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独黛》 第1章 第1章 埋尸 远岫凝黛浓,近溪笼烟纱。 兰时已至,薄暮冥冥,天色暗沉了几分,纤云拭月,雨后的月更添几分模糊,晕晕如生兔毫,漉漉似披氄毳,溪水潺湲也敌不过涔涔风声,沙沙声毫不停歇,雨润光丰腴,林木交翳。 有人踏着落叶,一路沉寂,终于来到了某处空地,脚步停滞,连带着手上牵扯了一路的尸体也掉落在地上,发出闷沉的砸响,最后慢慢融入萧萧雨夜中。 “死透了。” 二人穿着一身墨绿圆领缺胯袍,高个子蹲下身去,袿袍轻轻扫过地上人的衣角,蹭上了点黏稠的烂泥,他伸着手指,探了探那人的鼻尖。 没有一丝声息。 他语气平淡,就好似是在和人熟稔地话旧。 矮个子“啧”一声,用履头轻轻踢了踢,地上那瓷白无力的腕骨被蹭得更浓黑。 “我说你啊,也该怜香惜玉点,下手这么重。”蹲着的那人温和道,要是撇去他的表情和动作不谈,倒真像个慈悲之人,可看着地上的人,他眼底却没有半分怜悯。 那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若观音,淡极生艳,本该是颜丹鬓绿的年纪......唇边的血丝结块,让人瞧起来真真像是唇上涂了紫铆,庶几以为她是个爱美的姑娘,不过眼下看来,肤色惨白,几近魂灭,就这样放在空地上,大抵会吓到过路的柴夫。 矮个子嗤笑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姿态过于悠闲,不以为意:“险獠之甥,何必怜惜?” 回应他的是一阵簌簌风声,以及高个子的默认。 既如此,他们的任务已然完成,随便掩埋了一下,就打算起身回宴席上复命。 “还是换身衣裳吧。”嫌身上的灰尘与血迹实在有碍观瞻,二人决计先换身衣裳再回宴席上,刚踏了几步,却见天穹一隅顿现紫色线条。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列缺戛然降临,看这光景怕是又有一场大雨。 二人加快了步伐,紧挨着离开了这块地方,两抹墨绿色很快消失在了林间。 “我没跟你说错吧?你呢,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在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生活得好好的,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你丧命于一场天灾,要不是我们紧急召你进入这个世界,你早就死翘翘啦。可惜,任务失败,最终还是落到这样的下场......” 李珈洛收回远眺的视线,她能够清晰感知到这是个草木蔓生的春夜,雨丝打在草草掩埋的尸体上,她垂着眼睑,去看地上那可怜姑娘。 和自己长得如出一辙。 或者说,她们的命运也惨得如出一辙。 脑子里还有个自称“系统”的家伙在闹腾,她既不知何为系统,又觉得它说起话来云里雾里的。据它所言,她穿进了一本名为《白月光作死计划》的小说中,书中的她本是澄阳侯李仲德之嫡女,阿娘是都城贵女崔秋枝,阿舅是左武卫将军崔瑞图,家中又有弟弟妹妹。按理来说本是受宠的,但不知为何一场小小风寒险些要去了她的命,自那以后,她的性格也古怪了起来,家里人似乎也避她唯恐不及。 紧接着就是,任务失败,人命已去。 等到李珈洛再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近乎透明,失去了所有记忆,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个名为“系统”的东西恰到好处地为她解答了疑惑,本来还怀疑这都是怪力乱神所造下的因果,却发现系统所言句句属实。 系统说,杀她的人是凉王世子的手下。 她点点头,倒是情有可原,毕竟根据系统的描述,她也好歹是差点用一杯酒送走这位世子的刺客,被反过来报复倒属实正常。 不过,这位世子似乎跟她的阿舅崔瑞图不太对付,就连他的手下都能直骂自己“险獠之甥”,也不知为何,当时听到这句咒骂,她甚至觉得心里很是怄气恼火,恨不能上去撕烂他二人的嘴。 系统还说,她会在月出之时被送往后山掩埋。 于是她跟了这二人一路,发现他们果真掩埋了自己的尸体。 系统叹了口气,冷冰冰的音色听起来竟有丝无奈:“当众刺杀世子,你以为有几条命够你胡闹的?这不就明摆着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你是他七皇子的人,欸对,就是来杀凉王世子的,就是来杀五皇子的,就是来帮助七皇子成为储君的?” 听系统这嗔怒的语气,倒好像这任务不是它下发的一样。 李珈洛疲惫地闭了小半会儿眼睛,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被风卷得四处飞舞的叶片,不知混杂在其中的亮色是否为蛱蝶,莫名地,她竟然有那么一刹那联想到了蛱蝶的另一雅称,据说蛱蝶腰部有如白玉纤细而美,故另赐名“玉腰”。 她失去了记忆,这份认知未必是属于她的,也许归于失忆前的李珈洛,又或许归于书中的李珈洛。 她蹩眉,看向被土盖了一大半的“李珈洛”,好一副美人骨相,淡淡蛾眉,似山水画中最为轻淡的一笔,玉颊微瘦,面色苍白,偏偏唇上一抹艳丽,乌发蝉鬓,发上的簪钗不知是否在混乱中被谁摸了去,此刻真真像个惨死的怨鬼,褪红衣衫从烂泥里露出了一大片。 无论是相貌,还是仓促的命,与脆弱而又精致的玉琉璃相比,也是过之而无不及。 美则美矣,太易于逝去了。 李珈洛在心底叹了口气,再次确认一遍自己所了解到的:“所以,目前而言,我必须继续完成任务,不然连魂魄都要消散了,对吧。” “是的,宿主!”一提起任务,这位系统大人就分外兴奋,“不过,考虑到您刚经历了一场死难,我决定给您降低一下难度,开不开心宿主?以后你的任务就只有刺杀凉王世子谢无昶这一样啦,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把你的尸体给藏起来,离开肉身的时间久了鬼魂也无法久存哦。” 李珈洛已经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能活则活,不活就滚,她眨了眨眼睛,在愈演愈烈的风雨中竟然毫无感触,原来这就是身为鬼魂的好处吗? “很开心。”她扯扯嘴唇,嘴边有如紫铆的血块干涸,光用袖子擦拭无用,必须得去溪边用水洗了才行,于是她很是烦闷,“我无法触摸任何事物,该怎么搬她?” 这是哪一位奇怪的造物主创生的,做个任务还得搬个尸体带在身边。 系统很有耐心地纠正她:“不是她,是你自己。” 估摸着又是偷听到了她的心里所想,系统抢先说道:“尸体一直放在这儿,保不齐被野兽发现,或是其他更恶劣的情形,只要你的肉身被毁,我就真的再救不回你了,你想想看自己现实中的亲人,你要是死在了书里边,他们该怆然成什么样了?” 提及亲人,她也想不清任何,只是听它这么一说,心中确有几分恻隐。 “那我该怎么搬动......我自己?”她最终还是折服于系统的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地更正用词。 系统自矜得意,竟然真让李珈洛有了一个时辰的机会,她牵起苇席,一步挪一步。 夜深几分,云腴雨浓,月光被遮得黯然,石子蹦入水中,似敲竹,似碎玉,小儿漫步于溪边,将将被阿耶赶上山来找丢失的银子,那可是能够支撑他们过活许久的银子,他就算掘地三尺都得找回,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忽然,阴风过耳。 小儿抬眼看去,真是诡异极了,苇席悬了小半于空中,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大抵是个穿褪红漂亮衣衫的阿姊,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着,竟然就这样慢悠悠飘向这边。 阿耶常唬他,前不久还编了个山妖的故事来哄他早睡,说是坠兔之前,会有个专吸人精气的妖怪,被吸走了精气,那人就跟干尸一样,行走无异,却消瘦而无血色。 那位阿姊好似也像是流干了血,苍白倦怠的小脸在粗糙的苇席上一颤一颤的。 难不成山妖果真现世? 小儿害怕得冷汗直冒,下意识抬头去瞅月亮,心中虽疑惑明明月亮刚出来没多久,就算如阿耶所说的故事一般无二,这个点山妖也不该出来作祟才是。 溪流对面的苇席却突然停住,而后连带着席上的人一起轻放在了溪边。 波光潋滟中,小儿疑心自己真遇上了山妖,那水竟然以逆流之势,飞升到了空中,溅出了小片水花,如此循环了三次。 阿娘常教导,事不过三。 他已被骇得股战不能立,几欲遗溺,他大惊失色,仓皇逃窜中控制不住地大喊:“妖怪啊——” 一路从山腰喊至山脚。 余音几近扰人。 李珈洛再次叹气,掌心笼起的水混杂着雨,洗濯着面孔,顺带也给安然躺在地上的“自己”清洗了一遍,终于不再听到那孩子的回音了,倦怠极了:“看你出的馊主意。”不过说实话,这系统还真有点实力,竟然有办法让她这个鬼魂身都能用水洗脸。 她的思绪慢慢走远,甚至还在想,不知系统有没有能让鬼魂换衣服的办法?她瞅着自己身上这件沾了血丝与烂泥的衣衫,就觉颓唐,就觉通体不适。 谁知道这个点,还能有小儿上山?系统自知理亏,没说话。 洗完脸,她又开始愁了,该把这尸体送去哪儿?再者,过了这一个时辰,她手不能握,肩不能提的,又该怎么刺杀系统口中的那位神秘的“谢元昶”呢?既然最终目的是暗中辅佐七皇子成为储君,这立储......兹事体大,怎么只要她单单刺杀个世子就行? 这么一思忖,她又发觉,变成鬼魂实则并不好。 这具身体过于虚弱,不知是不是平常日子过得太潇洒,她拖了没几里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疑心自己在过去有些过于懒惰了,要以这样的速度,她何时才能拉到山洞里头去? 刚追着那两人一路而来,她在半山腰瞧见了较为隐秘的洞穴,留心观察过,周围没有猛兽的踪迹,估摸着就是上山的柴夫以往暂居之处,已荒废许久,洞门口的杂草足足有八尺男儿那么高。 她把尸体安置在那儿较为妥当,光靠她蛮力,一个时辰都不够她拖下山的,只能暂存于废弃洞穴中,被发现的几率小,况且正如系统所言,她与常人不一样,断气以后尸体并不会发臭溃烂,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她也尚未闻到酸涩的尸烂味,就连血腥味都一丝不存。 杂草遮目,青苔掩石,除非有心人刻意寻找。 李珈洛累得半晌缓不过神来。 远岫凝黛浓,近溪笼烟纱。 ——改自“青山远黛,近水含烟”《踏莎行》 兰时:春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埋尸 第2章 第2章 小婢 “属下无能。” 栖云水榭居于池沼之畔,飞檐翘角,似青鸟展翅欲飞,池中锦鲤相缠斗,烟雨朦胧。 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往前跨了一步,行礼,语气很是愧赧。 离他不远处,有位身着豆蔻色之人,闻言嗤笑一声,丝毫不客气:“每回都是无能,也没见你有能过。” 他说话太刻薄,落下最后一字还要有力唤一声对方的名:“苍术。” 苍术忍了忍,背弯得更低了,依旧在和面前的人陈述罪过:“属下未能找到尸体。” 宋蝉衣摇了下手腕,豆蔻袖口滑落,露出瓷白手腕,羽扇在手里晃了晃,点点头,难得替他说话:“也不怪你,对方做得太绝,在这边拖了我们这么久,想要做什么也早就做了,这招调虎离山倒是被他们用得炉火纯青。” 话落,宋蝉衣的视线落在懒懒倚着美人靠上的人。 莹白色发带随着晚风而动,那人坐姿不怎么端正,斜靠着,目光恹恹定在蒙了层烟纱的远山上,长眉入鬓,像是落了层冬雪于长睫之上,没什么笑意,语气寡淡: “继续找。” 苍术捏紧了双拳:“是。” 宋蝉衣叹了口气,也没想到他能这么执拗,羽扇都快摇到自己脸上去了,余光里只能瞥见那抹清淡的霜色圆领袍动了两下。 他换了个姿势,抬手揉揉眉骨。 “活要见人。” 宋蝉衣盯着他看了看。 接着,那人继续:“死也要见尸。” 苍术刚要退下,俄而想起下属来报,于是附身禀报:“前院死了个婢女,说是冲撞了那位。” 苍术双手依旧覆于前,语调极轻:“已经让木通查过,那婢女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连廊处悠悠传来交谈声,苍术警觉地抬头瞥一眼,不再多言。 谢元昶捏捏眉心,寡淡的一句飘来:“知道了,下去吧。” / 李珈洛跟着小奴绕了大半圈。 此次宴席实为赏花宴,由七皇子一手操办,就在他大手一挥买下的府宅内。 她给自己安排了两个小任务,一是认识认识这些权贵,以方便自己找些记忆回来,二是跟着谢元昶离开。她决定了,既然她目前没办法触碰到任何事物,也无法碰到谢元昶一根青丝,那她只能打入敌方,时刻等待系统带来的机会。 反正谢元昶永远也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只要有机会,她就不信这位世子殿下那么难杀。 结果谁知道,尚未找到这位神秘的世子殿下,她倒是先被一阵喧闹吸引走了注意力。 青瓷茶瓯尽数被衣祛扫下了茶案,清脆的瓷裂,小婢下意识的尖叫,大抵还有雨水冲洗着檐角的簌簌,动静很大,混在其中的是一道厉呵。 “滚开!” 跪了一地的人,唯有她正前方的那人坐着,身着朱红圆领袍,玉冠束发,凛若冰霜,眉心紧拧三分,面部轮廓极为锋利,他好像学不会笑,脸色极差,严词厉色的样子让李珈洛都停住了脚步。 那人喉间溢出冷笑,“獠贼,谁让你端这茶的,想烫死本宫吗?” 小婢骇得直颤,头径自往下磕了许多下,回话断断续续的:“小人......不敢......求殿下宽宥......小人一命!” 系统给的一个时辰还没到,李珈洛尚且能感知到雨点砸在身上的濡湿之感,连往廊里躲了躲,恰巧藏在了廊柱之后。 虽然自己还是鬼魂的形态,可怎么说她也无法习惯自己光明正大偷听的行为,总觉得心虚极了,终于藏住了脸,她盯着那亭下的动静。 那人定是皇子中的一位,脾性阴晴不定,腰间挂着金闪闪的蹀躞带,衣袍上尚有明黄色刺绣,大抵是蛇腾,缠绕了几圈,莫名有几分可怖。 盯得时间久了,李珈洛眨眨眼睛。 她攀着柱子在偷看,身后悠悠传来极轻的交谈:“皇天眷命,七殿下今天可别再乱杀人了。” 吓得她睫毛颤了颤。 她偏过头,去看来者是谁。 从二人的服饰来看,非富即贵,其中一人勾着腰间的流苏在把玩,听到身侧之人大胆妄为的话,不禁莞尔:“可管好嘴吧,当心刀起刀落,掉下来的人头不是那小婢的而是你的哦。” 原来那便是自己必须辅佐的七皇子。 李珈洛抿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下一瞬,玩流苏的那位突然“呃”一声,笑声凉凉的,带着嘲讽意味。 他拉长语调:“咱们这位七皇子殿下倒真是——” 李珈洛蹩着眉,眼睁睁见证长剑砍下的瞬间,血淋淋的头颅霎时而落,顺着石阶滚下,在纷杂的雨夜里好似溃烂的青竹根底,好似蠹虫啃食的烂叶,好似生满锈苔的孤坟,明明那小婢前一秒还哭得梨花带雨,这下一秒却被无情地赶上黄泉路。 况且,死得极其不雅观。 “凉薄呵!” 他极尽讽刺,道不尽心中的愤恨难平。 李珈洛几乎不敢直视,这场景过于血腥,即便先前已经见过了自己的尸体,等到今日亲眼见到了砍头的场面,才意识到:生杀予夺确实只在这些权贵的一念之间。 天家凉薄,其来久矣。 最先说话的那位反倒沉默良久,最后只能扯扯嘴角,表示自己并不想继续待在这种荒谬之处,率先提议:“去栖云水榭吧,凉王世子在那呢,找他玩投壶去了。” “正合我意。恰巧前两天新纳了批贤才,带了他们的作品来让宋蝉衣品读品读,平日总说我们这些纨绔子弟不懂文学,我今儿个就要让他瞧仔细了,我不仅懂文学,我还擅长挖掘文学奇才呢!” 谢世子? 李珈洛兴致缺缺,本就没心情继续待在这儿了,乍然听到“凉王世子”这称呼,径自跟着两个人亦步亦趋。 可恶的系统不知道跑哪偷懒去了,害得她这一路辛辛苦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移山填海去了,搞得上下狼狈。 绕了几个廊柱,朗阔的飞檐闯入视线中,涔涔细雨,丹楹刻桷,花窗处泄出一线豆蔻。 她听到那两个贵人齐声喊了句“世子殿下”,行礼并不含糊,双手置于胸前,右手拇指高高举起,是个较为端庄的姿态。 还蛮惊讶的,李珈洛想,方才对七皇子出言不逊的是他二人,现在对凉王世子毕恭毕敬的也是他二人,转变也太过于快了吧? 先入为主,她自然而然地将那身穿豆蔻紫袍的男子当作了凉王世子,只不过,那男子捏着把羽扇,遮住了下半脸,堪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不知怎的,她第一印象便觉得这人定是个流连花丛的风流男子。 也从未听说,凉王世子谢元昶也是这般风流人物啊。 她就躲在廊柱边上,视线一瞬不动地瞧着那二人踏向水榭。 风雨混杂,她几乎听不见几人的交谈声,只看见从里头踏出来一位全身黑服的男子,腰配长剑,步伐迅疾,三两下就消失了身影。 于是,她悄悄跟进去,站在了楹柱边上,恰巧听见爱玩流苏的那男子语气很是得意:“世子殿下,宋蝉衣,我最近可是得了许多稀奇宝贝!” 李珈洛恨不能趴在美人靠上偷听,离他们的距离近了,使得她这才发现在场的还有其他人,刻着花纹的楹柱摸起来不太舒服,就像是摸着树干,条纹粗糙,沿着柱身绵延而上,有疏有密,转折巧妙,雕花纹样让人不禁赞叹世上的能工巧匠们。 等她瞧清了最后一人的相貌,就听着豆蔻紫发出了很是有意思的笑声,似鸭非鸭,似鹅又非鹅,他说:“那可真是难为我们永国公世子了,竟能在苦读之余找到这么多宝贝。” “也好过某位嘴上功夫了得的孔目官,今日宴席上对诗,你倒是‘一孔一目’皆究,无趣得很!”永国公世子如是反驳。 莫名有种阴阳怪气之感,李珈洛反应不慢,立刻意识到:还没开口的那位淡色衣袍之人,才是真正的凉王世子。 谢元昶。 李珈洛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 原来这就是她的死对头。 好吧,是她以前单方面给谢元昶设定的身份,只怪他永远都在充当自己辅佐之路上的绊脚石。 这不是她的死对头还能是什么。 系统是这样介绍这位书中大反派的,同时又说,这位世子殿下,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似乎不喜凉菜,要是菜放凉了,就要随机杀个膳夫。 哎,今天甚是看不顺眼这杏色,恰巧那跪在门限边上的膳夫带了杏色幞头。 好,那便杀了。 于是,谢元昶大手一挥,那膳夫就被当场砍去了头。 ...... 不过,以上都是系统所言,是真是假,李珈洛尚且不知,也没那兴趣细细考量。 谢元昶的穿着不比那些权贵们的华丽,颜色朴素,霜色圆领袍,半臂大抵是云峰白,但刺绣花纹繁丽,腰间环着金玉带銙,其上扣着枚象牙雕青纹香囊球,一举一动间,那枚熏球便会悦动一二。不污玉雪,碧梧青竹,瑶阶玉树,庶几就是如他这般,肤色皎如明月,在花灯的映照下更显清秀,凤目凛然,表情淡漠,看到来人也只是礼貌地颔首。 听完永国公世子庄意穹的话,谢元昶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哦?拿来瞧瞧吧,什么样的宝贝让子望这样珍重。” 庄意穹自我感觉在宋蝉衣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一甩袖袍,拿出一沓褚纸,密密麻麻的字迹跳入眼帘,他很是自豪:“这!便是我得来的宝贝。” 谢元昶轻笑一声,眼尾微微翘起,接过了褚纸来瞧。 宋蝉衣掸了掸袍上的灰尘,也凑过来瞧。 “好诗是好诗,只是......”宋蝉衣捏着羽扇,有些为难地开口,似乎是怕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伤到对方的自尊。 庄意穹身边之人,乃景国公世子郑君陟,最是为好友打抱不平,知道宋蝉衣平时也是狗口里吐不出象牙的德性,跨前一步,“宋蝉衣,这些诗可还有什么不妥?” 宋蝉衣连声啧啧:“没什么不妥,只是总觉得这些奇才跟错了人。” 庄意穹半晌无言。 宋蝉衣这人惯会嘴上功夫,仗着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大杀四方,京中不少权贵都很是恼他,可偏偏他又是凉王世子最为器重的客卿,有些难听的话他们也只能留在背后说了,当着世子的面可怎么也没胆子说出口。 郑君陟瞥了眼懒懒坐着的谢元昶,见他没生气,于是清了清嗓子:“宋蝉衣,你这么自视清高,不还是流连青楼万人误解么?” 这话踩着了宋蝉衣的雷点。 说来可笑,宋蝉衣长相自是不俗的,只是看来偏女相,每每去往青楼都要被当作都知,都知要的就是他这样容貌又出众,才华又横溢之人,于是总被楼内假母当成妓,更是有一次,他本意是去邀花魁打探消息,为掩人耳目便说自己是来狭邪游的,刚递上银子,那假母便鄙夷地打量他一番,最后来了句:“女子有这癖好,倒是少见得很。” 就这一事,气得宋蝉衣三番五次过青楼也再不入。 郑君陟把这事当笑料来打趣,惹得宋蝉衣的脾气上来了,当场就要和他吵个几回合。 李珈洛攀着楹柱,听得脑袋昏昏沉沉,恰巧夜风将过,盈盈落下几片桃花。 难怪刚刚总能闻到阵阵花香,原来就在这水榭边上。 花影迷乱,李珈洛伸手去够,却连触碰的机会也流逝了去。 她顿感遗憾。 做鬼也是极惨的,她想。 两位身份尊贵的世子就这样与一名客卿吵了起来,谢元昶只觉无奈地摇摇头,莹白发带被风灌得又舞,他慢慢掀起眼帘,莫名瞧见几抹粉红。 花影迷乱,花香又弥漫。 第3章 第3章 投壶 李珈洛正遗憾着,似是察觉一道深沉的视线。 欲回望,却只来得及瞧见谢元昶别开的眼,遥遥看去,他起身掸灰,撞得香囊球一个劲儿悦动,身子颀长,有如临风玉树,宽肩窄腰,有如展枝松竹,他单手撑在腰侧,精巧的玉佩垂落,李珈洛这才发现他腰上还有枚玉佩。 “早就嚷嚷着要玩投壶,还玩不玩了。”谢元昶打断他们的争执,再任由他们这样吵下去,估计这栖云水榭也该被他们拆了。 恰巧庄意穹喜好投壶,前几日便下请帖邀他和宋蝉衣去比上一比,偏偏他公务繁忙,又在暗中调查秘辛,实在抽不出空来,今日得闲,刚好能堵上他那聒噪的嘴。 庄意穹与郑君陟分外默契,怒瞪宋蝉衣一眼,跟上谢元昶的步子移步至景逸轩,那儿早早布置了投壶道具,将将踏过门限,五皇子谢琮爽朗的笑声直入耳内。 “明夷,你来得未免太迟了!” 谢琮见到来人,笑得更是开心了,手覆上谢元昶肩膀,轻轻拍了两下,举手投足间尽显二人之亲昵熟稔,他瞥了眼谢元昶身边的一抹紫,不知是不是在真诚地夸赞,“明夷,你才华出众,又得宋蝉衣这样的奇才,当真是让堂哥我自愧不如啊!” 宋蝉衣拱手行礼:“某不才,蒙殿下赏识。” 谢元昶笑了笑。 莫名地,这笑意让躲在角落里的李珈洛感觉不妙。 系统说了不下三遍,让她时刻提防谢元昶,此人虽是如圭如璋之郎才,行事作风却狠辣极了,要是仅仅用四个字形容,系统说那必须是: —— “玉面修罗。” 就像此时,他虽是笑着的,外人看来也许温其如玉,李珈洛倒真不这么觉得。 笑里藏刀。 她总觉得是。 按照系统的说法,皇亲贵胄里头想要争储君之位的,也就五皇子与三皇子稍稍能与七皇子抗衡,其他皇子不是游山玩水便是崇尚文墨,少有野心勃勃之人。李珈洛自己是被迫站队七皇子的,谢元昶又与她相对。 如此想来,他支持的不是五皇子谢琮,便是三皇子谢瑄。 谢琮对投壶也颇有兴致,只是将将玩过几轮,累着了,于是便让几位世子比试一番。 “这样吧,明夷。”谢琮不知又是怎么瞧上了谢元昶腰间的玉佩,似乎很喜欢,“要是你输给这二位世子,你那枚玉佩我可就笑纳了。” 谢元昶:“可。” 李珈洛站累了,干脆躲在柱子后边,席地而坐。 这五皇子怕是闲得慌,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呢,区区臣子的一枚玉佩,也要让他这般上心思。 她甚至怀疑,这是谢琮想出来的羞辱之法。 你瞧,就算你是权高位重的亲王嫡长子,就算你能在一瞬间夺走任何人的性命,你也不过是我们皇子的手中玩物。 就连你心爱的玉佩,也只是玩乐的赌注罢了。 李珈洛并不会因此觉得谢元昶有多可怜,他连自己都敢杀,就尚且不论其他的无辜百姓,只因为他们这些人激烈的角逐,不知会有多少人遭难,她冷笑一声,巴不得看着这两位自相残杀,反正死了谁对她来说都是有利的。 况且,只要辅助七皇子上位,过程是什么样的,还重要吗? 李珈洛越想越远,等思绪彻底转回来了,她这才看到几位世子纷纷上场,手拿柘木之矢,身姿各个拓跋,不知怎得,她 莫名也有了股上前投掷的冲动。 就好像这个场景硬生生地刻在了自己的血脉中。 头部一阵刺痛,她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山崩地裂,海啸石裂,天地似乎都在倒转,极度难忍之下,好似听到了脑海中一道男声: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 “灵官奴。” 李珈洛当真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样的剧痛中,那人却还要正色问道:“你可记牢了?” 记牢什么? 他是谁? 灵官奴又是谁? 她痛得冷汗直冒,褪红衣衫被她捏在手心,揉皱了又揉,终于在某个时刻,她感受到了系统的到来,它似乎并不能意识到李珈洛的痛苦,许是看到投壶之景,语气很是调侃:“世子之争,向来如此。” 如灌水进脑,李珈洛庶几不能闻声,只是断断续续识别到了几个字眼,终于串联成句。 柿子之蒸,香来乳糍。 那又是什么? 这个世界怎么处处都在打哑谜。 她一边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给自己转移注意力,想到系统说出的这句话,又联想到自己再也吃不了的糕点,顿觉可惜。 脑袋里嗡嗡嗡的,都是系统喧闹的说话声。 时间一久,李珈洛便发现有一好处。 虽然现在能感知到她存在的只有系统,她也只能依靠系统而活,可是全然信赖是她无法做到的,又怕系统时刻知晓自己的身体与心里状态,可现在看来,系统好像也无法实时监测自己,就比如,它并没有发现自己突如其来的头痛,也不知晓谢元昶为何和两位世子比起投壶来了,更不知晓李珈洛是如何、又是何时成功进入了府邸。 如此看来,她尚有转圜的余地。 也不必事事交付给这样神秘又陌生的系统。 于是,趁着头痛的缓解,李珈洛试探地念出了口:“无为名尸,无为谋府。” 系统感到莫名:“宿主,你怎么突然想起这句了。” 李珈洛放下心来,视线落在重重掉入壶中的矢上,状似无意地问起:“刚刚府里有人斗诗,聊起了这句诗的用意,我突然很好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的,我刚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就有点好奇,你知不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系统自诩百事通,但也不过如此,沉默片刻,它有点儿尴尬:“要不......我查一下,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李珈洛的唇角足以与月并肩,听这话的意思,这系统好像真没什么用。 她不说话了,任由系统将查完的结果告知她,目光被谢元昶腰间的玉佩直直勾了去,确实足够精美,一串连珠纹白玉佩,中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透雕双面形态,要放在民间售卖,估计也是有市无价的。 不知为何,她总盯着这枚玉佩看,竟会生出熟悉之感,只能匆匆别开视线。 谢元昶的站姿还算端正,发带偶尔会飘到肩上,他用凝白的指尖轻轻抵着弹开,另一只手捏着矢,直勾勾地盯着壶口,与另外两位紧张兮兮的状态不同。 颇有种提鸟逗雀之闲适。 结果不出所料,谢元昶才是赢家。 庄意穹后悔极了,扯了个借口,略带窘迫地说今日输给谢元昶的原因无他,唯手生尔,他说:“也没想到几日不练,竟然就这般生疏。” 谢元昶接过小奴递过来的帕子,用力擦拭了一番。 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爱干净的主。 李珈洛努努嘴,有点儿意外。 他不怎么在意这场输赢,就好似这枚玉佩该是他的就必须是他的,向谢琮行了个礼:“既然输赢已见分晓,那臣就先告退了。” “慢着。”谢琮笑着,手搭上他腕骨,压低声音,语气轻松得像是与其话旧,“今日席上刺杀你的那位小婢,你可认得?” 系统最是聒噪:“这问的不就是你么?” 李珈洛“嗯”了一声,她猜也猜到了。 腕骨被谢琮扣着,悄无声息地下移,谢元昶没什么表情,任由自己半个身子被他压着往下,闻言也只是否认:“臣并不认识她。” “难道,”谢元昶突然抬头,眸色暗沉,声音轻如耳语,“殿下认得?” 李珈洛微微蹩眉,她不知道这谢元昶又在玩什么花招,声音压那么低说话,生怕她听到似的,只是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愈发凝固,怕是来条狗路过都得被他们又砍又骂的。 谢琮反应很快,笑出了声,松开了手:“笑话!我乃皇子,怎么会认得一个低贱的小婢女呢?我要人人都认得,那我一天得背多少个人名了,我说的对吧,明夷?” 谢元昶双手覆于前,语气淡淡:“殿下所言甚是有理,是臣糊涂了。” 谢琮大手一挥,就让谢元昶离开,用着玩笑话结束这场闹剧:“罢了罢了,你想回就回吧,我也乏了,比不上子望你们血气方刚的啊。” 眼见着谢元昶衣袖翩翩,大步流星而去。 李珈洛立刻从地上撑起来,紧紧跟上了他的步伐。 糟糕,坐太久了一起身还有些头晕。 李珈洛揉了揉脑袋,总觉得走在前边的男子心情不甚美妙。 他的手揉捏着腰间那枚玉佩,嘴角平平,发带也随他的主人,都沮丧得不怎么跃动了。 心爱之物险些被拿去,这是其一。 作为臣子,只能被五皇子阴阳怪气,却又不能有任何情绪的发泄,这是其二。 李珈洛款款落在后头,望着他的发带发呆。 总之,她所能想到让谢元昶沮丧的原因,无非就是这两种。 “柿子之蒸,香来乳糍”是在网上看到的,觉得超级可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投壶 第4章 第4章 跟踪 “宿主。” 那倒霉系统突然出声,音调冷冷的,就好似化不掉的千年雪,冰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珈洛的思绪霎时被扯了回来,本还在思考一个时辰左右之前脑子里出现的那道突兀的:无为名尸,无为谋府。 道理她是知道,但这句话到底是谁和她说的呢?或者是对原女主说的? 系统这一出声,使得她不得不警觉了几分,不经意地干咳了两声:“怎么?” 谁知,那系统根本不是发现了她的心中所想,而是幽幽吐槽:“您这样的偷听......怕是什么也听不见吧?” 书房内灯火通明,门扉紧闭,朗阔的檐角画下一道乌黑的阴影,李珈洛半个身子都隐在葱叶间,绿嫩新雨,风闲花腻,她丝毫不用顾及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裙,一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一手抵在身旁,稳稳当当地坐在苍木上,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晃荡两下双腿,要是她此刻不是鬼魂形态,倒真是让人一顿好找。 “还不是怪你,说是什么升级奖励,唬小孩的把戏怕是都要比你这靠谱些。”李珈洛一听到它说这话就来气,“况且,早不来晚不来的,偏偏赶在我要干正事的时候来,你安的什么心,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助我完成任务的。” 这事就要从谢无昶赢了投壶小比开始讲起了。 不得不说, 作为鬼魂,有一大好处,就是她无需进食,压根不会有任何饥饿感。 作为鬼魂,有一大好处,就是她无需考虑别人的想法,她就算是站累了随地而坐都无事。 作为鬼魂,有一大好处,就是她无需听从族中长辈的命令,不必往那一站就让世人口中的“公子哥”相看。 ...... 本来事实也是如此。 虽然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任务对她来说确实是棘手了点。 但她乐得清闲。 结果谁知道,她以为自己是个算无遗漏的奇才,却偏偏忘却了一件事—— 她根本无法与万物相触碰啊! 更别说坐上那凉王世子的马车了。 “你告诉我有多久的脚程。”李珈洛心中还有期待,于是问系统。 系统老实答:“原书中有提到,原女主从凉王世子府内偷了本卷轴,为了掩人耳目,硬生生走了三刻有半才回到侯府。” 也是个人才,李珈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眼睁睁看着谢无昶踏上马车,油绢制成的伞面碰上车轼,小奴没捏住,伞上的石榴跟着顽皮一转,伞柄大抵是檀木做的,柄端镶嵌着玉石。 果然,这位凉王世子果真是富贵得很。 霜色发带在眼前一晃,谢无昶彻底从视线里消失了去,而她将手一伸,却只是穿透了过去,于是试图垂死挣扎:“既然你总吹嘘自己有通天彻地、旋乾转坤之能,那在你众多能力里边,有没有瞬移之术?” 那道冷洌洌的声音悠悠而来:“比如?” 府门口的小奴冲着马车再行礼,宋蝉衣也捏着羽扇,挥袖上了马车。 车帷被纤细的手挑起,谢无昶一副困顿疏懒的模样跳入了李珈洛的视线里。 随着车帷垂落,她的视线滑落在了他腰间。 他心情不甚美妙,似是漫不经心地用指尖点着那枚华丽的玉佩,有一下没一下的。 云掩了掩如霜的月,顿时暗了几分,幸而橙黄的灯火亮着,就连玉佩也再看不见了,李珈洛眨了眨眼睛,“能缩地脉,一步千里的缩地术有没有?” 古书有言,某神术缩地脉,收千里于方寸间,而又能复舒如旧。 系统:“没有啊,你从哪个话本上瞧来的?” 李珈洛无言以对,从苏醒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她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连串诡异事都没能搞明白,哪里来的功夫去看话本?不过她真怀疑这系统一天私塾都没读过,要不然一个自诩“百事通”的存在,怎能没文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眨了眨眼睛,又问:“那有没有乘蹻?” 系统不解:“那是何物?” 小奴爬上前头,拿着鞭子赶马车。 李珈洛见状,只能先提步跟上,好就好在马车目前行得缓慢,要不然以她这具虚弱的身子,作鬼都得被累死。 罗裙曳裾,翩然生姿,要是有人能瞧见她,怕是也要被美得惊艳一整晚。 系统也是这般想的,本想搜刮佳词夸赞她一番,却被她抢了先:“古书记载,乘蹻者,周游山河之器也。” 系统沉思片刻:“有是有。” 李珈洛的心情一下子就被它这句话带得活跃了起来,嘴角堪堪与月齐平。 它却偏要泼冷水:“不过你的等级还不够。” 等级?李珈洛蹩眉,只觉得自己的日子要越过越艰辛了,“你怎么没和我提起过,罢了罢了,你等会和我细说。缩地术没有,乘蹻也没有,那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厉害之法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还能不能像荒山那会儿一样,让我有办法能上谢无昶那马车,我可不想徒步走一晚上。” 她想不通,七皇子要地位有地位,要权力有权力,要金钱有金钱,为何偏偏要买个靠近乡野的府宅,待得舒不舒心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脚底疼痛难耐。 这具身体也忒弱了些。 系统不敢糊弄她,耐心地解释:“是这样的,你口中的缩地术,还有那个乘蹻,都是要等你升级了以后才有的,跟考科举同理,通过关卡才能拿到奖励嘛。哦对,既然你提到了在荒山那会的事情,我就不得不说道说道了,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诉苦哦,千万不要这么想哦,千万千万!就为了能让你搬尸体,我花了大半的工钱才换来啊,那可是我攒了很久的工钱呢!我可没那么多钱再给你为非作歹的机会了。” “什么叫为非作歹你跟我说说看。”李珈洛的步子越来越快,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她真的无计可施了,“既然你看过原著,那你应该知道线路吧。” 系统这回倒是很有把握:“那当然了。” 既然这样,横竖都得走,走得慢点又如何呢?说不定她还能比系统口中的“原女主”快上几步呢,三刻有半是吧,看她怎么超越。 结果就是,等她终于踏到了世子府门口,系统突然来了一句:“中大奖了宿主大人!” 她一猜准没好事,看着紧闭的府门,刚想穿过它直接进去,身子往前一站,手却硬生生砸到了门,还有些疼,她疑惑地收回手。 “谁在门外?”里边的小奴大喝一声。 不用细想,她就知道系统定是又搞了什么幺蛾子,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起来,脑子里恰是系统在欣喜若狂地宣布好消息: “你猜怎么着,主系统怜悯我们宿主大人,直接给你整了个升级大礼包,你现在摸摸你边上的石狮子看看!” 系统过于高兴,衬得李珈洛反而过于冷静了。 她真是又被系统吓了一跳,拍了拍衣袂,刚刚一闪躲估计蹭到了墙上的灰尘,她冷静地回答:“不用摸了,我已经知道了。” 就冲刚刚打到门那痛感,她就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又多了一分。 “怕是你听错了吧。”另外一个小奴打了个哈欠,把他给推了进去,砰得一下把门给带上了。 而后里头发出了些声响,怕是落上了闩。 现在好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升级大礼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她马上要潜进世子府了才来,而且还成为了她的绊脚石。 正门走不了,侧门也上了锁,没辙她只能爬墙,结果就是发现爬墙好像是烙印在她骨子里的记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利落地翻了上来,这便是今晚奇怪的一点,她自己又不是感受不到,这具身体虚弱得很,拖着尸体走了没几步路就气喘吁吁,方才赶在马车后头走也是走一步累好久,偏偏在看见他们玩投壶的时候,自己有了蠢蠢欲动的想法,偏偏在自己无法进出府宅时,对爬墙一事分外熟练。 说到底,这身体终归是分了两个人调养。 她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虚弱成这样的,再怎么懒惰也不行,所以她甚至大胆猜测,会不会是原女主体弱多病,而她的到来强行扭转了这个局面,但扭转得还不彻底,所以成了现在这诡异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就要被自己的猜测给逗笑了。 好不容易摸到了这块地方,听到小奴冲着书房里喊了声“世子”,语气毕恭毕敬的,她还没放下来的心俄而跳了上来,她发现门扉关得也忒严实了吧。 好像生怕她能进去似的。 虽然,换做不久前的她,倒真的可以。 另有一事,她很好奇:“那你说,我这个升级香包能维持多久?” 系统纠正她:“什么香包,那是升级大礼包。” 结果越说底气越不足,冷冰冰的语调里疑似掺杂了股心虚的意味:“主系统刚刚给我留言,说......因为这个世界的磁场不稳,所以这个礼包可能,我是说可能嗷,可能会偶尔失灵那么一会会。你知道的,这是个可能**件,不是必然的,所以你也不要灰心,既然主系统这么看重你,你就要相信自己,肯定能完成任务的。” “吱”得一声,门被人从内推了开来。 又是那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单手轻轻搭在腰间的长剑上,明明年纪不大,却不太爱笑,大抵是个渊渟岳峙、端凝持重的人,他的目光随意一瞥,如峰重墨的眉毛微微拧起。 李珈洛也很警觉地往边上靠了靠。 她能够看得出来,这人定是谢无昶手底下的随身侍卫。 警觉意识一定很了得。 倒是不知道他们这么晚了还在谋划什么大事,她也蹩眉,再度瞥了眼书房,窗边闪了个影子,被人轻轻打了开来。 雨下得愈来愈小。 树暖春云。 谢无昶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更加休闲,轻裘缓带,抽出一只手搭着疏棂。 他开口,李珈洛一听再次觉得这人冷酷得很: “再拦你行事。” “杀了就是。” 糟糕,又要误会男主是杀人魔了...... tips: 1、缩地术出自《后汉书?方术列传》:“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 2、乘蹻出自《抱朴子》:“若能乘蹻者,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跟踪 第5章 第5章 童谣 “金雀殿内粮堆仓,鼓腹不消哭索娘,螳臂当车饿断肠,野草嚼来和泪尝......” 十里长街,市井相连,东家有女出嫁,西家有女归宁,烂醉翁过桥头,“噗通”一声落了水,惊飞了汀花上休憩的玉腰奴,时兴的鳜鱼摆在了篓子里头,又有小贩卖菱藕,小船载绮罗,小儿卖绢花。人间草木,大抵是朦胧着睡去又醒转,雾气拥着远岫,攀着苍木,抵着春花,袅袅婷婷,转悠去了山顶。 几个小童关系要好得不行,手挽着手,捏着蒸饼大方分享,嘴里含糊着唱: “青鸠搏得粮草袋,却被当成大坏蛋!” 马车缓缓经过,李珈洛坐在前头,经过那群小童身边,起了坏心眼。 她伸出纤纤玉指,很快戳了下其中一位的圆脑袋。 她不过垂髫的年纪,长着张瓷白的娃娃脸,不知用了什么吃食,糊脏了半张小脸,奇怪地看了看身边的玩伴,各个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她松了口气,天真地以为,定是风吹的了,咬下了口美味的蒸饼,跟个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道:“这是我从阿兄朋友送回的信上看到的,没想到吧,我阿兄就是这么的厉害!” 另一小童不服气,自己没有哥哥,又偏偏身边天天有人吹嘘,于是摇了摇头:“你说了这是你阿兄朋友写的,跟你阿兄有何干系啊?再说了,你才刚来私塾念书,哪能识得这些字啊?” 她有些生气,狠狠跺脚:“我阿兄是要考科举的人,我家也算是书香门第,我怎么就识不得!张二苟,你再这样戏耍我,以后若是有什么趣事,我再也不说与你听了!” 那张二苟本没有和她吵架的想法,拍拍她脸蛋:“好好好,我不戏耍你就是了。” 小孩儿之间的情谊真是奇妙,这一会儿的功夫便从阴转晴了,嘻嘻哈哈地离马车愈来愈远。 李珈洛晃悠了两下双足,听着小童咿咿呀呀的声音,觉得好玩极了。 系统带来的这个升级大礼包虽然不太及时,而且还临时反悔,说是直接杀了谢无昶,顶多算是帮七皇子扫除了个垫脚石,它说:“立七皇子为储君那是本书的既定走向,根本不会因为谢无昶有没有死而改变,顶多算是影响了进程,但是他最近的行为有些不对劲,你先别伤害他,探清楚他到底想干嘛。” 于是,她的日常就不再是琢磨着怎么杀人,而是琢磨着怎么吓人了。 因而,她每日就如同今天吓唬小童一样,格外得充实。 “这童谣倒是有趣得很。” 马车内,宋蝉衣依旧羽扇不离手,压根不是嫌热,就是单纯不想让手闲下来,捏着羽扇给自己扇风。 这动作在李珈洛几日来的观察中,就是真真切切的无用功。 李珈洛身子往后稍移了些,脊背抵上了车帷,丝绸的布料轻轻柔柔地擦着脖颈。 有些发痒,她正抓挠着呢,车内悠悠飘来极轻的一声:“嗯。” 李珈洛挑挑眉,她在世子府待了也有个三五天,在府内的小奴小婢面前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哦哦反了,是小奴小婢在她面前混了个眼熟才对。 罢了,总而言之就是,她发现除了那次春日宴的两位国公世子,怕是再没有人与谢无昶亲近了,府内再怎么冷清,也不至于这接连几日无人拜访。 出入府中的除了采买用具的主事,就是那名为“苍术”的渊渟岳峙之人,再者就是每日的早朝,谢无昶便会盥洗更衣出门。 她没兴趣跟着上朝,况且她去过一回,连外门都靠近不得,更别说跟着谢无昶去殿内偷听了。 闻此,系统只能说这个世界“bug”太多,她不知道这是哪儿的外文,怎么也听不懂,于是系统只能解释:“就是漏洞的意思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越来越难控制了......” 她本来还怕哪次谢无昶出了门就不回来了,结果却发现此人最是准时,下了早朝就回府,躲进那书房,就开始翻阅堆成山的政务,惹得李珈洛失去了跟着他的兴趣,总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这只爱睡觉的鬼魂便成天躺着睡觉,她当真是乐得清闲。 当时系统还吐槽他是个宅男。 “这又是什么意思?”李珈洛不解,“难道又是属于我所生活的世界吗,那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系统冷涔涔道:“你能有印象才怪,都失忆了还指望有什么印象啊,我的好宿主大人。” 这倒也是,不过根据系统后来的解释,她还蛮认同它的说法,谢无昶没时间,也没闲情雅致去结交权贵,于是来府中的拜访者聊胜于无,原因之一大抵就是那足够让人望而生畏的亲王世子身份。 至于原因之二,李珈洛也替他找到了,在世子府待太久,她觉得自己快要生满锈斑了,因而今日也偷偷跟着出了府。 车内的宋蝉衣又说了句什么,声音极轻,大抵是在责怪今日的街市过于拥堵。 谢无昶又是一个字:“嗯。” 也难怪他好友甚少,这脾气换谁谁受得了,对面的人劈里啪啦说上一通,人给你的回复就是一个简短的——“嗯”。 也难为宋蝉衣了,每每碰壁,每每摸摸鼻子又迎面碰上去,倒是个坚毅之人。 宋蝉衣拿羽扇抵着唇角,单手微微掀开裳帷瞧外面的状况,见小贩行人行色匆匆,放心地松了手,压低声音问:“殿下,李青风今日一早来信,梁州刺史劫了漕运,现已被节度使沐无量扣下,不日将被送往京城。” “不错。”谢无昶终于说话,似乎心情不太美好,捏了捏眉心,语气寡淡得如同清水:“此案,圣上任我为钦差,即刻便要赶往梁州。” 闻言,李珈洛觉得有点儿奇怪,此事有的是人可以去查,交给一个亲王世子,而且还是杀人如麻的恶鬼,甚至民间还有不怕斩首之人传闻他多的是谋逆之心,既然如此,圣上此举定是有别的考量。 果然,诚如李珈洛所想,宋蝉衣也蹩眉,直言此事不对:“漕运兹事体大,把这事交给殿下来查,明面上是代圣意体察民情,代表皇族亲自查案,传出去便是圣上极其重视梁城此案。背后的目的恐怕不只是如此,定是圣上察觉到了我们最近的行动,想要支走殿下,难不成这事连圣上也有参与?” 谢无昶摇头:“此话不要再讲了。” 李珈洛知道为何谢无昶听不得别人有任何非议圣上的话,系统告诉过她,谢无昶虽是凉王谢邑炆之嫡子,他却生而不养,更加宠爱与偏信于小妾的子女,身边的客卿又是多嘴之人,三言两语说得父子俩更是疏远。 比起谢邑炆,反而是当今的圣上待他如亲子,更是在某次皇家宴席上公开表示:“朕待你,一如亲生”,圣上亲信他,让他参与处理了许多党派倾轧惹出来的祸事,十几年如一日的关怀,早就让他无比崇拜依赖这位阿叔。 “哎呀你看我这嘴,某当真是知错了。”宋蝉衣捏着羽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忙着转移话题,“对了,殿下上早朝的时候,苍术来了,见您迟迟没出来我便让他先去处理其他事了。” 难不成又有秘辛可以听了? 李珈洛懒洋洋地往后坐了点,要不是因为她对谢无昶有点犯怵,此刻怕是早就坐在里头大大方方地旁听了。 宋蝉衣将苍术得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吐出口:“整座山都翻遍了,没有女公子的......行踪。” 谢无昶只觉得心情更加糟糕了,手往腰间一探,却没摸到那枚熟悉的玉佩,眉心拧得更深几分。 宋蝉衣拿余光瞥他,眼睁睁看见他此刻的情绪愈加低落,长眉入鬓之下,是如点墨化开的毛茸目睫,极轻地颤了两下,就听见世子说:“罢了。” 听他这话,又看他这模样,宋蝉衣更觉得慌了,连忙道:“别呀,世子殿下您别灰心,女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是被人救走了,怕几位皇子怪罪下来,所以给偷偷藏了起来。” 谢无昶点点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蝉衣:“.......”他其实是瞎说的,倒真不知道自己的好殿下怎么对那李珈洛上心至此,好歹人是左武卫将军的亲亲侄女,有点小功夫在身上,要不是殿下反应快,虽死不了,倒也得留下个伤痕。 李珈洛摸摸鼻子,听两人这对话,便猜到定是在找自己的尸体,拼凑了一番,越发觉得谢无昶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也极其严谨,非要看看她死了没,难不成还想等她没死再来补几刀。 此人太过于可怕,难怪是世人口中的“玉面修罗”。 等等......她皱眉,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在系统口中,她刺杀失败,杀她的人就是谢无昶,至于她死没死,这位冷血的世子殿下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吗?难不成让那两个埋尸之人发现自己的尸体不在原位了?那可真是糟了,尸体被搬走,在他们眼中定是她没死成,谢无昶此人一贯睚眦必报,若是她的尸体不在原位,定是要翻遍整个京城,也要亲眼见到她。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马车穿梭在热闹的十里长街中,李珈洛的心思却飘向了别处。 此行去往梁州,她务必要跟着谢无昶。 却又担心藏在洞穴里头的尸体被人发现,落到谢无昶手里凶多吉少。 系统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非常有信心地安慰李珈洛:“去梁州吧,一定要看牢谢无昶的一举一动!至于你的肉身嘛,我已经想办法转移啦!可花了我不少银钱呢!我可不会办砸这事哦,要是办砸了你可就消失了,那就真的没人帮我完成任务了,我的银钱可得扣光了......” 系统说到最后,越来越惋惜。 李珈洛没忍住笑了笑,真没看出来,这个自认为无所不能的系统,反而总是为五斗米折腰。 春风溜过,掀起车帷一角,帘上的孔雀也悦动几分,梨花香,轻又淡,缠着衣袂掠过纱罗,复悄入青帘,老街细风,但听黄鹂立于枝头,又逗趣儿。 李珈洛迎面碰上花香,用不了人的发簪,她却只能将青丝散开,如玉腰奴最爱停留的牡丹一般,千娇万媚,比肩朝霞。 却也似桃腮柳眼。 天边现出一道流彩,像是哪位娘子遗漏了胭脂,洇了漫天春色。 果子铺旁,又是稚儿遥唱童谣: “嘿咻嘿咻抗粮袋,分给可怜小村寨。金雀啄我骂坏蛋,我却只见寨蒙黛......” “千娇万媚,比肩朝霞”改自:“千娇万态破朝霞”《牡丹》(唐代徐凝) 超级美的一首诗,可以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5章 童谣 第6章 第6章 梁州 门下: 朕闻惟天惠民,为君牧人,当恤其艰。州城为政之本,官吏乃民之父母。近得数奏,报称梁州境内,民情骚动,狱讼纷起,田畴绝收,百姓含冤,黎庶流离。朕闻之怆然,夙夜难安,观之涕泗,深愧德薄,罪在朕躬。 然,州吏刺史徐克柔,不尊宪度,擅劫漕粮,轻视纲纪。即命槛送京师,付大理寺审问。特遣亲王世子谢无昶,持节巡按,所至之处,如朕亲临。布告遐迩,咸使知悉。 圣旨隔了几天才传至梁州。 “荒唐!” 沐无量气急败坏,只听闻亲王世子为钦差,更是怒火中烧,谁人不知,这位世子真真是个会折磨人的恶鬼,做事一贯谨慎得很,要是让他知晓此事的内幕,沐无量这乌纱帽还能不能继续带暂且先不论,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下。 本来事事都按照原定计划顺利进行,偏偏这个徐克柔有了二心,竟然在皇天之下就做出截留漕粮一事,这一举动更是招惹来了谢无昶,圣上不派其他官员来查此案,偏偏指派了个亲王世子,可见此案的性质恶劣得已然超出他们先前所想。 苍头“哎哟”一声,往前凑了几步,试图安抚申申而詈的节度使,汗渍在耳鬓蜿蜒都顾不上了,语气嗔怪:“大人,您当真是有所不知!” 沐无量早早地就摔了一地的用具,笔墨砚台通通被他一袖子给拂去了地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听着跟了他二十来年的苍头这般有自信,顿时勾起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鸣蜩凑近了,几乎靠在了沐无量的耳旁:“大人,您平日里公事繁忙,坊间传闻定是听得极少的,不如我今日就来为您解答解答疑惑。我早就听闻啊,咱们这位金枝玉叶的亲王世子殿下,别的不喜,倒是对酒别有一番研究,我还听说啊......” 鸣蜩的声音极轻,藏着股愈来愈浓的揶揄味。 他双手拢着嘴,最后在沐无量耳边落下一句。 闻言,沐无量没忍住,捧腹大笑:“想不到啊,我们这位风光霁月的世子殿下竟然还有此等癖好!” 他顿觉神清气爽,捋了捋刚刚因发怒而压皱的衣袂,打算再去看一眼徐克柔,临走前很是高兴,轻轻拍了拍鸣蜩的肩:“既如此,招待贵人一事便全权交予你。” 鸣蜩瘦削的身子立马弯下,行礼:“奴定当竭力而为。” 沐无量拂袖踏出门槛,款款落下:“记住了,必定要做到礼数周全,让那世子殿下无可指摘!” 徐克柔就被羁押在暗牢中。 此人已年过六旬,身形清矍得很,鬓角花白如雪,颌下几缕长须也泛白,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他此刻反而凄惨嶙峋了几分,他明明脊背佝偻,却不肯服输似地,挺直了脖颈,眼周深深凹陷了进去,皱纹乖乖地攀在其间,双目紧闭着,他引以为傲的官袍被硬生生剥了去,此刻只着半脏泛黄的白色中衣,他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指甲缝里掺着脏泥与血丝,每一根都无力地弯曲着,却能让人看见常年批阅文书留下的褶皱。 牢房中昏暗,潮湿,恶臭,墙角的青苔肆意而生,地上摊着的草席破旧肮脏,唯独这位瘦肩削骨的刺史,坐着一动也不动。 “天庾正供本就不可犯,劫粮此例更是不可开。” 有人在开锁,发出窸窸簌簌的声响。 徐克柔没有睁眼,就那么紧闭着,沉沉吸了口气。 “纵使真有难言之隐,先斩后奏,也轮不到您!”沐无量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好似真是在惋惜徐克柔踏入深渊的结局。 越是看他这样冷静,沐无量越是胸中赌气,他一纸八百里加急送至圣上手中,请求将徐克柔就地正法,可是圣上并不希望徐克柔这样的贤者死得这样随意,也不希望国法被人僭越,严词驳回了沐无量的奏章,更是下旨申饬他岂可儿戏,怪他没有恪守臣节,又怪他多言。 “爱卿,朕知晓你与老师向来情深意笃,此事交由三司处置,岂不更好?” 沐无量又想起了那道圣上口谕,本来这般置他的奏章于一旁就算了,圣上竟然将羁押徐克柔回京一事交给了茹煌,朝中谁人不知他和茹煌几乎同时上任节度使,这几年来打得水深火热,巴不得见到他因此失势,此刻定是为羁押徐克柔一事忙得鞍前马后,指不定想着怎样完美完成圣上交代的任务,好让圣上大加赞赏。 本来他是这么想的,徐克柔再怎么说也是他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一日复一日地爱护他,他本也想以就地正法的奏章帮助老师死遁,以回馈老师多年来的照顾。 可是事与愿违,此刻偏偏要让他的政敌接手,定是圣上对他起了疑心。 沐无量假装怆然,就要去扶老师起来:“老师,你当真是糊涂!” 徐克柔伸出手挡在二人之间,腕骨上是铁锁扯出来的红痕,身上到处都是淤青与伤痕,他这才睁开眼,双目浑浊,却格外地坚定,语气耿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虚与委蛇。” 沐无量好似这才看清他身上的伤痕,惊讶又痛惜:“他们这帮狗奴才,怎敢对老师用刑!老师您等着,我稍后定会好好责罚他们。” 他语气笃定,“好好”二字更是咬重了几分。 “从你拒绝救我梁州那日起,” 徐克柔咳了几下,瘦削的脊背颤了颤,胸腔起伏极大,好似喘不上气来: “你我之间师生情谊早已斩断。” 沐无量收了表情,直起了身子,嘴角扯了扯,嫌弃道:“果然,您还是闭嘴的时候有几分可爱。” 鸣蜩就在门外等他,见他表情很是扭曲,就知道师生二人定是又吵了一番,虽然在外人看来,沐无量与他老师的关系非常好,自小便被老师带在身边教导,连行事作风都颇有老师的影子,可是后来,沐无量结识了京中的许多权贵,选择了一条与老师截然相反的道路,二人观点愈发迥异,争执便是常有的了。 鸣蜩给沐无量带了件披风,轻柔地搭上去:“大人,外面刮风了,可别冻着。” 鸣蜩又报:“节度使茹煌的部下已至梁州。” 沐无量轻呵一声:“他倒是动作快。对了,鸣蜩,事情都做干净了么?” 鸣蜩笑了笑:“不负大人所望,任世子怎么探查,都绝对不会露出丝毫马脚。” “甚好甚好。” 沐无量根本不再顾及师生之情,还没走远,就大笑一声,“鸣蜩,你可真是我的好鸣蜩!” / 风清月皎时分,都虞候攒紧了腰间的佩剑,带着下属在琼州一带,他叼着根枯草,来回荡了几步,突然问鸣蜩:“这位世子怕是被吓尿了吧?” 去往梁州,就必须经过琼州,沐无量任节度使,掌管数州事务,兼任琼州刺史,他有份私心,便是能将世子放在他常待的琼州境内住下,便可时时监视其言行。 于是,几人便索性在琼州一带拦人。 通往琼州一带的路最是崎岖难行,更有匪患问题尚未解决,都虞候此话一出,随行之人也豁然一笑,更有人捧腹嘲讽:“这般金贵,怎得不干脆做成个玉琉璃供起来!” 鸣蜩无言,这都虞候脾气最是火爆,其下属也是出口无遮拦,他可不敢触霉头,可又怕坏了大人的计划,于是只能开口提醒:“都虞候大人,可万万不能在世子面前这般妄为了。” 都虞候冷哼一声,心中自是对谢无昶没什么好感,只觉对方定是个软弱的绣花枕头,他甚至好奇民间关于世子“杀人如麻”的传闻究竟是谁凭空捏造的。 鸣蜩还欲再劝,却听闻不远处传来勒马的轻呵声,混有马蹄疾踏的声响,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他们要招待之人。 打头阵的是个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眉毛如浓墨印染,微微皱起,便似夜间化不开的高峰,他单手一勒,便轻松停住了马,跃马而下,来他们跟前行礼,清瘦却不羸弱,看起来是个练家子:“想必二位便是节度使的人,某为世子殿下的随侍苍术,殿下随后就到。” 幽道月暗,偶有霭霭浮光,溶于断云,微风细鸣,从黑暗中奔来几匹马,最前面的想必就是凉王世子,他神情松散,好似提鸟逗雀那般闲适,长着一张长眉横玉脸,人如玉琢,却又不缺阳刚之气,颜丹鬓绿,玉冠束发,身姿挺拔颀长,着藏青色窄身锦衣。 等他近了,鸣蜩能够模糊地瞥见那用来滚边的金线祥云纹样,当真是华贵得很。 整个人就好似蟾宫秋月一般无二。 鸣蜩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发愣。 世子殿下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丑恶凶煞,反倒更像个文雅的翩翩君子。 不知他们如何作想,只是李珈洛实在有些无力,此刻只能一跃,从马上下来,在夜色里对着谢无昶的背影无情地打了几拳。 谢无昶这人好像天生就和她作对。 她虽是鬼魂,但也觉疲惫,本来府里有辆气派又舒适的马车,她便可以睡一觉,醒来便可以到梁州,谢无昶却选择了骑马,没辙,她又不能骑马,要是她骑着马跟着谢无昶等人,那岂不是要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了,试想一下,谁能平静地看着府里的马被偷走,而且还是被一只鬼魂偷走了骑的。 秉着“时刻紧跟谢无昶”的任务,她只能摆着张凝固的脸坐上了谢无昶的马。 鸣蜩等人对着谢无昶拱手行礼,将沐无量的安排禀告给他:“殿下,节度使大人吩咐今夜先招待您在琼州安顿下,明日再前往梁州。” 谢无昶“嗯”了一声,恹恹地摸摸后脖颈,又去揉揉腰畔。 凉风过耳。 谢无昶总觉得今日很是诡异,以往骑马也不至于如此疲乏,不知怎得,今日一路上他都觉得腰间像是被人束上了麻绳,扯得生疼。 大抵是最近公事太繁杂,产生了些许幻觉吧,他想。 苍头:就是古代对于长随的称呼 天庾正供:漕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6章 梁州 第7章 第7章 檀香 风穿牖,吹得李珈洛睡了又醒。 困眼惺忪中,她总觉得这个节度使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大抵三旬左右的年纪,面色红润,举觞遥邀谢无昶共饮,他的笑声比远在京城的宋蝉衣还要有趣: “此乃石冻春,真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好酒!殿下可千万要好好品尝品尝!” 小婢立马给案上的酒觞满上,香气倒是醇美得很,惹得靠坐在柱边的李珈洛都忍不住凑上前一睹世面,果真是给人以名贵之第一印象,颜色黝黑,看起来能与墨水相抗衡,香味却能让人欲罢不能。 要不是现实不允许,她倒真想举起来就往嘴里倒。 反观谢无昶,他却没那么急性,举着酒觞晃了两下,似是漫不经心道:“节度使好雅兴,竟藏有这般好酒。” 沐无量捏着酒觞,还没送进口中,闻言,警惕地抬眼望了过去,却看见世子自顾自地就饮下了酒,就好像方才听到的那句话都是他的幻觉,于是他也装傻,乐呵着,故意而言:“谈不上雅兴,只是恰好赶上对的时机,对的人,某才觉得此物当真是物尽其用。” 李珈洛皱着鼻子,又嗅了嗅。 她虽是困到了极致,但也能闻出除了酒香,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香,似是点燃的檀香木,又好似是其他名贵的香料,总之便是好闻极了。 她四处观望,找不出什么纰漏,只是看到案上的香炉,以为是焚香之味,于是挪了挪位置,凑近了嗅,却总觉得方才所闻要比这香炉更胜一筹,正当她疑惑着,沐无量双手相抵,轻轻拍了拍,清脆的声响伴着他愉悦的音: “某今日才知殿下辱临琼州,特为殿下备下惊喜,只是时间仓促,不知殿下是否会为之欢喜?” “哦?”谢无昶坐姿懒散,他捏起一枚糕点,细细打量了一番,语调平淡,“节度使果真待孤极好,竟还能在百忙之中为孤备下惊喜。” 李珈洛怀疑他压根不是想吃那糕点,他定是也发觉了府中的诡异之处,她蹩着眉,一甩头将困意丢去脑后,在四周寻找异香之源。 “殿下怕是在拿某说笑了。”沐无量朝鸣蜩示意地点点头,“今晚不谈公事,某定要陪殿下不醉不归!” 进来的却是四五伶人。 均为柔美男性。 谢无昶几不可察地拧眉,但很快又变回了原先那般冷漠。 “变脸大师啊。”系统不知何时又蹦了出来,幽幽点评,“话说男伶人跳舞我倒是见得极少诶,这沐无量口味倒是独特得很。” 李珈洛跟它的猜测迥异:“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吧,沐无量口味独不独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沐无量心中的凉王世子大抵就是这个癖好。” 系统幸灾乐祸道:“那也怪谢无昶了,身边总是宋蝉衣一人,自然是能让好事之人传出些谣言来的。” 李珈洛摇摇头,总觉得这些好事之人也太过于闲了。 原来,鸣蜩那会儿趴在沐无量耳边说的恰恰就是:“咱们这位金枝玉叶的亲王世子殿下,别的不喜,倒是对酒别有一番研究,我还听说啊......他最是喜好男色,又好细腰,京城中遍地都是他与那客卿宋蝉衣的传言,不瞒大人,我那些个狐朋狗友常言,宋蝉衣长得恰恰是一张阴柔女相。” 因而,鸣蜩的话更加让沐无量误会谢无昶存有分桃之癖。 有了沐无量的授意,鸣蜩立马把军中的伶人带了来,特意按照察人所描述的宋蝉衣长相,精挑细选了四五个,怕是真的宋蝉衣来了,也要辨认得眼花缭乱。 李珈洛本以为他们会跳《秦王破阵乐》这般健壮有力的“健舞”,眨了眨眼睛,视线里的人儿却轻柔地跳起了《春莺啭》。 回风乱舞,丽珠乱窜,伶人模仿着娘子的纤纤细步,掩面欲泣。 李珈洛觉得眼睛有些被辣到,这沐无量办事真是诡异得很,又是让男伶人上场,又是让伶人作忸怩的雌伏之态,当真是要归于“靡靡之音”。 沐无量恐怕真的是对分桃之癖有什么误解。 她一个旁观之人都有些受不住,因而更是好奇谢无昶的反应,恰巧就坐于他斜对面,干脆转头打量一番,将将转头,对上那双如清潭澈而深的双目,她愣了神,藏青色在视线里悄然炸开,很有冲击力的俊脸正对着她,他那白而净的耳泛起丝丝红意,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带玉冠的谢无昶,和带发带的谢无昶,简直是两个人。 在世子府中她见惯了谢无昶只用一枚素色发带,发丝翩翩,衬得眉眼愈发清晰利落,细风过耳,惹得发带末端与散发纠缠不休,翩跹如书法最末一笔,轻而逸,落拓挺拔,这会儿的他像个闲适侠客,意气风发,遍览山河而不受拘束。 赶了几天的路,她也见识到了以玉冠束发的谢无昶,芝兰玉树,马尾高高竖起,平添了分刚毅锋利,要是面上无笑,那便更像个剑眉星目的玉面武将。 他盯着自己,又好像只是盯着某处在发呆。 俄而,谢无昶移开了视线,左手下意识又要去摸腰间的玉佩,却被小婢的动静吸引了去。 李珈洛满意地看着谢无昶抬头瞥来,颇有种功成身退的欣慰感。 就连系统也夸她:“宿主,你也太厉害了吧!” 就在方才,谢无昶低头那个瞬间,李珈洛发觉了小婢的行事诡异。 那小婢大抵是受了人指使,打着加酒的由头,欲往酒觞中下药,偏偏谢无昶低头去不知干何事,压根没有注意到小婢的动作,李珈洛可不想自己的死对头被害得这么不明不白,于是迅疾碰倒酒觞。 玉器最是脆弱,“啪”一声,立刻碎得三分五裂。 李珈洛若无其事地看着热闹。 反正也没人能看见她,况且李珈洛也瞧出来了,这小婢定是第一次干这种坏事,手抖得很是厉害,估计小婢也会以为是自己碰倒的。 谢无昶还没来得及发话,音乐和舞蹈都停了下来,沐无量探究的视线落在了这边,而小婢则是立马弓着身子,庶几整个人都贴到了地上,语气怆然,骇得她说话都断断续续:“殿下、殿下饶命,贱奴只是一时失手,冒犯了殿下,殿下饶命......” 见小婢这样,李珈洛心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几日前的春日宴上,不也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婢,只因为水温让皇子不喜,苦苦哀求却不得存活,连头颅都被整个儿斩落,甚至如扯断了线的细珠,沿石阶而下。 胸中有气郁结,她很是想吐。 每每想起那个画面,她都总是噩梦不断,任谁亲眼见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不会当作无事发生,她只能在心中为这位小婢祈福,早知如此,她便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帮助谢无昶了。 未料,谢无昶只是缓缓起身,语气寡淡,似是在告知在场的所有人,他觉得今日很是索然无味:“罢了,孤累了,今日就先到这吧。”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袂,明明没有沾上酒水,却也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轻“啧”一声,“倒是污了这身好衣裳。” 李珈洛只觉谢无昶行事越发脱离她的想象,又闻一阵檀香,不知是不是那小婢身上的,她悄悄挪了两步,凑在她衣上嗅了下。 果真如她所料,此婢女身上也带有这香。 若是她猜的没错,节度使府中用的定然不是他们现在所看到的香炉,所谓做事留痕,若是府中用大量檀香堆积,而后直接点燃,满室氤氲,这是京中不少权贵所喜好的风雅之举,烟雾冉冉升起,如祥云而至。此刻,不论是点香之人,还是路过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一丝香味。 她顿觉,不论是刺史徐克柔劫粮一案,还是节度使沐无量的意图,恐怕都没有那么简单。 沐无量察觉到了世子话中的埋怨,于是撇下手中的美酒与美人,就要来世子跟前赔罪,却不知自己的小婢是怎样冒犯了世子,只能赔笑:“殿下莫忧,我琼州也有好些成衣铺,不如待明日殿下得空,奴陪殿下去逛上一逛?” 这沐无量倒真像是个会演的戏子,压根瞧不起世子,还要假装放低了姿态,要是谢无昶真应下了,那不正好中了他的计谋,刚好拖着谢无昶,待此事不了了之,最后查不出什么,也只能印证了沐无量当初下的定论: “梁州刺史徐某,擅劫漕粮,实为武装反叛之意图。” 李珈洛冷哼一声。 谢无昶果真将计就计:“如此甚好。” 沐无量这下子可是高兴坏了,将那地上的小婢也越看越顺眼,脑里又是过了一圈的坏打算,最后甚至算计上了小婢:“若是殿下不嫌弃,此婢女便全凭殿下来处置。” 他却不知,谢无昶那是将计就计,而他自己却是真进了谢无昶的圈套。 / 清风洗月,苍术终于踩着夜色回来了,他依旧是熟悉的一身黑,喊了声殿下,“果真如殿下所料,那小婢是受了沐无量的人指使,是一个名唤鸣蜩的苍头。” 谢无昶神情慵懒,刚用过浴,水珠顺着青丝而溜,他伸手搭着疏棂,另只手心里摊着块由油纸包着的糕点,垂眸盯着,无言。 苍术:“不过我看节度使这么痛快地把小婢交给殿下处置,怕是此事压根未经他的手,这鸣蜩......倒是个有主张有胆量的人。” “小聪明,但不多。” 谢无昶淡淡接话。 不愧是世子殿下,讽刺人都是这么直白,李珈洛都要给他写首诗大加赞赏了,她也瞥了眼谢无昶手心的糕点,看起来似是再平常不过的点心。 不过,刀工怎得这般好。 金黄色的酥皮糕点,本是平凡之物,节度使府中之人却能将它做得精美万分,面上镂空雕刻着瑞兽,她猜测这大抵是古书上绘有的麒麟。 看过一眼,便垂涎欲滴,就连她都格外想品尝一二。 可惜,她是没这个机会了,她恹恹地想。 谢无昶收起了糕点,随手将它丢给了苍术:“你可有闻到那婢女身上的檀香。” 李珈洛皱皱鼻子,听他这么一说,她都感觉自己的鼻子已经快要腌入味了,此前还不知晓,自己的嗅觉竟是这般灵敏,那小婢还没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而后问了系统,系统才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就说忘记了一件事,原来是这件啊!你猜的没错,书中的李珈洛就嗅觉敏锐来着。” 书中的李珈洛,鼻观通神,庶几可辨百香。 那真是个不太妙的才能。 李珈洛捏住了鼻子,要是再嗅下去,她都要怀疑自己身上也是一股檀香味。 可惜,只获得了系统一句可有可无的安慰:“放心宿主,你是无色无味的,不会沾上这香味的。” 她捏着鼻子就是不愿意松开。 苍术点点头:“审她的时候闻到了,味道与香炉中的不太一样。” “苍术。”谢无昶轻哂,不容置喙,“查,不露一丝马脚地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隐藏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却是笑了笑,李珈洛抬眸看他,却见那平时没什么笑意的脸上很是兴奋,青山载月,他比之犹胜,嗓音疏朗: “既是想演,那我便陪他演上一演。” 雌伏之态:贬义,指过于做作,有谄媚取悦别人的嫌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7章 檀香 第8章 第8章 归家 金乌渐腴,花影乱颤。 透过疏棂而入的日光沐浴着屋内,根根松木落在墙上的画布里,倒格外像是浑然天成的竹影,木榻上摆着张低矮有些破旧的书案,颜色虽是黯淡了几分,却被人擦拭得极其干净,一叠粗糙的黄麻纸,一块廉价的松烟墨,一枚陶制的砚台,几只毛笔挂在架子上,笔毫微微卷起,这便是书案上所有的东西了。 东西虽少,却贵在干净整洁。 李文思撇下正在假装品读的《昭明书选》,几个快步到了窗边,只见那盆兰花好似偷懒了,恹恹垂下了绿叶。 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是阿兄最是喜欢的东西,阿兄临走前还嘱咐她定要好好照看呢。 她却没能达到阿兄的期待,李文思懊恼地垂着脑袋,伸了根指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兰花,这花倒是新奇,莫说叶片了,就连花都是青色的,也难怪她阿兄收到这花时能这般欢喜,这花要是能成形,恐怕就是她阿兄那样,就连乔家阿叔都常夸:“李家大儿郎真乃未来栋梁。” 栋梁是什么,栋梁就是她顶顶厉害的阿兄。 可是,她要是把栋梁的兰花养死了怎么办? 她低着头,急得都快要哭了,耳畔落下轻柔的一唤:“阿藻。” 那是她的乳名,闻言,惊喜地转过身去瞧,面前的人衣着素淡,眉眼里掩藏着倦意,清矍的身形在光影里晃了两下,他扯扯嘴唇,看着家里最受宠的小娘子: “又是谁惹我们阿藻生气了?” 虽说今日老师讲学时,张二苟故意捉弄她,把她的书都给藏了起来,害得她被老师单独留堂罚抄;虽说今日不小心撒了满地的荠菜粥,被阿耶生气地叫去打了好几下手心,现在手都还疼着呢...... 但是阿兄这么乍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 “没有呀,阿兄,你怎么今日有空回来啦!”李文思好几日没见到阿兄了,此刻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恨不得整个人黏在阿兄的身上。 李光笃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抱起李文思,抬足便往书籍那走,清瘦得只剩骨头的脸被怀里的人儿轻轻捏了一把,等他视线往下移,邪恶的小手又立马收了回去。 他再度叹气:“嗯,有个很重要的东西,我要一并带走。” 李文思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圆润的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俄而又抬眼瞅窗外有没有人经过,终于压低声音,很是骄傲地告诉阿兄:“阿兄,那首童谣我背得可熟了!” 李光笃动作一滞,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又怕吓到妹妹,装作赞赏地试探:“我们小阿藻原来已经这般厉害了呀,哪一首童谣啊,阿兄怎么不记得了?” “阿兄,你的记性怎么比我还差呀?” 视线落在发黄的书页上,确认自己找到了书,李光笃将李文思轻轻一放,在她鼻尖一刮,语气宠溺:“谁能比得过你啊,小鬼头。” 李文思鼓着腮帮子,对这句话很是受用,“哎呀,反正就是你同阿耶吵架的那一天呀,我本来想找阿兄带我放纸鸢的,结果听到了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好有意思。算了算了,那我唱给你听哦阿兄,金雀殿内粮满仓,鼓腹......鼓腹什么来着呀阿兄?你就该早点回来的,都这么些天了我肯定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有些不高兴地跺跺脚。 这次,阿兄却没有和往常一样来哄她。 李文思心里犯怵,还以为是自己让阿兄失望了,心里一急:“阿兄,这个有点难,但是我会简单一点的,乔家阿姊特意为我改写的!你听着阿兄,嘿咻嘿咻抗粮袋......” 李光笃神色一凝,捏着书的指尖颤了颤,连忙俯身捂上了阿妹的嘴。 那是他的阿妹。 是他的阿藻。 他绝对不会让李文思卷进这件事情中来。 捏着书的手越攥越紧,捂着阿妹的手心慢慢洇了一片。 只是,洇濡的大抵也是他的心。 “阿藻,阿兄今日同你说的可要记住了。”他难得对小妹这般严肃,看着那双无辜又漉漉的双目,心里再是不舍也只能逼自己一把,“再也不要唱这首童谣了。” 怕小童年纪轻理解不了,他特意吓唬道:“这才不是童谣,这是催命符。哪个不乖的小娘子念了它,可就要被妖怪抓去剥皮生吞了哦,阿藻怕不怕?” 李文思当然怕了,她向来是个胆小之人,又是个极其信任阿兄的,于是又怕又坚定地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为什么我都唱了那么多次还没事呀,张二苟他们也唱了呀?” 李光笃又刮了刮小妹的鼻头,想不通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好奇心这么重,耐心地回答:“因为你是初犯呀,妖怪看你可爱,勉强饶过了一回,下次可不要再犯了哦,要不然真要被抓去了。” 时候差不多了,他要离开,于是牵着小妹的手往外走。 他要考科举,为了心无旁骛地备考,索性住进了书院,本来也只有歇假了才会归家,今日书院里办了个专门激励新学生的讲会,夫子非要拿他初入书院时候的拙作来激励激励新弟子,无奈,他只能立马告了假回家取。 耳边是小妹笃定的声音:“阿兄,我记牢了!” 面前是风寒将将好的阿娘,他笑了笑,唤“阿娘”。 阿娘咳了两声,被春风吹得苍白了几分的面容有些憔悴,她点了点头,才几日不见李光笃便分外想念,但知道他此刻最为担心的还有其他事,只能拍拍李光笃的手背,语重心长:“子惇。” 阿娘不知道那一日为何父子二人吵得如此凶,她只知道自己染了风寒定是让子惇有了很多顾虑,还有,她只知道子惇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子惇,我的乖儿,不要怕你阿耶,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对了......”阿娘瞅了眼李光笃的神情,才纠结着开口:“你与旦明吵架了吗?怎得好些日子没往家里寄信了?” 李光笃一猜便知道阿娘在担忧什么,冲她笑了笑:“阿娘多虑了,我怎么会与旦明吵架,我们关系好得如同亲兄弟,您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最近梁州事杂,他又刚巧得刺史器重,忙都忙不过来呢,哪还有时间给我写信呀。阿娘莫要担心了,旦明忙过这一阵子定会给我回信的。” 阿娘这才放下心来,柔声道:“下次歇课回来,阿娘给你做荠菜粥。” 李文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脚尖,跟两人道歉:“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弄撒的......” 李光笃摸摸小妹的脑袋,以示安抚,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阿藻不是早就想去伊恩山游玩吗,刚巧今日讲会上夫子见我表现良好,赏了不少银两,足够阿娘和阿耶带着阿藻在曲城待上四五天了。” “伊恩山?好呀好呀,我最想去那儿了!” 李文思高兴地跳了起来,拽得李光笃的手都被带着晃悠了好几下。 他扯下腰间的布囊,不容阿娘拒绝,直接置于她手心,只觉自己的喉间一阵苦,稍稍用了点力气将手从小妹那儿抽出来,往外踏了几步,只留下瘦而不羸弱的背影,艰涩地开口:“我今日是临时归家,还有好些学业没完成,便先回书院了,阿娘务必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最后,他顿了顿,微微侧身回看二人,最后几个字偏偏如断了线的珠子,让人闻之怆然:“阿藻,万万不可惹阿娘生气了。” 阿兄温柔的声音落在耳里,李文思每每看到他离开就想哭,强忍着委屈,心里莫名想到书房里那盆被人遗忘了的兰花。阿兄定是太忙了,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兰花。不过,还好阿兄没来及看,万一被他看到兰花颓败的模样,嘴上不怪她,心里定是会万分伤心,李阿藻这般想。 “阿藻。”阿娘轻唤李文思,手心掂了掂那重重的布囊,碰出清脆的声响,她遥遥望了眼,却再没见着儿子的背影,落寞地叹了口气,很快下定决心: “我们去曲城吧。” 这哪是书院的奖赏,这分明是李子惇攒了许久的。 阿娘当然知道李光笃的心思,再怎么样,母子总能将心比心,子惇担心他们受到牵连,那他们便懂事几分,远离这是非之地,万万不能给子惇拖了后腿。 李文思牵上阿娘的手,稚气十分:“阿娘,我可以带阿兄的兰花一同去伊恩山嘛?” 阿娘收回了远眺的视线,温柔地盯着小娘子,李阿藻长得是极像她的,眉眼处处都是未长开的秀丽。 李阿藻算不上是乳娘或者她带大的孩子,说起来更像是李光笃带大的,李光笃这孩子最是懂事,五岁能写诗作画,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地展露自己的天赋,在带孩子一事上也分外有经验,阿藻也是事事依赖阿兄,只是,还从没有像这几年一样,分分合合的。 李光笃的世界纷纷乱乱,而远在琼州的谢无昶几人,却分外闲适。 插一条京城小事 地点都是虚构的,李文思就是第五章唱童谣的小娘子,“阿藻”就是寄予李文思学业上的希望,旦明在后面会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8章 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