授你的无阙似无根之叶,一吹即散,这种东西,我要来何用?他剑眉一动,缓声道,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姑娘的好奇,我想知道你的来历。 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就是有这毛病,好像没点来头就不配说话一样。许垂露无奈一叹,好吧,要说也无妨,我是 许垂露,莫再胡言,你和苍梧一起送水涟回去 萧放刀忍无可忍,终于出声。 然而,许垂露接下来的话虽被淹没在她隐怒的叱令中,但它就似无风镜潭表面忽而落下的几粒冰珠,清脆而铿锵地荡开了层层涟漪。 楼玉戈。 水涟稍缓的脸色登时一白,苍梧也如遭雷击,而她反应极快,拉着水涟两条胳膊便将人背起,然后拖着远长于自己的高瘦身躯健步如飞地逃开。 我先带水涟兄弟回屋了! 她不想掺和进极有可能为自己招致灭口之灾的江湖秘辛里,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伤者当然也不想。 两人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默契,用这种古怪的姿势保持了常人难及的行速,顺利而迅捷抵达了水涟的居所。 作者有话要说:楼玉戈前任魔头=一块砖 第91章.欺世骗局 许垂露原本甚是坦荡,但见两人跑得恁快,不免生出几分心虚。 可话已脱口,断没有收回之理,她趁何成则尚未从楼玉戈三字的惊愣中恢复,高深莫测、机锋不减地继续道:确切来说,我是楼玉戈的一部分,他亦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给予了他使用无阙的资格,他死之后,我便另择栖居之所,这就是我毫无武学造诣,仍能领悟无阙的原因。 她对楼玉戈的了解十分有限,但其他人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 首先,此人是个武学天才,无师自通创出不符合当下朴素武侠设定的无阙谱,这本就近神非人;其次,他性格古怪,杀人如麻,且不问缘由,身边虽也有一些追随拥趸者,却未能形成等级分明、井然有序的江湖组织,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这也是他难应付之处;最后,他最显著也最重要的特征五行特效,尽在她掌握之中,前人已逝,她为何不能重新定义无阙? 话语即权力,不管她和楼玉戈手里的谁才是正版,现在能开口的只有她一人。 何成则沉吟片刻:依你之言,你是楼玉戈的亡魂,只是结附在了这具身躯之上? 不完全是。她严谨指正,我只是与他短暂地共生了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他的行动仍受自己控制。 许垂露不忘甩锅,不想担人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若对方真的相信这些鬼话转而找她寻仇就糟了。 何成则古怪地笑了笑,尽管你的话错漏百出,但我相信楼玉戈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女人。 萧放刀目色一凛,将许垂露拉至身后。 她胡言乱语,何盟主怎么也装糊涂? 何成则盯住许垂露,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厉:萧放刀,你既得无阙,为何还把这人留在身边?与楼玉戈有关的一切隐患都应当剪除,否则尊师与武林盟的牺牲岂非一场笑话?! 萧放刀沉声道:楼玉戈已死,他的人头在敛意门前挂了半月,难道有假? 旁人就罢了,你我难道不知楼玉戈疯病发作是何模样?从他剑下侥幸逃生者皆道他有脑疾,发作之际性情大变,不仅变得仁义慈悲,姿态语气亦如女子,正似鬼魂附体。这位姑娘既已承认她与楼玉戈的瓜葛,我岂能留这妖魔残魂 许垂露目瞪口呆,她不知道何成则居然可以在觊觎秘籍的宵小之徒与除魔卫道的正义之士二者间转换得如此流畅,以至于她竟无法分辨这人是在故作矜持还是当真要取自己性命。 而且,她原以为他们说楼玉戈疯是指此人行事恣意,不讲章法,现在看来倒像是真有某些精神疾病,所谓体内藏人是指人格分裂?不不至于随口胡编都能盲狙到这么奇怪的设定吧。 萧放刀右臂一振,逞怒剑尖抵在地面一粒碎石上。 乱了,全都乱了。 那些已逝之人怎么料得到如今局面?这本就只是万般无奈下委曲求全之策,骗局终究是骗局,何成则等不到无阙消失的那一天,他连儿子性命都不顾,又岂会因许垂露三言两语所转移自己的存在永远是武林盟的威胁,由畏惧与传说堆砌的平衡危如累卵,不堪一击。 她不是楼玉戈。 许垂露更不是。 何成则观她神色,欣慰道:萧宗主是打算清理门户了? 何盟主,你何须如此?她目含疲色,无论是水涟还是许垂露,皆是因忠心护我才有这些荒唐举动,你与他们计较,也太失身份。 何成则大度一笑:还是李拂岚首徒说话透彻,不过许姑娘有句话说的不错,你我之间,唯有无阙可谈,萧宗主乃女中豪杰,当世奇英,可我不能让它留在你手上。 为什么?因为我杀了令兄? 不。他抬眼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将无阙看得这么紧,是怕它流传在外,又养出一个楼玉戈,愈是强悍的武功,愈是该慎择良主,我为你的坚持感动,但你错了。 你或许很享受被人误解枉诬的滋味,舍弃正道、背负人命,明明未做恶事,却因一本无阙谱受武林盟明枪暗箭、遭我阴谋算计,而你相信自己所为是对的,所以你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萧放刀剑尖稍转,冷道:我不会把无阙谱交给任何人,我死之后,它便随我一起化为烟尘。你认为自己不会比我活得长久,所以等不及? 何成则叹道:这就是你的幼稚之处,你会死,但无阙不会。 萧放刀脸色阴沉:它会。 何成则绽开一抹讳莫如深笑意:倘若你当真舍得毁去无阙谱,就不会每年闭关钻研,苦修无果,还要让旁人相助了。 萧放刀右掌收紧,目中泄出一丝错愕。 何成则居然已看出她未习得无阙,可他想错了背后缘由世上没有人相信无阙谱不存在,它曾以汪洋恣肆的姿态闯入灰冷的江湖,乃至无人愿意走出它构筑的浊沉泥沼,因为那不仅是一片森森阴霾,亦是一场瑰丽幻梦。 忠诚的信徒绝不会让死亡二字靠近自己的神祇。 尤其是何成则这样最有天资、曾距它仅毫厘之距的巫祝。 萧放刀骇然自省,如果她不曾得知真相,是否也会像何成则那样一厢情愿地为它疯狂? 她短暂的沉默仿佛证实了何成则的猜想。 他用属于长者的宽和语气安抚道:你很痛苦,因为即便得到无阙谱,它亦不能为你所用,你将它视作邪恶之物掩藏起来,企图让它永远蒙尘,可是你终究不舍,你挑选了自己信任的弟子作为无阙的试验者,以期揭开它的秘密,然而水涟与许垂露虽有小得,距真正练成却差得太远,他们并不是你想要的 罄然一声,萧放刀挥剑斩开足畔一块腊石,逞怒剑锋再度扬起之时,其上已开出一朵形如菡萏的烈烈红焰。 何成则眼底正映着它摇曳的火光,这道悠悠招展的虚影击碎了他更为虚幻的臆测。 他仍不明白 他不明白萧放刀既已习得无阙,为什么宁肯将它传给两个蠢货也不愿拿出来与他交易;他不明白这五年来她始终不用无阙、唯独在现下向他显露是何用意;他不明白他不可一世的兄长和老谋深算的数位掌门,为什么能允许自己死在萧放刀手里,为什么会让她活到现在且用这一抹可笑的火焰羞辱他的自以为是。 那一刻,他呼吸吞吐的并非武人匀畅精深的内息,而是名为嫉恨的砒石鸩毒。 他甚至生出了一个陌生而荒诞的念头他不再想得到无阙了,他有着与萧放刀相同的夙愿,他希望眼前的人与无阙谱一起埋入长夜、归于寂灭。 哦,还是有一些不同的,那便是这场殄绝必须由他亲手缔造。 冬日非汛期,啸江亭虽因江流轰然奔泻之景得名,眼下却只可见夹壁间的一线枯黄河床,而许垂露却诡异地感觉到了一种滔滔水浪般窒密而汹涌的气,它既有流水的漫溢,又有金属的坚固,更有毒物的阴沉险恶置身其中,仿若身处正被缓缓灌入水银的幽闭墓室,四肢每挪移一厘,便向无间地狱坠入一寸。 她的五感都似遭到封闭,耳骨发麻,周遭沙沙虫鸣亦逐渐减弱,眼前一片奇冶眩光,一时竟看不清两人动作,若无萧放刀予她的几分内力护体,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但她确定何成则在见明炽之火后定然受了刺激,否则不可能贸然对萧放刀出手,她只是不懂何成则反应为何如此剧烈,明明是他脑补太多,见事实非他所想,就要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两道残影拖着不知是剑光还是火光的长尾交错分合,稠缠如蛛罗浇浆,莫说是上前阻止,她就连一句你们不要再打了都喊不出来。两人捕光掠影、难舍难分之际,许垂露看不出什么异样,但随着时间推移,一方的动作忽而变慢,她清楚见到手持逞怒剑、施出明炽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何成则! 萧放刀居然把自己的剑交给了对手?! 何成则也如见鬼魅,在以剑抵挡数次攻势后就将那绕着邪异虐焰的长剑飞掷而出,嘶声道:你的武功 萧放刀夷然罢手,任朔风鼓袖:你的猜测并非全错,我没有学会无阙,却不是你想的那种理由。 许垂露见她旋身退至自己身边,心神终定,忍不住前迎一步。 萧放刀亦向她露出含宽慰之意的淡笑,甚至展臂轻轻揽过她的肩膀,然而许垂露刚要开口,忽感一阵急猛钝痛,对方修长雪润的五指倏然合拢,一记手刃毫不留情地劈在她颈侧。 意识涣散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不仅是我,五位掌门也从未得到无阙谱,它只是楼玉戈留给我们的一则恶毒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了番外回忆杀环节。 (我尽量简短点! 第92章.番外:无阙(上) 五年前,太川。 武林盟敛意山庄、明离观、竹风派、青戊阁、玉门五派掌门李拂岚、何成逸、左八孔、杜元冬、施雀五人于十月初九抵达太川,勠力同心,合击楼玉戈。 分卷(63) 恶战三日,终除贼夺谱,五派均有所获。 依照各派武功特性之异,何成逸持凌铄一卷,李拂岚得明炽,左八孔得生华,杜元冬得同尘,施雀得和湛。这亦是他们原定的安排,赌上性命的死战不仅仅是为夺无阙谱,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旁人先捷足先登。 武林盟以这五派势力最盛,几位掌门亦是颇有名望的武林宗师,此行既是他们的选择,亦是武林的选择,这个结果本是大快人心、皆大欢喜,但当无阙真的到了几人手中,喜就不成喜了。 因为无阙对人并不公平。 楼玉戈最常用明炽,它也被视为最强的一卷,李拂岚武功在诸位掌门间亦是顶尖,强者得到更强的武学,这是公平还是不公? 四人心照不宣地生出了忌惮之心。 于是,在离开太川的前夜,李拂岚至交好友施雀与她秉烛夜谈,可惜两名女子的最后一次闺中密话却终止于一场合谋暗杀施雀将杜元冬提供的青戊秘药加在她亲自斟好的茶水中,待药效发作后,何成逸、左八孔联手诛杀李拂岚。 但他们并未找到明炽。 当萧放刀提剑掠至太川山巅时,他们终于明白素有仁名的明离观主对于危险并不是毫无所觉,她先人一步将明炽与书信传给首徒萧放刀,自己则留在太川承受了同伴的背叛。 四人不惧萧放刀的复仇,即便他们在与楼玉戈和李拂岚的搏杀中已消耗巨大、身负重伤,但萧放刀终究只是李拂岚的一位弟子,天资颖绝、根骨奇佳又如何,她能与四位掌门匹敌么? 在明炽之火重燃前,他们保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无人能料到数日之内萧放刀便习得明炽,为师报仇。那日太川降了大雪,将众人尸骸掩藏在一片惨白之下,萧放刀带走的东西唯有楼玉戈的人头和诸派掌门的信物。 它们足以证明她是这场混战唯一的胜者。 这是绝情宗宗主的故事。 实际上,故事并不总是由胜利者书写,至少对萧放刀而言,这故事的执笔者是李拂岚、何成逸、左八孔、杜元冬、施雀,甚至是楼玉戈,唯独没有自己。 那么,她是什么? 几年前,萧放刀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她想明白了一些,她是他们挑选的墨锭,被碾碎、研磨、掺水,然后被肆意挥洒、被装裱收藏、被或褒或贬地品评估量,最后成为一幅传世之作。 赝品的制作者是欺世盗名的骗子,但笔墨往往无辜,可惜,她这块墨心甘情愿,所以,她亦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骗局的共犯。 我、我怎么又来了? 楼玉戈一双赤目忽而清明,右手亦脱力弃剑,任血气漫溢的抽肠剑随意滚落在地。 五人悚然而惊喜地发现这魔头狂性大发时竟旧病复萌,这对他们而言可谓是不可错过的绝妙良机,只是他们才受楼玉戈重创,如无十足把握,仍不能轻举妄动。 何成逸撑起半跪的身体,试探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所为? 楼玉戈伸出手,刚打算去按自己额头,却发现手上尽是血污,一时瞪大双眼,嫌恶地在衣袂上奋力抹去:又在杀人?!他他真是死性不改 面前的楼玉戈性情大变,不仅没有前刻的满身杀气,神情动作竟似一位受惊少女装在这凶煞青年的躯壳之中,分外诡谲森然。 何成逸见她沉溺于自己的惊诧情绪,全不顾旁人所言,不知该气该笑,便又出声提醒:楼玉戈你究竟还要不要动手 对方这才回神,低头去瞧何成逸等人的面孔:你们是五派掌门竟都已到齐了?这里是太川? 李拂岚目色微沉:看来他还未完全丧失神智。 楼我用无阙谱诱你们来,你们就真的来了?楼玉戈不可置信地发问,你们敌不过我,来亦是平白送死,他我就是想让你们死绝才将你们聚到这里的。 即便力不能支,五人也对楼玉戈轻佻无知的讽刺怒不可遏,他们才被他重伤,又要被这不知从何冒出的魂魄指着鼻子明骂愚蠢,像是他们遍体鳞伤皆是自己往他剑上撞出来的一样。 李拂岚垂眸冷道:纵是万死,我等亦会赴约,不为其他,只为阁下毙命的一线可能。 楼玉戈面色一顿,低声道:我没想到是我的错。若我今日杀了你们,就再没人能制得住我了。 他长叹一声,弯腰拾起抽肠剑。 众人登时警觉,何成逸勉强站起,将其余几人护在身后:你不是他,既然尚未泯灭天良,何不留我们一条生路? 楼玉戈却是摇头:只要我还活着,你们早晚要死在我手上,现在放你们走也没用。 施雀捂胸娇叱:那我也宁肯晚死一刻! 楼玉戈闻言一愣:我、我没说要杀你们啊。 左八孔苦笑:不杀我们,又不肯放人,你莫非打算自戕成全我等? 楼玉戈皱眉盯着自己手中长剑:我本有此意,但我恐自己下不了手,不知你们有没有不那么痛的死法? 众人毛骨俱悚,难辨这疯子所言真假。 他现在看起来是真诚求死,但谁知这是不是他假意作诱,若真有人对他出手,会不会被他一剑毙命? 五人皆没有动。 算了,我自己来吧。他用剑尖对准自己的左胸,但持剑之手颤颤巍巍,显然未下决心,不住小声嗫喏,万一死了之后回不去怎么办但待在这鬼地方简直生不如死,早点了结早点了结。 且慢!何成逸走近一步,缓声道,楼玉戈,你既已自愿求死,便是主动认输,还请依约交出无阙谱。 楼玉戈皱起眉头:我方才都说了,无阙谱只是我用来引诱你们上太川送死的,世上哪有什么无阙谱? 何成逸脸色一变:你在戏耍我们? 不是我,是唉,我为无阙谱造势,就是要江湖大乱,永无宁日,若你们真为这门神异武学互相攻讦残杀,才是落入我的圈套了。 他三言两语,轻巧道破天机。 李拂岚以剑拄地,素来沉静威严的眼眸竟涌出两行清泪。 施雀仍不死心,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没有无阙谱,你的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楼玉戈甚是懊丧:我的武功乃是自行领悟,天上地下唯我可用,即便我殒命离世,也无法传给旁人。 为什么? 因 楼玉戈的声音断在冷剑入躯的闷响里。 他死得十分突兀,他来不及错愕,也来不及痛苦。 出剑的是李拂岚。 她面沉如水,澹然拔剑回鞘。 世上不存无阙,请教诸位掌门,此行回去,当如何给出交代? 人在将死之时考虑的只有求生,但在得生之后,便会考虑更多。 这是本性,亦是贪念所致。 他们舍生忘死,携数百门众精英自九州各地赶赴太川,却没带自己最为倚重信任的弟子或者子女因为他们知晓此行九死一生,自己无妨,断不能让自家门庭后继无人。 他们德高望重,声名显赫,却还没到无欲无求的地步,肯冒此险,除却武人卫道之责外,更是为慷慨赴义之名、夺得无阙之利。 今世人皆知楼玉戈死在他们合击之下,自然亦知无阙谱已落入他们五人手中。 楼玉戈死前所言,除了亲见者,还有谁人会信? 若他们说并未在楼玉戈身上得到无阙谱,只会被认为五派掌门因一己之私敛藏秘籍,还要编造出这荒诞理由诓骗世人。 若他们假装一切如约进行,五人各持一卷,回到门派该如何面对同门期许,该如何承受弟子揣测? 一派之主并非一手遮天的君王,这个谎言难以为继。 可是实情早已被楼玉戈扭曲多年,他死后,无阙更会被捧上神坛,成为万人追逐的无上心法。 那远比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可怕。 第一位打破沉寂的是施雀,她并不为道德所缚,所以永远是敢于直言的那一个。 我们把无阙交到一个人手上不就行啦。她狡黠道,只要此人禁得住所有人的质疑,扛得起所有人的追讨,就没人敢索要无阙。 杜元冬不以为然:除了楼玉戈,还有谁是这样的人? 施雀轻笑:何盟主不算吗? 何成逸拱袖道:何某不敢,施掌教不必拿我当靶子玩。 施雀随手一指:那杜阁主也不错,江湖上没人会和大夫过不去,你拿了无阙谱 杜元冬连忙摆手:青戊阁无力抵挡江湖人围剿,还请施雀姑娘饶了在下。 可惜我是个女儿家,否则她嗤嗤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李观主就不像我这么没用。 李拂岚并未避开她的目光,反而认真附和道:我倒觉得施掌教的提议不错。 何成逸叹道:李观主怎也跟着胡闹。 无阙谱因楼玉戈而生,也当由楼玉戈而终,只是他死得不是时候。她轻声解释,以一人担无阙谱之责,确为良策。但这个人,并非要在我们五人中选。 何成逸沉吟道:除了我们,有此武艺声望者皆是不世出的前辈高人,楼玉戈之乱都未能令他们出世,谁有这样大的面子令他们出手相助? 左八孔摇头打断:盟主,我想李观主非是此意。楼玉戈武功虽强,但他令人畏惧,并不只是因为武功。 你是说 左八孔颔首道:此人年纪不宜太大,声名也不用太显,只需身世简单,无所牵连即可,有我等暗助,对方不必是绝顶高手,亦能成为下一个楼玉戈。 何成逸大为震撼:这断然不可!若此人为祸江湖,岂非与本意背道而驰? 李拂岚平静道:如果没有无阙,此人又能兴起何种风浪?盟主,你心中仍然认为世上存在无阙谱。 他阖目长叹,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择出这样的人,又要令对方甘愿受我等摆布而不反噬,实在难于登天。 李拂岚轻哂:是么?我看诸位皆没有让自己的弟子来做这空前绝后第一人的意思,难道是信不过他们的资质? 众人皆不言语。 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精心培育的后辈能够名扬江湖,但是继任一派掌门已足够显耀,谁会希望他成为被人直戳脊梁的邪魔外道? 然而情势紧迫,若此人非名门弟子,难得他们信任,若资质寻常,又承不住众人期许,至于符合要求的少年英杰,他们如何愿意割舍? 左八孔想起一个人。 他一直觉得她与楼玉戈有些相似,无论是天资还是手段,若她当年未得李拂岚教化,年纪再长几岁,如今恐怕只是她与自己乃有宿仇,此刻提及,必会被人认为他是出于私心。 他抬头之际,见李拂岚正往他这边看来。 他以为自己所想被看穿,不由轻咳一声,心虚低首。 然而,她微微一笑,声若钟磬:不知各位觉得萧放刀如何? 四下皆寂。 第93章.番外:无阙(下) 萧放刀? 他们熟悉这个名字。 最初是因为她的母亲梁不近,那位为了个身份武功皆不及自己的男子叛出家门又亲手杀了情郎的梁家大小姐;后来是因为她的师父李拂岚,明离观主的悉心栽培让她颖脱于一众同门;再后来是因为她的仇人竹风八曲,浮雁山一役令逞怒剑扬名立万,它的主人自然也成为武林的皎茁新秀。如今,这个名字又要作为下一位无阙主人被世人铭记么? 何成逸沉默,左八孔低首,施雀讶然,开口的是杜元冬。 可是她是李观主爱徒,你难道舍得? 这要看诸位是否舍得。李拂岚敛袖直身,欲要成事,我们皆须做出牺牲。 他们心中清楚,这个提议并非五人闲话家常的漫谈,而是一次足以掀起江湖莫大风浪的密谋。 谁都不愿轻下决断。 于是,四人只能任由李拂岚的金口木舌在自己耳畔敲出不绝锵鸣。 此人既成功从吾等手中夺得无阙,我们五人便不能再以活人的身份出现。我们重伤濒死,此人乘虚而入,杀人夺谱,凶恶狠绝。只是萧放刀毕竟是出身名门,如此手段恐难令人相信,所以还需一个理由。她阖目道,贫道可以成为这个理由。 但她无阙在身,又负命案,必引武林盟各派寻仇,若她无法自保,一切筹谋皆是白费。她的目光自四人身上一一转过,我想,各位掌门倘愿将自家绝学倾囊相授,便可免去这等后顾之患了。 四人神色微变,不由警觉起来。 楼玉戈在时,大敌在前,他们不得不摒弃前嫌共谋生路,然而五派虽同属武林盟下,彼此间宿仇纷争从来不断,不论其它,便说眼前这位竹风掌门左八孔,他曾逼杀梁不近,又因异姓兄弟七人之死与萧放刀结下深仇,他岂能做到倾囊相授? 而李拂岚所说看似大义凛然,但当真毫无私心么? 何成逸与左八孔交好,又对李拂岚高洁品性甚是敬服,身为盟主,更有兼顾各方、把持大局之责,他并未质疑李拂岚的用心,却提了另一个问题。 即便萧姑娘天赋过人,能承习五派武功,我们的绝学也未必及得上无阙谱,她一人武功再高,亦难抵挡四家同时发难。 还是盟主考虑周全。她淡淡道,但我离世之后,萧放刀自会成为新任观主,彼时明离观将脱离武林盟,成为离经叛道的魔门。 分卷(64) 众人憬悟。 李拂岚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一个萧放刀,还有整个明离观。明离创建百年来,从一间起于草莽的普通道观到屹立于幽篁山巅的辉煌道门,数代心血累叠,倘若因一本无阙令其陡然立于武盟之外,势力与声望必一落千丈。门中弟子对新的观主恐怕也是畏惧有余、敬爱不足,萧放刀无一点手腕定坐不稳这个位置。 但明离观的确是一块坚硬的盾。它可保萧放刀不那么快被旁人的愤恨与贪婪分食。 李拂岚如此牺牲,是要其他人也摆出同样的诚意。 何成逸面上的温和神态被怒容取代。 无阙之乱尚未起,李观主就已安排出了更大的乱子,要明离观自立为魔门,还不如我等坚持世上不存无阙只要口径一致,会有人相信。 施雀拊掌笑道:当然会有人信啦,五大掌门声势浩大来到太川,就得了楼玉戈一具尸体,一点都不亏嘛。哎呀,不对,一具尸体五人来分,玉门这样的小派只能分得一条胳膊吧? 施掌教 楼玉戈险毒之处正在这里,他死得干脆,死无对证,世人是更愿意相信死人撒谎,还是我们这些活人撒谎?她讽道,何盟主威震四海,自然无人敢当面置喙,但我们将后事都已安排妥当,结果来这一遭一无所获,人倒是体体面面全须全尾地回去了,我的好徒弟怕以为我故意耍他玩儿呢。 他们皆知施雀顾虑绝非多余。 如果他们真得无阙,遭遇忌惮争夺总还有个慰藉,然而未得此物却要因此承受亲友揣测,甚引派中内斗,他们恐怕更希望自己殒命在伐贼途中。李拂岚之议虽然荒诞,但不失为一个办法。 李观主如何保证,萧放刀可真正地毁去无阙? 她秘而不传,如此数年,他们便会相信萧放刀决意独吞无阙,不会将它转授于人,待无阙谱唯二传人身死,它便断脉难续。 人心难测,其间变数太多,萧放刀武功再高,也难保证自己永远是天下第一 所以,她需要尽快解决此事。 李拂岚用的是轻描淡写的解决。 解决的办法简单而残酷,那便是迅速燃尽萧放刀这块可用之材。 萧放刀得召,昼夜奔行,太川地势虽高,但终年寒冷,草木不发,她两日不到便已抵达童山濯濯的太川之巅。 十月十二的星夜,她在玄鸦盘旋的草庐前下马解鞍,见屋门微敞,便走至门前,静立相候。 李拂岚与施雀并步而出,两人只着单衣,似是沉梦刚醒,倦气未消。 李拂岚见萧放刀来得及时,目中隐有欣慰之色,她对施雀拱手一揖,温声道:多谢。 这谢字含义颇丰,施雀心旌微摇,有些不自在,遂尴尬道,你们师徒二人慢聊,我回去了。 不必,夜深寒重,奔波无益。李拂岚神色坦然,此事在我们六人之间并无隐秘。放刀,我们进屋详叙。 萧放刀点头应下。 她对李拂岚甚为敬重,除武道之事,极少对她的作为提出异议,但这不意味着她心中无疑。就譬如施雀,她知师父因对方与自己同为女掌门,多有相惜之意,但此二人相处,有时像是朋友,有时更似主从,有时又她不欲深究,暂摒杂念,提步跟上。 在这间破落的山间茅屋,她得知了无阙的秘密与五位掌门的解决之策。 李拂岚命她来此便没有给她拒绝或推辞的余地。 萧放刀凝视着那双悲悯万物的漆深眼瞳,想起梁不近死前对这位明离观主的评价,又思及十余年来对自己的桃李之教,只问了一句:师父当真信我? 李拂岚颔首道:是。 萧放刀不疑有他:那么,我亦相信师父的安排于人于我皆是最好。 李拂岚淡笑:你怎如此笃定此事是我提议? 萧放刀低眉:旁人恐怕想不出如此适合弟子来做的壮举。 你与梁不近一样,永不会做庸中佼佼。她嗓音醇和,眉目亦舒展朗正,我能教你的始终有限,你习得各家绝学,便有能力做更多的事,甚至可以叛出我为你择的绝路。 萧放刀顿了顿,诚恳道:原来师父也会说笑。 她稍敛笑意,低缓的声音竟含一丝蛊惑:你亦可以选择成为楼玉戈,用这便利戕杀众生,不必顾虑无阙存灭与我等遗命。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怪罪。 多谢师父。萧放刀展颜,您这一番话令弟子对将来充满期许,仿若路上相候的不是漂杵血海,而是金浆玉醴。 李拂岚赞许道:看来你注定要做出令我失望的选择了。 萧放刀低首:因为弟子不是庸中佼佼,而是庸中之庸。 两人相视一笑,如春风骀荡。 萧放刀不惧苦累,因为梁不近授她武艺时就叫她体悟过习武之苦,她已将忍耐痛苦当作一种习惯甚至是享受。 而在太川的短短数日内,除却血肉筋骨遭磨蚀摧折之外,她的脏腑心神亦受到各派武学精粹的洗濯涤荡。她清楚愈是幽微精奥之法便愈是艰深刁钻,这些或清或浊或冷或暖的内力皆意图在她经脉中据得一席之地,她的身体因而被剖分解化,成为满溢的、浓重的真气的容器。 因她豁命修炼之速远甚常人,需五位掌门日夜不休,轮流为之护法,尽管如此,意外或者说在旁人身上早就会发生的结果兀然发生了。 萧放刀无法承受这样的灌激,于第四日经脉俱裂,命悬一线。 杜元冬不得不以生药相救。那是他炼制多年的保命延寿之丹。青戊阁非以武学见长,他所授武功不及其他几位高妙,本是付出最少的一位,但这变故一出,他受损颇大,不由捧心嚎啕,令人发笑。 众人亦知晓,纵然没有那份嘱托,萧放刀因这番揠苗助长,亦难活得长久。她必须每年闭关暂废内力令心脉得休憩修复之机,若是强撑,必遭反噬,暴体而亡。 这令他们喟叹,也令他们心安。 此事落定,五人依约离去,便是萧放刀也再未见其踪迹、闻其音讯。 太川山道,李拂岚与施雀前后而行。 你欲往何处?李拂岚驻足问道。 施雀一怔,用不满姿态掩去胸中惊惧:你这意思是不许我与你同行? 李拂岚目光深邃,有如窥心:你因孤心委身,今要分别,难免不安,但我已为你想出应对之法,你可不必再为此忧虑。 哦?愿闻其详。 发作时,你择一位不会武功或武艺低微的人替你缓解,过后当即斩杀,便可免除赠人内力之患、秘密泄露之危。 施雀惊诧无比,玉门历代受孤心之惩的掌教亦有不少,她们性情亦都狠辣果决,却从来无人想出这种办法。李拂岚竟能平静道出这样疯狂歹毒的对策,实令她心生怖惧。 你可知道这要杀多少无辜之人,李拂岚你当真还是李拂岚么? 对方不觉冒犯,反而笑道:若你不愿这么做,便没有其它摆脱我的法子了。 施雀又愣片刻,摇头苦笑:你真是不知是我武功渐失,思虑也跟着迟钝,还是别的缘故,这些年我实是愈来愈看不透你了。 你想看透什么,我皆可自剖与你。 她连露骨情话都能坦荡直言,无所拘忌,仿若她诸多筹算皆只为能与她平淡度日、厮守一生。 施雀尽快抹去这份荒诞错觉,拉长尾音嗔道:善见道长,你的道呢? 夕是大道不孤,今是无道无亲。 山间云岚散去,天际鸿飞冥冥。 施雀自觉此生走了不少错路,而今却不觉得有何遗憾。 唯有一件后悔之事她还没来得及警告她那未经人事的徒儿白行蕴,千万不要接近明离观弟子。 千万,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我喜欢师父!(我是变态我先说 第94章.失足男主 许垂露刚刚醒来便听萧放刀这番惊心动魄的自述,由于太过震惊,一时间连好端端的为什么打我这种非常重要的质问都被暂抛脑后。 这段往事揭开了无阙存灭之谜,萧放刀闭关之因,还有五位掌门的生死真相。可以说完全打破了她对萧放刀的既有印象,顺便重塑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楼玉戈的诡异表现于她而言是一记警钟,敲开了她某些尘封已久的回忆。 她不该听信朝露的鬼话,真把自己当成创世主就算是,那也不止她一个。 好友也参与了这幅画的构想,很多细节她都有意无意地直接采用了对方的想法,如果她使用了自己中的某些设定,这幅画的世界观也会受到影响。 至于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因为她对楼玉戈这个名字没有多少印象,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她也不能确定当年好友约稿时的那位主角就叫楼玉戈。面对一份约稿需求,她关注的是他的性格、身份、一些能够在画面上呈现的特征,至于名字,只是被她一眼扫过就不会再看的无效信息。何况那张稿子最终没有派上用场,这本被好友寄予厚望的作品最终没能逃过太监的命运,它的新封面也就只能放在文件夹里积灰。 具体缘由许垂露不甚了解,那是五年前她与好友相识之初的事了,她交稿之后打听了一下这本书的后续状况,结果对方弧了她好几天,一周之后才给她打来电话,郑重而疲惫地告诉她更新难以为继,新封面也用不上了。已经收到稿费的许垂露并不在意它的用途,于是出于礼貌表达了安慰和理解。好友在谈及原因时显得精疲力尽,只含糊不清地说自己精神压力太大,经常性噩梦,需要调整心态之类,算是常规理由了。 然后好友沉寂了一段时间,见面时也是真的形销骨立,一副大病未愈之态。那时她们交情尚浅,许垂露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境况,但也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印象深刻。 如果她的猜想属实,好友那时极有可能是 她抓住萧放刀的手,急切道:楼玉戈他长什么样?你记得吗? 萧放刀面色不虞,显然对她听完这一切后的发出这种疑问十分不满,但又怀疑是自己真将她一掌打傻,便还是温声答道:记得,怎么了? 暂时不好解释,你得先告诉描述一下我才知道。 萧放刀警觉起来,继水涟是何成则的亲儿子之后,许垂露不会打算宣布其实自己是楼玉戈失散多年的女儿的噩耗吧? 不可能年龄对不上。 她神色几变,心情复杂地照实陈述了。 但在许垂露听来,她说了等于没说。 一个妍媸不辨的人当然没办法客观描述害自己落入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的长相,从萧放刀的话来看,楼玉戈是个青面獠牙的凶煞修罗,绝非她画的那个剑眉星目的武侠文男主。而且,萧放刀见到的楼玉戈可能与她画的角色不在一个时期,衣着气质恐怕差异巨大。 语言的局限性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许垂露沉吟片刻,道:你等我一下。 【朝露,我记得我还有一条名词解释没有使用,我现在要用。】 [好的,宿主,请输入您要查询的名词。] 【楼玉戈。我要他的资料,最好能显示图像,你能做到吗?】 [我会尽力搜寻。] 很快,朝露给出了一张人物资料卡。 [姓名:楼玉戈;性别:男;性格:放诞恣肆,嗜血好杀;亲人:无;伴侣;无。] 许垂露头皮发麻,这种凶残孤儿也能当男主吗? [生平小传:年幼失怙,继而丧母,因出身与偏执的个性饱受村人欺凌,曾被卖作奴隶,转徙多人之手,长大后偶得机缘,自创武功绝学《无阙谱》,从此天下无敌,走上了除正匡邪的染血之路] 画面闪动几下,资料卡右上角的图片由灰色转为清晰的图像,许垂露终于看到了那张脸他确确实实是好友那本的男主角。 他的身世也与好友的设定高度重合,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原本的楼玉戈在复仇之后应该放下屠刀,走上一条侠义之道。 显然,楼玉戈的思想没能按作者所想扭转过来,他义无反顾地滑向了与之完全相反的极端。标准的叛逆狂徒,嗜血魔头。 如果好友的噩梦是指穿越的话,结合萧放刀对楼玉戈死前的陈述,她应当不是第一次穿越,而是在多次穿越之后下定决心铲除楼玉戈,这不仅结束了他的生命,也清除了的后续内容。 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友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放在生前,许垂露可能还会羡慕一下这种惊险刺激的人生体验,但现在,如果她还有机会给网友留下点什么,她一定会激情开帖写一篇八千字往上的小作文控诉好友的不义之举,标题就叫《警惕!不要和武侠文作者当朋友!因为你死后极有可能要亲身体会武侠世界的腥风血雨!》。 许垂露沉沉叹了几口气,好友大概认为解决了楼玉戈便万事大吉,哪里能料到后续的烂摊子或者,她也有考虑过楼玉戈死后的剧情发展,才与她一起创造了萧放刀这个专门收拾残局的角色? 可惜一切都无法求证了。 如何?你与楼玉戈有什么瓜葛?萧放刀的声音里竟含一丝紧张。 没什么。许垂露徐徐从靠枕上滑下,打算用睡眠缓解一下过分激荡的心情。 萧放刀把她提了起来,扯起被子把人裹了个严实:撒谎。 许垂露不知怎么解释,随口道:我跟他可能跟你和我的关系差不多吧。 萧放刀倏然皱眉:你说什么? 不是,还是不太一样的。她急忙安抚,就像领养和亲生的区别,你是亲生的。 萧放刀听她一通胡言乱语,神色反倒平和起来,再度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心,道:睡吧。 分卷(65) 言毕起身要走。 许垂露迅速掀开被子把人按住:不行,我还没问完。 还有什么? 你把这些都告诉何成则后,他相信了么? 萧放刀不置可否:他已亲眼见到我的无阙并非一种武功,只是附着在剑上的幻术,但那些往事他能信几分还不好说。 那我晕倒之后你们没有再打了吧? 没有。 他得不到无阙,不可能这样轻易放你走,他打算怎么做? 萧放刀顿了顿,道:与我比武。 啊?许垂露不能理解,他想做什么?试探你的武功么? 她略一颔首:有这一层原因。他承诺,若我获胜,他便不再执着无阙,也会管束其他门派争夺无阙;若我落败,便不再是天下第一,对武林盟的威胁大大减弱,他也不必视绝情宗为大敌。 许垂露虽不认同以比武解决问题的方式,但觉得何成则如此要求也有道理。 她暂且放心:知道了。 那你好好休 许垂露再次按住蠢蠢欲走的萧放刀:不行,你也要休息。 她并不习惯三番两次被人钳制,不由恼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许垂露理直气壮:你闭关就是因为身体有损,昨天又与人动了手,再过几日还要和人打架,自然要多加休息。 你当时留我与你一起闭关,就是不想被风符水涟发现你身体有异,对吧?许垂露压低声音,如果你再这样不知顾惜,我现在便去告状让所有绝情宗弟子都知道你是个病秧子。 萧放刀冷冷道:你想以此管教我? 许垂露往里挪了几寸,拍了拍身边床褥:快一点,我陪你。 萧放刀脸色一黑,转身便走。 许垂露当机立断,捂住脖子大声叫道:我的脖颈好痛,它差一点就被你打断了,你都不愧疚一下的吗? 萧放刀只能回走,及时捂住许垂露不安分的嘴:水涟尚在隔壁昏迷不醒,莫要吵闹。 嗯嗯!许垂露频频点头,甚是配合,萧放刀无奈松手。 于是她改换策略,换上一副凄恻神情,哀婉道:我也昏迷了,如果不是因为担心你,才不会这么早就清醒,按照我的身体状况,至少也要睡上三天三夜,消瘦几斤才肯罢休,早醒一刻,便是要我少活一刻,现如今 萧放刀以一道掌风合闭屋门,不耐道: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刀啊,但凡你有师父一半手段,现在也不至于 第95章.身体情况 虽然两人共处一屋的时间已不算短,但这般同榻而卧还是首次,主要是因为萧放刀根本用不上床这种卧具。特立独行的魔门宗主喜欢在地板、屋檐、房梁随处打坐,以彰显她的与众不同和强韧体魄。 许垂露亦从一开始的惊讶佩服到后来的坦然接受。 不接受也没办法,毕竟她还是第一次成功把人哄到床上。 人对熟悉的东西会降低警惕,随着了解的加深,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对萧放刀的心理防线明显下降,她不再害怕她的怀疑、愤怒、杀气,不再担心对她有所冒犯,并且认为自己可以也应当做更多的事但新的忧虑诞生了。 她清晰地窥见了萧放刀的疲惫。 这种疲惫自她来到这里时就已存在,闭关的那一个月她费尽心思去探究对方痛苦之源,结果什么也没看出来,现今萧放刀将其中缘由亲口相告,她却丝毫没有得知真相的喜悦。 五年前的往事,唯有关于她如何练成这身武功的部分被粗粗略过,也许是怕自己听不懂,也许是用轻描淡写的一笔遮掩了更要紧的关窍。 被杜元冬的生药救回之后,萧放刀必须每年闭关一月,封锁内力,静心休憩,然后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后遗症了么?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便于自己更好地观察看似睡着但极有可能是在装睡的萧放刀。 这人闭眼时仍旧锁眉抿唇,仿佛身边躺着的不是她温柔无害的弟子,而是一位随时会拔刀砍人的凶徒。 许垂露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她对萧放刀身心健康的担忧远远超过了她自己,这种心情强烈得令她无法忽视难道这就是伟大的母爱吗?!她一点都不想把近乎怜惜的关爱之情投射在一个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女人身上! 她惨任她惨,清风拂山岗,她死任她 不行。 萧放刀不能死。 萧放刀一睁眼便见许垂露神情狰狞,不禁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谁料许垂露先发制人:你果然没睡! 那是因为你太过吵闹。 许是躺着的缘故,萧放刀的声音没有往常的果决利落,这句毫无感情的指责竟因哑而绵闷的语调变成了一种略带嗔怒的埋怨。 许垂露有一丝恍惚,却没忘反驳:我一句话也没说。 你心不静。 你才心不静! 萧放刀并未否认,只道:无须为我的事发愁。 ?许垂露很是惊讶,我有这么说过吗? 你说你是因担心我才醒来的。 啊,原来这种瞎话也有人信。 许垂露顺水推舟:是啊是啊,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你处理不好何成则的事,我只是怕你身体出问题。 萧放刀面无表情:我好得很。 许垂露听她语气,心道果然,便又挪近了几寸:真的吗? 别过来。 ? 实际上两人离得已经很远,自摸手事件之后,她就体贴地与萧放刀保持了安全距离,只是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再远能远到天上去吗? 好。她暗暗咬牙,宗主信我吗? 何意? 我想请苍梧替你把脉。许垂露直白道,我知你讳疾忌医定有原因,不论境况如何,只要你肯信我,此事就只有我和苍梧知道。 萧放刀闭上双眼,许垂露怕她再以装睡回避,忙撑起半边身子,紧紧盯住对方:宗主,就这一次 可以。 她答应得很轻易。 许垂露大为惊喜,她原想此事难办,至少也得她用苍梧是个有医德的好大夫就选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绝情宗的未来考虑之类的说法|轮番轰炸数次才能令她松口,没想到萧放刀居然如此好说话。 那我现在便去找苍呃,先去看看水涟怎样了。 此事不宜耽搁,萧放刀若是变卦便难有第二次机会。她穿好衣衫鞋履打算出门,对方仰面而卧,没有异议。 她刚推开屋门,苍梧恰往这边走来。 许垂露展臂直呼:苍梧 你醒了?她眼底一圈青黑,嗓音亦比往常更哑,显然是一夜未眠。 嗯,我本就没什么大碍。昨夜实在辛苦你了。许垂露将人带往屋中,水涟现在如何? 苍梧揉了揉眉心:性命暂且无虞,别的就幸好他那时给自己灌了几碗腊八粥,让消魂丹效力发作缓了几分,现在勉强还能留下一两成内力。 最幸运的是有你在。只是如今水涟受伤,宗主身体更不容有失。许垂露在桌旁站定,神色凝重地望向牙床,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苍梧的目光亦随许垂露而转,然后在触及床上僵硬、静止的一片人影时忽然顿住。 她萧放刀怎么会躺在这里?她何时倒下的?! 苍梧的反应令许垂露始料未及,她急忙解释道:宗主只是在休息。 苍梧向她投去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瞒我了的沉重一瞥,而后抬步走向看起来性命垂危不能自理的萧放刀。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出现在床上才不正常? 许垂露悻悻跟上:你替她把脉便知情况了。 直至苍梧把脉枕放在她出了太多意绪,娴熟的动作一时滞住了。 许垂露未能得见两人这番交流,只疑惑道:怎么了? 苍梧低笑一声:原来萧宗主是在这儿装睡啊。我还以为你遭遇不测,已无法动弹。许姑娘怎么也不说清楚,吓人可不好玩。 我是看她近日辛劳才肯让出这位置,你帮我看看她这境况还要休息多久才能恢复? 这话说得含糊,一是告诉对方萧放刀身体抱恙之事为实,二是希望苍梧能提出医治之法,三则包含许垂露的一点不切实际的私心萧放刀的病症自然是越轻越好。 但就她闭关时的情形来看,怕是沉疴已久,病灶难清。 萧放刀淡淡开口:我已有数年不曾诊脉,苍大夫纵是告知我已患上什么不治之症,我亦不会意外。你不必顾忌我,照实直言即可。 苍梧开始在心中骂骂咧咧,她尤为厌恶病人与家属合逼大夫,这两人更是其中最糟的一种明明意见相左、各有私心,还装出一副和气亲密的模样,话里话外却都是威胁她这大夫的意思。 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萧放刀带着昏迷的许垂露来到她住处旁的客房,颇有几分赖上她的意思,一个半死不活的水涟,一个人事不省的许垂露,现在还要添一个武功高强但身怀不可言说的重疾的萧放刀? 苍梧看了眼许垂露,她说得愈是轻松简单,便愈是忧心对方身体,断不允自己随口敷衍;苍梧又看了眼萧放刀,她愈是要求照实直言,便愈是在说千万缄口,否则也不至于用那种目光警告她。 尽管心中忿忿,她的两指却已搭上萧放刀的脉搏。 她倒要看看这厮能有 脉象所显令她愕然失语。 这份沉默持续了许久萧放刀静卧无声,许垂露也怕自己声音影响诊脉,苍梧亦不敢发出任何表露情绪的唏嘘,只是换了一只手,凝神再探。 终于,她收回脉枕,将对方的手臂放回被褥下。 萧宗主曾命悬一线,但被救了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萧放刀莞尔:借你吉言。 许垂露温和一笑:苍梧,我记得你是大夫,不是术士。 两位放宽心即可,我想萧宗主的身子比大多数人都要硬朗,活个八十不算久,百岁也无忧。 许垂露心口一松,却仍有些疑虑:那你刚才怎么探那么久,像是 她身份非比寻常,我怕有差池,不敢怠慢。苍梧道,比起她,我倒觉得更需要给你开个益气补血的方子,许姑娘,你又消瘦了。 那就却之不恭了。 苍梧起身道别:水涟的伤还需一些时日治疗,他说自己略通医理,不需要旁人照顾,想来是怕你们分心。你们去探望可以,但也不必过于忧虑。我总归闲着,便替你们多看顾他一段时日。 萧放刀懒声道:垂露,我可以起来送苍大夫一程了么? 许垂露心知她是故意讽自己小题大做,然而萧放刀已按她所求请人诊脉,今结果已出,她自然没有理由规训她。 萧放刀拔身而起,掸了掸被压皱的衣袍,将苍梧送回自己的居所,约莫一刻后才回到屋内。 这短短一刻,许垂露思考了许多事情。 于是,萧放刀看到了一个洗心革面、满脸愧色的许垂露。 她在萧放刀踏进屋门的一刻便上前相迎,无比诚挚地捧心自省:宗主,我想清楚了,方才我只要求你信我,心中却不信你,这于你而言甚是不公,苍梧验证了你是对的,是我不该胡思乱想。 萧放刀分辨不出她的真正意图,一时有些无措:这并非什么大事。 嗯,我以后事事都听你的,好不好? 萧放刀一怔。 许垂露心中大喜出现了!久违的、只有在萧放刀有明显情绪波动时才会显示的扇形图! 当她清楚地看到其上一片闪烁的灰蓝时,她充满仰慕、虔敬、愧疚的目光倏然顿住。 果然,是心虚。 萧、放、刀、心、虚、了。 呵。 作者有话要说:许垂露:呵,女人。 第96章.意有所执 许垂露确是存了试探之心。 方才苍梧神色太过平静,即便是见惯生死的医者,从脉象中看出萧放刀曾命悬一线也不该毫无反应,虽无实证,但她就是隐约感觉这两人串通一气故意瞒她,幸好她想起扇形图这位更可靠的老朋友,这才揭穿了萧放刀的真面目。 当然,心中了然是一回事,如何表现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她多看一眼扇形图都叫萧放刀疑心甚久,现在她若忽然脸色大变,对方定然摸不着头脑。 于是她维持着眼尾的弧度,只轻轻眨了几下,把真实的情绪悄悄掩去。 萧放刀移开目光:不必。 心虚的占比仍在提高。 许垂露的疑惑盖过了愤怒,照理说,萧放刀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有多年,自己不过多问了一句,她何至如此? 为什么?她追问道,你不想要我听你的么? 分卷(66) 萧放刀摇头:你的主意比我还多,听我的作甚。 许垂露支颐道:我是知晓你最多秘密的人,若我不够听话,宗主不担心么? 原来你尚有自知之明。萧放刀眯起眼,我的一切已尽数向你展露,可我对你仍旧是一无所知。 这个好说。许垂露抿唇一笑,宗主想知道什么? 你在这里,可还有别的亲友? 许垂露愣了愣。 这里?这里是指哪里?而且什么叫别的?不要说别的,本来就一个都没有啊。 萧放刀眉心微皱:当真没有? 宗主是什么意思?我的亲人不在此处,至于朋友也就你们几个,哪里能凭空生出什么亲友? 若楼玉戈没死,他难道不算?萧放刀冷嗤一声。 ?许垂露更是疑惑,我见都不曾见过他,怎么可能 啊,不会是她初醒时说的那句领养亲生引起萧放刀什么糟糕的误解了吧? 总之,我真的与楼玉戈没有任何瓜葛。她信誓旦旦。 萧放刀挑眉:那么你与我也一样? 许垂露不欲纠缠,自暴自弃道,是啊,你我相识也没有多久,空有师徒之名,又无师徒之实,日日共处一室,相见两厌,连手都不曾牵过。 萧放刀不由发笑,但很快就敛去笑意。 没有亲友也好,天高海阔,自由来去,无拘无束。 许垂露嗅到一丝不妙的气息:宗主难道是希望我在这里还有可以托付之人,然后就能安心撒手人寰? 这口气分明就是在交代遗言! 萧放刀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眼帘微垂,面色沉静地在桌旁坐下了。她用手拨开桌上药碗,轻声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我的生死? 许垂露又气又惊:难道我不能在意? 不是。她摇头道,我看你对旁人未有如此关切,看待生死也很透彻,不像是执着于此的人。 许垂露亦掸衣落座:我只顾得了身边之事,只看得到眼前之人,此为人之常情。 我是死是活,对你没有影响。萧放刀淡淡道,所以你不必再为此事劳心。 许垂露一时无法反驳。萧放刀的命牵系绝情宗存亡,影响江湖势力更易,风符、水涟、玄鉴哪怕是阮寻香都有更充足的理由证明萧放刀对他们的重要性,但自己没有。 她们的联系如此脆弱、缥缈、无根无由,以至自己的关心都变得荒诞且令人起疑。 原来她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一个。 当然有影响。她试图用玩笑掩饰无限下沉的心境,宗主喜欢我,我这人很少有人喜欢的,少了一个就是天大损失。我怎么能让这种损失轻易发生? 她知萧放刀不是擅长玩笑的人,而且在这件事上她一向态度模糊,常常慌乱无措,自己此时提及,她定要换个话题快速揭过,不会与自己计较。 然而许垂露错了。 萧放刀没有发笑,但也没有回避。她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喜欢你。 扇形图因她庄重的语调与幽窅的目光蓦地消散。 许垂露明白,这绝非是她为反驳自己而说的气话,而是她真实而诚挚的肺腑之言,尽管它听起来已经不解风情到了难以入耳的地步。 哦。 她应当说什么呢?她也不是很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不高兴? 萧放刀当真认为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许垂露不知自己究竟是恼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总之都与高兴二字搭不上关系。 我高兴与否,对宗主也没有影响。她抬眼道,这不是宗主该关心的事。 萧放刀顿了顿,没有说话。 许垂露看向那只空碗:这是我喝过的药碗么? 嗯。 我是觉得嘴里发苦,但怎么不记得是何时喝的药? 彼时你意识不清,是我强灌给你的。萧放刀解释道。 她点点头:哦,是你喂的。 于是对方眉尖略蹙,甚是无奈地低叹一声。 许垂露看她这模样,一面觉得可怜,一面又隐隐萌生出戏弄之心,便起身道:宗主大可安心,我不是挑剔的人,宗主不许我对你多加眷注,我换个人便是。 她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便扶框而出,向水涟住处走去。 待人离开,萧放刀终于能阖目屏息,凝神打坐。各门心法她早已烂熟于心,运转自如,然而此刻她却从头到尾默念起李拂岚所授的凝丹诀以平妄念,这是明离观入门内功,便是天赋再末的弟子亦能轻松领悟。 而萧放刀又一次颠倒了心决,念错了几字,更在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处凝滞许久,难以继续。 停顿之隙,她脑中填塞的尽是我不喜欢你这句横亘于心的结论。它常常兀然冒出乱她修炼,已是引她走火入魔的邪物,当尽快解决为妥。 萧放刀睁开双眼,盯着微敞的屋门外攀进的一丝暖融冬阳,怔然而固执地想 可无论如何,这与许垂露无关。 她一出屋门才发现此处既非叶园也非冷红小筑,应只是一座普通客舍小院,何成则肯让她们住在这里,便是不再需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 经昨日一遭,庄内之人皆已知晓萧放刀受邀来到敛意,成为何成则的座上宾。此举虽然奇怪,但武林同道心知两人并非狂肆之辈,其中定有更深缘故,是以夜间变乱之后,今日竟然仍旧风平浪静至少是表面看来。 许垂露一面暗忖,一面踱向东侧小屋,因心中有事,临近才见屋外已立着两个人和一辆四轮车。 她看到这熟悉的轮椅,顿时忆起玄鉴遭下毒一事,不由心口一窒,抢步上前。 你们想做什么? 水涟已明说二小姐是个危险人物,她对此人虽了解不多,但也信水涟所言非虚,眼下他重伤未愈,对方携人亲至,纵不是落井下石,也绝对没安善心。 何至幽掉转轮椅,向许垂露颔首道:许姑娘,久违了。 她果然是那日向她们求援的少女,可是许垂露分明记得她容貌未损,为何要覆上面具? 当然,眼下不是追究此等细枝末节的时候,她护在水涟门前,蹙眉道:水涟有伤在身,恐难以见客,两位若有要事,可以晚些时日再来。 我不是客。何至幽微微抿唇。 许垂露眸色微沉:是了,这里是敛意山庄,她是主,他们才是客。 然而对方并非此意,她继续道:大哥受伤,我理当探望,何况此事我亦有过,该亲口向他致歉。 许垂露无奈长叹,她倒忘了两人还存着这一层关系,险些成亲的亲兄妹,何成则做出的一笔烂账。 她若有所动,身子却一步未挪。 何至幽淡笑:我若真要对大哥不利,也不会就带尤彰一人前来。其实我是想自己来的,但腿脚不便,无人推动,行得艰难,他只在外守着,我们两人进去如何? 她态度恳切,言辞谦和,叫许垂露难以相拒,然而不知水涟境况如何,若放人进去,可会影响他的恢复? 半晌,屋内传出几声低闷咳音。 许许姑娘,请二小姐进来吧。 许垂露只得点头:请。 屋中血气甚重,药味甚苦,许垂露乍一嗅到都不禁皱眉,而身侧之人却神色如常,一无所动。 她转动木轮来到床畔,许垂露几次想要施手相助,思及这轮椅古怪,到底还是忍住了。 低头望见水涟的一瞬,许垂露瞠目拧眉,大为惊诧。他现今脸孔用面色如纸形容都是夸耀,就算是纸,那也得是在寒井里浸过一夜,又捞起来在冷月下慢慢晾出青灰霉斑的纸。不知苍梧给他用了什么药,昨日看着还像半只脚踏进棺材,今日却像是生生从棺柩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何至幽看了却赞许道:苍家圣手果真名不虚传。 水涟掀开眼皮:二小姐是来瞧起死回生的稀罕的? 没想到你竟会对庄主下手。她轻声开口,既是困惑,亦有怜悯。 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多我一个,很奇怪么? 何至幽黑眸微转,天真道:但他是你的生父。 逼我杀人,便是生父行径?那他还是继续当我的仇人罢。水涟冷嗤。 别生气呀,这不利于你恢复元气。何至幽宽慰道,其实若非我将此事告诉你,庄主也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你怨我亦合常情。 水涟默了默,再开口时语气已平和如常:我不该迁怒于你。 何至幽亦展颜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只是此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我听闻昨夜庄主从你身上缴获三根黑金锻造的无出针,可有此事? 水涟眯眼道:二小姐倒是消息灵通。 无出针乃敛意独门暗器,常用精钢炼制,黑金石金贵罕有,而暗器通常有去无回,我们不会把它用做无出针,那太奢侈。何至幽目不转瞬地凝视榻上之人,黑金的去向,庄内账簿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他要详查不是难事。所以,你需得告诉我,这东西你究竟从何得来? 我不知道。 何至幽轻笑一声:对方定不是绝情宗的人,你替他隐瞒作甚? 水涟长叹:我真的不知,它是我随手捡到的。 哦? 好罢,对方不曾露面,武功也十分高强,更没留下什么印记,我比你更想知道对方身份。 水涟将追杀梅五偶得助力一事和盘托出,何至幽听罢垂睫深思,喃喃道:一段筋竹? 是。 多谢。 水涟见她将手放回两侧扶杆,似是打算离去,不由急道:你方才要说什么消息?难道是骗我? 何至幽这才恍然道:哎呀,我险些忘了。好消息便是我已将昨日之事传信告知以玄鉴为首的绝情宗众,想必不久之后,几位就不会孤木难支了。 水涟愕然:你!何须你来插手绝情宗事务?! 何至幽无辜道:我不是怕你们抵挡不了庄主施压么?何况,几日后,庄主与萧放刀将于盼天原决战,此乃百年难遇的高手交锋,消息一出,观战者必定蜂拥,身在西雍的绝情宗弟子难道会错过?我提前相告,也是让他们早做准备。 水涟浑身本只有颈部以上可勉强活动,此刻闻言,他竟支起半身,摇摇欲落地切齿愤声道:休要胡言,宗主怎么可能 许垂露赶忙上前搀扶,小声道:她所说恐怕是真的。 何至幽低首一礼:你好好休养,告辞。 许垂露未免水涟再受刺激,忙把何至幽推了出去,关好屋门。 然而他已气得抓着床板不住咳嗽:你、你说什么?宗主当真答应与何成则一战? 许垂露心说他们昨夜其实已经打过,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看水涟反应,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只道:嗯,宗主是提过这事。 水涟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唇瓣翕动之间,来来去去只有完了二字。 许垂露大为不解:究竟怎么了?你怕宗主会输么? 他两眼一闭,虚弱道:你不懂。 哦。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快乐! 第97章.信与偏信 水涟不知无阙本不存在,他然不认为萧放刀会输。 可宗主眼下答应决战,分明是存了同归于尽之念。她要在敛意所辖的盼天原重创甚至诛杀何成则,以此震慑武林盟,但此役她己也要受损,己已是废人,许垂露不会武功,玄鉴与随行弟子不过百人,武林盟若要发难,这点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有生死状在前,敛意也不可能任她杀人后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山庄。 只是不知何成则是怎么想的,比起宗主,他有更多牵挂,应当不会冲动行事,难道他觉得己能胜过宗主? 无论如何,如果不是因为昨夜的变故,宗主定不会用这种法子。 这皆是己的错。 他惨白的面皮也因此罩上一层忧悒的黑雾,在许垂露的注视下艰难地拧出个类似我很好我没事的绝望表情。 许垂露实在不想与他计较,因为在萧放刀和无阙之事上,水涟才是不懂的那个。她摇了摇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水涟闻言,从恍惚中清醒几分:许姑娘原本找我是想说什么? 我问了,你便会答么? 当然。 许垂露狡黠一笑:我就是要问方才的问题,他们比武有何不妥? 水涟垂眼长叹:我是怕你过于忧虑。 不说怎么知道? 他呆滞片刻,将己所想如数吐露。 许垂露却未显讶色,忖道:原来你是担心宗主会赢。 她不会败的。 倘若,宗主不用无阙,她亦有把握胜过何成则么? 水涟一怔:什么? 许垂露了然道:所以,比起宗主,你其实更信无阙。 分卷(67) 我、我何时这样说了?水涟睁大了眼。 你方才分明犹豫了。许垂露眯眼道,真是奇怪,你们都没见过她施展无阙,却对这东西如此信。 水涟苦笑道:我现今帮不了宗主什么,非是恼宗主决策只是恨我己罢了,方才也绝非故意出言冒犯。 她听得酸水直冒,连忙打断:不不,你没说错,我不懂之事还有许多,就譬如,你刚刚道高手交锋双方都易受损,也就是说胜败未必与生死一致? 对宗主而言,败易伤,胜易死。但二人若是尽力一搏,有何意外实难预料,即便我信宗主不败,但与何成则正面相对,她也难保己不受重伤。决斗结束,才是定生死的时候。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风险极大的博弈,既然不是已定的结局,无论两人有何密约,只要是尚未发生之事,就有转圜余地。 许垂露约莫明白了萧放刀的决定。 与水涟的猜想恰恰相反,她不是要赢她打算输。 萧放刀若败,必有损于无阙神话,何成则声威也要提升不少,这也可以佐证萧放刀所说的骗局,若赢那就百害而无一利了,何成则允他们在此休憩养伤,岂是让萧放刀在众人面前伤他盟主颜面的? 好,我知道了。 许姑娘,你不会你打算涉足此事么? 许垂露微笑起身: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你歇息吧,我还要去确认另一件事。 她掩好屋门,大步离去。 屋外没有那股血气和苦味了,但她并不觉得这里更易呼吸她还没到因这点事就胸闷气短的地步,是这天色忽而阴沉,空气也泛起潮意,像是要落雨。这湿重的冷意令她拢紧衣领袖口,也加快了脚程。 苍梧的住所离此亦不远,她来到院中时,对方正把外头的木柴收往膳房。 见人到访,苍梧暂且放下那捆柴火,拍去掌中灰土,迎接道:嗯?你怎么来了? 她神态若,一点不见心虚,许垂露也不得不佩服她这若有还无、亦真亦假的直率。 她还有多久? 许垂露选择单刀直入。 什么?苍梧拧起眉头。 萧放刀还能活多久? 我不是说过了么,她至少 十年? 许姑娘 三五载? 苍梧脸色发青:你 难道一两年也没有? 苍梧按住脑袋:不是,唉我们进屋再说。 许垂露站在冷风里不动如山:不要。 我无法轻下论断。苍梧看着她,对萧放刀来说,寿数长短并不重要。没有求生之心,才是药石罔效的真正原因。 冻雨绵绵,滴在衣上需得一会儿才能浸出水痕,飘在面颊、额发则似觉冷大于湿,落的仿佛不是柔软的雨水,而是细密而冷硬的冰针。 许垂露沿着小道走了百米,终于品出几分下雨的滋味。人在凝神深思之时的确会忽略外物之变,她捻去左颊一粒滑得人发痒的水珠时,因动作随意,指尖在肉上刮出了道略重的红痕。凉意将痛意缓解几分,她眯了眯眼,抬头时忽见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底,她与萧放刀的客房就在前方不远处。 屋前石阶上立着一个人极显眼的一个人。 倒不是她身形相貌出众到远远一瞥就叫人移不开目光,而是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近其身的雨水皆被阻隔在雾气之外,像是一笔压在山庐听雨图上不肯融入的潦草朱墨。 萧放刀以内力驱散细雨,手里却多此一举地拿了把没撑开的伞用与执剑相同的动作。 许垂露见此一幕,不由失语。 如果没有那柄伞,光看她雨中练功的魔幻姿态,谁能猜得到这厮实在等人? 她发现萧放刀其实常有匪夷所思的荒谬举动,只是碍于其身份武功,旁人极少提醒,所以她才能保有如此纯粹的信。 许垂露暗叹一声,决定快点过去结束对方尴尬的等待。 萧放刀终于瞥见来人。 她的动作然比许垂露更快,只一瞬功夫便掠至她身旁,将手中赘物送了出去。 许垂露握着余温尚存的青竹伞柄,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她看了眼萧放刀冷酷的侧脸,己撑开伞,略有些吃力地举在两人头顶,这才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奇怪。 宗主在外面做什么?许垂露明知故问。 练功。 果然。 她竟已不再生气,反有一种成功预判对方答案的了然与得意。 萧放刀也并未觉得己在口是心非,她确是因屋内练功不畅才来外面试试,至于取伞候人,那只是顺便,不是目的。 许垂露微笑道:宗主果真勤勉,是在为那场比试做准备吗? 嗯。 有这个必要吗?她讶然道,你都打算败给他了,难道宗主武功登峰造极,输也需要练习? 萧放刀的目光骤锐:你 你想死在这场决斗中。许垂露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缓慢而坚定地道,你认为这是灭除无阙的良机,所以作出了以为正确的决断。你先前说五位掌门的对策是让你把无阙的秘密带入陵墓,但没说等你死后的死是寿终正寝还是暴毙而亡。 你觉得己总归也活不长久,不如就在这里把一切了结。许垂露望着她,是这样吗? 萧放刀冷冷道:我希望你说这些不仅仅是在为己的聪明沾沾喜。 多谢夸奖。她的手稍稍向下滑了一些,伞面将两人罩在一片更浓、更近的阴影中,我说这些,是不想你死。 萧放刀怔了怔。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此低柔又如此明晰,是己推不开、躲不掉、蒸不散的一团靡靡雾雨。她不知道许垂露话里裹缠的是各种情绪,但绝不是她熟悉的奉承、伪善、敬畏。 那么你打算如何劝服我? 我怎么劝得动你。许垂露幽怨道,你若是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还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萧放刀鲜少被人这样奚落,但眼下也生不出什么反驳的心思。 便是你爹娘在世,师父亲临,也未必能令你有所转移。她漫声道,除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解决无阙的办法。 难道你有?萧放刀眯了眯眼。 不错。 萧放刀淡淡一笑,显未当真:说来听听。 那可不行。她扬眉道,这是我唯一的筹码,必须要在得到我需要之物后才能给出。 你要什么? 第一,无论输赢,都要活着,第二,信我。 萧放刀不由失笑:这样蛮横的要求,谁会应你? 许垂露肃然道:你最好应我。你的办法固然有理,但那是建立在何成则信守承诺的前提上,你死之后,无阙存灭不就由他来定了?他得不到无阙,却有可能借此名头为己谋利,即便他允诺暂时不对绝情宗出手,但对一个死人的承诺又能维系多久?李观主让你废明离观而建绝情宗,或许不仅是为了无阙,也是为让敛意山庄受到掣肘。 她确有此意,只是 所以你还有许多事要做,眼下绝对不是赴死的好时机。 萧放刀低首便见对方因这番长篇大论干皱泛白的唇瓣,一时觉得己无端给世间、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生亦如此,死亦如此。这可真是令人惭愧。 她知道,许垂露说的办法,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一份让她留有求生念头的缥缈希望。她说己的决策以信任何成则为前提,许垂露的办法何尝不是如此? 她要的甚至不是信任,是更加奢侈的偏信。 我应不了。 最终,许垂露得到是这四个字。 我就知道。她讽笑一声,宗主怎么可能 但我会竭力保全己。萧放刀道,我并没有那么想死。与其相信旁人,不如信我己和我的剑。 许垂露心绪因她的话起伏不定、上迂下转,听到这句,才终于安定下来。 这就够了。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明明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该有的本能,她却耗费了这么多心力才得到一个尽力而为的承诺。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积怨爆发,许垂露觉察到己视线略有模糊,有什么温热湿润之物正要从她眼中泄出 不行,她怎么能在萧放刀面前落泪?! 惊惶之下,她当即扬袖弃伞,两手紧紧抱住萧放刀中腰,将脸埋在对方肩头。 萧放刀的四肢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甚至因无暇运转内功,只能任由雨水扑面。 你 她怎会突然有此惊人之举,难道是好言相劝不成,打算耍赖么? 你怎么不早说?居然让我给你撑了那么久的伞许垂露闷在衣料里的恨声抱怨她左肩传来,我、好、累! 竟是因为这个。 萧放刀垂目瞟了眼地上脆弱轻盈得不堪一扔的破损纸伞,忽然对许垂露的柔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于是她抬臂轻轻回抱住这位因撑伞太累而当众撒泼的娇蛮女子,安抚道:对不起。 不远处,怕两人初来乍到不知贮伞之处,故特意携伞相送的苍梧:嘶。 作者有话要说:许:我机智地挽回了颜面。 我:不,你没有。 第98章.秘而不宣 决斗的日子定在腊月十五。 消息刚传出时,许多武林人士压根不信,只当是什么武痴编出来的瞎话,直到敛意张挂布告,宣布盟主何成则决意与萧放刀公开一战,以平旧日恩怨。 他们对外称这是一场切磋,唯两人心知肚明,他们不会点到即止,只会不计生死。 闻此消息者大都十分困惑,武林盟与绝情宗的仇怨在五年前最盛,只是五位掌门仙逝令各派元气大伤,几个新掌门暂无力与无阙新主相抗,否则必不会任萧放刀嚣张又安稳地活到现在。数载韬光养晦、只为今朝复仇的故事固然大快人心,但也太突然了些。 难道近日盟主与萧放刀之间又添新仇? 腊月十日,坊间传言萧放刀打伤了何成则属意的佳婿,声称一伤一残才好相配,此举激怒盟主,故誓要与她一较高下。 腊月十一,传闻萧放刀所携的一位部下试图勾引二小姐以刺探山庄情报,被何成则抓个正着,将之打得半身不遂,萧放刀护短心切,冲冠一怒,两人当即宣战。 腊月十二,风向又变,道何成则偶得秘籍,功力一日千里,但代价是加速衰老,有人见他一夜白鬓,所以才急着处理萧放刀和为二小姐纳婿 够够了。水涟险些将刚咽下的药咳出来,这些人都在胡扯什么?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根本无须特意去听,在外待一阵,什么风言风语都往耳里钻,我挑的这些已算是靠谱的了。苍梧不以为意,你现在感觉如何? 水涟咬牙道:十五当日我要去盼天原,这两日 我同你说这些是让你莫太紧张,这不利于伤势恢复。苍梧道,你这情况要下地观战,还是躺下做梦更快些。 我实在无法不担心,宗主什么都没告诉我,也不知玄鉴到了哪里 此处还痛么?苍梧一掌按在他肩胛骨,打断他的自怨。 水涟吃痛皱眉:还有些痛。 那就忍着。苍梧沉声道,我施针时会更痛,这法子见效快,但常人捱不住便会晕死过去,一旦意识涣散,就前功尽弃了。 无事,我忍得了。 嗯,你别去管身上变化,只消维持清醒即可,我会继续同你说话,免你太过焦虑,你有什么想听的? 水涟心说不用,又非垂髫稚子,何须通过这种办法抑痛? 然而苍梧神情严肃,他不敢违抗医者之令,只得道:什么都行,关于绝情宗的或是那些不着边际的江湖闲话也行。 苍梧想到什么,挑了挑眉:好。 她展开针包,一手夹起三根,在火上燎过一遭便刺入对方胸口几处穴位,屋中仍熏着开郁散结的安息香,微微辛辣之气沾上伤口愈是灼得人痛意延绵。水涟也算历过大生大死,但苍梧施针手法并非是外物所致的锐痛,而是极为消耗精神的闷闷长痛,令人心口沉坠钝麻,几乎不能凝神。 别想伤势的事。苍梧提醒道,前几日落了雨,你记得吧? 呃是。 那天我出门时候,雨势尚小,在路上见到一桩妙事。她指腹间又捻起一针,有两人在自家门前为一事吵了半刻,原本互不相让、情绪激动,后来终有一人不愿纠缠,扔了伞抱住对方,那人也忘了先前对峙时是如何冷漠坚定,没有半点原则地与她抱在一起,神情愧疚。 水涟苦笑:想不到苍大夫不仅有听坊间传言的闲情,还有观夫妻吵架的雅趣。 哦?你觉得这两人是夫妻? 不是一对怨偶,还能是什么? 分卷(68) 苍梧冷道:我看未必。 水涟觉出她似乎话中有话,疑道:我看你好像对此甚是义愤填膺,是觉得他们此举有碍观瞻? 你认为此事中,谁最无辜? 你又没说他们聊了些什么,我如何评判? 苍梧又下一针:我也没听着,但这不影响我的判断。 水涟因这一刺几不能言,为为何? 最无辜的自然是那柄纸伞啊,舍身替人挡雨,却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水涟悟出她是存心调侃,哑声笑道:苍大夫真是医者仁心。 我是想说,你顾好自己就够了,不要总想着替人发愁,兴许别人乐在其中呢。苍梧沉心拔针,又在伤处贴了几副青黑膏药,一叶障目,不知自己是在多此一举。 水涟听得发晕:你究竟你是不是认识那两人? 当然。苍梧瞥他一眼,你也认识。 ? 苍梧用热巾擦了擦手:就是你家宗主和许垂露。 什咳咳咳咳他脑中嗡然一响,顿时清醒过来,你说她们 苍梧观他反应,知晓自己大概是第一个窥破天机之人,不由有几分得意:先前看不明白的事,现在总算明白了,虽然但是对萧放刀来说,有牵挂总是件好事。至少现在她与何成则都拖家带口,免不了要更慎重些。 水涟虽早在何成则那里胡诌了两人关系,但闻苍梧这般形容,还是惊恐无比,只觉难以置信:你不会是编来唬我的罢?她们是怎么抱的? 苍梧环视四周,将目光定在床柱上,身体力行地还原了一下两人深情相拥的姿势。 水涟脸色更白,讷然道:怎么可能?宗主竟会、竟会 苍梧本想拍拍他的肩膀,考虑到对方伤势,最终还是收回手,只口头安慰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许姑娘是个和善的人,你们关系也不差,这事成与不成,对你没有妨害。 水涟沉默许久,最终恳求道,苍梧,请你切莫泄露此事。 我自不会对外胡说,何况没有实证谁敢轻信?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多谢。 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心中震动,水涟浑身发麻,神思恍惚。他的确暂且放下了对萧放刀的担忧,因为他更忧心自己的未来一旦两人之事泄露,宗主曾经的恋慕者们还不得发疯?这些男人倒还好应付,若要生事,打一顿扔下山便是,麻烦的是那些转变思路、闻风而动的女子们。 宗主不舍得让许垂露处理这些烦心事,最终定会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忽然觉得在腊八当夜英勇就义也不失为一种慷慨壮举。 腊月十四,致虚楼。 庄内的波谲云诡没有影响何至幽浸淫书阁的习惯,对于书卷,她毫不吝啬一个残缺之人的椅上光阴。 没有什么是不能在这方檀桌上做的。读书、练字、筹算、游戏还有等人。 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擅长等待的人了。 庄主。 她这样唤踏入致虚楼的来客。 自叶窈嫁给何成则后,她便再没唤过他二叔,但她也不能唤他父亲,于是她只尊敬而疏离地叫庄主。 何成则鬓上银丝已有一线蔓延到后脑,这为他的俊逸平添一分落拓风霜,苍老二字终于在他身上初现端倪。他看着这位与他鲜少往来的侄女,平静道:幽儿,你的黑金贮于何处? 庄主是在怀疑我?她支颐稍忖,唔,是因为水涟么? 你是何时知晓他身世的? 何至幽仰头望向他:庄主对此人另眼相看,我总该知道我的未来夫婿是怎样的人。 何成则阖目道:我没打算让他娶你。我知道你这些年对我颇有怨言,招亲之举也的确对你不住,所以你诸多动作,我皆佯装不见,但你将黑金私赠外人,实有违规矩。 何至幽微微敛眉,似有所动。 何成则继续道:山庄早晚要交于你手,你兄妹二人的东西,我不会分给旁人。 若水涟顺从您的安排,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吧。 你果然是在怨我。何成则叹道,希微之死,我亦甚是抱憾,但他确是病逝,我有看失察之责,却绝无害人之心。 逝者已逝,庄主不必向我解释。 那么,你可承认? 何至幽苦笑一声,顿首道:不错,是我将无出针交给水涟的,我只是不希望他死在梅五手上,未料他会用它来对付您。但是,您也不会害怕这种暗器,不是吗? 何成则盯着那副黄金打造的熠熠假面,忽然生出了想要将其摘下的念头。她已经及笄,见识也跟着增长许多,早该走出那场大火的阴霾,至少在家人面前,她不必再戴着这东西了。 也许他与她的隔阂只在这一层坚固的假面上。 然而,他没能把这个突兀又无礼的念头付诸实践。 既然如此,你在此思过半月,若无要事,不得外出。 何至幽微笑:思过与否,我都不常外出。庄主的惩罚未免太过仁慈。 何成则知道这甚至不能算惩罚,可近日他常感不安,他需要用掌控旁人的方式排解这种不安。待他剪除萧放刀,便要用比武招亲试试左八孔养出的竹风少主有多少本事,如果不能一家独大,就只能求珠联璧合,何至幽的聪明不是坏事,但那要看她的夫婿是谁那个在腊八宴上落荒而逃的青涩少年,是何成逸为她择的良配,只是后来因何至幽受伤,口头婚约便成了戏言,如今局势几变,两人说不准要再续前缘,这未尝不是一桩美谈。 他为山庄准备了许多退路。 可他明白,自己所逐之物已成幻影,其它只是世俗强加的责任罢了。将一切安排皆放在下一辈身上,就是把自己送入棺木的第一步。 朝阳拥有白昼的一切,落日却只有余晖与永夜。 幽儿是听话的好孩子,何须重罚。他轻哂一声,打算离开。 庄主。她叫住了他。 何成则停步回首。 明日便是十五,我曾算过一卦,乃是大吉。 何成则未料她会这样祝愿自己,不由有些惊讶:是么? 是的。 她静静凝视着桌上的骨牌、骰子与算筹,它们皆由乌木制成,漆黑油亮,闪动着一种异样的、非木质应有的莹润光泽。 何成则颔首道:希望如此。 其实,我从未将您视作杀害兄长的凶手,从未。 何成则肩骨微耸,又因一声叹息缓缓平下:好。 何至幽目送这道背影远去,然后继续在这副桌椅上进行她的人生。 她从不虚度光阴,除了读书、练字、筹算、游戏、等待,她还善于创造秘密。 秘密愈是隐秘便愈是美丽。 死亡,绝对是诞生伟大杰作的温床。 这可不是她的臆想,而是实践带来的真知灼见啊。 第99章.死就是死 与庄内的秩序井然、堂皇不苟相反,盼天原虽属敛意后山,却无护卫把守,芜乱荒凉,广漠一片。 何成则将位置定在这里是一种无声昭示盼天原地势险峻,峭壑纵横,有主却似无主,即便是以炼器机巧为著的敛意山庄也不可能在此设置暗器机关左右战局,这既是示诚,也是示威。 无论萧放刀如何打算,何成则应对此战绝无敷衍含糊。盟主态度凝肃,下头的人也不敢再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轻慢之心。武林盟下门派自是无一缺席,闻讯赶来的各方侠客隐士也都携帖拜访,盼天原人数之众已超五年来任意一场武林盛事。 人群张袂成阴、连袖成云,在这密集的活人气息的熏灼下,荒原朔风也少了几分冷冽,多了一丝稠腻的暄暖。 许垂露与水涟婉拒叶窈上座之邀,与一群位置偏僻、鱼龙混杂的武夫站在一处。这亦是水涟的决定这地方汇聚了绝情宗太多敌人,他们若太显眼,不仅于自身安危不利,更有可能影响萧放刀心绪。许垂露虽然应下,但心中觉得水涟有些紧张过头,四周守卫森严,此时生事,莫说萧放刀,敛意中人也不会允许有人破坏何成则的部署,何况两大高手惊世之战,谁会分神去管一个不起眼的绝情宗弟子? 然而水涟仍是慎之又慎:无论发生什么,万望许姑娘以保全自己为先。 好。 许垂露更加笃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不知为何,水涟对她的态度忽然发生了一些转变,不仅说话语气更加恭敬,目光中还常含一种欲说还休的沉重。 水涟,你用过猛药才能提前下地行走,待会儿他们交起手来,当真不要紧么? 她对上次观战所受震动心有余悸,于是有此一问。 水涟摇头道:无事。这里观战的大都也是凡夫俗子,较我更弱的不在少数,宗主与何成则不是白行蕴,眼下情形,没有必要用内力向众人施压,那样消耗太大,而且 什么? 水涟放目远眺,沉声道:他们早已全神贯注于彼此身上,对两人而言,任何内力外泄,皆是失误与浪费。 许垂露憬然点头。 这种级别的交锋已不在于强弱,而在控制。他们要拼胜负,自不会平白浪费精力。 我此役若败,武林盟便不再与绝情宗为敌,太川恩怨一笔勾销,无阙归属亦再无争议。何成则负手而立,嗓音温厚,阁下若败,便要为当年轻狂杀孽付出代价。 萧放刀转腕视剑:什么代价? 一,归还无阙谱;二,囚于敛意地牢,三十载方可出。 萧放刀笑了笑:若我肯交无阙,早把那麻烦玩意儿丢出来了。可惜,我所得之物,绝无可能让旁人染指哪怕是我用过的、厌烦的、鄙弃的也不行。 何成则轻叹:固执至此,实不可教。那么,请赐教罢。 一声短促磬鸣,重剑断锋随主出鞘。 这一定是当世最好的剑。 敛意先祖原为西雍铁匠,出自何家的神兵利器多不胜数,手艺之贵,亦成怀璧之罪,依附金主贵客,终归不及自掌权柄,何家刀剑不再外售,只作交换用武功来换。 百年积累,去芜存菁,何氏武库充盈的不仅是冰冷锋刃,还有足可傲视武林的秘籍绝学。但即便今日有武林盟主坐镇,铸冶之术与黑金石矿仍是何家无可替代的和璧隋珠。 何成则极少拔剑。 断锋与逞怒可称同病相怜,它们盛名远扬,却要承受不见天日的命运。 毕竟能让其主拔剑的机会实在寥寥。 但当它被剥出剑鞘,众人无一不为其上隐隐流淌的溟邈辉光所折,黑金熠耀,昭而不明,最是内敛幽邃。握上这样一把剑,纵是田里农夫亦可化身为九霄战神,更遑论这位岳峙渊渟、深不可测的武林盟主。 在这宽厚重物面前,逞怒剑更像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精巧玩具,剑锋如花尖、剑身如柳叶、剑柄如竹枝,便连持剑之手也似一段冷玉雕就的柔荑。 当然,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只能发生在明炽迸现之前。 火舌舐上逞怒的一瞬,萧放刀玄氅飘飞,杀意裹挟着赤诛诀的烈烈内力平吞剑身的纤细冷滞,让逞怒霎时化作搅起血浪的杀伐之器。 两剑铿然一遇,断锋未能断锋。 它在高炉中便已摧折无数铁器,完成后更以强韧坚硬为最,可它这一次没有斩下敌人的头颅,也没能折毁敌人的兵刃。 它化为这朵盛放红莲包藏的黑色莲蕊。 足有半人长的殷红狂焰自萧放刀右臂攀生至剑锋,红莲曳舞,零星焰瓣坠堕不休,散满一地。 周遭寂静如无常荡过。 莲花?什么莲花? 周渠搁下茶碗,一把抓过那侃侃而谈的茶楼堂倌。 诶客官别拽我呀,莲花就是绝情宗圣物,那商队货箱里有莲花火印,就说明这伙人根本就是绝情宗众伪装的! 众人无不哗然,催促道:然后呢?那聘礼真是绝情宗送的? 岂会有假?堂倌拍着胸脯道,这条街上的商铺可都瞧见了,何盟主亲自来迎,态度甚是亲近,哪里像是有仇? 有人不屑冷嗤:你净胡扯,若他们这事能成,今日的盼天原之战又是怎么回事? 堂倌一甩抹布,不满道:肯定是后面没谈妥,也许是二小姐没看上那个明涟还是水涟的。 哈哈,你连绝情宗水堂主的大名都记不清,就敢在此信口雌黄! 哦?你又是谁?要真是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早去盼天原凑热闹了,坐在这儿的不都是进不了敛意的闲人? 众人闻言,哄笑作一团。 周渠面色如铁,扔下茶钱便踏出大门。 他回山安顿好寨中之事后,心中仍记挂明涟姐夫的那番话,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故意输给自己,是瞧不起他么?可是他们还未好好比过一次,怎知谁输谁赢?他来到西雍,打听了这行醒目商队的去处,后来线索断了,他便徘徊城内,听到了些武林盟与绝情宗的闲言碎语。起初他根本没将此事与旧友联系起来,是方才那堂倌所言彻底点醒了他。 当年在倚魁山时,他根本不知水涟名姓,因他生得瘦弱,寨里兄弟叫小竹竿也叫习惯了,正经时候至多唤一声阿竹,他也从未自述身世来历,任由他们胡叫。如今想来,哪怕自己多问一句,也不至于被这人再骗一次。 分卷(69) 什么富户之子,什么明涟,什么二姐都是骗子! 他负刀上马,挥鞭绝尘。 茶楼内。 有人嗑着瓜子朗声道:小二,讲啊,怎么不继续了? 堂倌将桌上铜板扫入袖中,不知是因打赏丰厚而高兴还是因目的达成而愉悦,他弯起一双不算好看的凤目,笑嘻嘻道:没啦,人都走了,说给谁听? 这一次,没人反驳,也没人起哄。 因为堂倌不仅卷走了铜钱,还削去了榆桌的一层斑驳旧木那是无故门的吞漆掌。 木屑簌簌落入地砖石缝。 黄尘自地缝溅起,其内纤草亦齐根而断,朽藤枯叶禁不住两道内劲的拉扯,在两人足下断为点点附灰。此功名为通直,以内力飨剑,剑势悍猛无匹,乃无悔之招,一旦释出再无回转,何成则不吝消耗,只此一剑便用了七分气力,他盯着那过盛将谢的火莲,知萧放刀要用自家剑法相抗并非易事明炽蒙蔽了观者之眼,却偏不过他的。 红浪起伏,逞怒凶焰顿弱。似清风拂过、宵月流照,锋刃析出一道泠泠雪光。萧放刀沉臂转腕,绕断锋攻势猱身退走,她步法轻捷,似溃未散,将柔澹内劲织为一张致密罗网,剑尖可入而不能破。 何成则瞳孔微缩,顿时认出此为竹风萦柳之法,只是萧放刀以生华、明炽作掩,足可混淆各家武功与无阙之差。 难道,她所言当真不假 他犹有不甘,挥剑之际又推出一掌,这下萦柳亦不可挡,二人相击一瞬,空气宛如滚沸,脚下泥地也似陷下一寸。 萧放刀不敢怠慢,分出一手防崩山之力加诸己身。 她觉察到何成则并未一直使用自己擅长的敛意心决,而是变幻功法故意试探,他内息之深湛、运调之自如,已高于当年的何成逸,这必是多年勤练不休的结果。这或许不是她最凶险的一战,却是她损耗最大的一战。 一剑急斫而来,逞怒寒光忽闪,珞珞金石炸出一声鸮啼虎啸,两人右臂皆盈聚一身沉雄真气,这般硬撼,骸骨之中如热如淬火,衣袖下的皮肤顿时渗出一线凄艳血色,将深色衣料染得浓如泼墨。 何成则眸色更沉,攻势愈加快猛,震得周遭土气灼灼,狂沙乱舞。这一式刚烈无俦,萧放刀若用同源内功应对,必定不及他强横,要求突破,只能转投他法。 果然,萧放刀剑上青叶倏然隐去,白刃横挥,生生砍断对方未成剑意,连招之际,两人周围漫起一层濛濛水气。 她用的是刀法玉门刀法。 非是她刻意炫耀自己路数之多,而是这些年她钻研各门武学已臻化境,几不需思考便能施出最恰当的应敌之式,何成则有意试探,将破绽露得无比显眼,她不顺其意而为,便要平白浪费不少气力,反令自己处于劣势。 但经此十余招,她感觉到何成则杀意渐增。 不仅是杀意,他的剑气也如叠浪,看似无迹可寻,却是一式强过一式,丝毫不见疲惫衰竭之兆,这所需的浑厚内力就连萧放刀也难以估量。 他们还真是倾囊相授。 交手之隙,何成则竟分神向她传音。 这声音哑而森寒,全无平日磊落温和之气,萧放刀心口一震,忙运转凝丹诀护住心脉,然而对方却无意靠音功施压,反倒稍敛真气,予她喘息之机。 原来与几位前掌门为敌的是我啊。他轻吟道,很好很好。 断锋剑倏然顿住。 它像是被一面无形铜墙阻隔,竟在前刺之时陷入一瞬停滞,这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鬼魅附体、魔物缠身,何成则才会放弃这大好良机,将赢面拱手相让。 旁人都当是萧放刀抵挡攻势,才致何成则手下失误,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根本不曾触到断锋剑。 这诡异的空门大开令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 何成则唇角微扬,那笑容并不得意,也无高兴,她甚至觉得他不是在笑自己。 但下一刻发生的事,的确是值得他发笑的。 断锋剑折断了它自己的剑锋,然后,那段黑亮如鳞的粗厚铁片猝然没入了萧放刀的胸口。 待发之箭,当然要在弓弦上停一停。 剑亦如此。 萧放刀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料不到黑金会断浮雁山时坚不可摧的是它,如今无端自折的也是它。 她竟开始埋怨这无辜死物。 血喷如雨。 无论输赢,都要活着。 萧放刀鲜血长流,绞痛不止,想的却是:这是一个认输的良机。 我败呃 何成则没让她说出未竟之语。 他提着真正的断锋剑,缓慢而坚决地发出致命一击。 萧放刀这才了悟。 他既要她败,更要她死。或许胜者只能多活一刻,但那也是她应去争的一刻。 现在明白,太迟了么? 也许,还不算迟。 还不算迟。俞中素解开捆柱绳,翻身上马,我先行一步,你们在外等我,要是我回不来,就同大掌柜知会一声。 这说的是什么话,大掌柜离不了您,咱们跟着过来,怎么能任您一人涉险?只是真要去敛意山庄?西雍这地方咱们人面窄,门派又杂,现在打点来不及了。刘越愁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我是为私事来的,已经借了镖局的名头,哪儿能再借镖局的人?俞中素摇了摇头,这一路总有些杂事耽搁行程,本来不觉得有什么,怪事太多,反叫我起疑。 您是担心萧放刀?就因为阮姑娘?刘越不忿道,您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对阮姑娘更是百般照顾,现在是何盟主与她比武,您如今没有内力,掺和其中不是要把把自己给搭上? 俞中素勒紧缰绳,笑道:和阮寻香无关,我欠着萧放刀一条命呢。 您要欠也是欠李观主,和萧 刘越话音未落,一道银光贴着他额发向后射去,旋镖铿然一声楔入石柱。 你也跟了我好几年,这事我瞒了许久,就趁着今日跟你坦白罢。 总、总镖头?你没有被 我总是不做亏本买卖的,但也不会不记恩德。他的声音随马蹄消失在西雍长街,叫弟兄们在这儿等我,若亥时还不见人影,就自己回去吧。 刘越盯着入柱寸余的银镖,开始思忖自己得再练多少年才能有此等内劲。 夕阳慢慢染红了青霄一角,他的思绪也随着那尾端的一抹红穗飘飞翻卷,如火如蛇。 一蓬血花自萧放刀胸口迸出,随之而出还有那截断裂的剑尖。 何成则的第二剑没能再近她身即便她已中器负伤、难以言语。 但她仍是萧放刀,这已足够把所有令人意外的结果变得不成意外。 她持剑的掌心已被冷汗浸透,浑身血气都聚在了肿胀发紫的右臂上,她的真气从没有如此兴奋活跃过,明炽在剑尖被逼出体内的一刹紧紧包裹着逞怒剑身,然后顺着碎石遍布的地面往前蔓延,像一条奔腾咆哮的怒河。 明炽映照着萧放刀的武功与情绪。 它是忠诚的朋友、默契的同伴、活泼的灵物,它憎恶分明、敢爱敢恨,萧放刀从没有也绝不会说她喜欢这份礼物,但她的确亲近而信赖它。 它不是无阙。 它只是许垂露的一件作品。 何成则亦清楚这一点,而他无法不厌恶、嫉妒、憎恨这个狐假虎威的赝品和它的主人。 夕照洒金,人影更长。 两人数个时辰的缠斗已他们看不到彼此之外的物事,真气逆行令乾坤颠倒,血溢口鼻令天地变色。 而他们知道,此役就要结束了。 一者生,一者死;一者生,另一者死;或者二者皆死。 萧放刀不认为自己能赢,何成则的武功、毅力、杀念皆不逊于自己,更有一点强过自己他不怕死。 她甚至困惑,何成则当真愿意为了杀她而付出此等代价么?难道在他心中,没有比这更重要、更珍贵之事么?他不是最擅筹谋布局、计较得失的人么? 他眼中的专注不属于一个武林盟主,也不属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它只属于一个武人。 这居然令萧放刀心生一丝羡艳。 萧放刀举臂挡架,两剑激出的声音已由清越变得刺耳,因失剑尖,何成则少挑、刺,而多砍、劈。重剑集刀剑之长,是最合宜他的兵器,黑金质地强韧,从不损于敌手,只要何成则不露破绽,此战结果几乎已定。 她咽下口中腥甜血气,颓然而酣畅地想她快死了。 可她还不知应给自己的死亡之前冠上何种字眼。 是终于、是可惜、还是无奈? 不,什么都不要。 死就是死。 她眼底漫起一种超乎生死的冷静,萦绕身遭的真气也随之变得冷而坚固,她迎上何成则的最后一剑。 为什么是最后一剑? 这大抵是两人唯一的默契。 萧放刀的剑更快,何成则的剑更利,谁最先吞没对方的性命,谁就是胜者。 强弩末矢对旁人来说绝非什么好词,但它是这两人求之不得的定局之刻。 两道残影相合之际,萧放刀腹下一热,断锋入肉几厘,冷锐剑气搅出一股剖心之痛,而她双目圆瞪的原因并非是自己受创,而是透背而出的逞怒剑和与血同色的明炽流光。 她杀了何成则。 逞怒剑穿透了他的身体,盛烈真气足以击碎他的脏腑。 比她更意外的自然是面前的何成则,他紧紧握住胸口长剑,以一种滞缓而可怖的力量拖着剑与人往后掠去。 他身后是无底断崖。 萧放刀登时明白他的决断,紧握剑柄欲要抽回,而对方气力之足全然不似重伤濒死之人,她弃剑去抓对方手腕,但他护腕坚硬滑手,一时竟不能握。 你 何成则居然不是要与她同归于尽,那他有何理由让自己坠下山崖?! 萧放刀,你没有赢。 你疯了么?你尚有妻儿,连一个全尸也不给他们留? 呵呵何成则临崖而笑,没有尸骨,便是未死,何成逸如是,我也如是。 萧放刀愕然发现,何成则面上除血污之外,额心隐隐发黑,若非中毒,便是走火入魔之兆。 那一剑他果然未施全力。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深思,何成则就已作凋落之风,落入盼天原下的昏昏暮霭。 没有尸骨,便是未死。 这种话竟然也能用于慰藉自己的死。 真是疯子。 我也未见师父的尸骨,也许她不是萧放刀所杀。白行蕴淡声道。 张断续一时无言。 凤诏之行后,自家掌教对风符态度陡变,可谓判若两人,现在竟捎带着对萧放刀都如此亲厚平和,连弑师之仇都可待商榷,实在诡异至极。 就算这样,两派立场相悖,您岂能为了风风姑娘,不顾玉门与敛意的约定?张断续忧心忡忡,届时何盟主追究起来,掌教打算如何应对? 我在赤松待得够久了,也替他把风符留了月余,其间还将人哄去凤诏一趟,对此事,我已算劳心劳力,有什么可指摘的?白行蕴不以为意,继续摆弄案上不合时节的凤仙花。 张断续低眉提醒道:依照约定,至少在武林大会之前,您不能让风姑娘离开赤松。 他眯眼冷笑:是么?我又不是他豢养的家犬,谁知武林大会何时开始? 张断续叹息不止。 他极少反对白行蕴的决策,这位掌教行事向来谨慎,纵偶有轻狂之举,其后亦有深意,只有此事他不能苟同。 掌教认为让风姑娘离开是一件好事么?他眼尾微垂,语气悲悯,您既知西雍危险,仍纵她携弟子前往,若她此行有个万一,您岂不是追悔莫及? 白行蕴挑眉看他,并未接话。 张断续继续道:私以为,您现下将人擒回,不仅不违承诺,更能保风姑娘周全。 听起来,你是觉得对她来说,自身安危重于一切? 是。 白行蕴觑着身侧之人,轻轻一笑:风符值得我如此上心么?我还是把这福气给你吧,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当坛主,就住在我为你筑的金屋之中,再派百来个弟子日日保护,如此衣食无忧、安稳一生,谁也伤不了你。 张断续一怔,忙退一步,躬身惶恐道:属下不敢。 好了。何成则有何不满,我来担就是,怎么也罚不到你头上,怕什么。 白行蕴语气温柔款款,张断续听来却是不容置喙。 而他仍有些不甘:掌教,就算您不惧盟主,也该为孤心考量。 孤心?他懒声道,凤诏巫医已替我治愈,往后我不会再被此妨碍。 张断续语中愁绪更深了几分:是么,掌教?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他耐心渐失。 张断续抬眼,缓缓道:属下认为,您只是败了。 什么? 您败了。 白行蕴盯着掌中糜烂的花肉与温黏的花汁,目光渐冷。 既然胜负已定,自今日起,武林盟不再追究萧放刀杀人夺谱之过。 惊变发生之际,盼天原众人惶惑不已,片刻寂静后,窃语沸天,是稳坐高台的叶窈出声阻止了这场一触即发的骚乱。 她款步走向武场中央,冷静地眺视何成则坠崖之地。 但是,庄主之死,敛意不得不向绝情宗追讨。她转身拂袖,蓦地厉声道,兵阁弟子听令,擒下萧放刀! 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 分卷(70) 第100章.意外聚首 说话的正是水涟。 他有内伤在身,内力更是所剩无几,但眼下还是用了几分真气将声音送了出去。 夫人现在拿人恐怕不妥吧。 水涟前行速度不快,许垂露却已先一步落到萧放刀身边。 叶窈看着这张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面孔,哂笑道:你是绝情宗弟子?哦,是水堂主罢?我不罪及尔等,已是莫大恩惠,你还想要救人不成? 水涟唇色苍白,而目光刚毅,丝毫不显怯弱: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要向绝情宗追讨人命,怎么绕得过我们?这场比武是为解恩怨,胜负既出,前恨不计,何盟主之死是个意外,让此事结果与目的背道而驰。夫人要擒宗主,是以妇人之躯为夫报仇,还是代表敛意与绝情宗为敌? 二者皆有,难道不可? 水涟冷静道:若是前者,您不该公器私用,府兵不是夫人亲卫,他们各有职守,仅以盟主夫人的身份,恐怕还不能随意调用;若是后者,今在西雍,敛意势众,我宗无人,夫人要杀吾等容易,却不合侠义公正之道,更有违武林盟创立之本,即便眼下没人置喙,也难以令人心服。 叶窈脸色微变,却道:我还未说要如何处置萧放刀,你就已给我扣上一顶独断滥杀的帽子,真是舌灿莲花。 在敛意之手,如何处置有何分别?水涟在近处窥见萧放刀伤势,语中无法不含愠怒,既然宗主与各家仇怨已解,绝情宗也不再是武林盟大敌,只要将宗主交给任一无亲无仇的门派,待她伤势稍愈再议,都不算趁虚而入,亦不损敛意的公允。 这是下策,但目前为萧放刀寻一个可安心养伤之处才是最紧要的,何成则刚死,庄内人心莫测太过危险,其它门派虽与敛意交好,却不至毒计暗害。 叶窈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虚弱而清俊的青年,眉头渐舒: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那么,何派愿替敝庄收留这位重伤的萧宗主呢? 她美目流眄,向外扫视一圈,却无人应声。 小派站出,必会成为两派倾轧的牺牲品,大派又不得不衡量其中利弊,倘代为看管萧放刀,便要开罪敛意,其间照顾不周,又会得罪绝情宗,非片刻之内能够决断。 叶窈惋惜道:看来诸位都以为,对作恶多端的魔门之主,还用不上公正与礼遇啊。 见她再度扬袖,水涟忙道:等等! 叶窈耐心渐失:水公子,你不必再做无谓之争 说来说去,就是比武败了恼羞成怒嘛。 一声冷笑打断了叶窈的话语。 那声音自人群中传来,这不蕴内力、纯粹的大嗓门吸引了众人目光,水涟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黑笠男子提刀走来。 他风尘仆仆、衣着简陋,除手中这把雁翎刀外,身上无一处不蒙土色,尤其是那一双马靴,已旧得发白,鞋底更是磨损得厉害。 这说明此人不仅无甚家底,轻功也并不高明。 水涟僵了好一会儿才道:周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窈见来人不过是一无名小卒,面上怒意稍敛,讽道:原来是水公子的故旧,那对我出言不逊也不奇怪。 周渠并不睬她,竟是将刀尖对准了水涟:我听人说你当日是故意败给我,我不需要别人让我,今日,你得与我堂堂正正战一场。 水涟头皮一炸,心道:这厮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谁会在这种时候和他比试?而且他现今没有内力又负重伤,若是打起来恐怕真敌不过周渠。 周渠语气不耐:你答不答应?别磨叽了,咱们快些打,打完之后我还得去找你姐你家宗主算账。 ?! 水涟正不知该如何劝这傻子莫强出头,又听身后迸出一道怒斥。 周渠!谁给你的胆子来敛意山庄撒野? 纪长迁原本未认出许垂露,但周渠一出现,他立刻忆起山上受俘一事,再观许萧二人,几乎已断定他们便是当日救走周渠的高手,新仇旧怨一齐涌现,他登时将白玉扳指握进了拳肉里。 周渠也未料纪长迁居然在此,惊悸之下扭头吼道:老子没空和你搭腔! 纪长迁扬手一指:此为倚魁山山贼,不可能有英雄帖,必是私自混入庄内,金钩,杀了他! 身侧灰袍男子闻言而动,双足点尘,蓦地冲向周渠,腰间长鞭一出,乍然挥出轰轰雷鸣,周渠举刀一砍,竟没能斩断这软鞭,反是自己刀刃豁口,似遭蛇啮。 水涟见这纪家护卫乃是高手,周渠怕是不敌,只得抽剑相助。 三人搅作一团,打得扬沙四起,场面十分混乱。 崖边心焦万分、根本没听几人说话的许垂露亦被这突变吸引了注意,她侧目之时,萧放刀立刻将人按住,低声道:不必理会,待在这里便是,别离开我身边。 好。许垂露尽量克制慌乱,免令萧放刀分心。 先前水涟虽也受重挫,但多为内伤,看着没有这般惊心动魄,萧放刀身上却有多处血流不止的血洞,许垂露想要避开也不知该看何处。 她从袖口里摸出几个药瓶,边开边道:药苍梧的药我都带在身上,我不知该用哪种,你 萧放刀摇了摇头:未伤在要害,你不用紧张。 许垂露只觉对方身上的血气漫入鼻息直冲大脑,也撞散了她那所剩无几的理智:这些都非要害?那你的要害在何处?脸吗? 萧放刀苦笑一声,阖目温缓道,你不是说活着就行么,怎么要求恁多。 我反悔了。许垂露咬牙道,活着不够,要毫发无损、长命百岁才行。 若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还给人当什么宗主、什么师父?许垂露又气又忧,口不择言,你才是骗子,专门骗人感情!早知你这样没用,还不如让我扮成你和他打,他出第一招我就原地躺下认输,看他能奈我何。 要你去牢中待三十年,你也愿意? 只要有吃有喝有台有消遣,区区三十年算什么? 虽是嘴上说说,但许垂露自觉多年的宅居生活让她早就没有什么世俗欲望,哪怕是真要坐牢也比普通人更能接受。而萧放刀闻她应答如流,语中更有视死如归的磊落襟怀,惊诧之余更大受撼动,眼中堆叠的情绪之复杂仿若是许垂露已替她受了三十年囚困。 你何至于此。 许垂露被她看得略有心虚:啊,其实也不用太感动。 萧放刀神色凝重,思绪万千,不知往后该如何应对这份生死之际才见端倪的深重情意,抬眸之时,却见不远处的战局又生变化。 三人在叶窈面前争斗不休,这位不通武艺的妇人既未感惊慌,也未出声阻止,竟于一旁当起了作壁上观的看客。 只有她身边的枯朽双姝知晓主人所想。 她们因天资奇佳,破格以女子之身修习叶家绝学摧金掌与断脉拳,是再合格不过的侍卫,因与叶窈年纪相仿、一同长大,出嫁前后她们皆是她最信任的仆婢。她们深知叶窈生性冷漠,又先后经历丧夫、失子之痛,早已心如槁木,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何成则的死毫无所动。 她的悲恸与悚怛正表现在这片刻犹豫之间。 杀萧放刀是何成则之令,可他为什么会死?这也在他对成败得失的计量之中么? 她向叶枯扬了扬下颚,眼底的疲惫困惑再次化为冷厉。 叶枯略一颔首,倏然掠入战局。 她只有一双手,却在瞬息之间拂过三人右臂,一刀一剑一鞭全数落在她手中。 这女子身材中等,样貌普通,年纪亦不算年轻,站在叶窈众多仆婢之中毫不起眼,而这突然展露的功夫却叫三名男子毛骨悚然。 那双灰浊的眼眸自三人身上一一流转而过,最终定在了水涟的面孔上。 这直白而深刻的注视只持续了一瞬。 水涟顿感眼前一黑、劲风扑面,那足可摧金断玉的双掌压覆在自己双肩,只需稍稍施力便可捏碎他的骨头,然而这双手居然没有去抓他的皮肉,而是拎起了他那层薄薄衣料,作势要往外撕扯。 ?! 他第一次见打到一半忽然扒人衣服的流氓还是个年长女子!他不堪受辱,勉力往后退去,只肩头被撕下一片,对方目光沉沉,又出一掌,周渠欲要阻拦,却被她一脚踹开。水涟避无可避、羞怒交加,正当他思量被人扒光打死还是当场自戕而亡更体面些的时候,忽有猎猎衣风灌耳,一段宽大刀鞘挡住了叶枯双掌,令水涟有了短暂的喘息逃脱之机。 叶枯为其膂力所震,稍退一步,望向来人。 那人收刀而立,气度从容,向叶窈架手一揖:横雨镖局俞中素,见过叶夫人。 叶窈眉间戾色更深,今日的不速之客太多,一个无名山匪不够,还来一个俞中素,他们皆非武林盟所邀,究竟是如何在这要紧时候出现的? 阁下难道也是路见不平者? 俞中素淡笑:我从前是绝情宗弟子,今日是为护宗主而来。 叶窈知道这位总镖头近来风头正盛,在西南一带,官商两道皆要给他几分薄面,他虽出身绝情宗,但武功既还,早与萧放刀没了瓜葛,此刻怎会为她出头? 不,他的武功不逊于叶枯,绝非是五年内可以练就的。 俞镖头要与敛意山庄为敌? 无论他与萧放刀有何恩怨,镖局一行最重人脉,只要他理智尚存,便不会把话说绝。叶窈希望此人的性情和他的外貌一样温和。 俞中素果然摇了摇头。 是敛意要与绝情宗为敌。 叶窈冷笑:萧放刀杀人在先,难道不该拿命来偿? 俞中素颔首道: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既如此 若夫人想要的只是一条命,我可替她来还。 俞中素拔刀转刃,将刀锋对向了自己。 叶窈一怔,怒容骤显。 谁要俞中素的命?他若死在这里,倒是全了自己忠义之名,却无端给敛意招来横雨镖局的仇怨,还让自己变成戕害无辜的毒妇,将来她再向绝情宗寻仇便少了一层正义这不是她想付出的代价。 俞中素平静道:夫人意下如何? 叶窈倒希望他直接对自己出手,而不是拿着刀以命相逼! 她绝不可能因他一句话改变决定,但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叶枯叶朽的拳掌更快,还是俞中素抵在喉间的刀更快。 她恼恨这些无端冒出、聚蚊成雷的蝼蚁。 你的命 叶窈甫一开口,便有另一道女声盖过了她的话语。 你的命岂能与宗主相较?不过,俞镖头,你要死也别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嘛。 这声音轻灵悦耳,正如云间莺鹂一曲朝歌自上而下飘然降落,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串铃音与一道星镖银光。 以及,从夕照渲染的枫红山崖间掠下的千道肃整人影。 这动静惊天动地,场中众人无不侧目。 风符率绝情宗众出现在盼天原,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 水涟惊愕之后喜不自胜;俞中素放下腰刀,疑惑难消;叶窈面沉如铁,却把目光投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自己身后。 这世上不存在令所有人意外的意外。 总有人会对这样的场景发出称心遂意的餍足微笑。 此人也深知这笑容的不合时宜,所以体贴地将它藏在了坚硬的假面之下。 第101章.心中有鬼 风符离开赤松,意味着白行蕴并未遵守与敛意之约,这些人悄无声息入庄,无论是何种途径,必是有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叶窈脸色发青,今日若强擒萧放刀,敛意弟子必也要折损不少,而眼前这些以武林盟马首是瞻的大小门派,在何成则死后,皆有可能成为渔翁黄雀,只待巨木倒下,啄食其躯。 她已错失良机或者,根本就没有过良机。 如此情形与五年前何成逸死时一般无二,只是那时她尚有何成则可倚仗,如今她又该期待谁来收拾局面,她那居心叵测、吃里扒外的女儿么? 她优雅而无力地搭上叶朽递来的右臂。 风符掠下之时与水涟匆匆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各自身上的某些变化,它们令两人有了比往常更深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俞中素仍不忘礼数,抱拳道:风堂主。 我若迟来一步,你就要枉送性命了,叫什么风堂主,怎么也该唤一句救命恩人吧? 俞中素知她撇清他与绝情宗的关系,心中亦存几分感激:风姑娘说得是。 绝情宗的事,自当由我宗弟子处理。风符看向叶窈,点唇轻笑,叶夫人既要宗主给个交代,我们也只好在敛意赖上一阵,免得一不留神,她就给人生吞啦。 这妮子性情风格与水涟大不相同,半点讲道理的意思也没有,言辞间对自己和萧放刀均无敬意,不知是真有倚仗才无所忌惮,还是天性便如此乖觉邪戾。 来即是客,风姑娘携门众来此,我等焉有不招待之理? 未等叶窈应答,一道柔和轻吟自她身后飘来。 得意悠悠前行,令何至幽得以与叶窈并列一行。 风符看着这面目模糊的少女,哂笑道:招待?这意思是真把我们当客人,而非仇人? 何至幽颔首:庄主才殁,我与母亲代行庄主之权,料理庄内一切事务。与绝情宗结仇不是庄主本意,也非他遗志,但招待来客却是庄主再三叮嘱之事,孰轻孰重,不是很明白么? 叶窈拧起眉头,杀萧放刀不是何成则的遗命,至少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遗命。他打算自己果结她的性命,可他已意外身殒,自然该由敛意出面完成他未竟之事。 分卷(71) 何至幽的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要自己看清形势,一时半刻动不了萧放刀,就该把目光放在其他亟待处置之事上。譬如 哦?还是何姑娘知晓顾全大局。 何况,新春将至,比武招亲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眼下大动干戈,未免太伤和气。何至幽仿若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萧宗主为庄主所邀的客人,至少要待到这场盛事结束再走吧?不过,萧宗主毕竟有伤在身,若觉敛意煞气太重,不宜疗养,先行回宗也无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何成则未死时,招亲招的是继承者,仍要受庄主管教钳制,他这一死,娶得何至幽者便直接成了敛意半个主人,如此一来,想要攀亲上位者恐怕更多。 只是以叶窈与何至幽的处境,比武招亲太过冒险,除非她们对获胜之人甚为自信。堪与敛意相配的门派不过那几个,她提及此事,是不希望何成则的生死影响武林盟的合作。 至于对绝情宗,她给了对方全身而退的机会,且将选择留给了萧放刀,看起来宽仁之至。 天际显出一线黛蓝,萧放刀携许垂露回到众人视线中心。 她衣上血迹半涸,脸上血污虽被许垂露擦去一些,但红痕犹在,这让她看起来并无伤者的苍白孱弱,反像一柄淬火而出的锋利长剑。 水涟与风符聚在她身侧,这才敢显出一点忧色来。 依照眼前情形,及时赶回幽篁山才是上策,待招亲结束,敛意与别派联姻已成定局,难保他们不会反口。 然而,萧放刀却道:何二小姐盛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 那自然好。萧宗主有如此诚意,我们再要为难也太不识抬举。何至幽转头扯了扯叶窈的衣角,恭敬道,有劳母亲安置新客了。 这千余号人的饮食起居足以令叶窈头疼许久,但只要萧放刀还在西雍,一切便还有转圜余地。 她稍敛愠色,轻点螓首:叶朽,领他们去客舍。 绝情宗众离开后,盼天原各派亦怀着各异心思陆续散去。 这场比武的结果绝对称不上好,光是何成则之死便可在江湖掀起滔天巨浪,但何至幽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重拿轻放,令此事陷入另一种不可预知的诡谲。 这对母女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保持着漫长的沉默。 夫人。 叶枯走向她在今日饱受挫伤的主人,以极低的声音交代了自己猜测与验证。 这却让叶窈发出一声无法抑止的嘶吼:你说什么?! 四人回到萧放刀的屋舍,才进屋门,却见堂中竟已坐了个伏案酣睡的人。 那人听见开门动静,一个激灵猛地醒来。 苍梧?许垂露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去盼天原吗? 苍梧睡眼惺忪,疲惫道:我没事去那找不自在作甚,打一场少说几个时辰,待我看过一轮,回来后哪儿还有力气给她收 萧放刀轻咳一声。 苍梧这才看见那黑漆漆的人影,不由喜道:你竟没死! 当然,这喜在窥见萧放刀伤势后就锐减了。 你、你还是去躺着罢。她愁得揉下几根眉毛,今日只能作简单处理,你这外伤有些重,天色太晚,油灯不够亮,容易出差池。 多谢。 既有大夫,风符与水涟便待在屏风之外静静等候,过了片刻,苍梧唤人帮忙,许垂露急匆匆就赶去了。 风符皱起眉头,戳了戳水涟的胳膊:你怎么如此迟钝?许垂露不通医术,能帮什么忙? 水涟面色一黑:我不能去。 怎么? 水涟还不知如何解释两人关系,随口敷衍道:我的伤还没好全,虚弱得很,去了也无用。 风符眯眼道:这么娇弱啊,我是看你今日连一个小小护卫都打不过,狼狈成这样,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水涟侧身欲躲,却被对方轻巧抓住了手腕。 这么一探,风符目光骤锐:你谁干的?! 水涟垂目苦笑:咎由自取,与人无关。 你还想瞒我?想也知道无非是武林盟那群狗腿子,哼,快说那人是谁? 已经死了。 风符一愣:何成则? 嗯。 风符冷笑一声,起身往屋外走去。 水涟赶忙阻止:你要去哪里? 去盼天原找到那狗贼的尸体挫骨扬灰! 水涟心中叫苦不迭,却听牙床处传来一声微沉的喝令。 风符。 风符闻言一顿,立刻回步赶到床畔:宗主? 萧放刀双目合闭,面色平静,任苍梧施针用刀也无痛色,只是因卧床之故,声音不及往日果断:你来此途中,可曾见到玄鉴踪迹? 玄鉴她不是与你们同行么? 那便是没有了? 嗯,我没有她的消息。 萧放刀嗓音渐冷:这便是我答应留在敛意的原因。你、俞中素、周渠,千里之外不应出现之人全都到了,唯独缺了本就在西雍的玄鉴与其所领的一行弟子。 风符也觉察到事态有异,不由紧张道:怎会如此? 若我不曾会错何至幽的意思,玄鉴应当就在庄内。你轻功上佳,可趁今夜稍加打探,但不必逞强。 好。风符抱拳一礼,我这便去,宗主要好生休息。 嗯。 苍梧用过药后叮嘱几句就回去了,水涟亦不便久留,与之前后离开。 萧放刀见床侧之人如灯下鬼影般僵立原地,心中稍戚,开口道:你今夜去另一屋睡吧。 许垂露动也不动:不去。 你在此处,我睡不着。 许垂露反驳道:我不在这里,你也是睡不着的。 萧放刀妥协一叹,你究竟想要如何? 许垂露屈身坐在床沿,紧紧盯着那张过分清晰的面孔:我想要看着你。 萧放刀似乎想起什么,登时把头侧向一边:没什么可看的。 你之前说你也这样看过我,如今正好是我讨还的时候。 你随你。 萧放刀无可奈何,只得阖目佯睡。 半晌,她觉察到身侧被褥扯动,床板微颤,还隐隐伴有压抑的抽噎声。 她睁眼一看,果见许垂露把脸埋在被子里,不知是在好罢,这般情形,只能是在哭了。 然而萧放刀不明白她因何而泣,若是为自己,明明此前都无甚反应,若是为别的,许垂露又非感情用事或敏感易泣之人,实在不知能有什么缘故引她如此。 你怎么了?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安慰之语,却是萧放刀最真切不过的关怀。 有鬼 许垂露的哭声闷在蓬软的棉花里,显得细微而脆弱,令再荒唐的答案都变得真心实意。 萧放刀显然也料不到原因竟是这个,她所接触的人中,哪怕是三岁孩童也不会因此哭泣,但许垂露毕竟非比寻常,也许这间屋子里真有什么让她忌怕之物。 她搜肠刮肚,把那句干瘪的宽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道出:世上没有鬼。 这话显然无甚效果。 许垂露不仅未曾停止啜泣,哭声中甚至还掺进了一丝绝望。 是她心里有鬼! 母爱变质来得太突然,她不允许自己有这种道德沦丧的念头! 第102章.闺中贵客 许垂露对自己的喜好向来有着清醒的认识,从性取向、专业选择、职业规划到对未来伴侣的想象。她知晓自己不是外向、热情、勇敢的人,所以更适合向内挖掘的职业,因为这一点,她的社交圈也比较窄,除了工作上的往来之外,能够毫无顾忌谈心聊天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快乐的独居生活持续几年之后,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结束单身生活的必要,上一段能算得上感情经历的故事还发生在学生时代对某位学妹无疾而终的暗恋。 这也奠定了她对恋人的期许,温柔可爱、天真无邪、坦坦荡荡,会主动接近、主动分享自己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都让人不忍苛责。 那位被暗恋者也什么都好可惜是个直女。 当然,是她个人的可惜罢了。 总之,在感情中,她不希望对方太过强势或冷漠,那会对她产生很深的压迫感,好友的理性尖锐已让她偶感不适,像萧放刀或者说她最初想象的萧放刀那样的,放进家里跟摆一座冰雕没什么区别。 有所改观是从发现萧放刀其实很好应付开始。 她与萧放刀不存在竞争关系,更无立场之别,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从、师徒的联系,一切虽因无阙而起,但萧放刀从未想过利用自己去解决问题,这或许是她们能够以一种平等姿态相处的原因。 直到今日之前,她都认为自己与对方之间没有什么障碍,至少,她们已算是俗意义上的朋友了。 直到回屋之前,她还将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与担忧视作亲见何成则之死的应激反应。 直到萧放刀闭眼之前,她仍觉得自己畏惧失去的情绪可以用凝视萧放刀这个大活人来稍加平复。 然后她亲眼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发生了改变。 它不再锋利美艳、凌厉迫人,而变得柔软温和、不设防备,几乎与她幻想中的恋人完全重合。 再然后,一个突兀荒唐至极的念头闯入脑海,她竟觉得自己应该效仿童话里的那位别国王子吻醒眼前沉睡的美人,反正她也是误入异的来客,当然要主动承担起拯救公主的责任 那才有鬼! 许垂露第一次被自己的厚颜无耻震惊。 许垂露啊许垂露,这么多年了,我竟没看出你是一个乘人之危、见色起意还试图合理化自己无耻行径的老色胚! 一方面,她快速而清晰地认识到这念头诞生意味着什么,另一方面,她又深刻怀疑起自己的道德水平和奇怪癖好,春心萌动就算不发生在花前月下时、良辰美景夜,也不该发生在一个半死不活的伤患面前。 一切纷纭情绪压在她已危如累卵的心头,迟来一步的悸动与自我鞭笞的痛苦挤作染湿棉被的无色墨汁,伤感又滑稽地记下这份无人能懂的心事。 萧放刀在困惑与无奈中接受了许垂露的眼泪。 次日清晨,许垂露发现自己竟维持着趴伏枕臂的姿势睡了整整一夜,睁眼只觉眼眶酸胀得厉害,呼吸也不甚匀畅。 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可能睡得着,于是向萧放刀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 对方看着那双红肿似桃的眼睛,淡淡道:我看你哭得差不离了,便点了你的睡穴。 许垂露愕然无语,就算如此,萧放刀至少应该稍微调整一下她的位置比如把人抱上床什么的,居然就这么放任自己睡了一整晚,也不怕她活活憋死么?! 萧放刀显然没懂她的无声控诉,继续道:昨夜之事,我不会告诉旁人。 许垂露简直觉得昨晚的一切完全是一场幻觉,僵硬答道:那我还是真是要谢谢宗主了? 不必言谢。 她慢慢站起,打算去洗漱一番冷静冷静,关节处却传来几声咯吱响动,那诡异睡姿果然让她肩颈腰腹无一处不酸痛。她心中哀怨,本想抱怨几句,但扭头便见萧放刀浑身是伤仍无异色,顿时没了卖惨的心思。她去院中打了水提去膳房,却感其间暖意未消,似乎刚刚才生过火。 她走近一看,铫子里果然已温了一壶水。 看来萧放刀比她醒得早了不少。 许垂露以热水敷面,眼周干涩之意终于消去一些,但在院子里被苍梧瞧见时,还是引对方大吃一惊。 你、你没事吧?苍梧未料她会如此伤心,连忙宽慰道,你家宗主的伤还没到要命的地步,至多一月就能恢复个七八成,你若天天这样以泪洗面,说不准比她倒得还快 许垂露尴尬道:不,我没有 苍梧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这刚刚开始,对方有一点磕碰都免不了心疼紧张,更不要说险些丧命了,但将来日子还长,萧放刀又是这种性子,你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许垂露已经听不大懂了,打断道:你在说什么? 苍梧讳莫如深地及时缄口,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今日再施诊一次,看看具体情况。 许垂露仍有些发晕,没在意苍梧的胡言乱语。两人回到屋内,萧放刀已换好中衣,正端肃地坐在床沿喝药。 苍梧抱着医匣走去,随口问道:昨夜感觉如何?有何处疼得厉害么? 没有。 苍梧点点头,回头瞟一眼许垂露,递去个看吧完全没问题的眼神。 许垂露:? 她实在不明白这种多余的互动有什么必要。 萧放刀捕捉到两人的目光交流,忽然道:苍大夫,断锋剑所刺伤口似乎仍在渗血。 原有些魂不守舍的许垂露立刻蹙起眉头,走近一步。 苍梧沉吟片刻:黑金毕竟不同于凡铁,剑锋太利,刺得太深,这伤口又在胸腹之间,呼吸时稍有牵扯便易出血。我恐要再缝一次,用药也得猛些,长痛不如短痛,你忍着点。 萧放刀颔首称是。 许垂露心中一紧,只觉目不忍视,好在萧放刀沉默如石,苍梧动作也快捷利落,灰绿的药膏覆上伤口时,她终于长出一口气。 此药三日换一次,其它伤处两日一换。至于要饮的药,我配好之后会送来,让她自己煎服即可。 分卷(72) 听到这里,许垂露才反应过来苍梧是在同自己说话。 她愕然道:我我换药?可是 正在此时,窗外忽地翻进一道人影,是在外探查一夜此时方归的风符。 风符听两人对话,想是许垂露不善于此,便替她解围道:还是让我来罢,许姑娘是闺秀才女,哪里懂这些? 许垂露微微一噎,又看一眼萧放刀,心道这人还真是备受关照,就连这种小事都有人抢着做,这让她产生了一点莫名的怨气。 于是许垂露格外体贴地温和一笑:没事,我来就行。 风符不知此人怎么变得这么快,但也没在这无关紧要的事上多作坚持。她回身关好户牖,将此行发现及时托出。 宗主所料无差,玄鉴果然就在庄内。 萧放刀抬眼道:她在何处? 叶园,檐雀居,确切说来应该是何二小姐的闺房。 玄鉴知道自己不是来做客,而是被软禁的。 她也知道,她可以轻易逃出叶园,更可以挟持何至幽喝令她放自己离开。 但她不曾这么做。因为她的职责是保护宗主、保护绝情宗弟子,还有保护自己。 知晓盼天原比武之事后,何至幽及时出现,邀她入庄。 她没有理由拒绝对方的邀请这一战事关生死,正是她与其它弟子回到宗主身边的时候。 何至幽为他们妥善地安排好了一切,数十名弟子以脚夫身份被安置在内院,除了何至幽与其仆从,庄内其他人皆不知晓他们的真正来历。玄鉴则因女子之身和年纪之故被带到叶园,与何至幽同住。何至幽不防备也没有为难自己,只当自己是一位年纪相仿的远方来客。反倒是她因赤松镇之遇对她警惕万分,始终戒备少言。 腊月十五那天,由何至幽相助,玄鉴与其余弟子混在数目众多的无故门弟子之中,只要叶窈下令,他们便会立即杀出。 可是,何至幽化解了这场厮杀,正如她承诺的那样。 玄鉴本该及时赶去萧放刀身边,但因那份承诺和思忖不透的疑惑,她还是回到了檐雀居。 昨日事务纷杂,何至幽一夜未归,直到此刻,她才听到得意悠悠驶入的声音。 何姑娘。 这是数日以来她对何至幽说的最和善也最真诚的一句话。 现在你总相信我无意加害你与绝情宗了吧?少女脸色苍白,显然是劳累无眠所致,声音却仍是愉悦的。 玄鉴点头道:先前是我妄加揣测,实乃小人之心。 总之,你信我便好。 玄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何至幽仰首看了她一阵,半晌,阖目笑道:因为你是个善良耿介之人,这种人少见又讨人喜欢。 玄鉴一愣,面有羞惭之色。 她极少被人这样夸奖,宗主性情淡漠,对她严厉教导居多,风符水涟视她如妹妹,纵是夸奖也多有鼓励玩笑之意,同门弟子因她严肃性格从不当面评价她什么。她深知不骄不伐、戒满持盈的道理,但眼下自谦又显得愚正过头,于是她略有些不自然地回应道:你也也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露啊,其实你内心是个战损控。 第103章.招亲之定 此言令何至幽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然而她却摇头道:施恩不求偿者才是好人,我可不会这么傻。 玄鉴闻言,心中反倒安定几分,遂顺着她的话问道:何姑娘想要何种报偿? 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何至幽缓缓道,这对你而言,既不危险也不难办,但对我来说实为多年夙愿,至关重要。 玄鉴听她说得恳切,心中不免紧张,以何至幽的身份,所求必非易事,岂会有自己做来简单的事? 你不妨直说,只要我有一试之力,必定尽心而为。 何至幽又笑:看来你虽然耿介,却不至愚蠢,还知晓要问过之后再考虑,没有一口答应。 玄鉴知她是在奚落自己的谨慎,但轻许承诺有违她行事准则,眼下也只能承认:是,我有自己的顾虑,但报答之心也决计不假。 我要你在参与下月的比武招亲,并且取胜。 ?! 玄鉴愣怔片刻,后退一步。 面前少女坦然道出自己的诉求,她却如闻惊雷,这反应甚是失礼。然而她不能不惊,此事关乎何至幽终身大事,更关系到各派利益,她私下找到自己,岂不是有失比试公允? 不、不对,是否公允不是她现在该关心的事,何至幽要她取胜的意思是 我不愿嫁人。 何至幽的声音依旧轻柔和缓,但她坚执的目光却为之镀上一层冷霜。 玄鉴若有所动,双手捏紧了袖口:这是唯一的办法么? 不是。何至幽笑道,比如,若我死了,当然也就不用嫁人了。 玄鉴仍不明白。 她自幼为李拂岚收留在明离观,早已断绝世俗之念,对红尘中婚姻亲缘的了解亦是空泛而模糊的,她难以评判嫁人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但何至幽若是不愿,当日为什么不以何成则之死推脱此事,反倒要让招亲如期举行? 玄鉴皱起眉头:我还是不 然后,何至幽忽地摘下了假面。她面上一怔,却没有移开目光,因为弗敢直视才是更大的冒犯。 那张脸上一半是如雪肌肤,另一半是深红烧伤,纯真的莹白与凄惨的艳丽共生并存,令何至幽身上多出一股近鬼非人的气质。 这副面容与她当日所见相似而不同,二者究竟孰真孰假? 不忍之心与怀疑念头反复推挤、僵持不下,玄鉴两眉锁得更紧。 何至幽没让她的困惑持续太久她引玄鉴的手贴覆上自己的左颊,凉而绵软的非属皮肤组织的触感令她下意识想要收手,对方却加重力道,迫她按抚这片疤痕。 玄鉴终于意识到什么,猛地缩回了手。 你的伤是假的? 何至幽抬眼睨她:我猜你方才一定在想,既然不想嫁,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只要我坚持,谁又能逼迫我? 不,玄鉴。她拿起膝上的沉重金面,我不会做离经叛道的敛意二小姐,也不会做违抗母亲心意的女儿,我不希望他们将这视作任性自私的胡闹。我要一切如常进行,唯让结果稍有偏移。在我与左书笈年幼时,两家便有口头婚约,后因我毁容,左家始终回避此事,父亲亦不再提这句戏言。直至现在竹风虽有意让两派联姻,左书笈心中却未必愿意。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需要朋友。何至幽向她投以专注而真诚的目光,十余年来,我从没有朋友。这些话,我亦只对你一人说过。 玄鉴心绪纷乱,她知道了何至幽的秘密,这或许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也是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结果,那场大火发生时她应当还不及十岁,又是怀着何种心情做出这样的伪装?若真被她视作朋友,自己否有替她分担之责?她说不想嫁人,那么她想做什么? 玄鉴长叹一口气,又问:招亲结束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原来你真的不明白。何至幽有些惊讶,又有些羡慕,当然是成为庄主,接过二叔的权柄啊。 可你本就是敛意的主人 世上没有本就如此的事。她打断道,若非父亲逝世,岂轮得到二叔当盟主,若非兄长与二叔皆死,这位置谁会让我来坐? 玄鉴一滞,竟无法反驳。 何至幽敛去戾色,垂着眼缓声道:那场意外虽令我此生不能行走,却让我明白何家二小姐与敛意少主的高下、亲疏、好歹之别。我不想做被牺牲的那一个。 你 玄鉴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但何至幽话中委屈感伤并非作伪,如果只是赢过一场比武,又不损及旁人,助她一次未尝不可。 你打算让我什么身份参与招亲? 自然是绝情宗弟子的身份。 玄鉴忖了忖:那么,此事需要得宗主首肯。 何至幽并不意外:理当如此。只是,若她不同意呢? 我会尽力争取。 何至幽轻轻嗯了一声,换做旁人说一句尽力,其中定有敷衍推诿之意,但玄鉴这么说,她是全然相信这二字的分量的。 她目送这位年轻的朋友走到门口,又见对方踯躅着扶门回望 你何以笃定我能赢?他们皆是各派俊杰英才,我并无十足把握。 因为你是萧放刀的徒弟。 何至幽答得从容。 玄鉴闻言,不像先前那样谦逊羞惭,面上竟浮出淡淡的欣悦自豪之色。她对何至幽拱手一礼,阖门离去。 风符向三人着重描绘了昨夜玄鉴被困空舍、郁郁寡欢的凄惨情状,谁料说到一半,正主便全须全尾、神采昂然地回来了然后就沉稳冷静地向萧放刀提出了那个惊世骇俗的请求。 众人一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最受震撼的要数许垂露,她想不到短短数日未见,玄鉴竟然学会了早恋,且对象还是敌方态度不明的二小姐,这委实太可怕了。 然而,身为长辈,她不能对青春期少女的初次心动表现出过多惊讶,遂按捺心中痛惜,严肃道:你真的要娶她么? 许垂露此问一出,其余几人顿时向她投来惊恐目光,比闻玄鉴所言时更甚几分。 玄鉴亦惶然道:许姐姐,你在在说什么?她是要我帮忙取胜,以年纪之故暂缓亲事,将来再寻机废止婚约,毕竟我不可能真的行嫁娶之举。 啊,哦。许垂露脸色渐僵,是这样啊。 救命,只有她一个人会错意了么?大家都这么迅速地理解了何至幽的计划吗?自己的想法有那么天方夜谭吗? 萧放刀复杂地看她一眼,对玄鉴道:先让苍梧看看你是否中毒。 玄鉴微怔,显然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苍梧查验一遍,摇头道:没有用毒痕迹。 萧放刀凝眉不语。 何至幽的目的居然在此。 借绝情宗之名抵抗武林盟其它势力与叶窈管束,这固然可以将矛头指向绝情宗,但对敛意而言风险不可谓不大,这位二小姐竟不惜借敌反友,只为将权力收揽己手。 她选择玄鉴实在高明。玄鉴身份鲜有人知,即便扮作男子出现亦不会有人质疑,且她武功从未示人,在这种点到即止的比武中有莫大优势,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情,玄鉴仁敏赤诚,所应之事必全力为之,这才让何至幽可以放心地把赌注放在她身上。 她是何时注意到玄鉴的?彼时亲至赤松,是否就是为了挑选、考校这枚棋子? 此外,她敢不加丝毫牵制就将玄鉴放回,是不惧怕萧放刀的诋毁,因为她的确不曾做任何妨害绝情宗的事。 萧放刀几乎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这是何至幽为他们找的化解干戈的唯一出路。 玄鉴,你欲为之事,我不会阻拦。她淡淡道,何况,这并非坏事,而是一次珍贵的历练。你不好与人交手,但擂台比武不以杀伤为目的,反令你少些顾忌,可专心体悟各家武学之异。 玄鉴喜道:多谢宗主。 不过,何至幽不能什么都不做。萧放刀漫声道,你要从她手中得到此次比武名册,姓名出身,越详尽越好。 玄鉴点头:是。 许垂露忽而在旁补充:还有住址,这个尤为重要。 玄鉴虽然不解,却仍旧道:好。 玄鉴要去答复何至幽,苍梧以萧放刀需要多加休息为由把药匣和风符一并带走了,屋中便又只剩两人。 许垂露的心思仍在那两位少女身上,她虽未反对萧放刀的决议,心中却也算不上赞同。 宗主为什么不将何至幽的危险之处告诉玄鉴,这样她不会吃亏么? 萧放刀瞥她一眼:若有一人无凭无据忽然告诉你,我是乃大奸大恶之徒,你会相信么? 当然不信。许垂露不以为然,但她们才认识多久,怎能与你我相提并论? 萧放刀又道:那么,若有人说我打算娶你,你也是不信的了? 许垂露呼吸一窒。 这是在干什么?! 萧放刀究竟是在讽刺她先前姬眼看人姬的愚蠢发问还是在暗示些什么? 第104章.美人出浴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萧放刀便泼来一瓢冷水。 何至幽的请求如何荒诞,那也是她亲口所说,们的评价如何合理,那也不及玄鉴亲眼所见、亲身所感。 许垂露:道理都懂,但是你举这个例子是为什么呢?让人很难不多想。 萧放刀见她神情不属、又不答话,稍稍缓了语气:你对此事反应颇大,且这两日魂不守舍,行止说话也恍恍惚惚,是有心事? 有吗? 不想说便罢了。 许垂露:不是不想说,是怕你这个伤患承受不住,这都是为你好知道吗? 她收了绮念,摇头道:这个之后再同你讲。昨日周渠、俞中素、风符先后出现,是否有何至幽推波助澜?她当真是为帮们么? 何成则想要死在昨日的比试中,想何至幽也知道这一点,那一战胜负未知,而她的筹谋必是在那之前。萧放刀挑眉看她,如果昨日死的是,这群人又会如何? 分卷(73) 许垂露一惊,后脊蓦地攀上一阵凉意:她 来给收尸,算是不错的结果,若是他们有一丝替报仇之意,武林盟正好可以趁此铲除这些与有所勾连的邪魔外道。她帮的不是,是胜者。 许垂露眉头紧锁,忽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等等,你你其实并不想死在何成则手中? 萧放刀淡淡道:从没说过想死。 可是那日你分明默认了的说辞,你 你没有说错。萧放刀解释道,的目的是了结无阙,不是求死。与何成则的约定不是死,而是输,是他违诺在先。 许垂露忖了忖,亦觉有理:也对,他要你输就已足够,天下第一败给他,然后变成不能见光的囚犯,这不比杀了你更快意么?那时你已有败迹,他为什么不见好就收? 萧放刀阖目道:他见过的武功后,在打斗中被激出狂性,亦不知是他本就存了杀念,还是一时冲动。他既毁诺,便不再顾及约定,只求一场酣战。不过最后,没有赢。 什么? 他定是被什么干扰才会露出破绽,这破绽不是因为武功不高、经验不足,也不是因为气尽力竭、心念陡转。除非他疯了,否则根本不可能有此失误。 萧放刀笑道:也许只是和楼玉戈一样,被鬼附身了罢。 这是连许垂露都看不出笑意的笑。 但你还是赢了。 是么?萧放刀不加遮掩地讽贬道,可赢家总是得到,输家总是失去,这样看来,大概从来没有赢过。 她似乎总被当头赐鸿运笼罩,出生、拜师、报仇、习武,令人晕眩的幸运拥簇在她周围,让她不敢也无力索回失去之物,因为那不是失去,只是得到所需的小小代价。她的冷峻与漠然似乎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但实际上,她隔绝不了那些无端降落的天赐良机,这些以高贵姿态降下施舍的侥幸用同样轻巧的手段夺走她拥有之物,然后轻描淡写地宣告:你赢了。 辉煌之下的恐怖就这样被掩埋。 所以她说,什么都不缺这非是因为她得到的太多,而是因为她失去的太多。 无多无少,不增不减,才是她最奢侈的愿景。 许垂露看着萧放刀。 宗主,你在与何成则交手时,可还记得对的许诺? 自然记得。 你说得对,这个结果既未让何成则得逞,也与你的预想不符,你们都算不上赢。许垂露笑了笑,能算得上真正如愿的,是。 你不会要说 不错,才是赢家。她笃定道,依照约定,应把解决无阙的办法告诉你。 萧放刀不由蹙眉:你真有办法? 不过在此之前,要纠正你一个错误。 许垂露扶着下巴,作沉思状:宗主以你作喻,要说明旁人合理评价不及本人荒唐言语的道理,第二句不该用若有人说,应该是若说。 萧放刀的脸色倏然黑了下去。 许垂露眨了眨眼:对吗? 嗯。 那么,宗主应当不会知错不改吧? 你想如何? 许垂露神情乖巧:替换正确字眼再说一遍。 萧放刀知道此事穷极无聊,但若不说又像是欲盖弥彰。何况,这话本就由她挑起,她宽慰自己道,只是一句话而已。 若说,打算娶 萧放刀忽觉如鲠在喉,难以继续,便拔身而起,往门外走去。 许垂露迅速拽住她的衣袖,急道:你不想听办法了么? 萧放刀脸上红云似火,声音却冷硬如旧:你本就在骗。 没有。许垂露体贴道,不说也可以的。至于解决之法,施行起来也不难,不过只能在招亲开始前一夜去做,而且有些冒险,需要宗主帮。 她深谙过犹不及、适可而止的道理,宽容地饶过了萧放刀的一次逃避。 毕竟她已经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往后,患得患失、辗转难眠的应该不止她一人了。当发现旁人也有同样的烦恼,自己的烦恼就会变得不足挂齿。 许垂露重拾快乐。 正月十八,鹤雪初晴。 萧放刀难得乖顺地谨遵医嘱,这两日大半时光都在卧榻与药香中度过。因天冷之故,许垂露搬了不少暖炉过来,几乎将屋舍置成遍地鼎炉的丹房。她于一片暖煦芳馨里如鱼得水,萧放刀却没有这样的好闲情,只觉此物熏得人头晕脑热、郁燥更甚。 自那日许垂露将计划告诉她起,她便开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萧放刀从未亏欠过别人什么。许垂露曾说自己对她予取予求,萧放刀却不以为然,直至现在,她其实未能真正给予许垂露什么帮助。从一开始猜忌软禁,到后来的携她上路,掺和这些血雨腥风的江湖事根本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即便不算反感,也绝对称不上喜欢。 反倒是自己,不仅被她关心照料,还要依靠她解决苦她已久的无阙之事。 许垂露究竟想要什么? 先前她要自己活着,这种于人无损、于己无益的要求,岂能算作心愿?比起这个,她那句玩笑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是了,她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尽管嘴上不说,心中定是希望有人能与她为伴的,可她喜欢女子,如何能像普通人那样主动求觅爱侣?她只能多番试探,以迂回之法徐徐图之。如此,即便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至落得太尴尬。 萧放刀任思绪铺展,愈是确信自己所想无错。先前她说自己喜欢她,且不论自己是否有过这个念头,至少说明对方是早有此意的。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浴桶中温热的迷迷云雾和夕照余晖一并散去,显出月华下一湾冷冷的滟滟水波。这股凉意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只无声而幽柔地贴在她的发丝与肌肤,提醒道:太久了。 是,沉湎于此种无端情绪的时间太久了。 这本不是一件难事。 萧放刀正要起身,忽闻屋门开合的响动和略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那是许垂露手提重物时的步伐。 对方将热水放在地上,短叹一声,打算掀帘进入。 哗、哗啦。 一道清晰的出水声令许垂露的动作忽而顿住。 宗主? 等片刻。 好。 萧放刀着中衣便出,湿润的墨发仍渗流下不少水珠,快速浸染着单薄的白色棉布。她见许垂露脚畔是一壶热水,明白对方亦是准备沐浴,便道:你用罢。 许垂露下意识移开目光,待人已走出她身后几步,她才回头叮嘱道:宗主,方才苍梧问及换药一事,说昨日是你自己换的,她说你有不少伤口位置刁钻,若是自己来容易扯动,不利恢复。 她再三强调,不要因一时懒惰给她多增烦忧。所以,请宗主暂歇一会儿,等来给你换药。 萧放刀眉头微蹙,因为许垂露这次竟然没有询问她的意见,而是直接替她作了安排。 嗯。 许垂露听到这句不情不愿的应承,总算安心入了湢浴。 其间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多少,水汽也几乎散尽,许垂露几乎怀疑她有什么大冬天泡在冷水里的奇怪习惯。她任身体下沉,熨帖的温流漫过肩颈,柔缓轻盈地起伏荡漾。 每当此时,她便会闭上眼放空被生活琐事和逻辑理智裹挟的大脑,让它自由地捕捉生活的灵感。她的许多创意都诞生于这一充满灵性的脑内空间。 通常情况下,它也从没让自己失望过。 这一次,她的缪斯为她勾画了一幅格外应景的美人出浴图,恰到好处的侧逆光、暖调的氛围、窈窕的腰背、俊美的侧脸剪影视角缓缓推进,在形成最佳构图时停下,那位美人的面目亦逐渐清晰明朗,她转过头来,露出那张与萧放刀别无二致的秾丽面孔,向她投来与萧放刀一模一样的冷酷注视。 许垂露猛然惊醒,扶着桶沿迅速上浮,大口吞吐着方才还觉舒适现在只剩窒息的湿热空气。 太可怕了! 萧放刀不仅夺走了她的爱慕,还要摧毁她的事业! 作者有话要说:刀isyou 第105章.烛火如露 许垂露匆匆结束了这次沐浴。 倒不是想到萧放刀这件事有多惊世骇俗,而是被另一个人占据太多思虑甚至潜意识是她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在此之前,她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对她产生这种影响。 何况,萧放刀定不会对她有所肖想,至少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遐想,这让她更觉罪恶。 回到卧房,她见对方正坐在床边用篦子梳理乌发,药瓶陈列在侧,还未开启,她果真依约等待,不曾敷衍。 许垂露看她穿得单薄,上药时更要有冷气侵肌,便将脚炉搬近一些,萧放刀投来淡淡一瞥,眉心微皱。 穿得太少,自然会冷。 ? 许垂露莫名其妙: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萧放刀无奈道:坐过来。 许垂露走近了几步,发现萧放刀身遭竟真的萦着一股暖意,绝不是体温能达到的效果,这人是属空调的么? 这门心法是萧放刀本想解释几句,忽又想起什么,索性作罢,换药吧。 许垂露:最烦你们这种话说一半的人! 然而她也不指望萧放刀说的武学之事她能顺利领悟,于是放弃追问,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态拿起案上的青色瓷瓶:嗯,把衣裳解开。 萧放刀果然照做她只是解开了那几根系带。 许垂露等了片刻,震惊地发现对方真的没有进行下一步的意思。 是不会自己脱衣服吗?一定要她亲手扒下来么? 宗主可是有什么顾忌?她摆出坐怀不乱的正直神情道,我不会偷看的。 萧放刀将前襟扯开了一些:如此即可。 许垂露也不是很懂她奇怪的心理防线,明明苍梧给她治伤时都没有半点犹豫。不过这样也够了,伤口主要集中在胸腹,暂时不用脱尽。她拆开缠绕的细布,将积液小心蘸去,再用药水清洗,最后涂上新药。 步骤不算复杂,但实在考验她的心理素质。当然,萧放刀也要负一定责任,她木人石心地坐在那里,无论许垂露力道是轻是重皆不作反应,弄得她心中愈发没底。 宗主若是痛的话,可以与我说。 呵。 ? 痛就说痛,不痛就说不痛,有什么好呵的?不怕痛很了不起吗? 许垂露憋住这口闷气,依照原本的节奏缓慢推进,她管不得萧放刀是什么奇人异士,反正在她手里,一律按怕痛怕死的胆小鬼处理。 换药过程根本没有半分她想象的香艳暧昧,这不仅折磨她的精神,更是件消耗体力的累活,一遭下来,她鬓间已浮上一层薄汗。 我记得上臂也有伤处,挽袖到底麻烦,宗主还是将里衣除尽吧。 这一次,许垂露清楚地捕捉到了萧放刀的犹豫,只是因为寻不到更合理的托词,她的犹豫只维系了短短一瞬,然后就与那件中衣一起被褪去了。 手臂的伤口不深,所用之药也与别处不同,许垂露将指尖残药洗净,在白帕上揩去水渍,才捧起新药凑过去。 她的上臂因提剑之故青筋分明,细小的伤口压在劲瘦的肌肉间,无端显出一股猩红的凶狞。但许垂露注意到她肩膀处还有一道向后延伸的长疤,而这疤不过是一个引子,把她的视线引向对方背部由陈伤旧痕织出的密网中。 她不曾见过萧放刀的后背。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能伤萧放刀的只有何成则这一辈中佼佼者或更强的隐世高人,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天下第一都有肆行无忌、专横霸道的资格,她不惧危险,因为她就是危险本身。 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者,并不总是如此。 这些伤痕深浅不一,并非一时一刻可以造就,在萧放刀成为萧放刀之前,她亦只是一个普通的习武者,她的经历比旁人只多不少,其中自然包括各种各样的忧患与挫伤。 她看到的是完美无缺的萧放刀,就像她自己构想的那样举世无双的强大、刚毅不屈的性情、瑰姿艳逸的美貌,她把受人追捧的特质尽情地堆砌在画面中,忽略或者说漠视了其后的矛盾。 当萧放刀不再是一张纸片,而成为血肉之躯的活人后,这些被她画笔遮掩的真实便汹涌而出,冲破那层虚伪的粉饰,残忍地嘲笑她的幼稚愚蠢。她享受着那些特质的诸般好处,承受代价的却是萧放刀一人。 世上没有《无阙》,更没有无缺。 好友亲手葬送了无阙谱,她亦终于摒去迷障,看到了真正的萧放刀。 看够了么? 萧放刀打破了这场持续太久的沉默。 我 早便说过,我自己换药即可。 萧放刀向她伸手索回药瓶,许垂露却没有给她。 宗主,那些疤痕我想把它们抹去。 什么? 往事已不可追,又有什么必要留下痕迹?许垂露低声道,这对我而言不是难事,只要宗主应我。 在萧放刀开口之前,另一个声音提出异议。 [宿主,您要对萧放刀使用修改技能么?] 【是。】 分卷(74) [这有可能影响画面完成度,请宿主慎重考虑为上。] 【我不在乎什么完成度,这些旧疤已尽使命,已是无用赘疣,自然该除去。】 [您很在意萧放刀的遭遇?] 【是,应该记住这些伤痕的是我,而非萧放刀的身体。】 许垂露侧身坐在萧放刀背后,窥不见对方神情,只听她道:不必。 为什么?许垂露又执拗起来。 平日里,无人会看到。 许垂露反驳:我不是看见了么? 萧放刀阖目:只这一次。 谁说只有一次? 萧放刀知她指往后还要换药,不由皱眉:那也不过数次,你无须为此劳心。 谁说不过数次?许垂露盯着那段掩在乌发后的雪白秀颈,忽觉有一片蓬卷的鸟羽从她布满雨雾的心上悄悄掠过,让她鬼使神差、轻而又轻地道,万一,以后还要夜夜相见呢? 萧放刀没有立刻领悟这句话内蕴的热烈意味,但即便迟钝如她,也在下一刻绷住了呼吸,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绪全然超乎她的理智,令她脑中茫然、手足无措,就像对手忽而使出她见所未见的离奇招式,她无法拆解,只能暂避, 于是她反手一掌将人推开,迅速起身寻找衣物。 许垂露突然遭袭,整个人栽倒在床上棉被间,即便不痛,还是震得她有些发晕,她看向那个火燎尾巴般的人影,不可思议道:喂,你不至于 萧放刀听见声音,眉头更紧,俯身分出一只手想要捂住许垂露的嘴,但想到自己上身仍未着寸缕,转而覆住了对方的双眼。 许垂露眼前一黑,只能听到萧放刀恼怒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擦声。 若不是她对萧放刀还算有些了解,换一个人躺在这里,定会以为对方要找的是一把杀人夺命刀而非一件蔽体中衣。 她已经后悔方才硬要逞口舌之快了,可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补救才好。不过,不管怎样都不能让萧放刀穿好衣服就跑,她虽不能视物,两手却是自由的,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双方体力之差,抬手便去抓扯。 然后就不慎拂过了什么柔软的大概是人肉的东西。 她也不甚清楚自己误触了什么部位,但从萧放刀遽然顿住的动作和清晰可闻的咬牙声来看总之还是不要细想。 她及时松手,两臂摊平以示诚意:抱、抱歉,我不是 很快,她眼上所覆之手已经拿开,令她清晰地看到穿了一半中衣的女子紧紧钳住她的双手,并用那双雾沉沉的眸子无声控诉她的下流行径。 这个我可以解释。她拿出平生最大的勇气与萧放刀对视,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好吧,她知道这很苍白,可是萧放刀希望她怎么做呢,真的要杀人灭口吗?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许垂露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萧放刀应该是在给她解释的机会,只要她顺着台阶下去,随便糊弄敷衍几句,让对方知道她没有轻狎冒犯之意,此事便算揭过,她可以继续心无杂念地给萧放刀上药,两人也能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个平静的夜晚。 这是一个好办法。 她发誓,直到开口的前一刻她都是这样以为的。 我说的是万一。许垂露平静分析道,将来有许多种可能,你怎知我们不会嗯,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好呢? 萧放刀唇线紧绷,仍不死心问道:试什么? 许垂露未料对方在此刻仍心存侥幸,若她面对敌人都如此天真,怕是早就死过千百次了。 为让萧放刀见识到人心险恶,她义不容辞地凑近那张很有欺骗性的美艳面孔,附上了短暂而轻盈的一吻。 萧放刀的眼瞳被巨大的惶惑和蓬勃的欲望填满。 但她没有推开和回避。 这令许垂露松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没有估错,萧放刀这蠢木头只是分不清杀欲和爱欲而已。 不过今夜之后她一定就能分清了。 床帐落下之时,有一道虚影投射其上,那是呈露水之形、正徐徐摇曳的烛火。 原来二者是如此相似而相合。 当然,身为一个思虑缜密的成年人,许垂露还要做出最后一道部署。 【朝露,今夜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明早也不要叫我起床千万不要!】 [好的,宿主。]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第106章.自荐枕席 日上三竿,冬阳温煦。 许垂露身上萦着令人陶然忘忧的暖意,即便阳光已透过窗棂爬上她的被褥,她也半点也不想睁眼,比起面对穿衣、洗漱一系列乏善可陈的琐碎日常,这种炽烈的温存显然更具吸引力,她抱着被子翻滚了下,避开有光的一侧,满足地发出自得的喟叹 不愧是你啊小画家!真是美妙的肉精妙的人体! 唔嗯? 这念头才出,她便感到鼻间有什么温热液体涌出,她拿手背一揩,睁眼瞧见了一片血红。 许垂露难以置信:这么不争气的吗?不,一定是因为冬天太干燥了。 同时,她也发现宽阔的床板上只躺着她一个人。若不是床头还放着一叠整齐的干净衣物,她恐怕真要以为昨夜的事是自己一场春秋大梦。这下困意全无,她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萧放刀,这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醒来后觉得不堪受辱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 她先去处理了下鼻血问题,然后匆匆套了件外裳就开始寻找萧放刀。 终于,她在院中水井旁瞥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好在萧放刀虽坐在井边竹凳上,但暂时还没有要往下跳的趋势。 许垂露小心翼翼地踮足靠近,对方却未觉察,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恍惚之态。 宗主?你没事吧。 萧放刀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僵硬道:无事。 那个,我 她本想宽慰几句,却发现鼻血再次不可自抑地淌了出来。 萧放刀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许垂露现在心念稍定,才开始觉得身上有些异常变化,她衣裳穿得不多,却不像平日里那样畏冷,而且腹中隐有烧灼暖意,结合鼻血之症来看,似乎是上火了。但又与她之前犯热症的感觉不同,倒更像是萧放刀传她内力时的滋味,但昨晚情形,萧放刀不可能给她灌什么内力。 于是她试探道:你你昨夜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萧放刀闻言一僵,整个人都散发着你竟还敢问我的可怖气息。她抑着怒气冷声道:我不过是做了你对我做的事。 许垂露知道她误会了,但某些回忆也开始猛烈地涌动,惹得她身上燥意更盛。 不,我不是说这个。她连忙解释,我今晨起来觉得有些不对,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说不准是我昨夜不小心吃到那些药什么的。 萧放刀并不废话,捉住她的手腕开始探脉,片刻之后,她语气稍缓,神色却添了几分凝重。 进屋,我替你调息。 好。 两人回到里屋,虽然不曾做什么特别之事,但单独共处的氛围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些难以说清的暧昧,便连这样相对而坐、无甚触碰的运气调息都含着一股道侣双修的意味。 一刻钟后,许垂露身上热意终于退去,呼吸平稳不少,鼻血亦不再流,反觉体轻气爽,恍临返璞归真之境。 这是 孤心。 许垂露遽然呆住。 身上的内力忽然不香了。 萧放刀观她反应,不觉轻:我不是早同你说过,我已习得五派绝学,其中自然包括玉门心法。 可是,它不是条件苛刻,而且不能与外合同修么? 不错,但没说不能与其它内功同修,有赖师父教导,我恰好符合修习孤心的条件。萧放刀回忆道,彼时施掌教曾问我二者择一选谁,我自是选了更强的那个。不过孤心难练,非一日之功,我亦是一年前才刚有小成。 那我许垂露只觉身上忽而多出了一份她承受不住的沉重责任。 无碍。萧放刀缓声道,与白行蕴不同,我受孤心影响有限,倒是你,若承受不住这份内力,容易经脉爆裂而亡。 许垂露喉头一紧,对这些要武功不要命的江湖人又添一分敬畏。 不过此事倒是解开了她先前的疑惑,萧放刀为绝情宗宗主,却对玉门心法了解得如此透彻,那时甚至一眼看出风符说谎,背后缘故便是这个了。可是白行蕴对太川之事一无所知,却对萧放刀的全知并不意外,又是为什么? 她将疑惑坦白道出,萧放刀亦凝眉深思。 也许是他知晓施掌教与师父的关系,以为这些俱是师父告诉我的。 关系?我记得她们是朋友。 不。萧放刀的语气又开始隐含幽怨,我原先对此所知不详,经过昨夜才大致明白,她们的关系应与你我一样。 ?! 许垂露甚是惊讶,但也不敢妄议前辈八卦,只得转了话题:反正你你要是孤心记得告诉我。 萧放刀目光微沉,沉默颔首算作应答。 昨夜你手臂伤处还未换药,我来 不必,今早我已换过了。 许垂露思及她今早神色,柔声道:你为何不多休息一会儿,是怕见到我,还是后悔了? 我此生从未后悔过。 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就算后悔也无甚要紧。 萧放刀顿了顿,竟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我确有一件遗憾之事。 许垂露握紧了拳头:要来了要来了,渣女的事后发言,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萧放刀眉间生出一道倦色,唇畔却挂着意:若是我能活得更久一些就好了。 这确是许垂露未料到的答案,亦是比后悔更难解决的问题。 她握住萧放刀的手,将她牵向那张已有无数意象的牙床。 走,我们再睡一觉。 你 睡觉,躺着休息,这个意思。 你身为伤患,本就该多眠少动,从前我说不动你,现在总算有了几分管教你的资格我们再睡一个时辰。 萧放刀垂目不语,由她把自己安排在床榻里侧。 许垂露亦在她身边躺下,侧身静静看她:怎么不闭眼? 你莫要看着我。 ? 行,不看就不看。 许垂露翻过身去,与萧放刀同朝外而卧,只是抓过她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了自己腰间。萧放刀虽然无奈,却没有再做挣扎。 随着时间渐逝,萧放刀的呼吸亦愈发沉缓,原本紧拢的五指放松垂下,指腹偶尔无意识摩挲过她的腰腹,许是疲惫之故,她的脑袋不自觉往下坠蹭,现几乎已贴在许垂露的后颈。 昏昏睡去的萧放刀自然心无杂念,但本就无甚困意的许垂露根本捱不住这种无意撩拨。 就自荐枕席和自荐当抱枕的区别真的很大! 两人再度醒来时已是晌午,因这间屋子上午太过寂静,下午便有苍梧、风符、水涟轮流前来探视。 当然,此间只有风符对两人关系毫无了解,见着两人某些亲密举动虽心觉怪异,但也没有多问。 萧放刀留下风符,与她单独议事。虽说是单独,但也是有许垂露在的。 她需要知道风符为何能来西雍,风符的到来远比周渠等人更加关键,如果此事都有何至幽做推手,那么这位二小姐的心机手段已深不可测。 你在信中说与白行蕴一同去了凤诏,他态度陡变,是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风符点头道:不错,我们去了我母亲曾经居住的乌重寨,那里有一位医术高妙的巫医叫做辛禾,我们抱着一试之心去找了她,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最后她还是愿意相助。白行蕴解了孤心后便对我心生感激,问我想要什么作为报答,我本就只是想与他两不相欠而已,所以没有开口索要什么。不过,我们准备各自回门派时,他忽然告诉我一件事,我心觉有异,这才携人赶来。 萧放刀皱起眉头。 此事诡异之处太多,首先便是孤心无解,这意味着白行蕴和辛禾之间必有人骗了她。 第107章.开诚布公 到乌重寨后的事,你详细说来。 风符心知这段过往已敷衍隐瞒不过,便垂着头徐徐交代了。 同心蛊,这是许垂露与萧放刀捕捉到的关键。 在风符替白行蕴解蛊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畅无阻,两人暂时摒开立场之别,亦不再互相猜忌,只精诚合作,一心求医,那辛禾也没再为难,真用毕生所学解除了孤心之惩,为表感激,白行蕴道出留在赤松的缘由。 除了太过顺利之外,几乎没有何处不妥,而且两人身处隔绝外界的凤诏,不可能有别的势力插手此事,何至幽也做不到这一点。 白行蕴是怎么同你说的?萧放刀再一次问道。 他说,何成则命他把我留在这里,一是莫让绝情宗来西雍作乱,二是为让水涟与宗主同去西雍。我问过这第二是为什么,但他也不知道。 萧放刀微微颔首。 这一点也水涟交代的一致,白行蕴不曾骗她。 分卷(75) 因为水涟乃何成则与叶窈之子,他原想召这儿子回来助他杀我,但失策了。 啊?风符后怕道,怪不得怪不得宋余声死前说不要让水涟去西雍。 嗯,只是不知他那时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真心,便是死前善言,若是假意,便是故意引我猜忌水涟。 风符想了一阵,笑道:人都死了,管他作甚?反正宗主现在好好的,死的是那杀千刀的何成则。 萧放刀眸底隐有无奈,此行于风符而言是一场不小的历练,她走这一遭也必定不像嘴上说得那样容易,若搁在平日,她纵不哭闹撒泼也是要抱怨几句的,但自来西雍,她事做了不少,话却没说几句,看似正常却反常。 你这次来得及时,算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奖赏? 奖赏?风符眉头一挑,宗主还要赏我? 萧放刀笑道:不错。 若不是我招惹过白行蕴,他又岂能这么容易纠缠上我?此番何成则虽最终没能得逞,但也将水涟害成这样,我哪里敢邀功?风符思及两人伤势,心中愧疚与戾气并起,她双拳紧而又放,最终粲然一笑道,何况,现今水涟没了内力,玄鉴还太小,宗主身边只剩我了,赏与不赏,又有什么分别? 咳咳咳咳咳 许垂露忽然掩嘴猛咳,风符讶然看去:许姑娘病了? 萧放刀侧头瞥她一眼,意味不明地道:她好得很。 哦。 风符也觉出一点不对劲,但因说不上来具体何处不对,便更觉吊诡。 萧放刀又问:不过,白行蕴说了他的目的,你便率人来了?倘若他骗你呢? 你们此行本就危险,我着实怕西雍那边生乱,我是看玉门弟子依诺撤出赤松,又听到些传言,加上阮寻香和俞中素也都不在城中,才觉事态有异。风符叹道,只是宗中弟子人数众多,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多走山路而非官道,来得终究不够快。 你认为,他是出于感激帮你的么? 风符摇头:不,他不过是不想亏欠我什么。凤诏之行后,我与他已两不相欠,但是若宗主在西雍出了什么意外,他便是帮凶其实他已经是了,将实情告知我,怎么能算帮?至多,也就是恢复往昔的非敌非友而已。 萧放刀未予评价,只阖目道:嗯,你去将水涟叫来,我有一事要同你们说。 风符应了声是,正要越窗而出,却在扒着窗棂时看见水涟往这边走来,不由轻笑:巧了。 可她没选择在屋中等着对方,而是踮足一跃,落在水涟身前。 水涟见她野猴般的行止,微恼道:这是做什么? 宗主让我唤你过去。 我亦正好有事禀告,你这是多此一举。 怎么能叫多此一举?风符笑道,水堂主重伤在身,若是路上有个磕碰,我可怎么向宗主交代? 水涟疑道:你又惹出了什么事端? 没有。但我今日就是觉得风符想了一会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心中更是焦躁,你不觉得许垂露看着有些奇怪么? 水涟脸色微变,打断道:你千万莫在宗主面前议论她的事,你不知内情,最好缄口。 内情?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的事? 水涟更觉头疼:莫忘我的叮嘱,其余见过宗主再说。 两人来到堂屋,见许垂露与萧放刀并坐一排,便也各自择席落座。 萧放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又落回了手中瓷杯,她沉吟片刻,缓声道:此事本非绝情宗内务,只是怕你们心存误解,故还是说清为好。 许垂露亦不知晓萧放刀想说什么,但既然是与两位堂主议事,那想必与她没什么干系。她悠闲地坐在一旁,仍像初次旁听那样保持着安稳的吃瓜心态。 然后她就听到萧放刀的声音 我与许垂露已经结为道侣。 ?! 每个人的喉管皆被突如其来的惊骇所挟持,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垂露是刚闻到瓜香就被瓜砸脸的震惊,水涟是铡刀终落的解脱与疲惫,风符把这些看着熟悉又觉陌生的字眼消化了一番,成为第一个做出回应的人。 她眨了眨眼,不甚确定道:哦宗主要练什么新武功么?为什么要和许姑娘一起?她是何时开始习武的? 萧放刀脸色亦有一丝僵硬:不是。 那是 在风符问出更奇怪的问题之前,水涟及时把人扯了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什么?可是她不、不怎么能不是才 她边听边紧紧捏住水涟的袖口,于是,她的话语也和那惨遭蹂|躏的衣料一样破碎得聚不成形。接着,她哇地一下纵声嚎啕,哭声震天,绕梁不绝。 许垂露也被这份巨大的悲恸感染了,甚至开始怀疑方才萧放刀说的不是我与许垂露已经结为道侣,而是我与她明日就合葬盼天原。 阿符 水涟实不忍局面太过难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以宽大衣袖捂住风符的嘴,把那哭声闷成了含糊不清的啜泣。 待稍稍冷静,她才颤抖着抽噎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宗主,这不是你不是你的问题。 许垂露双手搭膝,已经做好被谴责的准备:好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无情地摧残了你们宗主纯真圣洁的向道之心,我有罪。 这、这全是玉门的错!风符抹泪抬头,震声道,如果不是施雀勾引观主,宗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许垂露:啊这。 虽然这个归因分析几乎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但是看得出来风符为避免自己陷入宗主居然会喜欢人类并且是女人的痛苦真相里已经非常努力了。 果然,这说辞荒诞到连萧放刀听了都唇角略翘。 水涟无奈起身,拱手道:恭喜宗主。只是我还有一事禀告,不知 萧放刀知他是在解围:说罢。 方才叶窈身边侍婢就是与我交过手的那位,送来了些东西,说是给我的。 送了何物? 一些药膏,几件衣裳,我见没有贵重物事便收下了。 萧放刀微微蹙眉:看来,叶窈此前并不知晓你的身世。 嗯,我原以为何成则早把此事告诉她了,但看十五那日她的反应,像是还不知晓。水涟忖道,那天这仆妇反应也甚奇怪,她本可伤我我想,她应是看出些什么,欲在我身上寻什么凭证吧。 若她仍念着你,你会将她视作母亲么? 她本就是我的母亲。可是水涟淡淡道,不是她先扔弃我的么? 神思恍惚的风符捕捉到扔弃二字,凄苦之意霎时涌上心头,不由再次掩面痛哭。 檐雀居。 你是何时知道的? 只比母亲早一点而已。 叶窈面色沉冷,良久不语。 梁柱间挂着的白色帷布是对何成则之死的沉默悼念。它被风吹起时就像亡者之灵依依走过,它静止不动时又似亲人鬼魂的无声注视,它缟素一片、空无一物,可以悠然地承载一切寄托。 它在叶窈指隙间翩然来去,像一只庞然而轻盈的白蝶,但这一次,叶窈终止了它轻佻的嬉闹。白布被猝然扯下,铺展在泥泞不堪的融雪之地,自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脏污。所以,它失去了代替亡者被祭奠怀念的资格。 他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庄主有他自己的考量,母亲不是常这么说吗?何至幽诚恳地为何成则开脱,他可能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您。 我的孩子可以被扔弃甚至被杀死,但不能变成他达成目的的工具。 这比死了更糟么? 叶窈冷然道:他没有资格这么做。也许你是对的,希微亦是死于他的利用。 完美之物一旦出现一处缺口,便能被轻易损毁,就如流水锈蚀宝剑,谣诼诛伐圣人。 何至幽不再反驳,只怅然叹息道:可是庄主已经逝世 如今,你才是庄主。 叶窈摆手打断,纠正了她的错误。 何至幽颔首低眉,轻声应是。 这是她第一次心悦诚服地接受母亲的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施雀:? 第108章.涟漪微动 子夜。 来此之后,许垂露早已摒弃了熬夜的恶习,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已见了周公,但眼下她半张脸埋在被褥里,不为保暖,而是为压住嘴角笑意。 没办法,白日的可乐之事实在太多,玉人在侧的静谧午夜更是让人喜难自抑,但为了不搅扰萧放刀休息,她没发出什么响动,只用一双眼睛的睁睁闭闭消遣长夜。 在笑什么? 身侧忽地传来一声无奈问候,许垂露疑窦顿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呼吸。 许垂露翻过身来,调整了一下姿势:你是被我吵醒还是也睡不着? 有话便说。 许垂露知她这是愿陪自己聊天解闷,心中甚觉满足,但她未显自得之色,反是压下眼尾不合时宜的笑意,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嗯,我觉得会不会太快了? 什么? 风符如此反应,显然是因为事发突然、毫无预兆。她觉得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萧放刀并不认同:她不是因为这个才哭。 许垂露原本只想诱她说几句好听的,譬如情之所至,岂能算快,或者此言盘桓心间已久,不能再晚一刻吐露云云,谁料萧放刀居然如此认真地否认了她的话,引得她也开始思考风符哭嚎的真正缘由。 那是因为什么? 她被我与师父教养长大,始终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比我二人和绝情宗更重要。在她心中,我们亦是这样想的。她将这视为一种不曾道出的誓言、不可悖逆的信条,而我的话使她怀疑起她对我的了解是否存在偏差。萧放刀顿了顿,又道,至于师父与施掌教她应是从白行蕴那知道的,今日我提及此事,又令她想到师父过往,两份打击累叠,才致她失控。 唔,她好像还是不大明白。许垂露道,我的存在不影响你身为宗主、长辈的责任,亦不是要将你分走一半,更不是要取代你心中其它重要之物的位置。 萧放刀嗯了一声,忽地放轻了声音:其实,我今夜无法入睡,是在想一个人。 许垂露心头一跳,按捺住心中雀跃,配合道:谁? 毕竟在这寂寞长夜,除了刚刚确定关系的新晋女友,萧放刀还能想谁呢? 白行蕴。 许垂露:? 我始终不信世上存有化解孤心的办法,也不信白行蕴会做这种于己无利的事。萧放刀眸色深沉,除非,他对风符动了真情。 啊?许垂露已经完全跟不上话题走向,虽然也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你有何根据? 没有。 许垂露思索道,从风符的描述中,我看不出来这一点。若他真有此意,又岂会做那些令她难堪的事? 我想,他恐怕是到凤诏之后才改变心意。 你是说同心蛊? 萧放刀阖目道:不错。他正是在得知风符不会喜欢他后才动心。 为什么? 这就是江湖人的叛逆吗? 因为他看到了风符。萧放刀注视着眼前之人,或者说,风符走出、挣脱、击碎了他高高在上的俯视,于是,死心和动心就在一念之间。 可是他所做作为,俱是为了和她撇清关系。 这不正是风符想要的么? 许垂露沉默片刻,目光不定:你 嗯? 怎么一夜之间就懂了这么多? 萧放刀皱起眉头,似乎不满她语中的轻视:我本就是懂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相,那这一定是两人都不想挑明的真相。 真相总是如此,荒谬可笑,又带不来半点好处。 许垂露眼神柔和,语气却甚是笃定:宗主,你有事瞒我。 萧放刀微微垂目,暂未应答。 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试探我究竟想不想知道真相?真相或许并不重要,但有关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重要无比。 萧放刀呼吸一紧,许垂露不自觉间又靠近她几分,因不曾习过吐纳之术,对方气息起伏随情绪而定,是她难以推拒的真实与生动。 苍梧并未将我的病情告诉你。 许垂露闻言讽道:宗主对自己真是颇有自信,她的确只跟我说了些语焉不详的废话。 分卷(76) 你费心想出解决无阙之法,是为让我存求生之念,但即便我十分万分想活下去,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许垂露顿时把被褥卷得更紧,整个人只露出一双哀怨的眼睛。 萧放刀只得稍稍避开她的凝视,低声道:所以,我可能既无法给出热烈的笃爱,亦做不到长伴你一生。 她说得恳切而真挚,却没有分毫卑怯愧疚之意。她只是将自己的无能如实陈述,不以此为耻,更无悔改之心。 萧、放、刀,萧放刀啊 你为何不说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许垂露在胡搅蛮缠上一向颇有心得:白行蕴都知道风符想要之物,你难道不知我所想? 萧放刀凝眉深思,目光在许垂露面孔上缓缓流转,似乎想要从中寻到答案。但她脸上除了那点不知是因恼恨而生还是被棉被憋出的绯红外,并不曾给出什么有效的提示。 于是,她不太笃定地低下头,伸手将那紧裹的棉蛹扯松了些,在许垂露半是期待半是惊慌的目光中凑近她的下半张脸,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白鹭溥漠,涟漪微动。 仅此而已。 许垂露怔怔看着萧放刀迅速翻身装睡,只留给她一个很好看但也仅仅只能看的后背。 她逐渐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模仿她昨日的冒犯之举,毕竟动作和位置都十分一致。 可惜 萧放刀懂了,但没完全懂。 腊月二十。 比武招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三,虽说盟主逝世不久,丧期未过,但他毕竟不是何至幽生父,且这婚事乃他遗愿,办与不办皆有说辞。况且招亲所定人选仅是与何家定亲,何时成婚还要另择吉日。 玄鉴将那本厚重的名册带回来时,众人皆有讶色。 这些经过筛选符合条件的青年竟有两百余人,即便只是匆匆浏览一遍,都要花费不少时辰,更遑论详细讨论各个参加者的具体情况了。 真有这么多人想当何家女婿?许垂露惊叹道,怪不得何至幽不想嫁人,若换作我,恐怕也承不住这么多明明白白的觊觎。 比如两百个萧放刀为她擂台厮杀什么的,想想就可怕极了。 玄鉴目光中有悯然之意:但愿我能取胜。 十三至三十岁的未曾成家的适龄男子,门派、家世不计,这个数目已不算多。水涟最先翻阅完毕,不过这些人确为各派精英,看来没人想在招亲这种场合派些废物来丢脸。 让我看看,这里头有没有什么熟面孔风符夺过簿子,边看边笑,有趣,热闹!若不是扮不成男人,我也想过去玩玩。 经过那日之事,许垂露看风符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怜爱,听她这么说,便有促她达成心愿的想法,于是道:这倒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易容。 易容?你还会风符眼睛一亮,显是来了兴致,但忽又想起什么,立刻摇头摆手,不、不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何至幽扯上什么关系。 你便是去了也无用,平白挨打。水涟凉凉道。 风符冷嗤:我看这些人不过尔尔,能有几个是我的对手? 招亲擂台,不能杀人。 哦。风符眉头一挑,那我着实不行。 水涟取纸提笔,在纸上落了几个名字,对玄鉴道:除左书笈外,这些人也需稍加留意,他们虽是小派出身,却在江湖略有名气,其武功胆识必有过人之处。不过,相较旁人,你最缺的仍是经验,聪慧不等于狡猾,灵巧不等于机变,磊落不总是好事。 嗯,多谢堂主教诲。 水涟顿了顿,遗憾道:我眼下无法陪你练武,只能让风符与你对招了。 什么叫只能?风符不满道,你强过我许多么?走了,玄鉴,咱们要打过才知高下,让他继续在此纸上谈兵吧。 水涟无奈一笑,没有接话。 风符揽着玄鉴隐入屋舍外的一片竹林。隆冬百木凋零,唯松柏不谢、筋竹不折,天光明亮,映入竹叶罅隙间,投出疏密合宜的莹莹白芒,然而四周却有淅淅沥沥的融雪声为衬,正如晴雨相合,既存有晴天之明艳,又不失绵雨之幽趣。 两人并步徐行,玄鉴忽而笑道:风姐姐真是体贴。 嗯?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水堂主并不避讳武功之事,你却数次避免提及,难道不是怕他伤怀? 风符停步看她,小玄鉴,你不愧为宗主挑选的不世之材,既然你如此聪明,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也能感觉到? 玄鉴连忙低头:不敢。若我说得不对,风姐姐一定要告诉我。 风符眯眼道:你知晓许垂露与宗主已经在一起了么? 玄鉴疑惑抬头:她们不是本就在一起么? 风符心中大骇,旋即反应过来玄鉴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甚有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玄鉴怔忪片刻,而后眉头渐舒,竟是略有喜色地展颜道:原来如此。 风符心头不祥之感愈发浓烈:你为何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玄鉴稍稍回神,又见风符面色不虞,略加思忖才认真答道:既然许姐姐成为宗主道侣,我便仍是宗主唯一的弟子,自然值得高兴。 风符闻言,长舒一口气,只觉心中巨石落地,体轻气爽:原来是高兴这个那没事了,我们去练武! 两道人影渐入密林深处。 玄鉴任足履陷入湿润泥土,这样缓滞而稚拙的漫步令她可以集中全部心神体察万物之变、默悟人我之异。 她常见融雪为锋镝、晴照为刀光、竹叶为飞刃。 但今日所见却略有不同。 既然温濡草木可做珞珞兵器,那么三尺青锋何不能化作万丈柔情? 作者有话要说:风符:对老板和公司都很真情实感的老员工 水涟:并不是很想掺和这些爱恨情仇只想升职加薪的打工人 许垂露:躺平(物理) 第109章.以身饲虎 两人走后,许垂露翻着那本簿子,神色凝重。 要在一夜之间跑遍这么多人的住所,难度和体力消耗都远远超出她的预估,好在人数虽多,但其住处相对集中,单论脚程还不算太远。 许姑娘,你对此事如此上心,是担心玄鉴么?水涟观她神情委顿,不由关切几句。 不不完全是。 有关无阙的一切俱是仅有两人知晓的秘密,即便是对水涟也没有必要告知,许垂露只能含糊应付。 她的语焉不详更令水涟疑惑:那是? 萧放刀知她不好回答,便望向水涟,幽然一笑:我们打算在比武开始前将会对玄鉴造成威胁的对手一一铲除。 啊?哦哦。 水涟顿时明白这是另有安排,不再多问。 许垂露:你好凶残。 若没有玄鉴掺和,竹风派应是势在必得。萧放刀抽出许垂露怀中名册,准确地挑开了左书笈所在的一页,何成则所选之人一为水涟,次者便是他,但这位竹风少主深居简出,比何至幽更像深闺小姐。 不错。他鲜少露面,门中事务也都是陶轻策在办,关于他的消息纷纭驳杂,既传他天资卓绝,又传他孱弱多病,那日在街上只远远见他与陶轻策打过照面,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水涟语气隐有酸意,总之,竹风派把他保护得很好。 左八孔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些也是应当,但门中其他人也这么捧着,便不会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了。 水涟心中一凛,忙颔首道:是。 盼天原一役时,他可在场?萧放刀忽而问道。 水涟细细回忆,不确定道:那日来的人太多,我没有刻意留意他的去向,但竹风与纪家站得很近,纪长迁下令之时,我匆匆扫了一眼,他似乎不在。 萧放刀目中起了一丝兴味:那巧了,腊八那日,他似乎也不在。 水涟对这个日子仍有余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萧放刀所指是何,讷然道:他不在哪里? 聚义堂。萧放刀缓缓道,武林盟各派掌门与亲信弟子皆在,连苍梧都不曾缺席,他身为竹风少主,更是应当随行。 水涟隐约感觉到一线名为真相的蛛丝悄然伸向他心中未解之惑,那隐没在黑暗中细不可见的黏丝闪着微弱的银光,让他看到了一些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宗主,何成则那日说我盗取黑金,此事详情,我还没来得及向你细禀。 他详叙了梅五之死,在提到那位出手相助的高手时,他语气沉冷:如宗主所言,敛意贵客皆在聚义堂,各家高手也都护持在聚义堂周围,那么我遇到的可能就是恰好不在场的大人物。 萧放刀眯起眼:我对他的兴致也是因为他露面的次数太少,应在时不在,反倒惹人注意。不过我只在聚义堂待了片刻,不知他是中途离开还是根本未至。 既然苍梧在,她应知晓那日是何情况。我待会儿便去问她。水涟面有忧色,但无论如何,此事定是没有证据的,若那人真是左书笈,我怕玄鉴 如果这事真这么好办,何至幽也不会找上绝情宗,选中玄鉴了。 水涟顿了顿,笑道:是,我不该总拿她当孩子看。 萧放刀合上书册,也敛去了眸底乍然闪过的杀意。 何至幽委实给玄鉴找了桩大麻烦赢得招亲仅是一个开始。她打算让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的左书笈败给一个十三岁少女,分明是要把他对敛意违诺的愤怒转为对玄鉴的嫉恨,左书笈既非绣花枕头,也非草包孬种,他会如何报这夺妻之仇? 幸而,这三人皆羽翼未丰,未来之事,变数无穷。 还不到她插手的时候。 萧放刀看向水涟:你也无须太过劳心,好好养伤才是正经事。 谢宗主关心。水涟拱手道,若无他事,我就先 等等! 水涟本欲告辞,却听许垂露忽而叫住了他,他不解道:许姑娘有何吩咐? 方才两人议事,她一直不曾言语,一是因为她对左书笈毫无印象,给不出什么有效线索,二是她经过考量后发现自己计划之中还缺了一个重要角色。 水涟,你会驯兽吗? 对方一怔:你是想 许垂露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道:我想养一只猫或者狗,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乖巧听话、能发出叫声就行。 水涟犹疑片刻。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在他的认识中,豢养宠物乃是那些富贵人家穷极无聊的消遣,现今他们身处敛意而非绝情宗,许垂露于此时提出这种要求便是等不到一月之后回宗了,她如此急切,是因为这里的日子十分寂寞吗?可她不是已经与宗主 难道宗主还不及猫好玩儿吗? 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旋即又暗骂自己愚蠢。他岂能因为许垂露从未表现出任何不悦而忘记宗主是怎样的人?他仅是与宗主隔日交代些宗门事宜就已提心吊胆,常陷伴君如伴虎的恐惧,而许垂露日日以身饲虎,岂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轻松?如今苍梧忙于行医,玄鉴和风符又要练武,皆无暇他顾,她欲养一只宠物聊作慰藉,绝对不是心血来潮的无理之请,而是饱受折磨的殷切恳求。 许垂露看他迟疑良久,也觉得这要求是有些突兀,便道:没事,我 我可以想办法。水涟下定决心,慨然道,我虽不通此道,但可以找周渠帮忙。 周渠? 嗯,他管得了那群野性难驯的山匪,多少也有些经验。 ? 许垂露:怎么说呢其实人跟兽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那那就劳烦你了。 无事,我会尽快办妥。 许垂露对他的积极大感意外,毕竟这事看起来和绝情宗没有半点关系,她以为至少要萧放刀开口他才会应下,没想到水涟也有如此热心的一面。 了却一桩心事,许垂露把心思重新放回萧放刀身上。 宗主,你没忘记那天答应我的事吧? 萧放刀抬头一瞥,确定人已走远,才轻声道:何事? 换药啊,还有你的背。 萧放刀眉尖微蹙。 虽然她不曾明确答应过许垂露什么,但那日毕竟算是被对方说服了,许垂露要她履行约定倒也合理。只是,她对两人的亲密接触总是明明知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她为何每次想到都觉心悸神迷、目醉耳热?难道孤心的影响比她所想更大? 嗯。 她无甚表情地应下了。 萧放刀是从不会在人前露怯的。 门牖、纱幔被逐一合上,除盥洗、换药时的细微响动和必要交流外,两人皆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萧放刀是冷静自持惯了,许垂露则是有点紧张倒不是因这曼妙胴体,而是她从没在除自己以外的活人身上用过修改技能,且还是永久修改。先前信誓旦旦夸下海口,现在真要下手,却有些踯躅起来。 但她不能止步不前。 她曾想过完成度仍差一点的原因,这幅画的主角是萧放刀,问题一定还在萧放刀身上。至于究竟哪里不足,她要尽心探索才能知晓。 许垂露绾起身前之人的如瀑乌发,也褪去自己碍事的广袖,然后调整好位置,让这片肌肤更清晰地暴露于光线明亮处,这也是她选择在青天白日进行修改的原因。 分卷(77) 宗主,若你觉得何处不适,一定要和我讲。 嗯。 许垂露深吸一口气,调出了修改所用的界面,眼前光景发生了熟悉的变化,时间仍在流淌,只是周围环境流淌之速比在自己身上慢了许多,于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静止的状态。除了主体之外的物件都变得模糊、黯淡,唯有她正在抚画的雪背透出活物应有的生动气息。 这场景太过妖异,令她呼吸近窒,是那片虬盘伤痕将她的神思勾了回来。 她暂且捐弃了一切情绪,只专注于这场描刻、安抚、弃忘它多蹇命运的冗长仪式。 结束时,许垂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这是体力短时间内大量消耗的表现,若不是这段时日有意锻炼,又有内力为护,她现在恐怕已经透支昏倒。 她扶着萧放刀的肩膀,让那阵眩晕缓慢地摇荡而散。 [恭喜,《放刀落剑图》完成度+0.9%,当前完成度:99.9%。] ?! 许垂露怒不可遏:【怎么会有小数点?之前一直都是整数!】 [系统的计算是准确无误的,宿主。] 【我不想听你说废话,快告诉我剩下的0.1%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 如果朝露是人,许垂露一定会认为这是低级又恶劣的戏耍,但是面对一个无情无欲的系统,愤怒是无效的,她必须冷静下来。 只差一点?究竟是哪里? 【好,你告诉我,完成度达到百分之百的奖励究竟是什么?我记得你曾说,完成它是为了拓展我的生活空间,如果这指的是地域广度,我认为现在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不是每个人都有周游世界的需求。你必须拿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否则我是不会继续为此努力的。】 [朝露永远为宿主服务。完成《放刀落剑图》绝对有益无害,我那样说是因为对彼时的您而言,离开柴房、重获自由是最重要的事,但现在,您的需求发生了变化,奖励自然会迎合您的需求。] 【我的需求?你把话说清楚。】 [它是您深切渴盼的东西,每一位宿主走到这里,都有着相同的需要,您也是其中一员。] 【我不想和你打哑谜。】 [答案就在您心中,只要您不曾忘记您是因何来到这里。] 你怎么了? 萧放刀觉察到身后之人轻颤了一下,但不确定对方是否完成了动作,遂不敢回头,只轻声发问。 许垂露回神道:无事。宗主,我全都好了。 萧放刀听她语气还算愉悦,心中稍安,淡淡道:如何?现在满意了? 嗯,我的手艺和宗主,自然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萧放刀等了片刻,仍不见对方移开手掌,便提醒道:那么,可以把手拿开了?我要穿衣 这句话并不含有任何责怪意味,但正是因为萧放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才令许垂露刚刚恢复平稳的心态又掀波涛。 许垂露:我又不是在摸你,放一下都不行吗!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这么累!好小气啊这个人! 然而她已经不是那个会被萧放刀无意识的直女行为气得跳脚的许垂露了,现在的她,是钮祜禄反正就是已经狠狠拿捏住萧放刀弱点的成熟女人了! 于是她充满恶意地放低了声音,以指腹缓缓摩挲过萧放刀的后脊,带着一份天真的疑惑呢喃道:等等,宗主。我觉得现在这里好似有点空。 萧放刀顿生警觉:何意? 宗主喜欢什么纹样?我帮你画些花纹上去,才不辜负这么好的 不必。 为什么?你嫌我画得不好吗? 萧放刀隐忍道:不是。你若一定那就随你,反正我看不见。 真的吗?什么都可以? 嗯。 许垂露也不客气,用指尖在萧放刀背上装模作样地轻轻划过,见她背肌愈绷愈紧,她的愉悦之心也愈发得到满足。 啊。许垂露惊呼一声,手中动作也蓦地一顿。 怎么? 我本想画一朵莲花,但走笔时出了点岔子,这莲花成不了形了。 那就罢了。萧放刀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不,我再稍微补几笔,把它补成字就好啦。许垂露自然不会给她半路逃脱的机会,体贴地提出了第二个方案。 萧放刀不知道身后之人究竟在写些什么,只感到对方略带凉意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游,她的气息也愈洒愈近,像是专注作画所致,又像刻意挑挑衅。 你写完了没有? 许垂露强忍笑意,道:写好了。 写的什么?萧放刀疑心已起。 到此一游。 说完这四字,许垂露忍不住埋在萧放刀肩头闷笑起来。 萧放刀终于明白她是在戏弄自己,然而这究竟有何可笑?她满脸冷漠、满心莫名地等着许垂露停止这愚蠢的发笑。 过了一会儿,许垂露笑声渐止,语气中却仍有掩藏不住的快乐,她捻去黏在萧放刀肩头的一根发丝,又略带安慰性质地就近亲了一下对方发红的颈窝:好啦,我怎么舍得在你背上乱涂乱画。 这令萧放刀浑身一僵。 许垂露尚未觉察危险将近,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她正打算起身,却忽感一道劲风扑面,衣领一紧一松之间,人就被扔到了床角。 ?! 她刚从天旋地转的惊眩中清醒过来,就见披了件直袖的萧放刀坐在床沿,向她投来格外阴沉的注视。 宗 不许再做这种事。 许垂露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萧放刀这是在警告她。 她狠憋一口气,双手抱膝缩在角落,愤懑地小声叨叨:哇你好凶啊开玩笑都不许我又没做什么不就是亲了一口吗这样那样都不行的话还有什么意思你会武功就了不起吗 萧放刀脑仁发疼,不想再听许垂露的胡言乱语,便沉声解释道:你此番行径,我不知你是在说笑,还是在求欢。 许垂露瞪大了眼:啊,你 萧放刀口中能吐露出这样直白的字眼,说明她是真的为此困惑苦恼,但是这种事哪里会有标准答案呢?虽然这次她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如果她告诉对方此为玩笑,以后每次都被当作玩笑处理怎么办? 许垂露沉吟片刻,自以为睿智地道:其实你不用纠结于此,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便是,反正你我都这么熟了,就算会错意也无人会责怪。 她为自己的宽宏大量、善解人意感动不已时,萧放刀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受她身上肃凝之气的影响,气氛变得有些焦灼。 许垂露:真的有这么困难吗?既然如此还是我来吧。 其实我今日有些累了,你也 然后她发现自己足踝上多了一只手,这温热、纤长、有力的五指将她整个人引向其主的位置,许垂露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拖到萧放刀身边的。当她看到那张五官熟悉而神情陌生的面孔向她逼近时,竟产生了一种弗敢迎凑的恐惧,她决定扭头躲避,却有另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脑,阻止了任何偏移轨迹的移动。 不是,我 未完之语一半落入萧放刀的口腹,另一半则被挤作绵柔破碎、宛如轻絮的低吟。 昼长夜更长。 许垂露疲惫地想:我累了的意思是我想休息,而不是我想在下面,你懂吗?不,你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刀终于拿到了符合人设的剧本。 第110章.有猫解语 许垂露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比萧放刀更忙的一天。但眼下境况的确如此,为了顺利完成计划,她不得不早做准备。除了提取新质,她还需埋头苦画虽说它们附着在兵器上后会因使用者催动功法的不同呈现出不同效果,但如果没有她的绘制,这些质只会杂乱无章一通乱跳,实在有损无阙的神秘气质。另外,忽忽步的练习也刻不容缓,她要与萧放刀一起行动,便不能在这方面拖后腿。 于是,她恢复了从前在家的生活习惯,除必要的饮食和锻炼外,其余时间都在伏案工作。因与萧放刀关系渐密,她省去了往日梳妆的时间,衣裳也挑舒适便利的穿,总之就是一切从简。 不过,萧放刀盯着她看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闲的。 虽然专注画画时基本无法觉察旁人的注视,但偶尔抬头瞥见萧放刀的目光还是令她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宗主,你衣裳洗完啦? 嗯。 许垂露提醒道:那你要记得复习名册,一定得把人跟画像对上,千万不能弄错了,这些人有许多都与别人同住,那天晚上你要细细分辨 都已记住了。 许垂露不是很信任萧放刀这方面的能力,那些画像本就粗陋,她又是个妍媸不分的脸盲,这几天也没见她认真翻阅,也许就是随口敷衍自己的。 于是她狐疑地取来名册,试探道:那我考考你? 可以。萧放刀并无惧色。 许垂露随手翻开几页,遮住姓名让她只根据画像辨人,她竟一一道出,不曾出错。 萧放刀淡淡道:如何? 厉害,厉害。许垂露恭维两句便不做声了。 萧放刀看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稍稍敛去眉尾笑意,轻声道:你是嫌我无所事事,想要我做些别的? 啊,没有,绝对没有!许垂露连忙否认,现在这样很好,你的伤还没好,本来就该好好休息 是么? 好吧,你为什么总是看我?我知晓这几日我是不怎么讲究,但真的和以前差别很大吗?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像看怪物一样。许垂露小声抱怨。 萧放刀神色变得微妙:你为何要这样穿衣裙? 许垂露心道果然,她就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滑稽可笑还很难看! 它们看起来是不太合宜,但胜在活动方便。 但你连系带和宫绦都不 这样更自在啊,待会儿练轻功的时候我会换劲装的。 萧放刀面色恢复冷静:原来如此。 有什么不对吗?你以为我为何要这么做? 萧放刀起身往外走去,没什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 就很突然。 萧放刀走后不久,又有人敲门造访。 许垂露正疑是谁,屋外乍然响起一声猫叫,她心中一喜,立刻开门相迎。 许姑娘。 水涟着一身月色大袖,两袖的轻软布料在胸前堆出个蓬松的窝,窝里是一滩毛软肉多的白猫。此刻,它两只爪子正搭在水涟纤瘦的胳膊上,幽蓝的双瞳微微眯起,向许垂露投来慵懒而高傲的一瞥。 一看就不同凡猫。 你这么快就找来一只许垂露对水涟的办事效率深感敬服,真是太好了。 水涟脸上本是矜持得体的微笑,而见对方装束之后笑意忽地一顿,眉间也隐隐生出几分忧色来。 许姑娘,你近日可好? 挺好的。许垂露将这当作一句普通寒暄,她的注意已全被猫吸引走,现下正在考虑从何处下手开撸。 水涟踌躇片刻,看她憔悴面孔上的雀跃之色,最终压下那点担忧,解释道:周渠是猎户出身,对此的确颇有心得,听说这是许姑娘所求,立刻便着手去办了。 许垂露:我信了,你肯定没有威逼利诱。 那它叫什么名字? 解语。 水涟念到这二字时,怀里的猫果然很不情愿地喵了一声。 许垂露诧异道:婕妤?为什么不是贵妃? 水涟失笑:是解语花的解语。 哦。 如果这猫一定要跟花搭上点关系,那肯定不是解语花,大五花还勉强可拟。 许姑娘若有闲暇,可否移步院中?我怕转述不够周详,特意将周渠带过来了。 那为何不请他进来? 水涟正色道:此为女子闺居。 ? 你们江湖人不是不拘小节的吗? 许垂露无奈笑道:还是进来说罢。这是堂屋,又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这么冷的天,三个人在外面站着吹冷风也太傻了,况且,就算人受得了,猫也禁不住冻。 水涟托着沉甸甸的解语,最终妥协,将周渠引进屋中。 周渠把衣摆靴上的尘土抖落,在水涟的暗示下行了个颇具江湖气的抱拳礼。 许姑娘,我也是不久前才知你们身份,无论如何,还要多谢你与萧宗主那天的仗义相助 这个不是早就谢过了?若要纠缠,我还得谢你十五那日出来搅局,为我们拖延了好一阵。 周渠懊恼道:那能算什么拖延,简直是平白添乱。 谢来谢去的有什么意思,今日不是来聊猫的吗?许垂露伸手抚弄被水涟放在桌上的解语,我猜,这名字定是水涟取的吧? 那当然,他非要取这难叫又难听的名字,若不是这猫聪明,哪里肯应?周渠见解语在许垂露掌下摊开肚皮,顿时目露惊叹之色,啊,它很喜欢你,不愧是能驯收服萧嘶! 分卷(78) 水涟一脚踩上他崭新的鹿皮靴,笑着道:是啊,我刚见着解语的时候,它根本不让我碰呢。 许垂露沉迷于它的柔软触感,爱不释手:怎么会?解语不怕生人,应该是天生性格就好。它脖子上这是红绳? 因其毛厚,这根红绳之前一直隐藏在脖肉之下,现在经过一番揉搓才显现出来。 她拨开层层软毛,窥见这鲜红棉绳上还系了一只铃铛,吊诡的是,它空有铃铛之形,却未因其摆动发出铃音。 许垂露觉得这情状有些熟悉,不由瞠目道:这东西不会是 觅影蛊。水涟点头,只要母蛊在手,百里之内,即便一时走丢,也能很快找回来。 许垂露:哇,险恶的人类! 周渠却嗤笑道:多此一举,这猫才懒得挪窝,有吃有喝的,谁会乱跑? 那也未必。水涟凉凉道,猫各有志,若它有朝一日发现此处非它所向,也许就会另觅新主。 周渠领会过来,也寒了脸色:你说得对。许姑娘,世事难料,兽心叵测,你得将它看牢了才是 嘘。许垂露忽而压低了声音,它睡着了。 周渠愕然望向正发出低沉呼噜声的解语:啊,这么快 许垂露心道:因为小猫咪不想听你们互相内涵,小猫咪只想睡觉。 嗯,也许是屋中温暖,正宜安眠。 也对,一路过来它受了些冻,现在是该困了。周渠道,外头有两袋肉干鱼干,还有一袋煤灰,用过这一个月不成问题,待你们回了绝情宗,总不会缺它这一口饭,我就不操心了。 许垂露未料他准备得如此周全,一时赧然:怎能让你破费,替我寻猫已是劳烦,这些东西应由我去采买的。 不必客气,就当是我给你们的新新年礼物。周渠挠头一笑,这不是快除夕了,忙人事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空管猫的事,我不过就是顺手给捎来了。 许垂露摇头道:就算如此,也要礼尚往来才行,我 周少侠想要何种回礼,我会着手去办,若有开销,我向宗主求偿即可。水涟亦从怀中取出装有觅影母蛊的方盒置于桌案,既然都已交代明白,我等便不叨扰许姑娘休息了。 水涟办事利落,来去匆匆,许垂露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挽留寒暄的说辞,便由他们自行离去了。 不知是一上午连续作画实在劳累,还是受到解语翻肚而眠、酣然呼噜的感染,她的双眼在那团琼云似的白毛面前渐渐失焦,很快就眼皮一耷,昏昏睡去。 许垂露被猫毛入鼻的喷嚏激醒时,已是残阳西坠的薄暮时分,她这一仰头,肩上氅衣骤然滑落,她头昏脑涨,正要施手去挽,却有人快她一步令它归位,重新稳妥地挂在她薄瘠的肩头。 宗主?你回来了。 嗯。 嗯?许垂露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灰色大氅自己从未见过,这是什么? 给你的。萧放刀答得简略,却把一包厚重的衣物放在了木椅上,应是你需要的那种。 许垂露打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萧放刀的意思。这些衣物用料简单、颜色朴素,一看就结实耐用,且多为男装,穿戴便利,尺寸看起来也还合宜,当然,这一切都是以牺牲美观为代价的,它们既经过了萧放刀之手的筛选,自然是集萧放刀审美之大成。 不过,这总归是她细心体贴的明证。 许垂露抱着包袱悄悄觑了对方一眼,心中仍有一点小小的疑惑既然萧放刀在明白她的意思后就能立刻作出反应,那先前她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偷懒之举的? 宗主,那个你之前是不是觉得我不修边幅的样子和你想的不太一样,认为我对你不及从前认真、恭敬、有礼? 不是。萧放刀毫无犹豫地否决了她的推测,我只是以为你另有用意。 ? 另有用意是什么用意? 然而未等许垂露再问,萧放刀已起身往卧房走去。 在萧放刀转身的一刹,许垂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抹不自然的微红。 这加重了许垂露的好奇和疑惑,她抱起睡眼惺忪的解语小声道:难懂,就是很难懂,你懂吗? 解语对人类的爱恨情仇嗤之以鼻,它伸了个懒腰,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然后把爪子无比自然地伸向许垂露衣领微敞的胸口 她登时一怔,恍有灵光乍现。 许垂露:萧她、她不会以为我这几天是在故意勾引她吧? 第111章.砥石与刀 她这可真是揠苗助长,自作自受。 许垂露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何要说那句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便是,萧放刀性格本就执拗,她既下定决心去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自然就会将这学习之心贯彻到底。 但萧放刀学东西委实太快了。 而且萧放刀对她的判断不完全是臆测,毕竟那天是她先拉对方下水的,她认为自己故技重施也还算合理。 可是 许垂露忽而觉得这猫不是压在她臂弯,而是坠在她沉重的心田。 该怎么跟萧放刀坦白,她其实是一个红旗下长大的纯爱型小画手呢? 当然是不能说,说了等于当面拆穿萧宗主很不健康的小心思,于是两人保持着这份与日俱增又不曾点破的暧昧度过了接下来的清闲时光哦,可能是萧放刀单方面的清闲。 萧放刀不再为她的衣裳感到不满,却找了借题发挥之新题,那便是解语。 解语虽然好吃懒做,但的确忠实地履行了作为一只宠物的职责,可谓有呼必应、千依百顺,堪称娇而不傲的猫中奇葩,相较好友的那只猫,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出于对同伴的关照还是出于撸猫的私心,许垂露这几日都与它保持了很高的沟通频率。 解语! 喵! 解语? 喵嗷。 解语 喵。 正在运功打坐的萧放刀眉头紧皱:不要再叫了。 试图探索猫语的许垂露乍被打断,扭过头疑惑道:谁?猫还是我? 萧放刀冷酷地保持沉默。 许垂露:懂了,都不许叫。 她与解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对萧放刀专|制暴|政的不满,她两指托着解语柔软的下巴无声抗议:不叫就不叫,有本事晚上也让我不要叫。 解语脑袋一歪,顺势枕上她的手背,轻轻蹭了两下以示赞同。 许垂露受到安抚,又高兴起来,决定暂不与萧放刀计较。 今日除夕,风符他们不是说要来一块儿吃饭么,怎么现在还未见人影? 应是还在采买菜品。萧放刀顿了顿,又道,你饿了? 没有,我就是 许垂露一怔。 她并不喜欢过年时的热闹场合,亲戚间的无聊寒暄只让她尴尬又窒息,应付那些关于婚姻恋爱工作学习的问题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她根本无暇也无力去享受团圆的美好氛围。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如此认为。 但如今因为萧放刀的缘故,她的辈分和地位忽然上升了一大截,从前所忧不会再发生,她也并不排斥与这些绝情宗弟子相处,她竟下意识将他们纳入家人好友的范畴,甚至隐隐期待与他们在佳节相见。 这难道也是爱屋及乌所致? 不,她对不熟悉的人一向保有较高的警惕,要在短时间内信任这些危险的江湖人,除非有人给了她更高的安全感。 而这种感觉不是萧放刀故意甚至单独给她的。萧放刀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孤独漠然并不妨碍她将身边之人安置妥帖又不横加干涉。 嗯? 没什么,趁他们还没来,我去收拾一下屋子。 萧放刀难以理解的事又多了一桩这人为什么会欲言又止然后突然傻笑。 许垂露放下解语,决定认真履行一下自己身为半个一家之主的职责,比如打扫堂屋,收拾出一派喜庆吉祥的新年气象。然而她从院中提了笤帚回来,却发现屋内不说是纤尘不染,但也没有此物的用武之地。她先环视四周,再以手抚验,确定桌椅陈设、梁柱地板皆已被清理过,若不是田螺姑娘造访,便尽是萧放刀的功劳了。 她以帚拄地,半晌未动。 萧放刀做这些事也如此得心应手么? 是了,她若不做,又有谁来替她做?梁不近死后,她一个年幼孩童是如何从陶县走到地处赤松的明离观的?入李拂岚门下之后,除了修习武功,她更要尽到一个弟子的本分,她既曾为碧须子煮粥,便是在离了梁不近的照拂后学会了从前毫无兴趣的庖馔之艺。她也许做过更多自己不喜欢而不得不为的事 许垂露把笤帚立于一旁,快步走向闭目凝神的萧放刀,忽地伸出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形成一个热情而突兀的拥抱。 ? 萧放刀蹙眉睁眼,正要质问这突然的投怀送抱有何企图,许垂露却已迅速松开了手。 啊,我忘了猫毛全都沾到你身上了,我帮你弄掉。 白色猫毛在萧放刀的深色衣衫上分外显眼,她也着实没考虑到这一点,于是两手并用,边拍边拈,及时补救。 然后她力挽狂澜的双手就被紧紧钳住了。 许垂露抬眼看她,心虚而诚恳地道: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 萧放刀却没有要松出几分不妙的意味,某些糟糕的回忆让她当机立断作出挣扎:有、有人来了。 这也不是她信口开河,自勤练忽忽步后她也能分辨出武人的脚步声了,只要对方不曾刻意掩藏,一般人的接近她基本都能觉察到。 她的确听到了不止一人正在往这边走动。 萧放刀稍敛愠色,手上力道放轻了一些,即便如此,许垂露抽回手时仍要费不少气力,整个过程像是被她完完整整摸了一遍。 许垂露:嘶。 那数道脚步声并未往同一方向去,很快,最近的轻捷步伐停在门口。 宗主,我可以进来么? 是风符的声音。 嗯。 风符推门而入,她今日着一身鹅黄短袄,娇妍若桃,甚是打眼,她眉梢眼尾的笑意更为这份美丽增添一分动人生机:玄鉴已去膳房忙活啦,我来替她请许姑娘过去试菜,不知宗主愿不愿放人? 萧放刀神色冷淡:问我作甚?问她自己。 风符又看向许垂露:那许姑娘 愿意愿意,我这就来! 见萧放刀未置可否,两人才安心阖门而出。 膳房内堆了两大箩筐食材,玄鉴正在分类陈放,在这囤积如山的菜品面前,她愈发显得娇小,莲菜长如她手臂,萝卜粗得手不能握,而群货环伺之下,她仍应付得游刃有余。玄鉴的动作兼武人之骁悍、农人之熟稔、少女之灵逸,不仅利落迅捷,更是赏心悦目。 许垂露每见此情此景,都很难相信玄鉴是萧放刀的徒弟。 她与风符站在门旁,没去搅扰玄鉴一番准备。 风符,现在可以说了。 风符愕然望向对方:说什么? 许垂露淡笑:灶火都没起,就要我来试菜?既然早早唤我过来,定是有别的事了。 风符脸上果现犹豫之色:你 许垂露也不催促,只脱去氅衣挂在门后,用襻膊搂起两袖,又用木盆接了清水,端来槽前木凳旁,坐下道:也不用急,我们边洗菜边说。我知晓,你还不能接受我与宗主的事。 没啊,我没有不接受。风符懊恼否认,然后又按着脑袋原地打转,我是我其实是 她不知道水涟为什么要她来关心许垂露,而且还特意叮嘱要委婉提及、旁敲侧击,切不可直言,亦不能在宗主面前问。 但如今许垂露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她若不说实话,又该怎么解释? 风符苦思无果,许垂露见她为难,不再言语,弯腰将玄鉴挑出的荠菜放入盆中清洗。她这一低头,后颈一片肌肤便从领口露出,风符瞥见那几点紫红淤痕,如渡苦海,顿时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她挪了木凳在许垂露身边坐下,抑着兴奋小声道:宗主她是不是打你了? ?!许垂露手中荠菜猛地滑入盆中,噗咳咳咳咳咳 且不说风符是从何得出这见鬼的结论,问题是她听说自己挨打为什么会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风符以为说中,忙安慰道:不过是一点轻伤,又没流血又没断骨的,可比我那时强多啦! 原来高兴是因为找到了受害者同盟啊。 许垂露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皱眉问道:她何故对你出手? 萧放刀提过这事,但许垂露只当是她对后辈的训诫,还不至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如今看来,好像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风符看她一眼,生怕对方为这事误解宗主,于是耐心解释:因为那时候我们不用把对方当人。这话听起来很怪是不是?长幼有序,尊长爱幼,那是人才有的规矩,但我们做的就是破规矩的事你好像也不懂武林里的规矩,门派、世族、亲朋之间的规矩皆是假的,专门用来糊弄那些无能的傻子,这里头真正的规矩,是生死。如果太把自己当人,也容易把别人当人,这样就很容易被杀掉,所以,即便是亲近者,亦要保持兽的冷血残酷,或者说,只有对亲近的人,她才会亲自教导。这时候,一方是砥石,一方是刀刃。 分卷(79) 许垂露沉默良久,又问:可是,你当真愿意接受这种磨砺? 愿意啊,有些人怕苦怕累,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不是在骂人啊。风符从腰间取出她的绳镖,轻轻捏起银镖一角递给许垂露,我从小就知道,我就是它。 它? 小巧,漂亮,锋利,缺一不可。她轻声道,若它长得笨大就做不了暗器,当明器也无甚优势,唯小可快;它形态若歪斜偏移,动起来便抖抖索索,唯流可利;它若不够锋利,那就完了,空有一副模样,只能当个便宜饰物流徙人手,唯锐可用。 宗主,或者说绝情宗就是这根绳子,它的存在不是为了缚住它,而是让它有可回之处,这样它才知道自己掷出时的去向。绳镖最怕锈蚀,一旦遭锈,它就既失锋锐,也失美丽,所以需要时时打磨,不可偷懒。 许垂露无奈道:宗主这么做,是因你希望也需要这种砥砺,可她这样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风符也愣了愣: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和我从前所见的人都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风符思忖片刻,道:你好像,只能当人。 许垂露:第一次为如此狭窄的选择空间感到高兴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问我自己:怎么还没完结? 我:下章一定。 第112章.除夕之夜 风符对她的评价,许垂露多少能够领会一些。 她不曾经历这些人早习以为常的血雨腥风,没有他们为环境所迫的求生本能和由此激出的对高强武艺的渴求,她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所遇的江湖人虽然外貌、出身、性格迥异,但其所作所为都隐可窥见不同程度的偏执疯狂,这并不是性格所致而是出自他们某种自我防御机制。 无论是习武还是杀人,皆需异于常人的刚强意志,因为它多少违背了人性的重要之处,唯有用另一种不移信念统御自己所思所想,才可抵抗这种不安和痛苦。风符的办法是将自己视作非人之物,如此她便可不受俗世诸般限制,逞心而为,畅快自在;水涟则是保有对世间万物的不忿之心,这份尖刻可令他心安理得地做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至于萧放刀,从她对生死的态度来看,她应是采用道家死生为徒,吾又何患之说,可称潇洒,也可说消极。而玄鉴萧放刀是希望她能有所不同的吧。 相较之下,许垂露则像一块圆钝的玉石,做不了兵刃,锻不成防具,只能置在嶙峋乱石间,散着一点微弱的淡芒,以维持旁人对其也许它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大杀器的误解,如此才不至被刀光剑影绞为齑粉。 很多时候,置身事外意味着冷漠,但她的超然并非高高在上的俯瞰,而更似对这陌生世界的尊重与包容。 只当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会因此可惜。许垂露微笑道,既然说到这个,我想知道,对你而言,白行蕴是否也是一块砥石? 这问题委实有些煞风景,风符果然挑了挑眉,似是不悦,又似是惊讶。 他不是。 许垂露知道两人之事已作了结,无论其中是否存在隐瞒和欺骗,结果既定便无更改,但结果之外的事,也不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他是什么? 我原以为他是锈蚀银镖的污水,后来才知他是埋在雪地里的钢刀,他的目的绝不会是为了成就谁他用最低的姿态展现他的傲慢,凡是踩上刀身之物皆会被其斩得粉碎,这些碎屑会化作新的雪,一层层铺在钢刀上,旁人一定会将它们视作这刀的朋友,至少,也是心甘情愿为它遮掩的。其实我早知道他是个危险人物,只是那时我太不知天高地厚,幸好,我明白得还不算晚。 许垂露微微蹙眉:他当真有这么穷凶极恶? 不是啦。风符又笑起来,和我比起来,他甚至能算是个好人呢,但他的仁慈对我来说就是残忍。你看,人对家畜不都自诩关切爱护么? 许垂露终于明白,情爱风月在他们心中绝非优先考量之物,相反,它是他们最先也最容易摒弃的东西。风符对白行蕴的畏惧远远压过了那点好感,而白行蕴并没有这么深的恐惧和顾虑,他能做出牺牲和让步是因为他有力量这么做。 由此看来,她与萧放刀当真算得上一件奇迹。 可她也清楚,她们如今在一起,并非因为对彼此的爱到了海枯石烂、非卿不可的地步,那是诸多巧合、限制加上一些道不清缘由的宿命所致。它或许并不浪漫,但已是此世难得的幸运。 喂,你的手很冷吧?没有内力护体,这水冰寒刺骨,你受不住的。还是让我来洗。风符看她指节发白,主动去接她手中的菜。 啊,不用。 许垂露愣神之际,风符已伸手去夺她手中荠菜,两人手指相碰,风符讶然道:咦,是热的? 许垂露头皮一炸,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方却已迅速领悟,了然笑道:原来宗主教你修了内功,我就说她好端端地打你作甚,这不是颇有成效么? 许垂露尴尬垂首:我应该假装洗菜。 风符看她面色不豫,以为她把这话当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讽刺,于是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宗主有时候是很凶,你性子又软,不像我还能寻机报复 啊? 风符看了眼玄鉴,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在宗主屋中藏了多少蛊虫吧,它们白天蛰伏,夜间才出,观中有宵禁,入夜后弟子不可随意走动,所以即便宗主发现了也不能奈我何,待到第二日嘛,她被蛊虫折磨一夜,打我的力道就会轻些了! ? 许垂露:懂了,宗主常打扫屋子也许不是天生好洁,而是因此被迫养成的习惯。 不过你们睡在一块儿,这个法子就不顶用了。风符认真思忖起来,那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你就哭吧。 许垂露眼角一抽:这有用么? 当然有。风符信誓旦旦,宗主表面上最厌恶旁人落泪,但厌恶只是害怕的伪饰,你只要一哭,她就不知如何应对,然后你说什么她基本上都会答应你。 许垂露对这无赖之举居然有一丝心动:当真? 是啊,我是因为儿时哭得太多,她听见我哭就会头疼,但你不一样。唔,就比如水涟,宗主对他就十分客气,我觉得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他喜欢哭。 许垂露若有所思,依照萧放刀的性情,风符所说也许不无道理。 嗯,我知道了。 反正你一试便知,就算不成,那也就是丢一次脸罢了。 风符已明确地表达了关心,又为许垂露想好了对策,自觉十分圆满地完成了水涟的嘱托,眼下便心满意足地帮玄鉴濯洗食材。 玄鉴已将要用的食材挑选完毕,遂边洗手边对两人道:今夜有几人吃饭? 不就我们五个嘛。 许垂露随口问道:时辰已不算早,水涟怎么没到? 除夕之夜,他去给宗中其它弟子赠些衣物兵器了,虽说人在他乡,但这旧例他仍守着。风符将一根萝卜递给玄鉴,反正这种收买人心的小事,他最擅长不过了。 原来如此。许垂露又想起另一人,不知苍梧 那个苍家的大夫?许姑娘怕是糊涂了,苍家就住在敛意,今日她当然是和自家人待在一起了。 许垂露心道也是,这段时间苍梧因两人伤势之故常常造访,倒让自己忽略了她仍有苍家职守,她虽天性洒脱,却不只是他们的朋友。 半个时辰过去,天际一抹余红缓缓消退,夕阳西沉,夜幕将落。两人不擅厨艺,在膳房内能做之事毕竟有限,炉灶生火之后,许垂露暂且回屋,风符则去接应水涟。 他内力刚失,伤势未愈,许多事做起来不及从前便利,从绝情宗弟子客房走回时已觉皮乏骨累、气力不足,他停步驻足,一手撑在松木树干,垂头微喘。 腊八之变前,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无能,他可以示弱讨好,却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刚开始那几日,他胸中的自谴自恨几乎将他灼干,后来,他发现逞强无用,他必须接受这个孱弱无能的自己。 水涟本已想得明白,但这万家团圆夜,他一人行在冷松枯竹间,一些芜乱念头不受控制地潜滋暗长,何成则、叶窈、消魂丹每一滴冷汗都是一次切肤酷刑。 忽然,他觉察到有人靠近,这令他愈发紧张,袖中暗器已蓄势待发。 然而从树上跃下的是一道熟悉的明黄倩影。 他的神情还未从痛苦狰狞中恢复,心境仍是那片浊恶泥沼,风符的出现更煽起了他的嫉妒之火。 是,同为堂主的风符在十五那天及时赶到,立了大功,又因白行蕴一事得到历练,手段性情皆比往日更加沉稳老练,她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际遇,往后自然不可限量 你你怎么了? 少女的声音将他从低迷的情绪中唤醒,水涟抬头瞥她:你来作甚? 就是知会你一声,上次你托我打听许垂露和宗主之间的事,我都已弄清楚了。 你弄清楚了? 是啊,你不是说许垂露看着憔悴,似是遭宗主虐呃,就是欺负吧,我今日看到她身有淤痕,应是受了宗主指点。不过宗主下手没个轻重,许垂露又是初学,我便指点了她几句,一味挨打总是不好 等等。水涟神情扭曲,这就是你探听的结果?宗主怎么可能对她动手? 风符不满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水涟眉头紧皱:你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风符照实直言,水涟听得面色渐缓,心情复杂地看着她道:你你跟白行蕴走这一趟,真是什么也没学会。 ?风符对他话中讽意甚是恼怒,你莫要以为你如今受伤我就不会打你,我可不讲什么君子风度,你再出言羞辱,我现在就绞了你的舌头! 水涟不语,脸上却慢慢起了笑意,由微笑变为忍俊不禁的捧腹大笑。 风符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有病。 我是在笑我自己。 他竟会嫉妒一个连吻痕都不知是何物的傻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再次举步前行时,心中已舒畅不少,目之所及,如这天上冷月、地上寒霜都有了几分诗情画意的悠趣。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真的可以原地完结我也不至于头秃了(挠头 第113章.杜苍之分 因其所修内功不同,对食物的寒热凉温各有偏好和避忌,绝情宗膳房准备的都是食材简单、滋味清淡的菜肴,而玄鉴下厨重在钻研,不会满足于千篇一律的菜色,每次出锅,佳肴却无处安放,她与宗中厨娘伙夫关系不错,也都仰仗这些送饭往来。 今日有机会让相熟之人坐下自愿品尝她的得意之作,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不仅仅是被看见被夸赞的喜悦,更有一份照顾他人的满足。她知道,无论宗主如何严厉,自己在绝情宗绝对是受关照最多的那个,而她却因年纪、能力之故无法给予相应的报还,她想自己爱上庖馔,也许便是因为在炊米之时,她更像一个可以关照他人的大人。 众人低头饮食之际,玄鉴亦在默默观察他们的反应,用的并不仅是眼睛,更多是嗅觉和听觉,风符喜欢口感生脆、滋味酸辣的菜肴,这与她身上的气味相似,辛辣、凉爽但是难以捕捉、时有时无;水涟则要克制许多,他吃的东西与平日无差,只是会夹几筷食材金贵、做法细致的菜,不会让一点油腥沾染上他的白色衣衫。许垂露兴致最高,除了吃饭外并不顾虑其它,至于宗主她是桌上的另一个观察者,不过她观察的对象唯有许垂露一人。 玄鉴注意到,宗主会跟在许垂露之后下筷,与她吃相同的菜色,只是因宗主故意缓了几步,并不惹人注目。如果自己未曾想错的话,她是在学习和了解有关许垂露的一切。 她从不会对别人这样。 直至此刻,玄鉴才真正体会到风符那日所说的在一起含有多么深刻的意味。 这的确是件值得惊讶的事。 她罢著低头,看向身旁的那张无人落座的椅子虽然无人,却并不空,因为上面蹲了只体型肥硕、让人无法忽视的白猫。 解语对人类的注视分外敏感,一接收到玄鉴欲要靠近的信息,便从食盆中抬起头,冲它甩了甩脑袋。 ! 玄鉴看着那双圆而明亮的眼睛,心中微微一颤,她其实其实很喜欢猫,或者说所有弱小的生灵。她知道许多外表幼小的动物都拥有强健的肌肉和惊人的爆发力,她也一直避免自己为其表象所欺,可是它们实在是 她有些懊丧地叹了一声,也许自己就是一个易为表象所惑的肤浅之人,那些拥有可怜可爱外表的人或物其实并不需要她自以为是的同情或喜爱,就像何至幽,她曾怜悯她的际遇,可是对她本人而言,那不过是用以伪装自己的手段。何至幽坐在轮椅上望向她时,也是与这猫类似的坦然又温和的仰视,可是,谁知其心中所想究竟如何呢? 小玄鉴,你在做什么?你都快钻到桌子底下了!风符用指骨敲了敲她的后脑,狐疑发问。 我我在看猫。 哦,猫有什么好看的。 风符眼中的可爱生物是蛇蝎虫蚁,像猫狗这种长着长毛的肉团比人类还要麻烦,生养不易还脾性颇大,根本禁不住她折腾。 分卷(80) 许姐姐的解语格外乖巧,我忍不住总想逗它。 乖巧?风符眯眼望去,我方才还跟它说这食盆里的肉只许吃一半,现在我们都没吃几口,它就已经快啃完了。我看它不过是懒得动弹,哪里能算乖巧? 玄鉴忍不住笑起来:风姐姐这是强猫所难了。 哼,吃饭就好好吃,你这年纪若不抓紧着些,将来就和我一样长不高,走到哪里都要受人轻鄙。 水涟忍不住皱了皱眉:谁敢因为这个轻鄙她? 玄鉴正色道:若真有人出言轻侮,那也是对方的错,肉身乃父母所赐,无论是天生不足还是后天有缺都不该成为被人嘲笑的缘由,这种人根本不值得风姐姐为其生气。 风符眼睛一亮:你说得对!所以我就我就砍去他的腿,让他和我一样 许垂露闻言一噎,咳嗽不止。 水涟忙扯了扯风符衣袖:饭桌上说这些作甚? 怎么了吗?风符眨了眨眼,桌上又没有人肉。 许垂露:嗯嗯没有人肉真是太好了! 萧放刀唇畔亦起笑意:依照阿符的性子,不是该砍头么? 许垂露难以置信:这个人是故意的吗? 我哪有这么不讲道理?因为一句话就要人命,楼玉戈才做得出这种事。 她说到此处,解语忽然一跃而起,两爪扒住桌沿,有些兴奋地四处乱嗅,像是在寻找什么。 风符惊奇地咦了一声:它这是想上桌吃饭么? 许垂露不禁生疑,解语没有四处乱爬的习惯,为避免她误食不妙之物,她特意训练它远离放置了菜盘的饭桌,所以即便是现在,它亦只是抵在桌沿,不曾跳上。 能引她有此异动的,必定是别的什么。 兴许是没吃饱。 她虽这么说,心中却知解语饭量稳定,既是刚刚吃过,不可能这么快就空了肚子。一个荒诞念头悄然生出,她暂压此念,伸手揉了揉解语的脖子,又顺其脊背抚摸几下,它得到安抚,很快就放弃了巡睃,继续盘尾蜷在椅子上。 水涟看食盆已空,主动起身道:我去膳房再取一些。 刚走出几步,他便迎面撞上个行色匆匆、形容狼狈的不速之客,他顿生警惕,就要出手,却被那人身上的药味绊住了行动。 黑暗中那道矮小的影子正是苍梧。 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水涟想不到对方竟先开口问他,略有不悦道:去拿些吃的。 吃的?我正饿着,你快给我也拿点!苍梧对着他肩膀连拍几下,甚是急切。 你水涟觉苍梧这要求无礼又莫名,但对方毕竟是算是他的救命恩人,眼下也只得好声好气道,我拿的不是给人吃的东西,你饿了去里头坐着,我给你添副碗筷。 苍梧犹豫片刻,妥协叹道:唉,好吧好吧。 这是什么意思?与我们一同用饭,还委屈了苍大夫不成? 苍梧耷着眼皮:要是进去了,萧放刀不得盘问我? 水涟了然一笑:原来是欺软怕硬。 啧,快去吧。她搡他一把,抬步踏入那间满溢饭菜热香的屋子。 众人果然对苍梧的到访大感诧异。 她摘下斗笠,目光一扫,自觉走向那空位,见其上躺了只畜生也不在意,拎起解语放在自己大腿上,格外熟稔地揉了两把,可惜解语不喜她身上药味,还没在她怀里蹲热就溜去一边兀自舔毛了。 许垂露注意到苍梧头发稍乱,身上衣裳也有破损,像是刚与人交手过,但她不能确定,便仍以寻常口吻问道:苍梧,你怎么来了? 来讨口饭吃。 你没去苍家年饭? 苍梧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抓痕:我就是刚从家宴回来的,你瞧这是能吃饭的样子么? 你们 饭没吃两口就开始大声叫骂,吵得兴起,就把桌子掀了。 许垂露目瞪口呆。 苍家世代行医,子弟性情应多耐心温和,依旁人所述,苍茗这位家主亦是端庄持重,怎么可能任由亲人互相打骂?连苍梧这种性子都受到殃及,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他们不顾体面也要争执的事?但此为苍梧家事,她亦不好贸然相询。 萧放刀目光微转,哂笑道:是两位阁主到访,惹苍茗不快了吧。 苍梧未料她这么快就猜出缘由,也没了再遮掩的兴致青戊与苍家那些龃龉在江湖上早就人尽皆知了。 是,杜家姐妹毕竟是家主的亲闺女,分家之后,平日里虽不见面,但每年这时候青戊阁总要派人送些礼物聊表孝心,今年既在西雍相聚,她们便亲自来了。而且,何成则死后,武林盟中恐要生变,两家也存了暂摒前嫌、共谋将来之心。 这不是很好?岂会闹成这样? 苍梧无奈摇头:当年她们为杜元冬之死争执不休,大姐觉得姐夫一生糊涂,不能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两个女儿却认为青戊当与其它门派一样,早日拥何成则当新任盟主以抗绝情宗。其实这不仅关乎杜元冬的生死,更是两方观念之差引出的轩然大波。 苍茗恪守医者本心,绝不会将胡乱断定一人生死只为实现自身权欲,何况此人还是他的夫婿。太川之事仅萧放刀一面之词,未见尸骨,她不会轻信有生药在身的青戊阁主会死在萧放刀手中。而杜含容却道抢得无阙谱者心身俱已不同于常人,不可以常理推断,即便杜元冬侥幸逃生,也未必能残喘至今,他下落不明,便该由她们继承阁主之位。五派掌门遇害,消息一出,各派皆有对策,青戊阁若慢人一步便会落到不利处境。 杜含秀则更加直接:母亲,你难道要旁人嘲笑我派因只有女儿当家便优柔寡断、懦弱可欺么? 苍茗当然知晓对于壮大青戊而言,这场变乱也意味着机会。此前,杜元冬医术高明,却醉心钻研长生术,于阁中事务并不关心,只放手让妻子施为。她打理上下琐事,青戊弟子对她虽然敬畏,却因其挂念母家、常回枫城探望,私下有不少微词。她始终以为,青戊凭医术立名,谋的是济世之道,倘若因权衡利弊之需模糊生死真相,将来未必不会因更大的利益罔顾人命。 然而名正言顺的青戊阁主是杜含容,苍茗亦不想内耗下去,遂携同有此念的弟子返回枫城,另立门户,与青戊阁撇清关系。 此后数年,青戊阁在杜含容用心经营之下由五派最弱者变为可与竹风并论的正道砥柱,苍家在枫城虽无其风头之盛,却因侠仁之心深受爱戴。 听到这里,许垂露大致明白这两家为何王不见王了。 彼时祝好应当说苍苎仅是逾期未归,苍茗便派苍梧出来寻人。苍梧查其死因,确认无疑后便直接动手,并无犹豫,倘若换作青戊阁的人来办,也许会对云霁口中的有价值的秘密感兴趣,暂且饶他一命,毕竟苍苎只是个愚钝不堪用的普通弟子,为他报仇并没有那么重要。正因苍茗对自家弟子爱护有加,门中氛围想来亦是轻松融洽,才能养出这么多傻白总之是秉性不算坏的人。 萧放刀知自己一次开罪了这两派,故身体抱恙也不请名医,以她的警惕防备,路上苍梧请求随行时她却没有拒绝,想来也是料定只要绝情宗的身份不败露,苍梧绝不会对他们不利吧。 是旧事重提,才起了冲突?许垂露道。 水涟取了碗筷回来,苍梧连扒了几口饭菜,又吞了半壶热酒,这才脸色稍缓:旧账都翻烂了,哪有什么吵头?这事要说,还是跟敛意尤其是何至幽有关。 什么? 杜家姐妹邀请大姐回青戊阁,一同拥立下一位盟主苍梧打了个嗝,就是何至幽。 许垂露怔了怔:她要当盟主? 何成则才殁,何家出了两任盟主,现已后继无人,各派都蠢蠢欲动,竹风与敛意联姻,左书笈便是最有可能登临盟主之位的人,倘他在招亲中一举夺魁,入赘何家便是珠联璧合,他要再进一步,想必两派都不会反对。 许垂露心中一惊,不由看向玄鉴。 苍梧所说或许是竹风派的打算,却绝不是何至幽的想法。 青戊阁自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们想要的是两派相争,而非夫妻同心。 可是,青戊支持又有何用?一切不都要二小姐有意才行? 苍梧叹道:问题就在这里,大姐本无意掺和这些争端,但杜含秀觉得她是认为青戊没有胜算才不屑谈论,便说她们与何至幽早有交易,大姐详问才知,杜含秀曾把阁中一些秘药赠给何至幽。 秘药? 对,尽管两人再三解释这些毒物于人无甚损伤,更不会致命,但大姐憎恶此种把本门精研药方作孩童玩物讨好旁人的行径,于是动了真怒,要轰她们出去。 这闹剧看似荒诞,苍梧必也略过了一些细节,但仍透露出不少信息。 疑云压顶,许垂露本想宽慰几句,对方却因吃到了满意的食物恢复愉悦之色。 还是嗝,不管她们了,无论是竹风还是青戊,想要把持住这位二小姐都不是易事,对吧?玄鉴。苍梧对身边发愣的玄鉴眨了眨眼。 嗯。 玄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她知道,听过苍梧这番陈述的人一定不会和她抱有相同的想法。他们或会厌恶敛意的权势滔天、青戊的利欲熏心,或会敬佩苍茗的断腕豪举、两位阁主的深谋远虑 可是她只确认了一件事。 何至幽的确是个可怜的人。 这并不因其身份、能力、性情,甚至她自己的想法而改变,倘因对方高贵、强大乃至邪恶便心安理得地将其放在不值得同情的位置上,岂非也是一种自我麻痹、自欺欺人的傲慢? 晚宴过后,众人散去,这场团圆饭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但萧放刀肯定不是尽欢者之一。 虽然她平日里也少有好脸,但今日许垂露明显感觉到她情绪有异。 苍梧的话,是不是让你想到了什么? 萧放刀果然点头:是,我要去见何至幽。 这话的意思是她要一人前往。 许垂露也没多问,只道:什么时候? 明日。萧放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会尽快回来。 许垂露面上一热:其实还没有如胶似漆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呢。 好。 大年初一的清晨,许垂露在爆竹声里猝然转醒,下意识就要抱怨几句,而她一偏头便见身旁床榻空空,萧放刀应是一早就出门了。 她抱紧被子,已将昨夜那个体贴大度的好字抛诸脑后。 好可恶啊这个女人居然新年第一天就让她独守空房!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之所以是小剧场,就是因为它不会出现在正文里( 不过我当时为什么要写这个小剧场!太羞耻了! 第114章.趁人之危 遭到暗中辱骂的萧放刀如今的确在做一件恶事。 她的手扼住了一段纤细无力的脖颈,她太清楚以何种力道会令人痛苦、窒息然后死亡,她也知道功力深浅对其反应和坚持时长的影响,所以她必须用更谨慎的态度的缓缓施力,以免太过轻易地捏死了这位比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还要孱弱的二小姐。 萧、萧宗主!二小姐从没做过对您不利的事!您若伤了她,必也无法活着走出致虚楼 尤彰急得满头大汗,他从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萧放刀居然孤身一人闯入致虚楼,上来便要掐死他的主人。这魔头行事癫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杀了何至幽的父亲与叔父,就算要生气,也该是二小姐对这不世之仇怀有恨意,怎么轮得到这个几次三番受她恩惠的罪魁祸首? 更诡异的是,二小姐居然示意他不要妄动,更不许出手相救。 一阵目眩之后,他几不能立,他不知道这两人究竟谁死谁活,但无论结果如何,他肯定是要死了。 何至幽的喉管根本发不出声音,萧放刀也不想听到多余的声响尤彰的哀嚎已经足够聒噪。 窒息与恐惧一样,应当在寂静中发生。 可是这双眼睛依旧能够透露出其主的情绪,那既非畏葸也非怨尤,而是一股跃动在泪光之上的羡艳。这加重了萧放刀的厌恶,她未带许垂露过来,便是想用最快的办法得到答案,但从何至幽的反应来看,她不属于能被疼痛击溃的类型。 经她摧折的少女终于连注视都无法维系,何至幽双目失焦,呈半阖之态,假面因泪水重刷和面肌耸动已摇摇欲坠,幸而,它于即将滑落的一瞬被萧放刀接入手中,这副精巧的仙鹤噙兰金面幸运地避开了陨灭的命运。 咳、咳咳咳 二小姐! 尤彰急忙蹲下帮她抚背顺气,何至幽攒紧双袖,颤抖不止。 萧放刀眯眼端详这副假面,再次望向何至幽:腿是真的,脸是假的。 尤彰刚要开口,何至幽却对他摇头,他只好愤然保持缄默。 让他出去。 萧放刀用假面上的喙尖指了指尤彰,再次提出了更无理的要求。 你他怒而起身。 何至幽按住胸口,低声道:尤大哥,请你暂且离开,也莫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尤彰的背影消失于致虚楼门前,关门声里,萧放刀不由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好说话的孩子。 何至幽低头整理领口与衣袖,事毕后才抬头道:萧宗主,可否将面具还我? 不可以。萧放刀将假面掩在身后,你不需要这种东西,为什么总是多此一举? 分卷(81) 何至幽没有回答,她保持着谦谨的晚辈姿态,诚恳道:您此次前来,是有事相询么? 这也是多此一问。萧放刀笑了,若不是担心与我交谈时暴露什么,何必怕有旁人靠近呢? 何至幽平静道:我只是不希望您的到访遭到误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萧放刀在桌前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那叠垒起的书册,轻轻颔首: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这人坐下时给人的压迫感比她站立时更甚,何至幽缓慢而谨慎地品味着这股威压:那么,萧宗主究竟想知道什么? 萧放刀的视线从书卷与散落的骨牌上移开,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杜含秀给你的东西,你用在了何处? 何至幽微微一愣,用眨眼掩饰又像是装出了几分错愕:杜阁主的您是说那些毒药?我确有钻研医毒之道的喜好,那次也是我对玄鉴姑娘冒犯在先,可我无意伤害她,除此之外也不曾、更不会对绝情宗的人施害,您怀疑我把它们用在哪里? 萧放刀眯起了眼:当真?你没想过用它来控制玄鉴? 何至幽凛然道:她是我的朋友。 萧放刀挑了挑眉,像是暂且相信了她的说辞:好吧。何盟主的尸骨找到了么? 杀人凶手关心死者的尸骨,确实显得图谋不轨。 但何至幽仍旧维持了那份礼貌:不曾。二叔既是主动跳崖,便不想让我们在此事上多费心力。何况,盼天原下乃万丈深渊,即便要派人搜找,也许时日筹备。萧宗主关心这个,是怕二叔死得不够彻底? 萧放刀微笑:应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死活。 我不明白。何至幽耿直道。 何成则身死一事自然无可争议。萧放刀缓缓道,但他为何不愿把尸骨留给敛意?我想不可一世的何盟主还不至于如此痛恨自己。究竟是死前发疯,还是害怕旁人从他的尸体中验出什么对敛意、对何家不利的东西? 得意忽而发出咯吱一响,年老失修的木质器具经常迸出这类声音,但这道锐响比往常都要刺耳,它适时地掩盖了何至幽一次失常的呼吸。 我方才说错了,其实你从不做多余的事。萧放刀举起那副假面,透过其眼眶轮廓去看何至幽,就譬如这个,它雕工精巧,举世无双,但精巧的不仅是外面,还有里面鼻骨缝隙下的凹槽可以开合,难道二小姐有什么东西要常常贮于其中? 何至幽盯着假面之后鹰隼般的眼睛,一声不吭。 你惯常把毒药藏在身上,不,应该说你喜欢把自己常用的物什变成毒物,衣衫、书册或是这些骨牌骰子,这的确足够隐蔽,但也十分危险。萧放刀笑道,我猜面具里的粉末应是你为自己准备的解药,不过若是普通的毒,你提前服用解药即可,没必要如此麻烦。除非此毒毒性特殊,非一次、一时、一日可以得手,若要经年累月常伴毒物,自然也需时时刻刻加以防范。 二小姐久居深闺,能够以此法下毒的对象寥寥可数,你当真觉得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永无人知? 何至幽瞳珠稍转,抬头道:萧宗主亦是在见过我后多番试探才有此推论,我想旁人恐难有这等智慧。只要你不外泄,便不会有人知道。 不错,不错。你也知道你承认得愈快,我反而会愈怀疑自己的结论。但惊弓之鸟会比平时更容易露出破绽,咽喉的疼痛分散了你的心神,所以你的表演稍逊从前。这个叫乘人之危。 你可以得意,但得意忘形的下场往往是失去一切。萧放刀将面具递还给面前之人,然后掸衣起身,走向桌案前半敞的户牖,何姑娘,其实这并非什么高明的伎俩,无人发现不过是因为你还什么都不是。但成为庄主之后,你的一举一动便会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视,即便是阴沟里的老鼠,他们也能数清它身上有多少虱子。 萧放刀蓦然挥袖,一道寒光射出,窗外顿时响起一声痛呼。 看,这里就有一双。 何至幽未看清萧放刀的动作,也不知那暗器究竟是什么,见外头良久没有动静,心中怒惧交加:萧放刀只用剑杀人,你竟 哦,原来这就是你方才不怕我的原因。她憬然道,可惜,这话的确不假。 萧放刀踏碎窗棂,破牖而出,一把将欲通过装死躲过此劫的尤彰扔回致虚楼,飘然而去。 尤彰在地上滚了几圈,手脚并用地爬到何至幽身前,脑门被飞蝗石砸出的血痕之下是一副极度惊惶的面孔:二小姐,属、属下没有偷听,属下只是担心那贼人对您不利,绝不是故意窥听。 寂静中,他不安地顺着她的裙摆一点点向上望去,终于看到那张由他亲手缔造的一半狰狞一半秀美的诡异面容。 我让你守在门口,为什么不听话? 您不许护卫靠近,属下不敢离您太远,倘若萧放刀有何异动,属下在门口根本接应不及是我擅作主张,请二小姐责罚。 何至幽面色沉冷,语气更不含一丝感情,道出的却是令尤彰大为感动的四个字:我相信你。 无论是杀了他还是怀疑他,皆会令萧放刀得逞。 她只能选择相信他。 萧放刀省略了事情经过,将结论告诉了许垂露。 你是说何成则的死与她有关? 嗯,我想,他死前应是反应过来,才会当机立断做出了最利于何家的选择。封棺之前必要验尸,若他的尸体被验出什么对何至幽不利之物,庄中定免不了一场内斗。萧放刀支颐思考,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被旁人知道自己曾被这样一个小丫头算计。 许垂露眉头紧皱:可是他武功高强,若是中毒岂会毫无察觉? 也许那不能算毒。我先前说何至幽在赌输赢,但她心中并不是不偏不倚、认为谁赢都可以的,左右战局不需要令何成则不能动弹或是脏腑俱损,只需要一点干扰,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它的效力一定十分微弱,只在何成则调用浑身气血尽力一搏时才会出现。 早知如此,便不该让玄鉴搅这浑水的。 萧放刀却不以为意:倘若没这一遭,我们岂有理由留到比武招亲那日,又岂有机会实现你的计划? 许垂露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何至幽是想用玄鉴与绝情宗谋取私利,却料不到我们也是想借这场比武招亲解决无阙,也许你我之外,还有更多虎视眈眈的黄雀。不过世上黄雀少有,多的是自认黄雀的螳螂与蝉。 不,你一定是最大的那只黄雀。 ? 萧放刀语气里并无任何自夸之意,仿若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因为有我帮你。 许垂露:虽然你说得对,但是你这样真的很像一只翘尾巴的猫。 作者有话要说:猫吃鸟,垂露的自我定位非常清晰。 第115章.两点漆墨 正月十二的夜晚是个月明星稀的朗夜。 更夫的锣鼓敲过三轮,许垂露与萧放刀换上夜行衣,准备开始这场筹划已久的播种行动。 经萧放刀的刺探,她们已大致掌握了这些人的作息,各大派皆有规矩,不许弟子夜间随意外出,当然也有像无故门这样视规矩若无物、组织形式混乱的门派。但无论如何,这些弟子到底年轻,功力尚浅,远没有到萧放刀这种朝不食夜不寐的非人地步,比武在即,他们大都选择酒足饭饱后早早歇下,以一场酣梦迎接明日酣战。 虽然为实现这几不可能的荒诞效果她们已做了尽量周全的准备,但他们人数实在太多,现已近子时,要在天亮之前给两百多把武器附上特效,时间实在异常紧迫。 即便如此,当许垂露再次看到萧放刀穿着那件比鸦羽还黑的衣裳时,还是忙里偷闲地调侃道:好久不见,黑漆漆的宗主。 萧放刀把解语挂上肩头,雪白的肉团蜷在一片黢黑中,显得诡异又滑稽。 你在笑话我? 没有没有,就是想到了那天不约而同的巧合。 萧放刀眯起了眼:说起这个,你当日究竟想做什么?在自己房顶上练习轻功还要穿夜行衣? 许垂露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地道出真相:我以为是你让水涟教我轻功的,所以就想找个机会向你展示一下我的学习成果。 哦,可惜那时你怕内力耗尽,只好作罢。不过,今夜是个好机会。 ? 萧放刀负手往前迈了几步,回首笑道:试试追上我,垂露。 伴随解语一声惊慌的呜鸣,她踮足掠出屋外,直往山庄西南的客舍而去。 这厮的轻功快如烈风,若循其足迹追去,必要被那猛厉如刀的伴身快风切得能吸不能呼。许垂露想不到她竟借考验之名先行一步,当下也顾不得生气,忙敛气屏息,提步急追。 今夜月色甚明,那黑影隐得虽快,但肩头一蓬白毛与月华相映,亮得扎眼,即便许垂露无夜视之能也可窥见其轨迹,不至失了目标。 两人沿人少处无声穿梭,行经树林,落木过身,拖转翩飞,似纸鸢后曳着一段长尾,但于萧放刀而言,不仅是落木,连许垂露都成了这尾之一节萧放刀足踏枝瓦矫翼而上时,许垂露才堪堪落在借力之地,两人起落互悖,后者恰好慢了一个呼吸。远者观之,便如两点漆墨相连,构成一弯起伏浪波。 凸月挂梢,萧放刀落在院前柏木下,与那片阴翳融为一色,许垂露亦随后赶到。 相较于天下第一的气定神闲,这场追逐显然消去她不少气力,许垂露的面庞被冷风刮得发白,骤一停下,气血上涌,又开始烧起红云。 冷么? 许垂露:你跑完几公里还能冷得起来吗! 她懒得搭理这句问候,颇为骄傲地扬了扬眉:我学得如何? 虽然追上萧放刀是白日做梦,但她此次没有落后太远,与对方仅数步之差足可见她这段时日的练习是颇有成效的。 萧放刀也未反驳,颔首道:嗯,学得很好。 许垂露志得意满:那我们快走。 两人分工大抵如下,萧放刀潜进人家屋子盗取武器,而后拿给屋外等候的许垂露,待她为其附上无阙后再完璧归赵。 许垂露对自己要做什么有着清晰的认识,只要找个隐蔽处等萧放刀给她送武器便是,但对萧放刀要做的事虽然流程简单,但要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切,除非她真是什么经验老道的飞贼。而她对此很是自信,甚至拒绝了自己为她易容的建议,原因是多此一举。 不过很快,在目睹萧放刀数次行动后,她便明白对方何以如此狂妄了。 萧放刀在地上随意取几块原石与落木,逐一掷向这排屋舍的窗户,以此试探屋内之人警觉程度,若对方仍在昏睡,她便直接越窗取物,若对方醒来查看,她便放出解语混淆视听,待人转身回榻时将人击晕放回床上,再搜寻屋中武器。 这些弟子为敛意宾客,夜间有守卫巡逻,邻舍也都是自家师兄弟,根本没有住在客栈或野外的防备之心,更有甚者门不落闩,竟任萧放刀从门直入,省了气力。 至于守卫,因守夜本就是件苦差,大都是些地位低下武功不济的弟子来做,他们这时候人困神惫,便是萧放刀大摇大摆在他们面前晃悠怕也只会将她当成精神涣散时的幻觉,就算有所察觉,萧放刀亦能在其反应过来之前解决这些麻烦。 小派防范松懈,大派因人数众多,院大房密,守卫照顾不及,反倒更易得手。 萧放刀还回武器后,又依许垂露的要求放下解语,让她沿廊道跑过一圈,留下几声猫叫。 如此行经数派,雁过无痕,耗时竟比许垂露所估更少一些。 两人去的最后一处是竹风驻地,竹风势力最强,门众数量亦最多,但只派了左书笈一人参与比武,显是对这少主实力十分自信。因此,他的武器亦被萧放刀放在最后探取。 竹风弟子对声音极其敏感,稳妥起见,萧放刀并未让许垂露涉足院内,只让她在外等候。 萧放刀取来那支竹箫时,眉间隐有疑色。 左书笈不在屋中。 岂会?难道是何至幽给我们的名册有误? 萧放刀摇头:我翻过他衣物令牌,还有这竹箫是他的屋子不错。 许垂露更是奇怪:大半夜的,他不在屋里还能在哪里?总不会是要临阵脱逃? 应当不会。 许垂露看他神色肃凝,想是怕左书笈有何异动,便出言宽慰道:不在屋里也未必就是像我们一样去做贼了,还有可能是在幽会。 萧放刀冷冷否认:我们不是贼。 行吧,是睡不着觉硬要出来散步三公里的无聊小情侣。 萧放刀面色稍霁,我要尽快把箫还回去,以免途中再生变数。 好。 庄内客舍皆遭洗劫,但住在庄外客栈的仍有数十人,这原本是若时间不够就放弃的额外任务,可现在天色仍一片昏曚,距日出尚有一段时辰,是否还要出庄便成了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萧放刀踏月而来,人虽未显异色,衣上却沾附了一些尘土。 许垂露知晓此行是对方最受累,她休养时日不过一月,伤重处并未痊愈,不能再添虚耗,何况招亲变数无穷,她应当留些精力以待明日。 于是许垂露道:已经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萧放刀微微蹙眉:不去庄外?你累了? 许垂露一噎,心想眼下只能由自己背锅,点头嗯了一声。 萧放刀没有说话,拍了拍肩上解语的脑袋,拎着它的后颈皮放到了许垂露怀里。 分卷(82) 与解语舒服的呼噜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垂露不可置信的惊讶神情。 明明知道我累了居然还要把解语给我抱它可是结结实实足称十斤的大白猫诶真是太过分了! 我带你走。 ? 许垂露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萧放刀打横抱起,直入云天。 猫毛被风吹得翻竖起来,有几根蹭过她的鼻尖,激得她连打几个喷嚏,仿若坐实了萧放刀的结论这个又冷又累的柔弱女子根本禁不住一点奔波,早就该带她回屋歇着了。 许垂露虽觉被她这么抱着好像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但出于现代女性独立自强的精神,她觉得自己应当象征性地拒绝一下,比如没事啊我不累其实我可以自己走你真是太客气了云云。 可惜她还未斟酌好措辞,萧放刀已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掠至两人居所。 她讷然被萧放刀牵入屋中,怔怔捧着萧放刀斟来的一杯热茶,两道秀眉在升腾的热气中慢慢拧起。 返程的速度明显比去时快了不少,既然线路无差,便是萧放刀两次行速不一了。 她又想起初次下山那日萧放刀把她裹成尸体抱回宗中,即便因头脸被蒙窥不见路上风景,对时间的感知有些模糊,她也记得那时是常人难及的星驰之速。 你许垂露严肃地搁下茶盏,你之前是故意放水? 萧放刀眉目舒展开来,唇角弯出一抹称得上明显的笑意,仿若在说不然呢? 许垂露憋气不语。 萧放刀解释道:你半路出家,才学了几天?根基未成,天赋平平,能到如此境界已是件稀罕事。 许垂露梗着脖子极力反驳:水涟说我领悟得很快,说明我是有天赋的。 你的天赋不在这里。萧放刀如此道。 她眉头稍松:这倒不假。 今夜是睡不成了。你去榻上躺一会儿,天亮后我再叫你。 许垂露眨了眨眼:你不与我一起? 不。萧放刀淡淡道,你不安分。 ? 许垂露: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柳下惠吗? 她怒而起身,绕至萧放刀后侧,伸出罪恶而温热的手掌拂向她的面颊,在惊险一摸之后大步转身,扬长而去。 许垂露确信自己在武学上一定天赋异禀。 否则她岂能每次出手都令这位绝世高手防备不及? 左书笈的确是在幽会,如果这二字是作与何至幽相会之解的话。 叶园外丈余处有一个供人歇息乘凉的小亭,因其不在风景上佳之地,亦不作供人观山赏水之用,它显得静默而枯寂,即便有泠泠月色铺照,也毫无花前月下的雅趣。不过有这青袍男子修长隽永的身影一立,匿于其后的芜杂蓬草和褪漆亭柱竟也被衬出几分可堪入画的清澹气质。 他下阶走向乘得意徐徐驶来的何至幽。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至幽。 第116章.绨袍之情 左书笈屈下他一向挺拔的脊背,以弯腰俯身之态与她说话。 如果你要俯视什么人,最好摆出一副低微恳切的模样,这会为你的俯视增添些许身不由己的无奈礼仪才是无礼的最佳粉饰。 何至幽想起母亲所言,抬头迎向那张苍白不逊于自己的面孔:左少侠说的哪里话?我们不是才打过交道? 他眉尖微微蹙起: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令兄的灵堂,如今又逢盟主罹难的多故之秋,再这样下去,我如何敢期待你我的下一次相会。 多谢左少侠对家叔的关心,他的死应当让你很意外吧。 盟主一代英豪,死于奸人之手,谁人不扼腕? 只是因为这个?她眯起眼,不是因为我分明已尽心示警,他怎么还是死了? 左书笈目光一顿,有些艰难地吸入一口夜风,又缓慢地将之化作一声喟叹。 看来,你又误会了什么。 何至幽漠然道:我当年赠你黑金,不是为了让你在背后朝我射冷箭的。 你是指用无出针帮了那个水涟?他颇为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彼时我根本不知他身份,他穿成那副那副模样,又与梅五扭打在一处,我以为是谁家姑娘遭人欺侮才出手相救,待我发现他是男子时,已经悔之晚矣。 她敛袖轻嗤:你见两人互殴,想的不是出手阻止,而是以暗器杀人,这当作何解释? 我识得梅五,他乃盟主亲卫,在庄内岂有人敢对他不利?若遭歹人刺客,以其武功,大可直接擒人或杀了,可他未尽全力,像是不愿伤对方性命,而水涟却是拼死相搏。你未见当时情形,不知其衣衫狼狈,令人见之不忍,这次虽是错判,但下次再遇此情状,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何至幽眼中敌意淡去了一些,她知道左书笈出身竹风,承的是中通外直的君子之风,这话未必是假。幼年时他为救一踏雪寻鱼掉下冰窟的渔夫只身跳入冰河,险些溺毙其中,还是兄长将他捞了回来。虽然命是保住了,但人落了一身病骨,妨害延续至今。 不过他也不是没落到一点好处,毕竟,父亲就是因此事才对他青眼有加,笑说要将女儿嫁给他。 何至幽不明白这厮的愚蠢之举和自己的婚事有什么关系,叶窈却笑抚其额道:你们三人同游,他是因你在才会这么做,倘若只有他和希微两个孩子,他一定有更聪明的办法。 她领悟不了母亲的意思,只道:虽行义举,却无仁心,父亲为什么喜欢他? 方才说的不过是我的猜测,其本性究竟如何,还需日后慢慢考校。叶窈露出狐狸一样的狡黠神色,若他人前人后殊无二致,是个真正良善仁敏之人,幽儿愿意嫁给他么? 何至幽想了想,道:如果他做这件事的原因与我有关,他便不是个耿介之人,如果无关,那他是好是坏,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叶窈惊讶于这孩子识破圈套的聪慧,却又感到一点无奈,太早地窥破真相,便会更早地感受痛苦。 后来,何至幽对左书笈提到此事,他怔然又羞惭地摇了摇头:叶夫人的确是误会了。 何至幽扬起下巴望着他,笃定地下了结论:你会下水救人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大哥。 哈哈哈,知我者至幽也。他尴尬笑道,希微擅水,武功也高,有他在,一定会助我救我,若当时只有我们两个我还真的不敢冒险呢。 她一面嘲笑左书笈的胆小谨慎,一面觉得他总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弟子稍强一点。 可惜,无忧无虑的童年光景很快就被那场大火湮灭了。 夜色比来时更沉,园外漏刻水声一刻不息,扰得她疲惫不堪。何成则死后,她就没能安稳地睡过一觉,萧放刀来过后,她更是时时防备,焦灼不安。 但明日便是比武招亲,她不能松懈,亦不能出错。 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何杀人。她的目光恢复沉静,若要救人,出手阻止不就够了?难道你不信二叔会公正处置? 左书笈默了默,垂眼道:如果,这本就是何盟主默许的呢? 何至幽倏然皱眉:你 即便他处置了梅五,心中也难免对我这个多管闲事的外人心存芥蒂。两派相交,最忌插手门内事务,我不愿去赌,更不希望此事影响你我婚约。暗箭杀人,不愿担责,你可说我阴毒残忍,也可说我怯懦卑鄙,但我对你从无加害之心,你不要他放低了声音,不要冤枉我。 何至幽捏紧袖口:倘若水涟没有折返回来取针,你会把这东西拿回去? 自然。左书笈颔首道,那是你所赠之物,我平日从不离身,岂能任它就这样流散在外? 何至幽犹在深思。 你怀疑是我把来历不明的黑金送到盟主面前,令他对你起疑?他哭笑不得,不由长叹,我如何能料到水涟会拿走尸体中的暗器?即便料到,又如何知道盟主会从他那里得到无出针?这些年,你我仅有寥寥书信往来,你答应今夜来见我,仅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么? 何至幽沉默良久,暂且放下了对左书笈的猜忌。 是。现在,轮到你说明来意了。 你诘问我时,我虽觉委屈伤心,却还有一分欣悦,你怀疑我,其实是因为你知晓我了解你。在何至幽流露出一丝友善后,他熟练而迅速地找到了自我宽解的办法,即便多年未见,在你心中,能够窥破你所想的还是只我一人只有我最明白你的志向。 哦,然后呢? 左书笈并不介意她的冷漠与傲慢,只微笑道:你曾要我推拒两家婚约,我依言照做了,哪怕没有那些黑金,我也会顺从你的意愿。但现在,你宁肯选择自谋其事,也不向我提出要求。你长大了,至幽。 何至幽也笑了起来:看来你找我,也不是来说什么好事的。 你认为,我们仍是朋友么? 何至幽没有回答。这既非默认,也非否认,只是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幼时的玩伴、后来的共谋者,能够糅合为朋友二字么? 他们之间的确存有一种默契,那便是轻易洞察对方的想法。只不过随着年岁增长,这份默契渐渐消减了。 我认为是的。左书笈自顾自给出了结论,但仅限今夜之前。 何至幽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这人每次都能说出一些令她觉得好笑的废话。 今夜之后呢? 今夜之后,我们会成为夫妻,或是敌人。 这并没有什么分别。 不,有的。他的目光从她面孔上移开,往后,你我再有矛盾,我还是会以你为先,却不会再以你的意愿为先。这便是我要说的事。 何至幽脸色顿沉。 这绝对算得上左书笈最决绝的宣告,此言背后的挑衅意味迅速燎起了她心头怒焰,而这愤怒并不是至少并不只是对他一人的。它曾出现在兄长冲入火场为她挡住将要舐面的火舌,却未能拦下已要砸落的梁柱时,又出现在父亲于她断腿之后宽慰说以后不必再受习武之苦时,至于何成则将她的婚事当作诱敌之局和校验继承者资格的武场,她已不再感到意外了。 她曾对母亲控诉这种不公,叶窈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淡淡道:你想要的不是公平,是权力。可惜这不合规矩,除非你没有兄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或者你可以效仿梁不近,彻底离开这个不公之地。不过,即便她抛下一切,也还有一条永不背叛的狗供她驱使,你有什么? 何至幽在愤怒之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足以浇灭她的骄横,她再没有表露过一句不满,就像一只认命的羊羔、失魂的牺牲。她隐匿在假面的阴翳之下,沉默而幽静地等待着。 如果不是左书笈的提醒,她都要麻木得近乎遗忘那种滋味了。 可她其实不应该这么生气,父亲遇害,兄长早夭,她亦面目全非,如何能要求左书笈保有年少时的心性? 他们是一样的。 没有例外,她在心中重复道,没有例外。 听说,你的武功很高。 左书笈等来的是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寒暄。 他感到一瞬的困惑和陌生,他确信方才有什么情绪在她身上流淌而过,可是它消失得太快了。 得艺必须试敌,尚未与人交手,如何能见高低。他谦谨地道。 嗯,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明日 明日再见。 何至幽用一句轻松的道别结束了这场交谈。 月下亭前只余左书笈一人。 他知道她绝不是因为失望、恼怒或者难过才匆匆离开,她的喜悦发自肺腑,那是因为 期待。 他作出了判断。 就像当年她期待有人能救出那位濒死渔夫一样。 但如今,她又在期待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的角色多少都有点什么大病( 第117章.凭空自现 正月十三。 相较于盼天原那场生死之战,发生在庄内武场的比武招亲要显得热闹不少,并非因为这一次人数更多,与此相反,出于维护秩序的考虑和场地限制,敛意严格把控着观者数量,从声势上来看,比武招亲是远不及两位高手的对决的。所以,所谓热闹更多的是指氛围和情绪。 虽然何至幽作为一场招亲无可置喙的主角已经失去了最令人兴奋的谈资美貌,但这些对权势趋之若鹜的男人们并没有将之视为一种缺陷,甚至,在他们中的大多数看来,世上没有比何至幽更完美的妻子人选了。她的孱弱、伤残、丑陋会令其夫心安理得将之供于高阁,然后迫不得已投入美貌媵妾的温柔乡,这可比被一个美丽凶悍的名门贵女整日管束自在多了。 当然,还有另一部分年轻侠士怀着救人水火的慷慨之心望向静坐高台的何至幽,自作多情地将她眼中的冰冷视作寂寞,并暗暗幻想着成婚之后妻子靠在自己肩头倾诉衷肠的楚楚之态。 面对这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挑战者,许垂露不无感慨地道:真可怕啊。 你不像是害怕的样子。萧放刀淡淡道。 我怕的是一件不会发生的事但光是想想就够可怕了。许垂露眯眼看向远处的何至幽,若这次真让哪个倒霉的无名之辈拔得头筹,何至幽大概会大开杀戒吧。 分卷(83) 萧放刀挑眉道:其实她现在就想这么做。 也不无可能。这副神情,她在看哪里? 玄鉴。 !许垂露愕然道,你是说她在用大开杀戒的目光看玄鉴? 满场之中,唯有玄鉴可令她暂平怒意。 许垂露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何至幽的做法说得简单点不就是洗眼睛么? 尽管对这位二小姐诸般作为难以评价,但仅就招亲对象太过不堪入目以至于不得不把视线投向比自己还小两岁的玄鉴来暂缓怒火这件事而言,她还是颇为同情的。 许垂露这样想着,便也把目光转到了玄鉴身上。为保万无一失,她用修改技能给玄鉴进行了易容,让她这张面孔看起来更似一个少年而非少女,可惜这一点没能削减玄鉴引人注目的程度她的身量和年龄实在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无怪何至幽能够在拥挤人群中准确寻到她的身影。 武场上共设五处擂台,乃为这场招亲专门搭建,其中四个低矮圆台,乃是八至十人一同比试的群会之地,另设足有半丈高、数十丈宽的方台,是得胜者两两对决的单会之所。前者逼仄,是为更快决出胜负;后者宽阔,则更便于各家高手大显神通。 四擂共举,第一场群会便有三十二人参与。 要在多人乱战中成为唯一的赢家已是件难于青天的幸事,即便成为有资格进入单会的三十二人之一,也还要连胜五局才能夺得魁首之位。所以在群会中,不仅要赢,更要留存精力以待其后更加艰险的比试。 擂鼓敲响前,有不少同局之人开始窃窃私语、暗通款曲。 很多人知道自己成不了留到最后的那一位,但何时败、如何败则是一件可以交易的筹码。有三三两两意图先一致对外再公平相争的,有威逼利诱拉拢对手的,也有尴尬而立、无所适从的。 你是哪家弟子?是一人来的?可还有同门作伴?一位青年见玄鉴一语不发,又着一身宽大的灰白道袍,仅从外表看不出是何门派,不由心生好奇,主动攀谈。 绝情宗,只我一人。玄鉴微微颔首,并未隐瞒。 绝啊,绝情宗也参加招亲了?青年大为惊诧,但很快又收敛神色,叹息道,就你一个唉,看你年纪,想必也是被师兄们硬推上来的吧。 玄鉴合掌摇头:不,我是自愿前来。 青年见其乖巧谦顺,便以己度人,将这自愿二字当成委曲求全的含蓄说辞。 没事,咱们是下一场,你若怕被人伤着,就在开始之后立在台沿,找个时机自个儿摔下去就是了,免得白挨一顿打。 玄鉴微微笑了起来:多谢少侠关心。 那青年还要再说,却感背上一痛,是有人从后拍了他一把,他疑惑回头,一个眉目冷厉的男子抱臂冷嗤道:和绝情宗妖人多话什么。 青年摸了摸脑门,嘀咕道:柳兄又和一个小后生置什么气。 柳姓男子怒然拂袖,刚要再言,却被乍然敲响的鼓声打断了。 何家四位长老分别落座四台之前的梨木圈椅,以其老辣经验与公正之心分剥招式、判定胜负,当然也包括维护秩序。八人持械厮打,若不加以管制,难免要生血光之灾,是以敛意规定此次比武须点到为止,倘有杀伤之举,便直接除名,算作失败。四位长辈亦是为免有人趁机生乱才携刀坐镇的。 鼓音落下之后,是更为混乱嘈杂的金戈之声。 三人五感被场上战况牵引,目光皆凛,精神大振,已无暇顾及先前的小小嫌隙。 玄鉴心知此行首要目的是践对何至幽之诺,次者则是听从萧放刀教诲在比武中领悟各家武学之优劣,所以,眼下她集中心神,逡巡于四台之间,一为观察谁为群会胜者,以便增进了解,待与之交手时可多一些胜算,二则出自她早已深刻于心的以观代行的习惯。 左二擂台,激战八人的起伏袂云之中,似乎喷出了一道霞光。 这并非修辞,是据实陈述那不是刀剑光辉,而是一种不合时宜的镶着金边的深红霞光。它从那人斧钺锋口流出,每多一次挥舞,其色便增一分鲜艳,起初它只为几个敏锐的观战者所察,现在其光势之大已令周围所有对手伸颈瞠目。 但比试并未结束。 不清楚此物究竟是何之前,无人愿意轻易舍弃良机,既然敛意不曾喊停,便意味着这东西不影响比武公正,更有人认为,这也是叶窈所设的对未来女婿的考验之一。他们的惶惧与疑惑很快就被对手的杀气吞没,有这红霞的干扰,众人出手的顾忌也成倍增长,它虽存有一定规律,可助己预见其主招式走向,但也遮蔽视线,令周围事物皆染霞光,影响这些武者对局势的判断和应对。 更要命的是,他们还未适应这兀然加入战局的红霞,另一人手中就已迸出了一簇翻卷的沙土,可惜这人显不如那位持钺男子心态平稳,一见异状便挥袖弃刀,被人一脚踹下擂台。 于是黄沙只是短暂地扬漫了一下。 另外三座擂台也陆续出现颜色质地各异的诡异浮光。胆大者咬牙御敌,胆小者趁机自降;狡诈者浑水摸鱼,愚钝者四顾茫然;激进者以之为器,保守者视之为魅。 见、见鬼了 绿的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好像没有啊?我怎么也有?! 张兄,你背后着火了 什么?不会啊,我身上根本不烫! 然而台下之人比台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也更全面,无论是它们出现的时机、顺序还是样态,他们都具有局外人的完整视野和理智判断,所以,几乎是在霞光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有人喊出了无阙二字。 生于武人之手、缠于兵器之上,楼玉戈所创的不传秘术、至高武学无阙。 它曾引起五位掌门的自相残杀,后又成为何成则与萧放刀死战的根源,这等凶戾不祥的禁忌之物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轻而易举地出现应当说爆发于这群武功高下不一但都不至绝顶的年轻人中,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诡事。 如果敛意的当家人还是何成逸或是何成则,哪怕换作任何一个武人,都会在无阙乍现的一瞬就叫停比武,稽查清楚这震动武林的无阙究竟源自何人何处。 可惜,如今稳坐高台的是叶窈与何至幽两人。 这对母女性情、手段、目的可谓天壤之别,然而她们身上有着平日根本不足道的一个共同点不会武功。 或因为志趣不同,或因为后天阻却,她们都不曾精研武艺,这让她们天然就缺少一份对无阙的敬畏与狂热,所以,两人默契地做出了相同的决定,即,继续比武。这才让特效们有了表演的机会。 当然,她们想的是:无阙固然重要,却不能让它破坏这场筹划已久的喜事。 敛意安如磐石的镇定影响了其余各派的动作,直至四位胜者决出,都无人对场上的诡异变数进行置喙,然而这份宁静也只能维持在这次群会结束之前。 擂台鸣金,回音不绝,武场于此一瞬陷入死寂。 方才发生的一切,必须要有解释,至于谁来给出解释众人的目光皆凝聚在了叶窈雍容娴静的面孔上。 她亦扶起臂弯的紫绡披帛,从容起身,缓步走向正对敛意的绝情宗落席之地。 众人憬然。 满座之中,与无阙关系最为密切的便是这位绝情宗宗主,要论无阙,是绝对绕不开萧放刀的。 萧宗主 这悦耳轻呼响起之时,萧放刀以一声沉怒的叱喝阻止了她欲诉之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垂露、水涟,出来! 这一嗓子满蕴内力,莫说旁人,就连自认对萧放刀还算熟悉的绝情宗弟子都震撼于自家宗主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实在是太可怕了果然无阙就是宗主不可触碰的逆鳞! 同时,这两个名字也激发了众人对无阙突现原因的无限猜想。 萧放刀是无阙的唯一持有者,此前数年,她都独享秘籍,从不传授,数月之前旁人才知无阙传人除她之外还有两个受她信重的绝情宗弟子。萧放刀对无阙看护之严密人人皆知,如果无阙外泄,只有可能是这两人做的了。 只是他们一个高居堂主之位,没有理由背叛宗门,另一个资质平平,能得宗主青眼,更该感恩戴德,岂会生吃里扒外之心? 难道,这二者之一处心积虑隐忍多年,只为今日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报复? 八卦之心也随着这份寂静缓缓蔓延。 众目睽睽,许垂露与水涟顶着满身如刃眼光走到了萧放刀身边。 两人恭敬抱拳垂首,神色沉痛而悲壮:弟子不知。 萧放刀眯眼看了两人一阵,最终发出一声惋惜喟叹,冷然道:无阙之事,不容有失,你们若是清白,便依门规自证吧。 此言一出,绝情宗弟子无不骇然。 这自证之法便如民间的滚钉板、神话的爬天阶,乃是遇冤情时以肉身感天的无奈之举,对武人而言,这法子要更残酷,那便是自废武功。这已是与背叛师门相同的重责,为一件尚未查清的悬案,宗主竟如此残忍狠绝。 两人果然面白如纸,惨然地瞪大了眼。 然而萧放刀良久不言,这是告诉他们只此一法,无可商量。 弟子,绝没有做不利宗门之事。水涟神色决然,抬手接过风符递来的黑色药丸,一口吞下。 弟子亦然。许垂露怕自己露出破绽,不敢多言,只跟着水涟动作,步步模仿。 消魂丹下肚,再无回转之机,气氛凝重异常,即便是早知水涟已失武功的叶窈,见其捂腹痛苦之状也忍不住道:事情还未得结果,萧宗主何须如此? 萧放刀冷笑:若我回应得再慢一些,武林同道便要说我包庇同门,故意扰乱比武了。叶夫人真为我等考虑,还是派人验验这两人废得够不够彻底,好早还他们清白。 她提同道二字,便是提醒众人自盼天原之战后绝情宗已是叶窈亲口承认的无罪者,不该受人凭空揣测,加上这一遭壮士断腕的豪举,已无人敢将此事与绝情宗联系起来。毕竟,若真是无阙外泄,受损最大的该是萧放刀本人才对。 叶窈沉默不语,余下之人也开始思量此事背后的其它缘由。 只有许垂露清楚地看到,本次玄幻事件的始作俑者,正在努力地扮演一个清清白白、损失惨重的无辜受害人。 作者有话要说:经历了硬盘损坏的人间惨剧! 但本次事件没有任何存稿受伤,这或许是在告诉我,只有码出来的字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悟了。 (其实是因为根本没有存稿) (呜呜电脑运输的时候一定要单独把硬盘取出来!) 第118章.不可浪费 小兄弟,你在数什么? 玄鉴身侧的东山派弟子见她神情专注,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由侧目发问。 武器上出现无阙的,共有二十一人。先后顺序与内力高低大抵一致,但是也有例外唔,这四位胜者仅有两人持有无阙,许多高手皆因这变故心神动摇,失了胜算。 那青年惊如白日见鬼:你、你不晓得无阙是什么东西么?你计算这个作甚? 这场结束不就轮到我们了么?要赢得比武,自然要留心对手们的状况。 啊?你要赢、赢不是,现在的问题是,出现了这些鬼东西,比武怎么进行得下去?青年长叹道,无阙不胫而走,萧放刀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现已有两人被废武功,今日还不知要 玄鉴面色平静,并不在意他后面的话。 那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她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只要何至幽不曾宣布招亲作废,她便仍需为自己想要得到的结果做出准备,而现在还远没到放弃的时候。 不过,青年所言的确点出了那三十二人心中所惧。 萧放刀为护无阙连自己门下弟子的性命都不在乎,更不会对这些有盗取无阙之嫌的后辈心存顾惜,即便表面上不做反应,将来也一定会逐一灭口! 他们心中全然没有习得绝世武功的惊喜,只有百思无解、愈想愈深的惶恐别说什么无阙谱,他们连萧放刀都没见过几眼,更不曾踏足独立幽篁山的绝情宗,哪里来的机会学无阙?难道真是梦里自行顿悟的?不、不可能,世上有一个楼玉戈已经够可怖了,岂能再有这么多、这么多 叶窈也清楚这些人的顾虑。 把一切推到绝情宗身上是个方便法门,但这法子不是次次都能用,至少,眼下情形绝不会是萧放刀的阴谋。这人再疯也不会拿无阙来赌。与敛意有仇、想要破坏招亲的人太多,可是有能力做到这一步的还能有谁? 叶窈眉头深锁,一时无法决策。 她不想让幕后主使得逞,但也不敢承担继续下去的后果,或者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将会是一场比何成则之死更震天骇地的变故。 我自然是相信萧宗主的。她的脸上楔好了微笑,无阙陡现,绝情宗亦是此事苦主,我定会查清来龙去脉,给萧宗主一个交代。眼下,我便带这三十二人下去细细查问,若有结果,一定 叶夫人的意思是,这事全交给敛意来办,旁人无须插手?萧放刀打断道。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萧宗主威仪之盛令他们敬畏不及,恐不敢吐露实情。 怕什么?只要他们不是窃贼,我便不会追责。萧放刀看似宽宏,却是步步紧逼,如何问,如何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在这里问有何不可?那么麻烦作甚? 叶窈目光微转,望向那行青年,既然萧宗主已作承诺,诸位也无须顾忌什么,还望知无不言。 众人颔首称是,叶枯叶朽两人便上前一一检查他们的兵器衣物,又拿纸笔记下他们近日所见之人、所历之事,成卷之后交给叶窈及几派掌门共阅。 分卷(84) 他们私下讨论一番,又问了几人再次确认,脸上神色愈发复杂。 昨日用剑都无异常,那就是一夜之间突生变化了。 有无阙的皆住在庄内,怎么可能 可他们昨日皆照常饮食坐卧,没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有几个连门都没出过,究竟是怎么沾上这东西的? 叶夫人,您怎么看? 叶窈后脊发冷。 不是人,难道是鬼?敛意不正新停了一只鬼么?莫非是何成则不满自己对萧放刀的处置,借此事向她示警?不,他是生是死都不会开这种玩笑,何况生前未能得到无阙,死后便能学会么?就算是鬼,也该是楼玉戈那只恶鬼。 楼玉戈他倒真的是个尸骨无存的惨死鬼。 她闭了闭眼,将那些胡乱臆想赶出脑内。 他们皆是参与招亲的年轻人,这二十一人中了招,其他人难道能够幸免?她冷笑道,我倒想知道这背后之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夫人,您的意思是? 叶窈拂袖转身:继续群会。 众人心下微凛,叶窈不允敛意的威严受到如此挑战,宁肯冒险也要刺探出此事真正主谋,他们也都相信,只要招亲继续下去,这人真正的目的一定会浮出水面。毕竟,目前来看,除了受到一定惊吓外,这二十一人并未遭到其它损害。 第二场的与会者们面面相觑,胸中激荡不已,他们知晓相较于那三十二位毫不知情的试验者,自己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多了一层心理准备,不至发生被吓得摔下擂台这种事,是以心中除了应战的紧张之外还生出几分对无阙的期待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拥有无阙的唯一机会了。 咚、咚、咚 铿然鼓鸣一起,新的群会正式开始。 这一次,观战者数量更多也更专注,他们关注的不仅仅是一场比武的胜负,更是那疑似无阙之物的源头。 然而,他们的目光再次被意料之外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这场比武身材最小、年纪最幼的少年,知情的敛意中人知道他是绝情宗所派的一个小弟子,因有水涟与二小姐的流言在前,绝情宗才特意挑了这么一位不会引起任何误会的弟子参与招亲。此举亦不过是向敛意示好,走个过场、随便混一趟而已。 但,他这是在做什么? 玄鉴未持兵刃,在长刀短剑间本受掣肘甚多,而她不知避其锋芒,竟还在两人对招时横插一脚,令双方矛头直指自己,可谓自引祸水。当对方举刀劈来时,她又从容避退,以各种刁钻角度游入下一处战场,复行其道。 这一点不像是在比武,更像是稚童戏水摸鱼,故意搅得河底泥沙浮涌、浑浊难辨。 可她没有半点嬉笑戏谑之态,莫说言语,就连神情都静如无波深潭,毫无异色。 七人终于全数被她吸引,怀着或惊疑、或恼怒、或好奇的情绪将她围在中央,总算令这条滑不留手的活鱼无路可逃。 玄鉴亦不再流窜,只站在原处,微微显露出满意的神态。 小兄弟,你 那授她滚下擂台之策的青年本已快落败,却被玄鉴一手捞了过来,让他未被击落台下,然而他脑中已被惊恐填满,根本生不出感激之意。因为此子虽然内力不深,但其内功之特殊,他平生未见,至于掌法身法更是古怪莫测,绝不是绝情宗或明离观的武功。 他来自东山派,因自家少主对萧放刀和她的武功甚有兴趣,平日里多有钻研,即便是自己这种修炼不勤的弟子也熟悉拂幽指、忽忽步之类的明离武学,可是眼前这人施展的 身旁之人见状冷嗤:哼,我早说过,绝情宗妖人不是善类。 绝情宗?你是绝情宗的人? 怎么可能?这小子哪里像 他就是绝情宗弟子,你看他领上莲纹便知。 玄鉴颔首立掌,温和道:在下师承萧放刀,名为玄鉴。 原来是萧宗主高徒。七人中气魄最从容者和气开口,不知兄台此前搅扰战局有何用意? 我并无挑衅之意。只是私以为要在八人中决出一位胜者,若无擂主,难免要乱打一气,不如先共举一位擂主,胜者取而代之,败者也不用再徒费气力。 难道阁下想当擂主?另一髭根泛白的白石弟子眯眼问道。 玄鉴腼腆一笑:正是。 一时之间,他们竟无法判断这人的提议究竟是觉得自己力弱堪败才来当这第一位守擂者,还是根本未将他们所有人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玄鉴小兄弟,我先来领教一番吧。 说话的是那东山派青年,他携剑上前,一是卖玄鉴个面子,认同了她的擂主身份,二是他也实在好奇对方的武功路数。 于是他甘做第一个败者。 因为在出剑的一瞬,他便预见了自己的失败。 他的剑直往那宽大袖口刺去这双隐匿在袖管中的手太小也太灵巧,若不迫它现出本形,他不能心安。可他刺入的似乎不是一片虚空,而是一团藤蔓织就的柔韧密网,这奇异的力量令他犹疑不定。他剑尖上挑欲破袂而出,却有一道气劲困住剑锋,轻盈地将他往后推去。 他因这一下弹撞不得不旋身后撤,再侧目望去时,一只手掌已落在自己胸口,这一掌如鸿羽轻雪,毫无分量,他不敢轻忽,忙横剑格挡,这手忽而转势袭向他持剑之手,腕上既如柔荑又如铁爪的五指以其柔缓沉湛之力压制牵引这副厚大手骨与薄格长剑,铿地一声,尖锐的回鞘鸣响外竟还有一阵细弱的水声,他不曾看清玄鉴的动作,却看到自己佩剑划空回落时留下的幽蓝水光。 原来他也 不及他再作感叹,玄鉴已用圆浑的一掌将他送下擂台。 双足踩在实地上时,他恍然领悟了自己失败并且速败的事实,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他很快就庆幸地发现,自己或许是输得最体面的那个。 因为 方才那位少侠上来得太快,我还有话没说完。玄鉴捻着袖口诚恳建议道,其实,诸位不必逐一挑战。一起来,亦是可以的。 众人怒色骤显。 那幸运的青年却愉悦地想:以一敌一输了还算不上什么大事,以多对一还输了的话就丢大脸了啊。 第二场群会结束,玄鉴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四位胜者之一。 许垂露对玄鉴的赢法大感惊诧,而她知晓四周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萧放刀,不敢随意造次,只站在她身后戳她腰窝,小声询问:玄鉴为何要把他们拉着全打一遍,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捡人坐收渔利不是更能留存体力么? 眼睛替代了不了双手,她如今更需要的是经验。萧放刀淡淡解释,既然胜券在握,于玄鉴而言,感兴趣的对手放在眼前却不能与之交锋,无疑是一种浪费。为此,她宁肯棒打鸳鸯,也要让他们对自己出手。 许垂露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看玄鉴虽然自信,对敌态度上也还挺谦谨的。你从何看出她笃定自己不会输? 从她说自己师承萧放刀。 许垂露:噫。 作者有话要说:玄鉴:武功?拿来吧你。 第119章.恰逢良机 除一二场之外,八次群会中最受瞩目的自是左书笈的一场快战。 许垂露为那竹箫附上的白藤一点没影响他的速度,这个一脸病容、清癯俊秀的男子以一支与其身形肖似的紫竹洞箫击退了他的七位对手他们落下擂台的时间甚至早于白藤花瓣的消散。 依照许垂露的说法,那像是这些人已经放弃抵抗、明摆着给他让路一样。 而萧放刀的评价则是,左书笈所用策略有她当年速杀八曲之七的影子。 不过,他这么做,并非是胜心太强、急不可待,而是不想与其他人一样,以自身招式饲玄鉴之眼。 时近晌午,三十二位群会赢家已立于擂台一侧,静待单会。 经此一遭,至少一事已明,那便是无阙确已找上了这群参与招亲的年轻人。两百六十七人中近九成都显露异常,令擂台化作一片光色混乱的粼粼泽薮。 他们数量庞大,敛意在追问之后又得出了一些新的线索。 譬如 猫?叶窈秀眉稍蹙,昨夜有不少人听到猫叫?他们散居庄内各处,敛意哪儿来这么多只猫? 属下不知。叶枯沉吟道,庄内家丁仆妇为解鼠患的确会聘狸奴,但它们不常出没在客房外,而且也还没到叫春时节,普通叫声不会在一夜之间惊扰这么多客人。 不是猫,还能是什么? 叶枯顿了顿,不甚确定道:有人猜说,那声音听来不似人间之音,邪诡得很,还道猫性灵敏,能辨幽阴之气,或许是 荒唐!叶窈怒叱一声,神鬼之说,虚无缥缈,这伙人是被楼玉戈吓疯了。 叶朽叹道:萧放刀从太川带回楼玉戈的人头,扔在了敛意门前,庄主将其曝悬之后,其残骸被抛入后山,任野兽啃食,那时山中常传来森森嗥叫,令人心惊,与如今境况有些相似。 这岂能一样?楼玉戈已死多年,就算有鬼魂,也该灰飞烟灭了。 是。可此事实在匪夷所思方才还有人说那只就是楼玉戈的鬼魂,因为他生前杀人如麻,却从没杀过一只猫。 无稽之谈叶窈脸色更青,何止是猫,鸡鸭鱼羊他统统没杀过,难道它们全都能变成楼玉戈的化身?! 说到这里,她不觉悚然。 万一今日的一切不是用心筹谋的结果,而是一个谁都无法控制的意外,她该如何收拾残局? 已经流入各家弟子之手的无阙,当真还是那个人人欲夺的无阙么? 夫人。 叶窈转目回头。 说话之人向她躬身长揖,待她颔首回应才缓缓抬头,露出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来。左书笈的眉目生得清淡,自含几分倦惫之意,若非其肤质皎白胜雪,怕难衬其颜色。叶窈记得他生来质弱体虚,非习武良才,后来跟着希微、至幽兄妹一道玩耍,又吃了不少苦头,有碍根基。大醇小疵,本难以入她之眼,两派联姻,她眼中只有竹风,并无左书笈,可方才他台上一战,令叶窈略有惊讶,是以她虽心绪郁怒,却仍换了副和悦模样微笑以待。 书笈,你才力战一场,怎么不解兵休息,倒来我这儿了? 我有要事向夫人详禀。左书笈知晓对方所忧,未过多寒暄,只取下腰间竹箫,奉予叶枯,可否请叶枯前辈持此物催动内力、粗出几招? 叶枯面有疑色,望向自家主人。 叶窈颔首道:无事,依他的罢。 叶枯抬臂接过,轻捏着那纤巧的竹身,不知该从何下手,她不通音律,吹不出箫音,更不知它该如何作武器来用,若使蛮力,恐怕会摧折这柄长杆。 左书笈看出她的踌躇,解围道:前辈把它当短棍来用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是。 她稍沉内息,令一股内力由身及肱,由肱及肘,由肘及掌,那竹箫通体一震,紧紧握于其手,随其臂摆动挥出嚯嚯劲风,而这风声之内竟夹杂着一丝细碎的植株抽芽的沙沙响动。叶枯觉察有异,撤力收手,那刚刚绕上竹身的白藤轻颤一下,抖出几片花瓣。 左书笈信手拈取一片,递至叶窈眼前:夫人请看。 佛焰状的洁白花瓣在他两指间停留一瞬,但很快便如幻影一般消解无踪。 无阙?叶枯怎么会 这竹箫已成一块烫手山芋,叶枯满脸惊慌,左书笈忙将此物收回,解释道:叶枯前辈自然不会习得无阙。我想说的是,今日所现的无阙,根由不在人,而在这些人的兵器。 你是说他们的兵刃被做了手脚? 嗯,若这无阙是一门功法,修习便需要时间,哪怕是传功,也无法一夜之间传与数百人,何况昨夜他们皆无知无识,若身体遭变,他们岂会毫无察觉?今日,我观台上之人的功力与从前相较无甚增减,所施武功也不出其门派所藏,故有些猜想。 叶窈支颐沉思,任他继续陈述。 先前,我见那位绝情宗的小弟子夺人之剑迫其回鞘,一直不曾显现无阙之力的长剑竟于那一瞬绽出蓝光,这是此剑主人自己都没能做到的事,方才我又请叶枯前辈拿这竹箫一试结果正如您所见。 原来如此。叶窈轻轻拨抚着指上玉戒,武器之异,他们回去后不久就能发现,你敏锐发觉,提前告知,为我省去不少麻烦。 这是晚辈分内之事。左书笈拱手道,来者为客,且招亲胜者未定,敛意恐不便向他们索要武器,这只箫还是留给夫人作为凭证,以免那些兵刃再遭贼手。 失了武器,你要以何对敌? 左书笈笑了笑:那就要请夫人赠我一柄刀剑了。 叶窈语气也甚是慈和:敛意所铸,任君取用。 左书笈望向置于擂台前的一排兵器架:得夫人首肯,我便不客气了。 叶窈目中又升起一丝兴味,她刻意把话说得稍重,便是诱左书笈向自己索一把宝器,但他似无邀功之意,竟要去取那些废铁。 母亲。 左书笈迈步刚出,忽闻身后飘来一句轻唤。 幽儿?怎这么快就过来了?待会儿还有的熬,怎么不多吃些?叶窈关切地道。 事关我的终身大事,岂愿错过分毫。何至幽歪着脑袋对那背影欸了一声,左少侠,我这里有一柄剑,总比摆出来的那些要好,不如就用我的吧? 分卷(85) 左书笈回头望进那双眼睛,淡淡一笑:二小姐好意,在下还是心领便罢。比武讲求公平,若用此等神兵,胜之不武。 左少侠高风亮节,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二小姐体贴之心,我铭感五内。告辞。 何至幽眨了眨眼,不再坚持。 显然,左书笈不敢收她的赠礼,也不会跳入这样简单的圈套,狡猾得令人兴致全无。可惜,他还是悟错了一点这柄剑本就不是为他准备的。 日悬中天,战意勃发。 混沌的群会决出了三十二位清醒的胜者,他们深知敛意不会因无阙中止比武,进身之阶近在眼前,焉有止步之理?两人对决亦没有任何迂回余地,非胜即败,他们也不加掩饰地现出了对对手的深刻敌意。 一切都依循许萧二人的推测进行。 那夜,许垂露自陈计策时曾道出自己的忧虑:这法子还有一个冒险之处,若敛意发现是兵器有异,可能会收缴所有武器,这样,无阙还是落入一家之手,先前所谋,就前功尽弃了。 不会。萧放刀不以为然,武器之事瞒不了多久,各派皆想知道无阙源头是何,岂会将到手明证白白送给意欲独吞的敛意?且敛意元气有伤,招亲是为抚镇人心,叶窈不大可能强索,至多只从交好门派处取得几柄。 嗯,那就好。 许垂露看着场中黑烟白瘴、红云紫雾滚滚不休,心中甚慰。 这意味它那个与萧放刀、李拂岚的思路完全相悖的办法已经开始奏效。 将圣物拉下神坛、给邪魔抽魂祛魅的方法并不是隐秘地保护收藏,而是令其频繁地出现在众人视野,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表演消除敬畏、削减好奇,把不寻常变为寻常,将举世无双变为恒河沙数 简单地说就是,让它烂大街。 到了那时候,它从何而来就已经不再重要,毕竟人们最擅长的就是忽略唾手可得之物。先民对天上乌轮的了解能有多少?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享受朝晖夕曛。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她恰好有此能力,又恰好逢此良机,更恰好得萧放刀的无嫌信任与倾力相助。 功尚未成,她却已有几分志得意满的陶然醉态,不仅后脑发麻,眼前也有斑驳光晕一闪一灭她神思一恍,脑袋一坠,险些磕上萧放刀的后背。 萧放刀架住她无力的双臂,蹙眉道:怎么回事? 许垂露自不敢用乐极生悲之类的说辞敷衍,诚实而惭愧地道:可能是昨夜太累了。 坐下歇着。萧放刀冷静地给出解决之策,遣人搬来竹椅。 熬夜所致的余悸不是早上匆匆小憩可以消解的,站得久了身体便自鸣警钟,许垂露只好在周围的灼灼目光中顺从地坐下。 然而刚沾凳面,她又腾地起身:可是这样我便看不见了,还是站着吧。 萧放刀把人按了回去:我替你看。 对此,众人不觉有异。 不知情者只当这是萧宗主对武功刚废弟子的宽仁优待,知晓消魂丹对她无用的风符、水涟亦对许垂露的虚弱报以心照不宣的同情。 毕竟,冬夜的确是漫长的。 第120章.识幽之剑 其实许垂露对比武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致,但这次是她亲手绘制的无阙第一次大规模使用,比起赢家是谁,她更在意的是这些质在不同人手中的不同形态,唯有进行反复试验才能总结出影响特效显示的因素,譬如目前看来,内力是必不可少的驱动力,除此之外,还与武学本身的特性和武者的个人素质有关。 萧放刀说替她看,大抵是将台上发生了什么转述给她,但这些细节,她如何能说得清楚? 许垂露惋惜地叹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萧放刀依旧不发一言,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于是许垂露用手肘撞了撞身侧之人的胯骨。 萧放刀投来一瞥:? 前面是何境况? 萧放刀神情微妙:原来你是真的想看。 许垂露: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只是扯个幌子跟你客气一下吗? 没什么可看的。萧放刀眉尾稍扬,谁输谁赢,早成定局。 许垂露满腹狐疑:你能预料那你说现在场上二人谁会赢? 她的视线虽被前人和高台遮蔽大半,但也勉强可从袂隙中窥见两道残影,战况胶着,这两人一时之间定难分高下。 黑衣胜。 萧放刀一语才落,台上便爆出一声长嘶,持子午鸳鸯钺的黑衣青年划开对手胸口布料,棉衣轻絮与刃口浊流一同涌出,被砍之人将那黑水错认成自己的热血,捂住胸口一面大叫一面滚下擂台。 何家耆老摇头击鼓,念出了胜者的名字。 许垂露惊诧回头:宗主当真厉害。 萧放刀手扶椅背,倾身靠近,道:你想看的,回去后再与你详说,现在 现在我更想知道宗主是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许垂露眨眼道,宗主以为,下一局又是谁赢呢? 萧放刀直起腰背,欣慰道:你要看我是否每一把都能猜对? 确有此意。 那不如赌一把,你想用什么作注? 许垂露没想她竟认真起来,讶然之余更有一分正中下怀的庆幸。萧放刀生性骄狂,尽管在旁人和自己面前表现不一,但这份韧性或者,应称固执,是从来未变的。这当然不是坏事,可她这样滴水不漏,全无把柄可以拿捏,对自己而言,也决计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支颐思考了一会儿:若宗主有所偏误,那以后也不可指摘弟子的无心之失,若宗主说得都对,那弟子我任凭宗主处置。 这话说得刁钻,萧放刀猜错一次便要原谅她将来所有过失,至于其后的任凭处置却是含糊,便宜耍赖,怎么说都是个不亏的赌注。 萧放刀却一口应下:好。 其实在场武人皆有逞凶好斗之心,见人比武难免心痒,欲剖析点评一番,只是先前乱子闹得太惊人,叶窈态度也不甚明晰,他们不敢轻易讨论,今既无事,萧放刀又领了这个头,众人的低低私语很快就变成高谈阔论。 这人看着仪表堂堂,怎么专攻人下三路? 你懂个啥,无故门人就是这么不讲规矩不守武德,否则名声能那么差? 是么 这青戊弟子温吞得很,只避不攻,还在等啥? 人家专擅医术,哪儿能上来就砍杀?怎么也得 他后半句话被台上惊变堵了回去。 青戊弟子的尖头杵棍一改横持转扫的防御之态,忽似展翅金鸡向对方扑去,尖喙轻捷地在他胁下、腹股落下几啄,便令其四肢脱力,顿时跌跪在地。 那无故弟子撑刀而起,满心惊惶地抱拳认输。对方所点皆是自己旧伤未愈之处,甚有一处是他此刻才发觉多年来一直不曾痊愈的内伤所在。这说明对手在交手数招之后便已比他还熟悉自己的身体境况,弱点尽在别人眼中,还怎么打? 他落败下走,许垂露才瞥见这人的面孔,她记得他的画像,一是因为她与萧放刀算是与无故门有旧,不免多关注些,另一则是这画像已算英俊,至少不同于不破楼的那几个歪瓜裂枣的无故门人。想不到,这人看着甚有光环,居然败得这么快 难道萧放刀真到了言出法随的无敌境界,她一开口,胜负便定? 宗主对战局分判无差,定是看得心无旁骛,不漏一丝细节了,厉害厉害。 这番意味不明的揶揄令萧放刀眉头微蹙。 怎么? 许垂露笑道:没什么,弟子少见宗主为这些无甚紧要的人分神,觉得稀罕而已。 萧放刀更觉奇怪,这是在怪她过分关注擂台上的人?她当然不是神佛,能一眼判定两人胜负,没有观察,何来结果?而且,这话头不是许垂露挑起的么? 难道,她是在拈酸吃醋? 萧放刀蓦地一悚,道:我不会胡乱开口。 宗主岂会胡说?我只是好奇,为何宗主一说出胜者,战局便生变化,下一刻就成定局这时机也太精妙了些。 哦。萧放刀像是松了口气,缓缓解释道,你恰恰说反了。不是我料得先机,而是两人之一显露败迹,我才敢下定论。若在两人动手之前就要指出谁赢谁输,那就是纯粹的赌徒之举了。 是这样啊。许垂露目有狡黠之色,下一场就试试开战前盲猜,如何? 萧放刀终于笃定:许垂露是故意的。虽不知原因是什么,但她想要赢下这场赌局,为此,她不惜耍赖激将。 好。 这一次,两人在分立行礼时,萧放刀便随意点了一人:左边的。 他们的姓名来历相貌她早了然于胸,但因不可在人前暴露,她这语气倒像是随口指选,狂负至极。 许垂露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等待战局结束。 令她惊愕的是,萧放刀又说对了。 你 侥幸。 什么侥幸许垂露小声嘀咕,若不是熟悉那两人,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么笃定地断言胜者,分明就是认识。 萧放刀蹙眉:什么? 许垂露颇有怨念,幽幽盯着那位害她错失良机的藏蓝衣袍的男子:这衣裳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好像他是不是和那个被玄鉴夺剑的人同出一门? 嗯,他们都是东山派弟子。萧放刀不疑有他,淡淡颔首。 ?!许垂露顿时警觉,那他们的少主一定也来了? 萧放刀比对方晚一步反应过来这少主是谁,一时怔然。她不得不把刚刚推翻的结论寻了回来许垂露是在吃醋无疑。 她无奈又好笑地想:这是何等运气,许垂露竟真的凭着一腔不知从何而来的醋意找到了借题发挥的题。 不知道。萧放刀从容道,这与你我何干? 怎么无关?人家千里迢迢地过来许垂露也发现自己的语气酸过了头,便低咳一声,既是故人,总该打个照面才合礼数,宗主不想见见你的旧友吗? 听起来,你比我更想见他。 弟子既是宗主之徒,拜会师父的朋友也是应当的。 有理。萧放刀颔首,认真问道,那么你是想见竖的,还是横的? 许垂露噎住:我是那种想要情敌狗命的恶毒女人吗? 她有点气闷。 明明都这么明确地撒娇了,萧放刀竟还不肯让她一让?不过是一个赌,她就非赢不可么?难道猜比武结果也关乎什么武人尊严?还是,她当真想要那个赌注? 是萧放刀先提出要赌的。若无把握,她就是在逗自己玩儿,若有把握,她就是早有图谋。 这就更不能让她赢了。 因为,萧放刀绝不可能真要如何处置自己,而自己将来确有可能做一件需要她原谅的事。 感情中,是不应存在这种高瞻远瞩的。 可她需要这么一句承诺镇慰不安。 萧放刀不知道她蹙眉深思的恋人想的是如何在尚未发生的争执中为自己增加筹码和底气,她的双眼被对方无理取闹的憨态蒙蔽,虑不澄,心不静,纵知其性情灵黠谨慎,并非逞骄恃宠之辈,也仍觉她这副神情不同往日、分外动人。 这种乐趣极是难得,她不免想要多维系一会儿。 所以,许垂露全然不知自己用错了策略,她愈是急切,萧放刀便愈是得趣。 算了,眼下还是比武更要紧。 这厮的回答密不透风,许垂露索性主动放弃了这个话题,重又望向台中一道白鹄般凝稳的身影掠上擂台,场下顿时为其吸引,寂静一片。 即便只见一片衣角,她识得此人。 是玄鉴!看来这一场根本毫无悬念,是吧? 她的语气甚是轻松,除了相信玄鉴定会取胜之外,还有一分对萧放刀的揶揄,亲口说自己的徒弟会赢终究是一件大言不惭、值得脸红的傲慢之举吧? 而身边的人眉峰一聚,不仅无高兴神采,目中还隐隐生出几分寒意。 许垂露觉出不对,忙起身循萧放刀的目光眺去。 这一见她才知晓,方才的寂静不是因为玄鉴,而是为其对手。那个站在玄鉴对面,高其一头有余的男子,生着一张清癯过头的苍白面孔,像是一段溶在深潭的素绢,正缓慢地渗漏出阴寒的幽森之气。更重要的是,这张面容并不在名册之内,方才的群会中也不见此人身影。 他是谁? 许垂露再度眯眼打量,只觉此人形容特殊,又略感熟悉,应不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她一定在某处见过他。 这、这不是 陆掌门怎么会嘶,他不是已经年近不惑了吗? 瞎说什么呢,人家能是来比武的?这不明摆着是有私怨么? 哈,也就无故门能干得出砸敛意场子的事。 是了!腊八当日她与萧放刀赴聚义堂时,曾见过不少门派主人,其中就有这么个痨病鬼样的高瘦男子,听旁人议论,他应就是无故门的掌门了。他为何会堂而皇之地站上擂台,与玄鉴对峙? 惊诧的显然不只台下之人。 玄鉴没见过陆红霞,但一见他手中铁锏便知这个全身不见半点红色的男子一定是传闻里有月中红英之称的衰红锏传人。她曾听萧放刀说,衰红锏是一门极特殊的功法,其外功要求持锏人有强悍膂力,其内功讲究沉血静气,需不出则已,一出制敌,似夜行毒蛇,平日无声隐伏,遇猎则扑咬而上,一口吞没。练此功者亦有一个极显著的特征,他们体温较低,喜夜昏,恶白昼,肤色冷白,行动缓滞,但这也正是其运调内力的方式,若因此掉以轻心,便极易被铁锏迅速洞穿心脉或劈断脊骨。无故门人被视作不讲规矩的狂徒也与这门武功有关动时无动兆,怒时无怒容,唯见一具冷尸,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喜怒无常随心滥杀么? 分卷(86) 当然,即便是在无故门内,习这功夫的人也不多,能提着这样一把沉重长锏而不显手筋的高手就更少了。 玄鉴微微敛气,拿出了惯常拢在袖中的双手,抱拳道:不知陆掌门有何见教? 陆红霞目光扫过她的指节,又看向她的面孔,像是明白了什么,温和笑道:武林年轻一辈群贤毕集,玄鉴少侠更是昆山片玉,叫人歆羡。 是前辈抬爱了。 性子也好,真讨人喜欢。 哦,我突然来此,吓着你了吧?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见你群会之中力战七人,精彩绝伦,这单会首场,岂愿错过。陆红霞轻声慢语解释道,可是,眼观不解心痒,我踌躇再三,还是想要亲自领教,不知少侠可否赏光? 玄鉴怔住。 江湖中不乏热衷于与人对决的武痴,也不缺见人施展奇异功法就想与之切磋的愣头青,但至少,陆红霞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不分时辰场合、不顾双方实力年纪之差,毫无预兆地提出这种请求,身为一派掌门,他会这么无理取闹吗? 哪怕是无故门,也太荒谬了。 这 她犹豫了。 实际上,她感受不到对方蕴藏任何恶意,他的言辞也极尽委婉谦和,这请求虽然不合时宜,但不违道义情理,也并不妨害旁人,只是在这场招亲中多增一场比试而已。 她应当回绝么? 玄鉴垂眼抿唇,想要向萧放刀寻求答案,然而她知道,一旦自己目光偏移,那副窘促的、幼稚的孩童之态便会落入旁人眼中,她会被视作一个万事仰仗宗主做主的普通绝情宗弟子。而且,萧放刀未必会回应她的求助。这是她自己应下的差事,本与绝情宗无干,宗主的允准已是意外之喜,帮忙那是天方夜谭。 她必须自己做出决断。 一方面,见识衰红锏于她定有裨益,这是萧放刀都不曾在她面前演练的武学,但另一方面,陆红霞武功远高于自己,这场交锋不仅会耗去自己不少心力,还有极大可能负伤,这无疑会影响她往后五场单会的发挥。 她眉头紧蹙,愈发犹豫。 如果抛开这些利害得失呢?如果不计他的目的、身份,也不考虑后果如何,她会接受这位陌生来客的挑战么? 当然是 请前辈赐教。 胸臆中的滞闷之气随这句应答一同逸出。 她知道有很多人诧异于她的武功,不仅是那些瞠目结舌的对手,还有窃窃私议的看客,他们皆已看出她所展露的并非绝情宗武学,却只是在一旁目测耳辨、谨慎观望。当面向她表达好奇、发出称赞的人唯有陆红霞一人。 她欣赏这份坦率。 见对面少年沉肩开步,已作蓄势待发之态,陆红霞目露讶色,抬手道:不急,你两手空空,怎好开战?若是不嫌,就用我这把剑吧。 他旋身而起,从仆役手中取剑方回。 骨瓷般的手递来了这柄通体漆黑的剑。 它的长度与铁锏相当,但剑身纤细、质地轻韧,唯剑柄处可感一点沉重分量且不知为何,这剑柄比寻常剑茎更为窄小,握持起来甚是趁手。 玄鉴自备佩剑就放在台下兵器架上,本欲婉拒,但又想这剑显然比自己那把好上许多,陆红霞送来一柄可与他铁锏并论的利器,恐是怕旁人道他恬不知耻以大欺小。 于是她成全了这份好意,对陆红霞道:多谢前辈。 两人往来数语便各自擎兵应战,似未觉出此事的不妥之处,但于旁人看来,这足可称一场逞意妄为的荒唐比武。 陆红霞持锏向玄鉴横劈而去的一瞬,许垂露忍不住搡了搡萧放刀。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是敛意奥援。萧放刀望着何至幽所在方向,或者说,是何至幽的。 许垂露一惊,压低声音道:她要用外人左右比武结果?这无故掌门突然杀出,除了单纯的玄鉴,还有谁会接受这种挑衅?还未到终局,与玄鉴一人交手又能改变什么?何况,之前的约定分明是 分明费了不少力气设法请玄鉴帮忙,事到临头又差人增加阻力,这二小姐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就要看陆红霞准备如何打了。萧放刀淡淡道,兴许是何至幽临时变卦,不想让玄鉴掺和两家的喜事,才命陆红霞加以阻创。 嘶,出尔反尔,害玄鉴平白涉险,实在可恶。 但兴许不是。 ? 玄鉴没应付过这样的对手。 铁锏成双威力更大,而他手持单锏,不仅威势未逊,还更显他身长臂舒,如嶙峋怪石间生出一段覆雪枯木,凄诡得不似人间物。当铁锏第一次向她扫来时,她屏气硬接了这一击,可两兵相触,那单锏根本不是磕,而是生生碾滚过她的剑,被灌以内力的百斤重铁霍然一扫,任何兵刃都难堪此摧。玄鉴亦后悔自己的莽撞若第一招就毁掉武器,也太对不住对方的赠剑之谊了。 然而预料之中的断裂锐响并未发出,她撤剑回退时,长剑铮鸣,完好无损。玄鉴不由一怔,此剑看着纤薄窄细,竟会如此强韧!论内力修为,她在同辈间也不过中上,绝无可能与陆红霞相较,这剑方才所受的可不仅仅只有铁锏的重量! 玄鉴觉不可思议之外,还生出一股微喜她不曾用过这么好的剑。 她的反应在陆红霞看来亦十分古怪,被他一锏击退的少年在稳住身形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查看武器是否有损,然后,既无愤懑也无颓丧,面带喜色地向他露出了个感激的微笑。 绝情宗怎么会养出这种 他腹诽之际,对方已整顿精神,刺来极其刁钻的一剑。 群会中,他见识过此人的掌法、拳法、步法、腿功,这一瞬,他才见到她出剑的模样。若要用奇异来形容她先前展露的武功,那么她的剑法就需要换一个词了。 高明,他择定了这二字。 四肢长于身,施展拳脚时难免带有平日的习惯,譬如右臂力量往往大于左臂,腿脚总是不及拳掌灵活,腰背不可能比脖颈柔软而玄鉴调运这些部位时却不循常理,她藏匿起旁人最惯用、最倚仗的双手,将它变成一种出其不意的武器。 但拿起真正的武器时,她摒弃了一切隐晦的遮掩、怪异的招式,她只是单手握剑,便令器人之间的隔阂凭空消失,把剑变作手臂长出的一段新的肢体。对剑的控制臻于此境,是所有剑法的最高境界,而她手持一柄新剑就能轻松达到,用的该是何等高明的剑法? 陆红霞将这归功于玄鉴的绝佳天赋,玄鉴则将此归功于陆红霞所给的宝剑。 怀着对对方的歆羡,两人投入一场酣战。 我是不是看错了?许垂露眯起眼,仍不能确定自己见到的两点红色是何物,陆红霞脸上 你没看错,这是运行衰红锏造成的。萧放刀转头笑道,陆红霞这名字不是很衬他么? 人们常称人羞赧或醉酒时面颊所生红晕为红云,许垂露在陆红霞脸上看到的正是此物,他的颧骨至眼尾随着逐渐盛烈的战意生出两团似火似血的红色,恰好与那个柔肠百转的萧瑟名讳相映。 就太怪了。 他的气质、五官、神情,无一能容得下这么诡丽的红,比起情绪高涨、血液突涌的现象,更像是被人兀然涂上胭脂,有相无由,怵人得很。 修炼衰红锏会将气血与内力相融,平日深埋肌肤之下,一旦运功,便随内力涌动。这令他行动起来更快更猛,但持续久了,调节血气的枢纽便会因承压显出血色。枢纽的位置可以在修炼时自主挪移,大部分修习者会把这弱点藏在不易发觉之处,不过陆红霞是个例外。 他居然放在脸上? 不错,藏在其它地方会令他心存忌惮,以致动作不够果决,而直白呈现,旁人反而不会视其为弱点空门,甚有震慑对手之效。 他还真是大胆。许垂露叹了一声,这法子应付玄鉴这样的人恐怕百试不爽,无论如何,她总不会平白无故打人脸的。 玄鉴虽未露败迹,却不可能真正胜过陆红霞。 两人亦知晓这一点。陆红霞见对方已熟练运用此剑,心知这份差事已经完成,不该恋战,但他隐约觉得这是自己唯一一次与玄鉴交手而不落下风的机会,竟有些舍不得结束缠斗。 可,总归是要结束的。他们交手的时辰愈长,暗处那双眼睛看到的便更多,这对他的雇主无益。 陆红霞心中长喟,将内力凝聚于右手五指,铁锏寒光迸射,这一刺足以逼退玄鉴 而那双坚定而赤诚的眼睛之前,闪来了另一道影子。那绿影接下这一击,直直盯住了他两颊红云,甩袖向他面门拂去。 陆红霞瞳孔一张,猱身遽退。 那绿衣人沉声道:陆掌门这样欺负一个少年恐有失宗师风范,若您想打,晚辈愿意奉陪。 玄鉴不知这突然加入战局的第三人是谁,只听他言辞,好似是路见不平的义士,忙上前一步对陆红霞抱手一揖:陆掌门,方才那一招,若无这位少侠相助,我定是抵挡不住的,是我败了,多谢前辈费心指点,晚辈受益不尽。 陆红霞终于看清那张俊秀的面孔,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赞许又遗憾地想:左书笈的反应很快,可惜,木已成舟,终究是晚了一步。 我与玄鉴少侠很尽兴,左公子,你误会了。陆红霞和气地道。 左书笈挽剑而立,并不言语。 至于再次比试他笑了笑,如果还有能胜过玄鉴的年轻人,我一定会与之痛痛快快地打过一场。 这不仅仅是下次再约的场面话,更是暗示单会之中无人可为玄鉴对手。 左书笈缓缓抬头:有陆掌门这句话,我等定会全力以赴,不负所望。 陆红霞重复道:嗯,我一定会与此人战一次的。 这一句就更含威胁意味了。 胜过玄鉴者会成为陆红霞眷注的下一个人被无故门,而且是其掌门盯上,绝对称得上一种值得哀嚎的不幸。 先前是晚辈冒犯,还请见谅。 左书笈颔首致歉,待陆红霞回以微笑,便提剑下走,再无多言。 玄鉴望着那人淡去的背影,心中有不少疑惑:那便是竹风少主左书笈?是二小姐口中那个懦弱的、在那场大火后默然毁去婚约的无情之人?在她的叙述里,他让何至幽独自承受了许多流言与指摘,是个嫌弃她容颜的负心汉,玄鉴对此人本没有半点好感。可他方才的确是为了义助自己才上来的,对陌路人尚有如此胸襟义气,左书笈会是那样的人么? 她出神之时,陆红霞已经走近。 你用此剑再合适不过,就留在手上吧。 玄鉴一愣:您是说送给我?不,此剑太过珍贵,这不行。 我无故门还不差这一把剑。 玄鉴皱起眉头,她纵再不理门派琐务,也听得出来陆红霞是借此剑向绝情宗示好。 这是宗主与何成则盼天原一战后,第一个当众向他们赠礼门派,尽管是游离于武林盟之外难辨正邪的无故门,但他的态度说明,已有势力不再将绝情宗视作武林公敌。 这礼物的分量极重,她不免更加踌躇。 陆红霞又谆谆劝道:玄鉴,你还有几场比武,怎能无剑在手? 有的,我的剑在她连忙解释,指向台下的兵器架,而那木架上插着一排刀枪剑戟,唯独缺了自己的那把佩剑。 这不可能,她明明放在那处!难道陆红霞为了赠礼,竟派人盗走了她的剑? 眼下境况荒谬至极,她已骑虎难下。 对面之人无奈地放低声音:不如,看一眼这把剑,再作决断? 她都已经持剑战了这么久,还需要看什么?玄鉴垂头看去,剑身漆黑,没有刻痕,但线条流丽,十分漂亮,至于剑柄她握得太久太紧,乍一松开,掌心被其上刻纹印出了浮痕,她并未在意,目光只聚在剑柄的精致缠枝花纹上。 其间,有一处比周围更深的阴刻篆文。 那是一个幽字。 她摊开手掌,比对着掌心尚未消退的红痕,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幽字。 正写反刻,幽还是幽。无论怎么看,都不会错认。 作者有话要说:剑:有的人永远逃不出某人的手掌心呢。 第121章.新月镰刀 玄鉴不再推脱。 比起故门的端馈赠,她更能理解何至幽赠剑的理由一把好剑可以为自己增加胜算。陆红霞是受她之托才来的,她在帮她。明白了这一点后,玄鉴发现自己并不感到高兴。看到剑柄刻字的一瞬,她心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紧紧萦缠,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绝非喜悦。 擂台上的不速之客,先有陆红霞,后有左书笈,现在,玄鉴对面终于站上了那位合规合宜的对手。 她摒去杂念,再度握紧了长剑。 宗主,赌约仍然生效,你没忘吧?许垂露贴心提醒道,这一次宗主不用胡猜,结束之前指出胜者就行。不过这也没什么犹豫的,除了玄鉴还能选谁? 萧放刀瞥她一眼:未必。 ? 你难得有此等兴致,我岂能随口敷衍?萧放刀轻声道,尚未开局,便如骰盅还未拿开,万事皆有可能。 许垂露微笑:一个赌约而已,宗主还真是谨慎,不过说这种话,玄鉴知道后定会伤心的。 若因大意错失胜机,我也会很伤心。 厚颜耻! 许垂露抱臂抬眼:好啊,我不催促,宗主想何时说都 分卷(87) 说话间,鼓声已起,两人站在原地,双双未动。 玄鉴没动是因对方未作备战姿态,她不愿率先动手,至于那男子在想什么,人得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紧张激烈、瞬息万变的比武场上,一呼一吸皆被拉长放大,这份等待也不例外。 终于,玄鉴等来了他的第一个动作。 他抬起了握剑的右手。 玄鉴觉得古怪,照理说,他应当拔剑,把未出鞘的剑举在胸前是何招式? 接着,他抬起了左掌。 玄鉴腰背微弓,左足后撤,戒备地想:这动作可能只是除鞘,但也有可能是出其不意的一掌。 啪。 那是拳掌相击的清脆响声他的左掌紧紧贴上了他的右拳。 随后,她听到那人略显沙哑的嗓音,虽然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她听清了,若她没听错的话,他说的应是 我认输。 玄鉴怔了怔,直到一阵朔风卷起她的袖口、发丝扫过她的眼睫,她才不得不眨眼回神,理解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那人向她抱拳认输了。 玄鉴,胜。 宗主说得真好,这就是万事皆有可能吧?许垂露畅快笑道,谨慎过头,反应却慢了,玄鉴都赢了,宗主还是没猜胜者是谁。 萧放刀眉头微皱,不曾应声。 我方才都提醒过了,可惜有的人不听劝,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放刀仍是不响。 啊,宗主不会是想耍赖吧?你谁都没猜,就是没猜对啊,现在再说也迟了! 萧放刀收回目光,奈道:是,我输了。这值得你如此高兴? 许垂露一噎,甚底气地小声反驳道:我是替玄鉴高兴,对手主动认输,不是省了气力? 我看,玄鉴并不高兴。 这 许垂露也觉察到,玄鉴对此情景有惊喜,这非是她压抑情绪的结果,而是她本就不认为此事是自己捡了便宜。 那人为何认输?仅是因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她抵颔问道。 陆红霞那番举动是为昭告众人何人堪当此次比武魁首,方才演武,足可说明玄鉴有此实力,他们心中也会忖度自己是否可以匹敌,若是不敌,不就白白成了印证陆红霞所言的陪衬?若觉有胜算,为一次逞勇就被陆红霞盯上,亦不合算。换做是我,我也以为直接认输更体面些。 许垂露若有所悟:所以,玄鉴虽为获胜而来,却不想受到这样的优待。 何至幽确有一手笼络人心的本事,但用在玄鉴身上,便如泥牛入海,一场徒劳罢了。 许垂露摸了摸鼻子,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真心可惜:二小姐难得的好意要被辜负了啊。 虽然玄鉴未必领情,但这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 咦,宗主竟为何至幽说话? 玄鉴的优势在于其武功从未示人,有出其不备之效,但她与人交战次数愈多,被人看见的机会就愈多,所弱点亦暴露得更多,如此,赢面必将变小。萧放刀阖目道,左书笈早已注意到玄鉴,他不会错过任何观察的良机,何至幽不能遮住他的双眼,只好让玄鉴少出手了。 许垂露心下一凛,她原本觉得何至幽不会想到这些,但她择玄鉴为援确有看中她武功的缘故,那么,费心保护她的优势,也不足为怪了。 不过,何至幽为仅有一次合作的盟友筹谋到这种程度,亦奇怪得很。除非,她并不视玄鉴为一个用之即弃的工具,而是有更深远的考量。 陆红霞的闹场直接加快了单会进行的速度。 众人的目光皆聚在玄鉴身上,而她的那场比武却未始而终,匆匆结束。剩下二十几人的武斗也不如先前几局来得精彩,他们斗志略消,打得敷衍,各自惴惴,希望不要与玄鉴对上相较之下,败在左书笈手中倒还好些。当然,他们另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愿望:若这两人下一轮能抽到同色签就好了。左书笈总不会忌怕绝情宗的小弟子。 可惜这愿望没能实现。 十六位胜者被划入新的战局,然后剩下八人,接着只余四人,最终,仅有两人当风而立。 这四轮比试,玄鉴皆没有遇上左书笈,所以,她未得到一次出手的机会。 没有任何意外地,是他们两人留到了最后。 长时间的被冷置,让她有暇体悟何至幽真正的用意,她明白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更顺利地赢得胜利,这不仅可指摘,自己还应当心存感念。 然而,第一次,玄鉴的理智与情绪完全相悖。 如遭当头棒喝、冷水浇身,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委屈和愤怒,陆红霞的切磋、赠剑,她事先一所知,这意味着何至幽没有把自己当作同盟看待,更不必说朋友了,她的安排不需要自己的知会与配合,站在此处的是谁并不影响她的周全布设,这不是合谋、不是友助,只是利用罢了。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哪怕自己输给左书笈,何至幽仍有办法扭转局势。 其实,何至幽从不曾相信自己能赢。那日的说辞是客套、安抚、谎言,怎可能是真心信任? 是啊。 谁会把关乎终身的比武招亲交托于一个相识不久的名之辈?她的筹划,不仅合情合理,更是必不可少的。自己在十五那日以前,不也不信何至幽可调停两派之争,解宗主之困么?一事成之人,怎受得起旁人全心全意的信赖? 玄鉴又将症结归到了自己身上,她意识到一件以前从未发觉的事,她或许是个骄傲的人,所以她迫使自己的付出必须不遗余力,所得的报偿也不可掺混虚假。 左书笈的视线始终不曾移开。 他盯着玄鉴手中的剑,那正是他先前婉拒何至幽的那一把不消片刻,它便流转到了玄鉴手中。这真是一种幼稚的报复。 玄鉴握紧剑柄,她是不愿泄露这剑的秘密的。 这反应令左书笈蓦然展颜:我知道,这是至幽的剑。 她为你铸了这么好的兵刃,你一定是她十分要好的朋友。 玄鉴皱起眉头:他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左书笈也不想打了? 我想,你是受她所托才站到这里,她或许和你提过我,她口中的我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左书笈以仅两人可闻的声音温和地道,不过我们素交集,你不必将我视作敌人,我们也不用交手。 什么意思? 玄鉴,我非娶至幽不可。一来,他父亲早言定我二人婚事,后来,何盟主也重提此事,叶夫人亦认可了我,此为父母之命;二来,何左两家世交,我与她自幼相识,即便男女之情,情谊也远甚旁人,你当我是阿谀攀附的竖子小人,我也法不怀疑你的目的:你们相识不久,此举究竟是帮她还是害她? 玄鉴一怔,忽而憬然,在左书笈眼中,自己恐怕就是一个突然出来搅局的外人,他岂会不愠恼? 对面之人说到这里却未继续责难,而是轻咳一声,略有羞赧地顿了顿才继续道:第三,我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钟情于她,此生此世绝转移,论这次招亲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直到她嫁与他人唉,虽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的人,但我以为,即便真到了那时候,我还是会尽力一争的。 玄鉴忍不住道:可她不喜欢你。 那她喜欢谁呢?她可曾向你透露过?左书笈真诚发问。 没有。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棒打鸳鸯,为何不能争取呢? 玄鉴紧紧抿唇,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之辞,她此行就是为阻止左书笈入赘,她原以为他也是被迫求亲,对何至幽并情意,只要今日受挫,往后就不会执着。但如今他的念头若不打消,就算赢了,也只能拖延一时。 半晌,她搜肠刮肚想出一句:将来,她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便会离开你。 左书笈愣了愣,然后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认为我容不下她属意之人呢? 什么? 我既不妨碍,也不怨怼,更不会要求她舍弃所爱,她为何会离开我? 玄鉴未料他会这样回答,这份有悖常理的私已完全打破她对左书笈的认知,她知道若再继续交谈下去,自己的斗志和信心必将动摇,这于接下来的比武大大不利。 她摇头道:这与我关,你不用再说了。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但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投以恳切的注视,玄鉴,你能认输么? 玄鉴瞳孔陡然扩大,持剑之手亦微微一转。 认输?他竟是这个打算?怎会有直接要求对手认输的人? 倘你认输,旁人会知道你是逊让给我,会赞你成人之美;若你执意要打,败了,于你我是端损伤,胜了,即便我心芥蒂,竹风、敛意也必会视你为搅局者,绝情宗在此处难得有喘息之机、安宁之日,若各家因此事再起纷争,实在不值。 玄鉴退了半步,神色犹疑。 阙突现,绝情宗本就是众矢之的,你再扰乱招亲,旁人难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届时萧宗主该如何解释?你现下低头,一切都只是一场玩笑,就如陆红霞向绝情宗示好,你对我认输,绝不是一件丢脸的事,你也不用担心至幽责怪,竹风敛意既成一家,双方都会感激你的豪举。 他说的这些她当然明白,可是 此前你已出尽风头,与我交战,不会向先前那样从容,你希望至幽和师友看尽你的狼狈之态么?萧放刀杀我派护法扬名,是出于正当的报仇,而你如此拼命,究竟能得到什么,又有何意义? 玄鉴阖目不语。 她动摇的原因正在于此意义。她不是主动要做这件事的,遵守承诺、帮助何至幽达成心愿,这是她站在这里的意义,一旦它被削弱,她就失去了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何至幽对左书笈的描述显然有误,她更隐瞒了陆红霞的涉入和这把剑,或许,她真正的目的也不是毁去这门亲事 玄鉴思绪一凛,后怕又惭愧地咬住舌头。 她怎能轻易对何至幽生疑?又怎能被左书笈牵着鼻子走? 她若认输,招亲就成了一场彻底的闹剧,陆红霞、绝情宗全都是在为竹风做嫁衣,两派联姻将成为各派共同策动的盛举,那才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认输并不可。她抬起头,你胜过我,我自然认输。 左书笈神情凝固,像是意外,又像是了然。 他抽出那把劣质铁剑,转腕轻挥了几下。 这不过是个寻常动作,玄鉴却骤然戒备,因为那人衣袖忽被风填满,显出圆润充实的形状,可现在,并没有起风。 她目光一锐,往他左袖刺去,而这锐利匹的剑锋在触及柔软布料的一瞬便被气劲弹开,虽未受损,却摆颤不止。一式落空,她立即踏风后撤,对方果然追上疾刺,左书笈的剑不过凡铁,哪怕是进攻一方,也被那堪堪格挡的黑剑磕出几道裂痕,而他的攻势丝毫不为这损耗减慢分毫。 他的剑快且稳,每有一道铿然击声,两人的距离便缩减一分。两剑绞至她胸前寸余时,玄鉴以为自己会闻到铁屑腥气,却没想到漫入鼻息的是一种淡淡的木香,这味道她很熟悉,在竹林练功练久了,身上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一些林中气息。 可见,他对这次比武,亦不曾有分毫松懈,尽管此前他并不知道有玄鉴这么一个对手。 或许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想娶何至幽。 玄鉴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也许是人在处于颓势时便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找败也碍的理由,譬如敌人更强、更勤勉、更坚定 那锈迹斑斑的铁剑化作剑光掠至眼前时,她不得不灌注全身内力抵挡此剑,所以,她不是接,而是向它劈砍过去。她笃信,这一砍定会砍断此剑。然而两剑相抵,她的力道却没得到相应的弹震,左书笈当即弃剑,她砍了个空,以这一剑猛力,她法即刻收回,只能在空中大划一圈,避免身体失重。 便是这一息缓钝,左书笈身如一片急速旋落的竹叶从一侧拂过,施掌去抓玄鉴手腕,这擒腕夺剑的招式竟与她先前对那东山派弟子的一招殊二致! 玄鉴当即明白,那时他便已注意到自己。他在台下已用双眼摹尽自己的武功,方才又用言语试探自己的性情。 她不该听他说那么多的。 可后悔也用,他以弃剑作诱,便是为夺得这把剑,一旦这神兵为人所夺,胜败几乎不言而喻。 那手掌覆来之时,她已作好挣扎准备若挣扎不脱,她便要设法将剑掷出台下,两人赤手空拳,总好过敌有我。 然而他握住其腕,正要施力,却神色一变,蓦然松手。 玄鉴一面惊于他的愚蠢失误,一面抓紧机会挥剑逼退对手。 原来左书笈喃喃自语,你不是男人,怪不得对那些话毫反应。 ?! 你根本没有资格参与招亲,还打什么? 玄鉴浑身一僵。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若左书笈挑明她的身份,违规者自然是不能取胜的,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徒劳。 那是,满盘皆输。 她的目光忽然飘向远处,她以为自己会去看萧放刀,可她最先捕捉到的是何至幽的面孔,确切来说,是她的眉一双愁眉。 那道柳眉既似新月,也似镰刀。新月动人,镰刀慑人。 擂台上的一举一动自然牵引着她这待嫁之人的心绪。 自己的迟疑和软弱令她发愁了么? 那抹黛色作一道沉沉黑云压在玄鉴心头,巨大的窒闷和骇殚之下,一个怪异又合理的念头悄然萌生了。 杀了他,不就行了? 杀了他,才是绝除后患的上上之策,杀了他,他便法道出她的秘密。 她不能杀人吗? 分卷(88) 只要杀了他,是输是赢都所谓。 她感到胸臆中被恬然的充实填满,她不再迷惑,不再踌躇,解法是如此简单而清晰,她产生了一种拨得云开见月明的欢欣,这令她的肌肉和血液都满溢着兴奋的力量。 可对面的人却露出古怪的神色 你 那人倒下时,她心中杀意消退,外界的声音终于取代了脑内的休嗡鸣。 你疯了。 他这么说。 玄鉴不以为意,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她,她是乖巧、沉稳、质朴、谦逊的,她一向都虚心接受这些评价并为之努力。可是,左书笈是个有风度的温雅之人,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吐露这么粗鲁的字眼?难道输家都这样气急败坏么? 他不该骂人的。 玄鉴想要开口反驳,可她的喉咙像是遭到损伤,竟挤不出能让人听清的词句。 她困惑又迷惘地望向四周,许多人都在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很奇怪,是因为赢的人是自己吗? 她看到了绝情宗的人围了上来,宗主、许姐姐、风符、水涟他们是正常的,他们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可是,这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吗?他们怎么不笑? 玄鉴有点勉强地扭过头,何至幽的面孔虽然有些远,但还是能看清楚的。 只有她一个人在对自己微笑。 这说明事情没有弄砸。 玄鉴长舒一口气,终于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绝情宗祖传艺能 第122章.他弃自弃 玄鉴与左书笈均无大碍,这是招亲胜者被认可的前提。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不可预计的变化,左书笈落败之后,叶窈派人确认两人安危,最终宣告了何至幽期待的结果婚约有效,但因何至幽孝期和玄鉴年龄之故,婚期暂延,三年后再议。 竹风虽有不甘,却未反对,技不如人已十分难堪,何况,叶窈显然还没接受那个孩子,将来之事,尚未可知。 不过,左书笈从未认为自己技不如人,彼时境况,他若起来再战,恐怕不是两败俱伤这么简单了,葬送两条性命亦是有可能的。清醒者只有一个,他必须做出那个委曲求全的选择。至于那位小姑娘他想到了幼时父亲对萧放刀为数不多的形容拿剑时和平日是两个人。他后来也见过萧放刀,只看外表,是一个美丽女子,并不可怖,也没有那么夸张的令人胆寒的气质。或许,父亲只是还未从兄弟惨死的阴影中走出,才会这么说吧。 直到今日,玄鉴站在他面前,矮小、木讷、寡言,和自家新入门的小弟子没有分别,甚至显得更稚拙一点。但那瞬息之间迸出的强烈而狠决的杀意 他终于相信,父亲的说辞并无虚假。 他将目光从青瓷药碗上移开,习惯性地牵动唇角,欲以几声轻笑排解那股异样的不安,然而冷气吸入肺管,刺得他一阵锐痛,咳嗽不止。疼痛似乎激怒了他,他拿开按住胸口的五指,任两臂垂落在身侧,片刻静默之后,再无避忌地纵声大笑。 笑声冲上房梁,四壁弹回的却是一种似是鬼魂低语的混浊不清的声响。 我已当了何成逸的狗,但竹风永不能做敛意附庸。 说出这种话的父亲、奉行此道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疯子? 正月十四。 许垂露才醒不久,盥沐过后,正于镜前栉发,镜中忽闪入一道人影,那身影将她的乌发与昏暝的屋舍隔开,令这墨色垂展在更衬其颜色的深赭布料上。 是萧放刀。 她与叶窈密谈一夜,此时方归。 许垂露已不会对她的神出鬼没大惊小怪了,或者说,她如今能更纤敏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这好像并不是某种逐渐习得的技能,更似一种悄然渗入的习惯。 上元夜后,我们回宗。萧放刀直接道出结论。 那不是后天?这么急?她停下手中动作,抬头问道。 莫非舍不得? 那倒没有,我们要做的和玄鉴答应的都已完成,当然是早点回去更稳妥。许垂露眨眼道,不过,前提是当真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萧放刀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润嗓茶:要让无阙消失,单靠这两百兵器远远不够,我与叶窈做了交易,绝情宗可以为敛意所铸的兵刃附上无阙,但出庄售卖给其他门派的武器,必须由横雨镖局押送。 她答应了? 这于敛意而言有何坏处?若我去找其他门派,叶窈要痛失无阙了。 这不是仗着技术垄断敲诈勒索? 许垂露思考片刻,又道:若她宁把这些兵器锁在庄内也不外传,我们岂不白费力气? 敛意不是唯一渠道,无阙散落各派,谁不想得到更多?届时敛意的处境,便是我从前的处境。萧放刀顿了顿,不过,如你所说,真到了无阙俯拾皆是的时候,便不会有人追逐此物了。 许垂露知这非一日之功,眼下能做的已然趋尽。且为解萧放刀之困,绝情宗几举派而出,再多停留,西雍这边盟主位悬而未决,定要生风波,幽篁山无人坐镇,空虚过久,也难说会有什么变故,既然已无阻力,她们的确没有理由过多停留了。 只是 那何至幽呢?许垂露问道,若非她执意破坏竹风敛意的联姻,叶窈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我们的要求,而且玄鉴昨日临行之前,我们是不是该见见此人? 萧放刀知道许垂露指的是玄鉴在擂台上忽起杀心之事,连她这样不懂武功的人都瞧出不寻常,可以想见彼时情境是何等凶险诡谲。只要左书笈的应对稍有差池,或是他的武功不足以自保,必将酿成一场惨剧。 但这件事绝非何至幽所能预料,也不是左书笈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挑起,它是存在于玄鉴身上、一直未曾显露的摇摇欲倾的粒粒累卵,其余种种,不过是诱其坍塌的滚沙轻风罢了。 不急。她摇头道,我要先去探望玄鉴,看她是否想起昨日自己走火入魔的情状。 走走火入魔?有这么严重? 虽说不同人入魔时表现各异,但她失去控制,过后又丧失记忆,是走火入魔无疑。 许垂露愕然道:她是第一次这样? 萧放刀颔首:嗯。 你还嗯!小小年纪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没有一个监护人是无辜的!本以为是大招蓄力造成的一点副作用,谁知道这增强buff的获得条件是献祭理智啊。 许垂露坐不住了,立刻去摸桌上篦梳,然而她搜寻一阵,发现刚刚还放在手边之物竟凭空消失了。 她一边找寻一边随口吩咐:宗主,你眼力好,快帮我看看篦梳在何处。 萧放刀并未行动。 许垂露撸袖叉腰,低头扫视之余,口中抱怨不停。 怎么回事,明明在这儿的 熬夜真的伤脑子,啧。 不应当啊,难道是解语?它不是还在睡觉么 终于,正襟危坐的萧放刀开口了。 在我这里。 许垂露闻言回头,讶然道:它怎么会跑到你那去? 萧放刀神色不明:落在地上,随手捡到的。 许垂露不曾深究,取回篦梳,也未在意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径自对镜挽了个简易的单螺髻,而后起身道:走吧,一起去玄鉴的住处。 萧放刀没有反对。 小径狭仄,并行两人有些勉强,萧放刀便略慢半步跟在她后侧,这位置令许垂露髻上斜插的菡萏玉簪轻松地晃入她的视线。 歪了一点,她不大满意地想。 如果让自己来的话,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两人进屋时,玄鉴正在打坐调息,她的状态好了不少,临时修改对面容造成的改变也已消失,现在的玄鉴,完全恢复为许垂露先前认识的模样。 宗主、许姐姐。 她的嗓音尚有些嘶哑,但已舒气匀畅、吐字清晰了。 不知为何,许垂露忽然觉得对她提起昨日之事有些残忍。 可是,玄鉴开口便道:宗主,左公子还好吗? 这说明她已忆起一切,并一直为此担忧。 萧放刀答道:无事,比武之中,受伤难免。 他伤得比我重,对吗? 是。 玄鉴垂下脑袋,竭力掩饰沮丧,尽量平稳地问道:宗主是来问我昨日所用功法的吗? 萧放刀坐下,摇头道:不是,我想知道左书笈与你说了什么。 许垂露眼皮直跳:这是在审犯人还是在关心徒弟? 她捻住萧放刀腰间堆叠的衣料,往后轻轻扯了扯,意在提醒她说话语气和缓些,莫太生硬,谁料萧放刀侧目瞥她一眼,直接道:哦,是许垂露有话要同你讲。 玄鉴立刻把目光移向许垂露:许姐姐? 我 她是做不来开导劝慰的活的,可萧放刀显然更不擅长,这人从来不屑用言语扭转旁人意志,大抵是当魔头当久了,除了威胁恐吓冷嘲热讽时舌灿莲花,平时要她说句好听的人话都难。 罢了,她想,好在是玄鉴,绝情宗里,只有和玄鉴说话不怎么费劲。 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十六是后天,我们回幽篁山。 玄鉴瞳中骤现惊喜之色,显然也是期待回家的。 许垂露继续道:所以,这月余发生的事,已经无人会追究,何成则之死、左书笈受伤或是别的什么都一样。 玄鉴抿出一个微笑:嗯,这样很好。 不过,别人怎么看待是一回事,自己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在我们看来,你能胜过左书笈,简直厉害得不可思议,至于旁人,无论他们对绝情宗有何偏见,都绝不会否认这一点。她笃定地望着玄鉴,那么,玄鉴,面对这个结果助何至幽得到她想要的自由,你也是真心感到高兴和骄傲的么? 许垂露以为对方会多考虑一会儿再作应答,但玄鉴毫无犹疑地给出了答案。 是。 这倒让许垂露有些困惑,玄鉴这份心意不假,若她不愿帮忙,当时也不会应下了,如今事成遂愿,她理当是高兴的。可她对左书笈的伤势颇为在意,这不像是善良所致 许姐姐,我对自己失望不是因为伤了对手。她拿开放在膝上的双手,目光幽静地盯着自己的掌心,而是因为,我对他用了杀招。 ? 我的武功大都由自己领悟,从前我与你说过这个,但我对世间武学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我比大部分人看的典籍都要多。所以,我很清楚,在我自创的武功里,是没有足可毙命的杀招的。我不曾学得、也没有练过昨日击退左书笈的那些招式。 许垂露愕然无言,不由转头望向萧放刀没有练过却能使用,这是无师自通不对,完全是鬼上身啊! 萧放刀眉心微皱,道:你不练,是有意为之?为什么? 因为用不上。玄鉴低声道,无论是观主、宗主,还是其他人,从不需要我去杀人,不是么?至于我自己,不曾与人结怨、没有仇家、没有憎恶的人,更不需要用到这些。 除此之外呢? 玄鉴没想到萧放刀还会追问,紧张得轻颤了一下,半晌才继续道:还因为杀人,很简单。 ? 不要随便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见许垂露受到惊吓,玄鉴连忙摆手解释:不,我是说杀人和习武是两回事,习武关窍在于灵活运用招式应敌,变幻无穷,而杀人只要找到对方弱点便无难度,像看着密不透风的窗纸,其实一戳即破。对我来说,习武如庖馔,杀人如饮食,一者复杂但有趣,一者简单却枯燥。 咳,算还是,别用这个比喻了。许垂露无奈道。 萧放刀倒是镇定,又问:你是何时发现这一点的? 小时候。 你看过谁动手? 很多人,观中长辈,或是外面的人。 你不害怕? 当时是怕的,但过后想起,又能悟出些别的。 陆红霞的弱点在何处? 双颊。 你既知道,为何不攻? 宗主,其实我没有那么在意输赢。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辜负旁人的期待和嘱托? 玄鉴一怔,点了点头。 萧放刀道:昨日你获胜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自己伤势,而是向周围的人确定你是否做错了什么;先前,你在赤松中毒,被送回宗,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身中何毒,而是央我去寻山道中的许垂露,你是否认为,只有如此,你才是个有用之人。 你害怕被弃置,因为若没有我们或隐或显的要求和期许,你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师父不曾说你有天赋,如果我不曾勒令你习武,你亦不会对自己苛求至此,是么? 我不知道。 玄鉴,你已长大了,不可事事都以满足旁人的期待为先,你想做好每一件事,这并无错处,但当此事或其过程与你本心相悖,你需得做出取舍。若任由他人控制,便是自弃。 玄鉴沉默片刻,问道:如果弟子本是个嗜杀的人呢?虽未曾刻意练习,但我其实很清楚该怎么杀人,而且,普通人并不会将杀人视作一件简单的事。 分卷(89) 至少眼下还不是。萧放刀笑道,若是这样,你的嗓子怎么会哑?左书笈可没有伤你的喉咙。 这 即便神智已失,你仍在克制忍耐,既然是顺从本心,又何须挣扎? 玄鉴蹙眉思索,还想再问些什么,如杀欲究竟是旁人所致还是从心而生我与何至幽往后可能并无交集,为何要害怕对方失望本心由何而起,会改变否,然而她知道这是萧放刀不能给出的答案,或者说,旁人的答案都毫无意义。 最终,她颔首道:弟子明白了。 萧放刀看她一阵,自觉已没有什么需要交代,便打算起身离开。 许垂露却忽然道:玄鉴,明日是我们留在敛意的最后一天,收拾好行李没有要事了,你可以安排自己的时间练功算了,如果有练功之外的想做的事,大可自己做主。 她见玄鉴开始认真思考,刚要补充具体事项不必透露给我们,玄鉴却先她一步开口 嗯,我想向她道别。 许垂露失笑。 虽未明言名讳,但这个她想必不会有第二人。 两人走出客房已有一段距离,而许垂露的笑意始终未减,萧放刀颇感莫名。 你在笑玄鉴? 宗主觉得你们刚才的谈话让人能笑得出来吗? 萧放刀皱眉:那便是在笑我? 许垂露停步回头,抱臂促狭道:宗主知道自己做了可笑的事? 萧放刀以沉默否认了。 篦梳的事我觉得怪异,但那时候心中记挂玄鉴,并未多想。来时路上,你有些心不在焉,我虽走在前面,却能感觉到你在看何处。许垂露绕着她悠悠踱了一圈,语气中难掩笑意,宗主,你拿我的篦梳做什么? 萧放刀神情如常,立姿却僵硬了几分。 你先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许垂露点头:好啊。 你方才让玄鉴自己安排明日之事,那你自己呢,你有何打算? 明日乃正月十五,不是什么寻常日子,许垂露自然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支颐佯思,慢慢道:明日啊,我要做的和玄鉴一样,最后一天,是该和苍梧、周渠他们道别了。 这回答显然未能令她满意。 萧放刀冷道:篦梳,可作暗器。 听到她这答案,许垂露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还没说完,宗主这么心急作甚?仅是道别,白日足够,待到昏夜,我想去城中元夜灯会,听说西雍今夜起不设宵禁,街上定热闹非凡。 对方神色渐缓,她又轻声道:出门之前,要麻烦宗主的暗器大展身手了。 萧放刀领受了这份奚落,将满心愉悦与那点尴尬化作疾步回屋的脚力。 或许,还留有几分匀给了鼓噪的心跳。 第123章.月下灯前 正月十五。 那柄黑剑无鞘,玄鉴一时也寻不到合宜鞘体,只好将它拂拭干净,用粗布包缠几圈,就这么抱着它往叶园走去。 她更早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时有仆婢告诉她二小姐白日都待在书阁,不在叶园,那年轻婢子认出她是将来的小姑爷,说着就要领她去致虚楼。玄鉴颇感局促,委婉谢绝了。 何至幽应不喜欢有人在她读书时造访,就像自己不希望在练功时有人打扰一样。 于是直到日暮时分她才再次前往叶园,在那块牌匾下静静等候闻讯通报的人回来。 而她等来的不是仆人轻盈的脚步声,而是轱辘轧地的沉闷声响。 许是轮椅木质太过厚重粗砺的缘故,嵌在其中的何至幽总是显得纤薄瘦弱,如石缝间生出的一株细茎,而其根基不稳,常为风摇,看起来不似从地底长出的芝兰,而像被恶劣顽童随手塞入的一截断草。 玄鉴往前几步,却不曾越过大门。 何至幽神情愉悦,面上是鲜有的轻松笑意,这情绪在接近玄鉴时愈发浓烈了。 没想到你会来,进来说话吧。 等不用。玄鉴抬臂摆手,我是来还剑的。 何至幽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的一团蠢物,又听到还剑二字,笑意稍减:你要让我抱着它回去?拿着它,我要用什么来拨木轮? 玄鉴一愣,扫视周围,发现无一仆从在此,何至幽竟是独自前来。 她又道:看也没用,你我如今不同以往,若要往来,不能太明目张胆,叶园乃母亲所辖,让她瞧见,你更难应对。还是跟我来吧。 玄鉴只得应下。 她对何至幽的屋舍很熟悉,毕竟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时日,只是那时她将这里当作囚牢,如今看来,这里种种陈设都是普通闺居所有,并不存在什么凶煞可怖之处。 何至幽停在桌旁,玄鉴亦自行坐下,将长剑放在宽阔的桌面上。布包自行展开了些,露出漆黑剑体的一角。 为什么要还给我?何至幽看着剑道。 我不需要酬劳,先前,你也没说过会给我这个。玄鉴道,而且,此剑为我而铸,所耗心力太过贵重,我没有理由收下。 为你?她讶然地挑了下眉,何以见得? 玄鉴一时有些发懵:左书笈是这样说的,她也是这么以为的。这剑制式与普通长剑不同,无论是剑茎宽度还是其上的幽字,怎么也不可能是随手在兵器库拿的吧? 呃,它握起来很合手,不像是 不像是给男子用的剑。 你把手给我。 何至幽突然提出一个莫名的要求。 玄鉴心有疑惑,却仍是照做了,她摊开手掌,任何至幽抬袖覆上自己的手,两手的掌根与指尖恰好相抵何至幽虽长她两岁,指掌长度却与她差不离。 玄鉴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让她脸上一热,顿生无地自容之感。 这剑可能是何至幽为自己锻铸的,那篆文也极有可能是剑主的名字,而自己竟自作多情地以为 大火之后,我没有完全放弃习武。何至幽缓缓道,那时候,我很想证明我还能做什么,哪怕是从前不屑练习的武功也可以,可父亲说不必勉强。我很失望,心里却知道他没有说错,就算我练上几年,可使出剑招,也抵挡不了庄内一个普通护卫,这是无用之功。 玄鉴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不过,虽然听从了父亲的话,我心中仍是不快的,为了报复,我要求用黑金来做一副假面,既然剑我用不了,那就把铸剑之材拿来做对我有用的东西吧。何至幽笑了起来,看到父亲不舍又心疼的样子,我很开心,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听闻了他的死讯。 何成逸之死毕竟与萧放刀有莫大关系,玄鉴闻此,不由抿唇低头。 他死了,那副假面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换了新的,然后派人把它熔回了黑金的样子,那时,我已知道这东西很有用,便悄悄藏了起来。我想自己锻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敛意虽以铸器闻名,庄内却鲜有适合我的兵器,黑金用在阔剑、重剑中最佳,可那不是我能承受的。 所以,这把细剑是你留给自己用的? 是。她颔首道,这柄剑出世之时,我便知道它一定会是一把利器,可是它留在我手中,只能是一块废铁。我那时才明白,我要的并非是剑,而是一个能够保护我的人。我自小摸过无数兵器,知道有此剑在手,要寻一位武功高强的护卫不是难事,甚至,只要我拿出它,定会有无数武人趋之若鹜。 何至幽微笑着望向玄鉴:于是,为了找到合适的剑主,我开始接触外面的人,陆红霞、杜家姐妹只是其中一二,他们都很有用,但都不是最好的那个。 玄鉴心中一紧,想:难道她要说我才是这个人么?倘若真是这样,我该如何拒绝 这点不安自然也落入了何至幽眼中,她把目光移向细剑,伸手摩挲其冷硬剑身,道:可是,后来我发现,没有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没有我强加其上的诸多幻想,它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我送给你的,也正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物件。 玄鉴怔然无言,她在温情脉脉与孤傲冷漠间转换得如此迅速又如此自然,令人无所适从。得知此剑的来历,也知晓她赠礼并无他意,心中不知是轻松多些还是沉重多些。 如此,也不愿收么? 我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收下便是。 何至幽点点头:好,你等我片刻。 她进入内屋,过了一会儿,抱着一个木匣艰难驶出。玄鉴见状,忙上前帮忙接过那沉重的实木剑匣。 这是? 里面是剑鞘。何至幽笑道,打开看看。 玄鉴依言开匣,其中果然躺着一副精巧的铁鞘,相较于剑身的漆黑简朴,鞘体则要显得华丽繁复许多,她仔细端详其上刻纹,在其末端与剑柄相接处看到了熟悉的篆体那是一个比幽更复杂的字。 识、幽?她念道。 不错,识幽是它的名字。 以识幽为名,这真的是一把铸给她自己的剑么? 玄鉴不愿多想,只颔首道:嗯,我会记住的。 你今日来,还有别的事么? 其实,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哦,我听母亲说过,你们明日就走,是吗? 是。 何至幽并未表露惋惜感伤之色,反倒颇有兴味地道:辞行,只一句话就可以了吗?临别之时,你没有别的想说的或者要送我的? 这玄鉴窘然道,我是孤女,并无家财,我身上所有,俱是绝情宗所赐,没有什么好拿来送人的东西。 好吧 玄鉴苦思之下终有所获,便道:我可以为你做些吃的,今日上元,你想吃什么? 何至幽愣了愣,然后噗地笑了出来:当真?不是因为我当日给你下毒,现在才要趁机给我喂些毒药报复回来? 她知道这是玩笑,却还是认真答道:我不会报复你。 那我与你说一件事,你听完之后,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呢。何至幽眨了眨眼,你知道你自己佩剑去何处了么? 它果真是被你拿走了? 是啊,若你当时不接受陆红霞的剑,不承我的意,一定要用自己的佩剑,那么你在与左书笈比武时,一旦用剑伤他,便会发现你的剑已被淬了毒。 ?! 虽然卑鄙了些,但这也是一种取胜的方法。她笑着道,现在,你应当庆幸自己选择了识幽,而且,会想要对我这样的人下毒吧? 玄鉴没有说话,她难以辨别何至幽所言真假,也无法知晓她彼时是否真的做了这手准备,古怪的是,她甚至不感到失望或是愤怒。 她将识幽收回鞘中,再放入剑匣,然后把剑匣立在门旁,空出了桌面。 你想吃什么? 这一次,何至幽不再微笑。 晚膳的时辰已经过了,膳房剩下的食材不多,你大抵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好在我不挑食。 嗯。 玄鉴跨出屋门,去了膳房,何至幽则点了一盏夜灯,坐在桌前摆弄着那团临时包剑用的麻布。它陈旧而粗糙,但她的手穿梭其间时,却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暖意。相较于一旁烈烈燃烧的烛火,布是不会发热的,也绝无温暖她的意图,那份暖意仅是因手背太过冰冷而产生的错觉。 为何令她着迷的总是这种无知无觉的物事呢? 许垂露对西雍这座城池的印象仅有马车上的匆匆几瞥,如今漫步在火树银花、香车如流的正街,她不禁生出满目盛景、应接不暇之感。 她自认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作为尘埃落定后的信步闲逛,这份热闹更多慰劳而非纷扰的意味。因目光都流连于远处的新奇事物,她不曾注意到旁边人数的变化,待她走到喜欢处,打算呼人来看时,却发现身边只剩下萧放刀一个。 咦? 何事? 我们五个人出来,怎么只剩我们俩了?风符、水涟还有苍梧呢? 萧放刀淡淡道:他们有事。 有事啊。许垂露眯起眼睛,不以为然,是让他们有事吧? 是。萧放刀索性承认,因为我有话要与你说。 她鲜有这么直白的时候,许垂露也收了戏谑的心思,把人拉到卖醴小摊旁的一方空地,肃然道:很要紧么?在这里说可以吗? 只能与她说的八成与无阙有关,而非要在此情此景、等不及回屋再说的,一定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了。 见对方认真情态,萧放刀的从容忽然破裂,一股不自在的赧意悄然冒出,她移开目光:没什么。 ?许垂露好奇之心已被挑起,断不可能容她这么敷衍过去,遂道,当真不说?莫非是 莫要胡猜。萧放刀打断道,不过是些闲话,说与不说都无妨碍。 她这一解释,许垂露顿时憬然,除了那些大事,她们之间还有许多可说的话,只是萧放刀从没有什么私情密语,自己也并不在意,以至她们虽已为眷侣,却少了定终身的告白环节。 分卷(90) 说起来,萧放刀还从未承认喜欢自己呢,难道她打算趁此佳节表白心意? 许垂露抬头瞄了那人一眼,一面觉得绝无可能,一面又难免期待。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但因各怀鬼胎的缘故,她们保持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最终,是许垂露主动挑起话题。 宗主,往年元宵夜,你都会做什么? 无甚特别,年少时不会因节日松懈练功,后来,人多的地方皆被我视为危险之地,我难有闲情这样漫步。 那么,宗主现在也是因为害怕危险,才如此紧张么? 许垂露握住萧放刀的手,似是挑衅,又似是安慰。 那一瞬,萧放刀的确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 宗主、许姑娘! 许垂露闻声立刻松开了手,换了副尴尬微笑面对迎面走来的不速之客。 那人反应极快,一丝异色也无,神情如常地向两人抱手一礼:方才见两位在醴摊前驻足,未敢上前叨扰,没想到转过一街,幸能再遇。 说话的正是俞中素。 许垂露心忖:依照萧放刀的安排,俞中素不会与他们一同回宗,他要留下来继续与敛意交涉,应当十分忙碌才对,今夜孤身出现在这里,是特意来找萧放刀议事的么? 何事?萧放刀道。 我我是有一事恳求许姑娘。俞中素略带惭意地看向许垂露。 啊,我? 嗯,我恐要在西雍盘桓许久,赤松那边想请许姑娘替我将此物转交给阮娘。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只半掌大小,精致玲珑。 虽看不出里面所盛何物,但观他神情,多半是首饰脂粉之类。许垂露心下了然,由人转呈,不失为一个表达心意的好法子。 她接过木匣,收入袖中,点头道:举手之劳,乐意之至。 那就多谢姑娘了,改日我定登门致谢。 俞镖头客气了。 俞中素再度向二人颔首致意,神色轻松地离开了。 待人走远,许垂露又掂了掂那木匣,心中略觉古怪,因为这东西比她想的要轻上许多,而且晃动时没有声响,难以猜度其中究竟装了什么。 若是好奇,打开看看也无妨。萧放刀觑着她的动作,漫声诱惑道。 许垂露压下那点窥私欲,挑眉问道:我好奇的是,他分明与你更熟,为什么要我转交? 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帮他。 可是,他非私下寻我,而是趁你在时才提出请求,他的意图还是被你知晓了,便不怕你不快么? 萧放刀轻笑:私下寻你,我便不止是不快了。 许垂露无奈摇头,一时不知该感叹萧放刀的霸道,还是敬佩俞中素的精明。 不过,这话已经点明她在萧放刀心中的特殊地位,也为她揣摩萧放刀欲诉之言增加了几分信心。 许垂露心神稍定,在摊前选了个桃形花灯,提着它在萧放刀眼前晃了晃:花灯只燃一夜,宗主当真要辜负良辰么? 朦胧灯火照亮了两人的面孔,令原本虚掩在黑暗中的一切无所遁形包括萧放刀幽深的双瞳和其中蕴藏的复杂意绪。 你 宗主若不肯说,今夜我定是睡不着的。 萧放刀妥协地接过她手中桃灯,竹制挑杆经她握持之处尚有余温,这点温度足以燎尽自己的犹豫。 她的言语与许垂露的微笑一起徐徐铺展。 这一路走来,你所为与所不为,俱神妙莫测得令我惊讶,可你本身,又愿意接近、包容、成全我,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做过真正于你有益的事,但可以确定的是,对你,我 花灯内的烛火忽而开始飘曳不定,不知是持灯人的手开始颤抖,还是夜风渐起的缘故。 萧放刀的停顿让许垂露身陷于潮水般无止无休的紧张中。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肤浅地渴盼着那些被人翻来覆去咀嚼糜烂的肉麻情话。 我一直十分感激。 萧放刀以一种端肃得近乎神圣的口吻道。 夜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火,顺便带走了许垂露将要绽放的笑意。 所以 不是表白,是表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完结!这次是真的! 第124章.终章(上) 距元夜表彰事件已过去半月,玉花骢蹄下除了细沙黄土,终于能有几点零星春花作缀。越往南走,春意愈浓,可对于许垂露来说,春意等同困意,阳光并非催万物勃发的生生之力,而是催人阖目小憩的薄衾软枕,春风吹进衣襞、熨入骨缝、拂过鼻尖 啊嘁。 许垂露吸入一口猫毛,猛地打了个喷嚏。她腿上一轻,猝然惊醒,发现是怀中解语忽地跃起,往她臂弯缝隙里钻。 这是停车时听到马嘶的受惊反应,她无奈一笑,一面熟练地伸手安抚,一面轻声询问:是要进城了么? 嗯,此地守卫受命盘查过路人,要入城,怕要多等一会儿。萧放刀捻去落在自己膝上的一根白毛,淡淡答道。 许垂露听见外头喧杂声响,掀帘探头,往外看了几眼,道:好像有很多武人进城,也是因为无阙么? 白石门就驻于璞城,他们从西雍回来,自然也把消息带到了。 那个消息啊 他们走得利落,却留了个麻烦给敛意,无阙重现需要有个说法,萧放刀未做解释,能解释的就只有敛意了。 许垂露原本以为,依照叶窈的性子,她会找个合理些的说辞,譬如无阙早已泄露、何成则曾获残卷、擂台所现皆是敛意提前布置、无阙并非无阙云云。然而,这一路走来,许垂露听到的最不荒谬的传闻竟是 楼玉戈的鬼魂附于狸奴之身,游窜各地,只为报复彼时围攻他的各大门派,但因其法力有限,无法作用于活物,只能借无阙之力操控其兵器,持兵者会如获神力、杀性大增,所到之处,便似楼玉戈亲临,必成一片尸山血海。 起初,这传闻闹得人心惶惶,那些参与招亲的弟子亦被遣回门派,严加看守;可没过多久,留在西雍的大小门派皆发现门中有弟子私养狸奴,虽然畏惧楼玉戈,但他们心中无法不向往这份力量,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残魂之说,也引得许多人效仿追逐;再过几日,有新的受诅兵器流于市面,为人重金相购,既有私藏者,亦有转卖者,至于买不起的,多半也会抱一只猫回去等待鬼迹降临;后来,甚有不明就里的猫贩拿着楼玉戈的画像佐证自家狸奴与其相似之处,称有此猫在手,必引其魂亲近即便那场招亲的结果已经明白昭示,无阙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助益,但相信其有神奇之力的武人仍是多数。 他们一路行来,所闻流言每日迭新,已不是敛意或绝情宗能左右的了。 驭师在车外与守卫交涉,过了片刻,车门打开,一黑面男子伸头往里看了两眼,见车内是几个整肃的江湖人,便未作盘查,直接放行了,只是离开时嘴里小声嘀咕着怎么到处是猫,养得比人还壮。 几人皆向许垂露看去。 许垂露无辜地薅了薅解语:这不能怪我,嘴长在它身上怎么能怪我呢,要怪也只能怪给它设定好吃懒做属性的亲妈。 是的,在年夜觉察到解语对楼玉戈的名字有特殊反应后,许垂露私下验证了自己的猜想,解语不仅知道楼玉戈,而且会回应月光这个称呼那是好友所养的猫的名字。所以,解语是顺应好友的意愿而生的,它身上有好友期望的特质:乖巧、温顺、聪明而且,它一定和楼玉戈产生过某些交集,不过楼玉戈死后,它也能凭借好友留给它的光环存活至今,甚至幸运地辗转到了自己身边。 许垂露近来与解语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多,除了睹猫思友之外,还有几分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她可是得猫咪青睐的高质量人类诶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一定是萧放刀有问题! 想到这里,被春光晒过的懒骨翻腾出不安分的痒意,她抱着解语往一旁挪了挪,与萧放刀之间隔出了一人有余的距离。 对此,风符、水涟、玄鉴:? 萧放刀: 她对许垂露的怨气偶有察觉,但思考无果,问也无果,只能暂搁不议。 回程时弟子数量众多,尽管已经让一批弟子先骑马回宗,但还是留了不少与我们同行,车队太长,行速不免慢了些,许姑娘觉得疲惫也很正常。水涟试图合理化许垂露的突兀举动。 我不累,我就是 我就是想远离这个拿着花灯向我道谢的女人! 然而,她深吸一口气,温和地续上了刚才的话:有点饿了。 言罢,她往玄鉴那边凑了凑,问道:我们待会儿吃什么? 玄鉴一惊,紧张地想:许姐姐今日不大高兴,寻常食物恐不能令她满意。她在脑中仔细清点自己做过的拿手菜,忽地想起上元那夜给何至幽做的元宵曾得到对方极高的评价,又想许垂露一向喜欢甜食,便放心地道出了答案。 元宵。 许垂露沉默了。短短两字再度把她拉回那个漆黑又残酷的夜晚:在不知如何回应萧放刀的话语时,她僵硬地抬起双臂,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同样地,像领奖台上受表彰者给颁奖者的充满感激的拥抱。 终于,她向玄鉴抿出了个坚贞不屈的惨笑:不要元宵。 [宿主,您已许久] 【剩下的0.1%,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正因为我随时都能做,所以这件事不急,你也不用催我。】 [如果您真的没有顾虑,夜间的睡眠质量就不会变差了,您常在白日小憩,不只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不是吗?] 【不要揣测我的想法。】 [对于萧放刀说的那番话,您并非不满,而是不安。即便是我,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萧放刀对您的感情,她不向您吐露爱意,原因只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不想让这份感情成为你的负担。您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 [可是,我认为您无须发愁,系统奖励可以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为什么您不早些结束这份不安,迎接属于您的幸福呢?]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决定,你不能理解。】 [好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许多不足。但我衷心希望您能获得快乐。] 【回宗之后,我会实践我的想法,毕竟,我比你更无法忍受那个见鬼的进度条。】 马车驶进赤松镇的那天,恰是阳春三月的第一日。这段足可称漫长的旅途将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时节迎来终结。许垂露眼中映入了熟悉的市井图景,山脊、云雾、矮屋、街道、商铺、招幌,它们清晰而有序地层层铺展,短暂地览赏后,她的视点落在那块一点香风的铜匾上。 因为俞中素的那份嘱托,她与萧放刀提前下了马车,命其余门人继续赶路,仅留一匹墨麒麟供两人驱用。 乍见来客,阮寻香眼中情绪发生了鲜明且激烈的变化先惊后喜,喜而转怒。 萧萧放刀,你竟还晓得回来?来得正好,我正愁没处说理呢! 她边说边把人往屋里扯,奈何她这点力气不堪大用,仅是把衣料扯皱了些。 萧放刀与许垂露对视一眼,任她引着进屋了。 阮寻香脸上气极,手里动作却仍在差遣下人准备果脯茶水,她揉了揉手腕,又卸了鬓间两根摇晃不停的步摇,攥着往桌上一搁,气势十足地道:萧宗主,俞中素的事,你做得不地道罢? 萧放刀也不与她客气,坐在圈椅上闲闲答道:西雍那些事,你也听说了? 你怕我知道么?当年我可是花重金才能从绝情宗赎身,他没还武功,凭什么也能脱身?她柳眉倒竖,甚是不满,你这两面做派,如何能服众? 你怎知他不曾付出代价? 阮寻香一顿,皱眉道:你是说他帮你难道他受伤了? 许垂露心觉奇怪,阮寻香气的是两人离宗所付代价不等,自己亏了,而不是气这两人的隐瞒么?而且她言辞虽然激烈,话中却对俞中素有明显的关切之意。 萧放刀置茶自饮:没有。 阮寻香面色稍缓。 茗香漫溢,萧放刀抬眼瞥她:你愁的不是这个,有什么事,何妨直言。 这是还能继续谈的意思。阮寻香挥袖屏退侍从,坐在了萧放刀对面,本欲开口,又看了眼许垂露,稍显犹豫。 说罢。萧放刀确认道。 那我就直说了,放刀,你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没法跟下面的人交代。她盯着攒盘上红艳的樱桃,两家的生意是由我二人牵头合作的,我能信他,是有那一层恩义在,他在江湖行走,也需要有侠名傍身。如今他欺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旁人都道我会厌憎此人,再不往来,但我没反应,下头的人琢磨不透我的心思,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应对横雨镖局,活儿虽还是按部就班地做,心里却谨慎疏远起来。 他们要你表态? 是,可俞中素迟迟不归,我在这边能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他么?啐,我只是他的朋友,又不是他养在赤松的小媳妇,这样说了,只会叫人不齿。 阮寻香颊飞红云,是恼非羞。 许垂露若有所悟。 传闻里,两人结缘便是因为俞中素为护送阮寻香离开自请离宗,被萧放刀废去武功,令阮寻香感佩不已,如今他在敛意现身,暴露武功,这于绝情宗而言是仗义相助,但在阮寻香这边的人看来他完全成了靠卖惨骗取自家掌柜信任的伪君子,阮寻香这几年是白白受了蒙蔽,岂能这样轻轻揭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分卷(91) 委实有些麻烦。 许垂露正在忧心,萧放刀却径自开口:不如顺水推舟,你们直接成亲。 你阮寻香不敢相信这竟是萧放刀的提议,不由拂袖怒道,谁要嫁给他! 萧放刀抬眼道:是你说要与他合作,但如今朋友这个身份不够用,就只好换一个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不是最稳固的同盟么?反正你们各自也无意,私下如何外人管不着,你只需用好这个名头便足矣。 我知道你没有嫁人的心思,你想留住这个筹码,用在最紧要处。萧放刀挑眉看她,你搁置此事,是看不上人家? 阮寻香忍不住讽道:你说得如此轻巧,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个嫁入高门的姐姐来指点我呢,你自己都没成亲,凭什么 我成亲了。萧放刀从善如流。 什你在说什么胡话? 萧放刀看向许垂露,阮寻香也怔然望去。 收到暗示的许垂露只得尴尬地小声附和:是真的,宗主已经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和谁? 三个月前,和我。 阮寻香仅愣了一瞬,便配合地咯咯发笑:呀,是吗?那还真是要恭喜这位何公子了。 许垂露眨了眨眼,反应片刻才理解了阮寻香的意思。 她以为自己在讲什么冷笑话吗? 阮寻香笑意不绝。 哈哈哈,许姑娘真会说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有趣呢? 呃,这么看着我作甚? 喂,你们 阮寻香的声音逐渐变小,神色逐渐惊恐,在两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她的喉咙开始艰难地挤出一些自己不愿相信也不愿吐露的字眼。 是和和你?! 许垂露埋怨地看了眼萧放刀:你看你没事说这个干什么把人都吓坏了! 萧放刀未作解释,继续了方才的话题:你们两人的事总拖着不是办法,当真不考虑我的提议? 谈及自己,阮寻香总算找回一点神智。 还不是时候。我还未而且,他配不上我。 萧放刀知道这些俱是托词。阮寻香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若二人之间仅有利益之交,她并无犹豫的必要,若二人情真意切,她也定会当机立断,唯有徘徊在二者之间、情利交杂的处境,才会令她迟疑不决。 或许,阮寻香以为的好时机是俞中素真正爱上她的那天,不过,她也应当清楚,俞中素之所以为俞中素,便是因为他不可能像其他男子那样痴恋于她。他对自身武功的多年隐藏,足以印证这一点。 萧放刀不再坚持,只道:好罢。可惜你的生意我帮不了什么忙,至多,我帮你杀了那些生事的人。 阮寻香挑了挑眉,没急着答话,目光在对面两人身上悠悠转了一圈,忽地托腮嗔笑:让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萧宗主为我杀人,就算我舍得,有的人也未必舍得吧? 许垂露微微一惊:接受得好快啊阮大美人!这就是社交达人么! 萧放刀倒是顺坡下驴地答:既如此,我委实没有别的补偿之法了,把东西给你,我们便要回宗了。 东西?她恢复了往常游刃有余的姿态,佯作期待道,莫非放刀去一趟西雍,还给我带了礼物? 许垂露取出那方木匣:它的确来自西雍,不过,是俞镖头托我转交的。 阮寻香托着那轻若无物的精巧木匣,并无犹豫地打开了它。她捻起了那个被千里迢迢转呈眼前的礼物一块布。普通粗布,不起眼的青灰色,且旧得发皱。这样的料子哪怕是作为抹布出现在香风阁都十分不合宜,更不要说作为赠给掌柜的礼物了。 另外两人亦显出不解之色。 只有阮寻香知道这是什么。它是当日掳走自己的车夫头上的头巾。 原来,俞中素早已对当日的事起疑,虽然一时未能查到主使者,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车夫暴起劫人的缘由,最终,他得知了答案:那仅是阮寻香自己策划的一场别有用心的试探。 若是换旁人送来这么个东西,她一定会将它视作警告,就如萧放刀遣许垂露送回的那颗北珠。可是俞中素绝不是在威胁她,他的意思已明白地写在了这块平平无奇的旧布上我了解你。 她相信,如果内力之事未经揭发,他也不会把这块布送到自己手上。 俞中素并未对这次隐瞒感到愧疚,因为他知道他们对彼此的隐瞒是同等的。 他们是最愿意相信彼此的人,也是永远不会那么做的人。 他们是一样的。 这便是俞中素给她的慰藉。 阮寻香纤柔的五指缓缓摩挲着那片旧布,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面庞,然后,她轻轻掷开了它。 许姑娘,一路揣着这笨盒子,真是辛苦你了。她捧起许垂露的手,跟我来,我也送你一点东西。 好。 虽不知那礼物究竟有何深意,但阮寻香的确比先前显得愉悦。 许垂露被对方牵着入了帘幕之后的里间,一走出萧放刀的视线,阮寻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取了一枚玉佩递给许垂露。 收下吧。 许垂露小心翼翼捏着那枚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器,疑惑道:这个是 放心,它本身值不了多少银子。阮寻香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但你只要拿着它,到阮家商帮的任何一个铺子,都会有人给你帮助。 那不行,如此贵重,我受不起。许垂露连连摇头,坚辞不受。 阮寻香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你一定要收下。 许垂露无奈蹙眉: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她悯然而坚定地道:你独自一人,孤苦无依,遭人挟制是无可奈何之事。可你千万不能就这样行尸走肉般麻木度日,往后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设法做出自己的选择,待你离开赤松,定会用得上它的。 许垂露愣了愣。 阮寻香的意思是,自己一直在遭到萧放刀的迫害? 突然就变成了水深火热亟待拯救的苦情女主呢! 其实,我应该不会离开绝情宗。她试图委婉解释。 我都明白。现在的确不是良机,但你还年轻,只要你记得我今日的话,再忍耐一段时日,待她阮寻香谨慎地用极小的气音道,待她看得不那么紧的时候,你便能寻隙脱身了。 许垂露懂了。 她想说的是快逃。 第125章.终章(下) 这可是难得的有关萧放刀的笑柄。 骀荡的春风、颠簸的马背皆未能阻却许垂露发笑,宛妙的笑声与柔软的发丝盈盈款款地飘送到了萧放刀睫下、鼻尖、颔颈,又嚣张地在她的叹息里颤袅游弋。 许垂露仰面看她:你人缘太差了,宗主。怎么每个得知你我关系的人,都将你视作强抢民女的暴徒呢? 萧放刀目不转视,镇定反驳:寥寥数人,何以为证? 许垂露:不愧是你啊完全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反而怪样本太少是吧! 莫非你还想找更多人来试试? 正有此意。 许垂露一怔,身后之人忽然松缰扬鞭,催墨麒麟撒蹄狂奔。 二人抵达山门时,武场云屯雨集,阵势丝毫不逊于她初来绝情宗的那日,甚至,他们对自己的投来的目光亦与从前相似好奇、惊讶,还有一丝畏惧,这当然是萧放刀的余威所致。情境虽然相仿,心境却已大不相同,她无须惊慌迷惘,也不必冷眼防备,现在绝不会有人用剑威胁她的性命,她与萧放刀已经是 一段黑色细布兀然曳入她的视线,那是在胸口飘展的固定斗篷的系带。 许垂露几近窒息地发现,萧放刀的斗篷还十分醒目地挂在自己身上。 救 萧放刀已然开口。 在千余门众的翘首注视下,她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任命玄鉴为绝奢堂堂主。 第二,她与许垂露已结为连理。 这是两桩喜事,只是前者并不令人意外,而后者足以凝固一切情绪。 许垂露僵硬地缩在那件鸦羽般的斗篷里。 她委实不知改以何种姿态应对千双点漆般乌黑的眼睛,那不是眼瞳,是发着灼热火光的探灯,聚合在一处便点燃空气,迸出层层热浪把她照得红得发亮。她几乎可以预见他们会想什么,这些鄙薄、怀疑、究诘将会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她并不害怕,却在颤栗。 脑内嗡鸣渐止,外界的声响一点点渗了进来。 她分辨着这些呼喊。 恭喜宗主! 恭喜许姑娘! 恭喜玄鉴堂主! 周围的人热情高涨,唯有这三位主角静立如塑。 萧放刀向她走近一步,面含笑意:如何? 许垂露茫然道:什么? 他们不是很高兴么? 原来这厮弄这一出还真是在为那暴徒之说辩解啊。 许垂露按着脑袋,居然也笑了出来。她的担忧果然是多余的,绝情宗这一彪人的脑子根本不能以常理常情揣测,萧放刀更是个中翘楚他们哪里是高兴?不过是看到某类惊世奇观的兴奋情绪罢了,比如恶匪从良猛兽茹素什么的。 环顾周围时,她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风符和水涟怎么不在? 玄鉴立即答道:是玉门派了使者前来,说要见风堂主。水堂主好像也去了。 来的是谁?萧放刀问。 张断续。 嗯。她略一颔首,算作知会,不再多问。 待众人贺祝稍歇,她便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说:这数月在外,必定有人怠慢练武,凡是随行弟子,皆要在十日后接受考校,未通过者依门规受惩。 这下莫说普通弟子,就连玄鉴亦不敢松懈。 在一众敢怒不敢言的哀怨目光中,只许州官放火的绝情宗宗主携着她唯恐看杀的柔弱新妇施然离去。 山门前。 张断续没有被引入偏殿议事的待遇,他被风符拉到这李花铺地的李树下,权且作为接待之地。 望着面前的明艳少女,他眉愁色不减反增。 风符没有半点为情所困的样子,数月不见,气色精神都比往常更红润昂扬了,相形之下,自家掌教的情状则要凄惨许多。他心中悲喟,更生义不容辞的决心。 风姑娘,我是来替掌教归还此物的。 他摊开手掌,一粒金铃正颤颤地卧在掌心。 怪不得我的觅影蛊一直在叫,原来是你把另一只带回来了。风符捻起此物,眯眼轻呵,此物早就无用,他扔了便是,何必遣你千里迢迢地送来? 掌教从不会扔弃姑娘所赠之物。他低声道,即便是一只蛊,也须完璧归赵。 东西我收下了,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刚刚回宗,还有不少事要忙,就不作陪了。风符笑笑,转身欲走。 等等 还有何事? 张断续委实想不到她如此铁石心肠,面上苦色再也遮掩不住:姑娘可有话要我带给掌教? 话?风符讶然挑眉,想了想才摇头,没有啊。 那你他艰难地憋出一句挽留之辞,你不想问些什么吗? 张坛主,你今日怎么这么奇怪?她扶着下巴,甚是不解。 不,我只是 他这吞吞吐吐欲言还休的模样令风符疑心大起,她与此人交集不多,除了先前的一次交手外并无旧怨,对方何以穷追不舍?难道自己又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得罪了什么人? 不应当啊。 她冥思之际,一阵微风拂过,绢白李花自枝头飘落,悠悠停驻在了两人肩头。 花瓣衬出了张断续面色之绯红。 风符恍然大悟,掩嘴惊呼道:你、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他的眉头已皱得化解不开。 唉,这可不行,我对你没有兴趣。她连连摇头。 张断续神情扭曲已极,终拂袖而去。 风符掂着那金铃,只觉此人莫名其妙又小气无礼。 这两只觅影蛊分别已久,乍一相见,吵得厉害,她解下足上那只铃铛,同时放出子母二蛊,见它们依依相偎之态,她心念微动,蹲下身子将它们赶到花瓣上,然后拂掌起身,随手抛掷了那两颗盛蛊金器。 树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风符倏然回头。 炼蛊不易,何必扔了它们?水涟徐步走出。 轮得到你来可惜?躲在那看戏还没看够? 水涟无奈道:我是怕他为难你。 哼,他若真要为难我,你能出手相助么? 水涟对她的奚落并不见怪,武功被废是既定之事,他否认回避也无用。这数月以来,他已认真思索了补救之法,内功修炼非一日之功,究竟能恢复几成也未可知,而且,自从他知晓饮河剑乃何成则所授后,对这门剑法已生嫌恶,他必须考虑再择别道。 他想到了风符的蛊术。她鲜少对人用蛊,更多地是将它作为玩具,也许是未曾精研,也许是有所顾忌,但在自己看来,蛊术与寻常毒物相较要隐蔽险诈得多,若能善加利用,必会成为一种利器。倘风符肯倾囊,便再好不过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正文完】 水涟长久的沉默令风符渐生惶恐,她歪头觑着对方神色,语气稍弱:我没那个意思,你知道吧? 嗯。他略略提了一口气,决意在此时挑明这些时日所献殷勤的真正目的,阿符,我 风符眉尖略蹙:怎么又是和张断续如出一辙的欲言又止? 我想请你教我蛊术。 啊。 可以么?水涟恳切道。 风符心觉好笑,却以无比端肃的姿态抱臂摇头道:不行,这是家学,从不外传,你我非亲非故,我不能违反规矩。 水涟一怔,失望漫过胸口。 他早该知道的,那是她出身凤诏的母亲教给她的秘术,就算没有不传外人的规矩,她也不会轻授旁人。 除非 风符凑近了些,道出了令他重燃希望的二字。 除非什么呢? 他苦思之际,蓦然发现两人的距离不过寸许,他几乎已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薄热。这诡异的氛围令他疑惑地看向风符因身量之故,他不得不把脑袋垂得比往常更低才能窥清她的神色。 她眼中映着自己的面孔,一点春晖在其秋水明眸中盈盈流荡。 他避开了这双眼睛,视线落在她肩发的花瓣上。若在往常,他定会顺手拂去,而眼下情形,他只觉双臂僵直,难以动作。一直以来,他都无法以一个男子的身份欣赏这具红粉骷髅,但不可否认的是,风符拥有颠倒众生的美丽,尤其是像眼前这般展露笑意的时候。 某根尘封已久的心弦忽被拉紧,家学、外传、非亲非故,难道她要说 很快,少女动人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遐思。 除非,你认我做干娘,如何? 虽早已习得轻功,但许垂露还是选择慢步徐行,以双足探寻幽篁山的春日胜景。 这是她与萧放刀第二次踏上这条小径,两侧柳树已绽出新芽,满眼都是嫩软如烟的绿,霜飔已作惠风,枯叶早化春泥,便连萧放刀峭刻的背影都被足下的圆润溪石衬出几分拙诚可爱。 这时节就像盛开状态的如流花,丝丝片片都舒展招摇,无畏无惧。 宗主。 她伸手摸了一把萧放刀的乌发,轻声叫住了她。 做什么? 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道出了与上元夜的萧放刀一样的话。 对方果然站定转身,目露疑惑之色。 许垂露望进她的双瞳。 萧放刀面孔之外、那片柳絮飘转的空气中浮现出一个突兀又潦草的圆饼,它没有厚度、没有质量、不可触碰,如果要给一个定义的话,它应当属于幻觉。 尽管如此,扇形图为自己提供的帮助却是真真切切的,她喜于看到其上的各类色彩,那是萧放刀情绪存在的明证。 可是,置于原本的画作中,它是草稿、闲笔、涂鸦,不能算作构成画面的一部分。 所以,提高完成度的方法并不只有在创造与修改,还有擦除。 虽有过河拆桥之嫌,但现在她不得不对这个无辜的小东西下手了。 许垂露展臂扑去,紧紧拥住了萧放刀。在扇形图显现错愕的一瞬,她抬手调用了擦除功能。 系统提示音瞬响起。 [恭喜,《放刀落剑图》完成度+0.1%,当前完成度:100%。] [恭喜,任务『完成《放刀落剑图》』已完成,获得奖励:寿命50年。] [请问宿主,是否即刻领取奖励?] 她把脸埋在对方肩头,萧放刀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轻轻回抱住她,抚慰幼兽般轻熨着她的脊背。 【你先前说过,奖励生效的对象并不需要是我自己,对么?】 [是的,虽然大部分宿主留恋画中世界的一切,愿意延长寿命久居于此,但也有例外,他们选择把它赠予此世的朋友、恋人、陌生来客,甚至是草木花鸟。] 【嗯,我们这类群体有时候的确会做出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 [那么您的决定是?] 【】 许垂露放下双臂,抚了抚被自己攥皱的腰背处衣料,认真看着萧放刀。 宗主,你何必急着任命玄鉴为堂主?她还小,不是吗? 这是迟早的事,而且,将来要交到她手上的不止是绝奢堂。 许垂露垂眼道:将来,是什么时候呢? 自然是我 萧放刀蓦地顿住,她终于明白许垂露所忧为何。 受伤之后,她就一直避免提及此事,倒不是忌讳什么,而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讨论虚无缥缈的将来上。死生无常,这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许垂露恐怕不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这个江湖未语人口的常情。她无法给出许垂露希冀的答案,也不愿把谎言当作安慰。 萧放刀只能沉默。 许垂露又问:宗主先前说,想要活得更久一些,是真的么? 萧放刀颔首道:自然。 倘若我是说倘若,若真有法子能为你延寿五十载,你愿意尝试吗? 愿意。 许垂露掌心已沁出热汗,气息亦略含颤抖:那么,如果这是真的呢? 不愿意。 萧放刀毫无犹疑。 许垂露的意识被巨大的茫然包覆。 她希望萧放刀认同她的决定,她不要未晞朝露时节如流,她要岁月为她驻足,她要留下萧放刀。可她知道对方的答案会是什么。于是她设想了自己擅作主张的后果,在遥远的将来,即便萧放刀得知此事,也会原谅她的无心之失,就如那场赌局的约定,就像未受惩罚的俞中素 不要再问下去了,如果不想放弃自己的坚持,就不该再问下去。 萧放刀本就没有能力拒绝这份馈赠。 无须获得她的同意。 不要问了。 然而,她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个不受控制从喉管中逸出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那不会是真的。萧放刀沉静而温和地道,将来是由变数构成的,倘在无穷的变数中增了这么个可笑的定数,便似在流水中楔入一根木桩,每一滴水的流向都会因此改变。如果此事为真,我做的第一件事大概是捅自己几剑,看看这般境况下,我要如何苟活五十年。 许垂露怔然不语。 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萧放刀一直活在这种无由的、虚浮的馈赠中。她刻画的美貌未能减少萧放刀身上的伤痕,她设定的武功也未能削减萧放刀所临的危险,那个莫名其妙的特效更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增益,引来只有永无止境的明争暗夺 那么,听起来如此美好的寿数延长,真的能避免遗憾么? 许垂露闭上双眼。 【朝露,给解语吧。】 [您是说] 【嗯,这样就不用担心它吃错东西了。】 [这那么,它会成为历史上最长寿的猫科动物。] 【是啊,我这不是为万众期待的猫妖文学留下宝贵素材了吗?】 [] 朝露不再出声,似乎陷入了对人类奇怪想法的深沉思考。 许垂露再度望向萧放刀,方才的愧疚怜惜被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取代,但那张镇定坦然的面孔又让她生出一股无名火。 何必说得那么血腥?一个假设而已,就不能说些好听的么?真难伺候。她小声嘀咕。 萧放刀皱起眉头:我难伺候? 对啊,从来不说自己喜欢什么,送礼让别人自己去猜就算了,表什么都要靠人自己脑补。起初还以为是我们不熟的缘故,现在发现你这人就是天性如此,麻烦得很。 那并非是敷衍你,而是我本就没有什么喜欢忽遭数落的萧放刀认真自省,话未说完,又想到什么,改口道,不,是有一样的。 许垂露来了兴致:什么? 萧放刀正色道:你。?! 许垂露险些一脚踩空,滑入溪流。 她委实没想到自己竟能成为这个答案,也绝没有引导萧放刀对她说这种话的意思。 而奇怪的是,比起高兴,她更感到气恼:为什么萧放刀不在自己有所准备的时候说呢?为什么不挑一个更好的时机、不换一个更浪漫的氛围、不用一种热烈的语调? 这个念头迫切得压过了她的羞赧、矜持与理智。 你你再说一遍。 这几乎是命令而非请求。 萧放刀似乎也被这份热忱和笃定震慑了。 于是 我喜欢你。 温暾春阳下,漠漠杨花中,许垂露如愿听到了自己希冀已久的四字。 萧放刀的目光饱含深情,双颊渐飞红云,那句衷情之诉更胜林籁泉韵,唯有一处不妥。 她不曾张口。 此时此刻,许垂露终于憬悟,在这个人均飞檐走壁、力及千钧的武侠世界里,她最为厌恶的功法绝对是 传、音、入、密。 这门可以让内力深厚者不劳而语的武功成为萧放刀作弊的绝佳武器。 她耳畔回荡着那句比漫天絮雨还要温柔缠绵的情人絮语,心中却响起了一曲名为卧薪尝胆的慷慨悲歌。 萧放刀此人,绝不逊于任何一种苦胆。 [恭喜,隐藏任务『飞絮流水,相沾相随』已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飞絮流水,相沾相随化用自秦观的《望海潮奴如飞絮》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 全文完。 无番外。 新坑需要好好写纲和存稿,狐妖那本应该是一个恐怖沙雕单元剧类型(主剧情),开坑时间待定。 完结感言就是没想到我能写这么长,是目前写过的最长的文本了,说明我的废话变多了,好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