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皇女诱捕计划》 第1章 001 景福四十年春。 趁着天色尚早,邵未央去了一趟慈宁宫。 如今太后按照辈分来说,是当今皇帝礼法上的祖母,该是太皇太后,但皇帝的嗣母,惠文皇帝在位时未曾立后,便以世宗皇帝的皇后为太后。 太后很慈善,宫廷中的嫔妃、皇嗣,没有不喜欢这位长辈的。 邵未央亦是如此。 太后与邵未央说了会儿家常,道:“宫里嫔妃大多长你许多,平日里若是无趣,不妨去看看十七。她整日里只肯读书习武,也不与她的长兄长姐来往。若是聊得来,也帮我劝一劝,莫要整日里闷着。” 邵夫人惊讶了一瞬,道:“十七殿下……是曾被先皇后抚养的那位殿下?” “哪是什么抚养,不过是看十七少而丧母,瞧着可怜,接过去养了几年,也就和养些猫儿狗儿差不多。若是得空,未央就去瞧瞧她,不得空也就罢了。” “我省得了。”邵未央心觉奇怪,但没有多嘴,只是应下。 走到门口,盯着侍奉的仆人又嘱咐了几句要尽心忠心,便离开了。 等回了芳华殿,邵未央心里反复想着刚刚太后提及的十七。她抬手唤来婢女采薇,让她去请芳华殿的长史蒹葭。 蒹葭是跟着皇帝从潜邸到登基入宫的老人,从前是服侍先皇后的,未曾婚配过,如今已经五十岁有余,却不显老,穿着内官的官服,较之前朝外官也不多让。 蒹葭进来先行礼,邵未央忙让她起身,又唤采薇赐座倒茶,安顿妥当了,才问道:“刚刚太后让我得了空去看看十七殿下,长史对十七殿下可了解?” 蒹葭点了头,道:“是了解一些。十七殿下生在景福三十年元月元日,是个女郎,其生母昔年为宫中女官,姓刘,后来病亡,十七殿下无人照看,便被先皇后抱去抚养,只是没几年,先皇后亦薨逝了。” “先皇后薨逝之后,十七殿下是交给哪位嫔妃抚养的?” “没有交给旁的嫔妃,是交给宫人照料抚养的。” 邵未央略微蹙眉,“陛下……不喜这个孩子?” 蒹葭犹豫了一下,道:“宫里有流言,说十七殿下命硬。” 邵未央叹了口气,命硬一般后面都会跟一句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夫,总之要克一个什么,皇帝大抵是觉得这个孩子克母,说不准也克父,就疏远了。 “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如今在哪儿住着?” “如今住在含章殿。” “她平日里可有什么安排?我若是去含章殿看她,放不方便?” “应当没什么不方便的,十七殿下是女郎……只是十七殿下性子略有些古怪,不大好相处。” 一个两度丧母,又不被父亲喜爱,还没有亲人可以依靠的孩子,性子古怪些倒也平常。邵未央想。“除此之外呢?她可有做过什么不妥当之事?” “倒是未曾。” “这样听来,她倒是个极好的孩子了。我还没问殿下名讳,也是从惟?” “也是从惟,名炤。” 当今皇帝的子嗣名字第二字都是惟,第三字则各有不同,同母所出的会采用相同偏旁的字,先皇后的子嗣第三字都从玉。十七殿下名惟炤,也能看出先皇后虽然抚养了她,皇帝却不认可她是先皇后的嗣子。 多可怜的一个孩子。邵未央在心里叹息。 她稍作梳妆,换了一身看起来色调深些的衣裳,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长辈,又嘱咐厨房做了些点心吃食,才带着采薇去了承明殿。 邵未央入宫几个月,却也没在宫里好好逛逛,只去过一次上林苑,随便看了些景色。如今从芳华殿慢慢地走去含章殿,才觉察出这深宫的憋闷来。 “这皇宫若是住久了,只怕是会将人闷出病来。”邵未央道。 “夫人不喜欢宫里?” “怎么会喜欢?” “那您还……”还入宫了。 邵未央只微笑,“虽不喜欢,但宫里较之宫外,确实要好得多。” 采薇听不懂,但担心触碰到天家阴私,因而不敢多问。 邵未央也没有和采薇细说的想法,她走着走着,发现越走越偏,这含章殿竟是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角落,附近的几座宫殿甚至都大门紧闭,灰蒙蒙的,一副多年无人使用的模样。 便是再不喜这个孩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肉,怎么能就放在这样的地方养着?邵未央心中生出了些许愤懑。 她也是自幼丧母的,知道没有母亲照料关怀的苦楚,可她到底还和母亲一起生活过几年,姮惟炤几乎没见过自己的生母,只怕这些年的日子更难过。 邵未央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含章殿的大门开着,院落里还算整洁,年迈的侍者正拄着扫帚扫着落叶,只是气力不足,扫得很慢,也多少有些偷懒的意思。 邵未央没有多管闲事。 采薇咳了一声,那年迈侍者当即抬起头来,慌忙行礼,“见过夫人。” 他没见过邵未央,也不知道邵未央的身份,但会出现在深宫里的女眷只可能是皇帝的嫔妃,外臣走不到这里。 “起来吧,十七殿下何在?” “这……”年迈侍者迟疑着,“敢问夫人是……” “我姓邵,从芳华殿而来。太后嘱咐我来探望十七殿下。” “原来是邵夫人。”年迈侍者的脸上挤出了几分讨好,“我们殿下在里头读书呢,奴婢这便通禀殿下一声。” 没等年迈侍者往里走,含章殿里已有人走了出来,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尚窄,但已长得很高,只比邵未央矮一点,穿着玄色的衣袍,面上不施粉黛,腰间不配环玉,但模样长得很是好看,唇红齿白,眼睛透亮,只是一副阴沉模样,眉眼又有些不耐,凭白浪费了这张脸。 “你是谁?” 姮惟炤单身世就让邵未央很是心疼,这张脸又让她多了些好感,是以虽然语气并不尊敬,她还是笑吟吟地道:“我替太后来探望你。” “不用探望我。” “还有些点心茶水,我让厨房做的,给你端了来。”邵未央对着那年迈侍者抬了抬下巴,采薇便将手里的食盒推了过去。 年迈侍者犹豫不决地看着姮惟炤,却又不敢得罪邵未央,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姮惟炤的脸色看着更差了,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脚踹翻了年迈侍者手里的食盒。 “少在这里假好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姮惟炤这般态度,自然闹得不欢而散。 待那位邵夫人一脸愠怒地离去,那年迈侍者才有下一步的动作,他跪在地上,颇为心疼地看着翻倒的食盒。 “殿下,这都是些好的吃食,才出锅的,还热着,多浪费啊。” 姮惟炤目光森然地看他,“葛生,你若是被毒死了,休想叫我为你收尸。” 葛生看着姮惟炤的脸色,又看了看地上的狼藉,不舍地叹气。 “奴婢是心疼您……” “我是主子,你是奴婢,你心疼我?”姮惟炤嗤笑,“你先心疼自个儿吧。” 她甩了袖子进殿。 葛生站在院里,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含章殿,从偏殿里拿出另一个稍小一点的食盒。将地上那食盒里的吃食,没被弄脏的一一捡出来放进去。又将脏了的重新放回原本的那个食盒里。 姮惟炤就坐在殿中,冷眼看着他的动作。 葛生对着她讨好地笑,“殿下……” “……去捉两只鸟来试毒。”姮惟炤撇开脸,不去看他。 葛生知道姮惟炤是心软了,他拎着两个食盒,对姮惟炤行礼,才绕过偏殿,回了含章殿后方的耳房。 耳房里,一个和姮惟炤差不多年岁、也才十二三的姑娘刚从床铺上爬起来,将被褥叠了,就听见外头的敲门声。 她赶忙去开了门,“爹。” “睡醒了?殿下嘱咐捉两只鸟儿来,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是捉不来,蒙楚你去捉两只。” “捉鸟做什么呀?”蒙楚讶异地道,注意到葛生拎着的两个食盒,那盒子没盖严,里面的香味儿飘出来,让她猛地咽了下喉咙,“这是尚食局送来的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是尚食局送来的,是陛下嘱托芳华殿的邵夫人送来的。陛下终于想起殿下来了。”提起陛下,葛生脸上堆着的笑更深了点。 蒙楚撇了撇嘴,“哪有那么好的事,之前那么些年都没想起来,将殿下赶去上林苑就不管不顾了,若不是朝臣提起来,只怕还当没有殿下这么一个人呢。” 葛生瞪了瞪眼睛,“陛下也是你能说嘴的?糊涂!” “我又没和旁人说,您是我爹,我才讲的。”蒙楚嘟囔了一句,老老实实地住了嘴,目光在食盒上打转,“殿下让去捉鸟儿是为何?那邵夫人惹恼了殿下,殿下要将这些吃食喂鸟吗?” “殿下疑心吃食有毒,要捉鸟儿来试一试。” “啊?”蒙楚瞪大了眼睛,“宫里怎么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叫你去你就去,话那么多!”葛生又瞪她一眼。 蒙楚自讨了个没趣,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穿上鞋出去了。 含章殿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旁边有许多已经荒废了许久的宫殿,设陷阱捉鸟儿是很容易的,蒙楚自个儿也擅长这个。 她挑了一处鸟屎多的地方,掏出网兜和小棍,还有先前积攒下来的难以入口的糙粟,随手就搭了几个陷阱。 才是初春,天气倒是不热,但蒙楚还是出了一身汗,她刚想着摸一下帕子,又觉得自个儿的手太脏了容易弄脏衣裳,旁边就多出来一只手,手上托着一块帕子。 蒙楚扭过头,是个不认识的姑娘,瞧着不比她大多少,宫人打扮。她放下心接过帕子。“谢谢,回头洗干净了还你。” “你这是在做什么?”那姑娘问。 “捉鸟儿。” “为何要捉鸟儿?” “我家殿下让的。” “十七殿下?” “是十七殿下。” 姑娘点头,“过会儿该是午膳时辰了,你不去陪着你家殿下用膳?” 蒙楚打量她几眼,“你是哪个宫的?怎么在这里?” 那姑娘道:“芳华殿。” 蒙楚当即就冷了脸,语气疏离地道:“我家殿下这会儿不饿,不想用膳。” 那姑娘还想再问些什么,蒙楚却不肯张嘴了,便也只好离开。 蒙楚盯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 花了小半个时辰,蒙楚才捉来三只鸟儿,装进布袋里一并拎回去。她回去的时候,刚好碰上去尚食局取了午膳回来的葛生。 午膳摆到姮惟炤面前,她扫了一眼,糙粟米煮的饭,带着一股子腥味儿的炖猪肉,还有一小盘切成小块的生萝卜。她本就没什么胃口,这下子更是不想吃了。 “萝卜留下,将猪肉拿去给蒙楚吃。” 葛生张了张嘴,“殿下,您只吃这些……” 姮惟炤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今儿话是不是太多了些?” 葛生沉闷地叹了口气,“殿下,我是担心您的身子,您不能整日只吃些萝卜……” “我倒是想吃些旁的,那尚食局肯给我做吗?整日做这些,不就是奔着我吃不下才做的吗?”姮惟炤气闷,抱怨了一遭又觉得没什么用,无力地摆手,“猪肉留一半给我。” 葛生才松了一口气,他重新将猪肉切了,又添了点佐料压制腥味,但用处不多,姮惟炤仍然能闻到那股子味道,几乎挥之不去。 但葛生说得对,她不能整日里只吃萝卜,就算尚食局为难她,她也不能为难自己。 于是姮惟炤将猪肉挑起一块,眼睛一闭心一横,塞进嘴巴里。 “——呕。” 她连嚼都没嚼就干呕了一声,猪肉被她吐回碗里,溅起些腥臭的汤水。 姮惟炤险些跳起来,一边干呕,一边翻来覆去地扒拉衣裳,确认汤水没弄到身上,她才松了一口气,但看着猪肉,额头一时间突突突地跳。 吃不下,真的一口也吃不下。 吃萝卜就吃萝卜,她吃萝卜也能长成梁王姑母那样的人物。 姮惟炤猛地咬了一口萝卜。 宫里的萝卜不难吃,清脆又可口,可姮惟炤不喜欢吃萝卜。 她在上林苑就只能吃萝卜,但那会儿还能自己捉兔子抓鱼,离了上林苑,每天不是萝卜就是难吃得要死的猪肉。 但不想饿死就得吃。 姮惟炤闭着眼睛往下咽,痛苦得像是在吃砒霜。 葛生在旁欲言又止,“殿下,刚刚邵夫人送来的点心,若是试了无毒,不若吃一些……” “我不吃!”姮惟炤的反应比刚刚差点被汤水溅到身上还要剧烈,她恶狠狠地盯着葛生,“我就算饿死在这里也不吃她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02 第3章 003 离了含章殿,采薇仍是气呼呼的。 “真是一点不知道好赖!请尚食局额外做那些点心要花不少银钱呢!” 邵未央倒不怎么生气,她在想刚刚姮惟炤的神情。 她没有感觉到姮惟炤的恶意,只是充满了抵触和防备,有点像是因为没有妈妈依靠所以只能对着周围一切事物保有警惕、不断呲牙咧嘴的猫仔。 邵未央笑了出来。 真的很像年少时的她。 采薇还在为她不平,见邵未央笑了,十分困惑,“夫人,您在笑什么呢?” “我在笑这孩子怪有意思的。” 采薇没听明白。 “十七殿下是个好孩子,不要因为刚刚的事儿就生她的气。” 采薇张了张嘴,心说,您是主子,您的面子才是面子,我一个奴婢怎么敢对皇帝子嗣生气。 等回了芳华殿,邵未央挑了一个年纪小但还算机灵的宫人,去含章殿附近打探消息,最好是能从含章殿的宫人口中套出些话来。 宫人很快就回来,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和蒙楚的对话。 邵未央很是不解。 捉鸟儿是做什么? 这种不解在采薇从尚食局取了午膳回来后得到了合理的答案。 “夫人,这尚食局也太会捧高踩低了!” “尚食局的人为难你了?”邵未央心觉奇怪,再怎么说她现在也算是‘宠妃’,宫里的人最会看眼色,讨好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难芳华殿的宫人。 “不是为难我,是为难含章殿。”采薇很干脆地将刚刚在尚食局看到的事儿说了。 宫里的膳食有定例,是以各殿的午膳、晚膳都大差不差的,肯自己出钱的就会有些新花样,不肯的就按照尚食局的单子走。但采薇去取午膳时,却瞧见一份和各殿都全然不同的午膳,若是些珍稀吃食也就罢了,许是皇帝的膳食,却不是这样,反而是连待遇稍微好一些的宫人都嫌弃的猪肉,粟米也不是好的那种,是往年的陈粟。 尚食局虽然总管宫中膳食,但供给宫人的厨房和供给嫔妃、皇嗣的厨房是分开的,能被采薇撞见,这份吃食就绝不是给宫人的。她好奇之下多问了句,却得知是含章殿的。 “夫人,虽说十七殿下对您不敬,可她到底是龙子龙孙,尚食局怎么敢这么磋磨她?!” “是啊,怎么敢呢?”邵未央反问了一句,心里却又在想姮惟炤的模样。 天家子嗣的模样、身量长得都不差,她见过皇帝的其他子嗣,已经长成了出宫开府的姑且不提,比还在宫中的就只有十五皇女、姮惟炤和十八皇女。十八皇女比姮惟炤少一岁,个子虽然比姮惟炤矮一些,却长得很结实,而长姮惟炤五岁的十五皇子也很健壮,唯独姮惟炤纤瘦。 虽说少年自有气度,那副模样也颇为好看,但想来这份纤瘦不是与生俱来的。 她是被宫人克扣待遇,饭食不足才瘦成这副模样的。 或许捉鸟也是为了打牙祭。 那姮惟炤对她态度那么差,是为了什么? 邵未央按下了心中疑惑,先将午膳用了。 午膳是炖烂了的小羔羊肉,还有些凉拌的小青菜。邵未央本来胃口很好的,想起姮惟炤,多少也有些吃不下去了,她盛出一小部分,勉强用了几筷子,剩下的让采薇吃了。 待午饭的时辰过了,邵未央请来蒹葭,更详细地问姮惟炤的故事。 她前面并不怎么对姮惟炤感兴趣,更多的是因为皇帝提起了,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事儿的心思,这会儿倒是真上心了。 寻常人家,没娘的孩子都日子难过,何况是天家呢。 但蒹葭对姮惟炤的了解实在不算多,她和姮惟炤相处,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她又上了年纪,光是回忆都费了好些功夫。 “十七殿下是景福三十年元月元日生的,那会儿宫里都在说十七殿下有福气,陛下也喜欢十七殿下,虽没有给刘尚仪提位份,却赏赐了许多好东西。 “只是十七殿下生时胎位不正,刘尚仪生产之后就病怏怏的,大约是景福三十年夏天,她便去了,临了前,将十七殿下托付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很喜欢十七殿下,对待十七殿下也像对待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似的,许多事情都恨不得亲历亲为……但到了景福三十三年,皇后娘娘薨逝了。那之后宫里有人说十七殿下命硬,和她命冲之人都会被她所克。 “十七殿下生下来当年,十六皇子就夭折了。第二年五皇女坠马重伤不治。皇后娘娘又……宫里许多人都相信这回事,陛下还让司天台观星算命,也没个结果,但十七殿下命硬的流言是传出来了。 “可对于我们这些伺候过皇后娘娘的宫人来说,我们是不信的。” 蒹葭顿了顿,继续道:“景福十一年,皇后娘娘生七皇子时就落下了病症,一直没养好,后来七皇子夭折,皇后娘娘又大病了一场,便一日不如一日,整日里养着,连宫里的事儿都不管了。皇后娘娘抚养十七殿下时,身子也一直不好……哪里能怪十七殿下呢。” 邵未央叹了一声,“生老病死结识天定,怎么能怨上一个无辜的孩子。” “夫人说的是,但陛下大抵是信了这流言,从景福三十四年开始,十七殿下就送到上林苑去养着了。” 邵未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将她自个儿送去上林苑?” “还有些皇后娘娘在时安排在十七殿下身边的人手,也一并送去了。” 邵未央松了口气,有人照顾还强一点,可还是觉得荒谬。 上林苑可不是什么宫廷园林,它是天家可以尽情纵马游猎之地,里头不仅有一般的飞禽走兽,甚至还有猛虎苍鹰之类,若是一个不慎,姮惟炤在里头走失了,怕是连尸骨也寻不见。 陛下便是不喜欢这孩子,也不必这样糟蹋吧?邵未央不住地腹诽。 “那孩子颇为抗拒我,可是从前宫中有嫔妃针对她了?” 蒹葭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皇后娘娘薨逝之后,叶夫人曾向要抚养十七殿下,但后来不了了之了。” “这叶夫人是?” “是五皇女和十皇子的生母。十皇子在景福十八年夭折了。” 好像天家确实没有几个养成了的皇嗣,这夭折的概率是不是有些高?邵未央生出疑惑。 “这叶夫人后来对十七殿下的态度如何?” 蒹葭用词谨慎了几分,“叶夫人在五皇女坠马之后就不太正常了。听说,在殿中常有不妥当之言。” 大抵便是如此了。 邵未央叹了口气。 “我想要抚养十七殿下,可行吗?” 第4章 004 蒙楚不是葛生亲生的,她是误入上林苑的孤儿,也不记得从前是怎么回事了。姮惟炤在上林苑打兔子的时候捡到了她,她就成了葛生的女儿。 但上林苑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皇宫里的尚食局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还敢动手脚,上林苑就更不会将一个不受宠的皇女放在心上,起初倒还罢,先皇后的余威尚在,上林苑不敢做的太难看。但随着时间流失,姮惟炤又得罪了叶夫人,上林苑的官吏立即就意识到姮惟炤这个皇女是外强中干之辈,可以随意欺负。 那会儿姮惟炤已经七八岁了,时常饿肚子,不得已只能去抓兔子。 蒙楚就跟着姮惟炤一起抓兔子, 后来上林苑附近的田庄,农户都知道有两个孩子有了上顿没下顿,便接济他们。 但能在上林苑种田的,都是糟了大难活不下去被皇帝救济来的,也没有多少余粮。 蒙楚以为回了皇宫能好一些,结果只是更差。在上林苑的时候好歹有兔子吃,在宫里别说兔子,她连臭猪肉都吃不上。 眼前这半碗还是十七殿下分给她的。 蒙楚一边念叨着真难吃,一边苦着脸把猪肉吃了。吃了饭,肚子里没那么空,她就开始折腾那三只鸟儿,邵夫人送来的点心挨个喂了一遍,鸟儿都吃饱了,也没有什么事。 看来是没毒。 “爹!没问题!快端去给殿下吃吧!” 葛生摇头,“你吃罢,殿下说不吃。” 蒙楚只好自己吃了,她先咬了一口白色、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点心,眼泪差点掉下来。 “爹……这也太好吃了。”蒙楚三两口吞下这个,又拿起另外一块点心,“爹,您也吃一块。” 葛生还是摇头,“我不吃,你吃罢。” “那也不能只我一个人吃,我去问问殿下吃不吃。”蒙楚爬起来,用盘子装了两块卖相还好的,脚步噔噔地跑去找姮惟炤。 葛生也没拦她。 姮惟炤用萝卜填了肚子,却没有吃饱的感觉,心里还是很烦躁。 她觉得邵未央不安好心,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邵未央是来干什么的,但她就是觉得她不安好心。 这世上待她最好的是先皇后,生母之外,唯一能被她视作母亲的也只有先皇后,旁的人都不配。 她想到叶夫人,戾气涌上来,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殿下!”蒙楚在外头敲门。 姮惟炤收了心思,垂眸,又抬眼,道:“进来。” 蒙楚端着盘子进来。 姮惟炤目光扫过,拧起眉头,“做什么?” “刚拿鸟儿试了,东西没毒,殿下不尝尝吗?” “我不饿。”姮惟炤刚说了话,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叫得她面色胀红。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整日里只吃那一丁点萝卜,怎么可能够呢,不过是假装不饿罢了。 蒙楚嘻嘻笑,“殿下,您就吃一点吧,好吃得紧。” “我不吃。”姮惟炤仍然是拒绝。 “殿下……”蒙楚哀求地看着她。 但姮惟炤不为所动。 蒙楚泄了气,“那、那我留在这儿,殿下想吃了就吃,不想吃便放着。” “东西拿出去。” 蒙楚充耳不闻,自个儿出去了。 姮惟炤看着那一盘点心。 味道闻起来真的很香,尤其是在一个正饥饿的孩子面前,那种香味尤为明显,几乎是主动往她的鼻子里钻,勾得她的肚子叫得更厉害。 姮惟炤看了一会儿,就低下头,将这月宗学的课业拿出来做。 …… 蒙楚从殿中出来,唉声叹气。 她也不是刚伺候姮惟炤了,姮惟炤什么脾气她是知道的。有时候倔强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颇有种‘任你千般万般,我自巍然不动’风范。 在上林苑时,有个农户说这是风骨。那会儿蒙楚深以为然,甚至引以为傲,但她现在只觉得忧愁。 风骨又不能当饭吃! 再有风骨,那也不能喝西北风啊! 但她拗不过姮惟炤,只好挠着头去求助葛生。 葛生是看着姮惟炤长大的,算得上是姮惟炤的半个长辈,他若是有办法,就不会让姮惟炤长成这副模样。 但蒙楚说得对。 三五月这样吃也就罢了,倘若长此以往,姮惟炤的身子一定会垮掉。 皇帝本来就不喜姮惟炤,也不会将她的身子放在心上,若是垮了,那也就垮了,不值当费心费力。 会心疼的只有真心关怀姮惟炤的人,譬如他们父女。 “蒙楚,你觉得邵夫人如何?” “可我没见过邵夫人啊。”蒙楚不解地挠头,又想了想,“人应当挺好的罢?我听说她是新入宫的嫔妃,皇帝宠爱的不得了。应该不会特别来作践殿下。” “若是请邵夫人出手,治一治尚食局……”葛生有些迟疑。 “可殿下最讨厌与宫中嫔妃扯上关系了,要是被她知道了,定然是没有好脸色的,说不定还要挨一顿骂。”蒙楚道:“挨骂倒是没甚么,可是邵夫人会冒着惹怒陛下的风险为殿下出头吗?宫里的其他夫人都眼不见为净,不想惹祸上身。” 葛生思忖了一会儿,缓慢点头,“会的。” “啊?这是为何?” “邵夫人来送吃食,本就是太后的意思。而太后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无论陛下对殿下是什么想法,如今殿下都又入了陛下的眼了,既然如此,邵夫人关怀殿下也好,为殿下出头也好,应当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预期之事,又怎么会惹怒陛下?”葛生的心思转得很快,进而想到了更多,“邵夫人刚入宫,殿下就被从上林苑接了回来,虽说隔了四五个月,但未尝不是陛下想要避人耳目的缘故。” 蒙楚被说得稀里糊涂的,“爹,我、我没听懂……邵夫人入宫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啊?” “但陛下希望她们有关系。” 蒙楚年少,并不知道邵夫人入宫的缘由,亦不了解邵夫人出身的邵家。但葛生知道。 对于一个在宫里待了四五十年,伺候过皇后、也伺候过皇嗣的宫人来说,想不知道反而很难。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去拜见一下邵夫人。” “那万一……” “哪儿来的万一。”葛生没好气地瞪她。 第5章 005 皇帝在榻上倚着看书,不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动静,他抬起头,便看见进忠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进忠有何事禀告?” “陛下。”进忠躬着身子道:“尚食局的人来寻内臣,说邵夫人想要查尚食局的档,问内臣该如何应对。” “你是如何回的?” “内臣说,尚食局是伺候主子的,邵夫人亦是宫中的主子,主子想查便查。” “尚食局的人又作何神情?” “瞧着为难得很。”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既然已回了,来禀到朕这里,又是有什么事?” “宫人关系错综复杂,又是尚食局,内臣担心邵夫人恼了他们……”进忠打量着皇帝的神色,斟酌着道。 皇帝瞥了他一眼,将书放下,“进忠,你跟着朕有多少年了?” “回陛下,内臣是永嘉二年入的宫,净身后就被分到了荆王府伺候您,至今已有四十二载。” “都四十二年了,这时间怎么也不能说短了。”皇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你既然伺候了朕这么久,就该知道朕的脾气。朕少时将你当成玩伴,登临大宝之后也未曾将你放下。可你如今,却为了旁的奴婢,来试探朕,这不应该啊,进忠。” 进忠慌忙跪下,叩首道:“陛下,陛下,内臣、奴婢绝无此心,奴婢怎么敢试探陛下!” “你既然不敢,又做什么打着邵夫人的幌子来问?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与六局二十四司之间的勾当么?朕不过是看你劳苦功高,又多年侍奉,不追究罢了。” “陛下……”进忠汗如雨下,讷讷而不敢言。 “罚你一年俸禄,私产八成充入少府,只此一次。再有第二次,你便收拾了东西,去静陵伺候质帝去罢。” “……奴婢谢陛下恩典。” 皇帝皱着眉头,呵斥道:“以后不许再称奴婢,太宗皇帝在世时便明令禁止,‘奴婢者,鄙贱之称,天家不以百姓为奴,是以,宫中有官者称臣,无官者称内仆’,都多少年了,怎地又死灰复燃了起来?” 进忠仍然跪着不敢抬头,道:“是凌夫人所言……” “皇后不在,朕不过以凌夫人暂领皇后权柄,管理后宫,谁允她擅自变更祖宗制度?糊涂!” 进忠壮着胆子略微抬头,声若蚊蝇,“陛下……皇后薨逝已有六年,凌夫人虽无皇后之名,在后宫之中却有皇后之实,宫人无不唯凌夫人马首是瞻。”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 “宫里可有人打着凌夫人旗号肆意妄为的?” 进忠吞了下喉咙,又将额头贴上了地板,“凌夫人不喜十七殿下,是以宫人对十七殿下亦不喜。” “缘何不喜?” “奴、内臣不知。” 皇帝沉吟半晌,“传朕的口谕。 “朕惟六宫之治,当循礼法,以肃内廷。夫人凌氏,本望其克勤克慎,以安宫廷。然凌夫人恃宠矜骄,罔顾成宪,蔑视礼法,擅改旧章。更甚者,纵容下仆内臣苛待皇嗣,着实可恶。 “昔皇后在时,诸皇子女,无有高低,皆视如己出。 “而凌夫人心无慈悯,行多乖戾。岂堪再掌凤印?着即褫夺管理宫廷之权,消去夫人之号,减其膳馐,撤其金玉,宫中原用仪仗,悉数裁撤。 “宫廷事务,改由金夫人主理。金夫人性秉柔嘉,德彰淑慎,才兼敏慧,量洽宽仁,必能整肃宫闱,表率掖庭。 “皇十七女,年幼失恃,特命邵夫人抚养。温良恭俭,素有贤名,当悉心抚育,以慰朕怀。” “臣、臣遵命……”进忠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不过就是想来试探一下皇帝,想知道邵夫人查尚食局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却没想到目睹了被盛宠十多年的凌夫人从云端上跌落的过程……以后甚至不能叫她凌夫人了,而只能称凌氏。 宫中皇后之下只有夫人,诸夫人不分尊卑,无有上下,这对从先皇后薨逝之后就以宫廷之主自诩的凌氏来说,无疑是屈辱。 至于十七皇女交由邵夫人抚养这一事,反而不怎么起眼。反正宫里都知道十七皇女命硬,克来克去的,不受皇帝待见。而邵夫人呢,虽说是新进的宠妃,但又没有亲生子嗣。皇帝登基四十年,宠幸过的女子不知凡几,如今能长留宫中的,都是生育过的,皇帝才肯花钱养着,不然等新鲜劲儿一过,早放出宫去嫁人了。 但邵夫人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旁人或许不知道,进忠作为打小就伺候皇帝的人,对这些是很清清楚楚。 邵未央入宫压根就不是来给皇帝当嫔妃的,她是来躲麻烦的。 而皇帝,已经半百之年,也不会纳同窗之女,他将邵未央看作半个女儿的。 进忠心里的想法波澜起伏,面上却不显,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走到殿外,长出了一口气。他这一回算是过了这一劫了,以后可再不能轻易地和六局二十四司那些人纠缠在一起,钱虽然好,却没有命重要。 进忠思量着,先去凌氏那儿传了口谕,当然落不着好,不仅没有赏钱,还险些挨打。 “呸!真是过惯了好日子,不知道自己原来什么模样了。”进忠啐了一口,也不放在心上。 凌氏是个桀骜性子,从前受宠的时候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脑袋,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如今落魄了,有的是人想要报复回来,不差他这一个。 从凌氏那儿出来,他又去了邵夫人住的芳华殿。 邵夫人当然年轻貌美,但也懂规矩,给了进忠不少辛苦钱。 “劳烦常侍。” “哪里哪里。”进忠掂了掂袖子,眉开眼笑地道:“内臣还要多谢夫人赏赐。” “常侍客气了。”邵夫人与他寒暄着,装作不经意地打探,“我刚入宫不久,宫里的事大多不熟悉,常侍可知道十七殿下喜好?” 进忠神情怔了一瞬,笑意也散了些,“十七殿下从前养在上林苑,内臣对十七殿下了解不多,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非是常侍的错,我怎能因而责备常侍?”邵夫人道:“我今儿见殿下,身旁似乎只有几人伺候。听闻殿下从前养在先皇后身边,配备人手应当不会少,这些人都跟着殿下去了上林苑么?还是留在宫廷里了?” 进忠踌躇了一会儿,轻声道:“昔年伺候先皇后的宫人们,多半都跟着殿下去上林苑伺候了。只是十七殿下在上林苑时饭食遭人投毒,他们都受了连累,主谋坐死,旁者也都赶出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05 第6章 006 姮惟炤五岁之前都过得很幸福。 她年幼时并不知道自己并非是先皇后所出,也不知道偶尔有人在她耳边提及的女官刘氏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是先皇后的小女儿,是母亲手中的明珠,长兄长姐们都喜欢她。 先皇后待她太好了,好到临终前,都在交代宫人们姮惟炤的衣食住行。 姮惟炤那会儿还年少,懵懵懂懂的,她现在也不太记得当时的景象了,只记得先皇后躺在榻上,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儿”。 不舍,又怜惜。 却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姮惟炤就那样大哭起来。 先皇后下葬之后,她就搬到了上林苑。 姮惟炤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上林苑,但她能感觉到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宫里上下都变得不喜欢她了。她后面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皇后在时爱护她,宫人自然就爱护她,皇后不在了,她这个曾经被中宫皇后抚养过的、有半嫡身份的孩子,就成了东宫门前的拦路虎。 但她一无所知地去了上林苑。 她在上林苑待了不到一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人给她下毒,就下在她的饭食里。 先皇后留给她的宫人尽心又忠心,习惯端上来之前先试试味道和温度,结果被毒死了两个。一个是试菜的,一个是试汤的。 远在宫廷里的皇帝将事情查清楚,然后有嫌疑的宫人全部被发落,最后只留下一个苍老的葛生。 等姮惟炤在上林苑长大,等她弄清楚那所谓的下毒、所谓的查清真相是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她熟悉的、昔年在椒房殿陪着她长大的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出宫了。 她的父亲,大周的皇帝,万民之主。全然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只是随便地查了一下,就依照不知真假的口供,给那些忠心耿耿的人定了罪。 姮惟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她原本还存着几分敬仰的皇帝父亲,只剩下了痛恨。 也越发想念先皇后,想念她的母亲。 她既不想要嫡出的身份,也不在乎母亲是不是皇后,夫人也好,没有位份的普通宫人也好,只要那是她的母亲。 姮惟炤目光森寒地看着来传旨的进忠,“我不奉诏,滚出去。” 没有人能代替她的母亲。 十七皇女性情古怪是有了名的,宫廷内外皆知,进忠也很清楚,他只能赔着笑脸,恭敬道:“殿下,您奉不奉诏,这口谕内臣都得传过来,芳华殿那边内臣都传过去了,邵夫人也都奉诏了,您还是……” “滚!” 拗又拗不过,骂又骂不得,进忠只能讪讪地退出去。他总不能按着姮惟炤磕头谢恩,那他可真是活得太命长了。 他在姮惟炤这儿碰了个钉子,想了想,又去了一趟芳华殿。 邵未央有些讶异地接见了他,听闻前头的事儿,面上多了几分歉意。 “劳烦常侍了,这孩子秉性是不坏的,只是有些粗俗,在上林苑待惯了,却不是对常侍不敬。”她吩咐采薇又塞了些好处给进忠。 进忠笑眯眯地道:“哪里哪里,夫人太客气了些。宫里宫外都知道十七殿下虽然性情古怪,可人品好着呢。” 他虽是客套,但邵未央却想着多打探一些和姮惟炤有关的事儿,便顺着话头问道:“这是怎么说?殿下这般不客气,不遭宫人记恨麽?” 进忠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也并非完全没有,发发牢骚还是有的,只是十七殿下并不难伺候,至多也就骂两句,打人是从来没有的,也没有为难过人。” 和惯会磋磨人的凌氏相比,伺候姮惟炤的活儿都成了香饽饽。 “原来如此。”邵未央点头,又道:“若是宫里有记恨殿下的,还是希望常侍能为殿下说些好话。我自个儿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养孩子也没经验,但到底是陛下嘱托我照顾殿下,不说将殿下养得多出色,却也不能瘦骨嶙峋的。 “还希望常侍多多帮衬一些。” 进忠心头一凛,忙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皇嗣最为贵重不过,又有陛下口谕,哪个敢不尽心尽力呢?若是有,内臣必定如实向陛下禀告,绝不让殿下遭人作践。” “那就再好不过了。” 送走了进忠,邵未央皱着眉,和采薇低语道:“采薇,你是在宫里长大的,得空帮我打探打探殿下的生母,还有先皇后在世时的安排。” 采薇自然应下,又觉得奇怪,道:“夫人,您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也非是不妥,只是总觉得有些古怪。陛下虽然有十八位皇嗣,可多夭折,长成了的并不多,十七殿下再为陛下不喜,到底也是亲生的子嗣,哪能不闻不问呢? “那刘氏,九死一生生下了孩子,却连个位份也没有,我听说先皇后最是慈悲庄重,按理来说不该如此行事。” 采薇听着,只觉得如同天书。十年前她才多大点儿,这种宫廷秘闻怎么会进她的耳朵里? “我、我也不知……” “我自然知道你不知,能打听便打听,打听不到便罢了。”邵未央顿了顿,道:“还有一事。先皇后是姓费麽?” “是姓费。” “世宗朝那位女相的费?” “正是。” “既是那个费,就有些奇怪了。先皇后所出三子皆夭折,十七殿下蒙先皇后亲自抚养,便不是亲生,也有半分香火情,如今落魄至此,费家丁点也不曾过问吗?” 采薇只能摇头,她哪里知道这些。 邵未央见状,也只好止住疑问接连冒出来,这种事还是问蒹葭比较好。 但想到蒹葭,她的疑惑就更多了。 蒹葭是太后选给她的人,怕她年轻被宫人轻视,曾经侍奉过先皇后这一事,也是太后说的。 可既然蒹葭侍奉过先皇后,那应该也侍奉过姮惟炤,这样的关系,按理来说她哪怕不自己照看姮惟炤,也会找交好的宫人照看一下,但似乎蒹葭对姮惟炤也完全不关心的样子。 她先前找蒹葭来问的时候,更是一问三不知。 还不如采薇这个完全没接触过的人来得真切。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姮惟炤的生母刘氏,还有抚养过她的先皇后,究竟哪一位有问题? 第7章 007 十七皇女被交给刚入宫没多久的邵夫人抚养这件事情,在宫里稍微引起了一点议论,但很快就又砸不出水花来了。 无他。 十七皇女不受重视,皇帝不喜。 邵夫人邵未央,是个空头夫人。等皇帝驾崩了,就要和先前所有没有孩子的夫人那样,出宫归家,她也就是在宫里多两年,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顶替凌氏成为新的宫廷管理者的金夫人想得很清楚。 她身边的甘棠倒是有不同的见解。 “夫人,虽说这邵夫人是入宫避祸的,可万一被陛下看上了……” 金夫人斜她一眼,敲打道:“这话也是你能说出口的?伺候不伺候,那是陛下的意思,你一个当下人的操的哪门子心?” 甘棠被堵了一下,讷讷道:“夫人,奴婢这不是担心咱们殿下的地位……” “地位?”金夫人笑了一声,“我生了三女一男,除了老九没养大之外,个个都健壮得很。邵夫人便是抚养了十七,又能顶什么用?十七才多大?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连局势都看不明白。” 甘棠嗫嚅了会儿,还是放弃了和自家夫人继续说道。 她离了金夫人,回到自己居住的下房,和同住的白茅不住地嘀咕。 “要我说,咱们夫人是不是太心大了些。那邵夫人万一是下一个凌氏该如何是好?前些年凌氏入宫的时候,夫人也不当回事,一门心思地和苏夫人使劲儿,结果凌氏一口气给陛下生了四个孩子,夫人却还是不放在心上。” 白茅看着她不说话。 “怎、怎地了?” “夫人便是放在心上又如何?像凌氏那样将宫里的夫人们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不仅丢了管理宫廷之权,还丢了位份,连累着十五殿下、十八殿下在宫里都受着苦。你希望夫人也如那个凌氏一般?” 甘棠讪讪地道:“我、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宫里没有皇后,四殿下为陛下长女,陛下倘若要立东宫,除了四殿下还能立谁?只要四殿下立得住,其他夫人再受宠,小殿下们也不会被高看一眼。” 甘棠泄了气,“这种事谁能保准呢……当年五殿下不也备受重视,差点就立为储君了,还不是一朝落了马……” “甘棠!”白茅厉声呵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就是想着让夫人多上心些,我还能害夫人吗?” 俩人不欢而散,甘棠心里头堵得慌,干脆跑到外头去散心。 她散心的地方是昭庆殿附近,是凌氏如今的住所。 凌氏之前住在离皇帝所居的千秋殿最近的百福殿,现在搬到了和含章殿差不多同等位置的昭庆殿,也算是从天上掉下来了。 昭庆殿里,凌氏正大发雷霆。 她从入宫便是宠妃,若非不合规矩,怕是连过去皇后所居的万春殿皇帝也能赏给她,即便没给,凌氏也将万春殿看成了囊中之物,更不用说空置的东宫了,却没想到突然飞来横祸。 虽然她擅改世宗朝时就设立的宫廷制度,还纵容六局二十四司苛待十七皇子,但是皇帝的责罚对她来说仍然是飞来横祸。 “真真是贱人!一个两个的都是!”凌氏气得在还没收拾好的昭庆殿里乱砸,脚下早已一地狼藉,“姓邵的是贱人,十七也下贱!平白无故地要去给人家当孩子,自己没娘吗!” 她气得口不择言,一时半会儿也忘了姮惟炤年少失母了。 伺候的宫人哪里敢劝她,不挨打便是好的了,只唯唯诺诺的,凌氏一边砸她们一边收拾。但瓷器砸碎了就到处都是,又哪是能轻易收拾干净的?凌氏一个不小心,就踩在了脚上,虽然没有刺破她的脚底,却也清晰地感觉到了异物扎在鞋底的触感。 “拖出去打!打死了事!” 发作了两个宫人,凌氏才算是勉强出了口气,稍微冷静下来。 她身边伺候的荇菜这时候才敢走上前来,小心地道:“夫人,您气归气,却是要小心金夫人。” 凌氏眼神阴翳地看着她,“什么意思?这其中还有金氏那个贱人的手笔?” 荇菜道:“邵夫人新进宫,但究竟是那样的身份,怕是不能侍寝,十七殿下一个孩子,就算有邵夫人照顾,能翻起什么风浪?可是金夫人得了皇后之权,四殿下又是现下的皇长女……” 凌氏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光顾着骂邵氏和十七了,倒是忘了还有金氏这个贱人在后面当黄雀。你说得对,金氏才是大敌,但邵氏和十七也不能轻轻放过!” 荇菜心头梗了一下,苦口婆心地道:“邵氏且不提,陛下虽然看不上十七殿下,可到底是皇嗣,又曾经被皇后抚养,万一逼到四殿下那边去……金夫人养活了三个皇嗣呢。” 同样都是生了四个孩子,凌氏却只养活了两个,如今也都年纪还小,十五皇女景福二十五年生的,现年十五,十八皇女景福三十一年生的,如今才九岁,怎么能和金夫人抗衡? 想到这里,凌氏就气得牙痒痒,“陛下夭折了那么多孩子,怎么就不多夭折几个金氏的?也好让我省些力气,如今有资格窥伺东宫的,竟然都是那个贱人之女!” 荇菜闭口不言,凌氏辱骂金夫人也不会怎么样,她敢附和就等死吧。 凌氏骂了一会儿,气呼呼地道:“你说得对,是得拉拢十七。你从我的私库里拿些银钱,交给十五,让十五在宫外买些玩意回来给十七,再给十八带一份。都要买好的,贵的,不许滥竽充数。” 荇菜委婉道:“夫人,十七殿下生母早逝,未必见过什么好东西……” “你懂什么?要拉拢十七,得让十八去跟她玩,她和十八年岁相当,能玩到一起去。厚此薄彼的能落下好吗?”凌氏瞪她一眼,“我还差这点银钱了?” 荇菜见凌氏想得明白,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凌氏的娘家有钱,是有名的大富商,凌氏手头就也宽裕,赏赐宫人时也出手阔绰。若非如此,以她跋扈狠毒的性子,早被宫人们拉下来了。 甘棠在昭庆殿外偷听到一耳朵,赶忙回去报信。 远处树荫下,借着山石遮挡而没被发现的姮惟炤,露出疑惑的神情。 更新了文案。 更新了封面。 修改了前面部分章节的描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007 第8章 008 宫里的许多事姮惟炤都不知道,她身边只有年老的葛生,和与宫人们关系不甚融洽的蒙楚。是以有时虽然想要打听些消息,却也不知道去哪里打听。 不过凌夫人被消去位份,和金夫人掌权的事,她还是听说了的。实在是宫里闹得沸沸扬扬,不乐意和其他宫人混在一处的蒙楚都知道了,那姮惟炤就也知道了,连带着这些事是为何发生的,她也一并知道了。 但知道归知道,姮惟炤仍然还是不喜欢邵未央,亦不愿意被她抚养。 她如今不过十一岁,有一半的时光都是靠着宫人们照顾长大的,没有母亲在她也过得很好,何必再多一个母亲?况且邵未央又非是她的母亲。 姮惟炤抿着唇,盯着甘棠远去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回去了含章殿。 时辰接近午膳了,她刚坐稳,就听见门外蒙楚兴奋的声音。 “殿下!殿下!今儿中午有鱼!” 姮惟炤一怔。 蒙楚将午膳端进来,果然是炖得十分鲜美的河鱼,糙粟则换成了精粟,每一粒都散发着香气。 大明宫就建在引了洛水的龙首渠上,宫里并不缺鱼,也常吃鱼。只是河鱼多刺,又常有虫,宫中夫人皇嗣吃鱼一般只喝汤,肉则分给身边的宫人。但姮惟炤除了少时,连河鱼的香味儿都没闻过。 “是、是去尚食局端来的?”她有点难以置信。 “是从尚食局端来的。”蒙楚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别说是殿下,我和阿爹的伙食都变好了,多了半只鸭子呢。” “……是使了钱的,还是……” “没使钱,殿下,咱哪还有钱了……” 先皇后薨逝之后是留了不少私产给姮惟炤的,光是当摆件、玩件的金锁银虎就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各色的项圈、手镯、玉佩等,更别提实在的铺子、田地了,但随着那些宫人死的死、没的没,姮惟炤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去哪儿了。 含章殿平日里的花销全靠皇帝、太后年节给各处的赏赐,还有葛生与蒙楚父女的月钱。 “没使钱……就靠陛下的一句话麽?” 蒙楚瞧着她的神情不对,轻声道:“虽说是陛下发话,可从前陛下也发话,也没见六局二十四司放在心上……” “……那是因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许是因为邵夫人?” “邵夫人……”姮惟炤呢喃着,心头满是困惑。 她的皇帝父亲,一声令下就能将过去的那些委屈都补足,就能废掉一个多年受宠的夫人之位,那之前干什么去了?之前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从前和如今,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邵夫人。 “从前,凌夫人是最受宠的,所以她跋扈、肆意妄为,陛下也不责罚。而如今,邵夫人入宫了,邵夫人最受宠,凌夫人便不重要了……陛下不要凌夫人了,是不是如此?” 蒙楚张了张嘴巴,“殿下,宫里都在说,邵夫人虽然受宠,但不是夫人……应当不是因为这个吧?” “什么叫做不是夫人?” “我也不知道……” 姮惟炤翻了翻眼皮,“这你也不知道,那你也不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宫里长大的,哪里会知道那么多……”蒙楚很委屈地给自己辩解。 “罢了,左右不急,先吃饭。”姮惟炤招呼着蒙楚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 蒙楚扭扭捏捏地推拒了一下,也就跟着坐下来了。 宫人的伙食再好,那也越不过夫人皇嗣去。 “殿下,那咱要搬到芳华殿去吗?” 姮惟炤刚拿起勺子喝汤,闻言不禁瞪了她一眼,“吃饭呢!说点好听的。” 蒙楚苦着脸,“这怎么不好听了……” “芳华殿和邵夫人就是不好听的,少提。” “那究竟搬不搬?” “不搬。” “……这可是陛下的口谕,咱不搬也得搬啊。”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让搬,是你我有力气,还是葛生有力气?” 蒙楚恍然大悟,“这是那个什么……三顾茅庐?” “什么三顾茅庐!”姮惟炤没好气地道:“几顾我也不搬!你给我好好吃饭,不吃就滚蛋!” 蒙楚不敢再提这茬了,但她觑着姮惟炤的脸色,心道:搬不搬可由不得咱,若真来人了,那撒泼打滚,也还是得搬。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呼啦啦来了伙宫人,气势颇足,惊得蒙楚拎着扁担冲出来,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结果领头的乃是常侍进忠,笑眯眯地行礼。 “女史,某家又来叨饶了。” 蒙楚吓得退了两步,一回头,姮惟炤面色阴沉地从殿里走出来。 “见过十七殿下。”进忠拱手行礼,“依陛下口谕,殿下蒙邵夫人抚养,又不到出宫开府之年,按惠文朝规矩,得搬去芳华殿才成。殿下行事简朴,人手省之又省,怕是力有不逮,内臣恐殿下劳累,宫人不够尽心,自请来效犬马之劳。” 姮惟炤牙齿咬得两腮鼓起,却张不开口骂进忠。 进忠话说得漂亮,又是缝制办事,姮惟炤虽然愤怒,却不是个傻子,这个时候骂进忠,怎么都是她没理。况且,先前赶走邵未央,是觉得邵未央不怀好心,但现下赶走进忠,也不太可能让皇帝撤回口谕。 她怎么都要搬。 见姮惟炤不说话,进忠便又一笑,道:“殿下只管歇着便是,旁的事情由宫人来做呢。收拾的时候手脚麻利些,小心磕碰了。” 后一句是叮嘱他带来的宫人的。 与姮惟炤这个到现在还是不受宠的皇嗣相比,宫人还是选择听进忠这个皇帝跟前伺候的常侍。得罪姮惟炤不会怎么样,得罪进忠可有得苦吃。 宫人们便也学着进忠,对姮惟炤一笑,然后各自去搬东西去了。 姮惟炤肚子里有一股火,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芳华殿去将邵未央揪出来骂一顿。 但她显然不能这么做。 这么多眼睛都盯着她呢,没等跑到芳华殿,她估计就被拦下来了。 邵未央,咱们走着瞧! 开了一本新书,叫《炤炤未央(补充设定)》,一些不方便在正文里展开的设定都塞进去了,感兴趣的话可以去那边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008 第9章 009 邵未央正在芳华殿里等她的便宜孩子。 她对凌氏和金夫人暗中的勾心斗角,毫无过问的兴趣。 正如宫里大多数人所想的那样,她入宫就是为了避祸的。她不会侍寝,也不会成为真的“夫人”,是以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她还是要出宫的,储君何人,新帝何人,都不影响她跟着太阳东升西落地过日子。 不过硬要说的话,也有一点影响。 按照太/祖朝时的先例,宫里的嫔妃若是无子,准其出宫归家再嫁。但邵未央归不了家,她若是能在家中待下去,便不会入宫避祸。 还是要再想个法子,总不能新帝登基了,她还留在宫里,平白招惹闲话。 邵未央忧愁地叹了一声,听到外头凌乱的脚步声,她推开窗子,见宫人们或提或抬地从芳华殿之外搬进来许多东西,有些安置在院中的空地上,有些则搬入东侧偏殿。 姮惟炤要搬进来了。 念头至此,邵未央的心思动了动。 姮惟炤生母不在,倘若她能成为姮惟炤名正言顺的养母……或许就能随其前往封地,本朝虽然没有前例可依,但往前朝追便是,又非是要鼓动藩王造反,只要说得过去,应当也没人会捉着不放。 只是要成为姮惟炤的养母,怕是很难。 先皇后就是一个越不过去的门槛。 将心比心,若邵未央是姮惟炤,她也不会愿意叫另外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无论她看起来多么和蔼可亲。 但水滴石穿……邵未央翘起唇角,眉眼都跟着弯了弯。 她视线前方,芳华殿的大门门外,立着眉眼阴翳的少年。触及到带着明显笑意的目光,少年偏开头,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邵未央面上笑意更深,她抬起手,对着院中的采薇唤了一声,“采薇,你过来。” “夫人,您唤我?”采薇本来在指挥着宫人搬东西,闻言,三步并两步地到了窗外。 “殿下的衣裳太素净了,即便勤俭节约,却也应当知道‘非壮丽无以重威’的道理。你去尚服局走一趟,各色的缎、绢、绸都拿一匹出来,给殿下做衣裳,挑颜色鲜亮的,内外衣裳、鞋袜都要做。”邵未央停顿了片刻,想了想,继续道:“如今是仲春,先紧着做四身春服出来给殿下换上,余外再做十套夏服,估着殿下的身量做,莫要长了短了的,耽误殿下行走。” 采薇吃了一惊,道:“殿下,宫里夫人、皇嗣的衣裳都有定例,这会儿春服早做好了发到各宫去了,咱们若是再要,得自个儿掏钱才行。” “那便自个儿掏钱,左右陛下这几月赏赐了我不少银钱珠宝,若是不够,再请陛下赐下些便是。” “再请陛下赐……”采薇怔了怔,凌氏那样的宠姬,也不敢直接伸手问陛下要东西,自家夫人这样理直气壮……那还是自家夫人有本事。她想。 “左右是给殿下做衣裳,不请陛下赐,难不成还我自个儿添补?我哪儿来得那么多银钱。” “我省得了。”采薇应下,又道:“要与殿下说一声吗?尚服局做衣裳怕是要来量一下殿下的身量,若不提前知会殿下一声,殿下怕是不肯……” “殿下不是在院里晒着日头呢吗?你刚好出去与她说一声。” 我啊? 采薇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她瞪大了眼睛,险些就要用指头指着自己问了。即便守住了礼节,也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邵未央。 “夫人,前回去含章殿,我还没怎么与殿下说上话呢,殿下就踢翻了我手里的食盒。这会儿上赶着去说这个,殿下还不得……”还不得打她一顿? 邵未央点头,“自然是采薇去,除了你,旁的人我信不过。你且放心,殿下不是喜欢动粗的人,不会打你的。” 采薇挣扎不过,苦着脸出去了。 芳华殿院里,姮惟炤目光锐利地审视每一个搬东西的宫人,稍微有一点刻意的迹象,她的目光立即就扫了过去,像刺一样扎人,唬得宫人满头大汗,更有的两股战战,逃一般地穿梭于含章殿与芳华殿之间。 进忠看着,只觉得心口梗塞。 他是想讨好一下这位十七殿下的,陛下对皇嗣有很明显的喜好。但太后一点也没有,除了先皇后所出的那三个之外,太后哪个也不喜欢,赏赐和关怀都是一视同仁,不分高低。如今突然关注上了十七殿下,他自然要来提前烧烧冷灶。 不然他一个御前的常侍,何苦跑到这儿来帮姮惟炤搬东西?这种活随便找一个有官身的宫人就能办了。 但姮惟炤这态度,不像是讨好到了,反而是得罪了。 难怪说十七殿下性情古怪呢,对她好她是半点不放在心上啊。 进忠在心里唉声叹气,余光看见从殿里走出来的采薇,心里又觉得舒坦了两份。好歹邵夫人是知道好赖的,出手也大方,有邵夫人拘着,十七殿下应当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等采薇走近了,行了礼,道:“女史,可是邵夫人有什么吩咐?” “夫人让我去尚服局走一趟,给殿下多做两身新衣裳。” 姮惟炤本来不想理采薇,但她伸长了耳朵,闻言立即插话,“我不缺衣裳,不做。” “殿下,您的衣裳太素净了,便是宫人也没有穿这么素净的。”采薇委婉劝道。 “那我也不做。”姮惟炤竖着眉头。 进忠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姮惟炤身上的衣服。六局二十四司对姮惟炤不上心,甚至有部分人苛待她,却也不会将事情直接摆在明面上。姮惟炤的衣服用料还算是好料子,但染得不行,比夫人、皇嗣用的布料更容易脱色,换季更迭也要比她们慢,穿得久了,就显得又旧又脏。 既然太后对十七殿下上了心,是要换一批衣裳。 “殿下,您这身衣裳,在含章殿穿也就罢了,那儿远。芳华殿就在甘露殿跟前,太后瞧着呢。而且也与甘露殿离得近,若是叫朝臣看见了,怕是……” 进忠本意是太后作为长辈会担心,且让朝臣知道了皇嗣就穿这样的衣裳,也会引起朝野非议。 但姮惟炤勃然大怒。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拿太后和朝臣压我?!” 她理都没理进忠,袍子一甩,冲进芳华殿里去了! 第10章 010 姮惟炤像豹子一般冲进了芳华殿正殿。 邵未央恰好听闻她奔进来的动静,转身凝视她。 这会儿是初春,气候还不算热,姮惟炤自个儿仍然裹着秋冬的厚袍子,但邵未央已经换了一般春末夏初才会穿的轻薄衣裳。 邵未央是景福二十一年生的,今年才十九,她身量纤细,色泽艳丽的布料所织成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就好似雀鸟华贵的羽毛。 姮惟炤看怔住了。 倒不是说邵未央有多好看——邵未央当然很好看,但宫里最不缺好看的人,只是无论是夫人,还是皇嗣,都不会穿得这么轻挑,一是怕皇帝和太后会觉得不够稳重,二是怕被宫人轻视。是以,即便长得再好看,也要将那种美貌藏起来。 但邵未央似乎不在乎这些。她站起身来,动作轻盈地踩在地上,行走间裙裾翩翩,仿佛随时都能飞走一般。 “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要说?” 姮惟炤猛地回过神,邵未央已经近在眼前。 她长得本就没有邵未央高,又因为常常食不饱而消瘦,后者虽然也身量纤细,却脸颊圆润,骨肉匀称,加之又穿着圆头高履,距离乍一拉近,竟然给了姮惟炤一种压迫感。邵未央满面笑意的模样,看在姮惟炤眼里也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姮惟炤如临大敌般退了两步。 邵未央本打算去拉姮惟炤的手,手臂抬起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姮惟炤。 她还当姮惟炤是因为衣裳的事儿进来感谢她的呢,但现在看起来又似乎并不是……刚在院子里,这孩子和采薇还有进忠都说了些什么? 姮惟炤警惕地看着邵未央,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是冲动之下跑进来兴师问罪的,但刚刚那么一打岔,怒气散了个七七八八,邵未央长得又这么好看……虽说人不可貌先,可又有几个人能对着一张漂亮脸蛋说狠心的话呢?反正姮惟炤说不出口。 但这样,姮惟炤就有点骑虎难下了,就这么出去,会显得她看起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不出去,她又不知道留下来做什么,也不是很想和邵未央说话。 ……说些旁的也就罢了,能忍则忍,若是这邵夫人一张嘴就是什么母亲啊抚养啊之类的东西,她可就真的转头就跑了。 “殿下,可是有事要与我说,殿里有些茶点……” “我不叫你母亲!” 话一出口,姮惟炤和邵未央都怔了一下。 邵未央忍俊不禁地掩了下唇。 姮惟炤见状,只觉得脸颊都烧了起来,耳根脖颈都是热的。 “殿下,虽说太后将殿下托付给我照顾,我却没有成为殿下母亲的意思,殿下不必以母称我。”邵未央忍了笑意,慢慢地道:“我只长殿下八岁余,若要与殿下母子相称,怕是太过。况且,殿下曾为先皇后抚养,殿下与先皇后之间,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是任何旁人也该不过的。” 姮惟炤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只要不是不管不顾地要给她当母亲就好……但她还是很警惕地看邵未央。“既如此,又为何要抚养我?便是太后所托,以夫人之圣眷,想来也能推脱。” “因为我看殿下,便如同看幼年时的我。”邵未央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而道:“殿下要不要进殿来,我与殿下慢慢说?” 姮惟炤犹豫了片刻,点了下头。 她对邵未央本人没什么敌视之心,反而还挺有好感的……虽然邵未央前几日送来的吃食她一口没吃,但那股香气,她是闻了个肚饱的。与叶夫人相比,邵未央既长得好看,语气也和蔼,并不完全将她当成一个孩子。 姮惟炤多少放下了一点戒心。 她跟着邵未央走进正殿里,在桌边坐下。 桌子上摆着些糕点,还有壶蜜水。 姮惟炤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看起来竟然半分不感兴趣。 邵未央心中讶异,但还是给姮惟炤倒了杯蜜水,推到她面前。 “夫人……”主动张嘴,姮惟炤多少显得有点难为情,“什么叫做‘我看殿下,便如同看幼年时的我’?夫人也是在上林苑长大的?” 邵未央摇头,道:“并非,我从未去过上林苑。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亦生母早逝。” 姮惟炤愣住了。 “我五岁时,母亲难产而亡,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亦夭折了。后来我父亲再娶,继母带了一个长我两岁的继兄,继兄改了姓……父亲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了。 “我知道没娘的孩子心中有多少委屈和心酸,所以我才答应太后,来看看殿下。殿下的日子也确实过得很苦,若先皇后知道殿下这般模样,定然会心疼又懊悔的。便是为了先皇后,殿下也应该想方设法将自己照顾好。” 姮惟炤眼里流露出几分不信任,“……夫人莫要诓我……” “我如何能拿母亲来诓殿下呢?”邵未央目露怀念之色,“虽然已过去十四年了,但母亲疼爱我的模样,却仍然历历在目。” 姮惟炤抿着唇,信了几分邵未央的话,语气便变得软了些。 “我知道先皇后……定然不愿意见到这样,可我不愿意叫别人母亲。我只有两位母亲,一位生我,一位养我,再没有第三位。” 邵未央勾起唇角,“我却也不想要成为殿下的母亲,殿下只以夫人称我便是,若是觉得不便,私底下唤我一声姐姐亦是可的。” 姮惟炤颇为意动,又拉不下脸,便扭过头,道:“我为皇嗣,以姐称呼夫人只怕是不合适。” 她却没有反驳邵未央其他的话,这就是答应了。 “私下里的事,又不与人讲,除了殿下与我,还能有何人知晓?” “我只叫你夫人便是。”姮惟炤不松口。 “殿下依着喜欢的来就好。”邵未央又问,“我瞧殿下的衣裳都素净得太过了,想让尚服局再做几身,殿下可有喜欢的样式?” 姮惟炤想起刚刚在殿外驳斥进忠与采薇的景象,面上便有些挂不住,沉默了一会儿,也只能吞吞吐吐地道:“我不缺衣裳……但凭夫人安排。” 哪有人不喜欢新衣裳的呢? 第11章 011 搬进芳华殿的第一晚,姮惟炤没睡着觉。 她一点都不习惯芳华殿的安排。 在含章殿时,算上她殿里就三个人,葛生年纪大了夜里要歇着,晚上伺候的就只有蒙楚,但蒙楚年纪和她相当,这个年纪熬是熬不住的,即便熬得住也不能夜夜都熬,白日里有时还要蒙楚跑腿。是以大多数时候,姮惟炤夜里身边是没人伺候的,蒙楚即便守着,夜深了也多半就睡过去了。 姮惟炤没有夜里叫人的习惯,她也养成了不起夜的习惯,睡前少喝水、少吃东西,晚上就不用出恭……自来含章殿也没多少吃的,至于觉得渴了,忍忍便是。 但芳华殿不一样。她虽然对邵未央了解不多,但也知道邵家。 邵家发家虽然只有两代,却是靠着和皇帝的情谊发的家,世袭罔替的爵位,又年年有赏赐,怎么也不可能缺钱。 邵未央出身于这样的家族,她自然就不会养得差,入宫了也不会亏待自己,姮惟炤搬了过来,她也没打算亏待姮惟炤,知道姮惟炤身边人手不够,她当即点了四个手脚有力会做事的嬷嬷,又点了四个机灵嘴甜的年轻宫人。 八个人伺候姮惟炤一个人,再算上原本的葛生、蒙楚,这是先前姮惟炤怎么想都不敢想的事。 年少的时候觉得宫人围着自己转是理所当然的事,长大了就晓得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 她不因为葛生、蒙楚父女的力不足而迁怒,也不会因为这新来的八个宫人的伺候而生出什么妄想。 只是还是会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头顶挂着的防蚊的帐子,不习惯白日刚晒好的、还带着太阳味道的被子,不习惯主殿送来的新的、又柔软又合身的寝衣,也不习惯外间榻上比起蒙楚来说更轻的呼吸声。 但姮惟炤也不是留恋含章殿。 她在含章殿住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日子苦得她常常咬牙切齿。至于更早之前的上林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是更自由,有些苦中作乐的余地,相较而言也就没那么苦。 只是还是会有点不习惯,以及……还有一些对未来的惶恐。 姮惟炤在被子里攥紧了手掌。 她没奢望过储君之位,作为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嗣,那个位置不出意外的话是轮不到她的,她也不想有什么意外。她上面还有六个皇姐,得这六个都出事了才能轮到她,可若是天家几年之内死了六个皇嗣,那这个国朝基本也到头了。况且皇姐们对她的态度都不算差,至多也就是不闻不问,无论哪个当上储君,将来继位,应该也不会太亏待她。 自从先皇后留给她那些宫人不明不白的死了之后,她就不奢望那些有的没的了,她只盼着自己能活到十六七岁,活到出宫开府那一日,似梁王姑母那般,从此之后就是海阔天空。 但是,是不是真的能实现,姮惟炤也不知道。 以皇帝对她的态度,大概率是不会封这个王的,若是新帝……轮得到她吗?肯定要优先封给异母同胞的姊妹的,但皇嗣里,除了她和六皇姐之外,剩下的皇嗣都是金夫人和凌夫人所出,新帝未必会施恩给她,即便施恩可能也不会封王。 大周立朝至今传了六帝,也只封了湘、荆、随、梁四王,新帝肯多封吗?大概率只会封她一个公侯,可公侯又没有封国,她想像梁王姑母那般去封地过自己的日子…… 姮惟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爬了起来。 新来的宫人就睡在挨着她床铺的矮榻上,从前蒙楚守夜也是这个位置,后来干脆就睡在这个位置。不过邵未央觉得蒙楚年岁太小了,夜里守不住,又因为食不饱而长得矮矮瘦瘦的,干脆不让她值夜了,先吃两年饱饭长成了再说。 姮惟炤看了会儿那宫人的脸,白日虽然见了礼,可她还是觉得陌生,不像蒙楚。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榻上,明明没发出什么声音,可那宫人一下子就惊醒了,前一瞬眼神还有些迷蒙,待看到姮惟炤,立即便清明了起来,嗓音轻轻地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姮惟炤有点不自在,她心想,从前蒙楚都不会醒的,蒙楚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是蒙楚好。 “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奴婢陪着您。”宫人爬了起来。 姮惟炤想说不用,但宫人没给她拒绝的时机,手脚麻利地将外衣给她披上了,她就只好压下了没出口的话。 芳华殿的院子里的景色也比含章殿要好,芳华殿里人手多,照顾花花草草也用心,含章殿里,姮惟炤和蒙楚都不知道怎么摆弄那些植物,葛生倒是想,但六局二十四司哪里肯给花种。 她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初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宫人便又回去取了一件厚一点的披风。 坐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困意上涌,姮惟炤便回去了。 宫人服侍着她摘了披风脱了外衣,帐子也掖好边角,防止漏了寒风进去。 姮惟炤很快睡着,宫人在一边守着,隔着帐子,觉得这位十七殿下似乎不像传闻中那么难伺候,比四殿下强多了。 她这一觉睡过了早膳时辰。 邵未央起来听说姮惟炤昨夜睡得迟,先将给姮惟炤守夜的宫人唤来细细地问了,知道没生什么事,许是认床难以入眠,便放下心来,让宫人回去休息,也没让人去打扰姮惟炤。 她自个儿用了早膳,又让厨房留了一部分出来备着,等姮惟炤睡醒了再吃。 和前几日尚食局有些推诿的态度不同,尚服局得了邵未央的吩咐,很是殷勤地将各色的料子都捧了过来给邵未央挑选。 其实也正常,六局二十四司不是每一处都欺压姮惟炤的,也有些人会尽可能地尽心尽力。尚食局敢那样胆大包天,就是吃准了吃食不是在明面上的东西,而姮惟炤不受宠,身边的人就算恼怒,也没地方闹。但衣服穿在身上,是好是坏人人都看得见,尚服局不上心,也就是用一些不那么好的料子罢了,却不敢将给宫人做衣裳的料子用在姮惟炤身上。 “这青色瞧着好看,做两身;那月白色鲜亮,做两身;杏色……殿下面白,杏色衬人,做两身……”邵未央点着点着,就点出十七八套来。 孩子长得太好也不好,什么颜色都好看,反而挑不出来了。 设定集稍后更新湘王世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011 第12章 012 尚服局的掌衣,笑容殷勤地来,神情僵硬地走了。 一季要做二十身衣裳,还是不受宠的皇嗣,闻所未闻。昔年惠帝为世宗嗣子,又是独子,也没奢侈到这个份儿上。 但芳华殿赏赐多,邵未央手里宽裕,她愿意往外撒钱,已经言明了不会差尚服局一文钱,若是做得快了还有赏,掌衣也就只能应承下来。 一方面是她得罪不起圣眷正浓的邵未央,另一方面是她虽然是正八品的掌衣,俸禄给的也足,但下面一大堆没有品级只能拿月钱的宫人,日子都过得苦哈哈的,难得又捞外快的机会,真的回绝了,底下人肯定要编排她。 只是二十套到底有些让人头疼。宫里的衣裳从来没有当季的衣裳当季做的,都是提前一个季度做,以免手忙脚乱,春服早在前一年的冬末就做得差不多了,今年的春服早发到各处去了,这会儿尚服局正忙着采买今年的新料子,给夏服做准备呢。 掌衣满面愁容,邵未央只当没看见。 这会儿知道难受了,先前六局二十四司为难姮惟炤时,也没少了他们司衣,不然姮惟炤怎么衣裳穿得那样不打眼?也就是孩子长得好,没被衣裳拖累了。 将衣裳安排妥当,邵未央又开始琢磨再给姮惟炤添置点什么,这一琢磨就忘了时辰。等回过神来,眼看着要日上三竿,而姮惟炤还未起。 邵未央犹豫着,还是吩咐采薇,道:“叫蒙楚唤殿下起来,再睡下去夜里又要休息不好了。” 采薇去了,没多久走回来,道:“夫人,殿下刚已起了,宫人正服侍着殿下穿衣呢。” “殿下可睡得好?” “瞧着有些疲惫,许是睡得多了。”采薇顿了一下,“看着好似对宫人有些不耐。” 邵未央皱起眉头,疑心道:“莫不是宫人伺候得不尽心尽力,惹恼了殿下?”却不等采薇回话,当即起身,提起裙摆,去了偏殿。 采薇跟在后头,心道:十七殿下才搬过来,自家夫人就这样上心了,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偏殿里,姮惟炤忍了又忍,还是将服侍她穿衣的宫人推开了。 “我自己来。”她揪回穿了半天还没穿上的衣裳,自己三两下就套上了一件。 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很是可怜。 姮惟炤撇过脸,不去看她,自顾自地穿衣裳。 邵未央走进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她面色不太好看,但没有发作宫人,而是让宫人出去,又赶了采薇,才问道:“殿下面色这样难看,可是宫人有怠慢的地方?” 姮惟炤心说夫人您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想到刚刚宫人的触碰,她多少有点恼,又没发作,只是面上显得气鼓鼓的,“我不习惯宫人服侍我更衣……怪不自在的。” “从前蒙楚未曾服侍殿下?” “她还没我高,用不着她。” 邵未央恍然,大抵是和宫人如何没干系了,她点了头,靠近姮惟炤一点,亲自拿起一边放着的中衣,给姮惟炤穿上。 距离太近,她身上的熏香,还有些类似花花草草的香味,一股脑地扑进姮惟炤的鼻子里。 姮惟炤当即就呆住了,手脚僵硬在原地,连目光都发直。 邵未央只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她帮姮惟炤换好衣裳,仔细地理了领子,后退开一步仔细打量,觉得姮惟炤腰间空落落的。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待会儿让采薇从库里挑一佩玉系上。” 姮惟炤只觉得那股香气还在身周,她涨红了脸,嗫嚅着道:“不、不必……佩玉贵重……” “殿下样貌本就好看,衬玉则更不俗。”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着姮惟炤的面说她生得好。 蒙楚那张嘴巴说的不算,自小一起长大的干系,姮惟炤出恭她都能违心夸是香的。 “‘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夫人不该以貌取人……” “我又不是君子,殿下亦非子羽。难道陛下要我违心地说,殿下生得不好吗?” 姮惟炤说不出推拒的话,能被邵未央这样的美人夸长得好,她是很高兴的,但她年纪小,面皮薄,前面又和邵未央有些不愉快,实在受不得这样的夸赞,便面红耳赤地转过身去了。 邵未央满面笑意地逗她,见好就收,“殿下,佩玉再贵重,怎么贵重得过皇嗣?况且那佩玉放在库里,就只是放着的石头,系在殿下腰间,才是佩玉。 “世人皆以貌取人,以外物取人。殿下能这样想,说明殿下自有胸怀。可也不能忘了,‘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 姮惟炤迟疑片刻,点了头,“我省得了……只是、只是不必夫人这样亲自为我系上,也、也不必为我穿衣……” 又不是五六岁幼童,她实在臊得慌。 “殿下懂得怎么系?”邵未央闭口不谈穿衣的事儿。 姮惟炤默然摇头,她哪儿懂得?含章殿别说是佩玉了,连块好看的石头都没有。 “既如此,殿下便应该让旁人效劳,可是觉得宫人服侍时不习惯?” “……是不大习惯。” 不仅是不习惯,宫人给她更衣时,手指偶尔触碰到她的手臂、肩膀,都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邵未央先让采薇取去了佩玉。佩在腰间的玉并非是一块,而是七块雕刻着不同图案的玉,它们互相串联为三组,上称珩,中称瑀,瑀下为琚,末尾为璜。行走时,三组佩玉会互相撞击,有“珩铛佩环”之声。 这一串佩玉上刻着的是如意云纹,还有草木图案,图的是一个吉祥如意的好兆头,也不容易出错。 她亲手给姮惟炤系上,看着姮惟炤不自在又有些拘谨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深,也更亲切。 “好看得紧。”邵未央又给她调整了一下,才直起身体,赞誉道:“若是先皇后看见如今的殿下,定然也是十分欢喜的。” 姮惟炤垂下视线,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若是一时不慎碎了……夫人不能责怪于我。” “不过是块玉,哪有殿下重要。” 设定集稍后更新荆王世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012 第13章 013 十二个时辰之前,若是有人和姮惟炤说,她会很听话地坐在邵未央旁边,等着邵未央给她夹菜,她必定会啐一口对方,在横眉竖眼地怒骂:她怎么可能会顺从邵未央! 但是现在,她真的坐在芳华殿的正殿里,和邵未央一起用膳。 她起得迟了,快要到午膳的时辰,邵未央也就将芳华殿的午膳提前,与她一起用了。 姮惟炤本不愿意的,她还打算再观察观察邵未央的用意呢,但邵未央就那样含笑看着她,看得她又耳热起来,嘴巴就不听使唤,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了。 芳华殿的膳食比含章殿好得太多,点心菜肴汤品一应俱全,不仅有她前几日吃到的鱼汤,还有鸡肉与羔羊肉,时蔬豆腐,香气扑鼻。姮惟炤刚扭扭捏捏地坐下来,就被香味引诱得不住地咽口水。 邵未央却没取笑她,命人取了新的碗碟筷子放在姮惟炤面前,“先将就着用这一套,这是我自个儿备用的,还未用过。等我之后命人专挑一套出来给殿下。” 姮惟炤盯着那瓷质的餐具,漂亮的釉面和考究的上色,羞赧地推拒,“不、这就很好……不必夫人再费心了。” “万一宫人不慎,用的时候拿错了呢?” 姮惟炤有点困惑,“餐具而已,拿错了便……放回去再拿对的?” 邵未央和她对视,很快,姮惟炤面上又热了,不自然地将脸颊撇开。 邵未央一怔。 这孩子似乎和她想的不大一样……她轻轻一笑,道:“拿错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可我想给殿下挑一套专给殿下的,殿下可是不喜欢?” “没有……” “既如此,殿下等着便是。” 姮惟炤嗫嚅着点头,心想,餐具能用就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哪套不是用? 实在算不上母女的两个开始用膳,宫人本在左右伺候着,但邵未央扫了一眼,道:“你们都先下去罢,采薇也下去。” 姮惟炤诧异了一瞬,但没问。 邵未央亲自伸手,给她盛了汤,又用公筷夹了羔羊肉到她面前。 “慢些吃。我近几日调了尚食局的档。尚食局记殿下脾胃虚寒,食不克化,是以每膳只奉山药猪肉一碟,文火煨烂;时蔬一份;精粟一碗。分量太少了些,需得养养。” 姮惟炤刚提起筷子,羊肉还没送进嘴里,眼睛已是瞪大了。 山药是个什么东西? 时蔬又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精粟? 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而且她正长身体呢,天天食不饱还一个劲儿吃萝卜,脾胃能不虚寒吗?? “夫人……” “六局二十四司对殿下多有苛待,我已敲打过了,今后不会再如此。殿下若仍不忿,我们之后再寻法子,好好整治尚食局一番。”邵未央一边说,一边给鱼肉挑刺。 河鱼多刺,宫里才总炖汤,但龙首渠水质好,里头的河鱼味道十分鲜美,若是只喝汤还是有些可惜。况且鱼肉鲜嫩,很是养胃,姮惟炤该多吃。 她将挑净了刺的鱼肉放到姮惟炤碗里。 但姮惟炤筷子一动不动。 “殿下不喜吃鱼?” “喜欢吃鱼……夫人这样说尚食局,不怕尚食局的宫人恼了夫人,给夫人使绊子吗?” 邵未央只是笑,“殿下,六局二十四司只是被纵容惯了,才看起来张牙舞爪的,但究其根本,六局二十四司之权来自于上,他们是仆,而殿下是主。焉有主受制于仆人的道理?” 姮惟炤夹起鱼肉塞进嘴巴,一边咀嚼,一边思考。 “那六局二十四司能欺负我,是因为,比我更大的主子让他们这样做的吗?包括上林苑的宫人们,也是如此吗?” 邵未央没想到姮惟炤心思如此敏锐,她本来还想徐徐图之,让姮惟炤慢慢意识到。 “若果真如此,殿下觉得是谁呢?” “叶夫人。” “为何是叶夫人?” “……先皇后薨逝之后,叶夫人想要抚养我,我不肯,还顶撞了她。” 邵未央笑了笑。 “夫人觉得不是叶夫人吗?” “我在宫里待的时日,还没有殿下在含章殿住的时日就,哪里能看得那么清呢?殿下若是想要知道,平日里还是要多看一看,走一走。” 邵未央问:“鱼肉好吃吗?” 姮惟炤点头。 “好吃,那便多吃些。” 姮惟炤再点头。 姮惟炤这一顿也没有吃太多,只吃了半碗粟米,并些鱼肉、羔羊肉,加一碗汤。对一个十一二岁、还经常在院子里舞动拳脚的孩子来说,这些东西不算多,但她毕竟前面几个月都吃的少,邵未央没敢让她多吃,姮惟炤亦是听话,吃了个七分饱就放下了筷子。 午后邵未央要歇半个时辰,姮惟炤没再打扰,告退了就回了东偏殿。 刚巧赶上蒙楚端着饭回来。 “殿下!我取了午膳回来了!今儿也有鱼,还有鸡肉呢!” 姮惟炤感受了一下被填充得很踏实的肚子,摇头,“我吃饱了。那一份你和葛生分了吧。” “啊?”蒙楚急停住步子,“您在哪儿吃的啊?我怎么都没看见!” 她动作很是稳当地端着托盘,三步并两步地窜过来。 “我听说您刚去了正殿,莫不是夫人为难您了?叫人气得很了吃不下东西?那可不成!”蒙楚很是怀疑邵未央的用心,当即就猜忌了起来,“昨儿夫人还不让我给您守夜,说我岁数小,我岁数小也给您守了好几年了!也没出过差错不是!” 姮惟炤用拇指抠着食指指腹,语气略带心虚,“夫人没有为难我……她也是为了你好,你先前给我守夜的时候,睡得死沉,不到鸡鸣不会醒,我起夜都怕踩到你。” 蒙楚被噎了一下,选择换个话题,“那您为什么不吃饭?” “我吃饱了的。” “您在哪儿吃的?” “……夫人那。” “夫人那是……”蒙楚话出口一半才反应过来,狐疑地看她,“您前些日子,不是说死都不吃邵夫人送来的饭吗?” “就你多嘴!”姮惟炤羞恼地骂了一声。 设定集稍后更新《随王世家》《梁王世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013 第14章 014 没几日,尚服局先送了四身衣服过来,青、蓝、月白、杏色各一身,余下的还在制,皆是锦缎绸布的衣裙,摸着柔软又光滑,饶是不好意思,姮惟炤也说不出个不字了。 这一批的春服尚服局没照着姮惟炤的身形量尺寸,而是直接用了去岁冬日时量的旧尺寸,又在各处放了一指到半指,预防着姮惟炤过了一冬就长个子。 她也确实比去岁长了些,只是长得不多,不怎么看得出来。 邵未央坐在一边,看着姮惟炤翻来覆去地看新衣服,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欣喜和雀跃,便也跟着笑。 到底,再怎么苦大仇深,也还是个孩子呢。 “夫人……”姮惟炤扭头看她,神情似询问,又没有张口。 邵未央点了头,“四身都是殿下的,快去换上,待会儿我与殿下一齐去太后宫中拜谢。” 姮惟炤怔了一下,“要去太后宫中?” “起初便是太后叫我探望一二陛下的,殿下换了新衣裳,总要给长辈瞧瞧。” 姮惟炤抿着唇,欢喜的神情一下就淡了,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下,又和邵未央告罪,抬脚出了正殿。她身后几个宫人拿起四身衣服,亦跟着出去了。 邵未央觉得奇怪,她唤来采薇,问道:“太后不喜殿下么?可是先前殿下惹恼了太后?” 采薇想了想,道:“也没有不喜,除了先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嗣之外,剩下的皇嗣太后态度上都淡淡的,不亲近也不疏远,逢年过节应有的赏赐也都不缺。” “那殿下这是……” “许是旁的原因。夫人何不问问殿下?” “我怕她不肯说,也怕她说了难过。”邵未央叹了一声。 姮惟炤鼓着脸回了自个儿的偏殿,蒙楚瞧着,先接了衣裳,等宫人们出去,才问道:“殿下,怎地气成这样?夫人没留您用饭?” “你当我是什么!饭桶吗?!” 蒙楚讪讪地,“那殿下是为了什么……” “待会儿要去拜见太后,我不想去。” 从上林苑搬到含章殿的这几个月,姮惟炤就没见过什么人。无论皇帝、太后,还是当时掌管后宫的凌氏,她都没见过,连每月初一十五的拜见都免了,已经出宫了的几个皇嗣尚且要在这时候入宫,探望自己的生母、拜见太后,她却一次都没去过。 六局二十四司苛待她,尚且可以说是宫人捧高踩低,叶夫人指使人为难她,那连初一十五都不让她见人,这也是叶夫人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吗? 究竟是谁在为难她? 太后就这么不喜欢她? 还是陛下就这么介意她这个命硬的女儿? 姮惟炤心里想着,面上就又带出了阴翳之色,蒙楚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只能轻轻地说一句,“殿下,好歹看着邵夫人的面上上……” “你前头还不喜欢邵夫人呢。” “那是前头,我是担心邵夫人对殿下另有所图,才不喜欢邵夫人。可与旁的相比,邵夫人现在待殿下至少是真心实意的。” 衣食住行几近都安排了,便是亲娘也未必有这样周到。 姮惟炤攥着拳头站了一会儿,垂下目光。 “叶夫人起初也对我这样好……只因为我不肯叫她娘,她就变了。” “殿下……” “你没见过叶夫人,休要多嘴了。换了衣裳我们出去。” 蒙楚也就只好闭上嘴。 四身衣裳,姮惟炤挑了那身杏色的,腰上坠着佩玉和香囊。她走进正殿,便让本忧心忡忡的邵未央眼前一亮。 “殿下当真是长得好看。”邵未央等姮惟炤走近了,上下打量,“做得还是太急了,不是特别合身,先将就着。” 她打量姮惟炤,姮惟炤也打量她。 邵未央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面上略施粉黛,唇上沾着胭脂,看起来明媚又不落俗气。 ……真好看。姮惟炤移开目光。 可好看又不一定好心,从前的叶夫人也很好看。 “殿下瞧着不甚高兴,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吗?” 姮惟炤抿紧了唇,半晌,才道:“太后不喜我。” 邵未央想了想,还是追问了一句,“是太后不常让人探望殿下,让殿下觉得太后不喜,还是有旁的事?” 姮惟炤低下头,不肯说了。 邵未央没再追问,她道:“既然殿下不想去太后宫中,那便不去了。只是好容易换了新衣裳,我想去园子里走一走,殿下愿意陪我去吗?” 姮惟炤复抬起头,有点讶异地看着她。 邵未央面上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神情温和地看着姮惟炤,等她说愿,或是不愿。 “……园子里会遇到十八。” 那这就是关系不好了。邵未央想。十八皇女是凌氏的孩子,也跟着凌氏一起搬到昭庆殿去了。昭庆殿和芳华殿又都在太极宫西侧,还真容易碰上。 “那……” “去太后宫里谢恩也没什么。”姮惟炤撇开脸,只给邵未央看一边鼓起的脸颊。 “殿下不是不想去吗?” “是太后不喜我,我不去碍她老人家的眼。” “怎么会,若真的是不喜殿下,太后就不会让我来看顾殿下了。太后虽是不说,却是惦记着殿下的。” 姮惟炤一点儿也不信,但邵未央这样说,她就没反驳,只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们就去一次,若是太后当真不喜,那以后我们就都不去太后宫中拜见了。”邵未央牵起她的手,吩咐着采薇等几人随行。 姮惟炤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慈宁宫离芳华殿不远,就在芳华殿的东北侧,绕过毗邻的甘露殿便是。从前是叫延嘉殿的,那会儿太后住甘露殿,等当今圣上大婚亲政,太后便放了权,移居甘露殿北边的延嘉殿,更名慈宁宫。 两人通过慈宁宫的长秋递了消息,稍等了会儿,长秋便出来请她们进去。 “未央见过太后。” “曾孙拜见太后曾祖母。”姮惟炤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邵未央。 太后已是八十二岁高龄,但看起来仍然颇有精神,神态也很慈祥。 “未央和十七结伴一块儿来看我,今儿是个好日子。”太后看着落后邵未央半步的姮惟炤,略微摇头,“比刚从上林苑回来时瞧着清瘦了。” 邵未央一怔,若真是漠不关心,太后就不该知道姮惟炤刚从上林苑时回来什么样。 但姮惟炤又不像是在说谎。 第15章 015 姮惟炤听了很是迷糊。 什么叫做‘比刚从上林苑回来时瞧着清瘦了’?她刚从上林苑回来时太后还瞧见她了?可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当时搬回来,虽说有几个宫人帮着搭手那东西,可她自个儿的物件就几个包袱,葛生、蒙楚父女两个就拎了。那些宫人就只是帮着打扫了一下含章殿。 没见太后遣人来看她,但太后应当也不会骗她,难不成是她记错了?以为太后不喜她,实则太后还是惦记她的? 她心里头的思绪翻滚着,抵触散了大半,面上就不免带了出来,只是有点犹豫地看着太后,又撇开目光。 眼神怯生生的,又带着点故作凶狠的劲儿。 太后心头一软,她暗自叹了一声,让邵未央和姮惟炤坐了,又命人端上茶水点心。 “这几日,十七在芳华殿住得如何?” 姮惟炤挨着邵未央坐,老老实实地答:“住得很好,邵夫人待我亲切极了,衣裳也是新制的。” 她回答得中规中矩,太后却看出些不同来。 姮惟炤自小自个儿长大,又有先皇后那一节,是个性子有点拧巴的孩子,但嘴巴上很实诚,说不出来谎话。况且她紧挨着邵未央坐,若是邵未央待她不好,她怎么会离得这么近呢? 太后放下心来。 她和皇帝是名义上的祖孙,实际上的半路母子,着实情分不多,因而对皇帝的子嗣们也就少几分祖孙之情,但她并非是完全不管这些孩子的,到底都是天家子孙,自己看着长大的。 让邵未央去看看姮惟炤,也是怀了让邵未央抚养这孩子的念头,这样无论对邵未央还是对姮惟炤都有好处。 姮惟炤再有一个养母,就能和先皇后、和先皇后出身的费家拉开关系,这是为了她好。一味念着先皇后,对这孩子来说实在不是好事。她是实诚,只是念着先皇后的抚养之恩,但对别人来说,那就是巴望着后族。 而对邵未央来说,皇帝百年之后,她就有了两个选择,跟着姮惟炤去封地过自己的日子也可,不去封地直接出宫也可,有姮惟炤这个养子,她就有了制衡邵家那对母子的底气,进退自如。 可太后虽然想得多,却也只是存着这样的念头,究竟如何还要看邵未央和姮惟炤的相处,处得来才可行,处不来便罢了。没成想,皇帝出手竟然这样快,没几日就将这事情定下来了。 姮惟炤念着先皇后的抚养之恩这么些年,连从前待她很好的叶夫人都不肯,能愿意被情分都没有几分的邵未央抚养吗? 太后着实心里捏了一把汗。 但看姮惟炤这副模样,想来对邵未央是不抵触的。 只要不抵触,相处得久了,总会生出些情分,这关系也就顺畅了。 “新衣裳瞧着精神,原先那些衣裳可不要再穿了。”太后语气稍微带了点训斥,“一点不像青春少年,连我这老婆子都不兴穿那么素净的颜色。” “……孙儿知道了。”姮惟炤瘪嘴,面上老老实实应了。她倒是想穿旁的颜色,那也得尚服局给制才行。 太后又问邵未央,“十七早些时候在上林苑像个猴头似的,带着个小姑娘整日里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半点不省心。这几日应当让你费心了不少。” “殿下很是乖巧,半点都未添麻烦,起夜时都不肯叫守着宫人呢。”邵未央一边给姮惟炤说好话,一边不由得看了一眼姮惟炤。 她着实惊讶。 半点看不出来。姮惟炤从前在含章殿规规矩矩的,整日拧着眉头似一个小老头,她还当这孩子就这样的性子呢。这几日在芳华殿虽说有了些小模样,却也没怎么折腾过,却没想到从前在上林苑时是那样的性子。 姮惟炤脸颊又鼓起来了。 她怎么就‘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了?那还不是饿得!不做那些哪儿来的饭吃!天天饿肚子!太后净会说瞎话。 太后笑道:“你别看这会儿瞧着乖巧得很,实则心里不知怎么腹诽你呢。” 姮惟炤瞪大了眼睛。 邵未央忍俊不禁地掩唇。 “我那还有两匹料子,是年节宫外送进来给我见礼的,色泽倒是好,只是我穿着太轻挑,就放着了。如今给十七做衣裳正合适,未央你既然带着十七来了,便将那两块料子拿回去,省得尚服局没有好料子。” 邵未央忙道:“太后,尚服局的好料子多着呢,实在不必从您这儿讨要东西,那成什么了。” “说得哪里话,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邵未央推脱不过,只好应下了。 等回去,才发现不只有衣裳料子,还有些小块的、能拿去做个手帕或是香囊的绸缎,除此之外,砚台两块,毛笔十支,佩玉四组。 姮惟炤是不缺笔墨纸砚的,六局二十四司敢克扣她东西,却不敢都昧下,只是质量就不敢恭维了。都是用得着的,邵未央也就只好一并收了。 她在芳华殿里铺陈开来,发现赐下的全都是好东西,能被太后宫里收着的能差到哪里去?自然是顶顶好的,单那两组佩玉,全都是前朝传下来的,玉色水准都好极了。砚台更是精品中的精品,上头还刻着“昭周十一年恭贺陛下大婚荆藩敬上”。 姮惟炤一时愣了。她扭着头看向邵未央,“夫人,这是太后曾祖母和皇曾祖母大婚时荆王府的贺礼,我拿了用是不是不合规矩?” 邵未央迟疑片刻,点头,道:“按理来说是不合规矩,但这是太后所赐……先收着。改日我再去问问太后。” 她心里也着实困惑。 一方面是不明白太后为什么拿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赏给姮惟炤,若是姮惟炤生日倒也罢了,可又不是,姮惟炤生在元月元日,都过去三个多月了。多惹人眼。 另一方面是。 就算太后那儿的东西多有敬上的,可不带刻字铭文的有很多,就算带了刻字,也有诸多某某地官员敬上的,为什么偏偏挑了荆王府的东西? 第16章 016 荆王府的地位在宗室里有些非同寻常。 昔年圣祖有三子,长子为太宗皇帝,次子封湘王,三子封荆王。 太宗壮年薨逝,庙号是世宗继位后尊的,世宗一生未育,嗣子惠帝是从荆王府过继而来。惠帝有二子,但都少年夭折,当今与曾为惠帝储君的梁王亦是从荆王府过继。 湘刺王无子国除。 仔细算来,帝系一脉实际上就是荆王一脉,也就是当今皇帝不缺子嗣,不然的话,还是要从荆王府过继。 这也导致在宗室里较为遵从荆王府,将之视为宗室之长。 这样地位的王府敬上的贺礼,按理来说是要好好收起来的,就算是分给晚辈,那也是太后崩逝之后的事。太后却随手就赏赐给姮惟炤了,定然是有深意的。 可无论邵未央还是姮惟炤都想不通为什么。 邵未央是对天家**半点不知,姮惟炤虽然在宫里长大,可也没有谁会不开眼和一个孩子讲这些东西。 两人糊涂了一会儿,也就将东西都收着了。 芳华殿另设了一个库房,专给姮惟炤用。 姮惟炤回了偏殿,却没将太后的赏赐放在心上。 皇帝不缺子嗣,太后自然也不缺孙辈,皇嗣里最长的是四皇女,府上孩子早都满地跑了,皇长孙年岁和姮惟炤一样大,那个才是金贵的。太后偶尔赏赐一回,姮惟炤只当太后一时兴起。 她惦记的是旁的。 她先唤来平时伺候的宫人,细细问了些宫里的事,状似不经意间问道:“平时太后都是怎么称呼宫里的诸位夫人的?” 宫人想了想,道:“太后讲礼,都唤夫人,先皇后在世时,唤先皇后为皇后。” “那唤诸位皇嗣呢?” “都叫行第。” “夫人们如何称太后?” “便以太后称之。” 姮惟炤不再多问,让宫人去忙了。 等到晚间,她将蒙楚唤进来,悄悄地问。 “邵夫人是不是与旁的夫人不一样?” 蒙楚点头,“是不大一样,待下头的宫人好着呢,连我也补了两身春服,等入了夏还有四身。” 姮惟炤翻翻眼皮,道:“我说的是这个吗?我当然知道夫人好着呢。我是说旁处。” “旁处?”蒙楚拧着眉头想了想,摇头,“好似没什么分别……但常有宫人说邵夫人不是夫人,不能以夫人待。” 姮惟炤想起来蒙楚先前也这么说过,她追问道:“前回不是让你打听吗?打听出来没有?” “还未,咱又没有人手……”也没有银钱,不使钱宫人的嘴巴是不会张的。 姮惟炤也意识到这一点,她神情有点踌躇。 这会儿有了人手,也有了钱,可都是沾了邵未央的光。转过头来却去打听邵未央的事儿,是不是不大好? 可不打听清楚了,她心里头又总是不踏实。 “殿下,您要打听和夫人有关的事儿吗?” 姮惟炤点头,“我今儿跟着夫人去太后宫里拜见,听夫人口称‘未央’,觉得很稀奇,好似旁的夫人都不这么称。” “许是因为邵夫人还未侍寝?” “还未侍寝就已经在陛下和太后面前有这样的大面子了?”姮惟炤愕然。邵未央说抚养她就抚养她,说制新衣就制新衣,连太后也多给了不少赏赐,换做往常,不在生辰时可是没有的。 她以为邵未央是新进宫的宠妃,便如原先的凌氏那般,才有这样的分量,可要是没侍寝,那又哪儿来的宠爱?陛下重视邵未央又是为了什么? “邵夫人出身的邵家,好像和陛下有旧,我听宫人说,邵夫人的父亲是陛下少时的同窗,陛下登基之后就将邵家抬举起来了,不过邵家子嗣少,撑不起来门楣。” 姮惟炤一脸狐疑,“邵家子弟少,不也有夫人吗?单夫人一个就撑得起门楣了罢?只要陛下肯,封邵家个非世爵亦是可的。” “许是陛下不肯……陛下连皇嗣都不肯封爵呢。” “也是,四皇姐都、好似都三十了,连个爵位也没有。舍不得给邵家也是情理之中。”姮惟炤说完,想起什么似的瞥了蒙楚一眼,“以后提及陛下的话不许胡说,若是叫外人听了去,你怕是没好下场。” “哪儿能呢!也就和殿下说,外头我哪里敢说。” 姮惟炤满意地点头,“去,将葛生叫进来,我有话问。” 蒙楚“哎”了一声,去喊了葛生。 “葛生,你从前在先皇后宫里侍奉,可有见到先皇后、夫人们在太后面前时如何做派?如何称呼的?” 葛生仔细思索了,有些不确定地道:“依稀记得,先皇后是口称孙媳,唤太后为‘太后祖母’,夫人们则以妾称,唤太后为‘太后’。” 只有皇后才是皇帝的妻,也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称呼太后为“母亲”、“祖母”,夫人们作为姬妾是没这个资格的。 “你知道邵家吗?就是邵夫人出身的那个邵家。” “些许知晓一点。” “快些说。” 葛生略微回忆了一下,道:“当今陛下是荆宣王之子,荆宣王在世时府上有一姓邵的夫子,专给王府王嗣授课,邵夫子有一独子,名鸿懋,年岁和陛下相仿,王府时做了陛下的书童。 “陛下继位之后,邵鸿懋亦随侍陛下左右,圣眷不减。后来成婚,陛下做主,嫁了宗室女给邵鸿懋。” “这邵鸿懋便是邵夫人之父。” “荆宣王是不是就一个儿子?” “是。” 那邵鸿懋和陛下不说是手足兄弟,也差不多了,难怪……但好像又有想不通的地方。姮惟炤不解地道:“既然如此,又是什么缘故致使邵夫人入宫避祸?按理来说,有陛下在,天塌了窟窿也能堵住。是邵鸿懋后来续娶的那个妻待邵夫人不好吗?” 她记得邵夫人说过,父亲再娶之后,父亲就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了。 “大抵是如此。邵鸿懋后来再娶了卫氏女,卫氏女带了与前夫之子入邵家,成了邵鸿懋的继子。邵鸿懋死后,家产与爵位亦是这个继子的。” “邵家竟还有爵位?那陛下就不管这事?《大周律》里以庶凌嫡不是要判刑的吗?” “卫氏女亦是明媒正娶的,按《大周律》算可为嫡。若论年龄,那继子也为长。”葛生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道:“陛下也管了,卡了邵家的爵位,到现在邵家继子也没能承爵。或许是因此,邵夫人才不得不入宫避祸。” “混蛋!”姮惟炤气得大骂。 第17章 017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姮惟炤跟着邵未央去太后宫中拜见,又得了赏赐的事儿不胫而走。只不过慈宁宫宫人嘴巴严,芳华殿里宫人虽然心思各异,但姮惟炤身边能凑上前的也就葛生、蒙楚两个,因而赏赐颇为贵重的事情并没有传出去。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凌氏嫉妒得咬牙切齿了。 “我还没和邵氏那个贱人算账,她居然先讨好起太后来了!”凌氏又砸了两个茶碗,仍是不解恨,“非年节非生辰的,我的儿还没得这样的赏赐呢,竟先叫十七得了!” 荇菜在旁小心翼翼地侍奉,“夫人,十七殿下便是得了,也是生母不在的不受宠皇女,您……” “我自然省得!你当我在骂十七吗?十七一个上林苑长大的有什么本事讨好太后?还不是邵氏那个贱人在中作梗?!不仅让我丢了位份,连百福殿都丢了! “前回的账还没算,如今竟又让邵氏得意起来了,怕不是以后就要踩着我过活!” 荇菜低眉顺眼的,心里却在苦笑。自家这个夫人,当真是一点点亏吃不得,明明是自己行事不正,带着宫人作践皇嗣,却一点不自省,将责任都推给旁的了。就算邵夫人从中作梗,可要是凌氏自己立得住,陛下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责罚? 但这话凌氏是一点儿也听不得。 “明儿,明儿快些给十五抵信儿,让她早点进宫来给十七和十八带东西,省得十七的心都让邵氏那个贱人拢了去。”凌氏气呼呼地坐下,“要我说,邵氏那么年轻,怎么有养孩子的经验?她心思坏着呢,怕是带不好十七……” 说着说着,凌氏忽地心里一动,“荇菜,你说,我若是跟陛下提,让十七来给我抚养,如何?十七和十八年岁相仿,两个一起养也不费事。” 荇菜犹豫了一会儿,道:“夫人,怕是不行……” “怎么不行?我都养大了十五了,再养十七有什么难的?”凌氏横眉竖眼。 “您怕是忘了,早几年叶夫人也说要抚养十七……” “……倒是我忘了,十七虽然现在瞧着乖顺,从前可不是个脾气好的。”凌氏想起,早些年先皇后刚薨逝的那会儿,叶夫人想抚养十七皇女,皇帝便允了,结果叶夫人去接人的时候,十七皇女对着叶夫人是又咬又踹,甚至见了血,这才惹恼了皇帝,直接将这孩子放去上林苑了。她庆幸地抚了抚胸口,道:“还好你提醒了我,不然我肯定要去和陛下提了,这孩子我可养不得。” 转瞬,她又狐疑地道:“我若是让十八和十七一起玩,十七不会欺负十八吧?那样的性子……” “您不若等十五殿下入宫后,再看看十七殿下的性子。” 也没别的办法,凌氏就应了,想到十五皇女,她叹了一声,道:“哎,十五出宫好几月了,也不知吃得住得好不好……陛下真是的,十五才多大就将人分出去了,多在宫里留几年又能怎样?还说什么于礼不合、伦常要紧,都是姑娘家,能有什么伦常……” “朕几日不来,你就在宫里编排朕?” 凌氏一惊,转而大喜,逢迎上去,撒娇般地握住皇帝的手,“陛下,十五那可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养在身边十几年,冷不丁看不见摸不着的,臣妾哪能习惯呢?” 皇帝打量了她几眼,又扫视了一圈昭庆殿内部,除了刚砸碎的茶碗之外其他的都安好,便放下心来,坐在上首,道:“规矩如此,朕为君主,怎么能肆意妄为?” “规矩还不是陛下定的?”凌氏嘟囔着,却不再在十五皇女出宫的事儿上绕了,她虽然跋扈了些,但皇帝面前还算晓得分寸,“那陛下可得允十五多入宫来看看臣妾,十八也想着她姐姐呢。” “允。”皇帝点了头,问:“这几日在昭庆殿睡得如何?” “睡得半点也不好,一想到不能随时侍奉陛下了就心慌得很。陛下,您什么时候让臣妾搬回百福殿?”凌氏眼巴巴地看着他。 皇帝没回话,瞧了一眼立在一边的荇菜,“这儿不必你们伺候了,出去。” 荇菜忙退出去了,等踏出正殿,心里才安定些。她早已经习惯凌氏在宫里的碎嘴巴了,偏生皇帝又很吃凌氏这副没大没小的作态,从来不处罚凌氏,还宠着纵着。也不知道能纵容到什么时候…… 殿里,皇帝抚着凌氏的手,道:“还得一阵。朕将宫廷事务交你手里,既是爱,也是信重。可你做得实在不公,不说旁的,单说十七那边,单子上写得倒是全,可朕问了好些个宫人,日日竟然只有猪肉和萝卜,粟米也是糙的,这是皇嗣的伙食麽?” 凌氏惊道:“陛下,臣妾没让宫人这么做!臣妾一点不缺钱,又没怎么见过十七,怎么会让宫人为难十七呢?!您可要相信臣妾啊!” “朕信你,可你总揽宫权,出了纰漏就是你的责任,朕若不罚你,宫廷内外就乱了秩序了。”皇帝安抚她道:“金氏比你年长些,行事也周全,叫她理一阵子,你也好歇歇。位份待过阵子,朕会再给你升上去的。” 凌氏听出来,皇帝并没有真的因为十七皇女的事儿责怪她,金夫人的宫权不过只一时半伙儿,之后还是要再署理给她的,当即眉开眼笑,“臣妾谢陛下厚恩。……那臣妾还能搬回百福殿吗?” 皇帝故作思索了一会儿,道:“百福殿到底惹眼了些。过阵子朕思量思量,给你换到别处去。” 这就是搬不回百福殿了。 凌氏有点失望。挨着千秋殿最近的就是百福殿,百福殿另一边的承庆殿又有金夫人入住了,她最多搬到淑景殿去,那样的话不管和邵夫人比还是和金夫人比都差一截。 但到底陛下金口玉言,没有她商量的余地。 “十七如今在芳华殿住着呢,有邵氏照看,瞧着都比十八金贵了。” 皇帝拧起眉头,“不要拿十七和十八比。十八是幼子,应得的不会少,至于十七……却也是朕的子嗣。” 凌氏好奇心大起。 从前只知道十七皇女不受宠,陛下厌恶,却没想到陛下竟然这样不喜这个孩子。 她若是能把握这个真相,拿去陷害金氏,是不是就皇后之位有望了? 第18章 018 十禄殿里,金夫人听闻皇帝亲自去了昭庆殿安抚凌氏,还有种种凌氏复宠的流言,嫌弃地翻了翻眼皮。 鼠目寸光的东西。 若是年轻二十岁,她肯定要和凌氏争个高低,比一比到底谁是宠妃。可她入宫都三十多年了,她的长女四皇女都三十岁了,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和凌氏争这口气。 眼看皇帝已经半百之年,当务之急不是谁受宠,而是谁的女儿能被册立为储君。就算皇帝不想立,朝臣也会推着皇帝立。如今再受宠,等新君登基,不是新君生母,最多也就落个王太后、或是太夫人的身份,有什么用? 自古以来,立储君向来是要么长,要么嫡。中宫空缺,没有嫡子,那第一人选就是她的四皇女。 谁让她的四皇女是如今的长女呢? 只要不出意外,这储君之位就和到手的鸭子没什么区别。 若是有意外……又怎么可能有意外呢? 昔年惠帝想要从圣祖、世宗的先例,顶着朝臣的压力,从荆王府过继女嗣君,结果惠帝刚薨逝,朝臣转头就废了嗣君的位置,拥立惠帝之子为帝,理由便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冲、质之后又轮到当今圣上。 惠帝挟圣祖、世宗之余威,尚且不能左右朝臣,当今作为被朝臣拥立的嗣君,又怎么可能扭转局面? 是以她并不急。 凌氏上蹿下跳的,她只当乐子看。 只是……万一有人将曾经被先皇后抚养的十七皇女也视为嫡出,那就不好了。 金夫人端起茶水,唤来白茅,道:“去打听打听,太后都赏给十七殿下什么了?” 白茅性子稳重,并不像甘棠那样吩咐一句问三句,只点头应下。 …… 蒙楚得了姮惟炤的吩咐,去六局二十四司打探关于邵家的消息。 姮惟炤在宫里没什么人手,也没什么好地方可以打探,但毕竟最近在宫里很是出“风头”,芳华殿本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有的是宫人愿意奉承,况且邵家的事情也实在不算秘密,基本人尽皆知了。 不过还是要使钱的,不然干活的干活,歇息的歇息,谁有空理你。 蒙楚递了两枚邵未央赏下来的银叶子,负责浆洗衣裳的中年宫女接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当即眉开眼笑。 “邵夫人的那个邵家?那你可问对人咯,我没入宫当差的时候,还给邵少师家洗过衣裳呢。” 蒙楚奇道:“邵少师?” “就是邵夫人之祖父,曾经在荆王府做过夫子的,当今亲政之后给赠了少师之位。” 蒙楚恍然,“能当荆王府的夫子,怕不是一般人吧?只是从前没听说世宗朝有这么位大儒。” “算什么大儒,破落户而已。”宫人摆摆手,“我家从前就住邵家隔壁,两三代男人都指望着考举当官,考又考不出,旁的又不会,整日里指望着女眷赚钱。邵少师之妻从前跟我娘一起做给人家浆洗衣裳的活计,也做些荷包、帕子。我娘说过,有一回是给荆王府做,大王怜弱,给了我娘一笔赏,邵少师之妻没要钱,给邵少师求了个在王府做夫子的差事。荆王府里七八个夫子,也不知轮得到他教几句。 “若是我娘也识字,说不得我家也能有一飞冲天的机会。可惜没这本事,只好看着邵夫子升天了。” 蒙楚面色略显古怪,据她所知,邵少师好似就是当今登基那一年去世的,这么论,还真是“升天”了…… “那博阳侯家事又是怎么回事?邵夫人为长女,怎地又娶了带继子的女子为妻?” “谁说不是呢!”宫人捶胸顿足,“那邵鸿懋实在不算是个东西!” “邵少师死之后,邵鸿懋就养在了荆王府,荆大王怜弱,不差小儿这一口饭,就给养大了。当今亲政之后念起旧情,抬举邵鸿懋,先赐了出身,又愿意给他做媒。结果那邵鸿懋狼心狗肺,竟看上了荆王府的姑娘。荆王府也是他配得上的?!” 宫人说到这儿啐了一口,仿佛是在啐邵鸿懋一般。 “圣祖可就这么一支传下来的血脉,又出了两位天子,轮得到他在荆王府拉屎撒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况且荆王府的姑娘就没有外嫁的,都是男丁入赘。他肖想荆王府姑娘的消息传出去,满朝御史追着邵鸿懋的屁股后面喷,把他骂得连门都不敢出,陛下最后给邵鸿懋指了旁系的宗女,这都算他高攀了。” “博阳侯爵位,也是陛下赏的?” “是呢,为了赏这个爵位,先宗女封了公主,又绞尽脑汁地给邵鸿懋四处蹭功劳,熬了好些年,终于是蹭出一个侯爵来。”宫人撇嘴,“有了底气就不老实了,对着发妻颐指气使的,还娶了好几门妾室,折腾着要生儿子继承爵位,天家的姑娘都尊贵呢,就你特立独行? “左右也没生出来,发妻难产血崩忘了,小儿生即夭折。 “后来又折腾几年,好似是生不出了,就娶了个带儿子的寡妇。嚷嚷着要给继子请封世子,陛下连着驳斥了几回,终于给他熬死了。 “只是死了也不消停,临死之前给京兆尹递了婚书,说等孝期一过,就将姑娘嫁给继子,还请京兆尹给他当媒人。 “这不胡闹吗?继子和亲生儿子有什么分别?女儿嫁给儿子,儿子嫁给女儿,这将人伦当什么了?哪有这样的事儿? “京兆尹不敢自专,呈给了陛下。邵夫人这才入的宫。” 蒙楚都快听傻了。 她收了下巴,又给宫人塞了枚银叶子,赶忙回去告诉姮惟炤了。 姮惟炤听了,也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在上林苑长大,可从没听过这样弯弯绕绕的阴私。虽说也有人家重视儿子轻视女儿的,可有三朝女帝在前面打样,朝中地方也多有女官,谁也不敢将不喜欢女儿挂在脸上,换做圣祖、世宗朝时,这样的事儿是要被抓起来下狱的。 姮惟炤心里沉甸甸的,她看向正殿方向,想起最初邵未央轻描淡写地与她说邵家的事,和她后来说的那句“莫要诓她”,就觉得不是滋味。 日子过得够苦了,却还被质疑是不是骗人的话……她怎么就能说出那么混帐的话呢? 这也太混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018 第19章 019 姮惟炤觉得很对不起邵未央。 她先前太无礼了。 若是叶夫人那样包藏祸心的,她无礼一些也就罢了,可邵未央全然是好心好意地照看她,这就让她抓耳挠腮地难受。 想要赔礼道歉,却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芳华殿偏殿库房里收着的东西,要么是从上林苑带回来的破烂,要么是邵未央给她的,还有就是前几天太后赏的,都不怎么合适送给邵未央。可只轻飘飘一句对不住那不是在道歉,那是在羞辱人。 她冥思苦想了许久,还是不抱希望地扒拉着薄薄一本的库房册子。 蒙楚走进来,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殿下,您看什么呢?” 姮惟炤便将自个儿的心思说了,让蒙楚给她出出主意。 蒙楚想了想,道:“邵家再如何,邵夫人也是宗女之后,金贵着呢。好东西应当是不缺,殿下不如自个做点什么东西?” 姮惟炤陷入沉思,她不是没想过,但实在想不出做些什么。况且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东西,做得差了总觉得送不出手。 “库里不是有一小块沉香木吗?沉香助眠,殿下不如拿了沉香木刻些什么,也是一份心意。” “只是,若是做得差了……” “做得再差那也是殿下亲手做的,旁人可没这个福气。” 姮惟炤缓缓点了头,“那你去将沉香木取来,还有刻刀和炭块。” 蒙楚应了,当即就去取。 大块的沉香木是好东西,小块的就不怎么值钱,不过不值钱也是相对的。姮惟炤手里的这一块,她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大抵是先皇后留给她的,或许原先也不止这么大,但稀里糊涂的,就只剩下了巴掌长的小块。 姮惟炤捏着沉香木,将蒙楚和其他宫人都赶出去,琢磨着如何下刀。 她记得邵未央是景福二十年腊月生的,景福二十年是庚子鼠年,雕一只鼠刚刚好。 简单构画好,她就现在沉香木上用炭块画出大致的轮廓,握着刻刀开始修形状。 乍一下刀,姮惟炤就是意识到沉香木有名不是虚言,木制是真的硬。她在上林苑的时候用树枝和绳子做过弓,那会儿修形状也没觉得木头多难下刀,这会儿却是充分体会到了,只一会儿,手掌和手指就都疼起来,指腹也红了一片,然而木块才只切割下了一小块,离她想要的轮廓还差的很远。 姮惟炤却不愿意就此罢手,她憋着气,硬是将木块切了个七七八八,才停下来。 她吹掉碎木屑,将刻刀放到一边,就觉得手上钻心的疼,左手的食指中段、中止和无名指的指腹、还有掌心磨起了好几个水泡,右手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只是掌心也有两个水泡。 “这才只修了个形状……”姮惟炤咬着下唇,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算把手弄成这样她也没打算不做,可只是这点功夫手就这样了,等到整个都雕好,要花多少功夫?还来得及给邵未央做赔礼吗?哪有拖了一年半载的赔礼? 她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很快想通了。 可做得慢也要做,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没有那样的道理。至于赶得上赶不上……要真是做得太久了,就干脆留到年底作为邵未央的生辰礼好了。 赔礼到时候再想别的! 姮惟炤自己将屋子收拾了,也没喊宫人进来,刻刀、炭块和沉香木都小心地收到盒子里,以免被宫人们发现。 她自诩藏得很好,却不知道打从她看库房册子开始,就有宫人将事情禀给邵未央了。 邵未央听闻她拿了块沉香木出来,只以为姮惟炤夜里难以安寝。她刚搬来芳华殿的那几日就有些这样的情况的,便也没有多觉得意外,而是吩咐宫人给偏殿换上平心静气的香。 她虽然担心姮惟炤,但到底相处的时日不久,又不是亲生母女,不要紧的事儿还是少插手,以免惹人厌烦。 这边刚安排好宫人,另一边采薇便进来,道:“夫人,金夫人遣人送了消息过来,说是六殿下有孕了,您要不要往承庆殿报个喜?” 邵未央一愣,才想起来宫里还有位苏夫人。 现如今宫里只有三位夫人,原先是四位,除了执掌宫权的金夫人、因丧子而疯癫的叶夫人、刚被夺了位份的凌氏之外,就是这位苏夫人。早年也是盛宠过的,生下了三皇女与六皇女,如今不太露面,也不问外事,据说是皈依了道门,做了居士,整日里给女儿祈福。 六皇女身子不大好,有娘胎里带出来的肺疾,她的同胞姐姐三皇女就是因此而薨。是以虽然成婚多年,但一直没有生育,如今终于有孕,大抵是身子调养好了,倒是件喜事。 只是邵未央和苏夫人从未见过,贸然上门恭贺,怕是非礼之行。 “不必,承庆殿自有金夫人去报喜,我和苏夫人没有交情。”邵未央摇了头,“将这事情告诉殿下一声。” 姮惟炤虽然也和六皇女没有交情,但到底是姐妹,没道理不闻不问的。 果然,金夫人给芳华殿送信的同时,就送信去了承庆殿。 苏夫人和金夫人是同期入的宫,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但她穿着一身道袍,束了冠带,看起来有几分仙人之资。 她听闻消息,先给了十禄殿宫人赏钱,才神情忧虑地抚胸口。 “我的儿……” 侍奉她多年的宫人走进来,安慰道:“夫人,殿下晓得分寸呢。既是肯育,身子定然是养好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担心……从前小三也好好的,只是有些胸闷气短的症状,还能骑马射猎不在话下,一朝也……”苏夫人想起病逝的三皇女,就忍不住掉眼泪。“我一想到小六也有这症状,比她的姐姐还严重些,就实在是担心……陛下却只肯我多留小六两年,她身子那么弱,我情愿一辈子养在身边……”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让女儿拖着病体出宫,没有那个母亲会放心。 可皇帝因圣祖、世宗喜女色之事忌惮,连女儿也不放心,纵然她爱女心切,也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019 第20章 020 姮惟炤知道消息的时候,正拿着勺子吃饭。 她这几日本来都是和邵未央一起吃的,但手弄成了这样,再一起吃的话邵未央肯定要问,她就干脆扯了个谎没过去,自己在偏殿里将菜肴和粟米拌在一起吃了,比筷子方便,但起了水泡的地方也还是疼。 “六皇姐有孕?” 姮惟炤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这位皇姐什么模样。年岁差得太多了,六皇女与八皇女一起出宫开府的时候,她还没生下来呢。后面虽然逢年过节会入宫探望,也会请见先皇后,可那时候她年纪太小,不记事,约莫的印象也早忘光了。 “是不是要送东西?” 蒙楚道:“在上林苑的时候,好似妇人怀孕了左邻右舍都会送点肉食、鸡蛋之类的,咱也送这个是不是不大好?” 普通的民人家里,肉和鸡蛋都是稀罕东西,能拿去送礼都是重视,但皇嗣送这个,若是关系亲近也就罢了,她和六皇女可不怎么亲近。 “是不大好……只是这会儿送了,六皇姐生产之后是不是还要再送一次?” “好似是……要不我去问问夫人?” 姮惟炤犹豫了一下,点了头,“你去问问。” 蒙楚便去了正殿。 邵未央听了,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是要送,但不必现在送。刚有孕呢,不好送东西,等生产了出了月子,与皇孙的满月礼一齐就好。” 刚怀孕本就是可送可不送的,若是在宫里登门看看也就是了,宫内宫外的没那么方便。况且姮惟炤受宠的话也就罢了,多送两次东西就当跟姐姐结个情谊,可她不受宠,库房里空得能跑耗子,值钱的东西都是近来才有的,攒着还来不及,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蒙楚却道:“听说昭庆殿那头,会以十八殿下的名义往宫外送贺礼……” 邵未央知道蒙楚是担心姮惟炤因此得罪了年长皇女,便耐心解释道:“你回去与殿下说,芳华殿会送东西,不用她单独往外送。她和十八殿下都还是没成丁的孩子,即便送了,六殿下也不会收的。” 蒙楚应下了。 邵未央又问:“殿下晚间吃了什么?” “尚食局送来的菜肴,瞧着是萝卜炖肉,都是鲜肉,处理得也干净。” 邵未央点了点头,“回去伺候吧。” 蒙楚回去,给姮惟炤一字不差地复述了。 姮惟炤想了又想,觉得邵未央比她想得周到。 “是我想岔了,光想着应该送礼,却忘了六皇姐长我那么多,我就算送了,她哪好意思收。就按夫人说的,等六皇姐生产了一并送。”她说完,皱了皱鼻子,“什么叫做我和十八都是孩子,我比十八长了一岁四个月呢,她是孩子,我可不是孩子。” 蒙楚咧了咧嘴,心想,没出宫开府,那不都是孩子吗?差几岁有什么区别?但她知道自家殿下很是在乎别人“孩视之”,便不和她争这个嘴。 “殿下,刚夫人还问了您晚间用饭的事,一日两日地不与夫人一起用饭倒还好,时间长了,您这个手怕是瞒不过去。” 姮惟炤很是苦恼,“早知道前几日就不应当和夫人一起用饭,你也不提醒我一下!好似十八也没整日和凌夫人一起用饭。” 蒙楚瞧着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没规矩!” 蒙楚瘪着嘴,“您自个儿要去正殿吃的,哪能怨得着别人,我又不是没说过……” “我说一句,你有三句在这儿等着我呢!到底咱俩谁是主子!” “您是,您是,您说得都是对的,您放个屁都是香的……” 姮惟炤板着脸瞪她一眼,“粗俗!”骂完自个儿也笑了,然后又开始发愁。 这手可怎么办呢? 总不能刚开个头就被邵未央知道了吧?她还想着给邵未央一个惊喜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瞒着……瞒不住了再说瞒不住的。” 姮惟炤却没想到,她这个手连一天都没瞒住,晚饭还没吃完,在偏殿伺候的宫人已经将她手上有伤的事儿报给邵未央了。 邵未央当即就着急了,想要去偏殿看姮惟炤,但没等走出正殿,脚步又缓了下来。 十七殿下不愿意告诉她,是不是因为还不那么信任她?就算这几日相处得很是融洽,却也还是隔着一层。她这样贸贸然过去,会不会让十七殿下生了厌恶之心? 可不去,她又怎么知道那手是怎么伤的? ……十七殿下的手是怎么伤的?为什么不肯告诉她?是不是芳华殿的宫人给她弄伤的?十七殿下觉得她更在乎远近亲疏、不会驳斥宫人所以才不肯告诉她? ……是了,本来就是这样。没娘的孩子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宫人又都如此,哪可能完全相信她呢? 邵未央在正殿门前伫立了许久,还是走了回去。 “采薇,帮我盯着蒙楚,晚间等她不伺候了,将人喊过来,避开殿下。” 采薇不明所以,但仍是应了。 邵未央坐着,想来想去,又想到了六皇女身上。 她本来没想这么多,但现在心思繁杂,先前发生的事就不由得都多想一想。 “采薇,你说,刚刚殿下让蒙楚过来问,要不要给六殿下送贺礼,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采薇愣住了,“奴婢……奴婢想不出……” “会不会是……殿下其实想问,要不要将太后前几日赏下来的东西转送给……不对,太后前几日赏给殿下的东西,会不会本意就是要送给六殿下的?” 不然实在没道理突然间赏赐那么贵重的东西。 这么一想的话其实很合理。 邵未央在宫外没有人手,也没有地方能打听消息,但是太后有。太后在惠帝薨逝到当今亲政的十几年间都是临朝听政的,不说有多少人效忠于她,但耳目肯定不会少了,很有可能六皇女有孕的事情,太后比十禄殿都先得了消息。而作为上面的年长皇女,连昭庆殿都知道替十八殿下送贺礼,没道理芳华殿不送。但邵未央毕竟刚入宫没几个月,姮惟炤又是才从上林苑回来的,太后担心芳华殿这边失了礼节,也怕没有拿得出手的物件,于是贴补些,也说得过去。 邵未央怔忡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 她还以为是太后见了孩子生了怜惜之心,结果竟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020 第21章 021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弄清楚,姮惟炤究竟因为什么恶了皇帝与太后。太后未必真的厌恶姮惟炤,可能更多的是因为皇帝而不得不疏远,但皇帝是真的厌恶这个女儿。 按理来说,就算是姮惟炤的生母宫人刘氏犯了大错,皇帝与也不至于如此迁怒姮惟炤。 本朝自立国以来,一直子嗣不丰。 圣祖以女子之身登临大宝,虽育有三子,但三子生父皆为前朝皇帝,亦留存前朝帝系血统。因期间种种缘故,虽说是改朝换代,却并未如同从前朝代更迭那般对前朝宗室清算,仅仅只是结合燕、杭血脉,造周朝姮姓天家,而旧的燕氏、杭氏,皆为宗戚。这让政权交接时更为平稳,隐患却也更多。 与传了六帝、人口众多的前朝宗室相比,如今的天家子嗣显得很不够看。 是以,如何增加子嗣对天家和朝臣来说,都是重中之重。无论是皇帝亲子、还是宗室血脉,都多多益善。甚至为了增加宗室子弟的数量,无论是多远的前朝宗室,只要和圣祖出身的杭家结亲,他们本人并一起诞下的子嗣全都算入宗室,可姓姮。因此举,如今圣祖出身的杭氏已经无人了。但杭氏本就是小族,即便以这种形式成了宗室,人数也还是稀少。 当今并非惠帝亲子,惠帝子冲、质二帝相继薨逝之后,朝臣也曾因为要不要重新将梁王过继回来之事产生争端,最后虽然未曾选定梁王,却有许多人质疑当今继位不合礼法。但当今靠着“能生”且“长寿”,压倒了所有异议。 尽管半百之年也称不上长寿,但和太宗皇帝、湘刺王、荆怀王这三位相比,还有荆王府从立国到现在夭折了的男丁,当今已经算是极长寿的了。 朝臣们也都迫切地希望当今能再多生些皇嗣,不拘男女,姑娘多些也不要紧,总比生不出强。 但当今皇帝子嗣虽然序齿了十八位,却只存下七位。分别是,金夫人生的四皇女、八皇女、十一皇女,苏夫人生的六皇女,宫人刘氏生的十七皇女,以及凌氏生的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 但哪怕就是这七位,却也未必都能活到和皇帝一般的岁数。 景福三十一年薨逝的五皇女是和四皇女同一年生的,那会儿子刚成婚,说坠马而亡就坠马而亡了。 而前两年薨逝的十二皇女亦是,本健健康康的,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邵未央听闻时,只觉得心惊胆战的。 五皇女和十二皇女薨逝的时候,年岁可比她大…… 但话又说回来,孩子既然这样金贵,皇帝到底有什么理由将姮惟炤丢去上林苑不闻不问? 那是遍布野兽和农人的上林苑,不是住着宫人、太监的东苑、西苑,一个才三四岁的孩子,她自己怎么活得下来…… 邵未央哀叹了一声。 天色转眼就暗了下来。 采薇将蒙楚寻了过来。 蒙楚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就带了些心虚,连采薇也不敢瞧。 这看在邵未央眼里,更觉得姮惟炤是受了欺负了,若是没受欺负,怎么连她近身伺候的蒙楚也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 “采薇,你先下去。” 等采薇出去,邵未央面色凝重地道:“殿下的手是怎么伤的?” 蒙楚心里咯噔一下,她本来就没有直视宫里这帮主子的习惯,这会儿更是不敢抬眼去看邵未央面色,支支吾吾地回:“殿下的手并没有什么……” “还敢骗我!我都省得她手伤了!究竟怎么伤得?!” “殿下……”蒙楚左右为难,“夫人,我实在是不能说。说了的话,殿下这阵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了,若是有事也肯定会瞒着我……殿下身边本就没有能用的人……” 邵未央的脸色很是难看。“这是殿下的吩咐?连我也不能说?” 蒙楚犹豫了一下,道:“殿下没这么吩咐……但旁的人谁都没告诉。” 坏消息,姮惟炤不信她。 好消息,谁也不信。 邵未央险些气笑了,却不能真的和一个孩子置气。姮惟炤是孩子,蒙楚何尝不是孩子?能顶着压力护到这个地步,和亲手足也没什么分别了。 “罢了,你回去吧。” 蒙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瞧见邵未央倚在椅子上,很是惆怅的模样,心里也有点沉甸甸的。 事情的发展好像不太对劲……明明她家殿下是好心想亲手做了东西给邵夫人当赔礼的,怎么邵夫人看着又气又……难过的? 她路过门口,遭采薇狠狠瞪了一眼。 “没良心的东西!” 蒙楚眉头挑了一下,“采薇姑娘,话可不能乱说,怎么就是我没良心了?我和殿下又没做对不起夫人的事儿。” “那你怎地不能和夫人说了?” “和夫人说什么?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殿下那手是怎么弄的?” 蒙楚猛地转身,踏近几步,盯着采薇看,“怎么连采薇姑娘也知道了?” 她比采薇高,在上林苑里又惯会上树下河的,瞧着还很壮实,虽然腹中空空了几个月,却半点没耽误长个子。这么一靠近,很是唬人。 采薇却不惧她,瞪着眼睛道:“我省得又怎么了?芳华殿又不是会吃人的,夫人待你待殿下难道不好吗?受了委屈却不和夫人讲,莫不是做了旁的打算?” 蒙楚的眉毛立即竖了起来,“夫人待殿下好就得什么事都和夫人说吗?亲生母女也没有这样事事相告的。况且我们殿下什么时候受委屈了?你那‘旁的打算’又是什么意思?这是嫌我们含章殿来的吃里爬外了?” “你!” 采薇正欲和她吵,只听见殿里传来邵未央的呵斥声。 “采薇,在声张些什么?” 采薇跺了跺脚,狠狠剜了一眼蒙楚一眼,进去了。 蒙楚哼了一声。 她回了偏殿,将事情复述给姮惟炤,末了又抱怨道:“都是宫人,谁比谁高贵?还训上我来了。张口闭口‘旁的打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芳华殿是我们求着来的呢。若不是夫人生事,我们现在还在含章殿……” “蒙楚!”姮惟炤照着她的小腿踢了一脚。 蒙楚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心有不忿地闭了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021 第22章 022 姮惟炤多少有点恼。 蒙楚的性格就不是个会找茬的,她虽然有点碎嘴巴,平日里说话也经常没大没小的,但她心里实际上是有衡量的,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不然她也不会留蒙楚在身边。她再不受宠也是皇嗣,日子比上林苑的农户好过得多,不知有多少人想将自家姑娘送到她身边当宫人。 上林苑的农户本就是遭过灾的,被天家施恩后才允许他们在上林苑种田。收成不好的时候饿死几个孩子都是常事。入宫当宫人虽然也有种种不好,可比饿死在外面强多了,即便不饿死,早早嫁了人也不乏因为生产时年岁太小一尸两命的。而入了宫,不仅能吃饱饭,月月还有钱拿,可以补贴家里,逢年过节有肉、米、油等赏赐。等满了二十岁就可出宫,若是得主子信重,就会指给某个侍卫,嫁妆自然也是宫里出,最不济也能拿一笔钱归家。而若是不打算出宫,那也可以一直留在宫里做事,说不得还能有官身品级。 如今各宫的长史、六局二十四司的大小官吏,可全都是女官。 怎么算都是赚的。 蒙楚就算是葛生捡来的,有父女之情,可倘若她为人处世不行,喜欢捧高踩低的,在姮惟炤身边是留不下的。 她绝对不是会主动得罪采薇的人。 那就是采薇为难她了。 姮惟炤面色不虞,没好气地又踢了蒙楚一脚。 “你就没问她说的那‘旁的打算’是什么意思?” “我问了呀,人不说呢。没等我追着问,采薇被夫人叫进去了。”蒙楚撇嘴,“这是看咱在芳华殿过得太痛快了,来给咱扣帽子了呢。我是不受宠的殿下身边伺候的,比不过宠夫人身边的。” “你还嫌上我来了。”姮惟炤瞪她。 “我哪儿能呢,殿下。我这可是给您抱不平,她对我呲牙就算了,我就当不知什么时候惹了她,可平白无故地呲您,可就不对劲了,哪有这样做事的?这不会是夫人的意思吧?” 姮惟炤被她说的脸色变幻不定,有心想给邵未央说两句好话,想起叶夫人,又住了嘴。 “不许挑拨。” “殿下!”蒙楚叫屈道:“我可没挑拨!您就是让我和她对峙,我也是这些话!一句都没有撒谎的!我跟着您好几年了,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不是在宫里长大的都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能给您惹祸。她就半点不知道吗?” “聒噪些什么?我还能让外人骗去了吗?”姮惟炤又瞪她一眼,神情恹恹的,“你去将葛生喊过来。” “喊我爹干嘛啊?” “你在这儿吵得我头疼。” 蒙楚讪讪地闭了嘴。 她去寻了葛生,将事情先给葛生讲了,以免进去偏殿还要再动嘴皮子,却还没等她抱怨,就被葛生扇了一巴掌。 葛生是个阉人,本就年老,手上没力气,他也没刻意用劲儿,却打得蒙楚怔住了。 “爹……?” 葛生神情严肃,揪着她进了偏殿,呵斥道:“跪下!” 蒙楚下意识看向姮惟炤。 姮惟炤神情恹恹的,没说话。 蒙楚只好跪下。 “殿下,子不教父之过。蒙楚长歪了,都是我的过错。”葛生跟着跪下,“殿下,蒙楚虽是最忠心不过的,可是在上林苑长大,又被您视为手足,娇惯得过了,失了规矩。还请您看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重重责罚于她。” 蒙楚起初没说话,等听到后面,她嘴巴又合不上了,嘟囔道:“我可没有……” “殿下没开口,谁许你张嘴了?” “你冤枉我还不兴我张口辩解了?!” “蒙楚,你当真没有挑拨的念头吗?” “我……”狡辩的话脱口就要出来,但看着葛生苍老的面孔,蒙楚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心虚地低了头。“我没撒谎……” “没撒谎是没撒谎,挑拨是挑拨。”葛生严厉地看着她,“‘旁的打算’是采薇姑娘的原话,其余的话难道也是她说的吗?那些一字一句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挑拨的?你自个儿受了委屈,回来找殿下鸣不平,让殿下护着你没有错。可挑着殿下和夫人起矛盾是什么心? “夫人不是殿下生母,可如今已经有了养母的名义。你挑着殿下和夫人离心离德,是做了什么打算?翅膀硬了想要反过来拿捏主子了不成?” 蒙楚还觉得自己冤枉,等葛生说到后面,冷汗淋漓而下。 “殿下……”她委屈又难过地看着姮惟炤,“我、我没这么想……” “谁许你称‘我’的?” 一直没说话的姮惟炤皱起眉头,“我允许的。” “殿下。”葛生又看向姮惟炤,目光没直接落在姮惟炤身上,而是略微垂着,“这些都是宫里的规矩,您不能因为蒙楚自小和您相处,就让她逾了规矩。这不是好事。” “蒙楚不是奴,你也不是奴。”姮惟炤站起身,走到蒙楚身边,“若是非要给我当奴仆,你们就都不要留在这了。” 她想将蒙楚扶起来,却听到外头有人轻轻叩门。 “十七殿下,夫人请您往正殿一趟。” 不是常往偏殿来的采薇的声音,而是另一个。 姮惟炤刚巧也打算往正殿走一趟,便先应了一声,看着葛生、蒙楚。 “不要跪了,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殿下……” 葛生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姮惟炤打断。 “不听我的,就回上林苑。” 她拍了拍蒙楚的肩,帮她抹了一把眼泪,便走出偏殿。 叩门的宫人还在门口,姮惟炤看了两眼,约莫三十岁上下,面白圆脸,未涂粉黛。她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叫什么。 宫人很有眼色,主动道:“奴婢照澜,见过十七殿下。” 姮惟炤不禁又多看了两眼,“你是后入宫的?” 太后喜花草,上行下效,自小在掖庭养大的宫人就多是拿花草当名,后入宫的则不然,基本都保留了原本的名字,偶有改名的,也多是另有原因。 譬如撞名,重了贵人的名;譬如没大名、只以一二三行第唤人的,再譬如名字难听,猫儿狗儿之流太不体面。 冷不丁出现一个颇有意境的,姮惟炤还有些不习惯。 照澜回道:“奴婢十六岁才入宫。” “怪不得名字不一般。你是哪里人?” “奴婢就是长安人士。” “你是怎么入宫的?” 照澜犹豫了一下,道:“奴婢在宗学读了两年,资质尚可,便入宫做了女官。” “做了女官还要自称‘奴婢’?”姮惟炤很是诧异。 照澜脸颊有点僵,“殿下,宫里规矩如此。” 姮惟炤还想再问,正殿已在眼前。 她走进正殿,就看见采薇跪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大抵是哭过。 听见了脚步声,采薇抬起头,见是姮惟炤,也没起身,只是低下头,唤了一声:“见过十七殿下。” 姮惟炤心头压着的火气散了大半。 来芳华殿住了些时日,她能感觉到邵未央待她好,是以虽然想要给蒙楚撑腰,但倘若采薇已经受罚,她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件事情上多嘴。但那句“旁的去处”还是要问一下的,免得邵未央误会,以为她觉得芳华殿不好。 她觉得芳华殿挺好的,并不想再回含章殿。 有错别字的话可以在段评里给我说一声!之后入v算加更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022 第23章 023 见采薇进来,邵未央拧着眉头,神情很是不悦。 “采薇,你如何在殿门外就和蒙楚争执起来了?” 采薇虽然年岁也不大,但是是在宫里长大的,规矩懂得多,进退有度,虽然只相处了几个月,却从来没有作过这样失礼的事儿。邵未央是将采薇当成心腹来培养的,她迟早要出宫,届时采薇若是想跟她出宫,就给她做大管家,若是不想,她就想办法抬举采薇,至少让她当个女官。 结果采薇就这样当众喧哗起来。 若蒙楚故意为难她也就罢了,但蒙楚也不是那个性子,刚才那个情况分明是采薇将蒙楚拦住了,主动挑事的是采薇。 她心里很是失望。 采薇立在她眼前,垂头丧气地低着脑袋,“夫人,奴婢错了。” “你是当真知道错了,还是因为被我呵斥了才晓得是错处的?”邵未央却不肯轻轻放下,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容不得下头人随意撒脾气,她自然可以纵容着采薇,可采薇要是有一天撞到凌氏那等不手软的主子眼前,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奴婢知道错了……刚不该与蒙楚在殿门外争执起来……”采薇很是委屈,但没回嘴,只是小声辩解着,“奴婢只是为夫人不值……您待含章殿来人这么好,结果她们却想着去讨好别的夫人,哪有这样行事的……” 邵未央的脸色并没有好看半分,她盯着采薇瞧,直将人人的脑袋看得又低下去了,才开了口:“‘含章殿来人’是什么意思?” 采薇面色一白。 “谁允许你这么唤的?” “都、都这样叫……” “都这样叫?”邵未央胸口的怒气都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了,但她没有喊出来,语气仍然平静,“好一个都这样叫。我竟然不知芳华殿里还有个含章殿,殿中殿,这是慈宁宫才有的待遇,你倒是抬举我。” 采薇脸色更白,腿脚发软,跪倒在地。 “夫人……奴婢不是……奴婢没有……” “你仗着自己是直接从掖庭宫分来芳华殿当差的,就自觉高人一等了?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敢说蒹葭是‘万春殿来的’?我听闻殿下身边的葛生,昔日也是伺候先皇后的,他怎地不算是‘万春殿来的’?” 怒色没有溢于言表,却比直接呵斥更让采薇恐惧,她啜泣出声,哽咽着道:“奴婢没有这样想……夫人,奴婢当真没有……夫人对殿下那样好,可殿下半点不领情,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殿下领情不领情,我自有判断,谁许你擅自替我做主?你若是想来做这个‘邵夫人’,我立马去向陛下请旨,若是陛下允许,这芳华殿也由你来当家。” 邵未央半是恼怒,半是羞愧。 恼怒是恼怒包括采薇在内的宫人们的欺上瞒下,她自以为将芳华殿经营得很好,蒹葭在旁辅佐,不说上下密不透风,却也应该如臂使指,结果转头采薇就给了她一巴掌,什么宫中宠夫人,什么芳华殿的主子,和一个睁眼瞎也差不多。难怪十七殿下受了委屈却不肯和她说,怕是在她心里芳华殿上下宫人都是一丘之貉呢! 而羞愧,也是因此。因为自个儿的生母早逝,幼年过得艰辛,便想着将自己欠缺的都给十七殿下补上。平日里还自诩待十七殿下极好,对十七殿下的不领情,她面上虽然不说,可心里是有疙瘩的。不管怎么说石头放胸口捂一会儿也暖和了……可十七殿下当真没领情吗?她不过是个孩子,再领情还能怎么样?做出一副孺慕的姿态来?十七殿下本就不乐意给她做养女,这只有一半的养母身份是她求来的! 是她需要十七殿下这个养女!而非十七殿下需要她!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没有这样的念头……” “既然不敢,既然没有,这话又是怎么出口的?还有那‘旁的去处’,又是什么意思?” “是、是有人念叨,说近几日承德殿的宫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常看到葛生与对方言谈……言语间说,说殿下觉着,芳华殿不如承德殿……说陛下不过半百之年,夫人终究还是要有自己的亲生子的,但叶夫人不可能再有了,叶夫人会比夫人更善待殿下……” 邵未央眼前发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就要撅过去。 这是打哪儿来的谣言?! 陛下如今都不夜宿后宫了,只白日的时候往各处宫殿坐坐走走,更是从来没来过芳华殿,究竟是谁在这儿离间她和十七殿下? “是谁在殿里念叨?” 采薇小声说了几个名字。 邵未央一听,竟都是常在正殿内里行走伺候的,算得上是她的身边人了,更是觉得羞恼。 “她们说,你竟然也信!若是殿下不愿意在芳华殿待了,自然有我来安置殿下,轮得到你去和蒙楚呲牙?蒙楚与殿下那是手足也不过如此的关系,她养父葛生亦是掖庭宫出身的阉人,对宫里的规矩禁忌门清,你得罪了蒙楚你还能有什么安生日子?糊涂的东西! “去将照澜叫进来!” 芳华殿上下宫人,唯有照澜不是掖庭宫出身,她较为特殊,打一进宫就是女官。邵未央没问过照澜的出身,但想来不太一般,照澜平日里虽然衣装打扮和一般的宫人不同,但气度规矩都更似个大家闺秀,也不怎么愿意往邵未央眼前凑。 “夫人。”照澜进来,先行了礼,垂着眼睛,也不看采薇。 “你去偏殿走一趟,看看殿下睡下了没有,若是没睡,请殿下来一趟正殿。” “是。” “采薇,你到门口去跪着,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起来。” 采薇抽抽嗒嗒地去了。 邵未央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姮惟炤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绕开跪着的采薇,先唤了一声“夫人”,然后走上前,稍微犹豫了一下,站到了邵未央的身侧。 距离很近,大约一臂就能触碰到。 她能闻到一股甜味,像花蜜似的,大抵是胭脂的香味儿,直往她鼻子里钻。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023 第24章 024 邵未央听见姮惟炤唤她,很是疲惫地叹了一声。 “殿下,是我平日纵容采薇太过了,她竟主动去为难蒙楚,这是我的不是。依照规矩,这样的宫人,应当发回掖庭宫里去,让嬷嬷重新教养,什么时候将规矩学透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发往各宫伺候。殿下觉得呢?” 采薇紧紧抿着唇,神情哀求又恐慌,她想为自己求情,却又不敢张嘴。 说破天了去,也是她主动为难蒙楚,是她主动在正殿外头喧哗,是她失了规矩。 这事儿怨不得别人。 姮惟炤看着采薇,略微想了一下,道:“夫人,掖庭宫不是什么好处去。既然您已经罚过了,就不必再罚,让采薇自个儿和蒙楚道个歉便罢了。” 邵未央入宫不久,不了解掖庭宫,但姮惟炤了解。 往轻了说,那是天家给罪臣的最后怜悯,稚子、孕妇,凡不当跟着罪人流放、问斩的,都归进掖庭宫里养着,天家出力养育这些人。等长成了就开始在宫里跑腿干活,养到十二三岁分去各处正经伺候主子。若是命好,如蒹葭那般,自己给自己挣来一个官身,便是不婚,等老了也是少府拨钱供养;若是命不好,那也能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脱了奴籍出宫,是嫁人还是如何,都凭自己选。 但往重了说,这是天家给自己培育家臣家仆的场所,这些孩子本是获罪之身,却蒙天家隆恩得以长大,将来不是宫人就是侍卫,有些出色的甚至能够跟着皇嗣一起长大,他们是最忠心的那一批臣仆,甚至比与天家荣辱与共的勋贵们还要忠心。但也是耗材……旁的不说,单景福三十一年,姮惟炤的五皇姐坠马而亡,虽是意外,但她随身伺候的宫人、自小一起长大的皇女府侍卫,统统都自缢了。她们未必都是心甘情愿的,却为了“忠义”不得不如此。 而在这种情况之下,因为不守规矩被发回掖庭宫重新教导的采薇会落得什么下场……姮惟炤不愿细想。 姮惟炤将此事轻轻揭过,让邵未央感觉轻松了一点,但她的脸色却没有好转多少,道:“只罚跪还不够,我要扣你半年的月钱,采薇,你可服气?” 采薇吸着鼻子点头,“服气,夫人,谢夫人责罚,奴婢再不敢这样不规矩了。” 眼前这两个都是主子,哪知道掖庭宫里什么样。她却再清楚不过,和她同一批出来的宫人,有四五个都因为得罪了主子被发回掖庭宫,就再没消息了,都说没这几个人……她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遍体生寒,哪儿还敢惦记那些“旁的去处”。 “你以后就负责院中洒扫之事,让照澜进来伺候。”邵未央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睛,这样的年岁,她终是不忍,道:“今儿就不必你伺候了,下去歇着吧,记得去取跌打的药来揉了膝盖,免得膝盖落了病症。明儿许你休一日,洒扫之事从后日开始。” “夫人……” “再不许有这样的事儿了。” 采薇抽噎着出去了。 等她出去,照澜才应了一声,道:“夫人,奴婢顶采薇姑娘的活儿顶到何时?我也好与宫人们交接。” “不是顶,你从今往后就在内殿伺候。”邵未央又叹,“照澜比采薇要细心,只我觉得采薇年少,怜惜她……唉。” 姮惟炤半晌没说话,这会儿才道:“夫人心软,喜怜弱。” 若不心软,便是不送采薇回掖庭宫,也不能再留她在芳华殿了。 也或许正是因为心软……才入宫避祸。不然这皇帝之位女子都可做得,凭甚家产爵位要让继兄抢去?还不是因为心软,才不愿意九泉之下的生父为难,也不愿意继母难做。 可这不是好习惯,在宫里太心软是会死的。 “只是看她年纪太小……”邵未央看着姮惟炤,话又说不下去了,若论年纪小,眼前这个年纪更小,对外说是十一二,但算起来才满十周岁不久,胸脯都还没鼓起来。她顿了顿,转了话题,“照澜,这几日芳华殿里可有什么流言蜚语?事涉十七殿下的。” 照澜略一思索,道:“是有,有几个宫人在传。殿下不喜夫人,打算再往承德殿去寻叶夫人抚养。” 姮惟炤眼睛都睁圆了,“胡说!我没有!叶夫人险些把我……”毒死。 邵未央当即看了过来。 姮惟炤舔了一下嘴唇,扭头改口道:“……险些把我当成五皇姐,我可不是五皇姐。” 这是违心之言,邵未央听得出来。她没有追问,只是等着照澜继续说。 “承德殿却有几个宫人,近几日鬼鬼祟祟地在芳华殿附近打转,我曾见到他们拉着葛生说话,只是不知说了什么。但有流言说是葛生得了十七殿下的授意。” “我没有!”姮惟炤急了,她盯着邵未央,一字一顿地道:“夫人,我当真没有。这事情葛生和蒙楚都未与我说!” 万一邵未央就这么给她送回含章殿了,那她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之人? 邵未央语气温和地道:“我知道殿下没有,这事一定不是殿下授意。只是殿下,葛生擅自与承德殿的宫人来往密切,却不太规矩,殿下回去,不若问问缘故?也或许只是因为葛生和承德殿宫人有旧。” “能有什么旧……”姮惟炤嘟囔着,却是信了大半。 葛生看着她长大,又是上林苑下毒那次事情之后唯一留下来的宫人,她是将葛生当成半个长辈的,实在不愿意往坏处去想葛生。但不规矩,也确实是不规矩。她和承德殿正经是有过节的,和叶夫人面上都过不去,葛生居然还能与承德殿的宫人来往密切,属实是一丁点儿也不顾着她。 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就……就…… 姮惟炤神情怔怔地。 就怎么样呢? 她刚刚还在想邵未央心太软在宫里活不下来,转头自己就开始心软。 她连像邵未央那样,罚跪、扣月钱,都不想做。 “夫人……若是葛生当真……我要如何是好呢?” 她有点迷茫地看着邵未央。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024 第25章 025 姮惟炤最后也没得到一个答案。 她回到偏殿,葛生和蒙楚还立在屋子里。 蒙楚大约是挨了骂,哭过了,眼睛也是红的,脸颊倒是干净。 姮惟炤瞧了一眼,并没说什么,道:“今儿蒙楚留下来守夜。” 蒙楚诧异地看着她,吸了吸鼻子,嗓音里鼻音很重。 “夫人吩咐了,不许我守夜。” “就今儿一日。” 蒙楚闷闷地应了。 姮惟炤没提先前的事,葛生自然也不会多嘴,但看起来似乎有多嘴的意图,只是最后还是没张口,告罪后就出去了。 原先在殿里守夜的宫人,姮惟炤也没留下,此间就只有她和蒙楚两个。 “蒙楚,我信你,你好生与我说。”姮惟炤抿了抿唇,“你是只与采薇拌了两句嘴没收住,还是当真觉得芳华殿带我们不好不妥当?你刚刚有没有挑拨的想法?” 蒙楚耷拉着脑袋,若是在葛生面前,她定然是要梗着脖子嘴硬的,可在姮惟炤面前,好似也没这样的必要。一同长大的关系,谁不晓得谁呢? “是拌嘴没收住……我也确实是觉得……芳华殿的宫人待我们不好。” 她不说“殿下”,而是跟着姮惟炤说“我们”,这一点让姮惟炤略微放了心。 “不是夫人不好?” “夫人是好的……夫人待殿下好,只是宫人……”蒙楚舔着嘴唇,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宫人是哪儿不好,便说得磕磕绊绊的,“感觉眼神怪怪的,平时打招呼也奇怪……说不上来,采薇姑娘反而是好的,虽然嘴快,但心不坏。” “你这会儿反倒是给采薇说上好话了?” 蒙楚点头,“采薇姑娘惦记着殿下呢,我瞧得见。她估摸着也是叫外面的流言骗了,刚说着什么‘旁的去处’,我本想问个清楚的,结果遭她连着瞪了好几眼,我一时气昏了头……就回来给殿下说小话了……” “夫人已罚了她,让采薇罚跪、扣月钱,以后不许再殿内伺候,过几日她还要来与你道歉。你肯不肯就此将这事情揭过?” 蒙楚张了张嘴,重重点头,“肯!” 本就没有什么大的过节,只是拌两句嘴而已,若不是在宫里,而是一般的人家,这两句嘴都不会隔夜,半个时辰就好了。也可就是因为是在宫里,规矩中,讳莫如深的地方多,才要慎之又慎。 况且,邵夫人罚采薇,是在给姮惟炤脸面,毕竟蒙楚是她的人。 蒙楚看得出,她也不打算给脸不要脸。 姮惟炤略微松了口气,她不是特别想因为这件事情就和邵未央生分,但蒙楚的心情也要顾及到。 “我还有一事问你,这几日,葛生是一直在耳房待着吗?” 原先在含章殿时,因为人手太少,葛生还要做事,常出现在姮惟炤眼前。但芳华殿不缺人手,宫人又多是年轻麻利的,让葛生一个上了年纪的阉人在殿前服侍实在说不过去,也就不怎么安排葛生做事了,他只负责掌着姮惟炤自个儿的库房。 姮惟炤心里也清楚这是邵未央看在葛生照顾她多年的份上给的优待,但无论如何,和承德殿的宫人有来往,还是太过了些。 “好似总是出去,不是殿下吩咐的?” 姮惟炤摇头,“不是我吩咐的。夫人说,宫人们常看见葛生与承德殿的宫人有所往来,已经在芳华殿里引起流言蜚语了。” “怪不得采薇说‘旁的去处’呢,原是这个意思!可是殿下,我爹他、他不可能去讨好承德殿的呀。” “我知道,我没说他去讨好承德殿的人。但我想弄清楚他和承德殿的宫人往来是为了什么……我不是看不得葛生和旁的宫人往来,他在宫里这么多年,有几个熟识的再正常不过,但是承德殿不行,唯有承德殿不行。” 蒙楚讷讷地,她知道姮惟炤不喜叶夫人,自然连带着承德殿的宫人们都厌上了,但究竟因为什么,她只一知半解的。 “殿下,您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不喜叶夫人的?” 姮惟炤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皇后薨逝之后,留给我两个宫人,是自小照顾我的,本有官身,却舍了不要,跟着我去了上林苑。后来我在上林苑遭人毒害,她们两个就都被害死了。” “是后来查出来,是叶夫人下的手吗?”蒙楚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因为我不肯被她抚养,她就收买了上林苑的人手,还有几个先皇后留下来照顾我的宫人。” 事发之后,皇帝以叶夫人疯癫为由,封了其所居的承庆殿。涉及到的上林苑一干宫人,涉嫌的都被处死,无嫌的则发出宫去了。葛生因为那段时间病了,没有在姮惟炤身边服侍,被清查上林苑的宫人们漏掉了,后面即便想起来,也不愿意再去姮惟炤眼前要人。再不受宠的皇嗣,到底也是皇嗣呢。 但其实,无论是涉嫌的宫人、还是无嫌疑的,都有很多无辜的。只是皇帝想要快刀斩乱麻,他怜惜刚失了五皇女的叶夫人,将事情草草了了。 这还是蒙楚头一次听过去的那些事,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这么处置,怕是……” “怕是有失偏颇,可那是皇帝。”姮惟炤不愿再说,拍了一下蒙楚的肩,“你听过了就算了,将这些话都烂到肚子里。这几日帮我盯着葛生,我要知道他究竟都在和谁来往。” 蒙楚点了头。 时候已经不早,她唤人给姮惟炤打了水洗漱,又铺了褥子在脚踏上。 等姮惟炤睡下,蒙楚裹着被子在脚踏上发愣。 她平时这会儿早犯困了,今天却不怎么困,脑袋里还想着刚刚姮惟炤说的那些话。 毒害一个皇嗣,就算是不受宠的,也是能这样轻飘飘地发落的吗?连位份都没降……凌夫人还因为管理宫内事务不利、教导不好宫人,被撤了位份呢。 就算是叶夫人因为失子而疯癫,不好太过苛责,可也该移宫不是? 承庆殿可是仅次于百福殿、离皇帝所居的千秋殿最近的了。 是当真怜惜……还是另有真相? 蒙楚打了个寒颤。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025 第26章 026 翌日一早,邵未央就将蒹葭唤了过来。 蒹葭担着芳华殿的长史,却并不怎么出现在邵未央眼前,一日里至多一两次,来汇报些事情,便又去忙旁的了。她做事妥帖,不曾出过什么岔子,邵未央便将芳华殿内的大事小事都交给她,只偶尔看看账册。 蒹葭听了昨儿的事,道:“却有这样的传言。下官以为采薇姑娘平日里跟着夫人,会与夫人言,便没有多嘴。” 邵未央点了头,她能理解蒹葭的顾虑。本就年长许多,关系不比采薇这样的亲近,再拿这种流言蜚语报上来说,遇上一个心性不好的,还不知要怎么想呢。就算只是得罪了采薇,也是亏的。是以蒹葭才不说。 “这事儿采薇先前没有报给我,是她的过错,我已经罚过了。这些整日在宫里嚼舌头的宫人也不能放过……只是,我有些顾虑。若罚了宫人,怕是会打草惊蛇,倒是不容易捉出幕后黑手了。我想放几日在看,长史觉得如何?” 蒹葭思量片刻,道:“夫人,您怕打草惊蛇固然有其道理,但宫中人最好人云亦云,若是时日久了,有宵小在十七殿下耳边聒噪,只怕会伤了您与十七殿下之间的情谊,甚至于会让陛下觉得您待十七殿下不妥当,万一生了再交给叶夫人的心……” 邵未央心头一跳。 是,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姮惟炤觉得叶夫人那儿更好,虽然她的态度看起来并不那样想,可万一呢?宫里又不是只有叶夫人,另外还有金夫人和苏夫人,虽然目前好似没什么想法,可谁知道皇帝会不会乱点谱? “长史说得有理,是我想差了。那便先将这些乱说话的宫人们逮了问话,看究竟是谁传出来的。”她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有人的言论涉及到十七殿下身边的葛生的话,先不要动葛生,那是殿下的人,殿下会自己处理。” “下官领命。” 蒹葭得了吩咐,便雷厉风行地将人都捉去了后殿,照澜从旁协助。先将这些宫人分开问话,流言是何时何处听到的,有谁可以作证,一字不漏地都要问出来。拿到的口供再互相比较,若有对不上的地方,那便是有人撒谎,再重新问,只这回却要上一些手段了。 蒹葭在宫里多年,心知这种事情不下狠手是不行的。宫人们就是这样,就算累得胳膊腿抬不起来了,可有能说闲话的机会,嘴巴就大抵不会闲着。这些人未必都有人指使,可也确实是太闲了。 谁让芳华殿也确实主子少、又清净。换凌氏那儿,十五皇女还没出宫的时候,凌氏不将六局二十四司的宫人都使唤得团团转已经是莫大的恩德。即便这会儿,宫人们也都扑在十八皇女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只一个上午,事情就弄得水落石出。 事情指向了承德殿的一个女官,叫做愉锒。 只是事情涉及承德殿,那就不是蒹葭能处置的了,蒹葭再来请邵未央的意见。 邵未央问道:“她们可有提到葛生?” 蒹葭道:“是有提及,但只说是看见葛生与他处的宫人说话,对方是哪个宫的、说了什么却是半点不知。反而是这些宫人收了钱财,遭了承德殿宫人的挑唆,在宫里散播流言。” 邵未央松了口气,不是芳华殿内部的事就还算是有转机,至少不算是她管教宫人不利,太后过问也有得辩解。 她吩咐道:“如今宫廷事务皆由金夫人掌管,便将这些签字画押了的口供送去十禄殿,请金夫人做主。这些宫人也先关在后殿里,叫她们不要声张,若是老老实实的,还有些好的去处,只需吃一些苦头算作惩罚;倘若喧哗闹事的,就都送回掖庭宫去。” 等蒹葭出去,邵未央让照澜将这些事情转告给姮惟炤。 照澜闻言,神情微动。 “怎的了?” “夫人,那愉锒我认得……幕后真凶或许不是她。” 邵未央刚轻松一点的神情又变得凝重了,“你认得?” 照澜点头,她跪下,道:“夫人,我知道口说无凭,但我愿意为愉锒作保,愉锒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先不要跪,也不要作保……我都不认得这个愉锒,她是谁?你们是一齐入宫的?” “是同宗的,按辈分来说应当是我远房姑母,长我十岁余,我刚进宫时蒙她多有照料。” “她也是入宫即女官?” “是女官。” 邵未央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你们本姓什么?” 照澜的神情略显紧张,低声道:“燕。” 邵未央的眼睛闭了闭,“你们是前朝宗室?前朝太、祖还是前朝太宗的后人?” “是前朝宗室……祖为宣祖之子宋王。” 前朝太、祖与太宗是兄弟,前朝宗室多是这两位的后嗣,宣祖是他们的父亲,另有子嗣宋王等。 若说,本朝都传了快一百年了,前朝宗室也不当什么事。但奈何圣祖登基时号称前朝帝王残暴,而新朝周室仁德,并燕、杭两家为一家,于是姓燕的也都登记在册,子嗣都进了宗学读书。 圣祖、世宗、惠帝三朝还好,对燕氏子孙并不怎么在意,能用则用,而当今皇帝,却不怎么喜欢燕氏,常有落罪除籍之举。 这事情要是秉公处置,那个愉锒只怕不仅要出宫除籍,还要下狱。 邵未央叹了一声,道:“此事我说了不算,照澜,你若是觉得她并非始作俑者,就得拿出证据来。” 照澜默然,“……奴婢谢夫人怜惜,是奴婢轻佻了。” 她收敛了神情,出去按照邵未央的吩咐,将事情原本告诉姮惟炤。 姮惟炤却挑了下眉头,道:“愉锒?当真是她?” “证据是指向愉锒。” “我看不见得。” 照澜一怔,眼睛里露出些希冀来。 姮惟炤没看她,也没看见这神情,自顾自地道:“从前也这般,出了事情都是宫人的错,陛下光会护着叶夫人。如今怕是也这般,拿宫人当耗材呢。” 子嗣哪比得上宠妾重要。她嗤笑一声,意兴阑珊地挥手示意照澜出去。 照澜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请您救救她!”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026 第27章 027 姮惟炤自己都顾不上,又怎么有能力去搭救一个宫人? 但照澜跪在她眼前,听她啜泣着、一字一句地恳求,又着实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并非是心不够硬,只是一想到叶夫人又一次迫害她、事情却能够轻飘飘地解决,还连累了一个好容易有了官身的宫人,她就觉得胸前里有一股火,烧得她喘不过气来。 凭什么叶夫人每次都能侥幸逃脱? 凭什么每次都要有宫人替她而死? 这世上金贵的按理来说只有天家,只有太后、皇帝、皇后、皇嗣等,了不起再添上宗室诸王,可凭什么一个叶夫人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的?甚至没有人主动招惹她。 凭什么? 姮惟炤咬紧了牙关,又慢慢松开。她盯着照澜,眼睛里透着阴翳而锋利的光。 “我去见夫人。” 她没有应承下来要不要搭救愉锒,照澜却已经看见了希望。 哪怕折腾一番再死,也好过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死去了。 “奴婢随您一齐去!” “不。”姮惟炤脚步止住,扭头看着照澜,“你去找愉锒,将人带过来。你既然要保她,就等同于得罪死了叶夫人,愉锒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承德殿了。” 叶夫人只是疯疯癫癫的,却没有失了神智,若是有一时半刻清醒过来的机会,知晓了此事,必定会折磨愉锒。 若只是保住了愉锒的性命,却放任她在承德殿饱受折磨,哪又算什么保?主子的恩威并施吗? 照澜怔了一瞬,重重点头。她没有多说感谢的话,只是起身行礼,而后去了正殿。她要去找愉锒,得先禀告邵未央一声。 姮惟炤跟着她,踏步出了偏殿。 邵未央仍在头疼,燕氏虽然在本朝已经没什么分量了,但到底是前朝宗室,圣祖登基时这些燕姓之人是出了大力的,若没有他们支持,想来还要费些周折,甚至于经历些血雨腥风的日子,是以圣祖才给了厚待。即便如今已经落到燕氏的姑娘只能入宫当女官的地步,她也仍然不愿意轻易得罪。 但这件事情又不能轻轻放下,往小了说是没将芳华殿放在眼里,往大了说,这是又盯上了十七殿下,倘若不雷霆处置,之后的日子只怕不会消停。 正想着,照澜与姮惟炤先后进来了。 照澜在前,回禀道:“夫人,殿下来了。” 邵未央道:“请她进来。”她有些好奇姮惟炤会是什么反应。 姮惟炤走进来,面色就让邵未央心中发紧。 她本就长得瘦,脸颊上都没什么肉,眉头一拧脸颊板起便看起来十分阴翳,这会儿眼神里又添了几分阴寒,不复前几日那般轻快的模样,虽然笑模样不多,可眉眼是弯弯的。 邵未央在心里叹了一声,道:“殿下请坐,照澜,给殿下沏茶。” 姮惟炤摇头,道:“茶水就不必了。夫人,让照澜去承德殿,将愉锒带回来。” 邵未央顿了一顿,和她对视了一瞬,,“殿下曾与愉锒有交情?” “没有交情,从前不识得这人。” “既然没有交情,殿下为何想要保她?照澜求殿下了?” “她是求我了,但即便她不求我,我也想保。” “殿下先坐。” 姮惟炤便在她对面坐下,又问:“夫人能让照澜先去吗?我怕去晚了愉锒已被掖庭宫的人带走了。” 邵未央略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照澜动作利落地沏了茶,又行了礼,而后便出去了。 姮惟炤没动那杯茶,而是认真地看着邵未央,道:“我知这件事,是我给夫人添麻烦了。只是有一就有二,事不过三,若不制止,祸患无穷。” “我知道祸患无穷,正因为祸患无穷,我才不欲使殿下掺和进来,若只是涉及到一些宫人,尚且能掩饰过去,殿下一旦置身其中,恐怕会惹更多的祸事。殿下有想过吗?”今日的邵未央略施粉黛,面庞上带着许多忧虑,让她的眉眼更添了三分病西施般的风韵。 “想过。”姮惟炤道,神情在邵未央情真意切地关怀下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只是,夫人,即便没有这事,我不也在局中吗?陛下的厌恶,本就是最大的祸事了。” 若非没有皇帝厌她,也不会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邵未央抿着嘴唇,“殿下从前的日子虽苦些,但胜在清净,若非是我得了太后的授意去探望殿下,又教训了尚食局……” “夫人。”姮惟炤头一次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笑了起来。 十一二岁的孩子笑起来时眼睛是亮的,映着面前女子的模样,两颊又有浅浅的酒窝,看起来鲜活极了。 “夫人。”姮惟炤又叫了一声,“我很感激您将我接到芳华殿里。我从前只是一味地躲着,躲在上林苑,躲在含章殿,但我不能躲一辈子。天家皇嗣十五岁出宫开府,我是景福三十年生的,如今是景福四十年,我已十岁多了,还有五年就要出宫,我却还什么都没学过,也什么都不会。若没有夫人,我还会继续在含章殿躲下去。” 邵未央却不愿领这个情,道:“即便没有我,殿下亦能想到的,殿下本就聪慧。” “可若是再过两年才想到,就太晚了。况且,不借着夫人的东风,陛下大抵是不会给我选夫子的。若没有夫人,我也不会得太后赏赐。” 这孩子比她想象的要聪慧太多了。邵未央心想,也对,若是不聪慧,只怕先皇后刚一薨逝,这孩子就该“悲恸不已”、“情深不寿”夭折了吧,能被送去上林苑,反而是保下了她。 “既然殿下这样说,我便不拦着殿下了。以芳华殿对上承德殿,我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若是金夫人不公,便请太后做主。” 姮惟炤一愣,“夫人也,也要掺和此事?” “殿下如今住在芳华殿,便是芳华殿的人。芳华殿的人遭了承德殿的人算计,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夫人……”姮惟炤轻轻地唤了一声,“我能坐到您边上吗?” 邵未央有些不解,但仍然点了头。 姮惟炤于是换了个位置,挨着邵未央,比半臂的距离还要近一些。 她隐约闻到些香气,还有朦胧的热度。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027 第28章 028 照澜去了承德殿。 承德殿名义上封了殿,但实际上只是叶夫人不能出承德殿而已,宫人来往都是自如的,也正是因此她们才有编排瞎话的机会。 承德殿如今已经没了长史,只有愉锒这一个中年女官,正在院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 “愉锒……姑母。” 照澜止住脚步。 愉锒看过来,她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两眼无神,即便看见了照澜,也并没有焕发出多少光彩。 “照澜……有什么事情吗?” 照澜想问,但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开口,“我们殿下想请你走一趟。” 愉锒默然地点头,放下扫把,就跟着照澜出来了。 路上,照澜数次侧敲旁及询问,愉锒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曾说。 等到了芳华殿,照澜先一步进了正殿回话,瞧见邵未央坐着,姮惟炤挨着她坐,心里泛起些许奇怪,又觉得稀疏平常。 “夫人,愉锒过来了。” “叫她进来。” 愉锒走进来,跪在了一边,恭恭敬敬地道:“奴婢见过邵夫人,见过十七殿下。” 邵未央愕然。 再怎么说也是宗室,怎地这样谦卑? 姮惟炤没说话,等着邵未央先开口。 邵未央平息了一下心情,道:“愉锒,你知我寻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愉锒点头,道:“奴婢知晓,是因为奴婢指使人传了流言,编排十七殿下想要被叶夫人抚养的事。是奴婢对十七殿下和邵夫人心怀怨怼,才做下此事。奴婢认罪认罚。” 照澜已经顾不得礼仪尊卑,惊叫道:“姑母!你说实话呀!” 邵未央没急着呵斥照澜,心里诧异极了,难不成罪魁祸首当真是愉锒?竟然这样痛快地就认了?可这其中似乎又有些不对劲,若是事情如此简单,照澜会急着为愉锒作保吗?她对愉锒很不了解,也不清楚她的秉性,但相处几个月,照澜确是个实在的人。 旁边姮惟炤拧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看。 邵未央略作思量,道:“殿下可有什么想问的?” 姮惟炤确实有话想说,她盯着只顾着低头的愉锒看了许久,才道:“你是哪一年入宫的?” “奴婢是景福二十九年入宫的。” “入宫就分到承德殿了吗?” “是,刚入宫就伺候的叶夫人。” “也是因为叶夫人,才恨上了我?” 愉锒点头。 “既然如此,在上林苑之时,我落了叶夫人的脸面,如何没直接毒死我?” 愉锒的身子僵住了。 刚退到一边的照澜神情惊骇。 邵未央亦是十分惊愕,她单知道姮惟炤因为不愿意被叶夫人抚养、才得罪了叶夫人,却没想到叶夫人曾经下手害过她。 姮惟炤没管在场几人反应,又问了一遍,“你当时如何没直接毒死我?” 愉锒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奴婢、奴婢……” “你是替人来认罪的。你敢应造谣、传言之罪,因为那等罪名止于你自身,身死则罪消。毒害皇嗣,却是株连。燕氏是宗室,株连不得,但你家里人一个也跑不了。 “你既然是景福二十九年入宫的,又一直留在承德殿,想来是叶夫人的亲信。既是亲信,毒害之事,必然也有你的手笔。” “十七殿下!”照澜慌张地叫了一声。 姮惟炤无动于衷,反而是邵未央先皱起眉头,呵斥道:“前头没说你,竟然愈发没规矩了,在这儿叫喊些什么?跪到一边去。” 照澜哆嗦着跪下,才发觉向十七殿下求情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宫人都在说十七殿下性情古怪,要离远点,她却因为这几日十七殿下乖顺,就以为十七殿下是个好说话的,才大着胆子恳求。万一愉锒没有保下来,反而还使得其他人卷入谋害皇嗣的事情里…… 愉锒沉默了许久,她低下头,将额头紧贴着地面,“……奴婢认罪。” “姑母!”照澜又叫了起来。 但这回邵未央已经生不起斥责她的心了,她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愉锒身上究竟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邵未央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愉锒是幕后主使了。或许流言之事确实是愉锒主动勾结芳华殿的宫人做的,但她大概不是主使。 愉锒背后的人,便只有叶夫人了。 邵未央不由得去想叶夫人究竟曾经有多盛宠,才能够即便封了宫,也还是可以在宫里搅弄风云,闹得不可开交。 说起来,宫里如今的几个夫人,包括凌氏在内,除了邵未央这个担着虚名的,剩下三位夫人曾经皆有盛宠,看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下来就知道了。这么看的话,皇帝大抵是个长情之人,会维护叶夫人也在情理之中,但对子嗣,就太苛刻了。 “夫人,烦请您将蒹葭姑姑请过来。” 邵未央回神,道:“蒹葭去了十禄殿……呀。” 她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如果幕后主使并非愉锒,那蒹葭去十禄殿将宫人们交给金夫人,只怕是要遂真凶的意图了。 “得将蒹葭拦回来……只怕是来不及了。” 姮惟炤莫名地看了邵未央一眼,偏过脸颊,道:“将愉锒一齐送去便是了。” “将愉锒送去?那真相……” “事情都过了好几年了,真相究竟怎么样根本查不出来,也不那么重要。”姮惟炤扭头看着照澜,道:“我本想拉她一把,是她自个儿要跳火坑,怨不得我。若是你、你们家里人,她们家里人怨上了我,我也不会觉得愧疚。” 照澜只叩首应是,再不敢说旁的了。本就只是同宗的亲戚,过意不去、主子看着又好说话才大着胆子求情,落到这个地步,没牵扯到自己身上已是万幸。她心里庆幸着,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求了一次情就将愉锒推进深渊里,这位十七殿下还当真是命硬,不仅克母克姐,还克旁人。 邵未央命照澜将愉锒带下去,正要说什么,却瞧见姮惟炤通红的耳根。 “殿下这耳后忽地发红,可是气狠了?” 姮惟炤抿着唇摇头,“不是……并没有觉得多气,说到底都是陛下偏心。” 她不愿意说,邵未央也不问,但目光总是频频落到她耳根。 好似瞧着更红了。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028 第29章 029 对金夫人来说,芳华殿宫人与承德殿宫人勾结之事很好处理,她只要按章办事即可。皇帝只是念旧情,怜惜叶夫人而已,与承德殿的宫人却没什么旧情,自然也不会想要护着承德殿宫人。 不过按章办事也是有很多种的,要不要趁此机会和芳华殿走动走动,亦或者要不要踩承德殿一脚,都在“规矩”之内。 但金夫人想了想,还是没选后者。 朝堂上已经在议论立储之事,并纷纷上疏,当今皇帝半百之年,须发都斑白了,尽管前有圣祖、世宗高寿,但天家男丁向来不寿,储君早该立了。朝臣能等到现在才请,已经算是很有耐性。第一人选便是她生下的四皇女,正是紧要的时候,她不能在后宫里给孩子添乱。 倒是可以给芳华殿卖个好,省得十七殿下倒向凌氏那边。十七殿下虽然不受宠,但曾经被先皇后抚养过到底是一枚筹码。 她打定主意,便吩咐下去。 芳华殿送来的这些宫人,都发到六局二十四司做苦差,至于承德殿的宫人,便以侍奉主子不利为由,重新选拔一批。事情的本来面目她是不管的,处置到这一步对于暂领宫权的夫人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更进一步的事她不能做。 先皇后对皇帝来说是不一样的,是以她之后再无皇后,也没人能再领皇后权柄。 她将白茅唤进来,“去给小四递个信儿,过两日入宫时,带些玩意进来给十七玩,再带些笔墨纸砚之类的。还有,十七都满十岁了,早该蒙学了,不能再耽搁。让小四跟她皇父侧敲旁击一下,问问是什么章程,怎么安排。好好的孩子,可不能养废了。” 白茅应了就下去了。 承德殿里没什么反应,叶夫人仍是疯疯癫癫的,坐在卧房里又哭又笑,还常常砸东西,偶尔安静时便是睡着了。伺候的宫人大多煎熬得很,听闻她们能换个地方,连去处是哪儿都不问,赶忙收拾东西离开了。 负责清点人数的宫人发觉少了愉锒,一问是被芳华殿请走了,也没多事,只将这些人都带走了,又送来一批新的宫人伺候叶夫人。 金夫人以为事情已经了解,却没想到蒹葭又送来一个愉锒。 她起初没放在心上,等听了蒹葭说“涉及谋害皇嗣”后,神情便立即肃穆起来。 “此事需请太后做主,我可处置不得。” 给芳华殿卖个好也就算了,她掺和进这个事情可就是引火上身,甚至到里头藏着些什么勾当呢。 事情立即报给了太后。 太后长叹了一声,吩咐去请皇帝来。 这个时间点,皇帝恰好闲着,很快便来了慈宁宫。 “孙儿见过太后。”他行了礼之后坐下,问道:“不知太后今儿唤孙儿来,是有什么事?” 太后将事情细细地给皇帝说了,末了,道:“此事不能纵容,需得从重处置。” 皇帝皱着眉头,道:“毒害十七的事,涉及到的宫人当时尽都处置了,只余一个叶氏,孙儿是念在她到底生育有功,才将她放过,也算彰显天家恩德。这事情如何又翻了出来?” 太后不快地道:“生育有功自是可以优待的,可她如今竟然又在宫里闹得不可开交,即是拘禁之中,又为何住着承德殿?承德殿宫人又为何能自如出入?怎地还能去未央身边嚼舌头,哪儿来的碎嘴子?这样没规矩,好生歹毒!” 皇帝眉宇间的凝重之色散了些,道:“此事是孙儿安排的不够妥当。幼岚去后,孙儿便将宫务交给了凌氏处置,本以为她是个周全的,没想到除了这样大的疏漏,纵容得宫人还怠慢十七。孙儿已撤了她的位份,宫务也交给金夫人打理了。” “如此才好,那凌氏本就轻佻,不该担这样的担子。”太后点点头,“既如此,承德殿又如何安排?” 皇帝想了一会儿,才道:“便迁去含章殿罢,旁处近些年都没有修缮,多有破败,住不得人。” 太后不甚满意,但皇帝肯处置这件事情已是难得,她亦不再追问,缓缓地道:“皇帝,我本不想掺和后宫之事,只是最近已是沸沸扬扬的了,若是传到前朝去,只怕会有损天家名望,我才不得不管。况且十七再如何,那也是皇嗣,那是你的孩子。休要因为外人之事,伤了父女亲情。” “劳烦太后惦记,这是孙儿的过失。”皇帝没放在心上,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十七,是朕先前多有疏忽了,如今有邵夫人教导,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至于旁的,太后不必放在心上,她还年少呢,怎么也轮不到她的。” “皇帝!”太后不悦地叫了一声,“那是你的儿!” 皇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神情仍然算得上是温和,“太后,朕是皇帝。立储是天家之事,朝臣可以谏言、上奏、过问,却不能伸手干涉。幼岚为皇后时也未曾如此,费家太过了。” “既然如此,你就当处置费家!如何能迁怒于十七?” “那是幼岚仅存的侄儿,朕不舍得。”皇帝顿了顿,道:“太后上了年纪,前朝之事就不必再惦记了,免得伤身。后宫之事,还请您多操劳,没有皇后,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还需您坐镇宵小。” 他说完便走了,只留下神情疲惫的太后。 “何至于此啊……皇帝,无论如何,那是你的儿,你怎么能……” 她闭上眼睛,想起许多年前,惠文皇帝还在时,与她闲聊说起为何要过继荆王女为嗣,而非立自己的亲生子。 ——母后,圣祖以女子之身登临大宝,使天下女子不必再困居于后宅;世宗奋圣祖余烈,允女子出将入相,律无禁止即可为,又选我为嗣,难道便是给我机会,让我立自己的亲生子的吗?我若因他们是我的儿便不舍得,又怎么对得起圣祖、世宗的厚望? ——男子为帝王为宰相为官吏,为父为夫为兄,几朝几代,何曾善待过女子? ——我只不过做了大多数男子都会做的事。 ——男子喜男丁,我为女子,我独爱女郎。 ——只有如此,才能不辜负祖辈心血,才能不辜负这世间女子。 太后长叹了一声。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029 第30章 030 姮惟炤在正殿与邵未央一起用了两餐,撑得肚子溜圆才好不容易逃出来。她其实早已吃了八分饱了,只是邵未央笑吟吟地看着她,又问她,这个喜不喜欢吃,那个喜不喜欢吃,不知不觉地就吃多了,等反应过来只觉得胃胀。 好在年轻,身子好,一顿吃得多些不碍事,但得做点什么消消食。 姮惟炤吩咐蒙楚多点了几盏油灯,又放置在高处,一边在卧房里走着,一边雕着那块沉香木。 因为前面邵未央误以为她遭了宫人欺凌之事,虽然如今不了了之,她也还是小心着,每日刻两次,一次半个时辰,这样手掌不易再生水泡,即便磨红了,也可以假称是在耍棍,总归是不能让无辜宫人再受牵连了。 不无辜的那些已经去做苦役。 蒙楚被葛生训过一次,说话做事都谨慎得多,不过毕竟她们是一同长大的,本也没那么多隔阂。她觑着姮惟炤的神情,道:“殿下,您这两日是不是吃多了?” 姮惟炤眼皮都没抬起,“我今儿可没招你,怎么变着花地刻薄我?” “哎哟,我哪有!我说正经的呢,殿下,您的脸瞧着比前些日子胖了。” 姮惟炤这才抬头,“真的假的?拿镜子来我看看。” 蒙楚将铜镜端过去。 姮惟炤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发觉好像脸颊确实是圆润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瞧着还是很瘦,手摸起来,薄薄的皮肤下就是骨头。 大抵是随了圣祖,天家的人身形是稍有些富态的,不必说当今皇帝,四皇女、六皇女、八皇女都是如此,下头年轻的几个倒是还好些,但也很壮实,唯有姮惟炤长得瘦,瘦得过了头。 “好似是有一点。”姮惟炤喃喃地看着自己,“但我这几日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些?” “您吃的可一点也不多。咱们原先在上林苑时近处的那几家农户,您忘啦?哪家十一二岁的孩子不是一顿三大碗来着,若非粮食不够能吃五大碗。” 姮惟炤犹豫着点点头,又忍不住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是不多……但是今儿是吃的有点多了。” 蒙楚嘟囔着,“您在正殿吃的时候,哪日吃得不多?” 姮惟炤瞪她,“你又话多!” “我这是良言苦口呢殿下。” “出去!” 蒙楚嬉皮笑脸地不肯走,姮惟炤除了瞪她也不能怎么样,过了会儿就作罢了,继续专心地雕刻着沉香木。 这块沉香木已经有了个差不多的形状,但除了她自己之外,旁人仍是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殿下。” “嗯?” “您觉得邵夫人好吗?” “好,邵夫人很好,怎么?你觉得不好?” “我觉得的又不算……殿下要,以邵夫人为母吗?” 姮惟炤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眼神有些探究地看着蒙楚,问道:“我觉得邵夫人好,和我将她视为我的母亲,是两回事,蒙楚,你不应该不知道。你怎么回事?” “我……”蒙楚嗫嚅着,没说出来话。 “你不是那种说话不知分寸的人,这话是谁让你说的?”姮惟炤甚至不必仔细思考,便知道了答案,“是葛生让你问的?” 蒙楚默然以对。 “他与你说了什么,让你来打探我的想法?我昨儿让你盯着他,你盯着他了吗?” “盯着了……被发现了。” 姮惟炤干脆将沉香木放在了一边。 这事情是她想得太浅了。以为让蒙楚去盯着葛生,葛生就能收敛,或者来找她坦诚。却没想到蒙楚反而被葛生绕进去了……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她与蒙楚是情同姐妹,可葛生是蒙楚的养父,蒙楚会听谁的,不言而喻。 只是到底心里有点难受。 姮惟炤板着脸,道:“葛生与你说了什么,你都与我复述一遍。” 蒙楚张着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你若不肯说,我就将葛生揪去夫人那里,当着夫人的面说。”姮惟炤的声音严厉起来,“蒙楚,葛生是你的养父没错,可我同样是你的手足。我从没有让你将我看待得比葛生更重要,我姮惟炤知道自己有多少分量,我不奢求那个。 “可除此之外呢? “这是在宫里,白日刚发作了十几个宫人去各处做苦役,还不知那个承德殿的愉锒要怎么处置。 “葛生已经卷了进来,他已经在涉及这样的事情,你现在却还要瞒着我。 “是不是等我哪一日要被人害死了,你还是觉得葛生说得对,要一味地瞒着我?” 蒙楚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张了嘴。 “爹、葛生说……邵夫人虽心好,可究竟是与殿下血脉不相干,又不似我一样与殿下一同长大,不会发自内心为殿下打算……况、况且……殿下在芳华殿养育一日,就先皇后疏远一日,怕是日后再无半分母女情缘……将来也、再不能得费家助力……是以、是以……殿下不能以邵夫人为母……需、需……离间情谊……” 姮惟炤呆愣住,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虽然惦记与先皇后之间的情谊,却从来没将先皇后出身的费家当成过母族。先皇后在世时,费家人是与她有过些许往来的,她依稀记得有个年长她许多的表兄,旁的便没印象了。先皇后薨逝之后,费家人更是从来没探望过她。 本就不是亲生的,又只有几年的母女亲情,且还是在不懂事的年纪,费家人知道进退,不巴望着皇嗣,亦不把自己当成皇嗣外家。 这样的行径是对的。 她却没想到葛生竟然打算巴结费家。 想要得费家助力? 她算个什么东西? 费家是出过女相的,不止一位。如今即便不是丞相,也是朝中重臣,数位封疆大吏,名望乃是有口皆赞。 而她呢? 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嗣,既不是长也不是幼,将来能依湘、荆之例受封便是好的了,若是不能,以后也就是闲散宗室,如那些燕氏一般。 葛生凭什么觉得费家能给她助力? “……是费家联络上了葛生,要求葛生如此……还是说,是葛生主动求上门的?”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030 第31章 031 蒙楚并不知道那么多的内情。 她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若是知道了,怎么也不可能瞒着姮惟炤。 但只瞒了这一会儿,也够让姮惟炤难受的了。 因为就连她自个儿,除了叶夫人下毒害她之事以外的事,她都有和蒙楚说过。叶夫人之事一直不说,也是担忧说了之后给蒙楚惹祸事,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告诉蒙楚了。 她们本应该是两不相疑的手足。 “蒙楚,葛生这样说,你就全盘信了?” “我、我打一开始是不信的……可、可是我爹说的对啊,殿下。”蒙楚吞咽着喉咙,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惶恐的,额上尽是汗水,“邵夫人虽然看着待您好,可是来了芳华殿不久,就先是不让我爹做事了,又不让我给您守夜,这不就是把咱们三个含章殿的人隔开了吗?她不肯让我,也不肯让我爹守着你,您不就只能依着夫人了吗?若哪一天夫人再寻个错处,将我和我爹赶出去,您自个儿留在芳华殿里,她若是对您做些什么,您又能怎么样呢?” “夫人不是叶夫人那样的人。” “可这世上未必只有一个叶夫人。” 姮惟炤沉默良久,才开了口,嗓音有点哑。 “夫人不打算让你继续给我守夜,是觉得你年岁太小,总是夜里熬着耽误长身子,等我十五出宫开府,你还得给我跑腿办事,我没有与你说,是晓得你嘴上喜欢要强,却没想到让你误会了,这是我的不是。 “葛生年岁大了,在上林苑熬得身体又不好,本就做不得什么,从前在含章殿那是因为实在没人,才不得不如此。夫人安排他养着,我是很高兴的,却因此得罪了你父女,还要来我面前编排。 “你更信葛生,我不怪你,你不信我的眼光,不信我的决策,我也不怪你。 “只是,蒙楚,你说出这番话来,你扪心自问,你将我当成手足了吗? “你是当真觉得葛生的话有道理,还是觉得我来了芳华殿,身边有更多的人,不再只需要你一个了呢?” 蒙楚冷汗淋漓。 “殿下……” “你今儿不要在我房里守夜了,我用不着你。” “殿下……!”蒙楚却不肯走,“您信我啊,殿下,邵夫人固然对您好,可我和我爹待您更是真心实意……” “我自己有眼睛,你既然不肯走,那我走便是。” 姮惟炤走出了自己的卧房。 这会儿天色已晚,差不多该是入睡的时辰了,她却没处可去,只能自己站在院里,吹着初春的寒风,心里的茫然与无措翻涌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神情来。 她是应该问为什么,还是应该问从什么时候? 含章殿是清净,可姮惟炤饿了几个月,饿得都快皮包骨头了,是邵未央主动来看她,给她送饭,又帮她惩治宫人,抚养她,裁剪新衣,连她突然想要为愉锒出头,邵未央也点了头,甚至让芳华殿为她一力承担,与她共同进退。这是皇宫里不可多得的温暖,对姮惟炤而言,亦是雪中送炭一般的恩情。 葛生不会不知道这有多难得的。 可他还是觉得她应该远离邵未央,应该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费家的支持,宁愿她去曾毒害过她的叶夫人宫里,也不愿意她再留在芳华殿。 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又是怎么巴结上费家的? 费家又是怀着…… 姮惟炤的思绪一顿。 当真是葛生巴结上费家的吗? 葛生哪有那样的时间,在上林苑的时候,也总是守在她身边,生怕她叫上林苑的猛兽叼走了。 是费家联络的葛生,葛生就信……不,葛生本就是费家的人,这样逻辑才更顺畅。 姮惟炤自嘲般地一笑。 葛生本来就是伺候先皇后的,是费家的人,也合情合理。 她在院子里待的太久,引了守夜的宫人注意。 照澜提着灯走过来,轻声道:“殿下,您怎地这样晚了还在这里?” 姮惟炤没回话。 她在想,邵未央可信吗? 会不会也和费家有瓜葛呢? 会不会也是期望在她身上获得点什么呢? 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用来做什么,抑或是陷害谁……若真的能有这样的用处,大抵也是个有用的人了吧? “夫人睡下了吗?”她问。 照澜一怔,道:“当是还未睡,您要见夫人的话,奴婢去传一声?” “我要见夫人。” 照澜先取了一件披风给她,才去给邵未央递话。 邵未央平日里睡得很早,今儿这个点睡不着,正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她自个儿也觉得奇怪,只当白日被愉锒的事闹得,听了照澜传话,忽地觉得睡不着也是好事。 若非没有大事,姮惟炤是不会来找她的。既然能这个时间来寻她,便说明,在姮惟炤心里,她应当也有些分量了。 不枉她煞费苦心。 姮惟炤是女子,又还是孩子,没什么可避讳的,邵未央便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出来。她散着长发,皮肤在月光之下显得白皙而柔和,五官较之白日又出尘得多,让跟着照澜走进来的姮惟炤一阵阵发愣。 不仅发愣,连呼吸都摒住了。 “殿下?” 姮惟炤才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慌,又不是心慌,可心跳很快,让她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过来是做什么的了。 “……夫、夫人。”她磕磕巴巴地,有点不敢往正殿里走。 邵未央便笑起来,笑容很是明媚。 “殿下这么晚来,是难以入眠吗?照澜,去看看小厨房里,还有没有牛乳或者羊乳,那个助眠,若是有的话就热一碗端上来,若是没有,就热一碗蜜水。” 姮惟炤不太想喝,但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手脚无措地立着。 “这、这么晚……打搅夫人了……” 她起初就觉得邵未央好看了,这几日差不多都有些习惯邵未央的脸了,这会儿却又有点被蛊惑住了。 邵未央见姮惟炤束手束脚的模样,笑得更温柔了。 “无妨的,我刚巧也还没睡。殿下就当是陪我说些话,解一解乏,可好?” “……嗯。” 姮惟炤期期艾艾地坐了下来。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031 第32章 032 嘴上虽然说着不要,但姮惟炤还是将热好的羊乳捧在了掌心里。是拿滚水隔着碗热的,因而只是有些温度,并不觉得烫,初春的时节,这样刚刚好。 邵未央亦是捧着一碗羊乳,慢慢抿着。 两人都未说话。 照澜很是懂眼色地退了出去。 “……夫人。”姮惟炤摩挲了半晌碗边,迟疑着开口,“夫人觉着,蒙楚如何呢……” 这是吵架了? 邵未央心想。 “蒙楚,是个好孩子,我瞧着,她待殿下十分好,昨儿和采薇吵架,也是因为采薇拿你说嘴,若只是说她,蒙楚大抵是不会对着采薇呲牙的。” “是这样吗……可我总觉得蒙楚好似瞒着我好些事。”姮惟炤喃喃地道,“十八与我说话时半点不讲礼节,偶尔戏耍我,我也不觉得生气。蒙楚待我还和原先一样,只是瞒着我些事……我就觉得好生气。” 果然是吵架了。邵未央了然。 邵未央没有这样一起长大的仆从,也没有兄弟姐妹,但她到底年长些,经历的事情多些,也算是能体会到姮惟炤这会儿迷茫又复杂的心情。 主仆情分不同于兄弟姐妹。同辈之间的关系再好,也要守着礼,该如何就如何,若是一个肚子里生下来的,或许还亲近些,两个肚子里的就难免因为各种缘由生分。而自小一起长大的主仆,却是同吃同住了不知多少岁月,宛如真正的手足。 但即便是手足,也要分个主次来。十根手指有的缺了就成残疾,有的缺了影响却不会太大,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了。 “殿下从前在上林苑时,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呢?” 姮惟炤回想了一会儿。明明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她在上林苑待的时间远远比在宫里长,这会儿却总觉得有点模糊了,好像过去了很远似的。 “摸鱼,捉鸟,有时候捉兔子和野雉……还会玩水……” 在上林苑时不觉得,在含章殿时不觉得,刚刚回忆起时也不会觉得,但对着邵未央说出口时,姮惟炤只觉得难为情,连因为蒙楚而升起的不快都消散了些。 “那会儿蒙楚在做什么呢?和殿下做着一样的事情吗?” 姮惟炤点头,“她还会帮上林苑的农人收庄稼,换一点粮食。我也想去,但葛生不许我去,说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其实那些农人都很好心……” 邵未央没经过这些,别说是收庄稼,她连捉鸟这样的事儿都没干过,最多欣赏着已经被捉回来的、养在笼里的鸟。那会儿的十七殿下大抵是很开心的,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弯着的,但邵未央听了只觉得嘴巴里发苦,心里也苦。 若真的家境如此也就罢了,若是个成人也就罢了,明明出身这样好,还是几岁的孩子,却沦落至此……她怎么能不替这个孩子觉得苦呢? 苦得她鼻子都发酸。 邵未央收敛心情,继续问道:“那回宫之后呢?” “回宫之后……”姮惟炤的神情明显低落下来,“回宫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葛生说那样太失礼了,不合规矩,我是皇嗣,不能做那样的事。我自己也知道,可……” “可那会儿至少很高兴,还能吃饱?”邵未央替她补足了未尽的话。 “……嗯。”姮惟炤点头。“还没有太多人管束,上林苑很大,只要葛生跟着,不去会有猛兽出没的地方,我和蒙楚哪儿都能去。宫里规矩太多了……” “尚食局就是打着这样的借口,克扣了殿下的吃食的吧?” 姮惟炤知道邵未央挑了尚食局的错,也是打那之后吃食变好了,她也就不瞒着。 “是这样,尚食局的宫人说,我年少,吃太多了不克化,容易积食。十八一饭却有我两日的量,她肯定也吃不下那么多,尚食局却说什么……十八的分例与我相同,多出来的量是凌夫人匀给她的,吃不完赏给宫人也不浪费。但我既没有旁人能匀给我,含章殿的宫人也不多,与我太多饭食是浪费之举……”姮惟炤很是气恼地说着,也很委屈,“夫人,我当真不是想浪费,只是实在不够吃……” 邵未央在心里叹了一声,安抚她道:“我知道,殿下。是尚食局苛待殿下了,我已教训过了,以后再不会如此。这几日可吃饱了吗?若是不够,晚间再加些?” 其实姮惟炤现在每一顿吃的饭食,仍然是不够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只是她先前饿得太久了,邵未央怕她冷不丁多吃胀破肚子,就只按照常人的七成给她安排,却又怕不够长身体的,才按着她与自己一起吃,生怕饿到了。 “现在是够了……”姮惟炤偷偷感觉了一下肚子,比先前好多了,已经不觉得撑得慌了。 她的小动作没有瞒过邵未央的眼睛,邵未央却不点破,只是笑。 “那就等殿下长了个子再加。好在虽说亏待了,却没太影响殿下长身体。” 这事儿倒是姮惟炤值得自夸的地方了,她便有点高兴地道:“十五皇姐长得与我一般高呢,十八更比我矮了一头。” “以后殿下能长得更高的。”邵未央与她说着话,冷不丁地却分了神。 十七殿下,与十八殿下的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听闻是不太好的。 十八皇女长大的时候正逢凌氏掌握宫权,因而脾性是有些张扬的,与十五皇女的寡言内敛截然不同。十七殿下贸然回宫,又是同龄,两人在一起相处大抵是要起冲突,但似乎又没听说真的起了什么冲突,若是有的话,十七殿下不会不说,还频频提到十八殿下。 那就是不算太好,但也尚可? “……夫人?” “嗯?”邵未央猛地回神,就看到姮惟炤关切地看着她。 “您是不是觉得倦了,我叨扰您太晚了是不是?” 刚坐下来时,因为头脑晕晕乎乎的,姮惟炤倒是没觉得什么,这会儿却已经意识到了不妥当。 她这个点来找邵未央,就算是还没睡,也太晚了。不仅失礼,还扰人休息。 “不碍事,我今儿刚好也是睡不着,与殿下说说话。”邵未央顿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个想法,“殿下今晚,要留在正殿睡吗?”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032 第33章 033 姮惟炤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坏了,不然她怎么会听不懂邵未央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留在正殿睡? 她呆坐了半晌,愣愣地问:“正殿是哪里?” 邵未央没忍住,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殿下……正殿便是这里,殿下不是与蒙楚吵架了吗?回去想来也很难入眠,若是不介意,我叫照澜在外间铺上被褥,虽凑合了些,一晚上也足以了。” 姮惟炤涨红了脸。 是她想岔了,还以为邵未央让她与她一起睡呢……可不能那样想,太失礼了。 “我、我……”嗫嚅了一会儿,姮惟炤低下头,露出通红的耳根,“……我没与蒙楚吵架。” 邵未央只当她嘴硬,耐着性子哄道:“殿下最是好脾气,不和蒙楚一般见识,只不过是拌嘴,待明儿的,我去训了蒙楚给殿下出气。” 姮惟炤只觉得哪哪都别扭,她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别扭,椅子上也好像有钉子似的,让她坐立难安。可真让她拒绝了邵未央,回去偏殿睡觉,她又张不开那个嘴。 绝非是因为想留下,只是不想看见蒙楚那张脸而已。 “但、但听夫人安排……”她小声妥协了,又抬头看邵未央,“我没有和蒙楚吵架,是她有事瞒着我,还自作主张……是这几日葛生的动向。” 邵未央本还想再调笑她几句,能看见姮惟炤这副模样实属难得,但听她这样说,神情当即严肃了起来。 “葛生的动向?承德殿的宫人们都被换了一批,芳华殿的宫人涉及的也都惩治了,葛生还做了些什么?她与旁处的宫人也有交情吗?” 有交情是委婉的说法,邵未央实则想说的是,是否与其他宫人有串联。 “是……费家。” “费家?哪个费家?”邵未央对朝堂上的事了解的不多,她能想到的费家,只有那一个。 “……先皇后的费家。” 果然如此的念头闪过之后,邵未央就只觉得头疼了。 “费家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蒙楚说,葛生觉得我应该与费家亲近,费家可以给我做助力,可我不需要这个助力。” 姮惟炤是真觉得不需要,她也从来没肖想过那个位置,皇帝还当她是女儿,就给她封个爵位,若是不当,她也不会饿死在外头,不过是仿照上头的皇姐们的例子而已,最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宗正寺和朝廷都是要脸的。 但葛生或许不这么想。 或者说,费家不这么想。 邵未央也没觉得姮惟炤有这样的野心,倒不是说她觉得姮惟炤是甘于现状的人。只是野心的孕育是需要时机与环境的,一个母亲不在、父亲不喜,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填饱肚子的孩子,她最大的愿望应该是有很多吃的,有很多钱,亦或是有很多人陪着她,而不是坐上那个皇帝宝座,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被引诱、挑唆的。 上林苑那种环境,养不出有胆气争位的潜在帝王。 “殿下与费家有来往吗?” “自先皇后薨逝之后,就再未有往来了。” 听起来倒是不怎么意外。邵未央心道,毕竟先皇后薨逝时,十七殿下只有三四岁,不是血亲,也没有过继给先皇后,费家若是上赶着探望,才叫奇怪。只是完全不探望,也很是古怪,毕竟先皇后到底抚养了十七殿下几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费家这是在打着别的盘算,勾连起了葛生……亦或是有其他人冒充费家勾连? 只是不管是哪种,对这孩子来说都不是好事。 那么,要瞒着吗? 念头一闪而逝,邵未央就摇了头。 瞒不住的,葛生陪着她长大,却生了余外的心思,这样大的事情怎么瞒得过?况且若是瞒过去了,只怕十七殿下会以为葛生仍然是个好的,将来还时不时地惦记,万一葛生再生什么事情牵连到她……阴谋诡计里,孩子最无辜。 邵未央还是张了嘴。 “殿下,我有两种猜测,殿下想听吗?” “想。”姮惟炤正襟危坐,她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想听听邵未央怎么看,毕竟除了邵未央之外,她再没有别的可以说话的人了。 “先问殿下,蒙楚的话,殿下觉得可信吗?” “可信。”姮惟炤毫不犹豫地点头。 “既然可信,那便是,葛生与费家有来往。无论是他本就听命于费家,还是在服侍殿下期间,不得不向费家靠拢,葛生都不能留在殿下身边了。他或许是好心,或许是当真为了殿下着想,可如今能擅自替殿下做这样的决定,将来也能将殿下推进火坑里。肉食者或许鄙,或许不能远谋,但不食肉者也未必就目光长远了。 “殿下以为呢?” “夫人说得有理,可他是蒙楚的养父……” “蒙楚是蒙楚,葛生是葛生,即便是亲生父女也不是一定就念头一致。况且蒙楚年岁小,往常不是依赖殿下就是依赖葛生,被葛生蒙蔽了也未可知。” “那就是……将葛生送走,留下蒙楚?” “我是这个意思,但如何决定,还要看殿下想法。” 蒙楚年纪小,心思歪了也还有机会掰回来,若是掰不回来,姮惟炤如今已经对她起了些许疑心,就不会似之前那样全然信任,放身边待几年,若是不妥当,早年的情分也就散干净了。但葛生不行,他这个年岁,心思是旁人扭不转的,且也不知过去有没有做过什么腌臜事情,留下她,邵未央实在不放心。 但无论怎么样,邵未央都不能越过姮惟炤做这个决定。 远近亲疏,她拎得清。 姮惟炤迟疑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说出来好还是不好,只是垂头丧气地盯着已经凉了的羊乳。 邵未央不禁叹了一声,到底还是孩子。 “殿下不妨与葛生谈谈?” “谈谈?” “就似我刚刚说的,或许他是不得不向费家靠拢,上林苑那样的环境,若是真有人对殿下下手,费家也确实能保全殿下。若事实如此,殿下虽然也要将葛生送走,却还要想,送走之后如何保全他。” “送走之后,如何保全他……?”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033 第34章 034 若是有得选,姮惟炤还是更愿意葛生有个好归处,哪怕他现在在做一些对她不好的事。 即便是现在不好,她也无法忘记过去的那些好。 不管葛生究竟怀着怎么样的心思,必须要承认的是,如果没有他,姮惟炤可能已经死在上林苑了。 这是抹消不掉的回护之情。 “……夫人,我想……不管葛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还是想护着他……还有蒙楚……”姮惟炤低着头,甚至有点不敢去看邵未央的脸,“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但是……” 邵未央这样照顾她,葛生与蒙楚却觉得邵未央不好,还想要让她送去承德殿去,她却还是要维护葛生和蒙楚,这行径简直狼心狗肺……她一点儿也不敢想邵未央这会儿会怎么看她,眼神里会不会充满失望呢? “殿下念旧情,当真难得。” 姮惟炤抬起了头,看见的不是邵未央失望或者严厉的目光,也没有不满,只是很温柔地注视着她。 “夫人……” “葛生与蒙楚或许做错了事,但到底过去的情谊做不得伪,殿下愿意回护,是极好的心肠。” 姮惟炤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夫人、您、您不觉得我……”不觉得她狼心狗肺吗? 邵未央却不知道她想了那么多,仍然笑着道:“我并不觉得殿下优柔寡断,这样好的心肠,殿下应当一直保持下去。” 善良不意味着优柔寡断,雷厉风行也不是刻薄狠毒。 只是因为过去的情谊而想着再护一护,而非当成烫手山芋,实属难得了。 “我、我……”姮惟炤攥紧了拳头,终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她被宫人苛待时没哭,被父亲无视时没哭,半夜饿醒只能用凉水填肚子时没哭,知道葛生怀有二心时没哭,听蒙楚说那些不好听的话时也没哭,却偏偏这个时候哭了。 委屈、难过、苦楚一涌而上,让小声啜泣转变为嚎啕,却还是压抑着声音,甚至紧咬着嘴唇,肩膀也抖得厉害。 邵未央只觉得心酸,她强忍了泪,仍是笑着,将姮惟炤拥进怀里,手臂虚虚地环过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 姮惟炤没发出声音,她因为陌生的热度而紧张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不自觉地倚靠在邵未央身上,眼泪淌得更凶了。 邵未央能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虽然身体僵硬,但没有挣扎,而是顺从地被她抱住了。她寝衣胸前靠上些的地方,几乎全被姮惟炤的眼泪打湿。 “殿下是好孩子,是他们叫殿下难过了。葛生从前再好,他也不该伤殿下的心,殿下不也未曾叫葛生伤心吗?” 姮惟炤吸着鼻子,“还是、还是有的……我、我从前爬到树上去,摔下来伤了,还险些、险些把腿摔断,就是、就是葛生照料的……他、他大哭了一场呢。” “那殿下也为了葛生大哭了一场,该扯平了不是?”邵未央在她背上轻抚着,柔声细语地安抚她,“况且,殿下也并不愿意从树上摔下来,那是不小心的,是无意的。但葛生让殿下与费家亲近,却是有意的,他连殿下的意愿都不问,就擅作这样的主张,本就应该得到惩罚。只是惩罚归惩罚,罚过了,事情就过了。我昨儿也罚了采薇,罚过了知错了,便也就算了。 “殿下觉得呢?” “嗯……只要、只要葛生再、再不这样了……我就、我就给他寻个好去处,让他养老……他、他一到冬日就腿痛,有时都难以行走……” “等这些事情了解,我与殿下一起再去拜见太后,问问太后,宫里年岁大的宫人都有哪些去处,给葛生挑个好些的?” “……好……您、您真的不怪我?” “我怪殿下什么呢?” “蒙楚跟着葛生诋毁夫人……还想让我跟夫人疏远……” 邵未央只是笑,若是一个成人,她或许还会多想些,一个孩子她才懒得计较。 “蒙楚从前跟着殿下在上林苑,每日里只有你们两个相处,亲密无间。如今回了宫里,芳华殿里来来往往这样多的人,她又不年长、又不出奇,自然担心殿下不需要她了,忧虑之下就容易心生嫉妒。事情说开了变好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少时也如此,母亲刚有孕,就担心若是弟弟妹妹出生了,母亲不再爱我了怎么办,于是嫉妒了好久,还是我母亲在孕中开解我。” 结果孩子生下来没能养活,她的母亲也去世了。 “夫人……闲时会想起夫人的母亲吗?” “回想起来,只是我已经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了。” “我都不知道我母亲长什么样子……”姮惟炤说的母亲,不是先皇后,而是她的生母宫人刘氏。 “就算殿下不记得,殿下的母亲也会在天上看着殿下,保佑殿下平安健康的。” 姮惟炤已经止住眼泪了,只是因为刚刚大哭,呼吸还有点急促,却有点贪恋邵未央的怀抱,假装自己还在哭泣那样吸鼻子。 邵未央听出她说话时声音已经渐渐变得平稳,只当姮惟炤是想母亲了,因而故作不知。 “阿娘……我好想我阿娘,我要是有阿娘的话,就会像十八那样什么都不担心,每顿饭准备很多也不用想吃不完怎么办……”要是有母亲在身边的话,她肯定就不会被欺负成这个模样了。葛生还会觉得必须要费家的助力吗?肯定不会的。 “殿下现在也不用再担心了。我明儿去打探一下十八殿下每日用饭都用几道菜,依着十八殿下的分例给殿下布置,好不好?” “吃不完会浪费的……” “殿下不是说,十八殿下吃不下的,都赏给宫人了吗?殿下吃不完的,也赏给宫人。芳华殿的宫人也很多,不用担心吃不完。” “那样不好……”姮惟炤面皮发红地嘟囔,“不能叫旁人吃我吃剩的,不合礼……” 这是哭好了,竟有心情主动提起先皇后了,还知道自己的剩饭不赏给宫人。 邵未央很欣慰。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034 第35章 -35 姮惟炤这一晚还是在正殿睡下了。 宫中各殿里,无论是正殿和偏殿,寝室都不止有一间,而是三间。冬日时住最深处那间,小窗厚墙,脚底有火龙,夜里暖和;春秋则住中间,温度适宜,不冷也不热;而夏日因炎热,则住最外间寝室,窗薄而大,还会在床铺四周挂上纱帘,以隔绝蚊虫。寝室之间在地板上又设置了可以安装隔扇的凹槽,需要隔断时则使用,无需隔断则又打开。 邵未央畏寒,因而初春时节还住在最里间,只是不烧火龙了。但姮惟炤是不觉得冷的,若是穿得多了些她还要觉得热,她自个儿在偏殿是也睡中间寝室,便也给她安排在了这里。 只是到底邵未央怕她着凉,令宫人将窗子都关严实,又多铺了两层冬日厚被,嘱咐给姮惟炤守夜的宫人仔细服侍,不许怠慢。 连着前头说话,带安置隔扇被褥,姮惟炤又净了一遍身,等换了寝衣,沾上床铺时都快接近二更天了。 “被褥的味儿都不一样……”她小声嘀咕着。 服侍她的宫人笑着道:“这是蔷薇的香味儿,夫人喜蔷薇,熏香亦多用蔷薇。” 姮惟炤又嗅了嗅,只觉得香,蔷薇不蔷薇的……她哪儿知道蔷薇长什么样子,明儿问问夫人能不能让六局二十四司给她端一盆过来长长见识…… 今儿不仅在夫人哭鼻子,还将夫人的寝衣都哭湿了,实在丢人…… 宫人见她不说话,一时好奇,抬头看了一眼,就瞧见姮惟炤脸埋在被子里睡着了,只眉头紧锁着,大抵是睡前还在忧虑。 宫人想了想,起身,轻手轻脚地去里间寝室寻邵未央。 邵未央正要入睡,听见脚步声,赶忙起身,掀了厚重的帘子。她见是被她点去服侍姮惟炤的宫人,便问道:“怎的了?可是殿下睡得不舒服?” 宫人摇头,小声道:“殿下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大安稳。” 邵未央想了想,还是披了衣裳起身,又穿了鞋袜,尽量轻声地走到中间寝室。 床铺上的帘子没有拉上,姮惟炤整个人趴在床铺上,脸颊在被子里隐没了一半,剩下一半满是忧愁,唯有呼吸平稳。 邵未央在脚踏上坐下,伸出手,慢慢帮她抚平了眉心的褶皱。 这样轻的年岁,就在睡梦皱眉头……不等到二十岁,只怕眉心就都是纹路了。 邵未央无声地笑了一下,而后起身,亲自将帘子拉下,走到一边再嘱咐宫人。 “殿下是趴着睡的,这样睡对呼吸不好,只是这会儿不好动殿下,你夜里千万警醒些,” “奴婢一定看顾好殿下。” 邵未央不放心,睡前又去看了一回姮惟炤。 姮惟炤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胸口平稳地一起一伏,眉宇间是平坦的。 邵未央便也去睡下了。 只是这一夜她睡得不怎么好,总是惊醒,脑袋里反反复复地想费家。 若葛生当真和费家有瓜葛,费家要做什么呢? 已出过一位皇后了,还不够吗? 即便是小门小户,皇帝也不会允许后族这样将手伸进后宫,更何况是出了一位丞相、数位重臣、至今仍然是个庞然大物的费家。 费家怎么敢就这样撩皇帝的虎须?是谁给他们的底气? 一直到天蒙蒙亮,邵未央仍然毫无头绪。 她虽然觉得头昏沉沉的,身子也有点疲惫,但实在是睡不下了,今儿还是十五。按规矩,初一十五得去皇后宫中觐见,宫里没有皇后,便要觐见太后。虽然这个夫人的身份是虚的,但礼节不可废。 邵未央起来,先去瞧了一眼姮惟炤,见还在睡着,且睡得很平稳,便放下心来,嘱咐各处宫人都小声些,不可大呼小叫。 等她换了衣裳,又作了一番安排叮嘱,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带着照澜去向慈宁宫。 刚出芳华殿,便瞧见了从广安东门进来的金夫人。 “见过金夫人。”邵未央年少,便先行了礼。 金夫人也不拖大,回了礼节,看着邵未央的脸,担忧道:“未央妹妹这几日是因宫人事操劳了?可不能轻易放在心上,瞧着都有些憔悴,这面色都不好看了。” 邵未央叹了一声,道:“是因这个,也是因十七殿下。这些宫人这样编排人,十七殿下是吃不好也睡不着,快天亮才睡下,还是个孩子呢,平白无故地遭这么多罪。” 金夫人呀了一声,道:“那我似乎是好心办坏事了。” 邵未央疑惑道:“金夫人何来此言?” “初一十五时,出宫的皇嗣不是可以入宫探望吗?小四大抵是要走一趟芳华殿的,只怕要扰了十七清梦了,也怪我,没提前与未央妹妹打个招呼。”金夫人面上露出些自责来,“我是想着,十七的年岁也大了,今年都有十岁多了,比她小一岁的十八都在跟着夫子念书了,十七可不能荒废。便叫人给小四带了话,让她跟前朝问个章程,看看这夫子怎么请。小四给我回,说是,想等入宫时看看十七,问问十七意见。” 邵未央心里一动。 是啊,是该寻个夫子好生读书习武了。若是一直文不成武不就的,哪怕朝臣提起十七殿下被忽视,皇帝也能用一句不孝子孙搪塞了。 一个什么都不会、一点都不出彩的浪荡子,被忽视才是理所当然,总不能摆在台面上丢人。 “多谢金夫人提醒,还是您想得周到,若是我自己,只怕还想不起来呢。”邵未央歉意道:“这事儿,还得劳烦四殿下多担待些,并非是我偷懒,实在是,我不善于这个,亦不知道如何给十七殿下请夫子,若是贸然行事,十七殿下怕是要耽搁了。” 金夫人摆手笑道:“又不费事儿,哪值当未央妹妹特意谢我?况且小四是长姐,本就有教导幼妹的职责,这是她分内之事。” “哦?是吗?怎么不见四殿下来指点指点我们十八呢?”凌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从前不见金夫人这样好心,如今太后抬举十七,倒是让你做好人了。”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35 第36章 036 “若真是好心,六局二十四司里苛待了十七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揪出来发落了,不做是因为瞧不见吗?” 从前凌氏见邵未央是高高在上的,虽然不拿正眼瞧,但也懒得多说什么,是以态度上还算柔和。这是她头一回当着邵未央的面呲人。 虽然呲的是金夫人,一句话却惹恼了两个人。 不仅被说是假好心的金夫人恼,邵未央也在恼。 看似凌氏这话是在维护姮惟炤,实则却是挑拨。金夫人如果真的为了这一句话就去为难那些六局二十四司的宫人,只怕这些宫人就都要怨上姮惟炤了,这会儿未必敢做什么,但定然会让旁人有机会浑水摸鱼。要知道,叶夫人毒害姮惟炤的事儿还没了结呢。 再者,什么叫做太后抬举十七殿下? 宫里的皇嗣哪个不是太后曾孙,又不是只给过一个人赏赐,至于惹了凌氏的眼? 邵未央闷着不说话,心里盘算起怎么出这口气。 金夫人是一点都不惯着凌氏,从前忍一忍也就算了,如今宫权都有了还要忍,那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前人的错处,还要后人来承担的,也真是不知羞。我们小四乐意指点十七,那是小四心疼妹妹。但这心疼,却也不是谁都值得的,万一心疼错了人,叫人反咬一口,才叫亏呢。” “你!”凌氏气得火冒三丈,连带着旁边不说话的邵未央也看得不顺眼了起来,挨个瞪了一眼,就带着宫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慈宁宫里去了。 金夫人摇了摇头,道:“只怕是要去告状。” 邵未央笑道:“告状便告状,言语之争而已,太后不会给她做主的。” “若是拿十七说嘴,未央妹妹就不担心?” 邵未央想起她走之前还在床铺上睡得正香的姮惟炤,抿唇一笑,“怎会不担心,可我觉得太后也会心疼四殿下和十七殿下的。” “你倒是心宽。”金夫人道。 二人慢慢走进去,等得了通传再进殿,凌氏果然已经跟太后告状了好一会儿了。 太后身边的宫人面上都瞧着十分无奈,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想要打起精神来也难。 “好了好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在这儿跟小儿似的拌嘴,快收了那眼泪去。”太后勉强斥了一句,又对着凌氏道:“溪亭,你也是。既然不满小四看顾十七,你便也叮嘱十五看顾看顾十七,小四长十五好些年岁,平日里来往宫中也不方便,比不得十五,况且十七与十八年岁相仿,也应该多走动走动,相处起来也容易。” 凌氏目瞪口呆。 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是来给这姓金的贱人添堵的,怎么三两句话就绕成了我不满小四看顾十七了?我是不满……我也没打算让十五看顾十七啊! 金夫人道:“太后教训的是,是臣妾太过自专了,以为十五与十七年纪相仿,不会太过爱护十八,倒是想岔了。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十五怎么会不爱护十七呢。” 话说到这,就相当于太后与金夫人联起手来将凌氏架起来了,她不答应让十五皇女看顾姮惟炤都不行,便只能咽下这口苦果。 事情就这样定了。 不在此处的姮惟炤成了黄雀,不过邵未央并不觉得高兴。 她没见过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只听说十五皇女寡言稳重,但有这样的生母,只怕也稳重不到哪里去。万一因为这一事惦记上,将来有得麻烦。 金夫人也意识到这一点,对着邵未央歉意一笑。 邵未央只略微摇头。 真将姮惟炤当回事的话,这事就该私底下说,十禄殿和芳华殿哪个也没在宫外,特别在这一日说,不就是刻意招凌氏来的麽?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三人也都正色起来,听着太后说话。 太后道:“平时,你们初一十五虽说都过来,也只是陪我说说话,并不当什么事。只是这回,倒是有几件事情。” 金夫人道:“太后,您吩咐便是。” “其一,是这两日宫里的流言,源头乃是从承德殿出来的。叶夫人为天家生育有功,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我瞧着也心疼,是以皇帝素来多宽容她,我并不说些什么。只是承德殿宫人这般不安分,竟编排起皇嗣来了,还想要干涉皇嗣养育之事,很不像话。是以,我便多管闲事一次,叶夫人迁至含章殿,只许与她两个宫人伺候,多了也是嚼舌头的,迁居之后封闭殿门,无论叶夫人还是那两个宫人,无令都不许出入。” “叶夫人之事是否得禀告陛下一声?” “皇帝已经省得了,这点小事,还不到他点头就做不了的地步。”太后语气严厉。 金夫人心中一凛,道:“臣妾听命。” “其二,凌夫人。你执掌宫权期间,宫人多有不法之事,欺上瞒下,无所不为,这是你纵容出的过错。” 凌氏老老实实地道:“是臣妾失职。” 才失了权,正是该思过的时候,她这会儿可不想再惹祸上身。 “既然省得自己失职,就填补些。挑些东西补给十七,我听闻宫人常拿十七比照着十八来说是,十八亦对十七有不恭敬的言辞,这样的风气很不好。回去好生教育十八,不许再犯。” “……是。”凌氏瘪了嘴。 “其三,未央。你年少,本不该你来养育十七,只是皇帝金口玉言,既然命你养育了,你便担着这个责,若是有不清楚不明白的,便遣人来问我,或是问金夫人、凌夫人亦可。平时对十七,不要太严厉,也不能太纵容。至于旁的流言,或是惹是生非的宫人,你莫要理会。难做的,就报来给我,我来处置。” 邵未央应道:“是。” 太后虽然说的平淡,但她总觉得好像不只是在说芳华殿与承德殿宫人的事,更像是意有所指。 难不成太后也知道费家勾连后宫之事? 仔细想来,若当真有这样的事,太后没道理不知道,毕竟算起来,从惠帝起至今,太后已是四朝太后了。 凌氏对只有自己被训斥这一点很不满,又不敢生事情,便做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邵未央看了只觉得好笑。 若是当着皇帝的面做这样的姿态,倒还有情可原,皇帝确实宠爱凌氏。可在这儿的众人不说各怀鬼胎,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谁会吃这一套? 金夫人亦是轻蔑嗤笑。 ……真是不知羞耻的贱人。 太后坐在上首,将各方的神情收入眼底,佯作不知。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036 第37章 037 芳华殿里,姮惟炤还在睡梦之中,感觉似乎有人在叫她。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一张不算太陌生的脸。 这是芳华殿的宫人的脸。 “殿下。”宫人轻轻地叫着她。 “什么、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二刻。” 辰时二刻不算早,不过往常这个时间,姮惟炤的早膳都吃完许久了,但她昨夜睡得太晚,心绪又很是起伏,这会儿只觉得困倦,想要再睡一会儿,也几乎不记得她是在正殿睡下的了。 “帮我与夫人说一声,我再睡会儿……” 宫人很是为难地道:“殿下,今儿是十五,夫人去太后宫中觐见了。四殿下与十五殿下来寻您,正在前头坐着呢。” 姮惟炤一下子惊醒了。 “谁来寻我?” “四殿下与十五殿下。” “啊?”姮惟炤猛然坐起,“快快快我的衣裳……两位皇姐来是有什么事情吗?可是说了?” 宫人忙一边拿了衣裳给姮惟炤,一边回道:“未说,只是两位殿下都不是空着手来的,跟着的随从带了好些东西。” 这是专程来给邵未央送东西的?姮惟炤动作飞快地穿里衣,一边穿一边疑惑。初一十五要去太后宫中觐见的事整个后宫都知道,她这两个皇姐不会不知道啊?还是说是来找她的?可她与这二人似乎也没有太深的交情。 十五皇女倒是好说,姮惟炤回宫时,她还没出宫,姐妹两个相处了些微的时日,虽然见得不多,但也算是点头之交。但四皇女就全然是没怎么接触过的了,姮惟炤印象里几乎没和她打过照面。 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得去见一面。 邵未央不在芳华殿,她就是芳华殿的主子,礼不可废,才刚出了那么些流言的事儿,如今轻易不能落人口舌。 她爬起来将脸和牙都擦了,然后换上正装。 姮惟炤换上的衣裳,自然是邵未央操持着做好的新衣裳,本是给夏服打了个样子,只是姮惟炤的春服都在偏殿放着,这会儿实在不合适再出去跑到偏殿拿衣裳再回来,宫人便取了这身宝蓝色的交领广袖襦裙,因天凉,外又搭了一件浅一些的天蓝褙子。 等她换好衣裳出去,已经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四皇女与十五皇女正坐着闲聊。 两人一不是同母,二不是一起长大,三还差着年岁,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毕竟是姐妹,不说话也没礼貌,便聊起了朝堂中的些许政事。 十五皇女才出宫没多久,皇女府上暂且安顿得七七八八,也开始在长安的各处衙门观政,学习如何做事。这是圣祖朝开始的“祖宗之法”,皇子皇孙都要在衙门观政,观政后要写策论,若能言之有物,才许入各衙门担职办差,无论世宗、惠帝,还是梁王系的诸王,都有这样的经历,是以这事儿并不稀奇。 十五皇女先去的户部,她母亲是商贾之家出身,凌氏亦是南方有名的富商,因而选了户部先入手。 但正相反,四皇女虽然年长许多,起初观政时却是在工部,她自个儿的一身所长亦是在治水上,对户部并没有太多了解。 “当真是不可貌相,我只以为十五年少,还需多历练些,却没想到于经济一道,十五竟有这样见识。”四皇女夸赞道。 十五皇女很是谦虚,道:“皇姐谬赞了,不过是前人之言,被我拿来卖弄而已,比不得皇姐治水之功,经济之道乃是锦上添花,治水却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治水之道是学问,经济之道亦是学问,怎能比出个高下呢?”四皇女对此不大赞同,“若是不通经济,则粮、布、盐、柴等民生之物便不被放在眼中,只以为是可以从天上掉下来的,长此以往,社稷怎能安定?” 十五皇女道:“皇姐说得是。” 四皇女不禁摇头,道:“十五,你不要太过于谨慎了,你我姐妹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天塌下来有皇父撑着,做什么要这样小心呢?” 十五皇女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皇姐说得是”。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姮惟炤才姗姗来迟。 “四皇姐,十五皇姐。”她提着衣袍,做出一副气喘的模样,“对不住,昨夜我睡得迟了,早晨便没有醒过来,让四皇姐与十五皇姐久等了。” 四皇女对此只是一笑而过,道:“不过是等一会儿罢了,一家人何必放在心上,刚巧我与十五也许久未见,借芳华殿畅所欲言,只觉醍醐灌顶。” 十五皇女道:“你年少,多睡些不碍事的。” 姮惟炤苦笑道:“都快巳时了,哪有睡到这个时辰的,都是我的过错。快些换一壶茶来。”最后一句是吩咐宫人的。 三姐妹寒暄几句,四皇女率先道:“我母前几日与我递话,说十七都十岁了,尚未开蒙,想让我在宗学那儿寻个夫子。开蒙倒是小事,可若是正经读书,就得先有个打算,是以,我今儿来问问十七的想法。” 姮惟炤一愣,“我的想法?” “是你的想法。经世济民,亦或修身立德,你可有打算?”四皇女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没打算,也无妨,左右你还年少,一边读着书一边慢慢想就是了。” 姮惟炤想了又想,摇头,“四皇姐,我需得再想想……我从前没读过什么书,亦没想过这些。” “那便慢慢想,想出来了也不必知会我,你自个儿省得便是了。至于文武夫子,我会从宗学挑几个出来,届时你自己来选。” “多谢四皇姐。” “都说了是一家人,谢来谢去的。你若要谢,就去谢随王姑祖母,如今的宗学是随王姑祖母管着的。” 随王亦是荆王府一系的封王。 姮惟炤点了头。 “还有,十七既然要开蒙,笔墨纸砚是要用的,我猜你应当也没有准备太多,便带了些过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十七先将就着用,待我之后淘换些好的,拿来给你当迁礼。” 四皇女一边说着,一边将外头的随从招呼进来,带着的东西也摆到桌上来给姮惟炤看。 她虽然嘴上说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将就着用,可作为皇长女,能拿出手送人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是差的? 无一例外,笔墨纸砚皆是上好的。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037 第38章 038 姮惟炤看着那堆东西,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金夫人突然关心上了,只怕不是好事……但即便不是好事,她也不能拒绝。 她的四皇姐,会是将来的储君,会是将来的帝王。 若只有两个人,她说些好话拒绝也就罢了,或许不会怎么样。但当着同样带了许多东西的十五皇姐的面,她拒绝掉,不要四皇姐的东西,就太不给面子了。 会得罪人。 姮惟炤很快想清楚,拱手郑重谢道:“四皇姐,即便是一家人,该谢却也要谢。您若是得空,也帮我谢过金夫人。这几日宫里流言甚嚣尘上,我不便去探望金夫人,等过了这阵子,我当亲自去十禄殿拜谢。” 四皇女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道:“都说了一家人……唉,我真是拗不过你,罢了,你要谢就自个儿去谢,刚巧我母亲手里好东西多,都是经年攒下来的,你帮我去骗些出来,我也好手头宽裕些。府里你两个侄女花销甚大,可不经花。” 这就是打趣了,亲母女有什么不好张口的?至于说不宽裕,就更是说笑了。四皇女乃是长女,又在朝中担着职位,她的俸禄在一干皇嗣中是最多的,一百个姮惟炤也比不上。 “若是有可乘之机,我一定帮两位侄女多攒点家底。” 四皇女道:“你俩大抵还有些悄悄话,我便不多留了。我还得去承德殿看看叶姨母去。” 姮惟炤心里咯噔一声,嘴唇抿着,不知该不该张口。 她却是不知道四皇女竟然和叶夫人这样亲近。 一直不说话的十五皇女垂着眼眸,道:“四皇姐,皇父不是早就将承德殿封了麽?初一十五皇嗣虽能入宫探望,却不包含封了的寝殿。” 四皇女皱着眉头,不快地道:“从前我初一十五入宫亦能探望叶姨母,如今怎地便不行了?” “如今金姨母掌着宫权呢,只怕落人口舌。” 四皇女一怔,道:“倒是我忘了这个,十五你提醒得对。那我先不过去看叶姨母了,得先与我母亲商量商量。” 这个“商量”显然不是商量以后都不去探望了。 姮惟炤心里更没底了。 等四皇女走了,只剩下十五皇女与姮惟炤,她才略微放松些下来。 “害怕四皇姐吗?”十五皇女问道。 姮惟炤点头,道:“很怕,总觉得像长辈似的。” “毕竟年长我们太多了,也不必那么怕,那是长姐,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的。” “就因为是长姐……” 若是六皇女、八皇女在这儿,姮惟炤不会这样七上八下的。自古以来,无论是天家还是普通百姓家,长子都是不同的。如今天家的女郎也能继承皇位,长女就也变得不同了。 “敬着些便是了。若送了东西,你收着就好。我和十八都收了四皇姐不少好东西,不差你一个。” “您和十八也都收了?” “六皇姐、八皇姐、十一皇姐都有份,年节生辰,就没有落下的。你长时间不在宫里,反而收的是少的。”十五皇女淡淡地道:“不出意外,四皇姐会是储君,这天下都是她的,赏我们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 姮惟炤盯着十五皇女的脸,没说话。 她和十五皇女亲近,也只是相对四皇女来说的,实则诸多姐妹她哪个都不亲近,不过是因为年岁差得不多,又都还在宫里,所以勉强能和十五皇女、十八皇女这对姐妹说上话,但实则也还是不怎么亲近。 甚至不如才认识不足一月的邵未央。 十五皇女书读得比她多,交浅言深的道理不会不明白。 那这是为了什么? 十五皇女却不解释,亦没有说下去的想法,她道:“我也带了些笔墨纸砚给你,只是比不上四皇姐赏的那些了。若是用得上,你就留着,用不上就收起来。” 确实是都比不上四皇女送来的,但也能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宣纸倒是比四皇女送来的要多了好几刀。 “你刚蒙学,定然要练字,纸只会缺,不会嫌多。先用着,若是不够了,宫里弄不着,让十八给我带个话,我再给你送进来。” 姮惟炤怔怔地,“十五皇姐……” “别做这样的姿态,叫人笑话。不过是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我虽然刚开府,但我母亲和外家都送了不少好东西,不差这一点。”十五皇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塞得鼓鼓的荷包来,“皇父想来没给过你什么赏赐,你手头应当也紧,这些先拿去用。” 那个荷包被她塞到了姮惟炤的手里。 不必问,也知道里面是金银。 “不,十五皇姐,这个我不能要,笔墨纸砚就罢了,钱我不能要。我在宫里没什么花费,邵夫人待我也好着呢……” 十五皇女却是不肯再拿回来,“十七,你从前在上林苑用不上,没有倒也罢了,如今回了宫,自己手里得有钱,无论是使人跑腿还是打点都方便。你若是没钱,宫人都会瞧你不起,亦不会拿你当回事。” 姮惟炤只觉得沉甸甸的荷包烫手,她张嘴还想再拒绝,却被十五皇女的话堵住了。 “不过是一点金银,若是算起来,还没有四皇姐送的一支笔值钱。你既收了四皇姐的,就不能不收我的。” 姮惟炤只得收下。 虽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十五皇女确实是要更亲近一些她,说的话也更像姐姐,不似四皇姐那般,总端着些若有若无的架子,对于宫规,也多有凌驾僭越之处。 “十五皇姐……四皇姐与叶夫人很熟悉吗?” “很熟悉,金、叶两家有交情,金夫人与叶夫人入宫之前便是手帕交。四皇姐、五皇姐、六皇姐都是景福十年生的,八皇姐是景福十一年生的,差得不多,因而也是一批教养长大的。只是六皇姐随了苏夫人有肺症,八皇姐的脚不好,整日里就四皇姐和五皇姐一起相处,两人的关系好得很。”十五皇女想了想,低声道:“五皇姐坠马那一年,四皇姐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险些将自个儿烧死。金夫人请了道人做了两天的法事,四皇姐才渐渐好起来。那之后,叶夫人就有些不清醒了,也不怎么与金夫人来往了。” 姮惟炤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忍住,小声问道:“怎么听起来,倒像是,五皇姐的坠马并非意外?”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038 第39章 039 十五皇女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好说。我那会儿年纪小,只知道五皇姐坠马好似是马蹄没修好,又踩了碎石惊马,五皇姐从马上摔下来叫马儿踩了,胸口凹陷下去一寸有余。” 姮惟炤只觉得脊背发寒。 且不说五皇女的死到底有没有阴谋,但这个死法就够唬人的人。 “凹陷下去那么深……那、那还能呼吸了吗?” 十五皇女摇头,“胸骨裂了好几根,插进肺脏里了,说是当时五皇姐便不行了。应当不是意外,若是意外,皇父会查出来的。” 这可不好说。姮惟炤心想,是不是意外,得看陛下想不想查,那真相他想不想要。倘若害死五皇姐的人是不打紧的,这自然就是谋杀,倘若是陛下不愿意处置的,那就只能是意外了。 “那既然是意外,叶夫人和金夫人又怎么生分了?” 五皇女的死无论是不是意外,都和姮惟炤没有关系,她那会儿还没生下来呢,但四皇女有多惦记叶夫人和她很有关系,姮惟炤可没打算将毒害她的叶夫人就这样轻轻放下。 她确实是念旧的人,但叶夫人算什么旧东西?也配她念? “五皇姐出事之后,四皇姐就开始发烧,一连烧了几日。那会子宫里有传言,说是五皇姐和四皇姐一同长大,如今横死了很不甘心,要将四皇姐一起带走,金夫人这才请人做了一场法事,说是安抚五皇姐亡魂,叫五皇姐好生去投胎。但宫人都在说五皇姐冤魂不散,其中大抵有十禄殿的勾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道,总归是四皇姐好了,叶夫人病了。” 姮惟炤第一反应不是其中内情似乎复杂,而是…… “十五皇姐,您那会儿才五六岁吧,就能听说那么多东西了?” 十五皇女的神态没什么变化,她道:“当时宫里都在传,宫人嘴碎,传的时候我就听到了。” “多亏您能记得住。”姮惟炤道,若换作是她,只怕是记不得那么清楚。她如今就已经有些记不住五六岁的时候的事情了。 “这样大的事情,总归是印象深刻一点,十七若是那会儿生下来的,大抵也是记得住的。”十五皇女叹了口气,“况且也不止是流言,五皇姐坠马那阵子,宫里多少有点人心惶惶的。” “人心惶惶的?为何?” “荆宣王姑祖母在景福三十年薨逝了,似乎是留下话来,斥了皇父一顿,很是严厉。皇父之后便找了不同的由头,将宫里的诸位夫人、皇嗣都斥责了一遍。” 姮惟炤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个关系。荆宣王是她们礼法上的姑祖母,与随王是姐妹。但是从血缘上,荆宣王实际上是她们的祖母,因为当今圣上是荆宣王的儿子,只不过是过继给了惠帝一脉。也因此,荆宣王这个皇帝生母的话在朝廷和宗室内部心中都是很有分量的。 “当时姑祖母说什么了?” “不知道,只听说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皇父那几年心情都很差。四皇姐她们或许知道,但我没问过。” “十五皇姐不问是对的……”姮惟炤喃喃地,这事儿虽然想知道得心痒,可哪里能问呢? 但若是真的不问,姮惟炤又觉得不问不行。 因为她自己就是景福三十年生下来的。 是不是就是因为荆宣王临终的话,她才被厌恶?可模糊的幼时记忆里,又好像有父女情深的画面,她隐约还记得皇帝将她抱起来放在肩上,让她得以能亲手去摸树枝上的果子的印象。 她从前还在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那是真实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 如今虽然不在乎了,却仍然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被厌恶。 这决定了她能不能做梁王姑母那般的人。 “你若是想知道,请邵夫人去打探,别自个儿去问。皇父本就不喜你,若是问得多了,传到皇父耳朵里,还不知道要怎么训斥呢。蒙学你已经晚了一步,好在有金夫人和四皇姐开口,皇父不会不给这个面子,但倘若你生了事端,只怕这个面子也没了。再想就只能太后曾祖母开口了。” 姮惟炤点头,道:“十五皇姐放心,我省得的,不会做那样多余的事。” 她想了想,又问:“您对邵家了解得多吗?就是邵夫人的那个邵家。” 十五皇女本来神情淡淡的,提到五皇女也只是有些叹息,听闻邵家,便皱起眉头,露出些许厌恶。 “不多,但邵家,腌臜得很。”十五皇女想起来就觉得脏了自己的嘴巴,但看着姮惟炤巴巴地望着她,勉为其难还是张了嘴,“邵家现在的当家人是邵博庆,就是邵夫人的继兄。这两年上蹿下跳地要朝廷把博阳侯的爵位给他,说是他应得的,嘴巴上也不消停,不干不净地拿故博阳侯临终之时写的那封婚书说事,言语很是无状。 “虽说是宗戚,但宗室里没人喜欢邵博庆。他还想娶宗女,相看了两家已经破落的远支,婚书递到宗正寺,都叫梁王姑母驳了。正闹着呢。” 姮惟炤的怒气一下子就烧起来了,“陛下便不管?” “邵家本就是皇父抬举起来的,又要怎么管?若非皇父默许,邵博庆一个不相干的怎么能算是宗戚?又怎么能将邵夫人逼得不得不进宫?” 宗戚分两种,一种是宗亲,诸如姮家,前朝宗室燕氏也算是宗亲,只不过另立宗谱,算是宗室远亲。另一种是外戚,其中五花八门,先皇后出身的费家、金夫人出身的金家、凌氏出身的凌家等都算是外戚。 景福年以前,宗女下嫁之后,宗女、宗女之壻、宗女与壻生下之子算宗室,余下的夫家一干人等算外戚。景福年以来,下嫁的宗女并其子也算是外戚了。 但这又和邵家的情况不一样,邵夫人之父邵鸿懋娶了宗女,他自然可以算是外戚,但邵鸿懋的继子也能堂而皇之地充入外戚行列,就显得很是可笑了。要知道,按照圣祖、世宗时的规矩,给宗女做壻的男丁是不能纳妾的,即便宗女允许,妾室与妾室之子既不算是宗室也不算是外戚。 就因为皇帝念着和邵鸿懋的旧情,所以连着邵鸿懋的继子一并纵容了。 “这多荒唐!”姮惟炤气得要跳起来。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039 第40章 040 十五皇女瞥了她一眼,道:“这话私底下说说便是了,说是对外传出去,你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这、这不合规矩吧?圣祖不是有明言宗亲、外戚如何如何吗?陛下这样做,分明是把宗亲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啊?” “你当皇父不这么做的时候,就没把宗亲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吗?” 姮惟炤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荆王系宗室众多,但到现在为止只封了随王府与梁王府,你可知为什么?” “随王府是因为世宗过继了惠帝,梁王府是因为惠帝过继了陛下,两府皆因储君继位加恩。” “错。”十五皇女否决道:“随王姑祖母获封或许是因为惠帝加恩,但梁王姑母却并非如此。梁王姑母的爵位乃是补偿。” “补偿?” “惠帝在位时有两子,却绕开自己的两子,从荆王府挑选了梁王姑母为嗣。惠帝薨逝后,朝臣违背惠帝遗诏,废梁王姑母,先后立了惠帝二子,即后来的冲、质二帝。冲、质二帝皆不长寿,才又从荆王府挑了皇父为君。 “废一帝而立三君,天家的脸面,姮氏宗亲的脸面早就没有了。” 不知为何,姮惟炤想起了费家,想起蒙楚说的,葛生要让她得到费家助力。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天家没有脸面就没有威严,没有威严,朝臣就不会尊重,会“孩视之”?是不是天家如今的威慑力甚至还不如臣子世家? “陛下就不知道吗?” “许是知道,许是不知道。皇父是帝王,谁敢揣测帝王之心?” 姮惟炤看着十五皇女没什么情绪的脸,道:“十五皇姐,您自出宫以来,好似变化颇多。” “宫里虽然也人心倾轧,但到底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等出了宫,才知道这世间如此之大,才知道棘手的事情有如此之多。十七,快些长大,等你长大了,就都明白了。” 十五皇女没有久留,她说完这些意味深长的话便离开了,只姮惟炤一个人坐着深思。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听到了些许脚步声,是邵未央从慈宁宫回来了。 “我听闻四殿下来探望,是已经走了吗?” 姮惟炤起身迎她,回道:“四皇姐和十五皇姐都来了,四皇姐要去探望叶夫人,是以先走了,十五皇姐多与我说了会儿话,才走不久。” 邵未央有些疑惑,“四殿下去探望叶夫人?她们有交情?” “从前有,如今好似没有了,只有四皇姐惦记着。” 邵未央点点头,正殿人多眼杂,不是多问的地方,她便没有问下去,而是拉着姮惟炤的手打量她新上身的衣裳。 姮惟炤被她看得耳根又开始发热。 “好看得紧,我们殿下就该穿这样颜色鲜亮的衣裳,衬人得很。不过这身很是单薄,这会儿穿还是有些凉,怎么想起来将它拿出来了?” 姮惟炤很是不好意思地道:“我起晚了,醒时四皇姐与十五皇姐都在前头坐着了,不好去取先前做的衣裳……” “本是试了个样子,还打算再改改,如今看,倒也合适。喜欢的话便穿着,只是千万要注意,莫要着凉了,早晚都凉,小心起风。” 姮惟炤连连点头,虽然觉得羞赧,但对邵未央的关心很是适用。 二人一起用了晚了些的早膳,待宫人收拾了桌子,又屏退她人,内殿就只剩下邵未央与姮惟炤两个。 “四殿下与叶夫人有交情是怎么回事?”邵未央神情略有些严肃。 姮惟炤一五一十地将从十五皇女那儿听来的话说了。 邵未央的面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了,“只盼着,四殿下并没有太过惦记叶夫人,只是面子情才好。” “是您在太后宫中时,发生了什么吗?” “太后对承德殿封了门还能有宫人自如进出、传递消息这一点很是不满,令叶夫人迁居含章殿,身边也只许留两个宫人伺候。要是四殿下很是惦记叶夫人的话,只怕就要将四殿下得罪了……” 姮惟炤不自觉地咬住了唇瓣。 邵未央见状,软声安抚她道:“说破天去,那也是叶夫人对你无状,毒害皇嗣这样的大事,只是封门迁宫已经算是莫大的恩赐了,难道还能赖在殿下身上?若是四殿下因此对殿下不喜,也还有我呢,我在太后面前小有薄面,不碍事的。” “可是,下毒的事,陛下先前已经处置过了,是因为我硬要将流言之事与毒害之事牵扯到一起,才导致……” “难道流言之事便不是在害殿下了吗?下毒害身,流言害心,都是在谋害殿下,其中又有什么分别呢?” 姮惟炤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若是得罪了四皇姐,兴许将来的日子会不好过,四皇姐却也不会拿我如何。可要是因为我,让夫人得罪了十禄殿,夫人在宫里就没有安稳日子了吧?金夫人兴许会想要将夫人您赶出宫去。 “我听十五皇姐说,邵博庆是个鄙薄之人,他对夫人您不好,所以您无论如何也不能现在出宫。 “您这样维护我,倘若不得不出宫的话,您要怎么应对邵博庆呢?” 听闻邵博庆这个名字,邵未央唇角的笑意都淡了几分,更是略微蹙起眉头。 邵博庆确实是个大麻烦,这人不禁卑鄙无耻,还贪得无厌。当初在孝期里,就拿着婚书跟她谈条件,要她放弃父亲给她留的作为嫁妆的那一半家产才肯撕了婚书。等她真的放弃,邵博庆却又毁约,叫嚣着要人财两得。继母亦惺惺作态,一副为她好的模样,言继母成婆母,不必去他人家受苦。 那母子二人当真是恶心死了。 只是……她注视着姮惟炤。 和十几日之前相比,稍微长了些肉,眼睛里的戾气少了许多,已经会笑了,还知道守礼,维护她。 她要放弃吗? 要不管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再回到之前那样只能穿不合身的衣裳、整日里都吃不饱的处境去吗? 当然不。 她能自己想法设法爬出火坑来,又怎么能看着另一个孩子眼睁睁地掉进去呢? “殿下不必担心我。”邵未央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动作很是亲昵。“太后会护着我的。” 改了书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040 第41章 041 “倘若是陛下的意思呢?若是陛下发话,太后说话也不算数吧?” 邵未央笑起来,她道:“殿下,太后的权柄大着呢。太后可不是因为陛下才为太后,太后先是世宗皇帝的皇后,然后才是太后。” 后者,君也。皇后者,国之君也。 这是圣祖登基时,祭拜天地所说的原话。 也因此,本朝与前朝是不同的。 本朝的皇后不仅能与皇帝一齐上朝,还能领兵平叛,甚至为官一方,圣祖皇后便是这样的先例。如今的太后虽然没有领兵平叛、为官地方的经验,但太后曾与世宗一齐上过朝,世宗薨逝后又辅佐惠帝治国,惠帝驾崩前已经日渐病笃,那段时间也是太后临朝,决断政事。后来的冲、质二帝年幼,至驾崩前都是太后临朝,当今大婚亲政之前,亦是如此。 是以,如今对所谓后宫干政并不忌讳。 只是当今天子并不喜这一祖宗制度,又因自个儿是朝臣推举起来的而权欲颇重,太后不愿与之相争,因而自打天子大婚亲政之后,就再不过问政事了,哪怕是后宫事,若是皇帝意欲干涉,大多数时候太后也会以皇帝意见为主。但这并非是太后无权,不然光一个孝字压下来,就够皇帝难受的。太后若是愿意张嘴,旁的不说,宗室定然是争先恐后当马前卒。 邵博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宗戚实在是太叫人恶心了。 只可惜太后不愿生事,也不愿意宗室生事,宗室便只能能忍则忍。 这些事在京城长大的邵未央知道,姮惟炤却不知道,也难怪她会担心太后护不住邵未央。 姮惟炤似懂非懂地眨眼。 这意思是,世宗皇帝大过当今圣上,太后身为世宗皇后,也大过当今圣上的意思? 那她是不是应该去多讨好一下太后?就算太后不喜她,为了能不让眼前的人被赶出宫去,她也得做才行。 “我明白了。”姮惟炤郑重点头。 邵未央见她眼睛里带着光,又忍不住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四殿下与十五殿下还说了旁的事没有?” 刚才还没有觉得,这会儿额头被邵未央一碰,姮惟炤只觉得那儿有点发热,好似指腹的触感还留在那里,让她有点想伸手摸一摸。 姮惟炤强行忍住了动手的念头,道:“说了。四皇姐说了蒙学和给我找文武夫子的事,说是要从宗学里挑,让我好好为将来做打算,还给我送了笔墨纸砚,我已让人收到夫人的库房里去了。十五皇姐也送了笔墨纸砚,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给我塞了一个荷包,沉甸甸的,我估摸着都是些金银,她说让我平时拿着使人、打赏用,我推拒不得,就收下了。” 她指了指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荷包。 邵未央先前没注意,这会儿才瞧见,乍一拿起来,只觉得坠手。 “殿下,我能瞧瞧里面的东西吗?”她有点好奇十五皇女能给姮惟炤拿多少钱。 姮惟炤点头。 邵未央就将荷包打开,只见里面都是一粒一粒的金豆子,和小指指甲盖差不多大,黄澄澄地好似一把豆子。 “净是金豆。”邵未央多少有点惊讶。 她自己也会拿金银做点小玩意赏人来用,多是做了金银叶子、或是小锁之类的形状,比直接塞一块银铤、金铤要体面得多,也更不起眼。可要是姮惟炤这个年纪,手里捏一把金叶子、金锁赏人,就显得有点装老成了,并非不行,但不合适。 金豆这样的小玩意倒是恰到好处。 “十五殿下细心,这金豆怕是特意融了金铤去做的。”邵未央捏出一粒金豆来看,又掂了掂整个荷包,“荷包约莫有个三四斤,一粒金豆大约五铢,和一枚钱差不多重量。” 邵未央心道,看起来十五殿下倒是对殿下很上心,三四斤的金子虽然不多,可十五殿下一个刚出宫开府的皇女,能这样费心费力地给殿下打算,已是很不容易。尤其是,这两姐妹不仅不是一母同胞,甚至不是一起长大的。这么一想的话,十五殿下面上虽瞧不出,内里竟是个热心肠。 姮惟炤对金银不感兴趣,先前也没有打开来看,听邵未央说,便看了一眼,很是吃惊十五皇女的细心,亦有些无措地看着邵未央,“我与十五皇姐没那么深的交情来着……” “没那么深的交情,殿下与十五殿下亦是姐妹。从前是没得来往,如今既然有了交情,多多来往便是。殿下若是觉得过意不去,等有了好玩意也给十五殿下送,礼尚往来才是长久之道。” 姮惟炤还是不太想要,她最近有些杯弓蛇影,四皇女与十五皇女两个人的东西她哪个都不想收,只是到底是长姐,推拒不得,笔墨纸砚倒还罢了,勉强说得过去,金子太过直白,她只觉得烫手。 “……我拿了也没处使,不若夫人拿了去。夫人这阵子给我做了好多身衣裳,正是用钱的时候。” 邵未央忍不住笑,“我哪里会缺钱。况且,这是十五殿下心疼妹妹手里不宽裕才特意做的,殿下正该自个儿留着便是。” 姮惟炤嘟囔着不肯接。 邵未央见状也不逼迫她拿过去,只心里头想着,回头给她放在卧房里。 想起姮惟炤的卧房,邵未央便又想起另一事来。 “四殿下与十五殿下送来的东西,怎地都送去正殿库房了?偏殿不是另开了一间库房吗?” 姮惟炤便看起来有些蔫蔫的,“钥匙在葛生手里头……我不想去要,也不想给他收着,我除了太后前回赏下来的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不能夫人给我收着吗?” 邵未央想了想,道:“倒是行,只是殿下还是得学着自己收着,将来出宫开府了,内外大小事情都得殿下来料理呢。若是不精通此道,许是会被下头的人蒙蔽。” 想起葛生,想起蒙楚,姮惟炤看起来更闷闷不乐了。 “我如今也不精通,不精通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还是被蒙蔽了……” 邵未央觉得有些头疼。 葛生蒙楚这事儿若是不处理,只怕是要成十七殿下的一块心病了。可要处理,她又不好越俎代庖。 要怎么办呢?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041 第42章 042 十禄殿里,金夫人正与她的三个孩子说着话。 她生了四个孩子,除了九皇子夭折之外,余下的四皇女、八皇女、十一皇女都长成了。 其中四皇女高而瘦,十一皇女比她矮些,因为善骑射而健壮,唯有八皇女因为足疾的问题身形富态。 金夫人见了,便不由得叹气:“我的儿啊,是不是又胖了些?” 八皇女憨厚一笑,道:“母亲,只胖了一点点,不多。” “还不多,看看你脖子上那个肉,都要溢出来了。”金夫人没好气地道:“你若是再胖下去,我就叫十一去你府上日日盯着你。” 十一皇女赶忙摆手,“母亲,我如今跟着四姐在朝廷做事呢,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八姐府上。而且八姐府上伙食太油腻了,吃一次顶三天,我实在吃不下。” 金夫人便瞪着十一皇女。 四皇女打圆场,道:“母亲,八妹的身子好着呢,只是胖了些,不碍事的,我来管就是了,您消消气。如今掌了宫廷事务,正是忙的时候,您别累坏了身子。” 金夫人前头听着还觉得舒心,听到后面,就只想叹气了。 “这宫廷事务,我真真是不想管。” “可是有什么大事?” 金夫人没好气地道:“宫里能有什么新鲜事?还不是承德殿闹得。” 四皇女心头一凛,“承德殿……叶姨母出什么事了?” 她神色紧张,让本就不痛快的金夫人心里更不痛快了,“小四,你满眼就只有承德殿是不是?你到底是谁生的?” 四皇女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担忧太过了,忙凑过去说着好话,“母亲,我若是满眼只有承德殿,那岂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只是担心叶姨母的身子,如今小五不在了,我若是再不关心一下,叶姨母就太可怜了。” 想到坠马而亡的五皇女,四皇女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从前还和小五说,等出宫开府,要挨着住,这样生了孩子也跟亲姐妹似的,不会生分,结果她转眼就……” 转眼就没了,连她的孩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八皇女和十一皇女都知道四皇女与五皇女关系要好,亦见过五皇女刚过世那会儿,四皇女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因而平时不敢轻易提及与五皇女有关的事,只怕四皇女伤心难过。 金夫人却不顾及这个,倒不如说,四皇女越是惦记五皇女,她就越是烦躁。当即很是不快地道:“什么叫做跟亲姐妹似的?小四,你当你是小六呢自己没个亲姐妹?小八和十一都是你的亲妹妹你不惦记,你天天惦记那个死了的,你能不能让我少操心?你若是多看顾看顾小八,小八也不会胖成这副模样,你上心了吗?” 四皇女的愁绪戛然而止,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母亲您教训的是,是我不够关心八妹,我会多注意的。” 她恭敬但生疏的姿态并没有让金夫人好过多少,反而更是不舒坦了。 “你也别去承德殿了。太后下令,让叶氏迁居含章殿,封闭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四皇女怔住了,“这、这是为何……含章殿那样偏僻,叶姨母迁居含章殿,怎能行?” “太后命令,旁人如何置喙?你若是觉得不行,便去向太后请旨。” 四皇女又沉默了一会儿,姿态更软了些,道:“母亲,我非是只惦记着叶姨母与小五,只是小五英年早逝……我想到小五,就会想到小九。小九那会儿,您不也极为伤心难过吗?后来叶姨母生了小十,还抱来给您瞧呢,说等您不上心难过了,与叶姨母一齐养小十。” 提到九皇子,金夫人也没了拿话刺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的心。至于同样夭折的十皇子,她其实半点也不喜欢,旁人生十个也比不上自家的一根手指头,只是碍于情面应了,好在后来十皇子也没养住,夭折了。 “儿女都是债,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金夫人叹了一声,“自打十七从上林苑回来,叶氏便不怎么老实,这几日承德殿的宫人挑拨着芳华殿的宫人传流言,想将刚从含章殿挪出来的十七抢过去。因为这个,前几年十七在上林苑被下毒的事儿又翻出来了,惹了太后不喜。这事本就是陛下处理得有失偏颇,刚好含章殿空了出来,太后便让叶氏迁过去了。” “事情是因十七而已,若是十七愿意给叶姨母说好话,叶姨母一定能继续留在承德殿。”四皇女道:“封门是情理之中,只是含章殿太偏僻了,若是久居含章殿,宫人侍奉叶姨母一定不会尽心尽力的。” 十一皇女欲言又止。 八皇女与四皇女只差一岁,自幼又是娇养着的,没那么多将就,直白道:“四姐,您这番话待十七可太不公平了。” 四皇女皱眉道:“怎地就不公平了?叶姨母又不是有心想要毒死十七,是十七不识抬举,叶姨母又病了,才想着出口气罢了,若是有心,十七焉能有命活到今日?封了门已是惩罚,犹嫌不足,又要生事,将叶姨母赶去含章殿。怕是她自个儿恐惧再回到含章殿,才一日都消停不了。” 十一皇女被这番话震得瞠目结舌。 八皇女亦是失语。 四皇女却已经做好了决定,道:“我这边去寻十七。我今早刚给她送了许多东西,十七吃苦惯了,定然承我这份情,会给我这个面子的。八妹、十一妹,你们多陪母亲坐会儿。母亲,孩儿先告退了。” 她说完,竟连片刻都不留,起身行礼后就走了。 金夫人半晌没说出话。 十一皇女小心翼翼地道:“母亲,四姐只是念旧……” 金夫人苦笑道:“我从前听过民间有言,‘女儿是给夫家养的’、‘儿子是给岳家养的’,却从来没听说过‘女儿是给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养的’。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却只惦记着带过她几年的姨母,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八皇女道:“四姐只是割舍不掉五姐,但心里是拎得清的,这会儿只是情急之下,您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金夫人问自己,当真吗? 当真只是割舍不掉五皇女吗? 当真只是因为五皇女才总是惦记叶氏吗? 她自己都给不出另一个、她不想要的答案。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042 第43章 043 邵未央最后还是决定在葛生与蒙楚的事情上伸手,不能放任这两个人了。 不将事情弄得水落石出,姮惟炤就会被拖下水。 真的和费家牵扯上关系,对姮惟炤来说不是好事。她若是长女也就罢了,天然就有问鼎那个位置的资格,这种情况下有费家助力是好事,她绝对是乐见其成的。可姮惟炤上头好几个身子康健的姐姐,皇帝连孙辈都有了,轮得到姮惟炤去想什么助力不助力吗? 况且皇嗣最大的助力应该是天家,而非母族。 “殿下,不若趁现在将葛生与蒙楚带来问个清楚?” 姮惟炤犹豫着道:“我不知该怎么问……若是当真和费家有勾连,我怕我狠不下心来处置。” “殿下将这件事交给我,可好?”邵未央问道:“我来处置,殿下在屏风后头坐着。既能知晓实情,又不必与她们碰面。” “不会太过麻烦夫人吗?” “殿下的事便是我的事,何谈麻烦呢?” “……谢谢夫人为我操持。” “何必道谢。”邵未央又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起身去安排了。 姮惟炤自己坐着,用手捂住额头被触碰到的那一块。皮肤没有在发热,和旁边的温度是一样的,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热意,好像邵未央的手指还放在那儿。 那股热意透过皮肤,血肉,骨骼,一路蔓延进五脏六腑,让她整个身体都变暖了。 该说是待人以诚,还是什么呢? 说话时也是,同样是不用谢,四皇女给她的感觉就很端着,虽然说了不用谢,可若是你当真觉得不用谢而不去感谢四皇女,四皇女大抵就要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但邵未央说不用谢,那就是真的不用谢。 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呢? 只因为太后的命令吗? 只因为命运相似吗? 若是再出现一个相似的孩子,她也会像如今这样,去关怀、照顾、担忧那个孩子吗? 姮惟炤看着邵未央的背影,心里头隐约有嫉妒涌动。 宫人很快就抬了屏风进来,又在屏风后头安置了躺椅。这是考虑到姮惟炤昨日睡得少,早晨又被叫醒,待会儿若是觉得累了,可以小憩一会儿,还不会惊动屏风以外的人。 又端来茶水、点心等,一应俱全。 安排妥当之后,邵未央就让宫人将葛生带过来。 葛生与蒙楚之间,葛生显然是知道得更多的那一个,能做主的肯定也是他。 葛生大抵知道邵未央是为了什么叫他过来的,面上很是沉稳,全然没有最初见到邵未央时那副慌张又讨好的模样。 “奴婢见过邵夫人。” “叫你来,是因为什么,你自己应当清楚。说说吧。”邵未央并不想在葛生身上费心思,干脆就开门见山。 “奴婢一心为了殿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与费家勾连,也算是为了殿下麽?” “费家乃后族,本就是殿下的外家,何来勾连之说?” “既如此,从前怎不见费家人入宫拜见殿下?为何殿下入住芳华殿之后,才有动作?” “夫人焉知费家之前不曾看顾殿下?若无费家看顾,殿下只怕早丧在上林苑了。费家一直在帮助殿下,只不过是从不在殿下面前出现而已。”葛生振振有词道:“殿下母为先皇后,殿下入住芳华殿、被夫人抚养是与先皇后、与费家生分之举,殿下年岁尚小,我却不能对夫人的心思视而不见。” 邵未央闻言,只觉得好笑,道:“我有什么心思?” “您入宫是为避祸,将来有一日也会出宫的,即便侍寝,若没有亲生子,待陛下百年亦要出宫归家。邵博庆本就**熏心,又贪图博阳侯家产,必定不会轻易将您放过,因而,您看中了我们殿下。 “您所图的,不过是将殿下掌握在手中,以方便将来有一日与邵博庆对上时,殿下会站在您这边帮衬您。邵博庆虽然胆大,但邵家的一切都来自于当今的恩宠,他不敢对皇嗣如何,自然也就不敢再对您下手,或许还会将侵占了的博阳侯家产归还,您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博阳侯爵位。届时,您应有尽有,还能自如操纵一个生母不在的皇嗣,万事皆可为。 “您这会儿做出一副不计回报的模样,不过是想要让殿下相信而已。等到殿下当真相信了,就是您图报的时候了。” 邵未央面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你倒是伶牙俐齿,很会猜。只可惜,多半都是错的。” “是不是错的,夫人您最清楚不过了。” “你将我说的这样百般心思,自己倒是撇得干净。对费家也振振有词,若是当着太后的面,你还有如此说话的底气吗?” 葛生道:“奴婢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殿下,不曾有半点私心,即便要奴婢去死,奴婢也是这番言论,一字不改。” 屏风后面的姮惟炤不知邵未央心情如何,她是听得肺都要炸了。 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分明是擅作主张将她卷进漩涡里,却又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好像做的全是好事?! 她从前怎么会觉得葛生可靠可信的? 姮惟炤深吸了口气,咬着牙不说话,她要接着听,听葛生如何狡辩。 “既然没有半点私心,那明儿便去见太后罢。你是曾伺候先皇后的人,我无权处置你,殿下亦不愿意处置你,便交给太后分辨你的真心,若是太后也觉得你一心为殿下,那我无话可说。” 葛生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道:“奴婢想见殿下。” “殿下不想见你。” “是夫人不肯让我见殿下,殿下不会不见我的。” “照澜,将人拖出去关到后殿,明儿带去太后宫中,听从太后发落。”邵未央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当即吩咐了照澜。 “……夫人。”姮惟炤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满面羞愧,又参杂着不安,“我、我还是……” 邵未央并不觉得为难,孩子的性情本就不稳定,又有多年情谊在,姮惟炤忍不住走出来是情理之中。 “殿下既然想说些话,便坐下慢慢说吧,只是这人是留不得了。” “我知道……”姮惟炤挨着邵未央坐下来,几乎是倚靠在她肩膀上的姿势,“葛生从前是伺候我的,发落,我也得在场才行,不然宫人会说夫人坏话的。”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043 第44章 044 葛生明显露出些许慌张来,或许是没想到姮惟炤在场,亦或是没想到姮惟炤听了这么多,仍然更相信邵未央。 “殿下,奴婢、奴婢当真是为了殿下着想,奴婢没有半句虚言啊!” 姮惟炤盯着他,说话时带着些许鼻音,“葛生,你既然是为了我着想,那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奴婢自然听从殿下命令。” “我要你与费家断得干干净净的,从今往后也再不往来,你可能做到?” 葛生怔了一下,“殿下,费家本就是殿下的母族,与费家来往对殿下而言有利无害啊,绝不能……” “你枉顾我的想法,却要在这里说着为了我好之类的空话,当我是什么?三岁稚子吗?我若是三岁,兴许当真被你们哄过去了,毕竟那会儿我还以为自己的生母乃是先皇后,费家的表兄乃是嫡亲表兄呢。”姮惟炤嘲讽一笑,“可我如今已是十一二岁了,葛生。” 葛生急道:“殿下不要为邵夫人所蒙蔽了,邵夫人对殿下另有所图!” “费家便不是对我另有所图了吗?”姮惟炤问,“先皇后诸子皆夭,注意打在我身上,只怕是想要再出一个皇后吧?你是觉着我年少,看不清局势?还是觉得陛下昏庸,可以似昔年那般,轻易被朝臣摆弄?费家想要再行废立之事,也要看时局。” 葛生当即亡魂皆冒。 当今圣上,你可以骂他懒惰怠政,可以骂他识人不明,可以骂他寡恩刻薄,无论骂什么,皇帝只会一笑了之,若是骂到点子上,让他觉得颇有道理,兴许还会赏赐些财物,但却绝对不能说他被摆弄,亦不能提起昔年朝臣废梁王更立冲、质之事。 这是皇帝的耻辱,更是天家的耻辱。 “殿下!” 姮惟炤的眉眼垂了下去,“夫人,我不想再与他说了。” 邵未央暗自叹息,握着她的手,叫人将连连喊叫的葛生堵住嘴巴拖了下去。 “还想见蒙楚吗?” “……见一见罢,葛生都被带走了,不见蒙楚,只怕她要吓死了。” 姮惟炤很不舒服,不知心口不舒服,呼吸也不痛快。 她本想着就算葛生真的图谋什么,也当给葛生留一条后路,让他安顿晚年。但真的见了葛生,听了他说话,才明白过来,很多事情不是她想就可以的,还要看葛生愿不愿意。葛生显然不愿意,此般情况,若是将葛生轻轻放过了,再许他出宫休养,谁知道葛生会再做些什么,若是打着姮惟炤的名头去做一些忌讳的事,那她可真就是百口莫辩了。 不如就将事实放在明面上,若是能留下一条命,那就留,若是留不了,那也是葛生自找的。 姮惟炤想他活,但不想自己死。 等葛生的叫喊声消失,蒙楚又被带了过来。 和葛生相比,蒙楚就显得恐慌多了,整个人都在颤,目光里带着明显的畏惧。 “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跪下,“殿下,我爹他……” 姮惟炤不想说话,却不得不说话,“他承认和费家有勾连了,还承认费家对我另有所图,你还要帮葛生说话吗?” 其实葛生没承认,但也不必他承认,许多事情是明摆着的,非要说费家是大发善心,看姮惟炤这个皇嗣太可怜了想扶持一把,那就纯粹是在戏耍听者了。 “殿、殿下……我爹他……” 蒙楚很是难以置信,她心里的葛生是没有变化的,回宫里后和在上林苑时没有分别,都是一心一意为了殿下,也为了她,怎么可能会突然就和费家有勾连了呢?况且费家明明是殿下的外家,与费家走动,又能算得上是什么勾连?可她张不开嘴为葛生辩解,当着姮惟炤的面她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有这个底气,可当着邵未央的面,她就不敢了。 邵未央看出蒙楚并不服气,只是恐惧,心里也在盘算。 虽说原打算两个都处置了,但蒙楚又与葛生不一样。一是蒙楚对姮惟炤来说如姐妹一般,又只是受了葛生的蒙蔽,将她遣了会更让姮惟炤难受;二是姮惟炤才搬来芳华殿没多久,身边两个长久伺候的人就都被发落了,只怕要落人口舌,万一再有人从中作梗,坏她和姮惟炤之间的情谊,只怕不好。 得留下蒙楚。 打定主意,邵未央看着蒙楚的眼神就没有那么凌厉了,她缓缓道:“蒙楚,你不愿意相信葛生与费家有勾连,这事情我与殿下都不怪你,毕竟主动勾连费家的并不是你。葛生觉得费家乃是殿下的外家,应当长久走动来往,可你要知道,殿下只是蒙先皇后抚养过几年,却没有记在先皇后名下,与先皇后诸子也不算是手足,费家怎么能算是殿下外家? “你在上林苑长大,对宫中规矩知之甚少,但也应该清楚,民间也是如此的。” 本朝因为三代女帝,可没有前朝那种嫡母庶母这一说,天家只认生母,若是生母不在而孩子年幼,或是生母在却难以自己抚养,才会择一人为养母。除此之外都不算母。即便如此,养母也越不过生母去,养母的母族,也越不过生母的母族,除非孩子过继给了养母。若是说什么因为乃是正妻所以是嫡母,即便是自己亲生子但因为自己不是正妻所以孩子不能叫自己为母亲,这在本朝的人眼中看来太荒谬了。 蒙楚自己就是因为生下来病弱被遗弃的,葛生捡了她把她养大。遗弃她的其实就是上林苑的农人,她健康些之后又有不知所谓的农人来寻,说是她的母亲,要她如何如何,她一个字也没理。生而不养算什么母?又不是养不起迫不得已。 “可先皇后曾经抚养过殿下几年……” “天家的皇嗣皆有被先皇后抚养过的经历,虽说不比殿下长,可那也是抚养,你可曾听说其他殿下将先皇后视为养母,将费家视为外家的?” “不曾……”蒙楚低下头,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 “况且,殿下将你当成手足,你却为了葛生来逼迫殿下,是否对殿下太过了?葛生虽是你的养父,可不是殿下的长辈,殿下年幼时倒也罢了,如今已经十一二岁的年纪,还要事事听从葛生安排,这是伺候主子的心态行径吗? “往小了说,这是葛生觉得殿下还未长大,事情都还需要他这个‘长辈’操持。往大了说,这不就是没将殿下当成主子,觉得可以肆意妄为吗?”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044 第45章 045 “从前在上林苑时,也是如此的,那会儿殿下也未曾说不好……”蒙楚忍不住辩驳。 “就算是在上林苑,殿下也是皇嗣,本就不该葛生事事操持,只不过殿下年少,身边又没有人手,尽数托付给葛生是不得已而为之。”邵未央见她油盐不进,却不焦急,只是耐心地尝试说服,“况且,蒙楚,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件事。” 蒙楚已经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邵未央。 “你们父女疑心我待殿下并非真心,可我从来没有害过殿下。不说事事亲历亲为,但殿下在芳华殿,至少吃得饱穿得暖,有新衣穿,我还带殿下一齐去拜见了太后,得了太后的赏。但与葛生私底下有来往的承德殿,是叶夫人的住处。 “而叶夫人毒害殿下一事,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并非是我在虚构。 “葛生打着为了殿下好的幌子,与承德殿的宫人串联,究竟意欲为何呢?” 蒙楚脸上的神情僵住,接着变成一种难言的恐惧。 意欲为何呢? 邵未央看她神情就知道,蒙楚已经彻底动摇了。这事本就是葛生的擅作主张,蒙楚不过是因为父女亲缘、叫他蒙骗了而已,她只要没有自欺欺人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就还有得救。 只是姮惟炤这一次心伤,是免除不了的,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和蒙楚亲密无间了。 说到底,主仆之间再亲近,也是主仆,永远到不了手足的地步,只能是亲密若手足,而真正的手足,即便疏远,也仍然是手足,长幼有序并非主仆。 “蒙楚。”姮惟炤唤了一声,“这几日,你好生想一想,你自己究竟要如何。许多事情我不怪你,你若是觉得宫中烦闷,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一个更妥当的去处,不必一直缀在我这儿。 “葛生……我实在不能留下他了。 “我不想等到死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死的。” “殿下……”蒙楚哭泣起来,心里既因为葛生的下场悲痛,又因为姮惟炤的态度茫然,“我、我不伺候您……我能去哪儿呢?” 姮惟炤看向邵未央。 邵未央道:“你若是想出宫,我在宫外有铺子,可以让你去做学徒,不会叫你没有生计,待满十六之后,去留都由你自决。若是你届时想要嫁人,我与殿下亦会与你一笔嫁妆,不会让你失了依靠。” 蒙楚自个儿倘若想得明白,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葛生哄骗去了。 好在无论邵未央和姮惟炤都没有逼迫她马上决定的意图,也没有打算真的将这个孩子赶出去,姮惟炤是不舍得,邵未央是觉得没有那样的必要。 事情姑且算是处置了,余下的,就要看太后如何看待此事了。 姮惟炤是很忐忑不安,等蒙楚哭哭啼啼地下去,她望向邵未央,“……夫人。” “嗯?” “我这几日想在您这儿歇息,会不会惊扰到您?” 邵未央便笑起来,“怎么会惊扰到我呢?芳华殿里,没有殿下不可去之处。殿下既然想,就一直在正殿睡着便是,我让人将你常用的被褥都收了拿过来?还有衣裳也挪过来。” 只住几日的话,被褥倒还好,衣裳却不必挪过来,若是将衣裳都挪过来,就是长住的意思了。 姮惟炤扭扭捏捏地,并没有说个不字。 “但、但凭夫人安排……” 看她这副做姿态,邵未央也忍不住觉得,葛生蒙楚闹这一场未必是坏事。 至少现在姮惟炤很是依赖她了,距离她的所思所想,也是更进一步。 葛生刚刚在殿里指控她的话,不能说是全错,她确实另有所图。可是她图谋的,却是和姮惟炤好不好息息相关的,若是姮惟炤不好,她也图不到什么,姮惟炤若是好,她才越是有利。 同样都是有所图,她与葛生所想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也是她能理直气壮驳斥葛生的缘由。 “至于蒙楚……”邵未央思量了片刻,道:“先不要让她在殿下身边伺候了,左右她年少,也做不得什么活计,放到前院去做洒扫,暂且先在偏殿的耳房住着,待她想好再说,左右这几日殿下都在正殿住。” 这个安排正合姮惟炤的心意,她这会儿也确实不怎么想看见蒙楚,她怕自己一看到蒙楚就想起过去在上林苑的日子,若是再心软饶了葛生,这辈子怕是没有安宁了。 邵未央做事不是会拖沓的性格,既已决定好,便立即吩咐人去办,照澜揽了这件事,当即准备去将姮惟炤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出来,归置到正殿里。 “殿下的随身物品,过去的物件,挪的时候都要多上点心,那都是殿下过去的东西,便是用不着了,也是正经要收着的。” 照澜应了。 姮惟炤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那块雕了一半的沉香! 她当即坐立不安了起来,目光频频扫向照澜。 邵未央很是不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照澜心细,却是即刻意会了,道:“殿下的物件,从前都是葛生收着的,奴婢不熟悉,只怕会遗漏些什么。若是殿下身子方便,还请殿下亲自往偏殿去一趟。” 姮惟炤眼睛亮起来,又巴巴地看着邵未央。 邵未央哪儿还不明白,知道这是藏了东西了,又不好明,她轻笑了一下,却不点破,道:“殿下刚刚头晕,才挪了躺椅歇息,这会儿可是休息好了?若是不舒服,留到晚间再挪?” 姮惟炤哪里还等得起,当即道:“夫人,我已是大好了。况且挪东西只要宫人动手,我在旁边看着莫要遗漏了便是,不碍事的。” “既如此,就劳驾殿下亲自走一趟了。” “不劳烦的。” 姮惟炤脚步飞快地跟着照澜去了。 邵未央在后面,只是轻笑着摇头。 到底是个孩子。 只是她又有点好奇,姮惟炤能藏什么东西,竟然这样宝贝,若是怕丢了,多嘱咐照澜一句就是了,照澜在这种事情上不会出差错的,却偏偏要自个儿跟着去,比起怕丢了,倒更像是怕被旁人知道。 这种小秘密若是知道了,就很容易将关系再拉进一步,但……如此局面已是再好不过,又何必操之过急?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045 第46章 046 姮惟炤心里惦记着那块沉香木,既怕找不见了,也怕被照澜瞧见。 她昨儿被蒙楚气得太厉害,将沉香随手一放就走了,后头又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沉香木几乎被她忘在脑后了。 这会儿猛然想起来,自然急得要命。 照澜看出她心急,便借口要先将宫人集中起来挨个嘱咐一番,以免待会儿搬东西时出了差错,姮惟炤便顺理成章地先行一步,独自回了偏殿。 偏殿和前一日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也什么都没缺少。 沉香木昨儿她雕刻到一半,随手放在了桌边,现在也还在那一处。 姮惟炤快步走过去,拿起来左看右看,揣进怀里,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只是一块沉香木,如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形状,便是邵未央见了,也只会奇怪这沉香木怎是这样的形状,而猜不出别的来。但她已拿在手里雕了好几日了,现下握着,只觉得这块沉香木逐渐变得非同寻常,若是换一块,就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心里踏实之后,姮惟炤目光在卧房里扫视了两圈,便走出偏殿。 除了这块沉香木,她就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了,从前拥有的东西太少,别说是将东西珍藏起来,很多时候连用都不够用,想留着做个纪念都没有那样的机会。 照澜在外面候着,身后跟着七八个宫人,都是年轻力壮的。 “殿下。” 姮惟炤对着照澜的脸,略显得不自然,道:“……我、你们进去罢,都是些一般的东西,用得上的就挪正殿去,用不上的就罢了。” “奴婢省得了。”照澜接话,又问:“不知殿下的库房钥匙在哪儿?这些暂时用不上的东西,奴婢先将之挪进库房去。” “在葛生那儿,若是要不来,就将锁砸了。”姮惟炤想了一下,道:“也不必单独留偏殿的库房了,都挪进正殿的库房里,归拢在一起也好打理。正殿的库房钥匙是谁拿着的?” “夫人手中有一把,蒹葭长史手中有一把。” “这是宫里的规矩吗?” 照澜点头。 姮惟炤道:“我省得了,你们且忙吧。” 她略微吸了口气,心情又沉重起来。 无论是在上林苑,还是含章殿,亦或是芳华殿的偏殿,她的东西都是葛生管着的,箱子的钥匙,库房的钥匙,都在葛生手里,她见都没见过。因为从小在上林苑习惯如此了,便是回了宫,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如今照澜一说,她方才觉得不对劲。 便是为了方便,也没有姮惟炤拿不到自己的钥匙的道理。葛生曾经作为近身伺候的可信之人,自然可以把持着她的库房。可若是只有葛生能拿着钥匙,而姮惟炤作为库房的主人却拿不到钥匙,就有些太不合常理了。 如今想来,葛生其实早有不规矩的地方,是她一叶障目,叫从前的情谊蒙了眼。 若没有这一回,没有邵未央,还不知道要被蒙蔽多久。 姮惟炤走到一边,让开宫人搬东西的路线,看着这些宫人忙活。 照澜一手持狼毫小笔,一手拿着册巴掌大的册子,大约是在记录都有些什么东西。每抬出去一件,她都要看一眼,打量打量,在册子上写两笔。 从含章殿搬进来那一日,也是这样处置的吗? 姮惟炤有点不记得了。 她那会儿只顾着生闷气呢,没顾上究竟搬了些什么东西过来,况且含章殿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她自己也不知道自个儿都有些什么。 这样立了好一会儿,忽地见蒹葭从外头走进来,脚步匆匆地进了正殿。 姮惟炤好奇地往她来的方向瞧,好似有客人,但瞧不见是谁。 不多时,又见邵未央穿戴整齐地去了前院,大约是待客去了。 见状,姮惟炤便没细想,只顾着在偏殿给宫人们“添乱”。 然而这位客,是早晨刚来过的四皇女。 四皇女虽然是来找姮惟炤的,这会儿却不好像早晨那般径直入内,只得在前殿暂坐。 事实上本也该如此,芳华殿属于内廷,如今是邵未央在管着,四皇女又是已经出宫开府了的皇女,便是同为女子,为了不碍皇帝的眼,也是要避嫌的。只不过早晨那会儿邵未央不在芳华殿中,又借了十五皇女的光——十五皇女虽然已经出宫开府,但实际上才十四岁半,不必避讳那么多,四皇女便堂而皇之地进了内院,可谓是不守礼节。 而邵未央这边,虽说四皇女不是来见她的,却不能不见。皇长女的名头实在太大,不得不敬着,以免惹祸上身。 邵未央一边诧异四皇女怎么去而复返,一边让蒹葭先去待客,她得先换了衣裳才能出去。 蒹葭作为芳华殿的长史,品级虽说不高,但暂且替邵未央待客已经足够。 四皇女也没有觉得被怠慢,邵未央再年少,那也是“夫人”,是长辈,她拎得清,但她这会儿稍有些焦急。 从十禄殿来芳华殿,要经过承德殿,她刚路过时已经瞧见承德殿里的许多宫人在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了,虽然没见到叶夫人,但想来这么一折腾,本就身子不太好的叶夫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而是半点也等不及,连打发人先过来知会一声的耐心都没有,就径直过来了。 若非她来之前就知道各位夫人都已经从慈宁宫离开,邵夫人这会儿大概率是在芳华殿,她都能擅自越过前殿,进正殿或是哪儿将姮惟炤抓出来,叫她去将与叶夫人的误会解了。 是的,在四皇女眼中,她觉得那是一个误会。 她年幼时宫里的情况与现在是不同的,现在宫里诸位夫人来往不多,皇嗣之间也十分生疏。但她年幼时,莫要说是夫人之间,就连先皇后与夫人之间都称得上是亲如姐妹,先皇后从来都是将夫人的孩子当成自个儿的孩子看待的。 从景福九年到景福十一年,宫里先后诞下六个孩子,除了她之外还有三皇女,五皇女,六皇女,七皇子,八皇女,尽管其中有后来夭折的、病逝的、坠马的,但那是后话,早先宫中氛围当真是其乐融融,甚至于能够放心地将所有孩子都在一块儿养着。 四皇女还记得,景福十二年时,先皇后所生的二皇子与七皇子接连夭折,先皇后悲痛过度因而大病一场,几近要撒手人寰,宫中诸位夫人为了宽慰先皇后,先后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先皇后那儿抚养,不仅是她,连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八皇女也被送去过。先皇后的病就这么在众人的扶持之下慢慢养好了,只是身体到底因而垮了,终年缠绵病榻。 不过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别的夫人养育的风气,倒是保留了好一阵子,宫人都说这样长大的孩子有福气。 她自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刚被从先皇后宫中接回,又送去给了叶夫人抚养。 她怎么能不惦记叶夫人呢?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叶夫人遭人陷害,落到这种境地呢? 昨天忘记更新了,今天晚上还有一章,补昨天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046 第47章 047 昭庆殿里,凌氏正在和自己的两个孩子抱怨。 她自觉自己没什么对不住姮惟炤的地方,不过是没管好下人罢了,这也能是她的错处?况且从前姮惟炤在上林苑养着,谁知道她在上林苑时是个什么情况,又是个没长嘴巴的,受了欺负也不吭声,平白无故地让她吃了好大的亏,反倒是让旁人捡了莫大的好处。 十八皇女道:“阿娘,我觉得十七就是让上林苑的宫人给养坏了,成了个闷葫芦脾气,我平时呲她她也一声不吭的,等我回头再呲两句,十七肯定就好了,您别放在心上。” 十五皇女稍有不悦地皱眉,道:“十八,言语上注意些,那是你十七姐。” “我这么喊十七她都不反驳呢!十五姐你在这儿和我充什么大头蒜!”十八皇女叫起来,却还没等十五皇女开口,就让凌氏拍了一下肩膀。 “没大没小的,一点不懂得规矩!”凌氏呵斥道:“什么大头蒜不大头蒜,十五是你亲姐姐!能说这样的话吗?” 十八皇女嘟囔道:“我当然晓得是我亲姐姐……那十七又不是!凭什我要叫姐姐,从上林苑回来的,是不是皇父的孩子还说不准……” “十八!”十五皇女神情严厉,“你若是再张嘴胡说,我就叫人给你缝了。” “阿娘!” 凌氏的脸色也很难看,道:“十八,你姐姐说得对,这话也是能随便出口的?若是叫你皇父听了去,你以为咱们母女会有好下场吗?” 十八皇女瘪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我省得,可我就是怀疑……” “怀疑也不许怀疑!宫里那么多人盯着,那么多人伺候着,轮得到你怀疑?” 十八皇女不嘴硬了。 凌氏叹了口气,道:“我入宫的晚,不比宫里的其他夫人,许多讳莫如深之事也只是知道一星半点,从前有宫权倒也罢了,如今没有宫权,得小心为上。好在还没失了你们皇父的宠爱,也算是宽慰了。” 十五皇女道:“母亲,眼下失了宫权未必是坏事。” 凌氏自己是个不大聪明的,但她知道自己的长女聪明,从前在宫里时也多仰仗十五皇女的脑袋,结果十五皇女刚出宫没多久,她就出了这样大的岔子,丢了宫权。 “如何未必是坏事?” “朝廷上正在议请册立储君之事,人选是四皇姐。” 凌氏当即横眉竖眼地道:“金氏那个贱人的女儿也配当储君?!” 她的声音略大了点,十五皇女仍然拧着眉头,道:“母亲。” 凌氏晓得自己反应过度,讪讪地道:“十五你继续说,我就是着急了些,看不惯金氏……金夫人那个贱人。” 十五皇女默默摇头,道:“四皇姐是长女,自古以来无嫡立长,储君之位怎么也绕不过四皇姐的。” “那就能眼睁睁看着金氏那个贱人抖起威风来?”凌氏一想到今天在太后宫中,只有自己被呵斥就忍不住发怒,“若非是我失了宫权,太后今日焉敢如此对我?金氏今日焉敢如此对我?!” “母亲!” “你光喊我有什么用!倒是将金氏贱人和她的孩子拉下来啊!” 十八皇女撇了撇嘴,“十五姐倒是想拉,怎么拉?差了那么多年岁呢,您还不如指望六皇姐。” 凌氏怔了怔,更加愠怒。 “十八你这是嫌我了?!” “我哪儿敢嫌您,您是我阿娘,我嫌谁也不能嫌我阿娘,只是您也得多替十五姐考虑,十五姐才出宫开府呢,连部寺衙门的位置都不熟络呢,怎么和四皇姐争呀?四皇姐都而立之年了,十五皇姐才三个巴掌的年岁!”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凌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可看着十八皇女不忿的脸,她也知道将这件事归咎于十五皇女亏心,便有些灰心丧气。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四皇女坐稳储君之位吧?” 十五皇女面色平静地道:“皇父不会想立四皇姐的。” 凌氏诧异地道:“你怎么知道?不立四皇女,陛下想要立谁?” “皇父谁也不想立。圣祖皇帝寿数九十又六,世宗皇帝寿数七十又六,惠文皇帝虽壮年薨逝,却是因产子伤了根本,才病榻绵绵。皇父如今不过知天命之年,只会想着再挥斥方遒些岁月,而不是被朝臣硬逼着立储君。” 凌氏犹豫道:“圣祖皇帝且不论,世宗不也是差不多的年岁就立了惠文皇帝?” “世宗皇帝并非是朝臣拥立的,亦不受朝臣掣肘。”十五皇女道:“皇父最恨朝臣拥立旧事,朝臣越是要立储君,皇父就越是不肯立,不仅如此,只怕还……” “还?” 只怕还会因为此事厌恶起四皇姐。十五皇女本想这么说的,但她看着自己生母的模样,到底咽了回去。她很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最好的形容。既沉不住气、也无法稳重,无权无势时老实本分,有权有势便嚣张跋扈,因而她与十八皇女这对一母同胞姐妹才会养成两个性格。 这话不能与母亲说。 十五皇女低垂目光,道:“只怕还会在朝堂上引起不小的风浪来。母亲,您当提醒舅舅一声,这段时间当谨慎。” 凌氏犹豫了一下,点了头,道:“自是要提醒,只是,事情会闹到那个地步吗?” “未必会,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舅舅安分些时日也不是坏事。” 凌氏瞪她一眼,道:“你这是嫌你舅舅作妖了?若没有你舅舅,哪儿来的这些好日子过?平日吃穿用度哪个不是你舅舅送来的钱?” 十五皇女抿着唇不说话。 十八皇女却不肯吃这个亏,叫着道:“什么叫没有舅舅就没有好日子过?若是没舅舅,外祖的家产都该是阿娘的,若非是阿娘进了宫,轮得到舅舅继承家业吗?” 凌氏又拍了十八皇女一下,“那是你舅舅!” “舅舅怎么了?民间有句俗语,‘亲兄弟明算账’,外甥和舅舅也要明算账!他送钱入宫是事实,可阿娘又没有叫舅舅吃亏!舅舅不也仗着阿娘、仗着我和十五姐的势去行商贾之事吗?难道没赚到钱吗?” 凌氏反驳不得,恼羞成怒道:“那是你们嫡亲的舅舅!” “我们也是您嫡亲的孩儿!您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047 第48章 048 四皇女在前院坐了许久,都快有些不耐烦了,才等来邵未央。 她起身规矩行礼,道:“见过邵夫人。” 邵夫人亦回礼,道:“见过四殿下,不知四殿下来芳华殿,是有什么事?” 四皇女开门见山地道:“我来寻十七,想请十七帮些忙。” 邵夫人犹豫了一瞬,道:“若没有紧急的事,四殿下只怕也不会亲自登门来寻十七殿下,该是十七殿下登四殿下的门拜访。只是昨夜芳华殿里也出了些乱子,十七殿下快日头初升才睡下,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早间四殿下与十五殿下就都来了一趟,这会儿刚歇下,只怕是起不来……不若四殿下午后再来?那会儿十七殿下能精神一些,也不至于失了礼数。”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四皇女很急。 她干脆地开口,道:“邵夫人,我知是我唐突上门,但事情实在急迫。这会儿承庆殿还没搬迁完,若是十七能与我一起去皇父面前,将事情解释清楚,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邵未央面色一沉,太后让叶夫人搬去含章殿是给十七殿下撑腰的,做了那样大的错事,没有褫夺位份和其他的惩罚,仅仅只是搬去一个偏僻院落,减少伺候的宫人,已经是从轻发落了,四皇女是要怎样? “四殿下说笑了,这事情只怕十七帮不上忙。本就是处罚,叶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十七殿下下手,太后已经是看在叶夫人过去的功劳网开一面了,十七殿下又有什么能力去左右太后?” 四皇女不满地道:“叶姨母何时对十七下手了?从前上林苑那事不是已经了结清楚了吗?是宫人心怀不轨,就算有一部分涉及的宫人是叶姨母身边的人,可也有先皇后身边的人,怎么能直接将事情按在叶姨母身上?这处罚未免也太有失偏颇。假如当真是叶姨母所为,皇父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事叶姨母本就是无妄之灾。叶姨母那时刚失了小五,却还要遭人陷害,邵夫人不怜悯倒也罢了,怎地还能拿这件事给叶姨母泼脏水? “皇父将宫廷事务托给太后照料,太后素来不怎么管事,如今突然插手,只怕是被蒙蔽了,犯些错误也是有情可原的,皇父不会放在心上。只要十七肯与我去皇父面前,一定能将事情解释清楚。皇父开了口,太后就能收回命令,叶姨母也就不必搬去含章殿。 “含章殿年久失修,难以住人,十七先前入住含章殿时便住得不怎么舒坦,邵夫人应当也知晓,我不能让叶姨母也遭受这样的苦楚。您如今抚养了十七,更应该理解。” 邵未央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理解? 她能理解什么? 她是理解四皇女这个亲姐姐放着妹妹的困境视而不见,却拿妹妹先前遭遇的苦难去拯救另一个人?还是理解那叶夫人就算指使人给一个三五岁的孩子下毒又传播流言、在四皇女心中却也还是清清白白的无辜之人? 她怎么理解? “四殿下慎言。太后是否遭人蒙蔽,不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所能轻易决断的,您若是觉得太后糟人蒙蔽,决断不公,不如亲自去太后宫中拜见,您这样善于言辞,定然能劝说太后擦亮眼睛,重新处置有罪之人。” 四皇女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她若是在太后面前有那么大脸面,还至于来找姮惟炤? “邵夫人,若是十七不去,我去能有什么用?这事十七是苦主,当然要十七……” “原来四殿下还知道我们十七殿下是苦主。”邵未央打断了她的话,“四殿下既然知道,就应该清楚这件事情十七殿下亦从中受害。您口口声声叶夫人无辜,却不去抓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反而来芳华殿要求十七殿下去给叶夫人澄清,是什么意思?往好了说,这是您对叶夫人的孝心;往坏了说,您这是看十七殿下生母不在,专盯着十七殿下欺负呢。” “邵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四殿下是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 四皇女面如铁青,呼吸都不畅快了,却还忍耐着道:“邵夫人,我是来寻十七的,请您将十七喊出来见我。” “十七殿下刚才歇息下,这会儿不方便出来见客。” 四皇女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她哪经历过这些? 打从景福二十五年,三皇女因病薨逝,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女,毫无争议的未来储君,走到哪儿都是旁人捧着她、讨好她,何曾与人这样争锋相对过?可眼前这人偏偏还是皇帝的夫人,别管这夫人是真是假,皇父又是什么想法,只要邵未央一日在宫中,那就一日是夫人。四皇女拿捏谁,也拿捏不了邵未央,反而还要落一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可要是就这么离开,她又非常不甘心。不趁着这个时候将事情解释清楚的话,等叶姨母搬完就晚了。即便之后再将事情解释清楚,也不好一日两迁,为了不生出多余的流言蜚语来,叶姨母怎么也要在含章殿住个十天半月,住一二个月都是有可能的。 含章殿那是什么地方? 前朝时修建的!圣祖登基之后安置过前朝楚皇帝的妃嫔,之后就再没住过人。 即便是先前姮惟炤入住时匆匆修缮过,那也只是草草了事,怎么能让叶夫人搬进去呢? 绝对不行。 四皇女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去,将头低下去。 “邵夫人,邵姨母,是我刚刚冒犯您。叶姨母抚养我多年,小五又早早离世,我若是对叶姨母不管不顾,只怕就没人再看顾叶姨母了,请您理解我。十七被害之事定有内情,等十七助我将叶姨母安顿妥当,我一定将十七当初被害之事查得水落石出,既给十七一个交代,也还叶姨母一个清白,您看可好?” 若是没有前头那番争锋相对,这话邵未央说不定就信个三五成,可她现在是一点也不信,不仅不信,心里还觉得可笑。 等“十七助我将叶姨母安顿妥当”?若是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呢?若是太后铁了心要将叶夫人送去含章殿关押呢?是不是就不打算将事情查清楚了? 她去理解叶夫人,谁来理解受害了的十七殿下? 邵未央冷笑道:“四殿下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您这番话,还是留到太后面前陈情罢。”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048 第49章 049 直到被凌氏从昭庆殿赶出去,十八皇女都还在嚷嚷。 “十五姐,阿娘到底为什么那么向着舅舅?”十八皇女相当困惑,“阿娘又不单只有舅舅一个亲人,还有好几个姨母呢。姨母出嫁的时候也没从凌家分到太多的嫁妆,大半家产外祖都留给舅舅了,怎么阿娘还一副是我们亏欠了舅舅的模样?” 十五皇女默然不语。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舅父是男丁,而无论她们的母亲,还是姨母,都是姑娘家。姑娘家是要出嫁的,出嫁就是两家人了。 就算本朝大力抬举姑娘家的地位,就算本朝三代女帝,可许多事情还是约定俗成,千百年来就是如此,想要在几十年间扭转局面,何其难也?只要稍大意些,看似女子终于能扬眉吐气的局面即刻就会被打回原形。 “那是母亲好心,你平日不要总是因这个和母亲吵嘴。” “才不是好心,分明是偏心。”十八皇女撇嘴,“我不会和阿娘因为舅舅的事吵嘴的,我又吵不过她。我想去芳华殿找十七玩,行么?” “那是你十七姐。” “十七又没计较……” “不行。” “我想去找十七姐玩。” “行。”十五皇女顿了一下,又问:“前阵子没去?” “没有,十七、十七姐总在含章殿里待着,也不知有什么好待的。从前百福殿离含章殿那么远,我才懒得跑。” “如今昭庆殿离芳华殿也远,你怎么肯跑了?” “那不是不一样吗?阿娘说如今得交好十七才行,还让你给十七送了东西。才丢了宫权,阿娘心里肯定郁闷,我得听话一阵子,省得她心里头更不舒坦。” “你再叫下去,我要不舒坦了。” “……十七姐,要交好十七姐。”十八皇女不情不愿地改口。 十五皇女才不管十八皇女愿不愿意,改了口她心里就舒坦,她道:“你都省得这么多道理,怎么刚刚还和阿娘吵嘴?” “那是她偏心!” “休要聒噪。” “哼,反正就是阿娘偏心,她对舅舅比对我们两个上心多了,得亏舅舅还没有孩子,要是有了孩子,不知道怎么……”十八皇女忽地停住步子。 十五皇女跟着她停下。 “十五姐,若是,十六还活着……阿娘会不会也这样偏心?” “不知道。”十五皇女没提醒她应该叫“十六哥”。 “不、不会的吧,舅舅毕竟是阿娘唯一的一个弟弟,又是最小的,偏心也在所难免……但她偏心我可不依,我才是阿娘的女儿,就算十六活着,十六也不是最小的,应该偏心我才是……”十八皇女嘀嘀咕咕的,看起来刚刚的疑问只是一时兴起。 十五皇女亦没在意。 姐妹两个绕了好大一圈,才走到芳华殿附近,就看见四皇女面色阴沉地走出来。 “见过四皇姐。”十五皇女礼数周全地打招呼。 十八皇女则是很欢快地道:“四皇姐!您也来寻十七姐玩啊!” 四皇女脚步顿了一下,冷冷地扫了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一眼,径直走了,竟是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十八皇女吓了一跳,高兴僵在了脸上,嘴皮子都不怎么利索了,“这、这是怎么了……谁惹她了?”等她反应过来,神情十分羞恼地叫着,“在旁人处受了气跑来找我们撒什么气?!还长姐呢!一点长姐的样子都没有,看见妹妹招呼都不打一个!有这样当长姐的吗?!我看都不如十七、十七姐!十七姐看了我都知道喊一声十八呢!” 十五皇女虽然没什么反应,但脸色也不怎么好,却是拍了一下十八皇女,道:“在外头了,莫要喧哗。” “就要喧哗,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四皇女一点也不友爱妹妹!”十八皇女气呼呼地,却没有继续闹腾,嗓音也低了许多。“这儿离芳华殿那么近,四皇姐不会是在十七姐那儿受了气吧?咱们现在再过去是不是不太好?可十七姐不像是会招惹谁的人啊,宫里人那么欺负她,她也没什么反应。不会是邵夫人将四皇姐惹恼了吧?” 十五皇女亦在想这个。 她在短暂地犹豫之后,还是决定进芳华殿里看看。 本有些退缩的十八皇女见状,也大摇大摆地跟着进去了。 反正天塌下来有姐姐在前边顶着呢。 芳华殿里的气氛很僵硬,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走进院里,还没步入前殿,便感受到了。 作为长史的蒹葭脚步匆匆地奔跑至前院,见了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又当即停下行礼,“内臣见过十五殿下,见过十八殿下。” 她大约是要将四皇女送至芳华殿院落外边的,只是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导致四皇女气冲冲地甩袖便走,蒹葭因为礼节不得不追出来相送。四皇女不守礼是她的错处,但倘若芳华殿无人相送,那这错处芳华殿也要担一半。 十五皇女很快就想明白这些,道:“蒹葭长史,刚刚我与十八已经送过四皇姐了,想来这会儿四皇姐要么是回十禄殿了,要么是已经准备出宫了。您是十七的长史,也是替十七相送,但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客气的。” 蒹葭怔了怔,感激道:“多谢十五殿下,是内臣不够周全,耽搁十五殿下与十八殿下了。” “哪里,十七亦是我的妹妹,十七可在殿中?这会儿方便吗?” 蒹葭犹豫了一瞬,道:“十七殿下昨夜没歇息好,这会儿正睡着呢,内臣刚刚一直在陪侍四殿下,也不清楚十七殿下睡醒没有,需得向内通传一声。” 十五皇女斟酌了一下,点了头,道:“还请蒹葭姑姑帮忙唤十七一声,若是不方便,我就改日再来。” “您客气了,十五殿下。请十五殿下与十八殿下稍坐片刻。” 蒹葭引着两人在前殿落座,又吩咐了宫人端上点心与茶水,便又脚步匆匆地进了内院。 “十五姐,既然十七这会儿睡着,咱们就改天再来得了,急什么?” 十五皇女瞥了她一眼,道:“午后我就得出宫,哪儿来的改天?” “啊呀,我忘了十五姐都搬出去了,那可真是太不好了,我能天天找十七玩呢。” “又叫错了。” 十八皇女撇嘴,“十七姐,十七姐行了吧?称呼而已。”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049 第50章 050 蒹葭进了内院,还觉得心中忐忑。 她虽然是宫中的老人了,也经历过许多事儿,但早些年宫里哪怕是夫人之间关系亦是融洽、和睦的,哪儿经历过这样争锋相对的时候,尤其是对方还是极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四皇女,邵夫人就这样得罪她,实在太不明智了。 可想要不得罪,就只能将十七皇女揪出来,任凭四皇女捏扁搓圆,也实在不是道理。 蒹葭和十七皇女之间没什么情份,她不伺候先皇后时,十七皇女还没出生,她也从没将十七皇女视为先皇后的孩子,但没情分归没情分,眼睁睁推一个孩子进火坑,又是另一回事了。 叶夫人就是那个火坑。 连凌氏都只能算是个泥坑。 好在最后四皇女到底还念着分寸,没闹得太难看,只是拂袖而去。 但这件事,只怕是不能善了。 她满怀心事地走进偏殿,就见邵未央正与姮惟炤说着话。 …… 邵未央这会儿也满肚子火。 若说完全不惧怕四皇女是假的,到底皇权在上,但四皇女也未免太言语无状了,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这样轻易地将人玩弄于股掌,何况只是一个皇长女? 她一口气喝了两杯凉茶仍是压不下去那股怒火,干脆就起身,连衣裳都没换,提着不大方便的裙摆去了偏殿寻姮惟炤说话。 “夫人!”姮惟炤吓了一大跳。 她从旁的宫人那儿知道了来的是四皇女,既然没人来寻她,就说明四皇女不是来找她的,虽然乐得轻松,却也不免在心里猜测四皇女来芳华殿的目的,没想到邵未央竟会这样怒气冲冲地过来。 姮惟炤没有使唤宫人的习惯,周遭的宫人看着也很忙碌,她干脆自个儿搬了个椅子过来,又去帮邵未央提起过长的裙摆。 这样的动作让邵未央吃了一惊,火气当即泄了大半。她何德何能敢让皇嗣给她提裙子? “殿下,这样的事情您可不能做,这是宫人做的。” 姮惟炤却不松手,硬是让邵未央坐下,才将裙摆放下来,道:“我觉得我与宫人是一般的,都是母生爹养……至少都是母生的,吃得差不多,穿得差不多,没道理这事情宫人能做,我就做不得。况且,夫人您也亲自提裙摆了,总不能我比您还贵重?” “可您是皇嗣……” “夫人,葛生就是因为将我看作皇嗣,才会生出那么多我无法理解的念头的。若是夫人也将我只看作皇嗣的话,我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邵未央心情很复杂。 的确,世上的人,无论是乞丐,还是农人,官吏,将校,都是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十几年辛勤养育长大,都要穿衣吃饭,冷了打颤,热了出汗,受伤会流血,得病要吃药,寿终正寝要死,没什么区别。 可若是真的如此,皇权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又凭什么只是皇帝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她就失去了本该属于她的爵位和家产,不得不进宫来求活? 哪儿有那么多的公平呢? 她很想直白地告诉眼前的这个孩子。 不是的,你是皇嗣,你生来就高高在上,生来就贵重无比,即便你不得宠爱,也仍然具备可以随意支配这宫里的人的可能。 但她又说不出口。 就算是皇帝之子,姮惟炤也吃了太多的苦头了,一般的农户之子也未必有她这样苦 况且,她还只是个孩子。 还没有被权势、财富迷了眼。 还没有利欲熏心,俯视众生。 她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却也没有打算将这个孩子养成什么刁蛮任性的模样,倒不如说,假如能够让姮惟炤这样能够怜悯农人不易、百姓穷苦的性子一直保持下去的话……那就太好了。 姮惟炤如果能是下一个梁王的话,兴许这世道还不会倒转得那么快。 邵未央轻叹了一声,“殿下,我确实是没有将您视作皇嗣,至少没有完全视作。只是,您也要考虑到,若是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您,对我,对芳华殿都并不是什么好事。” “您的意思是,这样的事情我本不能做。我做了之后会导致您的名声受损?唔,不对,应该是,会让旁人以为,您将我视为宫人,这在宫里,算是残害皇嗣的事?” 邵未央点头,“正是如此。” “但……我住在芳华殿,您抚养了我,不是吗?从礼法上来说,您现在应当是我的养母,我以侍奉母亲为名,做什么模样,都应该是合乎孝道的。” 邵未央一怔。 “养母……?” “是我一开始对您无礼……我以为您也是如叶夫人一般的人,只是您待我这样好,我若是还不识趣,就显得有些太不懂礼数了。” “殿下就不怕,我如葛生那般,也在殿下身上有什么阴谋算计?” “若是有的话,就当我再看错了一次人。您的目的总不能是将我杀了吧?”姮惟炤看着很是坦率,“至于旁的,我没什么好在乎的。您待我好,我就肯信您。” 邵未央心情很是复杂。 她要将打算和盘托出吗?可孩子的心思向来多变,或许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万一她说了,过阵子姮惟炤又改了心思呢?蒙楚又还是个隐患……想了想,邵未央还是没能张开嘴。 再等等,再看看。 “殿下心思纯粹,是我小人之心了。” 姮惟炤看着有点不好意思,她低下头,露出又开始发红的耳根,“就是,还有一事……您,我能先不称呼您为母亲吗?您瞧着太年轻了,我、我有些叫不出口……” 满打满算,二人之间也就相差八岁,她叫不出口是情理之中。 邵未央不说十分理解姮惟炤这样的心态,也算是感同身受,她被父亲逼着唤继母为母亲时,亦是十分痛苦的。便莞尔一笑,道:“殿下照旧便是。” “那,那夫人能不能也唤我名字……”姮惟炤耳朵更红了,却还是硬撑着提出一个新的想法,“先皇后在世时说,我阿娘是唤我阿炤的,您能不能也……” “不好抢了殿下的阿娘,我唤殿下十七,可好?” “……好。” 姮惟炤心里隐隐失落,她其实更想让邵未央叫她名字的,宫里都叫排行,这样听起来没什么稀奇的。她踟蹰着,想再争取一下,却听到蒹葭的声音。 “夫人,殿下。十五殿下与十八殿下来了,正在前殿坐着,想请殿下一叙。”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050 第51章 051 平心而论,姮惟炤不喜欢十八皇女。 明明只小她一岁,却做足了皇帝幼子的姿态,处处都要让着她,且说话不中听,连一声“十七姐”也不叫,待人更是缺少礼节。但谁让人家有个好娘,不是皇后胜似皇后,又有皇帝多年宠爱,哪怕最近失了宫权,也没被苛责多少,六局二十四司的宫人还是奉承着,赏赐更是流水一般送去昭庆宫。 她只能拿“自己是姐姐,应当宽容一些”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不过这是从前了,如今……她也有能依靠的人。 虽说还叫不出母亲,也没办法用阿娘来称呼,但她心里已经认可邵未央这个养母了。 姮惟炤看着邵未央的脸庞,只觉得很是安心。 连四皇姐都不怕,定然也是不怕区区一个十八皇女的。 “夫人……” 邵未央只点了点头,笑着道:“去罢,要好好相处。” 姮惟炤略带着点抱怨地道:“十五皇姐是好心肠……十八就有点讨人厌。” “平日里若是惹你心烦,就远着客气着,不必长久真心相处。”邵未央教着她道:“你也知道十五殿下是好的,若是你与十八殿下疏远了,十五殿下夹在中间便不好做,为了十五殿下着想,忍一忍她便是。只是,若十八殿下只是言语无状便也罢了,倘若她欺凌你抢夺你的物件,万万不可忍受。” 姮惟炤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省得了。” 她很是有礼地拜别邵未央,跟着蒹葭去了前院。 邵未央略想了想,唤来照澜,道:“照澜,我想让你以后跟着十七殿下,你可愿意吗?” 昨儿打算处置葛生与蒙楚开始,她就在想这个事情了,姮惟炤年少又生母不在,她虽然愿意尽心尽力去照顾这个孩子,可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因而姮惟炤身边需要有一个七窍玲珑之人,能想其所不能想,虑其所不能虑之处。原本蒙楚是最好的人选,只是年纪太小了,又在宫外养大,规矩欠缺些,本来打算教上几年再看,如今也不知姮惟炤还愿不愿意让她跟着了。 邵未央入宫不久,手边没有太多亲近可信之人,采薇算一个,蒹葭算半个,只是这两个都不合适放在姮惟炤身边,她便看中了照澜。 燕氏出身,身家清白,虽然如今落魄了,但也不那么容易被拉拢,若是因为回护姮惟炤而得罪了谁,也不那么容易被作践,毕竟再落魄,那也是要列宗正寺名簿里的。而愉锒的事儿,虽然没彻底解决,但也算姮惟炤对照澜有一份恩情,只要照澜不是那种升米恩斗米仇的白眼狼,就该记下这份情。 照澜怔了一瞬,忙道:“奴婢愿意。” 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嗣,将来是要出宫开府分产的,就算比不上早些年的六皇女、八皇女,照比着十五皇女,也是吃喝不愁荣华富贵。跟着十五皇女一起长大的侍从,哪个如今没有官身?哪个不是带着全家富贵了?她想得很是清楚。 “你既然愿意,明儿就跟着十七殿下吧,蒙楚的事儿你不必惦记,我自会处置。只是你既然跟着殿下,以后殿下便是你的主子,不可让人轻易诓骗了她去,需得回护她,若是吃了亏、受了辱,殿下与我会为你讨回公道,得罪了人,亦有我来为你撑腰,不必担惊受怕。”邵未央顿了顿,又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 “我母父皆去了,家中还有个十岁的妹妹,名唤照沅。” “在宗学读书了吗?” 照澜摇头,道:“年岁不够……便是能读,宗正寺的大人们也不许,幼妹是遗腹子,宗正寺说血脉不清,算不得宗戚,不能入宗学。” 邵未央皱起眉头。 邵博庆能入,照澜的妹妹就不能入? 分明是在为难人。 邵博庆能入是因为皇帝默许,宗正寺自然拦不住,但等到皇帝驾崩,新帝登基,邵博庆就会被扫地出门,因为他既不具备姮氏血脉,不也具备燕氏血脉,这也是为什么他上蹿下跳地要娶燕氏女为妻,一旦娶了燕氏女为妻,生下孩子,他就能够算是宗戚了。但宗正寺都十分厌恶他,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也就是说,充其量宗戚里只多了邵博庆这一个人,他死了即止。 但若是照澜的妹妹照沅被计入宗室,那就是多了一支,一张嘴就是一份禄米,从生下来要一直给到十五岁,若代代相传,更是永无止境。 姮氏本就缺少男丁,又有大量的姮氏女子效仿世宗皇帝娶妻不育,如今按照宗正寺的名簿,姮氏的人数远远少于燕氏,宗正寺又怎么肯让燕氏再增多人口,自然是变着花样地减人。 这事已经不是邵未央所能干涉的了,最好连过问也不要过问,诸多宗王联合起来的意志,有时候甚至是要强于皇权的。 “过阵子,十七殿下就要蒙学,正经读书习武,你若是肯尽心尽力,我便允许你妹妹入宫给十七殿下做伴读。” 照澜呆楞了许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已经糊了满脸。 “多谢夫人恩赐!多谢殿下恩赐!”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将家中的情况都说了。 燕氏子弟说是宗室,其实也就是姮氏天家、宗王的御用奴仆,圣祖、世宗在世时,尚且有燕氏女、男能够入朝为官,出京为将,等到景福朝,已经再看不见这样的身影了。唯一的路数就只是入宫当宫人,可是当宫人要先入宗学,入宗学还要被宗正寺的官吏品头论足,若不给了足足的好处,断然是不能轻易入的。她能入宗学,已经是掏空了家当,还导致染了风寒的父亲直至病死都无钱医治。更不用提母亲生下照沅之后的日子了,家徒四壁也不足以形容,若非愉锒心好,将襁褓里的照沅接到自己家中抚养,只怕照沅根本活不到八岁。 正因为有这样的恩情在,她才不得不大着胆子去为愉锒求情,倘若愉锒没了,愉锒家里也没了,照沅自己在宫外过活,她简直不敢想会遇到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邵未央听了,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世人都觉得燕氏走运,历来改朝换代,哪有不大肆屠杀前朝宗室的?也就本朝圣祖好心,竟然耗费粮食将前朝宗室燕氏都养着了,还说一并视之。邵未央从前也这样想,可若不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怎么也无法相信,宗室之身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愉锒之事,我会再斟酌……你今儿先出宫,将照沅接进来吧。” 一不小心给忘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051 第52章 052 姮惟炤脚步很是轻快地来了前院,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心情好。 她这样高兴,蒹葭也放松许多。 到了蒹葭这个年纪,基本已经没了窜弄主子去争权夺利的心了,只希望能够主子顺顺利利的,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平平安安,省得给自己惹祸上身。 前院正殿十五皇女还端庄坐着,十八皇女已经百无聊赖地到处走了,若非是在外头,她都要躺地上打滚了。 “十五姐,十七姐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来得这么慢,早知道不来寻她玩了。” 十五皇女淡淡地道:“你若是不耐烦,就先回母亲那儿,我自寻十七说话。” 十八皇女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回呢,回去肯定挨训,我要和你一起回去,那样阿娘就不会单训我一个了。” “那你也要挨训。” “我自己挨训多难受啊!两个人一起挨训才叫有意思。十五姐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十五皇女看着她,很是无奈地摇摇头。 姐妹两个其实年岁差得不算多,满打满算也就六岁,却是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反而是十七,只比十八大一岁,却要懂事得多,也明事理。 “十七姐再不来的话我就……”十八皇女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地窜了出去,“十七姐!我等你等得好苦!” 刚走到正殿门口的姮惟炤一下子愣住了。 她刚才还在腹诽十八皇女没规矩不叫姐姐,这会儿竟然就老老实实地叫了?是不是她太以貌取人了?毕竟十八皇女年纪还小,出些差错也情有可原…… 她心里想着这些,语气很是软和地道:“刚在和邵夫人说话,来得慢了些,让十五皇姐和十八久等了。” 十八皇女大大咧咧地道:“十五姐才不久等呢,没出宫的时候,十五姐在房里读书,一坐就是一天,她耐得住。我耐不住那么久,因而只有我久等。” 十五皇女刚被抢了白,这会儿才有插话的间隙,不由得瞪了十八皇女一眼,道:“说话半点规矩没有。” 十八皇女撇嘴,“都是我姐姐,又不见外,那么守规矩做什么?四皇姐守规矩,刚才不也还是气冲冲地走了?瞧都不瞧我们一眼。” 姮惟炤没顾及上思索十八皇女的态度,问道:“四皇姐气冲冲地走了?是因为什么事?” “不知道。”十八皇女一脸奇怪,“四皇姐是从芳华殿走出去的,十七姐没看到四皇姐吗?” 姮惟炤摇头,道:“未曾见到。是夫人去待客的,没到后头来唤我,我以为不是来寻我的。” “那就不是来寻十七姐的吧,兴许有什么旁的事呢。”十八皇女也没放在心上,她和四皇女不熟,也不怎么喜欢四皇女,“整日里高高在上的,跟那什么似的,还没当储君呢就拿鼻孔看人了……” “十八!”十五皇女厉声呵斥了一句。 和方才在昭庆殿时不同,这会儿十五皇女的语气格外的重,能听出她是动了火气的。 十八皇女自然也听得出来,唬得缩了缩脖子,面上已经有了惧意,嘴巴上却不肯罢休,嘀嘀咕咕地道:“本来就是,又不是我瞎说……” 姮惟炤对此很是感兴趣,她还不知邵未央为了她将四皇女得罪了,只是单纯好奇。但看十五皇女铁青的脸色,也知道这件事情眼下不能再说下去了,便温吞地道:“十五姐,十八快人快语,没什么坏心思的。正如刚刚十八说的,咱们是最亲不过的姐妹,不是外人,便是一句半句说错了,也不会传出去,十五姐只管放心。” 十五皇女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是担心这会儿传出去?在十七眼前,我自是放心不过,可若是不在你我眼前呢?若是她在花园里、在不知何处的地方也如此大放厥词呢?让人听去禀给了皇父,那还有好吗?少不得一个不敬长姐的罪名砸下来,连着母亲都要受拖累。” 十八皇女不在乎罪名不罪名,都是皇嗣有什么区别?皇父对孩子抠门得很,连四皇女都没爵位,最差不过是成个光杆皇嗣,在京城里招摇,反正十五皇女不可能看着她饿死,但倘若要拖累自个儿的生母,这就是她无法接受的了,虽然整日和凌氏拌嘴,内心却也是惦记生母的。 “……你不要说了,十五姐,我以后都不提四皇姐的事儿了,在哪儿都不提。” “说的是真话?”十五皇女问。 “自然是真话,我从来不说谎话!” “那我便信你一回,若是再有下次,你在我与十七心中,可就是失信小人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十五皇女点头,“若是失信,我就与母亲商量,给你改名叫驷。” 十八皇女瞪大了眼,“十五姐!你怎么能如此?阿娘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为何不能如此?母亲不同意,我也叫你驷。” “十五姐!!!” 姮惟炤在一旁忍笑忍得很辛苦。 或许是她从前对十八皇女有偏见,觉得十八皇女飞扬跋扈,不守规矩又到处惹事,因而厌恶她,疏远她。但如今看来,好像人也没那么坏,若是长久相处……也不错。 见姮惟炤一直不开口,十八皇女很是不满地道:“十七姐,你怎么不帮我?十五姐都出宫了,宫里就咱俩,咱俩是要一起长大扶持的!十五姐是外人!” 十五皇女便是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要翻白眼了。 “前头还说都是姐妹,不是外人,这会儿就变成我是外人了?” “我和十七姐一个阵营,十五姐你自然是外人,是吧,十七姐?” 姮惟炤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但看着十五皇女略带鼓励的目光,她犹豫了一瞬,道:“是,我和十八是一个阵营的。” “看看!十五姐你看看!我和十七姐都不要你!”十八皇女激动得快要挑起来,揽着姮惟炤的肩膀大声吵嚷,“我今儿回去就要和阿娘说,我要和十七姐一起读书!一起开蒙!” 姮惟炤眨了眨眼,道:“我的夫子,好似是四皇姐从宗正寺里挑的,十八的也是吗?” “肯定是要从宗正寺挑,但不必非要四皇姐给挑选吧?我给阿娘说一声,让舅舅一起给十七姐挑了便是!保管不挑中博阳侯府有关的人!”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052 第53章 053 姮惟炤还是头一次知道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有舅舅的,她看了一眼十五皇女,发觉十五皇女面上本就浅淡的笑意几乎消散了。 十五姐不喜欢凌家的舅舅? 她将这事儿记在心里,对着十八皇女道:“若是凌夫人许可,我自是愿意和十八一起读书的。只是不知陛下会如何看待……” 陛下。 十五皇女并没觉得什么,十八皇女却上了心,道:“十七姐怎么叫陛下?那是皇父,该叫皇父的。” 姮惟炤牵动了一下唇角,道:“我在上林苑叫惯了陛下,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十八皇女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碍事的,选夫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皇父定然会允许的。我听说早些年,三皇姐、四皇姐、五皇姐、六皇姐、八皇姐她们年岁相仿,都是一起读书习武的,后头的十一皇姐十二皇姐也在一处。我们年岁,一起读书是理所当然的事。” 姮惟炤只是点头,心里却在想。 当真吗? 当真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真会允许吗? 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看待她这个女儿的,嫌弃,冷漠,甚至于厌恶? 只是这话她不好与十八皇女说,她不能背地里说皇帝些什么,那是帝王,那是君父。或许,十五皇女后头会和十八皇女讲一讲。 十八皇女闹腾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地和十五皇女一起回去了,没在芳华殿用午膳。 她临走前还嚷嚷着明儿还来寻姮惟炤来玩。 姮惟炤忍不住地笑。 十八皇女也笑,等离了芳华殿,她的笑消失了。 “十五姐,十七姐在上林苑,是不是过得很苦?” 十五皇女点头,“很苦,你在宫里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穿的,上林苑都没有。” “皇父为什么让十七姐吃那么多的苦?” “我不知。” “十七姐因为这个怨皇父,所以不肯叫皇父吗?只叫陛下?” “我不知。” “那我改明儿去问十七姐。” “问的时候要注意,态度上莫要轻薄。” “我省得了,以后都敬着十七姐……前头是我太无礼了,我还得给十七姐赔礼。”十八皇女喃喃地道:“我起先是觉得十七姐瞧着小家子气,瘦得跟猴子似的,衣裳也难看,觉得她不似皇父的孩子,不愿意将她看作姐姐,我不知她吃了这么多的苦……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待她。” 十五皇女很是欣慰,十八皇女能自个儿意识到这些,不必她多费口舌。 “你既然意识到,就对十七好一些。她的母亲早早就没了,日子很苦,邵夫人虽然待她也好,可终究还是有力不能及之时,那时候,十七就只能依靠你了。” “这是自然的。” “你这态度,倒不像你。我以为你会说‘凭什么要照顾?’之类的。” 十八皇女撇嘴,道:“是这么想过,但是她是我姐姐吧?阿娘不也说了,若当真不是皇父的孩子,皇父早就出手处置了,所以十七姐的身份肯定是确凿无疑的。既然是姐姐,是一家人,就不该说两家话。照顾一二有什么难的,又不差那点东西那点钱。阿娘可大方着呢,也就是看不见十七姐,若是看见了,早就从库房里往外掏东西了。十三哥那会儿不就这样?” 十三皇子不是凌氏生的,是另一个姓吴的夫人生的。吴夫人在世时与凌氏关系十分要好,只是身子差了些,生产时又胎位不正,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她就逝世了。十三皇子便直接被凌氏抱过去当亲生子抚养。 只是便如同先前的所有皇子那般,十三皇子也没养住,早早夭折了。 “你还知道十三哥的事儿?” “十三哥没的时候我还没在阿娘肚子里的,我上哪儿去知道。前几日阿娘丢了宫权,宫人给阿娘抱不平时说的。” “刚夸你两句,说话就又开始没规矩。”十五皇女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掌,脚步停在了昭庆殿之外,“回去好生与母亲说话,不许再惹母亲生气了。” “这就要走?才刚过午呢,阿娘不说,但是阿娘平日里可想你了。” “六皇姐身子不舒服,今儿没进宫。苏夫人怕是要着急,我替六皇姐去探望一下苏夫人。”十五皇女道:“你回去也与母亲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我知道了。”十八皇女点了头,就走进昭庆殿里。 十五皇女看着她进去,拐道去了承庆殿。 承庆殿外头看起来还寻常,里面和道观相比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知会了一声承庆殿长史,便在前院正殿坐下来。 这一趟本不该她来,十五皇女生下来时,是跟着十一皇女、十二皇女玩的,虽然年纪差得多,但这两个姐姐都喜欢带着她。而十一皇女又喜欢缠着她的同母姐八皇女,八皇女又与六皇女要好,是以她才和六皇女有了些关系,出宫之后常常走动,也就还算熟络了。但即便是熟络,代替六皇女入宫看生母这事儿,也实在太亲密了些。她和六皇女没那个交情,苏夫人和她生母也没有。 但六皇女如今怀着身孕,实在没人能托付了,入宫不大方便,也就只能是十五皇女替她走一趟。 十五皇女对这个病弱的姐姐没有恶感,也就应承下来。 至于与六皇女一起长大的四皇女、八皇女为什么不来,那就得问问风评甚佳的金夫人是怎么骂四皇女的了。 换掉了道袍的苏夫人很快出来,十五皇女起身行礼,道:“见过夫人,六皇姐身子不便,今儿没能入宫,便叫我来探望夫人,再给夫人递个话,六皇姐在府里一切都好,孩子安康。” 最让苏夫人牵挂的就是六皇女刚怀上的孩子,她闻言松了口气,亲切地道:“难为十五还替小六跑这一趟,好不容易进宫一次,该是多去陪陪你母亲。这几日宫里多事,她很是艰难。我这儿其实没什么大事。” 十五皇女道:“有十八陪着我母亲呢,十八惯会哄人,我母亲那儿不碍事的。我来看您,知道您身子还好,六皇姐在宫外也就安心了。六皇姐有孕,八皇姐、十一皇姐,还有我都十分上心,不会出差错的,您不必太牵挂。” 苏夫人叹了一声,“小八和十一,有这份心就好了。实在不必多惦记。” 她可惹不起金夫人。 只是平日看不出,十五皇女有那样一个生母,竟也是个实在人。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053 第54章 054 就算是大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也不意味着彼此之间的关系就都要好。 若是没有这几日的事情,十八皇女未必就会和姮惟炤和和气气的,她大抵平日还是会看不惯姮惟炤,在心里给皇父“鸣不平”。 而景福九年到景福十一年生下的皇嗣里,去掉夭折的七皇子,三皇女、四皇女、五皇女、六皇女、八皇女这五位,也并不是都一团和气。早些年同母的四皇女瞧不上生来有腿疾的八皇女,反而和养母叶夫人所生的五皇女关系更好,也待十皇女亲切。而三皇女在病逝之前是事实上的长女,颇为照料下边的弟弟妹妹,四皇女对八皇女不管不顾,她自然责无旁贷。 但这些事,在金夫人口中,成了苏夫人自持三皇女成了长女,想要排除威胁,离间金夫人的孩子们。 当时先皇后还在世,在她恩威并施的手段之下,这事自然闹不出什么风浪,况且本就是无稽之谈,若是能生起事端,才叫可笑。后来三皇女又病逝了,便更只当没这回事。 可苏夫人犹记得金夫人那时的嘴脸,和那副宛如抢了她的孩子一般的憎恶情绪。 她已经折了一个孩子了,实在不愿意再和金夫人之间有什么龃龉,也就干脆打着皈依道门的旗号,不问宫中事务。总归六皇女和三皇女是一样的病症,不会妨碍四皇女的路。 只是这些话不能和十五皇女说。 实际上,她也几乎没和六皇女说过。 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又做什么再去搅合那些是非呢? 苏夫人在心里暗叹一声,又谢了十五皇女几句,见天色已经不早,亲自将十五皇女送到了承庆殿门外。 十五皇女恭敬地拜别苏夫人,在距离远一些的地方伫立着,凝视了一会儿承庆殿。 “四皇姐。”她低声喃喃,“您是长女没错,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储君之位,您就算坐上去,坐得稳当吗?” 她整了整衣衫,大步回了昭庆殿。 承庆殿里,苏夫人听闻十五皇女在殿外站了一会儿才离去,轻轻地叹了一声。 “若十五能是新帝……” 她摇了摇头,不再继续想下去。 …… 昭庆殿中,十五皇女招呼一声院里的宫人,走进了正殿。 凌氏正在和十八皇女说话,见十五皇女进来,冷哼一声。 “哟,这是谁家的姑娘啊,怎么走到我昭庆殿来了?怕不是走错了吧?” 没等十五皇女说话,十八皇女嘻嘻哈哈地道:“阿娘,您还没老就先糊涂了,这是十五姐啊。” 凌氏瞪她一眼,道:“我可没这样的姑娘!好容易进一次宫,竟然巴巴地跑去讨好别人!那邵氏、邵夫人也就算了,苏夫人算是什么东西?” “阿娘!”十八皇女大叫一声,她给十五皇女使了个眼色,哄着凌氏道:“您还说我不能乱说话呢,您不也一生气就开始乱说话?阿娘就我和十五姐两个女儿,怎么就能随随便便不认了?您不认,我还怎么没事问十五姐要宫外的小玩意啊?那多不好意思。” 凌氏本来因为十五皇女去探望苏夫人之事很生气,这会儿实在气不来了,不由得愠怒地用指头戳了戳十八皇女的脑门。 “就你这张嘴巴厉害,迟早将你们两个都赶出去!” “您才不会呢!我阿娘是天底下第一好的阿娘,下辈子我也还给阿娘当女儿,十五姐,您说是不是?” 十五皇女点头,道:“是。” 凌氏哼了一声,道:“这辈子养你们两个讨债鬼累都累死了,还下辈子……小六不是和小八交好吗?就算小八腿不方便,也有十一呢,十五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十五皇女道:“六皇姐担心托付给八皇姐或是十一皇姐惹恼金夫人,母亲也知道,金夫人素来心胸狭隘,若是因为这个恼上苏夫人,只怕苏夫人这几个月都过不舒坦。便请托到我头上,还言母亲乃是心胸宽广之人,必定不会似金夫人那般计较许多。” “这倒是实话……”听到经过十五皇女转述的,六皇女夸赞她的话,凌氏便也不生气了,甚至开心地笑起来,“罢了,到底小六是姐姐,她托了,你就尽心地做。承庆殿那边可有什么不妥的?虽说是失了宫权,但库里又不缺银钱,差了什么东西,我都给她补上。” 十五皇女想了想,道:“刚过去的时候只替六皇姐问安来着,苏夫人气色尚可,旁的未曾注意。等出了宫,若六皇姐有需,我再叫人递信请托母亲。” “如此也好。” 这一事便算是揭过。 十五皇女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 芳华殿里,姮惟炤正在跟邵未央打探凌家的事儿。 凌家本是江南富商,素有名望,常常布施百姓,周济穷苦。景福十五年时,东南有一场大水,席卷数州,上万人被迫流离失所。凌家在水灾中出钱出力,因而姓名直达长安,皇帝听闻,召凌家满门入宫陛见,一眼就相中了凌氏。 这事儿在京中广为流传,此后十年间地方豪奢商贾都踊跃赈灾济民,但因此而入宫的仅凌氏一人。 凌氏为家中长女,父母健在,下头有两个已经出嫁了的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听闻面貌长得都不错,借着凌氏入宫的东风,她的两个妹妹的亲事嫁得也都不算差,皆是世代官宦人家。至于凌氏幼弟,也高高娶了门妻,但其人没什么才能,凭空蹉跎岁月,前几年在京里因为与人争风吃醋闹了些事端出来,险些下了大狱。皇帝念在凌家功劳,将凌氏幼弟从轻发落,赶回江南老家了。 姮惟炤道:“难怪十五姐不喜欢她舅舅,换我我也不喜欢。” 这种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谁会喜欢?便是亲生母父,只要头脑清醒些,怕也直皱眉头了。 只是,邵未央怎地知道得这样清楚? 大约是姮惟炤的疑惑太过明显,邵未央淡淡地道:“前些年,与凌育亭争风吃醋的,便是我父亲那继子。” 姮惟炤愣了愣,问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他们,打起来了吗?” 邵未央也怔住了,紧接着笑出来,“打起来了。凌育亭将邵博庆的头打破了,留下好大一块疤。” 姮惟炤心想,那这凌育亭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054 第55章 055 没过几日,姮惟炤的文武夫子就都定了下来。 文夫子是世宗朝女相费易时的学生,名为厉希明。厉希明少时游历天下,每到一处,都授课于当地贫苦学子,因而声名在外。及至不惑之年,方才回京,任宗学六书(象形 、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博士。 武夫子则是姮氏宗室旁支,名姮其桐。原是西南重镇守将,保二十万军民十年安宁,因断臂而归京荣养,任宗学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博士。 这两人都是姮惟炤从没听过的人,若非十八皇女告诉她,她都不知道宗正寺竟然选了这样厉害的夫子。 十八皇女嬉笑着,“是我嚷着若是让四皇姐挑选,肯定选得很一般,就求了母亲,让母亲去求皇父,给你选最好的。十七姐知道四皇姐给选了谁吗?” 姮惟炤摇了摇头。 “选了两个燕氏宗室的旁支,文夫子没过考举,武夫子不善骑射。” 姮惟炤眼睛都睁大了,“这样的人也能做夫子?” 十八皇女撇嘴,道:“大约是觉得咱们两个不被皇父重视,随便选一选就算了,反正是蒙学,能跟着认字已经算是极好。” 姮惟炤喃喃道:“我就算了,前回因为不愿意给苏夫人求情,大抵是惹恼了四皇姐了,怎么十八你也……” 十八皇女气哼哼地道:“十五姐也惹了四皇姐。十五那日,六皇姐因为怀了身孕,没进宫来看苏夫人,托了十五姐去看,让苏夫人安心些。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金夫人的耳朵里,金夫人编排苏夫人,说六皇姐不怀好意,急着拉拢十五姐要当储君呢,还说十五姐连讨饭都不知道哪家有钱,给母亲气得就要冲到十禄殿去和金夫人打架,被我好不容易劝下了。” 姮惟炤目瞪口呆地道:“十五姐探望苏夫人,是因为六皇姐请托,六皇姐是咱们的姐姐,不方便时替代探望一二是常理,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金夫人竟然是这般模样吗?和传闻中大不一样。” 她印象里金夫人是宫里最年长、资格也最老的夫人,都说金夫人贤惠端庄,做事妥帖,怎么如今听起来这样粗俗,和上林苑的农人也差不多了。 其实金夫人的原话是“十五这眼瞎耳聋的,怕是吃屎都尝不出好赖味”,十八皇女觉得这话太脏污了,便没有原封不动地转述。 但即便如此,也够羞辱人的了。 “你别拿谁都当好人!宫里哪儿有好人?就算是……”十八皇女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十七姐,我和你说,就算是我母亲,也有坏的时候呢,更别提金夫人了,也就是面子上装得好。” 姮惟炤闻言心情很复杂。 倒不是说她觉得凌氏是个好人,但从凌氏管不好宫人,或者说有些时候凌氏懒得管,就能看出来这人不怎么样了。她是因为十八皇女的话。若是同母的姊妹也就罢了,她和是八皇女不仅不是同母,甚至不是一起长大的,十八皇女就能对她说这样的话了? 十八皇女竟然如此信任他? “干嘛那么看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姮惟炤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我想不到十八会提点我这个,十五姐都未曾提醒我。” “那是,十五姐和我又不一样。十五姐对你好,那是因为十五姐是姐姐,我对你好,那是因为咱俩从今往后到出宫,读书练武都要在一块,除了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和亲姐妹也没什么区别了吧?”十八皇女左手拍了下右掌,“对了,你不知道吧,年纪挨得近的话,出宫的时候分府都能挨着。我听说三皇姐、六皇姐、八皇姐的在一块,四皇姐、五皇姐的在一块。咱俩到时候说不定也能分到一起去。 “地方小点也没事,挨着就行。到时候,十七姐要是不方便,我就入宫看我母亲,顺便替你探望一下邵夫人。要是我不方便,就你替我探望一下我母亲。这多好啊?” 姮惟炤连皇宫都没出过,就稀里糊涂地被十八皇女安排好了出宫开府的选址问题。 她也不讨厌和十八皇女挨着住就是了,不过就这样和十八皇女亲近起来,心情还是有点奇妙。 “不过,三皇姐的府邸还留着吗?” “哪儿还会留着呢,早就腾出来了。三皇姐是景福二十五年薨逝的,刚好十五姐那一年出宫开府,就改了改,给十五姐了。” “难怪六皇姐身体不舒服,却托到十五姐的府上。” “便是十五姐没住三皇姐的旧宅,六皇姐也不会请托旁边的八皇姐的。” “这是为何?” “金夫人太凶了。大抵会冲到苏夫人那儿咬上几口。”十八皇女“汪”地叫了一声,“就这样咬过去。” “不、不会吧?” “你在宫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叶夫人刚关起来那几天,四皇姐总去她看,只要四皇姐去,金夫人必定要骂一次四皇姐,我有时候都觉得四皇姐有点可怜了。”十八皇女摇摇头,“不行,不能觉得,她可一点都不可怜。马上要当储君了,有什么可怜的。” “你这么讨厌四皇姐吗?” 十八皇女想了想,又摇头,道:“也不算是讨厌,就是觉得四皇姐总是高高在上的,好像都没正眼瞧我。我还没长成呢,不正眼瞧我也就算了,连十五姐都不正眼瞧。岁初的正旦家宴,四皇姐给下头的皇嗣都送了东西,你当时没见着,那神态,和皇父赏人东西时一模一样。 “皇父赏我东西时还晓得我是他姑娘呢,四皇姐是一点都不晓得,好似我是宫人似的。端得可恶。” “况且,母亲和金夫人又不对付。要是四皇姐当了储君,只怕母亲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姮惟炤陷入沉思。 她并不完全相信十八皇女的一面之词,这与十八皇女是否说谎了无关,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偏见,一旦有偏见,这人的观点便不可尽信了。但考虑到先前四皇女登芳华殿的门,也闹得快不可开交才走,足以证明四皇女是个心胸并不开阔之人。 她和叶夫人的仇怨已经无可挽回了,想要平安,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四皇女成为储君。 若是除了四皇女的同母姊妹之外,所有的皇嗣都不支持四皇女的话,就算是皇帝,也要多考量一番吧? 只是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 若四皇女不为储君,那谁能为?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055 第56章 056 姮惟炤去问了邵未央这个问题。 对她来说,目前最值得信任的就是邵未央了。 邵未央思量片刻,最终摇了头。 “若是问我,诸皇嗣年龄相仿的话,谁最可为储君,我会说十五殿下。可是如今这样的局势,十五殿下再是天资聪颖,也是压不过四殿下的。四殿下当皇长女当了太多年了,即便还没有册立,朝野内外也都隐隐将她当成了储君。” 姮惟炤问道:“这便是为什么,四皇姐时常目中无人吗?” 邵未央讶异了一瞬,虽然不知道姮惟炤从哪儿听说了什么,但目中无人用得还当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站在高处久了,就会以为自个儿生来就长得高,却看不见脚底下踩了多少石头。”邵未央感慨了一句,道:“殿下,无论您如何看待四殿下,储君之事,殿下都不能掺和。” 哪怕是十八皇女也有资格染指储君之位,但唯独姮惟炤不能掺和。 姮惟炤抿着唇,她盯着邵未央的脸,一句话也不说, “殿下可是不明白吗?” “我明白。”姮惟炤道:“我只是在想,夫人为什么仍然叫我‘殿下’,而非‘十七’。您前回不是说,以后都以‘十七’唤我了吗?” 邵未央怔住了。 她入宫没多久,却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虽说是答应了姮惟炤,可一时半会儿显然很难改过来。 “是我错了。一时忘了这事,还要多谢十七提醒我。”邵未央笑起来,“我以后都多注意,只以‘十七’唤,可好?” 姮惟炤面色微红地扭开脸颊。 她还是希望邵未央能唤她‘阿炤’……可惜大抵是不行,至少现在邵未央还不肯。 姮惟炤想到这里,只想要第一次见邵未央的时候,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叫你逞能! 若是那会儿老老实实地,她还用在这儿绞尽脑汁地想吗? 姮惟炤心里有多懊恼自是先不提。 邵未央瞧着她神色变换,只当少年心绪起伏不定。 “说起来,六殿下昨儿送了东西入宫,是给殿、给十七的,我已命人登记造册,存进库房里了。” “六皇姐?”姮惟炤很是困惑,她从前都没和这些姐姐打过交道,别说送东西了,连遣人去问几句都未曾有过,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赶着给她送东西?难不成她成了什么众星捧月之人?“也是笔墨纸砚吗?” “送了些蒙学的书来,说是民间百姓家的孩童常用的,还有一根白蜡杆,与一张弓。”邵未央说到这里,也是有些恼。 她从前哪里晓得孩子蒙学需要些什么呢,父亲邵鸿懋在世时虽然执意要一个男丁来继承爵位,却也没有多亏待她,她年幼时什么都有,哪儿想得到有些东西不是凭空出现在世上的,得自个儿准备出来。 “虽说宗学大抵也有,可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也不见得适合殿下。六殿下送来的都特意裁短了尺寸,那弓也是张小弓,十七如今用着正合适。” 姮惟炤并不怎么欢喜,她脸颊上担忧与疑虑并存,“夫人,从前我在上林苑住的时候,谁也不来过问,四皇姐、六皇姐,十五姐都是……那会儿十五姐或许还小,也未必知道我。回了宫之后,住在含章殿,四皇姐与六皇姐也未曾来看过。十五姐来看过我两次,就出宫开府了,十八有一阵子常来,后来又不来了…… “为什么从前四皇姐、六皇姐、她们都看不见我,如今又忽然都看到我这个妹妹了呢?” 若是要邵未央给一个答案,她其实是给不出的。但她大抵能猜出,这些皇嗣都是些什么念头。 四皇女高高在上又目中无人,她连邵未央都没多少敬重,只怕也不会将姮惟炤这个不受宠的妹妹放在眼里。前几日忽然间送东西来,一方面是因为姮惟炤忽然在太后跟前得了脸面,还有上次,一方面是凌氏那边也有动作,四皇女才屈尊来了一趟。 六皇女生来就有肺症,虽然不至于多病,但体弱是真的,莫说姮惟炤了,她能顾得上自己,别似三皇女那般病逝就谢天谢地了。至于为什么送东西来,邵未央猜或许是因为前头四皇女和十五皇女都送了,也或许是卖十五皇女一个面子? 而十五皇女虽然年少,但心思却是很深,邵未央不怎么猜得透她。不过从十八皇女的性格,与她对姮惟炤的态度来看,十五皇女大抵对姮惟炤是没什么坏心思的,关心许是顺手为之,也或是想要在皇嗣中收一收人心,毕竟梁王能成为“贤王”,靠的可不是因为她与当今皇帝一母同胞。 但要这样告诉姮惟炤吗? 说她的几个姐姐,可能都不是真的关心她? 是不是对这个孩子太残酷了些? 或许是邵未央的眼神里露了些怜悯出来,让姮惟炤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夫人,您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您但说无妨,没有什么是比上林苑更苦的,也没有什么是比含章殿更险恶的。” 哪怕葛生犯了错,姮惟炤也还是不愿意轻易抹消上林苑的那几年,是以提到葛生之事时,都只以含章殿替代。 邵未央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她刚刚的想法。 姮惟炤闻言,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若是因为有好处,才对我施以恩惠,我反而要安心许多了。”她看着邵未央露出一点笑容,眉眼却很阴沉,“之后若是再没有这些恩惠,我就可以当作我对四皇姐、六皇姐、十五姐没有用处了,而不必想那么多。 “其他的姐姐,或许也可以用这样的想法来看待。” “十七你……是何时有的这样的想法?” “从在上林苑里长大的时候。”姮惟炤道:“只要这样想,上林苑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受。” 许多官吏、贵胄都去过上林苑,但是他们没有在上林苑住过,也没有得到过上林苑之人的身份,不知道那儿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姮惟炤知道。 她记事很早,虽然许多事情都模糊了,但仍然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费皇后,记得有一位费家表兄。 她还记得,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那位费家表兄呼朋唤友到上林苑里游猎,姮惟炤那会儿还是天真的年纪,还将费皇后当成是母亲,还将费家表兄当成嫡亲的兄长,她见到策马持弓的费家表兄,自然是高高兴兴地凑上去了。 费家表兄说,这是哪儿来的畜生,快些打死了,省得扰了兴致。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056 第57章 057 邵未央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十七,我知你日子过得苦。可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并非只有‘有用’才会做,也有人是真诚待你的。” “夫人是说先皇后吗?先皇后待我确实真诚……说起来,我有一段时间,曾有过对不住先皇后的想法。”姮惟炤毫不隐瞒地道:“虽说是上林苑的宫人们先提出来的,但我后头也认可了她们的话。先皇后是需要一个子嗣来巩固她的皇后之位,而我又恰好没有生母,所以才会将我接去抚养。” 邵未央道:“怎么会是为了巩固皇后之位呢?先皇后即便没有子嗣,也抹除不了她教养皇嗣的功劳。宫中夫人皇嗣和睦,最大的功臣当是先皇后,陛下不会废掉先皇后的位置的。即便陛下想,太后也不会允许,朝臣更不可能奉诏。况且自七皇子夭折以来,先皇后就缠绵病榻日久,这时候废后,定然要引起非议的。” 姮惟炤点头,“您这样说,我就很是明白了。可我在上林苑时,年岁太小了,我不懂得那么多。我只以为,是先皇后需要我,才将我接去抚养。先皇后确实待我如至亲……但费家表兄,亦确实是只因为我‘有用’,才亲切对我,一旦我于其无用,便直接丢弃。 “葛生亦是如此,或许因为我还对他有用,所以他还没有‘舍弃’我,但我如果遂了他的愿,距离‘舍弃’就应当也不远了。” 邵未央半晌没说出话来。 姮惟炤说的其实一点错都没有。 若是抛去那些七情六欲,人与人之间,不过就是需要与被需要,有用与无用。 父母不是天生就会保护孩子的,孩子也并非天生就会孝顺父母,孝与悌,其中有多少是与生俱来的,又有多少是后天的“需求”而造就的,谁能说得清呢? 可是没有错,不代表这样的观念就是正确的。 倘若无论什么事都用简单的“利益”二字来权衡,来解释,来明晰利弊,这世道就太残酷了。 她的父亲邵鸿懋临终之前给她留了足够的嫁妆,未必是处于父亲的身份而爱护她,或许也是因为知道自己过分偏爱继子的行径会造世人议论,不愿意身后名太过落魄,也或许是担忧性情浪荡的继子靠不住……邵未央只觉得不寒而栗。 再看神情平淡至极的姮惟炤,她心中竟然萌生出一种恐惧。 恐惧这个,能将世事想得如此不夹杂人情的孩子。 “夫人。”姮惟炤开口道:“您脸色不太好看,是身子不舒服吗?” 邵未央回过神,不着痕迹地遮掩了一下袖中略微发抖的手,她指尖冰凉,掌心里已经汗湿一片。 “是稍微有些不舒服……” “那我不打扰您了。”姮惟炤起身行礼,语气有些低沉,“过几日要去宗学上课,我先去寻十八读书。十五姐在宫里时教过十八一些,十八说可以叫我,她就当温习功课。” 话题突兀地变得如此平常,让邵未央略感安心,但心脏跳得仍然有些慌,因而没能感受到姮惟炤语气上的变化。 “去罢……十八,虽说性情直率了些,但秉性并不坏的,与十七做个伴也好。” 姮惟炤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隐约透着些阴翳,看得邵未央汗毛立起,几乎就要站起来躲避姮惟炤地视线,她才开口。 “夫人,我虽说揣测过先皇后的意图,可先皇后终究抚养了我几年。我听了谗言之后,虽然有些愤懑,却也生出过‘若是后母能够活过来,再利用我几年我也会觉得高兴,并甘愿的’这样的念头。 “对夫人您,我亦是这样想的。 “就像葛生说的,您对我有所图。 “我不知道您图的是什么,亦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答您给予我的恩情。 “但我甘愿您一直觉得我‘有用’而利用我。 “即便是利用,也好过有一朝您弃我而去。” 姮惟炤说完,又行了礼,才离开了正殿。 殿中只剩邵未央一人,她坐立不安,想要起身去揪住姮惟炤,又实在迈不出步子。 她是不是将这个孩子想得太过简单了? 就算是有葛生护着,或许背地里还有费家,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在上林苑平安长大的概率有多少呢?民间百姓家中亦多有夭折的,其中不乏出了意外的。 能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她当真对葛生与费家的勾当一无所知吗? 邵未央其实知道她不应该去这样怀疑姮惟炤。 就算姮惟炤心里有所猜测,可她孤身一人,事事都要依靠葛生、蒙楚父女,即便不甘,她又能做什么呢?忍耐才是明智之举,直到有能力将葛生压制住……就像她前阵子,将这件事情捅给邵未央一般。 从问话,到处置,再到后续的安排,都是邵未央一手操办的,姮惟炤只负责扮演一个未能及时发现也没有能力制止、狠不下心只能一旁哭哭啼啼的年幼孩子。 扮演得不能更成功了。 芳华殿上下,所有的宫人,连带长史蒹葭,对姮惟炤都是心疼怜爱的。 这其中也包括邵未央。 邵未央枯坐了很长时间,感觉腿都变得酸麻了,才稍微挪动了起来。 “心计颇深的孩子……不是也挺好的吗?”她对自己说。“养母养女相亲相爱的戏码,你不是早在继母嫁进来的那几年就玩腻了吗?何苦这时候在这里自怨自艾?” 初心本就不纯粹,又缘何去求一个心思纯粹的孩子? “富有心计,才更容易活下来。 “邵未央,你自己,不也如此吗?”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057 第58章 058 和姮惟炤相比,十八皇女要显得没心机多了。 她虽然不喜欢四皇女,连着稍微有点拖累了十五皇女的六皇女也多有腹诽,但面对六皇女送来的许多东西,还是十分开心的。 “六皇姐给十七姐也送了?我还当独给我一个送的呢。” 昭庆殿的西偏殿里,十八皇女正嘻嘻哈哈地给姮惟炤展示六皇女送来的东西。 许是因为体弱多病,比起自视甚高的四皇女,六皇女就要显得周全许多。她给姮惟炤送的东西,和给十八皇女送的东西,数量样式都是相同的,只在细节上做了区分。 十八皇女自幼养尊处优,什么好东西都见得多,越是值钱对她来说就越不值钱,反而是一些不那么值钱的、少见的玩意,她是很稀罕的。是以六皇女送她的弓,是一张用牛筋缠合成弓弦的小弓。 而姮惟炤的弓,因为身量比十八皇女长一些,弓的尺寸也稍大,不同于十八皇女的那张牛筋弓,她的弓弦则是用蚕丝、苎麻鞣制而成的。 对于初才学习射箭的姮惟炤与十八皇女来说,牛筋弓与蚕丝弓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交换着来使用,除了尺寸上不大合适之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那样的话,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十八皇女母族凌家出身江南,江南多养蚕,对凌家这种富户来说,蚕丝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别说是做弓弦,就算是每天用蚕丝料子如厕,十八皇女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江南因为缺乏好的草场而少牛,牛筋对十八皇女就成了稀罕物了。而对姮惟炤来说同样如此,她在上林苑长大,上林苑养着很多牛,一半是给农户用来耕田的,一半是用来供给宫中肉食的,牛筋自然也多,姮惟炤甚至还亲手尝试鞣制过,她当然没有鞣制好,但并不妨碍她觉得牛筋稀疏平常。但蚕丝这东西在上林苑几乎不会出现,也就显得很是稀奇了。 姮惟炤打量着十八皇女的弓,陷入沉思。 “十七姐,你想什么呢?” 姮惟炤看着十八皇女同样稚嫩的脸,道:“我在想,倘若六皇姐能成为储君……是不是就皆大欢喜了?” 十八皇女一愣,她左右看了看,瞪着殿中服侍的宫人,呵斥道:“你们都先出去。刚刚十七姐的话,若是传出去的话,我就叫母亲打发了你们去六局二十四司做苦役,听到了没有?连母亲与十五姐都不许说!” 宫人们惊慌地连声应下,而后退了出去。 等殿中再无旁人,十八皇女才抱怨道:“十七姐,你怎么比我大胆,十五姐总说我嘴上没把门的,我看你比我厉害多了。” 姮惟炤道:“十八当着十五姐与我的面亦敢说这样的话,我又有什么不敢的?你也说了,咱们是要一同长大的,日后选府邸也在一处,等到那时,便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也胜似一个母亲生的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瞒着十八的呢?” 十八皇女没想到姮惟炤会说这样的话,怔愣了片刻,才不自然地嘟囔道:“我就问一嘴,你怎地说了一箩筐的害臊话,叫人难为情。” “这却是我的真情实感,不是诓骗十八的。” “好了好了我省得了!”十八皇女连耳朵都要红了,“这话十七姐还是留着回芳华殿跟邵夫人说罢!邵夫人肯定喜欢。” 姮惟炤却是沉默不语。 十八皇女眨眨眼睛,“怎的了?邵夫人训你了?” “没训……也差不多。”姮惟炤想起邵未央那陌生又带着隐隐戒备的眼神,就觉得心口很不舒坦。 “邵夫人瞧着比我母亲脾气好多了,训也不会说多重的话,你服个软说点好话,再撒撒娇,她肯定就马上心软了,我母亲总这样。”十八皇女顿了顿,又问:“因为什么事啊?” “因为……”姮惟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潜藏于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但若是不说,十八皇女只怕也理解不了其中内情,况且,她实在憋得慌。“许是因为我说,六皇姐利用我,也无妨吧……” “哈?”十八皇女愕然,“那是长姐,怎么会利用你?” “万一呢?” “呃……”十八皇女本来想说哪儿有万一,但转而一想,她有时候也会利用一下十五姐在母亲那儿卖乖,十七姐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便咽了下去,转而道:“然后呢?就因为你说六皇姐利用你也没关系,邵夫人就训斥你了?不应该吧?邵夫人为了你连四皇姐都能得罪,害怕六皇姐?” “……我后来又对邵夫人说,邵夫人利用我也没关系……” 十八皇女说不出话了,她甚是无礼地指着姮惟炤,半晌才吐出一句,“惊天之言!简直是惊天之言!” 姮惟炤点头,“我也觉得是惊天之言……” “我没在夸你!”十八皇女大叫起来,“你这和指着邵夫人的鼻子骂她‘别有用心’有什么区别?就算邵夫人真的别有用心,可她对你的好分毫不差啊?我在昭庆殿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自己住在芳华殿你怎么看不明白呢?她还将你接到正殿居住,我七岁的时候就被我母亲踢到西偏殿去了!” “我知道她对我甚好,所以我也说了,我甘愿被她利用。” 十八皇女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只觉得要昏厥过去了。她从前瞧不上这个十七姐的时候,觉得人似根木头,瞧得上时觉得很是聪慧,如今看来,就是一根聪慧的木头。 木头再聪慧,那也是木头! “说来说去,那不还是利用吗?那不还是别有用心吗?有什么分别?黑馍馍白馍馍不都是馍馍,难道还能变出花来不成!” “可是我没有说我觉得她在利用我,我只是说即便是……” “可你说了‘利用’这个词啊!”十八皇女脑袋都要炸了,“你既然没有觉得,又为什么会说出这个词来?我不拿你当姐姐的时候,从来都只叫你十七!拿你当姐姐了才肯叫你十七姐,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姮惟炤略微皱起眉头,她还是困惑,但十八皇女这样吵闹一番,让她没有那么心烦意乱了。 “你的意思是……” “快些回去赔罪!别再这儿烦我了!回去!”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058 第59章 059 尽管姮惟炤仍然困惑,但十八皇女已经不想再和她费口舌。 “多说无益,快点回去给邵夫人赔罪!你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张嘴就说胡话!邵夫人得是什么心肠,能让你这样糟践!快些走快些走!” 姮惟炤多少是有点抗拒就这么回芳华殿的,她觉得自个儿没错。但她又觉得,十八皇女说得有点道理——不是说她觉得十八皇女训得有道理,是她觉得,和好是有道理的。 她抵触,又不完全抵触地被十八皇女连推带拽地将人从昭庆殿一路拉扯到芳华殿,路过的宫人哪怕是晓得规矩,也不由得频频侧目。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到了芳华殿外头,十八皇女终于松了手,她气哼哼地嘱咐:“待会儿话要好生说。十七姐,十五姐说你比我聪明,我今儿信她一回。你既然比我聪明,就更该晓得什么话是好的,什么话是不好的,你若是不想再让邵夫人伤心难过,有些话就收一收。 “我明儿就请母亲去芳华殿做客,若是听到十七姐没有与邵夫人赔罪,这几日都休想叫我与你说话了。” 她说得郑重其事,虽是威胁,却让人很贴心。 姮惟炤点了头。 “十七姐,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是什么?” “你是当真觉得,被利用也无妨,还是因为自个儿挣脱不得,所以不得不拿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姮惟炤沉默不语。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就算是我,就算是我母亲,我也不甘心,我也不愿意。十七姐,你好生想一想。” 姮惟炤只能再点头。 等十八皇女走了,她才迈步进芳华殿里,蒹葭早看见她了,只是见姮惟炤与十八皇女在说话,便没有上前打扰。 “殿下。” “夫人在殿里吗?” “在绣帕子。” “我想去寻夫人说话,劳驾长史帮我问一问,夫人这会儿有没有空闲。” 蒹葭心中生出些许疑惑,早晨的时候还亲得跟亲母女似的,怎么半天不见,就这样生疏了?但她很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敢问,因而只当没有感觉出来,应声进去禀给邵未央。 邵未央确实在绣帕子。 她这会儿已经能够平心静气了,听闻蒹葭的话,心里也只起了一点波动。 “有空闲,让十七进来吧。再叫人端了蜜水与点心进来。”邵未央吩咐完,将桌上的料子与针线收拢了,只留一块快要做完的在手上。 姮惟炤得了蒹葭的传话,慢步走进来,心中忐忑。 “夫人……” “刚从昭庆殿回来吗?与十八殿下一齐读了什么书?” 姮惟炤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刚刚她与邵未央气氛尴尬之时,她找的借口是去找十八皇女读书,但实则并没有读,倒是看了一大堆十八皇女的小玩意,又听了一耳朵的唠叨。 “未、未读书……只说了会儿话。” “说些话也是好的,十八殿下虽说性子张扬了些,但本性并不坏。” “我省得……”姮惟炤已经许久没有觉得这样局促了,她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想要走近些,又十分胆怯。“夫人,我……我能坐下吗?” 邵未央眼眸低垂,却是在心中叹气。 再有心计,不也还是个孩子吗?若是没什么心计,又怎么能活到现在呢?她不为姮惟炤心中自有打算高兴,反而还因为她有心计而生出恐惧之心,这是什么道理? 她的心计,可全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命,而非是为了害人,这就已经高出不知多少人了。 邵未央不由得想得深了,但看在姮惟炤眼里,却是不愿意让她再靠近的意思。 姮惟炤攥紧了袖中的手掌,神情更加慌乱。 “夫人,是我刚刚不对……我,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只是……” “十七。”邵未央打断了她凌乱的解释,“先坐下。” 姮惟炤心中七上八下地坐了。 “夫人……” “我不曾因为你刚刚的话语而生气。” “您生气是应该的……” “但我并未生气。”邵未央又重复了一遍。 “您当真不怪我吗?” “我为什么要怪十七?十七懂得隐瞒心事,懂得自保藏拙,我该高兴才是。” 姮惟炤无法从邵未央的表情里看出分毫不悦,但就因为看不出,她才更惶恐。她刚刚明明感觉到了,感觉到邵未央情绪的变化,连十八也说她的话说得太不中听,是伤人的话语,怎么这会儿反而能看起来像无事发生一般呢? 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夫人,我伤了您的心,您怎么会不怪我呢……” “因为十七还是个孩子。”邵未央道:“我少时也经常犯错,也曾恶语伤人,伤得还是我母亲,气得父亲差一点就要亲自动手打我,但最后,母亲也并没有因为我伤害她就与我计较。十七,孩子都会犯错,只要你知道自己犯了错,能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事情,能够改正,这便不是一件严重的事。” 但姮惟炤真的做错了事情吗?邵未央觉得没有。她只是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而防备心太高了,却又不那么懂得如何婉转说话。而面对这样的姮惟炤的邵未央,又还不满双十年岁,即便她已经父母双亡,家中糟了变故,但与姮惟炤相比,她遇到的心思叵测之人也是少之又少。 她只是那会儿露了怯。 这不是姮惟炤的错,当然也不是邵未央的错。 是漠视姮惟炤的皇帝的错,是只知道阴谋算计的宫中之人的错,是只有利益谋算的费家的错。 但许多话邵未央说不出口,她也不知该怎么给姮惟炤解释,她那会儿不是生气,而是害怕了。 不如错当错就,将此事了结。 姮惟炤神情茫然,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夫人,我不明白……” “不必明白。十七只要知晓,我未曾生气就好。” “我、我还能在正殿居住吗?” “照澜应当不怎么愿意再将十七的被褥挪回偏殿。” “平日用饭也能与夫人一齐用吗?” “自是可以的。” “您、您也还是会像先前那样待我吗?” “难道,我现在对十七不好了吗?” 姮惟炤用力地摇了摇头,“好的,夫人待我是极好的。” “既然如此,这句话便很是多余。”邵未央一边说,一边给姮惟炤展示马上要绣好的帕子,上头用丝线绣着山石翠竹,还有一个‘炤’字。“样子喜欢吗?” “喜欢!”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059 第60章 060 没等到第二日,姮惟炤就拿到了那块绣着山石翠竹的帕子。她捏在手里,反复地摸了又摸。 这是邵未央亲手绣的帕子,绣给她的,带有她的名字的。 她郑重其事地将帕子叠起来,放在胸前,高高兴兴地去找十八皇女炫耀了。 十八皇女的白眼掩饰都掩饰不住。 “帕子而已,至于……”她张嘴就要说点刻薄的话,想起姮惟炤的出身,想起上林苑,想起前阵子宫里沸沸扬扬的消息,便住了嘴。“好生跟邵夫人赔罪了?” “自是赔了。夫人说未曾生气。”姮惟炤难得眉飞色舞的,拿着帕子在十八皇女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得紧。别晃了,再晃头要晕了。” 姮惟炤又郑重地将帕子收起来。 “昨儿我和夫人说来寻你读书,结果都未曾读,今儿得读些书才行。” “下月初一就要去宗学了,这会子读什么书,不想读。”十八皇女很惫懒地道:“一想到之后又要日日见到姮以骐,就心烦得很。” 姮惟炤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问道:“姮以骐是谁?听着像是宗室。” “岂止是宗室,是四皇姐的长女。说起来还是和十七姐你一年生的,比我长一岁。在宗学里趾高气昂的,不说宗室旁支,连夫子都奉承,知道的明白她是皇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太孙呢。” 姮惟炤恍然,“原是皇长孙,难怪如此。只是这会子她就已经气焰嚣张至此,若是我等不读书,以后岂不是更要落她下乘?” 十八皇女想了想,道:“十七姐说得有理。”她点头,却仍然忍不住叹气,“倒不是我不喜读书,我也省得读书有用,可就是不想看见那姮以骐。去岁十七姐刚回宫中时,你还在宗学里,好歹算是有个伴,我也勉强读几日,结果过了个正旦,你便不去了。” “我倒是想去,夫子都将我视为无物,那会子十五姐有出宫开府了,不好再请十五姐帮我。” 按圣祖时的规矩,宗室里的孩童,无论姮氏、燕氏,还是宗戚,满六岁就要入宗学读书。姮惟炤若非是在上林苑长大的,她也应该六岁就入宗学。因而她刚回宫,十五皇女当即就安排了她去宗学读书。但读书与读书亦有区别,姮惟炤既没有按制度六岁入宗学,亦没有只负责教导她的文武夫子,她在宗学里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若非有十五皇女关照,她怕是连笔墨纸砚都摸不着。可即便如此,她也经常遭同样在宗学读书的孩童们冷眼,时日已久,她就不愿去了,至多一旬只去一二日,自己拿了书回来磕磕绊绊地读。 等搬进芳华殿,更是一日也没去过…… 姮惟炤不由得生出些羞愧之心。 好像自打有邵未央照顾,她许多事情都懈怠了。 “所以我说,不急着这会儿,等五月初一,咱俩就一起去。”十八皇女顿了顿,道:“说起来,邵夫人给你选伴读了吗?” 姮惟炤从羞愧里分神出来,问道:“伴读?怎还要选伴读?” “你没选?你不知道?”十八皇女诧异了一瞬,旋即拍了拍脑袋,“怪我,我应该知会你一声的。主要是我和十五姐都是六七岁的时候就早早选好了,没想起来这事。我与你说了,你得快些回去告诉邵夫人,不然等入宗学,读书时你又孤零零地一个。” 姮惟炤倒没问为何不能和十八皇女在一起读。原因很简单,十八皇女尽管比她小,可蒙学早太多了,不说多读了几本书,但认的字就比她多上许多,若是一起读,反而是在给十八皇女拖后腿。 选伴读的规矩,也是从圣祖朝开始的。不过那会儿仅仅只是因为世宗少年丧父,宗室里人丁又单薄,圣祖不忍世宗孤独长大,便从重臣中选了适龄孩童入宫,与世宗一起读书习武。后来世宗过继惠帝,当今皇帝少时亦从此例。唯独冲、质二帝因为崩殂时过于年少,没来得及选。 不过到现在,选伴读已经不局限于储君或是皇嗣了,因为即便是身为皇孙的姮以骐,也有四个伴读。 十八皇女的伴读,十八皇女伴读姮维瀚(荆庄王曾孙)、颢樘(燕氏)、汤慎卿(凌家次女凌江亭之女)、韩知松(吴夫人兄女)。 十八皇女说到这儿冷哼了一声,“要我说金贵着呢。一个皇孙的伴读,身份比皇嗣的都高,我母亲不过才给我选了个荆庄王曾孙,十五姐还三番两次的敲打我,叫我不可因为皇嗣身份就轻慢人家,荆王系与旁的宗室不可相提并论云云的。姮以骐直接就选了荆王姑母的幼女。我还要叫一声维瀚从姐,她差着辈分竟就直接喊惟行。 “一点规矩没有!” 姮惟炤第一反应是,你竟然也知道要懂规矩? 但转而一想,十八皇女其实并没有特别不懂规矩,只是说话不甚注意,给人一种时常不守规矩的感觉。 “四皇姐的长女这般,陛下不曾管吗?” “谁知道皇父怎么想的,大抵是觉得四皇姐是储君,姮以骐的身份也变得贵重了。”十八皇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其实对四皇姐没那么大意见,四皇姐除了高傲些,没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对我,对十五姐都大方。宫里宫外也都在夸四皇姐有储君风范,皇父大抵也这么想。可四皇姐是四皇姐,姮以骐是姮以骐,若是四皇姐登基,姮以骐成了储君,她就要踩到我脑袋上了。 “荆王府那么重要,姮以骐都能不将惟行当长辈肆意使唤,我比之荆王府,又重要到哪里去? “平时张口闭口荆王府,可皇父与荆王姑母、梁王姑母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说些难听的,若是皇父无嗣,储君还要从荆王姑母的孩子中挑呢。” 姮惟炤想了想,道:“我也不希望四皇姐成储君。若是四皇姐成了储君,叶夫人被放出来就成了指日可待的事了,到那时,天底下恐怕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只是,若是四皇姐不成,又有谁成呢?” 明明她们和储君之位的决策八竿子打不着,十八皇女居然也兴致勃勃地思考起来。 “若是我母亲在,我母亲肯定要说是十五姐,我其实也觉得十五姐更好。十五姐虽然总训斥我,但我觉得她对谁都没话说的,半点错处都找不出来。只可惜母亲把她生得太晚了,若是早几年,或者十二姐还在的话……唉,不说这个。 “若四皇姐不成,那就只能是六皇姐了吧?或者十一皇姐?”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060 第61章 061 “八皇姐便没可能吗?”姮惟炤问。 十八皇女摇头,“你不知道,八皇姐自幼有足疾,储君之位注定与八皇姐无缘。” 姮惟炤十分疑惑,问道:“六皇姐不也有肺疾?” “这不一样,八皇姐走路时……不太稳当。” 姮惟炤恍然,足疾是好听的说法,八皇女大抵是坡脚。若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或许会有可能,可放着其他肢体健全的不立,而去立先天有缺的,朝臣和宗室都不会答应的。 “六皇姐和十一皇姐……”姮惟炤思索片刻,道:“皇姐们的性情我都不太了解,只是十一皇姐与四皇姐一母同胞,关系大抵应当很好?” “十一皇姐是金夫人幼女,据说也是打小宠着长大的,性情甚好……好似不怎么与四皇姐来往?八皇姐也不怎么与四皇姐来往。” 姮惟炤一怔,“都不与四皇姐来往,那诸姊妹里谁和四皇姐亲近?” 十八皇女也是一愣,“好似是没有。从前是五皇姐……欸,四皇姐这不是成孤家寡人了吗?这幅做派,皇父当真看得上?” 姮惟炤顺着一想,发觉也是,正欲赞同,却又觉得不太对。“再不亲近,四皇姐与八皇姐、十一皇姐也是一母同胞的,若是四皇姐成了储君,八皇姐、十一皇姐还能真的似从前那般不和四皇姐来往?” 都不用说八皇女与十一皇女,若是四皇女这会儿是储君,姮惟炤自己都要想着怎么将自己料理了一番好让四皇女消气,将自己从轻发落。 储君,未来的帝王,就是如此地有权势。 “那不就是只剩下六皇姐了吗?”十八皇女惊叫道:“可是十五姐说六皇姐的身子很弱,近几年可能调养得还算好,却也没有在衙门做事,朝臣似乎也只是说六皇姐性情宽厚,体恤旁人呢。虽然是夸,但显然比不过四皇姐。这怎么办?我可不想等皇父百年之后去捧四皇姐的臭脚,若是真能捧到也就算了,只怕她还要让姮以骐踹我一脚呢!” “那人选,就只剩下一个了。” “还有人选……十五姐?” 姮惟炤点头,郑重其事地道:“虽说十五姐还年少,可陛下瞧着春秋鼎盛,未必没有十五姐后来居上的那一天。” 春秋鼎盛是姮惟炤胡说的,她都快不记得皇帝长什么样子了。她只在从上林苑回宫那一日见过皇帝,却也只是在殿里叩首谢恩,就被宫人们带走了。 十八皇女思索了会儿。“皇父瞧着也不大年轻了……不过据说圣祖与世宗都长寿,惠帝本也是长寿之象,若是能再在位十年,没准十五姐当真有希望。” 十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姮惟炤在心中腹诽,但转而一想,倘若另一个选择是四皇女登基,那还是皇帝继续在位吧。 好歹是亲爹,虽说刻薄寡恩,可也没有故意作践她。若是落到四皇女手中,还不知道如何呢。 “那就十五姐。”十八皇女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脸上笑意慢慢淡了,“不对,我们支持十五姐,又顶什么用?我本来就不可能支持十五姐以外的人,十七姐你支持了也没多大分量来着,若是能算上邵家或许还有点用,但邵博庆太蠢了,十五姐也不喜欢这人。” 姮惟炤长叹一口气。 努力半天,一点用都没有。 “至少有个初步的打算,不至于让我团团乱转就是了。罢了,时候不早,我回芳华殿了,还得与夫人说伴读的事。”姮惟炤顿了下,又问:“我猜夫人大抵也不知道,所以才没与我说。伴读要选几人,一般是从什么人家中选?” “依照四皇姐的例,选四人,其中有两人必须是宗室出身,其余两人没有定论。母亲给我选的除了宗室,一个是我姨母之女,一个是吴夫人兄女。” “吴夫人是谁?”姮惟炤头一次听说宫里还有个吴夫人。 “十三哥的生母,早些年和我母亲关系很好来着,生十三哥的时候身子垮了没没熬住。” 姮惟炤陷入沉思。听起来倒像是,选谁都可以的意思?可即便谁都可以,也得有人可以选,她能选谁呢?她连自个儿生母出身何处都不知道,单知道姓刘。若是邵家靠得住,倒是可以从邵家选,就当孝顺邵未央,但邵博庆…… 算了,回去和邵未央合计合计。 “若是没得选,不妨让十五姐给你挑,或者从我母亲娘家姻亲里挑人。”见姮惟炤抬眼过来,十八皇女马上道:“不过我就这么一说,十七姐你能自己选还是自己选的好,不然万一哪天我母亲恼火你,我可不想里外不是人。” 姮惟炤笑了一声,道:“我省得。” 十八皇女送了姮惟炤出昭庆殿,看着她走远,想了想,脚步很是欢快地去寻凌氏了。 凌氏正在做衣裳。 自打宫权给了金夫人,她就开始自己亲手给十八皇女做里衣,不然实在不放心。 “阿娘!阿娘!” “叫什么呢那么大动静。”凌氏佯怒地瞪她一眼,“十七回去了?” “回去了。” “前回不是留到快晚膳才回,今儿这样早?” “她不知道去宗学读书要选伴读,邵夫人也未与她说,便早点回去和邵夫人商量去了。”十八皇女大咧咧地坐下,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果子,随手擦了擦就啃了一口。 “未削皮呢,仔细有脏东西。” “阿娘这儿的东西都是好的,哪儿会有脏东西?”十八皇女又啃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道:“十七姐的性子比我想得好多了,也好说话。她答应支持十五姐当储君了。” 凌氏惊喜道:“当真?” “当真啊。十七姐又不是傻子,四皇姐当储君对她只有坏处,八皇姐、十一皇姐都可以刨除,能选的只有六皇姐,那选六皇姐还不如选十五姐呢,好歹十五姐和我是真心待她,阿娘不也是真心待她吗? “不过,阿娘,十七姐背后没有势力,也没有母族支持,就一个还不如畜生有人性的邵博庆,值得这么拉拢吗?” “你懂什么?”凌氏白了她一眼,“我为的又不是邵家,邵家算什么?” “那是为了什么?”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总归是有用的。” 十八皇女重重“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061 第62章 062 邵未央确实不知道要选伴读的事,准确来说是,她不知道要自己选,她只隐隐约约听说皇嗣读书的时候会有伴读,只以为是皇帝或是宗正寺安排好的,没成想要自己选。 她一边懊恼于自己怎么连这个也没想到,一边开始犯难。 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选。 两个出身宗室的还好说,直接托付十五皇女挑选就好。另两个可以自行挑选的就有些难办了,总不能挑四个宗室出身,虽然没有名言规定不行,但不符合规矩,少不得会被皇帝厌恶。姮惟炤已经够不受宠的了,她不能再雪上加霜。 可若是按照其他皇女的例子,按道理是要从姮惟炤的生母出身的刘家选人,可这刘家是哪一家?天底下姓刘的人家何其多?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谁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即便是有,又会不会包藏祸心呢?不从刘家选,那就只能从邵家了。但邵家,就算是不考虑邵博庆那个畜生,邵家也没有适龄的孩子,别说孩子,邵家除了邵未央,就只剩下邵博庆与其生母卫氏。 邵未央按着额头思索了半晌,很是头疼地叹了口气。 总不能到最后要去选凌家人吧?这会子她和凌氏的关系还算过得去,总归是要比与金夫人的关系好,姮惟炤与十八皇女的关系也好,可将来呢?万一闹翻了呢?选与凌家沾亲带故的人当伴读,这人究竟是给姮惟炤选的,还是给凌氏选的? 好容易将叶夫人踢进了含章殿关起来,她不能再给姮惟炤招惹一个隐患。 “夫人。”跟着沉默了许久的姮惟炤小声唤了她一声。 邵未央当即回神,问道:“怎的了?可是有什么人选吗?” 姮惟炤摇头,又点头,轻声问:“伴读的话,能不能选蒙楚?” 邵未央一怔,“选蒙楚?可蒙楚乃是葛生的养女,奴籍的话怕是不能不成……” 姮惟炤再摇头,道:“蒙楚不是奴籍,她是上林苑农人之女,被葛生捡到了之后,就养着了,然后与我一起长大,去岁回宫的时候,虽然登记造册了,但宫里应当没有她的身契。” 邵未央愣了愣,随后陷入沉思。“若是民籍的话,未必不行。只是即便是民籍,总也要有个由头。” 皇嗣选伴读,是给皇嗣培养可用的人手,将来无论是为官还是就封,这些于皇嗣来说都是最可靠的下属。所以即便不选一些重臣子女,也要身份上过得去,蒙楚这样的身份混杂其中,就太显眼了。 邵未央将忧虑细细与她说了,姮惟炤便低下头。 她还不知有这样的考虑。 只是蒙楚,她还是不想将蒙楚落下。 “十七这几日见蒙楚了吗?” “自打十五那日就再没见过。” “去见一见她,将此事与她说了。若是蒙楚也肯,十七也还是觉得想要将蒙楚留在身边,我便去想办法。” “不会太为难夫人吗?” 邵未央倒不觉得为难,只要姮惟炤觉得可以,选谁都一样,左右皇帝不给姮惟炤好脸色看,选身份低一些的,说不定还能让皇帝少注意姮惟炤。 “十七先去与蒙楚将此事说了。我去太后宫中谒见,请教一下太后,以免出了差错。” 邵未央当即站起来,换了衣裳去慈宁宫。 最近因为宫中流言阵阵,又都是围绕着芳华殿的,她有好几日没去慈宁宫陪太后说话了。 进了慈宁宫,太后听说邵未央来意,倒是半点不诧异。 “伴读……是该给十七选了,十八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将人选定好了,十七这会儿选已经是晚太多了。”太后沉吟了一会儿,“十七身边的那个蒙楚,若果真没落进奴籍倒是可以算她一个,至于出身,倒不算什么,左右是在宫里养大的。若是十七坚持,此事我来安排。” 邵未央松了口气,“算上蒙楚便是一个,还有一人,我想着,芳华殿里有位女史唤作照澜的,是燕氏出身,她有个妹妹,年纪比十七小一点,若是行的话,我想将她也选进来。只是宗正寺那边,因照澜的妹妹乃是遗腹子,不肯将其算入宗室。” 太后眉头一皱,又很快舒展开,“也不妨碍什么,不过是宗正嫌燕氏人多,变着法子地减人。再减,燕氏人口也还多余姮氏数倍,并不起什么作用。便也算这……这孩子叫什么?” “照沅。” “燕照沅,便算她一个。还余下两个。” 邵未央抿唇,道:“剩下两个,实在是没地方挑了,您也知道的,我不能从邵家挑……只是也不能太凑数,到底是给十七培养的人手,况且十七身边本就容易生事,也怕遇上不省心的人家。” 太后看着邵未央发自内心的担忧,叹了一声,“这事,我来选吧。待选好了,我叫人将名字递过去,让十七看看,若是觉得不行,便再挑。” 邵未央有些不安地道:“这事该是我来操持的,不该太过于叨扰您……” “皇帝本就亏待十七这个孩子,我也没有尽好长辈的责任,只不过是挑几个伴读,又算得了什么?”太后摆摆手,道:“况且我来选,即便皇帝问了,我也有说辞,总好过让皇帝使人去芳华殿问你与十七。” 于是此事便交给了太后。 太后当日便吩咐宗正寺将适龄的姮氏、燕氏、宗戚女童的名单呈上来,还有宗学对姮惟炤入学的各种安排。 她瞧着厉希明与姮其桐这两个名字,将伺候的宫人唤来。 “传我的口谕。”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062 第63章 063 姮惟炤走进芳华殿偏殿。 即便她不住这里,也还是会有宫人时时打扫、擦拭,院子里也少见落叶。只是几日没进,这偏殿对她来说处处透着陌生,又很寂寥。 姮惟炤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蒙楚的声音。 “……殿下?” 姮惟炤没说话,里面传来些琐碎声响,还有脚步声,而后,门被从内拉开。 理所当然地,是蒙楚。她和姮惟炤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将路让开。 姮惟炤打量着她的衣裳,很干净整洁,屋子里也是干净的。 她多少有些放心,看来即便蒙楚不跟着她,芳华殿的宫人也没有排挤蒙楚。万一伴读的事儿蒙楚选不上的话,让她留在芳华殿里继续做事,也不坏。 “殿下,您……”蒙楚跟在她身后,嗫嚅了半天才只说出来一个词。 姮惟炤在椅子上坐下,而后叹了一声。 “我这几日仔细想了想。或许打一开始就是我不对,不应当带着你回宫里的。皇宫是我的根,我走不了,但蒙楚你是民籍,你能出宫,你能有更自由的日子。” 蒙楚局促不安地站着,“我……” “你先坐下。” 蒙楚只好也坐下。 “蒙楚,你想出宫吗?” 蒙楚的神情显得很茫然。 扪心自问,蒙楚是想出宫的。 上林苑也算皇宫,可是上林苑与真正的宫廷差别太大了。宫里规矩多,日子却没好多少,哪哪都受拘束。 至少她是想回上林苑的。 但姮惟炤这样问,显然不是打算让她回上林苑,而是真正的离开皇宫。 若是离开皇宫,蒙楚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前几日,邵夫人给了她一条出路,出宫去铺子里做学徒,邵夫人大抵是不会骗她的,看在十七殿下的份儿上,也会好生地照看她,至少让她长到十六七岁。可蒙楚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什么日子,她不知道铺子长什么样,做学徒是要做什么……她的心里对于那从未见过的生活,只有惶恐。 就算那不是坏日子。 “殿下,我……我还能留在宫里吗?”她问,“我不想自个儿出宫。” “那你要想好了,蒙楚。这是唯一一次,你能决定何去何从的机会。”姮惟炤道:“含章殿……葛生的事情,我不再计较了,夫人答应我会尽量给葛生一个好下场。若是再有一次,蒙楚,再有一次,我就不会再信你了。我与你从前的情谊,也都不再有了。” 蒙楚吸着鼻子点头,“是我、是我糊涂……殿下,我不想害你的,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我原谅你。”姮惟炤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其实骗了蒙楚,她没有恳求邵未央,邵未央也没有答应给葛生一个好下场,葛生最后会落到什么地步,只看太后怎么想,而太后,大地不过放过葛生。但这件事情,她是不会告诉蒙楚的,她最多只会说,葛生出宫荣养了,葛生去给先帝守陵了。等再过些年月,她会想办法给葛生立个衣冠冢,让蒙楚去祭拜。 他们到底父女一场,葛生于蒙楚是没有亏欠的。 可是葛生拿捏姮惟炤的事情,是姮惟炤所不能容忍的。 她从很早以前,就不能容忍了。 “莫哭了,再过几日,我要去宗学读书了。你要好生收拾一下,到时跟着我。” “我、我还能跟着殿下吗?”蒙楚抽噎着。 “我给你寻了个更好的去处。皇嗣读书都要选伴读,我让夫人将你的名字添上去了。你本也不是掖庭出身,我也从来没将你当成奴婢,和我一起读书刚刚好。”姮惟炤站起来,站到蒙楚眼前,手掌落到她额头上,“蒙楚,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手足。你要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等我出宫开府,你还要帮我做事。” 蒙楚流着眼泪点头。 “从前的事,就过去了,以后也不许再提。倘若费家人联系你,你只管应付着,之后来联络我,不论他们提了什么,你都应承下,懂了吗?” “万一是,是对殿下有害的是呢?” “难道蒙楚会做对我有害的事吗?” “不、不会的……” “自然如此,即便应承,那也不过是蒙楚与他们虚与委蛇,我又有什么担心的?” 蒙楚的身体颤抖着,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又委屈,又心酸,还有难过和痛苦。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可好歹姮惟炤没有将她丢下。 她们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是最亲不过的姐妹,她怎么就糊涂,就信任了葛生的话? “再哭下去明儿眼睛要肿成核桃了。”姮惟炤帮她擦了眼泪,“这几日,夫人点了照澜跟着我,她是燕氏出身,气度和规矩都不一般。得了空,你多跟她学一学,只学为人处世,不许学她怎么当奴婢。听到没有?我将你留下,不是为了给我自己多一个奴婢的。” “我、我省得了……”蒙楚慌忙抹了泪,“那有照澜,我还能跟着殿下吗?” “你不跟着我,你还打算跟着谁?跟着夫人吗?只怕采薇不肯,你和她要天天吵架。” 蒙楚涨红了脸,“不吵的……” “吵了也没事,只是不许乱说话。若是她胡说,你便回来讲给我,讲给夫人也好,夫人会做主的。” “殿下,夫人当真对你好,是我、是我不长脑子,错听了阿爹、错听了葛生的话……只是,只是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万一夫人是下一个叶夫人的话……” “你都想得到,难道我会想不到?”姮惟炤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放心,我能从叶夫人手下活命,就能从夫人手底下活命。况且,夫人要的也不是我的性命。” “那是什么?” “许是宠爱,许是钱财,许是前程……我还不知道。只要不是为了我的性命,给了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活着,就什么都能有。”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063 第64章 064 太后一道口谕,十七皇女要选伴读的消息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 尽管再不受宠,但到底是皇嗣,前头又有四皇女、六皇女、十五皇女抬举,眼看着姮惟炤也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翌日一早,费家先递了牌子求见太后。 费家本是书香门第,于前朝时名声不显。圣祖在位时,给尚且年幼的世宗选伴读,其中有一个叫做费易时,后来成了世宗朝的名相,也是本朝第一位女相,费家因而发迹,门庭若市。费易时虽然以世宗伴读身份一步登天,却很是脚踏实地,为官做事不曾出过差错,亦从来没有向世宗因私事而求情。 费家因费易时发迹,先皇后也因费易时而成皇后。 只是自费易时之后,费家就再没有能人了,并非无人在朝中做官,只是没有第二个费相。 太后接见了费家人,并收下了费家适龄女郎的名册。 随后几日求见者接踵而至,太后只亲自接见了几家过去有过交情的,旁的都未曾接见,只是将女童名册、画像收下。 “太后。”慈宁宫长秋檀烟将名册分门别类地整顿了,道:“其中未有姮博士(姮其桐)的。” “我记得姮博士有一女?” “有一养女,是其妹武威将军所生。” “罢了,姮博士不肯便不肯,将这些名册送去芳华殿,让未央与十七挑。你在宫中待的久,从旁指点些,莫要挑了不好的人家。” 檀烟应声而去。 姮惟炤知道邵未央去谒见了太后,这几日便没有出门。听闻慈宁宫长秋檀烟送名册来时,她正在正殿里练字,邵未央坐在一旁绣一块新的帕子。 “内臣檀烟见过邵夫人,见过十七殿下。” 邵未央赶忙将人扶起来,道:“劳烦长秋特意走一趟,这等小事,该我去太后宫中取来的。” 姮惟炤亦跟着起身,见礼道:“辛苦长秋。” 檀烟忙躲了姮惟炤的礼,道:“夫人与殿下当真是折煞内臣了,只不过走一趟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邵夫人就算了,太后是将之看作小辈的,况且邵未央之母也是燕氏宗室的一员,檀烟同样是燕氏宗室出身,两人的身份没差太多。但十七皇女再不受宠也是皇嗣,她可不敢轻飘飘地受了皇嗣的礼。 两方互相恭维拉扯了好一会儿,才依次落座。 檀烟坐在下首,将册子在桌子上摊开,道:“这些都是这几日入宫谒见太后,希望家中女郎能够成为十七殿下伴读的人家。” 邵未央看着最上方的,那个写着“费”字的册子,道:“我在闺中时鲜少出来走动,只希望不要给十七添乱。” 姮惟炤道:“夫人选的,定然都是极好的。” 檀烟和姮惟炤接触不多,却也因为太后的缘故时常关注,她发觉姮惟炤这句话并非是违心之言,而是当真这样想,不由得又高看邵未央一眼。能这么快地驯服十七殿下这只刺猬,邵夫人手段当真厉害…… 邵未央对姮惟炤招了招手,她便搬了个凳子凑过去,挨着邵未央一起看,稍微有点不守礼节,但动作很亲昵。二人一边看,檀烟一边说,也多多少少对京中的诸朝臣将校有了了解。 文臣这边,虽仍以费家为先,这地位却是皇帝刻意抬举起来的。外头若是提起费家,也多赞誉的是先皇后的美德,而非费家有什么能人志士。这种境遇,费家自己也心知肚明。 而将校这边,又不尽相同。前朝的将门顾氏如今已经落败,朝中有名的将领都是宗室出身,姮、燕皆有,女将居多,尽管近年来皇帝偏好男将。 姮惟炤看到最后,没觉得有什么出奇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费家送来的册子上。 费家不是小族,适龄的女郎也多,从八岁至十五岁的共有八人,都是直系出身,册子里还附了画像,甚至还有两篇署名为费宗绛之人的文章。 “这费宗绛是何人?”姮惟炤问。 邵未央便看向檀烟。 檀烟道:“是先皇后同母兄之女。” “她有兄长吗?” “有三位兄长。” “其中有没有叫做费宗甫的?” “费宗甫乃是长男。” 姮惟炤抿起了嘴唇,“不要姓费的。” 檀烟愣了一下,“但凭十七殿下吩咐。” 邵未央的神情凝重了些,但她没问,只是轻轻地将费家那厚厚一本名册抽出去了。 去掉费家就让名册几乎少了一半,余下的大部分女郎的家事、才华都不算太好,甚至有一个是九品官之女。邵未央没打算给姮惟炤选出身太好的,说不得这样的女郎还要嫌姮惟炤不受宠,但至少不能给姮惟炤扯后腿。不然的话,若是将来当真和四皇女对上,难保这些出身低一些的女郎不会当场给四皇女跪下。得罪不起四皇女不是这些女郎的错,但那种场面对姮惟炤来说太丢人了。 “十七有觉得喜欢的吗?” 姮惟炤摇头。 邵未央笑了一下,道:“总要挑一个。” 姮惟炤盯着邵未央的脸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将名册从头翻到尾。她抽出一份薄薄的、只有两页、上面甚至连家中长辈是否为官都没有写的名册。 邵未央跟着看了一眼,唤做云星泉,年十三,比姮惟炤长一些。 “选定了?” “瞧着名儿好听,不知合适不合适,余下的再请曾祖母帮我掌掌眼。” 一直未曾说话的檀烟神情露了一点诧异。 邵未央问道:“可是这女郎有什么不妥?” “并非是不妥……这云女郎,乃是厉六书(厉希明)之孙。” 姮惟炤还没意识到这是谁,邵未央马上反应过来了。 “既然是厉六书之孙,为何姓云?” “厉六书只一子,其孙随母姓云。” 看姮惟炤神情还懵懂,邵未央低声解释道:“厉六书,便是刚给你选的文夫子,名讳叫做厉希明的。” “原是厉夫子之孙。”姮惟炤恍然,但她没听过厉希明的大名,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有多厉害,便只是道:“若是夫人觉得合适,便选了她吧。” 邵未央略微吸了口气。 厉希明不仅是名相费易时的学生,更是费易时的儿媳。 只是,这样一来,到底还是又和费家牵扯上了。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064 第65章 065 尽管如今的费家烈火烹油,但作为费易时的学生兼儿媳,厉希明的名望并不怎么广为传播。一是费易时在世时,其人便宽厚谦逊,并不喜张扬,厉希明也将这样的秉性学了个十成十;二是厉家乃小门小户,除了厉希明之外,并无人在朝中做官;三则是厉希明不曾与重臣、勋贵、宗室之家联姻,她所生的长男厉岫岚娶的是同样小门小户出身的云氏女。 有这样的长辈与家风,也就导致作为费易时的曾长孙,厉希明的曾孙,云星泉代表的云家,在长安中很不起眼。尽管星泉不起眼仅仅只是因为她姓云,而不姓费。世上已经有不少的人生下来就随母姓,但世人仍然惯性以为,孩子是要随父亲姓的。厉希明自己便是随母姓的,她生的孩子也随母姓,她的孙辈,自然也是要随母姓的,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倒不如说,这是一种让人觉得讨厌的偏见。但这样的偏见,给了厉希明将云星泉在众人眼前藏起来的可能。 给皇嗣当伴读对于出身一般的孩子来说,是条不错的出路,但对云星泉不是。厉希明早就给云星泉定好了路,就似她的少年时一般,先读书明理,然后去游学几载,等到学成归来,大抵储君之位早已定了,说不准新帝都登基了,那时云星泉自然能保全自身。 厉希明对从龙之功毫无兴趣,但对其中风险讳莫如深。她自己就是从惠帝驾崩后的诡谲中走来的,自然不希望孙女再卷入其中。 但作为先皇后的侄女,哪怕不姓费,也还是和费家沾亲带故的,名册不能不递上去。况且当今皇帝屡次施恩于她,若是不主动往上递名册,只怕皇帝还要多想。 虽然不得不递,但厉希明仍然有自己的办法。 朝中与地方都没有姓云的重臣,即便往上数几代,云家也只出过县令,还是小县,云星泉以本名递上去,足够不起眼。即便有人深究,发觉云星泉是费易时的曾孙,也不会想着选云星泉,因为无论云家,还是厉家,在朝中都无人可用,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厉希明本人,偏偏她还扎根在宗学里,半点可以凭借的势力都没有,厉希明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选云星泉。 依靠这样的办法,云星泉躲过了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选伴读。厉希明本以为这一次,定然也是选不上的。 但却没想到,十七皇女看中了云星泉。 “十七皇女曾经被先皇后抚养,按理来说,即便是奔着费家选,也该选费宗绛,她父亲与先皇后一母同胞,若是选了,定然是十七皇女的一大助力,为何会选中你呢?”厉希明百思不得其解。 云星泉当然也想不出来,她道:“祖母,您下月不是要为十七殿下蒙学麽?许是因为这个缘由。” “只因为这个?那未免也太草率,姮五射不也有女……她是宗室,选了也不冲突。”厉希明长叹一声,“本以为终于将此事躲过去了,没成想陷在十七皇女这儿。” “我倒是觉得,给十七殿下当伴读,未必是坏事。姑母说十七殿下是个顶好相处的人。” 厉希明疑惑道:“姑母?霜岚见过十七皇女?她何时与你说的?” “约是三四年前,姑母提起过一次。” “三四年前?”厉希明冥思苦想,却想不出,想要再揪着云星泉问,与她对视了一眼,还是作罢。 问来问去又有何用?事情已定,太后圣旨只怕也在路上了,难不成还能抗旨? 这对祖孙并不知道,如今的费家人,倒是挺想她们抗旨的,却也只能想想。 …… 趁着还没到五月一,邵未央让照澜将照沅带进了宫里。 照沅如今只有八岁,虽是遗腹子,却养得很好,脸颊圆圆,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有肉,一看就是精心养育的。 她想起来照澜之前说的,照沅是托付给愉锒家里抚养的,就觉得心情复杂。 勾连叶夫人造谣之事,大抵是和愉锒没关系的,但愉锒不肯反口,执意要认罪,她也实在没办法……有没有别的法子呢? 她这边在愣神,那头照沅已经被照澜带着,大大方方地行礼叫人,“奴婢照沅,见过邵夫人,见过十七殿下。” 姮惟炤皱起眉头,道:“你还没有入宫,怎么就自称奴婢?况且你是宗室出身,即便入了宫也不是奴婢,该自称内臣的。” 照澜便将照沅身世上的问题又解释了一遍,听得姮惟炤的眉头更皱了。照沅大抵是从小就知道了此事,神情上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直在笑。 “那也不成。”姮惟炤道:“奴籍是奴籍,民籍是民籍,宗室是宗室,不可以混为一谈。就算不是宗室,也是民籍。蒙楚!” 她高声将外头的蒙楚唤进来。 蒙楚快跑进来,道:“殿下,您寻我。” 姮惟炤指着照沅道:“这是我的另一个伴读,和你一样,下月都要随我去宗学读书,这几日她就住在宫里,你带着她,将她的那些不好的习性改掉了。” 照澜忙道:“殿下,使不得,等日头西落,照沅还要出宫归家的。” “归家?愉锒家中不是都因罪被拘了吗?她如今在外头还有住的地方?” 照澜道:“愉锒家的宅子还未叫宗正寺收去。”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在外头住着,万一遇上歹人呢?”姮惟炤扭头看向邵未央,想问问哪里不合规矩,却发觉邵未央一直在盯着她笑,当即红了脸,“夫人……可、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她才十一岁,神情严肃,眉头紧皱,又用“孩子”称呼照沅,邵未央实在没忍住,已经笑了好一会儿了,哪怕是被发现,也没有止住笑意,“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让照沅在宫里住下便是,让蒙楚带着照沅在左偏殿,再收拾间屋子出来。” “您怎么一直在看我笑……” “笑十七长得好。” 姮惟炤说不出话来了,她扭过头,瞪着蒙楚,道:“听到没有,快去!” 蒙楚挠着头,想问什么是“不好的习性”,但姮惟炤通红的耳朵告诉她,这会儿还是别说话比较好。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065 第66章 066 照沅的身份到底存疑,邵未央就去了一趟慈宁宫。 自从姮惟炤搬来芳华殿居住,她去慈宁宫的频率就降低了许多,毕竟先前在宫中多少有些无聊,除了去陪太后说话之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这会儿养着姮惟炤,乐趣颇多。 “未央见过太后,给太后请安。” 太后笑着道:“还请什么安,快些起来。十七可都挑好了?” “正是来和太后说此事的。”邵未央道:“如今是挑了三个,除了厉六书之孙,唤作云星泉的之外,余下的两个蒙楚和照沅,身份上都有些问题,不知道合不合规矩,还请您老人家帮忙,若是不合规矩,便再重挑。” 这两个孩子的底细,太后都是清楚的。邵未央入住芳华殿时,芳华殿的宫人都是太后指过去的,她对照澜家中情况一清二楚,而蒙楚的养父,葛生身上的官司也是太后来处理的。 太后思量了片刻,道:“蒙楚和照沅,这两个孩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就他们二人罢。只是还差一个,十七是没选好吗?” “余下的都不成,家世要么太低,要么不大合适。” 不合适有多种理解,太后只是略微颔首,没有追着问,“费家的孩子也不成?宗绛是个顶好的孩子,年节会跟着她兄长来宫中拜见的,今年虽然才十二,可我瞧着礼节样貌养得都不差。” “陛下不喜十七,让费家的女郎给十七做伴读,只怕不是什么好事。”邵未央道:“费宗绛是个好孩子,名册里有她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甚好。只是十七对费家似乎有些抵触……她提了费宗甫这个名字,费家有这样的人吗?” “竟是因为宗甫,那就难怪了,子孙不成器,拖累旁人。”太后的眉头微皱,“幼岚有一个同母兄,名唤崇澥的,宗甫和宗绛都是其子。” 邵未央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幼岚是先皇后的闺名。 “费宗甫……先皇后在世时,时常入宫吗?” 太后轻叹了一声,“崇澥早逝,幼岚怜惜几个没长成的内侄,便时常将宗甫他们几个接入宫中。说起来,十七没去上林苑时,与宗甫他们的关系都不错。” 既然都不错,又为什么这会儿被姮惟炤这样讨厌呢? 邵未央陷入思索。 姮惟炤说的费家表兄,大抵是费宗甫了,费崇澥虽然有三个儿子,但也只有费宗甫被特意提到。他大抵是欺凌过姮惟炤,不然姮惟炤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事情应当发生在上林苑,她需得想办法打听打听。 “未央可是在想些什么?” 邵未央立刻回神,道:“我是在想,若是先只挑三个伴读,合不合规矩?费宗绛能被您看中,定然是极好的,可前有葛生的事情,只怕十七这会儿对费家有偏见,若强行选了,她怕是不肯。” 太后道:“你不要放在心上,回去也和十七说一声。费家与我并没有什么渊源,只是幼岚病重时曾曾和我提过,若是将来费家有聪慧的,希望我能帮衬一二,莫要让孩子埋没了。宗绛这孩子也确实是伶俐,可惜……罢了,费家没这个福分就算了,左右是后族,皇帝不会亏待费家的。” 她略顿了顿,就将费家事情揭过,又道:“伴读先三个也无妨,本也没有必须选四个的规矩,不过是从小四开始都选四个罢了,后头若是有好的再给十七选一个补上,不碍什么事。至于蒙楚和照沅,照沅那边倒是好说,我遣人去宗正寺打个招呼便是,这事本就是宗正寺官吏不公正之故,将照沅的宗籍添上便好。 “蒙楚确实是民籍,落在上林苑了。许是十七回宫时,宫里也未细查,就让蒙楚稀里糊涂地跟着一道回来了。只是……蒙楚的身份怕是有异。” 邵未央的心提起了些,道:“您是指哪里有异?” “她本是上林苑农人王石之女.这个王石实在不是什么好人,秉性刻薄而狠毒,他先后娶过两任妻,发妻为其生四子,皆因孕中少食而体弱,王石不肯花费钱粮仔细养育孩子,便将前三子都溺死了,妄图溺死蒙楚时被葛生撞见,蒙楚便成了葛生的养女。之后,王石见蒙楚被葛生养大,又妄图将蒙楚索要回去。 “因此事,葛生还与张家打过一场官司,碍于葛生的身份,王石退了一步,事情不了了之。蒙楚虽是民籍,如今却是未成丁,仍然算王家女,若是以这个身份给十七做伴读,定然会将王家抬举起来。 “选蒙楚,你与十七得打算好。” 邵未央还是头一次听说蒙楚身上的这些事,不由得多生了些怜惜,连先前她被葛生蒙骗的过错也淡了些。 “蒙楚不能自己立户吗?” “她还不足十六罢?不足的话是不成的。” 邵未央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太后,蒙楚既然能作为葛生的养女,也能作为旁人的养女罢?若是能,我想代父收养她。” 太后低头喝茶的动作一顿,“未央,你可要想好。代你父亲收养,只怕邵博庆会闹起来。” 这想法本也是突然出现的,邵未央并不因太后的提点而灰心丧气,反而露出轻蔑而鄙薄的神情来,“邵博庆闹起来,又会闹到哪里去?左右不过再对我的嫁妆虎视眈眈,难不成还能闯入宫中对我巧取豪夺?” 太后忍俊不禁地道:“他若是有这个胆子,也不用肖想博阳侯爵位了,只怕是要奔着皇帝宝座去了。” 邵未央心里一紧。 皇帝之位也是能拿出来随意说笑的吗?但太后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紧张,好像在说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趣事。 ……也是,太后乃世宗皇后,历经世宗、惠帝、冲、质、景福五朝,皇帝于太后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是有太后支持,十七是不是也能争一争? 她心中陡然冒出一个胆大的想法,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昨天不小心咕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066 第67章 067 争位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马上被邵未央按了下去。 且不说姮惟炤愿不愿意争,单是一句凭什么,就足够所有有意图之人打消念头。 别说是和四皇女争,即便是和十八皇女,姮惟炤也争不过。不如转而支持其他的皇嗣,等当今皇帝驾崩,当一个如随王、梁王那般的贤王,不也很好? 还是别给自己招惹祸事了。 邵未央的神情变换看在太后眼里,太后并没有询问,只当她是因邵博庆而心思波动。 “替博阳侯收养女,这事倒是可行……不过,不能算是宗戚,不然邵博庆那边又要闹腾起来。” 太后不怕邵博庆闹。邵博庆没有姮氏、燕氏的血脉,他就算是闹到天上去他也不是宗戚,只是闹得久了,到底惹人厌烦,加上邵博庆一闹腾嘴上就会不干不净地拉扯邵未央,对邵未央的名声有碍。如今宗室中人都晓得邵未央是受牵连的那一个,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有肖小故意使坏,传出些别的风声。 邵未央入宫不过是权宜之计,等皇帝驾崩,她还要出宫生活的,太后不能不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这些担忧,即便太后不说,邵未央也心知肚明,她轻点了一下头,道:“我省得,多谢太后提点。让蒙楚落籍邵家,不过是甩脱王家的权宜之计,等蒙楚年满十六,便还是让她自个儿立户,不会给邵博庆可乘之机,也不会让宗正寺难做的。” 太后很欣慰邵未央能自己想到宗正寺。 “这事,未央与十七说了吗?” “还未曾,想先来得您首肯,若是可行,再回去与十七说。” “那便回去知会十七一声,十七与那蒙楚若是也没有异议,我便传话给梁王。梁王做事稳妥些,省得出岔子。” “劳烦您了。”邵未央点头,又想起些什么似的,露出些犹豫来,“还有一事……” “未央只管说便是,怎地还吞吞吐吐的?” “不知葛生的事……” 太后沉吟了会儿,道:“还未查清,不过他私底下确实与费家有些瓜葛,你与十七都没冤枉他。叶氏那儿,碍着小四,我也没有遣人去问,只将她拘着了。” 邵未央欲言又止。 “我知这样的处置对十七不公,但一来,叶氏如今疯癫成那副模样,此事未必是出自她的本心,叫人陷害了也未可知;二来,她抚养过小四好几年,朝中要立储君,许是小四,此事若是捅出去,只怕要风波再起;三来,皇帝为了小五,也想留叶氏一命。” 邵未央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待听到皇帝二字时,心已经沉了下去。 即将成为储君的四皇女重要,坠马早逝的五皇女重要,生下五皇女的叶夫人重要……就她的十七不重要? 都是皇嗣,都是女儿……凭什么? 饶是再知道要沉稳,要不动声色,邵未央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些不甘与愤懑。 “……但凭太后做主。” 太后瞧着她十分不好的脸色,“未央看起来,对这样的结果十分不满。” “……未央不敢。”邵未她想起来前几日四皇女在芳华殿时的态度,那般高高在上,那般怜悯,好似那样的话,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她袖中的手紧握,勉力将情绪压下去,“十七也未真的受伤……” 太后轻轻摇头,道:“未央啊,在我面前便罢了,若是当着皇帝的面,定然不可这样。” 邵未央怔楞一瞬,似有所觉。 太后起身,走到邵未央眼前,握起她的手腕。不长的指甲已经刺入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红痕。 “我虽说是留着叶氏,但此事,不会就这样了结的。无论是叶氏毒害十七的事,还是葛生串联费家的事,都不会这样结束的。皇帝愿意为了奉承当瞎子聋子,我可不想。”太后看着邵未央的手掌,轻叹一声,“我都已经与你说过了,有事来寻我,既是心有不甘,又如何不说?即便是皇帝,也拿你当子侄来看,更妄论我呢?” 邵未央的嘴唇动了动,“您……我以为您也似陛下一般,不喜十七。” “只不过是十七长久不在宫中,不太接触的到罢了。都是皇帝的孩子,我自然是一视同仁的。”太后道:“只是,我也确实对十七关怀甚少,致使有些人竟然以为十七可欺,” 邵未央低垂眼眸。 真的一视同仁吗?若当真一视同仁,为何葛生还能串联费家来算计姮惟炤?为何这么多年她身边只跟着一个葛生,外带一个捡回来的蒙楚,为何搬来芳华殿时,姮惟炤的随身物品只有那可怜巴巴的两个包袱,甚至连衣裳被褥都是过时的。 谁也不是傻子,邵未央当然看得出太后并不怎么喜欢姮惟炤,只不过没达到似皇帝那样,甚为厌恶的程度,是以可以眼睁睁看着姮惟炤在上林苑受苦,看着姮惟炤在含章殿受苦,即便皇帝待姮惟炤不公,也视而不见。 皇帝与邵鸿懋的兄弟情谊是真的,曾经待邵未央如子侄也是真的,可还不是容忍了邵鸿懋为了子嗣折腾发妻,容忍了邵未央丢了本该她来承袭的爵位,连邵博庆都能骑到她头上,逼得她不得不入宫。 有这样的前情在前,邵未央又怎么能相信,太后会秉公处置? 可太后都是这样的态度了,她若是还不感激涕零,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 “是未央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肯关心十七的人少之又少,便以为太后您也……还请太后责罚。”邵未央将手从太后的掌心里抽出来,跪下请罪。 太后看着邵未央,不住地叹息。 “是我对不住十七,以后都不会了。” 不会,又是怎样的不会? 是不会视而不见,还是不会态度迥异,还是不会让十七再遭人白眼? 邵未央不想深想,但她控制不住。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067 第68章 068 邵未央一直在慈宁宫留到接近晚膳时间,才行礼告退。 太后收敛了笑容,眼神甚是锋利地看着宫门方向。她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平日里看着也慈善,但到底临朝听政过,惠帝病笃时还代惠帝理过政事,一旦蹙眉正色,神情便不怒自威了起来。 “檀烟。”她唤来檀烟,将蒙楚与照沅的事儿都吩咐了。 檀烟应下,又道:“燕氏宗室减丁之事,是陛下吩咐的,只怕会让陛下不喜。” “他不喜,便不喜。”太后淡淡道:“我为了他与小四已容忍了叶氏,我也不喜,难道只许我不喜,不许他不喜?” “您这些年都未曾与陛下冲突过,为了十七皇女起冲突,值得吗?” 太后看着檀烟,眼神愈发锐利。 “檀烟,就是因为过去总觉得不值得,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便是不值得,也值得。” 檀烟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皇帝便不只是容不下燕氏了,他或许就要,连圣祖也容不下了。” 皇帝迟迟不立储君,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力壮吗?不是的。 是因为更怀念先皇后,更想要嫡出的皇嗣吗?不是的。 是因为更宠爱叶夫人所出的五皇女吗?不是的。 太后对皇帝的心思非常清楚,也对朝臣的心思非常清楚。 可她清楚得太晚了。 一直到当今皇帝即位,她才明白过来。 什么惠帝有亲子而立嗣子有违宗法、什么先冲帝再质帝是兄终弟及……大道理一个接一个,可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 “若是当年,我没有向朝臣退让,而是秉承惠帝遗诏,许多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那也并非是您的过错……” “是我的过错。”太后道:“刚刚未央来,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这句话,她在责怪我。不止责怪,她在说,‘太后,你错了很多’。” 有能力阻止错误,而不阻止时,本就是大错。若是视而不见,更是错上加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满腹心事的邵未央回了芳华殿。 她先见过蒹葭,蒹葭说照沅的住处已经安顿好了,和蒙楚一样宿在西偏殿,两人的卧房挨着,床铺都是新的,衣裳尚衣局来不及赶制新的,拿了两身采薇的没过身的衣裳改一下先将就几日。 然后是照澜和照沅姐妹两个来磕头谢恩,邵未央拦都没来得及拦,只能受了这么一个大礼,听着照澜哽咽着道谢,在看小大人似的照沅也是眼眶红红的模样,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蒙楚也跑来寻她,很是笨拙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态度,被邵未央一眼看穿,使唤了采薇去与她说话,没几句两人就开始拌嘴。 姮惟炤是最后进来的。 她仍然礼数周全,又不那么周全,动作随意了许多,看着更亲近。行礼之后才走近,在邵未央手边坐下。 “夫人,您被太后训斥了吗?” 邵未央唇角勾起弧度,笑着道:“未曾被训斥,反而是好消息。” 她很是轻快地将太后会帮忙解决蒙楚和照沅身上的问题之事说了,还说了太后不会将叶夫人轻轻放过,语气从头到尾都透着轻快,但姮惟炤没笑,只是看着她的脸。 邵未央慢慢地也笑不出来了。她明明尽可能地将情绪压下去了,让面色好看些,不受刚刚太后说的话的影响,蒹葭、照澜照沅、蒙楚都没看出来她心情不快,可还是被姮惟炤看穿了。 许是因为,论藏事,姮惟炤比她擅长得太多。 “夫人,您看起来很难过。”姮惟炤道:“您难过的时候,笑起来会没那么好看。” 邵未央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有这样明显吗?” 姮惟炤点头,“很明显,感觉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脸颊、耳朵都写着很不高兴。” 邵未央没忍住,笑了一下,“哪儿写得下那么多?” “可我看您就是很不高兴,您不高兴,我也会跟着不高兴的。是太后训斥您了吗?” 邵未央摇摇头,道:“太后没有训斥我,我又没有做错事,太后怎么会训斥我?只是蒙楚要落籍邵家,我就会想起邵博庆……想到他就厌烦得很。” 姮惟炤心说,不该是这样的。先前提到邵博庆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表情的,虽然厌烦,可看着她的时候还是能笑出来的,不至于连眼睛都阴沉沉的。 但她问了两次了,邵未央还是不肯说,她便不问了。 “迟早有一天,我会为您教训邵博庆的。” “当真?” “当真。”姮惟炤郑重点头,“还会为您将博阳侯的爵位拿回来,博阳侯留下的田产、宅子、钱财,也都该是您的,邵博庆没资格继承博阳侯的东西。” “十七怎么知道该是我的?” “本该如此。” 邵未央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没有那样的本该如此。本朝律法里写得清楚,继子也有继承权,若非如此,邵博庆也不会有机会钻空子。” 本朝律法是在前朝律法的基础上修订增补过的,圣祖还亲自过问过。允许继子继承,本是为了防止无嗣之人被亲戚抢夺家产,大抵圣祖也想不到将来会有这样的事。 “可是邵博庆不配。” “邵博庆不配归不配,继母虽然待我一般,她侍奉我父亲倒是勤恳。”邵未央想起继母卫氏。虽说妄图让她嫁给邵博庆这事实在让人作呕,但除开这件事,卫氏勉强算是个合格的继母,也没怎么苛待她。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卫氏嫁进来时,她已经长成了,卫氏并不敢拿乔。但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不管原因是什么,卫氏都没做过磋磨她的事。邵未央还不屑于用污蔑别人的手段来给自己的悲惨添砖加瓦。 “邵博庆是邵博庆,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您如果觉得邵博庆的母亲尚可,便按照律法给她留出应得的财产,如何要因为他的母亲,就放过邵博庆呢?” 邵未央惊奇道:“我何时说过要放过邵博庆了?” 姮惟炤道:“您未说,我只是怕您心软。但即便您心软了也不要紧,我会替您动手的。” 这两天搬家会稍微咕一下,欠的等忙完这阵子补。 目前欠2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068 第69章 069 其实姮惟炤说的是对的,邵未央是心软了。不是对邵博庆,而是对邵博庆的母亲卫氏。 卫氏幼年丧母,十一二岁时丧父,生得貌美又伶俐,因没有姻亲依靠,卫氏父亲恐女儿会被歹人哄骗,便在临终前将卫氏许配给了同村的赵氏男。赵氏男是个穷汉,除了草屋破房之外,就只有几亩薄田,但他识得几个字,在村子里有“穷秀才”名望,家境又和卫氏相仿,都是少年时丧父丧母,也没有亲眷,这便成了恰到好处的姻缘。二人婚后感情甚好,育有一子。只是好景不长,赵氏男偶感风寒,缠绵病榻数月,还是在一个雨夜里一命呜呼,留下许多债和孤儿寡母。卫氏将田产变卖,安葬赵氏男后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嫁给了债主张瘸子。 张瘸子与卫氏、赵氏男并非是同村,而是邻村之人。他本是个猎户,青年时上山捕猎摔断了腿,之后没能养好,便成了瘸子。赵氏男病时,卫氏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地磕头恳求,从本村一路求到了邻村,只有张瘸子发了善心,借了半贯钱给卫氏。赵氏男病死之后,卫氏感念张瘸子的恩情,也因自己再无亲眷,无力单独抚养与赵氏男的孩子,便嫁给了张瘸子。二人婚后生活尚可,且又育一子,但不出一年,张瘸子在进山捕兔时遇狼,尸骨无存。 张瘸子死之后,其兄嫂抢夺了他留下的钱财、房屋、田地,只留下卫氏与张瘸子生下的孩子,将卫氏与赵氏男的孩子赶出家中。卫氏此后无处可去,不得不去给比其父还年长的商贾做外室,才算过上几年安稳日子,还又生下两个孩子。商贾之妻也算善心,虽说不愿意接纳卫氏入门做妾,暗地里却给了卫氏许多钱财,等到商贾病逝之后,商贾之妻将卫氏后来生下的两个孩子都抱走去抚养,还帮忙牵线搭桥,给卫氏介绍了一桩好姻缘。 卫氏这次再嫁,嫁的就是邵未央之父。 这些事情,是邵未央在卫氏与邵鸿懋成婚之后,想尽办法打听来的。曾做过外室这一点本是德行上的欠缺,一般人家即便续弦也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但对想要儿子想疯了的邵鸿懋来说,生过四个孩子的卫氏,和神女也差不了多少。 但邵未央只觉得悲哀。 卫氏的父亲愚钝,只知道担忧,却不知道让女儿在自己病逝之前学到一技之长,学会如何养活自己,导致卫氏哪怕到现在都还是没能学会如何养活自己,她会绣荷包绣手帕,鞋垫鞋底也精通,却不知道这东西可以拿出去贩卖赚钱,只能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嫁人,完全依附丈夫而活。 邵未央不能评判这是对是错,除了悲哀之外,她也实在无法表达什么。 卫氏的无力不是她自己的问题,当然也不是邵未央的问题,可她实在无法让这样一个经受了许多坎坷的、和她母亲年纪相当的女性,再去遭遇一些苦难。哪怕这样的苦难,可以实质性地解决邵未央的困境。 ……但就像姮惟炤说的那样,邵博庆是邵博庆,卫氏是卫氏。 邵未央怜悯卫氏,不代表她会因为卫氏而容忍邵博庆。 邵未央笑起来,眉毛和唇角都弯成好看的弧度,眼瞳泛着光,倒映着姮惟炤的脸。 “那我就将这件事情拜托给十七了,好吗?” 姮惟炤郑重点头,“好,我肯定会……” 她的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忍不住分神。 杀了邵博庆?是不是有点太过?总觉得他似乎罪不至死,夺人家产似乎只要刺配流放,拿着婚书威逼女子婚事算是违背律法吗?可他又在市井里造谣,给邵未央添了很多麻烦,若是一般的女子,被这样对待只怕早就忍受不了周围人的白眼非议,自行了断了,这样想的话,邵博庆又合该千刀万剐。 姮惟炤想了许久,都没想出来后半句应该是什么,她抬头,对上邵未央含笑的眼睛,神情温柔,眼眸中波光流转,似藏有千百句不可明言之句。 她的心脏陡然快了几分,一句话便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我会保护好您的。” 邵未央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 一直到晚上,姮惟炤还是觉得心跳很快,但无论脉搏,还是心口处的律动,都是正常的,心跳快只是她的错觉。 她应该忽视这种错觉。 她没法忽视这种错觉。 邵未央的眼睛,脸颊,嘴唇,身影,反复在她大脑里出现,动作变化,裙裾翩翩,一次又一次。出现一次,她就心慌一次,出现一次,她就心悸一次,好像想到邵未央是什么相当了不得的事。 可这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她明明每天都看得见,每天都想得到,甚至摸得到。 今天,邵未央还用指尖触碰了她的鼻尖,只不过触感和温度都消失了,远没有心脏的异变来得明显。 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困惑不已,想要问邵未央,又不知为何张不开嘴。 ……前几日还因为说错话,惹恼了她,这种弄不清楚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 姮惟炤给自己找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今日早早地沐浴后上床,在床上躺着,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明隔着距离,隔着屏风,隔着许许多多的宫人,可还是有一种太近了的感觉,近得让她生出些未知的惶然。 是她生病了吗? 还是说她仍然惦记着前几日的事情?那次和邵未央不算吵嘴的吵嘴?亦或是邵博庆之事让她觉得芥蒂?可又有什么好芥蒂的呢?邵博庆是个畜生,邵未央好容易才入宫脱身,她厌恶憎恨邵博庆是正理,心疼邵未央还来不及,芥蒂又是从何说起? 不是芥蒂。 那是什么? 她想不明白,想不通,昏昏欲睡之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是被子在床上被翻动的声音,即便轻手轻脚,布料与布料之间也还是会互相摩擦。 姮惟炤不动了。 小十七开窍了!(进度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069 第70章 070 从姮惟炤第一天在正殿睡下开始,邵未央就养成了睡前去看看她的习惯,今儿也不例外。 与邵未央这种因为身子过于纤细而容易难以入眠的人不同,姮惟炤身强体健,即便是之前少食少衣,也没影响她的身子,向来是躺下很快就会睡着,她睡相很乖巧,呼吸平稳,唇角略微抿着,眉头处于一种舒展与皱起之间的微妙地带,大多数时候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手臂放在身体两侧,翻了身也很快再翻回去,偶尔会蜷缩起身体,手臂将被子团成一团抱着,让脸颊半隐半陷地裹进被子里。 她想起白天的姮惟炤,看起来也是这般。生了一张听话的脸,神情又乖乖巧巧的,实际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孩子表面上一声不吭,好似很逆来顺受,但其实颇有一番自己的想法,甚至于比绝大多数的成人,都更加有主意,而邵未央甚至不能违心地说姮惟炤的主意是“拙见”,因为换做是她处于这个境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邵未央总觉得,姮惟炤被六局二十四司苛待之事即便她不出手,姮惟炤也有办法自己解决,包括葛生勾连费家之事也是,只不过,姮惟炤选择了对她自己最有利、最便利、也风波最小的解决办法。但这些只是邵未央的猜测,她半点能用来佐证的东西都没有,能印证的只有那么一点微不可查的直觉。 不过这些事情,本也不需要印证。 她并不希望姮惟炤是一个真的表里如一的好孩子,似这般有些心机、懂得算计便很好。 至于这算计将有一日,会不会落到她头上……她并不是很在乎。姮惟炤就算想要算计她,那也要她有值得被看中的东西,看似触手可及却不可能真正到手的博阳侯爵位对邵博庆来说是最为值钱重要的,但对姮惟炤来说,这东西一文不值。姮惟炤再不受重视、不受宠爱,她也是皇嗣,哪怕皇帝看不见她,可下一代君王不可能对妹妹视而不见,即便是四皇女登基,为了彰显宽容大度的恩德,她也必须要施恩与她的妹妹们,尤其是曾经与她争过皇位、得罪过她的。 一尺布尚可缝,两兄弟不相容。这歌谣不是只有在刘汉时才会被传唱的。 而若是登基的不是四皇女,那对姮惟炤就更是只有好处,一个没有母族撑腰、又不得君父喜欢的皇嗣,该是新君手里用得最顺手的刀。只是,刀用多了会钝,磨多了会伤刀刃,过刚易折,过软则被弃,如何拿捏好其中尺寸,就要看姮惟炤的才智了。 邵未央相信姮惟炤有这样的才智,所以才期盼着,她能够多些心机。 至于先前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就只是一时的想法而已。作为皇帝之子,哪个皇嗣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有一天会登上那个位置?别说是姮惟炤这样不受重视的,只怕身子不好的六皇女、有足疾的八皇女也都想过,不承认不过是因为一句“不可能”。谁也不是从娘胎里就会被人在耳边“谆谆教诲”不许争位的。 姮惟炤的可能性太小了……可万一要是真有那么一日,对她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邵博庆在京中张扬,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容忍。若是姮惟炤登基,那么本该属于她的那些东西,姮惟炤都会理所当然地帮她拿回来……会吗? 会的吧。 该是会的。 邵未央坐在榻上,想了许多,最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想那么多,好像真的会发生似的。且先等到她十五岁,然后出宫再言旁的。 她帮姮惟炤掖了掖被子,重新挡上床榻边的幔布,站了起来。 心事繁多的邵未央没注意到,她在姮惟炤床榻边上坐了快两炷香有余,而姮惟炤别说是翻身,连手臂都没挪动过。对一个熟睡的人来说,这是很反常的。 姮惟炤并没有睡着。 幔布刚一落下,她便睁开眼睛,慢慢地动了动变得有些麻木的手臂和大腿。她没有扭头,只是目光穿透幔布,追着黑暗中脚步声逐渐远去的邵未央的身影。 刚刚邵未央在她床榻边坐了这么久,是在看她吗?她坐了那么久,是在想什么呢? 是讨人厌的邵博庆?还是太后?亦或是她自己? 姮惟炤抚着胸口,感受着自己呼吸时五脏六腑过于巧夺天工的运作。 心跳没有像先前那样变快。 但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是因为她逐渐接纳了邵未央吗?她逐渐接受这个只年长自己八岁的、却叫不出母亲的养母? 是这样吗? 还是说,还有其他的缘由呢? 姮惟炤闭上眼睛。 她抬起左手,放到自己头顶,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 这是记忆里,先皇后经常抚摸她头顶时的动作。 年幼时,先皇后夸她长得乖巧,头发也细软,摸起来像是小动物的毛发,手感很好,她也乐意被先皇后这样摸着头顶——她那时还以为,先皇后是她的生母呢。 ……不一样的。 她又睁开眼,用指腹触碰自己的额头,鼻尖,脸颊,然后陆续得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答案。 不一样的。 她已经愿意信任邵未央了,或者说,愿意被邵未央伤害,即便可能会被利用也不那么在乎……她以为这是因为邵未央对她很好,看起来就像是她的另一个母亲。 可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在邵未央身上找寻到先皇后的身影,触感,气味,温度,声音,全部都不一样。 不是母亲的话……是什么呢? 不一样的话……又因为什么不一样呢? 奔波几天终于找好了房子,下周末就能搬进去了…… 目前欠4章,我怎么如此繁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070 第71章 071 还不到五月,京城已经逐渐热起来了。 姮惟炤彻底换下了冬日的衣裳,穿上相对而言较为轻薄的春衫,衣裳的颜色也都换成了更应季的颜色,以葱绿、浅杏色、天蓝为主,这些颜色若是换成人来穿,未免显得轻佻,但对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倒是刚好。 因即将要跟着姮惟炤一起去宗学读书,蒙楚与照沅也都做了几身的新衣裳,料子比之姮惟炤要低上一档,却也是外头不多得的好材料。三个孩子都穿着剪裁合身的衣裳站在一处,样貌也都生得不差,瞧着颇有些赏心悦目。 这几日照沅被蒙楚带着在西偏殿住,对宫中的生活已经十分熟悉了,也不再如刚入宫那一日时那样拘禁守礼,玩笑都要更放得开些。蒙楚也多少有了些稳重的模样,说不好是因为历经葛生一事而成长了些,还是因为带着比她年岁更小的照沅,总归是好事。 邵未央心情很好。 三个孩子一起用了饭,便出了芳华殿,要去山水池和十八皇女她们碰面。 如今皇嗣只有姮惟炤与十八皇女在宗学读书,她们两个的关系又算得上好,便打算在五月初一之前,让伴读们在一起熟悉熟悉,省得入宗学时生疏,叫人以为她们关系不密切。皇嗣的伴读在一定程度上是代表了皇嗣的,姮惟炤没打算在这种地方上给外人留离间她与十八皇女的机会,便做了这样的提议,而十八皇女也很赞同,便有了今日的山水池会面。 这一次会面,却也很不容易。 即便是宗室,出入皇宫也并非是容易的事。 姮惟炤这边的是蒙楚、照沅与云星泉,十八皇女那边是姮维瀚、颢樘、汤慎卿与韩知柏。 蒙楚如今落籍邵家,姮维瀚是荆庄王曾孙,照沅与颢樘都是燕氏宗室,这四人都还好说。但余下的三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和天家关系不密切了。云星泉虽说是先皇后的侄女,可姑侄二人并非同一房出身,云星泉又不姓费;汤慎卿是凌氏的外甥女,韩知柏是早已病故的吴夫人的外甥女,只因为是皇嗣的伴读就想要肆意出入皇宫,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若非得了太后首肯,山水池那边又挨着如今空置的东宫,她们是进不来的,至少已经年满十五的汤慎卿进不来。 姮惟炤带着蒙楚与照沅先和十八皇女碰了面,十八皇女一见面就抱怨道:“我本来还想让维瀚与颢樘提前一日进宫来住一晚,慎卿和知柏进不来,她们总能进来了,结果维瀚说着什么,会碍着以骐皇孙的眼,畏畏缩缩地不肯进来。 “维瀚和我们是一辈的,不托大教训她就不错了,居然还惧怕上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十八皇女这话是一边走一边说的,她早先就和姮以骐不对付,不对付到连宗学都不去读了。两边一个是皇帝幼女,宠爱得紧,一个是皇帝长孙,甚至极有可能是储君长女,两相比较,哪个重要还真的不好说,是以虽然在宗学闹了不小的矛盾,却始终没人调和。到如今,十八皇女与姮以骐不和睦的事几乎人尽皆知,却也还是没人干涉,连皇帝都假装不知道这事。 姮惟炤闻言,只是略微点头,又摇头,也看不出她究竟是附和,还是不赞同。 蒙楚与照沅跟在她身后,除了最开始说了句见过十八殿下之后,便一直没吭声。 十八皇女见状也没有不高兴,很快就说到了别的事情上。 “说起来,我让母亲打听了一下,云星泉是厉六书的孙女,她虽然不姓费,但和费家这一代的几个女郎关系都尚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十七姐你在宗学里应该不至于遭人欺负。” 姮惟炤若有所思地眨眼。 她是选定了云星泉之后,才知道这人和费家沾亲带故的,若是按照前朝亲眷规矩来,费家只能算是云星泉的远亲了。这种程度倒是没什么好在意的,若是姓费,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只要不和费宗甫有干系,是谁都行。倒是十八皇女的说法,更值得在意一些。 “遭人欺负,是指什么?” “就是姮以骐啊,那家伙坏得很,在宗学里横行霸道的,我不是说过吗?”十八皇女一副“你不会全都忘了吧”的神情。 “我倒是记得这个事情,但读书又不在一处,她横行霸道又要怎么横行霸道?” “文学的授课是分开的,但武学都在一个校场,虽然按照刀枪棍棒将地段划开了,可又没有墙壁分割,夫子也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十八皇女哼了一声,“姮以骐就会在这个时候,打着一齐操练的名号,去欺负那些不肯给她当狗的旁系宗室。 “你刚得罪了四皇姐,只怕也会被姮以骐忌恨,我在宗学的时候不能经常与你一处,平时要多小心。” 十八皇女说到最后一句时,将脸颊扭到一边去了。 姮惟炤愣了一瞬,感动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难怪一上来就在对着姮以骐发牢骚,原来根本目的是提醒她要多加小心姮以骐。她又不是个傻的,当然知道要小心,不过这话就不必说了,难得有邵未央以外的人关心她。 “我省得,十八尽管放心便是。若是单打独斗,我可不怕姮以骐。” “宗学里许多人都是她的狗腿子,她哪里会和你单打独斗?” “打不过,我跑便是了。你也说了,云星泉是厉六书的孙女,厉六书乃是我的夫子,她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挨打吗?” “文夫子又不会跟着去校场……对了,你不是还差一个伴读吗?姮五射有个女儿,也在宗学,你若是能得姮五射青眼,许是可以的。” “她叫什么?” “姮景和。” 姮惟炤没在名册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姮其桐没报上来。她不关心姮其桐为什么没报,但将姮景和这个名字记载了心里。 天地君亲师。 恩师,也是很重要的助力。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071 第72章 072 九个孩子分三批汇聚在山水池附近的亭子里。 姮维瀚与颢樘是宗室,可以从东宫那一侧的宫门入宫,如今没有储君,东宫空置许多年,暂且被宗正寺挪用了。她们混杂在许多宗室子弟中,入宫相当不起眼。 汤慎卿、韩知柏与云星泉便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她们从外朝进入的皇宫,通过宫人递了牌子,还要在此处等待,叫不少人瞧了去,少不得议论纷纷。不只是官职各有高低的朝臣们会打量,连宫人们的视线也相当肆无忌惮。汤慎卿与韩知柏作为十八皇女的伴读已经有几年的时光,入宫的流程已经是轻车熟路,对于视线也能装作视若无睹;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的云星泉便有点难以忍受这样过于赤倮倮的目光,今儿又恰好赶上她每月都在等待入宫的间隙里,她的面色也实在算不上好。 等诸多朝臣入朝陛见,宫人们才开了小门,将三个等候多时的孩子带进去。 汤慎卿与韩知柏先进,云星泉面色苍白地跟在后头,额上汗津津的,宫人见状,便递了块帕子给她。 “……多谢姑姑。” “女郎若是身子不适,还是尽早出宫为好,若是在宫里晕了,只怕要给家中长辈添麻烦。”宫人好心地嘱咐了一句。 云星泉勉力点头,道:“多谢您提点,我会多注意的。” 在前面的汤慎卿与韩知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没说话。 等走到山水池附近,其余人早已经到了。 …… 和姮氏宗室相比,燕氏宗室的数量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即便颢樘和照沅都姓燕,细细算来甚至是同一支的出身,却也彼此之间互不相识。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姮惟炤在此之前也不认识姮维瀚,她们只能算是族姐妹,面貌上勉强有三分相像,站在一起才能隐约看出来。 九个人里,最年长的是还没到的汤慎卿,她如今已经十五岁半,其次是刚过了十四岁生辰的韩知柏,列在第三的是十三岁的姮维瀚和颢樘,她们二人乃是同年而生,相差不到一月,再往下是十二岁的云星泉,她也还没到,再次才是姮惟炤,蒙楚,十八皇女,最小的是照沅。 姮惟炤一边听十八皇女嘴巴不停地给她介绍着,一边打量着姮维瀚与颢樘。 虽然都是宗室,但一般来说,姓姮的地位肯定要比姓燕的高,姮维瀚还是荆庄王曾孙,荆王府虽然传了几代了,子孙也没富有到可以任凭一个嫡系子孙被养歪的地步。按理来说,姮维瀚就算不一身贵气,也该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但能得一句这样称赞的,反而是姮维瀚身边的颢樘。姮维瀚自己则拘谨得过了头,甚至有些畏缩胆怯。 这是被姮以骐欺负的? 若是的话,那四皇姐的“势力”,还当真是不容小觑了。 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十七姐?十七姐!” 姮惟炤猛地回神,看向叫了她几声的十八皇女,“怎、怎地了?” “干叫你也不应,在想什么呢!” 姮惟炤敲了下下颌,道:“我在想,云星泉她们什么时候到?” “是太慢了些,不就是入宫吗?做什么这么慢……哦,今儿是逢五的大朝,只怕是被朝臣堵在宫门外了。”十八皇女很是不耐地道:“倒是忘了这个了,早知道明儿再让她们入宫。” “日头都快升起来了,待会儿若是热,不若等她们到了,我们换个地方?” “还能换去哪儿?其他地方都离着后宫太近了,到哪儿都不方便。”十八皇女抱怨着:“我怎么还不到十三啊?一想到离能自个儿出宫还差三年,哎。” 皇嗣满十五出宫开府,有点民间百姓分家的意思,但十三岁开始便可以自个儿出宫了,只是要在宫门关闭之前回来。姮惟炤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一条规矩的。 姮惟炤想了想,道:“不若去上林苑?” “上林苑?咱们能去吗?” “不能去吗?”姮惟炤诧异道。 十八皇女道:“我不晓得,之前都是围猎时跟着皇父、母亲,还有十五姐她们一起去的,没自个儿去过。” 姮惟炤一直以为上林苑是能随意出入的,不然她也不会在上林苑长大,但十八皇女这样说,她也有些不确定了,犹豫着道:“既然,要不问一问凌夫人?” 十八皇女飞速地想了一想,道:“不用问,我母亲没说不能去上林苑,十五姐也没说过,能去!”她大抵是很喜欢去上林苑的,单单是提到就已经神采飞扬了起来,“那便说定了去上林苑,我今儿要猎只鹿回来给我母亲补身子!” 她话音刚落,汤慎卿、韩知柏与云星泉到了。 汤慎卿与韩知柏的个子比云星泉要高不少,一开始将她整个人都掩盖在了后头,等走近了些,姮惟炤才看见坠在最后,慢腾腾往前挪的矮个子身影。 好似比她都要矮一些。 等云星泉走进了,姮惟炤才靠前几步,不确定地道:“你是云星泉?” “我是云星泉。民女见过十七殿下,见过十八殿下。” 云星泉脸色仍然苍白得很,额上的汗擦了两遍了,她自己的帕子、宫人给她的帕子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皮肤表层仍然带着汗,嘴唇也缺乏血色。 “你是身子不舒服吗?”姮惟炤忍不住问道。 云星泉摇头,“谢十七殿下关心,不碍事的。”她的声音缺乏中气,尽管尽力佯装无事,却反而让虚弱显露无疑。 十八皇女目光扫过来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将云星泉的长相记住,便又转过去与汤慎卿和韩知柏说话。姮惟炤分了一只耳朵过去,听见上林苑几个字,不由得蹙眉。 若是云星泉身子不舒服,去上林苑倒是不好了。只是十八这会儿在兴头上,若是说不去,她怕是会恼。 姮惟炤给蒙楚使了个眼色。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072 第73章 073 先前的矛盾没能让姮惟炤与蒙楚之间生出隔阂来,当然也多少有些变化,但总体而言仍然是好的——她们仍然像真正的姐妹那样熟悉。姮惟炤一个眼神,蒙楚当即便明白了。 蒙楚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照沅的袖子,照沅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并捂着肚子略弯下了腰。 “殿、殿下……我、我小腹疼得厉害……今儿怕是去不了上林苑……” 照沅根本没有明白刚才蒙楚拉扯她那一下是什么意思,被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地看向姮惟炤,“殿下……” 姮惟炤看向十八皇女,当机立断道:“十八,蒙楚身子不舒服,今儿怕是去不了上林苑。照沅年岁小,星泉乃是宫外之人,她们都照看不了蒙楚,得我带着她们回去。不若你今儿先去上林苑罢?” 十八皇女神情略有不快,但看着嘴唇已经被咬出一道印子的蒙楚,只能压下心中的不痛快,哼哼着道:“蒙楚需要你照看,我就不需要了?你还是我十七姐呢,半点不把我放在心上。” 她这是闹小孩脾性,姮惟炤也没计较,笑着道:“咱俩是最亲不过的姐妹,我哪儿能不把十八放在心上?放在心上又不在这一时,若是十八身子不舒坦,我定然是头一个来探望的。” 十八皇女心里头这才舒服了些,又对着蒙楚哼了一声,带着人往上林苑的方向去了。 等几人走远,姮惟炤当即上前一步,扶着云星泉的手臂,又对着蒙楚道:“蒙楚,你扶着她另一边,咱们先回芳华殿。” 云星泉疼痛难忍,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是半点也没理清楚,大脑还稀里糊涂的,身体就已经被架起来了。 “十七殿下……我、我不要紧,您……” “身子不舒坦便少说些话。”姮惟炤抿紧了唇,神情似怒似忧,“你今儿既然身体不舒服,便在家歇着,为何还要入宫?” 云星泉理解不了,心说,我也不想入宫,可你要我入宫,我哪能不入宫? 她这番话都写在脸上了,引得蒙楚噗嗤一笑,“殿下,您召见她,她哪能拒绝?” 姮惟炤一愣,“我又不是皇……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怎么不能拒绝?改日再入宫……”她后知后觉皇宫不是云星泉能随便进的地方,这次不来,未必还有改日了。 云星泉在心中暗叹一声。 这位十七殿下倒是没什么架子,心肠也不坏,只是有点缺乏自知之明……再不受重视,那也是皇嗣,哪是她说不来便能不来的?除非她真的病得起不来床了。只是她也没到那一步,若是以谎言搪塞,迟早有戳穿的一天。况且她祖母早打听过了,十七殿下目前只选了三个伴读,另两个都算是宗戚,如今还在宫中住着,情分上她本就较另两人差些,若是这次还不来,只怕要再差些,万一惹恼了十七殿下,更是得不偿失,不若拖着身体来看看这位十七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与她预想中的无二,甚至更谦恭下士一些。 “殿下宽宏,只是云家家教如此……”云星泉缓缓道,她说得不甚清楚,引得蒙楚一个激灵。 都病痛成这般模样了还要硬撑着,这是什么样的家教?她家殿下能撑住吗?蒙楚担忧地看向姮惟炤。 姮惟炤也想到了这一点。 云家显然是不能和厉希明相提并论的,云星泉说云家家教是谦辞,因为她姓云,实际上说的是厉希明的教诲,也就是说,厉希明实则是个相当严苛之人? 但其实就算严苛的过了头也无妨,再怎么样也比上林苑的日子强,再怎么样也比再回到上林苑强。 她只怕厉希明没有真才实学,她只怕厉希明不肯传授她有用的东西。 “我听闻厉六书学富五车,才被陛下拜为博士,却不知道厉六书德行也这般值得推崇。”姮惟炤道。 “承蒙殿下抬举,祖母闻此言,想来也只会自谦才浅。能得陛下器重,实乃祖母之幸,亦是我等晚辈之福。” “确实是我等晚辈福气。”姮惟炤还欲再说,见云星泉额上汗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立刻改了口。 能教出一个云星泉,应该也能教出第二个吧?姮惟炤很不确定地想。她倒没有打算成为云星泉,但云星泉说话很是滴水不漏,显然是跟着厉希明学的,她要是能学来三分,不,学来五分,待人处事应当便足以了,剩下的就是她自个儿琢磨如何融会贯通,化为己用了。 云星泉松了口气。 这会儿说话已经很累了,和这位十七殿下说话更累。 四人很快回了芳华殿,邵未央听闻姮惟炤带着人回返,不禁吃了一惊,赶忙走出来,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姮惟炤道:“本是想着和十八一起去上林苑的,但星泉身子不舒服,便没有去。夫人,我能先将星泉安置在西偏殿,再请个医官来吗?” 邵未央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先吩咐照澜去太医寺请医官,又命采薇去西偏殿收拾间屋子出来,而后便是如何安置云星泉。虽说姮惟炤说可以安置在西偏殿,但西偏殿收拾出来的只有蒙楚和照沅的卧房,余下的都空置着,并不适合让身子不舒服的云星泉住进去,邵未央也没打算将云星泉安置在姮惟炤在正殿的床榻上,略一琢磨,干脆安置在了正殿里间的暖阁里。 这暖阁邵未央只有冬日最冷的时候才会睡进去,已经有二三个月不用了,云星泉躺进去并不碍事。 云星泉甚至没来得及给邵未央行礼,便又稀里糊涂地被塞进了不属于她的床榻上,连鞋子外袍什么时候被脱掉的都想不起来,等反应过来时,白净的脸颊已经涨红一片。 “殿下……”云星泉叫了一声姮惟炤,正待说什么,只见姮惟炤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略有点凶戾,唬得她心中咯噔一下,惊起更多冷汗。 她是哪儿招惹到十七殿下了吗?!不然怎么这样的眼神看她?! 云星泉话说一半便止住,引起邵未央的注意,她顺着云星泉的目光看向姮惟炤,瞧见后者没来得及收回的眼神,不由得蹙起眉头。 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将十七惹成这副模样? 邵未央低唤了一声,道:“十七。” 姮惟炤将目光收回,心中升起许多对云星泉的不满。 里间的床榻,她都还没睡进去呢!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073 第74章 074 不满归不满,姮惟炤还是拎得清的,知道她生气实在是无理取闹,很快便将情绪压了下去,装作没事人一般看向邵未央,还故作不解。 “夫人?”她若无其事地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好似刚刚瞪人的不是她一般。 邵未央险些没忍住,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姮惟炤这样待云星泉,但姮惟炤这副模样当真是可爱得紧,让她很想摸摸姮惟炤的头。不过眼前还有个病人,暂且不这么做比较好。 她清了清嗓子,道:“刚刚云姑娘叫十七呢,怎么也不应一声?” 有什么好应的!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 姮惟炤不多少有些不情愿地转向云星泉,道:“怎地了?” 云星泉已经糊涂了,她本来就疼得大脑不甚清醒,姮惟反复变脸的行径让她愈发糊涂,说话也有点磕磕绊绊的。“我、我只是身子有些不舒坦,不、不必请医官来的……” “请都请了。”姮惟炤终于回想起来云星泉目前还是病人,躺在这儿也不是她情愿的,不满才彻底烟消云散,“你之前也常常身子不舒服吗?在家时看过大夫没有?如何诊治的?厉六书知晓此事吗?” 问题太多,云星泉不知先回哪一个,也哪个都不愿意回,刚刚被姮惟炤吓得发白的脸,很快又涨红了些,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完整的话。 邵未央多少看出了些什么,她道:“十七,你先带着蒙楚与照沅出去,我与云姑娘说几句话。” 姮惟炤忍不住磨牙,老老实实地行礼告退。 邵未央又屏退宫人,等房里只剩下她与云星泉,她才笑着问道:“云姑娘是头一回吧?” 云星泉讷讷地看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初潮时确实容易身子不适,约莫过个二三月,就会好些了。” 云星泉低下头,耳根都红了,“您、您如何看出来的……”大夫还没来呢,怎么就被看透了? 邵未央笑着道:“癸水对女儿家而言稀疏平常,不必忌讳。你多经历些,便什么都懂了。过会儿医官来,若是哪儿不适,千万要与医官讲清楚,这方面不能讳疾忌医。” 但凡经历过的女儿家,哪有看不出的?云星泉长得年幼些,个头又矮,她起初没往这方面想罢了,待看到云星泉这幅羞赧的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不过提到癸水,照沅才八岁且不论,十七和蒙楚好似都未到时候,是不是应该趁机提点些? 可瞧着云星泉说不出话的脸,邵未央又压下了这个想法。 暂且还是别说了,女儿家面皮薄,云星泉看起来面皮格外薄,万一气恼了她给十七惹祸上身,反而不美。不急在这一时,左右十七还是孩童心性呢,晚一点再说此事罢。 邵未央又嘱咐了云星泉两句,恰好医官已经提着药箱到了。 医官先给邵未央行了礼,而后给云星泉问诊把脉。与邵未央想的一样,云星泉确实是头一次来癸水,是昨儿晚间来的,小腹起初只是有些胀痛,血色尚浅,今早痛得便明显了许多,但还算能够忍受,可等到入宫的时辰,在宫门外站得久了,只觉得小腹坠痛,又夹杂着阵阵绞痛,让她冷汗一股一股地往外淌,不光是额头,连背心的衣裳都湿透了,没晕过去已经算是养得好了。 云星泉难受得紧,医官的神情倒是轻松,道:“姑娘只是癸水初至,有些气血不调,兼有寒气入体,脉络不畅,故有腹痛、盗汗之症,并非什么急症,夫人不必忧虑。” 邵未央才发觉自个儿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便笑了一下。哪能不忧虑呢?女儿家从癸水来了开始,便要遭罪了。 “医官可有良方?” “微臣开一记方子,且服三日。之后食补即可。饮食宜清淡,忌辛辣寒凉,夜间切勿受风。”医官提笔写下方子,对着邵未央行礼告退。 …… 殿外的姮惟炤很不高兴。就算是在上林苑,叫人偷了她捕回来的兔子时,姮惟炤也没这么不高兴过。她的眉头、脸颊、嘴角都耷拉着,眉眼里阴翳得很,像是马上就要逮住谁剥皮去骨吞吃入肚。 蒙楚从来没见她这么不高兴过,照沅更是吓得躲到了蒙楚身后。 “殿下……”蒙楚硬着头皮开头,“是、是那云星泉得罪了您吗?” “没有。”姮惟炤硬邦邦地回。 “既然没有,您怎么这样一幅表情?” “我哪样表情?” “照沅都快哭了……” 姮惟炤瞧了一眼照沅,照沅刚从蒙楚身后探了脑袋出来,又立刻缩回去。 “她没得罪我。” “那您……” “少问!” 那不还是得罪了吗?蒙楚心道。可是不问不行,殿下如今身边就三个人,她和照沅都如同充数的,若是那云星泉和殿下生分了,那殿下身边可就没人能用了。她家殿下还想着将来当如同梁王那般的人物呢,身边怎么能没人可用? “您是因为夫人关心云星泉,才恼云星泉的吗?” “都说少问了!”姮惟炤恼怒地瞪了蒙楚一眼。 蒙楚和姮惟炤相处得够久,对她什么心情会有什么神情几乎了如指掌,见状当即明白自个儿说中了。 “您就是恼这个了。您既然恼了怎么不和夫人说?” 姮惟炤虽然被说中了心思,却懒得理她,只是冷哼一声。 没挨骂就是听进去了。蒙楚嘿嘿笑,“殿下,云星泉还是您带回来的,夫人是看在您的面儿上才顾着云星泉的,您要是因为这事恼夫人,只怕夫人也要恼您了。况且,照沅都知道有话直说呢,您不直说的话,夫人哪能明白?您又没和夫人同吃同睡过,也就我能明白您的想法了。” 同吃同睡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到姮惟炤脑袋里,让她的心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窜到咽喉,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即便没跳出,也震耳欲聋得让她心慌,于是张嘴就是驳斥。 “胡说些什么呢!” 补,还欠3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074 第75章 075 上林苑里,十八皇女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看着汤慎卿张弓搭箭,射不远处的兔子。 她们五个,包括汤慎卿和韩知柏都骑的是稍微大一点的马驹。成马并非没有,但十八皇女个头不足,骑不上去,即便勉强骑了也很危险,便选了马驹。她骑马驹,汤慎卿与韩知柏也没有骑成马的道理。 因为其中有皇嗣,上林苑的宫人们很是殷勤地侍奉着,甚至带着人圈了块地方方便十八皇女一行人游猎,既能防止打不着猎物,也能避免闯入些过于凶猛的野兽,是以玩耍了好一会儿,竟然只猎到了兔子和野雉,连鹿都未曾看见。但对十八皇女来说,这多少就有点过于擅作主张了。 刚刚姮惟炤没跟她一齐来上林苑,而是带着其他人回了宫里就已经足够让她不痛快,若非是时机不合适,云星泉又和费家沾着边,她是一定会发作出来的。这会儿上林苑宫人的行径更是宛如火上浇油一般,激得她心头怒火直烧,只差一个将心火放出来的契机。 但面上,她尽可能地不显露出自己的情绪,只是瞧着有些不耐烦。 汤慎卿之父乃是侍卫亲军里的射声卫士,箭术了得,汤慎卿自然也不差,猎到的几只兔子和野雉都是她打的,几乎是箭无虚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箭矢便如流星般划过,射中兔头。她对着宫人扬了扬下巴,随行侍奉的宫人立即前去将兔子捡起来,放进了专门放置猎物的竹篓里。 “殿下。”汤慎卿收了弓,开口道:“十七殿下惹您不快了?” 十八皇女瞥了她一眼,道:“未曾。” 韩知柏见状,笑了起来,道:“殿下心胸宽广,哪儿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不快?但十七殿下当真是半点不给殿下面子,那蒙楚,不过是奴仆出身,也值得亲自陪同回去?反倒是将真正尊贵的咱们殿下落下了。” 有人替自己将真心话说出来,十八皇女总算畅快了些,呼了口气,道:“蒙楚算什么奴仆出身,她是民籍,如今又落在邵家,算是半个宗戚,少在这儿聒噪些有的没的。” 韩知柏道:“邵家也算宗戚?不早就是宗室的耻辱了麽?十七殿下回护这样的人物,也不嫌掉了身价。” 十八皇女哼了一声,“那蒙楚可金贵着呢,被十七姐当眼桌子似的捧着,和邵夫人身边的采薇吵嘴没吃挂落,牵连上叶夫人的事,却还能给十七姐当伴读。” 姮维瀚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轻声道:“殿下,小心隔墙有耳。” 韩知柏闻言瞪她,“都是自己人,哪儿来的隔墙有耳?” 论身份,姮维瀚应当是这里除了十八皇女之外最高的,她却因为韩知柏的一个眼神便瑟缩起来,不再说话了。但颢樘不愿意轻轻放过,替她出头,道:“上林苑的宫人这么多,也算是自己人?韩知柏,你在这儿引着咱们殿下说十七殿下的不是,是不是有点居心不良?” 韩知柏怒道:“我居心不良?我不过是说两句公道话罢了,你难道没看出咱们殿下正因十七殿下恼火得很?你不为殿下说话,却在这儿指责我,到底谁居心不良?” “谁居心不良谁知道!”颢樘半点不肯退让,立即和韩知柏针锋相对起来。 十八皇女勉强好一些的心情又变得十分糟糕,只觉得胸腔都快炸了。她抬了下手,鞭子从韩知柏眼前掠过,没抽到她,但呼啸声很重。 “再吵就都给我滚回去!” 韩知柏便不说话了,面上一副我被指责了的委屈神情。 颢樘则很是不屑地看着她。 十八皇女很想将鞭子抽在她们身上,但是她也知道是不行的。她高高在上,不代表可以肆意妄为。她沉默了一会儿,道:“颢樘,你和姮维瀚都不善骑马,就先回去罢,左右今儿也没什么可玩的。” 颢樘没露出意外的神色,行礼之后,便带着神情怯懦的姮维瀚走了。 待两人离开,韩知柏很是无辜地道:“殿下,我当真没想要和她吵……” 十八皇女白她一眼,“我又不是傻子,问题出在谁身上我不知道吗?” 汤慎卿语气轻飘飘地道:“这事也不怪颢樘,她自诩是宗室,想要回护维瀚而已。知柏待维瀚有时过于肆意了些,又不是自家人,平日里相处时,还是得守着点礼节。” 韩知柏道:“都一起读书习武四五年了,怎么不算是自家人呢?” “是不是自家人,得看是否真心待殿下,和血缘又没干系。殿下觉得呢?” 十八皇女目光从汤慎卿身上扫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管怎么说,知柏你以后待维瀚客气点,到底是荆庄王曾孙,若是惹了眼,叫皇父知道了,我连求情都不知怎么开口。” 韩知柏面色僵了一瞬,笑着道:“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今儿就算了,都回去罢。”十八皇女顿了顿,又道:“十七姐是我姐姐,我怎么说都是我的事,你们遇见十七姐,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若是轻慢了她……” 汤慎卿先开口道:“我与知柏必定不会轻慢十七殿下。只是,殿下,惯来是‘主辱臣死’,十七殿下轻慢殿下,要我眼睁睁看着殿下受辱,却是不能。” 十八皇女皱起眉头,道:“我何时受辱?” “刚刚在山水池,那蒙楚分明是装出来的身子不适,殿下不也看出来了吗?” 十八皇女眉头皱得更紧了,就是因为看出来,她才心里不痛快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去上林苑就直说,为什么要让蒙楚假装身子不适才肯回去?好像她有多不通情理似的。 “那也是我和十七姐的事,不和你们相干。” 十八皇女不再理会汤慎卿和韩知柏,勒紧缰绳,便往上林苑与皇宫交接的方向策马而去。 伺候着的宫人们立即跟上,很快,原地就只剩下汤慎卿和韩知柏。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她……怎么突然间变得聪明了?” “只怕从来没愚钝过。”汤慎卿淡淡道:“天家没能夭折的皇嗣,哪有愚钝的?” “那殿下吩咐的差事怎么办?” “禀告殿下,这次办砸了,下次再办。殿下又不能吃了你。” 汤慎卿也骑着马转身边走,独自一人的韩知柏神情阴沉不定。 “……不过仗着和凌夫人有亲,区区丘八也能骑在我头上,倘若姑母或是十三皇子还在,还不止谁更威风呢!” 她低声叱骂了一句。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075 第76章 076 能不能把云星泉塞回云家去!她不想要这个伴读了! 姮惟炤愤愤地想。 芳华殿的小厨房正在给云星泉煎药,弄得到处都是药材的涩味儿,不算难闻,但姮惟炤很不喜欢,因而用帕子捂住了鼻子,只要闻到药材的味儿,她就会想到云星泉正躺在邵未央的床榻上。尽管她还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因为什么不痛快,又为什么一会儿堵得慌,一会儿心跳加速,但不妨碍她因为这件事情憋闷。 姮惟炤自己在院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疏通好堵塞的心胸。 蒙楚离得稍远一些,在若无其事地和照沅说话。 照沅入宫那日虽说看着很有规矩,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的,但毕竟年岁还小,有蒙楚带着,很快就多了些八岁孩子应有的活泼和机灵劲儿,一边和蒙楚说话,一边悄悄瞄着姮惟炤来回变换的脸。 “蒙楚姐姐,殿下的脸色怎么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照沅低声问。 蒙楚险些就要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也低声道:“因为前几个月萝卜和萝卜叶吃多了,萝卜是白色的,萝卜叶是青色的,吃多了就会这样青白交加。” 照沅瞪大了眼,“真的吗?” “假的……!”姮惟炤低声呵斥,充满怒气的眼刀已经飞了过来。 还没等照沅被吓到躲起来,蒙楚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蒙楚!” “殿下,这真不怪我,实在是这事情太滑稽了。” 姮惟炤对她怒目而视。 蒙楚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殿下,这事真的很、很奇怪,您不这么觉得吗?云星泉是身子不舒服才在芳华殿歇下的,夫人是因为您才惦记云星泉的身子的,您怎么还能因为这事儿生闷气?” 姮惟炤饱含着怒气的目光移开。 愤怒,但是心虚。 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要是能理清楚,或许就不会这样闷着生气了。 “我倒是有个猜测,只是我说了,您可不能骂我。” 姮惟炤的目光飞回到蒙楚身上,“说。” “当真不骂我?” “你再不说我现在就骂你。” 蒙楚拍拍脸颊,轻咳一声,道:“我觉得,殿下是将夫人当成母亲、或是类似于母亲的人了吧?” 姮惟炤面露疑惑,“我将夫人当成了母亲?应当不是罢?先皇后在世时的记忆我还有呢,夫人给我的感觉与先皇后一点儿也不一样。”而且她还对云星泉生了很浓厚的不满,先皇后在世时,费宗甫隔三差五就入宫,先皇后没事就将费宗甫挂在嘴边,那会儿她可从来没对费宗甫有不满过。 “所以说是类似于母亲的人。我没有见过先皇后,不知先皇后在时是怎样对待殿下的,但既然是两个人,对待殿下就算同样都很亲切,给人的感觉也不会一样的。毕竟一种米养百种人。” 姮惟炤若有所思,“这么说的话,好像也说得通,可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您觉得哪儿不对劲?” “云星泉……夫人先前待你亲切,我也没觉得怎样,待云星泉就让我很是不满……”姮惟炤一边思索一边说着,话一出口顿觉不好,她再抬头,便是蒙楚相当古怪的神情。 “殿下,你终于承认你对云星泉有不满了。” “蒙楚……!” “这可不是我炸出来的,是殿下你自己说的!不怪我啊!”蒙楚连忙澄清,嘴巴飞快地进展到下一话题,“我觉得是因为,我和云星泉对殿下来说的区别。我和殿下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所以许多事情即便殿下会有点不满,也能容忍我,但云星泉就算是殿下的伴读,可今儿才第一次见面,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却一下子就将夫人抢了过去,殿下与云星泉之间可没有情分在,自然不能容忍了。” 姮惟炤咬着牙瞪了她一眼,旋即又陷入沉思。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情分所以有些事情可以容忍,因为没有情分所以不能容忍?听上去说得通。 但这样的话,又有一个大问题了。 姮惟炤看着蒙楚,话既然已经出口,便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左右其实蒙楚也并非完全猜不到她的心思,只不过是她这会儿觉得憋闷,因而恼火。 “……我为什么不能容忍夫人看顾云星泉?”她慢慢地道:“夫人前头也惦记十八了,也心疼了采薇。若说我和你之前有情分在,我和采薇之间可没情分,和十八的情分也不算太多……但我对十八,对采薇都不会不满。” 蒙楚被问住了,她思索了半天,没想出来个理由。 “可能因为云星泉睡了夫人的床榻?” “前头照澜跟着夫人,给夫人守夜时,不也会睡在脚踏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照沅怯生生地道:“……殿下,我觉着,许是因为,妒忌。” “妒忌?”姮惟炤一愣。 照沅这几日都是跟着蒙楚的,并没有怎么和姮惟炤相处,今儿又被她吓到,这会儿虽然张了嘴,但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拽着蒙楚的袖子不松手,声音也小得宛若蚊蝇。 “就是妒忌……我是在愉锒姑母家里长大的,每次愉锒姑母从宫里回来,小姑母拉着愉锒姑母撒娇,我都很妒忌……”照沅的睫毛颤抖着,嗓音越来越低,但因为只有她在说话,即便再小,姮惟炤也能听清,“妒忌小姑母是愉锒姑母的妹妹……妒忌小姑母和愉锒姑母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妒忌很多很多……” 后面的话,即便照沅不说完,姮惟炤也能意识到,但照沅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和一声又一声的妒忌,给了她莫大的冲击。 她是在妒忌云星泉。 妒忌云星泉明明没有开口,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犹豫了那么久,忐忑了那么久,才能张开嘴,询问是否能住在正殿的……云星泉连嘴巴都不用张开,就已经躺在那儿了。 她怎么能不妒忌呢?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076 第77章 077 姮惟炤一直都不是一个能够直言所求的人。 她尚在襁褓、被先皇后抚育时就做不到。先皇后薨逝时,她只能懵懂地跟随周边的人一起哭;被迫前往上林苑时,也张不开嘴说不想要离开皇宫;等皇帝诏令下达,要她搬入含章殿时,她还是说不出口。 越是想要,就越是无法表达。 姮惟炤很清楚自己的毛病,就如同蒙楚说的,一种米养百样人,世上的人千千万,大家都有自己的毛病,谁也别说谁有毛病。她有事还庆幸,不张嘴不表达,别人就不知道她看中什么,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夺走她想要留下的东西,而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话,那或许失去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难受。 对葛生的事也是,从她发现葛生身上的不妥,发现了那不知牵连着谁的蛛丝马迹时,她就不再对葛生抱有什么期望了。存在或者不存在,留下或者不留下,都无所谓。只要欺骗自己不在乎,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觉得太难过。 她在上林苑时一直是这样的,虽然日子过得苦,但是生活并没有那么难熬,甚至还能苦中作乐。 她如今其实也这样想。 但偶尔,也有些无法这样想了。 蒙楚是她心中萌生的第一个慾望。她以为她能够像不在乎葛生那样不在乎蒙楚,但事实是,她不行。她不能不在乎蒙楚,蒙楚是她的手足,是和她一起在上林苑捉兔子、下河摸鱼、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的手足。她意识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蒙楚,因为如果连蒙楚都能够被她舍弃的话,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姮惟炤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还不晚,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她立刻挽回了。她将蒙楚留下来,作为伴读,作为手足,作为可以肆无忌惮嬉笑打闹的人。 邵未央是第二个。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 宫里不缺好看的脸,不缺芳香的气息,不缺性格温婉的人,皇帝拥有天下,只要他想,皇宫里什么都有,姮惟炤再不受宠,只要她张嘴,她其实就能得到。 她只是张不开嘴。 她很妒忌。 妒忌姐妹们不张嘴也能拥有的东西,她必须要索求才能得到远不足她们的。妒忌皇父的偏心,妒忌生母和先皇后都弃她而去,妒忌蒙楚将心怀不轨的养父葛生看得更重要,妒忌……邵未央对云星泉笑得那样温柔。 凭什么? 为什么? 那不应该是她独有的吗?至少在邵未央有自己的孩子之前,应该是她独有的……但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 她说,不是的。 你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东西。 包括蒙楚,她从来不是你的所有物。 你挽回她不是因为你们之间具有足够深厚的情谊,而是利益。蒙楚不肯出宫,她要留在皇宫里,于是假装被你说服。而你,也需要蒙楚留在皇宫里,你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即便你不用张嘴,你不去索求,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但邵未央在你身上需要得到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用得到,皇帝对她不公,所以有愧,庇护她,赏赐她,她不是宠妃胜似宠妃。 你算什么? 姮惟炤,你,算什么? 两种互相驳斥的声音在姮惟炤的脑子里打架。 姮惟炤沉默了很长时间,沉默到蒙楚心中戚戚,照沅坐立不安,才挤出一点难看的微笑。 “……我好像,是有点妒忌云星泉。” 承认自己的妒忌并不难,承认慾望也不难,难的是,承认了之后,现实与慾望的巨大不和谐要如何协调,她要怎么去表达她想要……而表达之后,她又真的会得到吗? “殿下……”姮惟炤突如其来的坦诚,反而让蒙楚不知所措了起来。“也未必当真是妒忌,只是照沅随口说的,当不得真,您脸色看着有点差,这样……”她甚至有点害怕。 照沅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也不知道能不能躲在蒙楚身后,她觉得自己好像闯祸了,却又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很是惶然地拉着蒙楚的袖子。 “我只是想通了……嗯,算是想通了吧?”姮惟炤收敛那难看的笑容,又再笑起来,这回看着便正常多了,“我应该是害怕夫人再抚养一个,要是夫人抚养两个的话,感觉就没现在这么好的日子了。幸好十八的母亲还在。” 蒙楚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殿下,您当真想通了?”她总有一种姮惟炤马上就要去对云星泉行凶的感觉,希望是错觉。 “想通了。”姮惟炤甚至轻快地转了个圈,“我去寻夫人说话,再和云星泉道个歉,刚刚好似是吓到她了,你先带着照沅歇着吧。” 蒙楚张了张嘴,想问那就不用和照沅道歉了吗?但她转头看照沅瑟缩在她身后的姿态,又觉得这歉还是别道了,感觉会把照沅吓得更厉害。 总之,问题是解决了吧……所以说最初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蒙楚后知后觉地摸到了一点不对劲的边缘,但姮惟炤已经走远了。 …… 东偏殿已经收拾出了间屋子,邵未央命人将云星泉挪了过去,云星泉已经喝了药睡下。邵未央刚遣宫人去云家传信,本打算先和云家说一下云星泉身子不适的情况,但得知厉希明今儿上了朝,便不准备舍近求远,等厉希明下朝,直接将云星泉接走便是。 邵未央忙活了半天,只觉得疲惫得很,虽说不是她在做事,但安排人手也是要耗费精力的,云星泉又是厉希明的孙女,姮惟炤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颇有名望的夫子,她可不想出什么差错。 她略微松了口气,便看见姮惟炤走过来,俊秀的脸颊上极为难得地带着轻快又鲜明的笑意。 邵未央怔了片刻,便也跟着笑起来。 “十七怎么这样高兴?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姮惟炤摇头,又点头,“是有好事,但是暂且不告诉夫人。” “居然是秘密?那十七什么时候肯告诉我?” 姮惟炤想了想,“等我十五岁就能告诉夫人了。” 邵未央这下是真的有点好奇了。 长达四年的、值得高兴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还欠1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7章 077 第78章 078 云星泉喝了药,迷迷糊糊地在芳华殿睡着,等再睁开眼,身下是因为前行而晃动不止的马车,厉希明坐在她身边,惯来慈祥的神情里有担忧涌现。 “祖母……”云星泉很是虚弱地唤了一声。 厉希明回神,一边伸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一边道:“既然身子不舒服,怎地不知会我一声?不过是约了玩耍,又不是甚么要紧的事,何苦这般折腾自己。” 云星泉这会儿已经感觉好多了,只是小腹还是有些酸胀,让她怎么躺都不舒服,不过她自幼家教甚严,即便不舒服也会强忍耐着,刚刚在芳华殿里时若非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绝不会躺下的。 “祖母,既然宗正寺已经允了我作为十七殿下的伴读,若是不出意外,我以后便是十七殿下之臣了,她是我未来的君主,若是起初便推诿,只怕要留下不好的印象。” “便是不好的印象,又哪里比得上自个儿的身子?” “祖母,您这番说辞,若是让姑母听见了,只怕又要闹您。” 厉希明佯装发怒地看了她一眼。“若是让霜岚知道了,她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闹我?”她顿了顿,又道:“总归今儿是有惊无险,往后不许再硬撑,身子不舒服就告假,前程是虚的,身子才是实的。” 云星泉老老实实地点头,“孙儿知道错了,下回必定不会了。” 她面上一副听话模样,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十七皇女,好似也没传言里那么糟糕,瞧着应该值得深交。 在上林苑长大的姮惟炤,自以为名不见经传,无声无息得宛如蚂蚁,但其实有许多人都关注着她,到底是皇嗣,还是少见的身子康健、且唯一一个在宫外长大的皇嗣,皇宫里消息传递束手束脚,便是打听消息也要瞻前顾后的,但在上林苑便不必。在皇帝的默许之下,上林苑被京中的贵胄、大臣们捅得像窟窿似的,但凡有点身份的,都能走进上林苑,去瞧一瞧那据说被遗弃了的十七皇女,当然大多数人都没瞧见,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十七皇女长什么样子,但不妨碍他们想知道,并以此为谈资。 乱传天家的事情,一个不好可是要被降罪发配的,但说十七皇女不会。是以姮惟炤还没出上林苑,京中有关她的消息就满天飞了,尽管全是道听途说,真实性恐怕一成也没有,但不妨碍达官贵人以此为乐。 云星泉也听到过。什么日日和农户之子混迹,长相丑陋,粗鄙不堪,说什么的都有。她不会真的相信,但传的人多了,也多少会有点倾向于流言的真实性。但厉希明的次女,云星泉的姑母,厉霜岚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见过十七皇女的人,她甚至还和十七皇女说过话。 厉霜岚说十七皇女并非是这般的人。 比起流言,云星泉当然更相信自家姑母。但她仍然决定要亲眼看看十七皇女,亲自交谈,甚至产生交集,如果无法确定十七皇女的秉性,她怎么敢将自己的未来、乃至身家性命都交托到十七皇女手上? 恶了皇帝最多当不了大官,若是卷进天家的是是非非里,流放都是皇帝仁慈。 厉希明瞥了一眼眼眸不停地转的云星泉,在心中叹了一声。 明明她也好,费师也好,都是耐得住性子、也不欲卷进旋涡中的人,为何后辈里一个两个的,都想要折腾出点事情来? 马车很快到了厉家,厉希明先一步下车,就看见一身骑装的厉霜岚,她不由得眉头微蹙。 “今儿又去上林苑了?” 厉霜岚如今不过双十年岁,一身骑装瞧着很是英姿飒爽,对上明显不悦的厉希明,也没有生出怯意,反而笑着上前帮着将云星泉搀下来。 “本想去骑马的,但听闻星泉身子不适,便提前回来了。” 厉希明的情绪稍缓,语气也缓和几分,“这几日星泉身子不适,我又被点了教授十七皇女,只怕没有多少功夫在家,你若是得空,便多看顾些星泉。” 云星泉看着厉霜岚,刚想张嘴,就见厉霜岚对她眨了眨眼睛,于是会意的闭上。 厉霜岚很是豪爽地点头,道:“您就放心吧,母亲。” 厉希明无奈摇头,“就是你我才不放心。罢了,左右星泉也能自个儿照顾自个儿,你陪她解个闷儿便好了。” “母亲,您别总是小瞧我,我又不是只会骑马的。” “你还会别的呢?”厉希明惊奇道。 “我还会养马和驯马呢。” 厉希明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 厉霜岚嬉笑着将厉希明哄回去,做足了姿态才让厉希明的怒火消散,便去履行她“陪云星泉解个闷儿”的职责。 云星泉倒不用陪着解闷儿,毕竟她是小腹不舒服,又不是瘫了起不来床,但她也确实有些事情想问厉霜岚,刚刚便没拒绝。 “觉得十七殿下如何?” 云星泉想了想,道:“有些心计,是个人物,难怪能从上林苑回来。” “我最初见她时,便觉得她不凡,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抱负。” “在上林苑见时就觉得不凡?姑母是觉得十七殿下哪儿出彩?” 厉霜岚想了一会儿,道:“眼睛。” “眼睛?” “烈马的眼神是很桀骜的,你和烈马第一次对上视线,就能意识到,这匹马不是轻易能被你驯服的,甚至于很多烈马,到死也不会被你驯服,你可以杀了它,剥了它皮,吃了它肉,喝它的血,但绝无可能让它低头。 “十七殿下的眼睛,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她那会儿才,七八岁?” 云星泉半信半疑,“我七八岁的时候还因为背不下大学被祖母罚抄书呢,十七殿下就这么厉害才?” “野外生长的狼和家养的狗本质是同一种动物,但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 “……您想骂我不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厉霜岚大笑,“我骂你做什么?像祖母那样怪你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我才不做那种讨人厌的事。你想做就去做,身体吃不消了你自然会停下,如果那时还不肯停下,那就是你的道了。” 云星泉若有所思,“姑母的道是什么?” “世上的人抽丝剥茧,与畜生无异。” “……您还是骂我吧。” 一转眼又欠4章。 女友疑似流感,上吐下泻还发烧,大家也多注意身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078 第79章 079 邵未央感觉有点奇怪。她不是特别说得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但能确定的是,这个奇怪是源于姮惟炤身上的。 从云星泉出宫开始,姮惟炤就肉眼可见地开心,她的喜悦溢于言表。但由于看起来太高兴,反而让芳华殿里的宫人有些心中惶惶。 ……其实邵未央也有点害怕。 毕竟一个平时喜欢板着脸,笑一下都像是在施舍的孩子,突然间笑成这个样子,换谁都害怕。若非身份有别,只怕宫人都要议论纷纷了,即便现在不敢议论,大抵也是要猜姮惟炤是不是疯了。 但想到刚刚姮惟炤说的,遇到了一件好事,邵未央又觉得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在她眼里,姮惟炤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但在情绪的控制上,她比许多的成人都要好。不因采薇与蒙楚吵嘴而迁怒采薇,不因葛生的事情而迁怒蒙楚,甚至还能够如同从前一般和蒙楚相处,这样的心性实在难得,连邵未央自己也不能保证,她如果遇到了的话,能不能做到姮惟炤这个地步。 大抵是不能的,或许她不会迁怒采薇,也不会迁怒蒙楚,但绝对没办法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还能够如从前那样对待蒙楚了,就像她之前给蒙楚说的,让蒙楚出宫是她觉得的最好的出路,她本以为姮惟炤也会赞同这样的安排。 结果姮惟炤反其道而行之,将蒙楚留下了。 这件事情上,姮惟炤究竟是怎么样的,邵未央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她有时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似乎摸到了一点,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猜错了。说句大不敬的,她甚至会觉得,姮惟炤的心思甚至比皇帝还难猜。至少皇帝想要别人捧他、赞扬他、恭维他的意图还是挺明显的,但姮惟炤想要什么,邵未央完全不知道。 这孩子对外物几乎不感兴趣,既不好吃,也不好穿,更不沉溺玩耍,若是没有十八皇女,姮惟炤能整日闷在房里看书,一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模样,可要是邵未央叫她,她又能马上把书放下,脚步不停地赶过来。 邵未央虽然觉得自己把姮惟炤这块饱经风霜的石头多少焐热了点,却也还没自负到觉得这块石头能被自己焐成水。这样的姿态,不过是因为她对姮惟炤很好,所以姮惟炤也敬重她。或许也生出了些情分,但还是别太高看自己的重要性。 能被姮惟炤视作好事的秘密,一定很是事关重大。 尽管邵未央知道,除非姮惟炤主动说,不然她大概率是得不到这个秘密的,即便去猜也多半都是错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想,这个秘密是什么。 难不成是知道她生母的身份了吗?想来想去,邵未央也只能想到这个。 刘在世上是大姓,甚至西戎、南蛮、北狄这样的地方,也多有姓刘的。京中刘姓重臣、勋贵也有好几位,地方上姓刘的官吏的更是难以计数,要是平头百姓,更是数不胜数。但姮惟炤的生母,逝去之前是宫中女官。如今虽然女子还能当官,却和三代女帝的时代不同,相对而言要严苛些,宫中尤为如此。景福朝以来,皇帝更喜欢让燕氏出身的女郎入宫中做女官,而非那些出身贫苦的女子。刘女官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当上女官,甚至还能被皇帝看中,育有皇嗣,甚至自己逝去之后,皇嗣还能托付给皇后抚养,她要么出身不差,要么才华了得,怎么也不该查无此人。 最后可能的便是,刘女官的查无此人、姮惟炤被托付给先皇后抚养以及后来又被丢去上林苑,都是因为皇帝极度厌恶刘女官,不然根本没办法解释。而考虑到姮惟炤还顺利出生了,刘女官被厌恶的时间大概是她怀了孩子之后。姮惟炤的生辰是景福三十年的元月元日,时间段可以被缩短至景福二十九年的夏末到初冬。 景福二十九年发生的事情……邵未央思索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到。景福二十九年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可能为了十年后的困惑而去关注宫里的事?就算她当时真的关注了,皇帝能将刘女官的事情抹除得一干二净,以邵家的能耐,大抵也是打听不到的。 邵未央叹了一声。 结果想了半天,全是无用功……十七也未必是因为知道生母的消息才高兴的。她便是想知道,也得有地方知道才行。 “夫人?” 邵未央猛然回神,就见姮惟炤已经靠近到距离她只有半步的地方,面上还带着点关切地看她。 “刚刚叫了您好几声,您也没有回应。您是身子不舒服吗?” 邵未央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好像确实有点不舒服……但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个儿一直在想姮惟炤的事,这会儿本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了,惊吓到她了吧?这事情真相甚至让她有点心虚。 “不,只是……许是刚刚忙得累了。” “那您快去歇着吧,左右云姑娘已经出宫了。” 邵未央点头,注意到姮惟炤还穿着外出的衣服,便问道:“是要出去吗?” “刚刚十八遣人过来了,寻我到园子里说话。早晨本是和她说了去上林苑玩,没能成行,大抵是来问我情况的。” “那快去吧。”邵未央上前一步,帮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裳。 “您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姮惟炤问。 她想说什么?邵未央一头雾水之余,心虚更甚了。“……小心些,不要和十八殿下吵架。” 姮惟炤抿紧了唇,仍然压不掉唇角的笑意。 “我不会和十八吵架的。” 看着姮惟炤出去的背影,邵未央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不知道生母的具体身份,或许会难过些、迷茫些时日,不用卷进那些纷争里,可以过安稳的日子……这样很好吧? 但是,秘密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更让人安心。 欠3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079 第80章 080 一路上,姮惟炤已经将搪塞十八皇女的话想好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搪塞,准确来说应该是婉转安抚可能心情相当不悦的十八皇女——在分开之前,她就已经看出十八皇女不痛快了,但两相权重取其轻,比起心思简单的十八皇女,显然云星泉是变数更多的那一个。为了能走到梁王姑母的那一步,她必须要在出宫开府之前,就组建好自己的势力,可以小,可以人少,但绝不能没有。 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恩师的关系仅次于亲眷,而恩师的子嗣、同门同窗,有时候又是比手足更亲密更可靠的关系,在没有母族关照也没有同胞兄弟姐妹的情况之下,厉希明与云星泉这对祖孙,是姮惟炤最容易拉拢到的,且最不引人注目。 这些事情,在选中云星泉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毕竟,邵未央和费家毫无干系,她不知道费易时有一个姓云的曾孙很正常,但姮惟炤可不是和费家毫无干系,她真心将先皇后当做母亲来看待,将费家当成母族来看待,又怎么会对费家毫无了解呢?厉希明成为她的恩师是意外之喜,但她选中云星泉不是。 不过经过今日这一遭……姮惟昭的脸拉了下来,总感觉丢了西瓜也没捡到芝麻,从头亏到尾。 希望云星泉不会太觉得她这个人莫名其妙……但她绝不可能轻易地将邵未央让出去的,不,去掉轻易,绝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事。 姮惟炤在踏进园子里之前,整理好思绪,换上一副虽然不笑却也轻快的模样,走了进去。 十八皇女还穿着今早的衣裳,大抵是从上林苑回来就遣人给她递了消息,还没回昭庆殿去换衣裳。她正眉头紧锁地折磨园子里刚开的春花,脚底下已经散落了不少花瓣和叶片,看着十分凄惨。 “十八再揪下去,只怕这园子里的花都不敢开了。” 十八皇女抬眼,她眼睛半眯着,很是刻意地斜着看姮惟炤。“被我揪掉,却也是盛开过的,总好过连花苞都没结就叫人连根斩断了。” 姮惟炤的眉头禁不住一跳。 十八皇女很明显话里有话,引得她不由自主地深思。 是谁盯上十八了?不对,要盯也是盯十五姐,十八还没出宫,又还是孩子,就算被引着犯了错也不会被严惩,十五姐犯错才要命呢,可要是十五姐的话,十八显然不会对着她说这种话,早风风火火地回去和凌氏商量了……那也就是,被盯上的人,是她? 不可能有别人了。 “若是还没结出花苞,又怎么会被有心人发现那可能是朵花呢?是棵不起眼的草也未可知。” 十八皇女翻了个白眼,“半点没有常识,若园子里都是些奇珍异草,谁会在其中特意种一棵不起眼的草?” “若是如此,倒叫人忍不住怜惜了。” 十八皇女忍无可忍地又揪下来一朵花,愤愤地道:“好生和你说话呢,打什么哑谜?!” 姮惟炤无奈地道:“不是十八先打哑谜的吗?我以为你喜欢这个呢。” “我喜欢什么!我那是在……”十八皇女说到一半止住了话头,将花瓣在掌心里搓成了花泥。“我那是生气呢!早晨蒙楚身子半点事情都没有,十七姐该不会以为能骗过我吧?” 姮惟炤倒不意外十八皇女能看穿,在皇宫长大的孩子哪有傻的,就算是十八皇女也是会察言观色的,不过是她大多数时候用不着罢了。“我当然知道骗不过十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为了什么掩人耳目?”十八皇女追问道。 “刚刚身子不舒服的其实是星泉,只是我与她又不熟识,若是我直言她身子不舒服,还不知星泉会如何去想,万一她是那种性子小又纤细的,只怕我这般行径反而要好心办坏事。” 十八皇女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来早晨云星泉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但她并不关心云星泉如何,因而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若是那种喜欢小性子的,干脆赶了回去便是,左右十七姐你还要再选一个呢。” “星泉不合适能赶回去,若因此得罪了厉六书,难不成也要将厉师赶走吗?那样的话,只怕陛下马上就要降罪与我了。” 十八皇女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了。即便是姐妹,到底不可相提并论,她蒙学的时候,因为不喜欢去宗学,闹着换了两次夫子,被十五皇女骂了一顿才消停。若是换了眼前的十七姐,别说是闹着换夫子,只怕连不想去宗学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要先挨皇父的骂……很有可能皇父连骂都不会亲自骂,而是让宫人来斥责。 “十七姐说的是。”她想到这里,神情已经变得恹恹的,刚刚那股要狠狠算账的嚣张劲儿也不见了。 “不过,还是谢谢十八特意跑回来提醒我。”姮惟炤蹲下身,捡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放在掌心里,“就算是其貌不扬的草,也不该被人毫无根由地连根斩断。蒲公英在开花之前,也只是其貌不扬的草,可它不仅能吃,还能入药。” “除了有需要的人,谁会在乎一棵蒲公英?” “自然是想要培育蒲公英的人,还有另一棵蒲公英。” 十八皇女愣了愣,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去,“要当你自己当,我可不当蒲公英。”她一点也不喜欢蒲公英,毛絮到处飞的时候烦死了,但是好像十七姐很喜欢,那她还是不说了。 姮惟炤略低着头看花瓣,她瞧见了十八皇女的动作,却没有什么神情与心情上的变化。 还是那句话,十八皇女心思简单,只要不故意去骗她,她是不会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的……但她专程折返回来,或许不是为了姮惟炤专程回宫,但遣人去芳华殿显然是为了提醒姮惟炤什么。 那么,盯上了姮惟昭的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 姮惟炤略眯了眯眼睛,掩起阴翳而锐利的目光。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080 第81章 081 五月初一。 姮惟炤正经要去宗学读书了。 邵未央早等着这一日,又给她做了两身新衣裳,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她嘱咐尚衣局也就嘱咐做得轻薄一点,但同时还要矜贵,不能失了身份。姮惟炤本就因为不受宠而被人看轻,若是连外在的面子都撑不起,只怕没人会拿她当回事。 这一番苦心,姮惟炤心知肚明。 “在宗学时小心些,若是有事,便去求宗室诸王,她们都是长辈,不会瞧着你受欺辱而无动于衷的。”看着还有时间,邵未央一边帮姮惟炤打理衣裳一边叮嘱,“跟着姮五射骑马射箭时要小心,我听蒙楚说你们在上林苑时惯会上树下河的,大抵骑马对十七而言也不算难事。只是宗学里人多眼杂,莫要赌着气争那个头名。” 姮惟炤闻言连连点头,“夫人,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惹祸的。” 其实姮惟炤的衣裳并不凌乱,这些叮嘱她也完全都懂,但倘若不说一遍,就好似欠缺了点什么似的。 “我可不放心。”邵未央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你是比十八殿下乖巧得多,瞧着不会惹祸。可我要十七不争,十七可能做到吗?” 姮惟炤一怔,有些疑惑地道:“为何不争?若是能在宗学得了头名,便能让宗室的诸王都瞧见我,对我的将来是有益处的,就算陛下待我不喜,可我又未做错事,难道陛下还会因为我得了宗学头名而责罚我吗?” 要不怎么说,姮惟炤还是孩子呢,一个孩子再心思重,又能重到哪里去?她难不成还能无师自通地长成朝堂上那些善于搅弄风云之辈吗?显然是不可能的。邵未央摇头,道:“陛下不会因为这个惩罚你,可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奖赏你,到了那时,比你差的都有奖赏,而你没有,难道不会生出更多怨怼吗?” 这里邵未央说的是生出更多怨怼,而非新生怨怼,便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对姮惟炤对皇帝有怨言的事实心知肚明。本就不公正,苛待如此还想让人毫无怨言,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我本也不是为了陛下的奖赏才想要出头的,我是……” “我知道十七的志愿。”邵未央截断了姮惟炤之后的话,“只是十七,你要知道,一时的上风,并不意味着一世的上风,若非是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怎么能保证结局不会突然间改变呢?天家有如此多的前车之鉴,十七应当铭记于心。” 天家的前车之鉴……姮惟昭的目光闪了闪。 姮氏天家不过四代六位皇帝,从圣祖到当今,能拎出来说是“前车之鉴”的也就只有惠帝薨逝后的那几年了。除了后人,谁又能相信稳居储君之位的梁王,竟然会在惠帝之后被废?而当今,一个曾经在荆王府毫不出奇的王子,却一跃而上,成了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不,还不止。 圣祖以周代楚的理由,不也是皇帝荒唐吗?那是的人谁又能想到皇帝居然还能被废掉? 姮惟炤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 见她明白,邵未央便放心多了,只是还是忍不住地嘱咐,“宗学里的头名算不了什么,那些成绩是带不出宗学的,能被你学到手的、吃到肚子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与其争一时之荣辱,不如且先退一步,忍他一忍。” 姮惟炤轻笑,“您好像觉得我会和谁争斗起来?我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谨记,风过而必留痕。” 邵未央没再唠叨下去。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肯听这么一大堆已经算是难得的耐性,她本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却没想到姮惟炤这样有耐性,引得她不由得说了更多……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姮惟炤虽然只行了不到两里,她也不能算是姮惟炤之母,可担忧还是难免的。 行礼之后,姮惟炤便带着蒙楚和照沅出了芳华殿。 不远处的宫门附近,十八皇女正听着凌氏的嘱咐,她脸上已经全然是不耐烦,下一秒就要似爆竹那般炸开,却还是强忍耐着听凌氏说话,直到见到姮惟炤三人的身影,她才慌不择路地逃窜过来。在她身后,凌氏没好气地隔空瞪了一眼,也不好说是在瞪谁,总归姮惟炤不会觉得是在瞪自己。 十八皇女抱怨道:“怎么那么慢?害得我被母亲拉着唠叨了许久,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姮惟炤道:“头一回去宗学,夫人担心我,话说得多了些。” 又不是亲母女,哪有那么多的话?十八皇女咽下稍显刻薄的质疑,道:“怎么还是头一回,不是年前去了好几次了么?” “凌夫人不也拉着你一直叮嘱吗?”姮惟炤选择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那怎么能……算了,不说这个!”吵嘴吵不过的十八皇女当即岔开话题,“总归是十七姐你今儿太慢了!欠我一次!” “怎么就欠你一次……”姮惟炤哑然,但十八皇女还算是有分寸,大抵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真要是提了,姮惟炤拒绝便是,她可不是拉不下来脸面回绝的人,因而便答应了,“那便算是欠你一次。只是若是些不妥的事,我可不会答应你。” 十八皇女反而很是意外了,“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你还希望我不答应?” “那倒也没有。” 姐妹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往宗学走,因宗学用的就是东宫的地方,若是不考虑皇宫内部各处宫殿的远近,其实离得还算近。不过一进宗学,二人便分开了——是被强行分开的,十八皇女连再多和姮惟炤说几句话的胆气都没有,就被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约莫不惑之年的女子叫走了。 那女子对姮惟炤倒是好脾气,竟还笑了笑,只是笑得实在不怎么和蔼,配着十八皇女鹌鹑般的神情,多少有点黄鼠狼的既视感。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081 第82章 082 姮惟炤很好奇“黄鼠狼”的身份,但没办法发问,一来不合礼节,二来,这绰号实在不雅,三来,厉希明也叫住了她。 她没见过厉希明,不过因为厉希明身边跟着云星泉,祖孙两个样貌相似,气质也如出一辙,倒是很好辨认。 “学生见过厉师。”姮惟炤恭恭敬敬地道。 蒙楚与照沅也跟着行礼,并唤了一声厉师。她们虽说是姮惟昭的伴读,可也只是担了这样一个身份,实际上是同窗,也是厉希明的学生。 “不必多礼,且与我过来。”厉希明拍了一下云星泉的肩,云星泉便远离厉希明,走到姮惟炤三人中间去了。 四个孩子互相打了招呼,便跟着厉希明往宗学更深处走。 宗学虽然用了东宫的地方,却没有改变东宫的布局,刚一进来是一块露天外庭,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砖,能看到穿着各色各样衣裳的少年从宗学之外跑进来,越过姮惟炤她们,穿过外庭两侧的连廊,跨越外庭门,向着更深处去了。 姮惟炤很快也越过了外庭门,并马上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无一例外都是宗戚子弟,因为这年纪也不大可能是仆役。少年们奔向不同的房间,数量上并不等同,看起来都有二三十人左右——那儿大抵是授课的地方,姮惟炤猜测,并很快验证了这一点,因为有读书声响起来了。 不过厉希明的目的地不是这里,而是继续往里走,外庭更往里,自然是中庭。中庭里的读书声与外庭相比少了许多,布局上与外庭相似,但能看到的人更少,房间里能看到的学生也少,最多的一间里只有九、十个左右。 外庭再往里是内庭,厉希明穿过一个一个只有四五人的房间,最后止住脚步。 她本想说话,但注意到四个孩子的动作之后略显诧异。 姮惟炤在中心,云星泉、蒙楚、照沅都围着她,停留在了比起厉希明所在地方的、稍远的一个房间的窗外,并一齐向那扇窗内看去。 很明显,其他的三个孩子,都是因为姮惟炤止住步子的。 不过很快,姮惟炤跟了上来,还拽着蒙楚一并往前走。 厉希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暂且也没打算过问,只是让四个孩子先进门,然后坐下。 没等厉希明关上门,从门外跳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锦衣华服,神情却略显狰狞。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从高处看我?!” …… 人总是有些喝凉水也塞牙的时候。 姮惟炤经受过的事情,虽然不能说是无妄之灾,但也确实很不走运。话本故事里哪怕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一般也有一个慈祥的祖辈,或是舅父姑母之流,像她这样的在话本子里也少见。 姮惟炤自己也知道,不然出门之前,邵未央不会千叮咛万嘱咐。 姮惟炤不是第一次来宗学,但与之前相比,她的心态已经全然不同。她之前是被十五皇女塞进来的,既没有选定的夫子也没有伴读,就像一个猫猫狗狗一样随随便便地进来了,那时宗学里的夫子们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可这会儿她又已经拜了恩师,又有三个伴读,且不说情谊还不算深厚的云星泉,她和蒙楚是手足,对照沅家有恩情,在宗学里便不算是孤立无援,加之又有邵未央给她的底气——尽管这底气到底从何而来还值得深究,可姮惟炤已经不觉得惶然了,也不会想像从前那样逃回含章殿里,她自然会想要对这个她之前没能仔细了解的宗学多看看。尤其是,这里还不只是宗学,而是东宫。东宫是皇宫的一部分,却又不完全算皇宫,对姮惟炤而言相当于出了宫,这种感觉是很新鲜的。 但邵未央自己恐怕也想不到,姮惟炤只是路过一扇开着的窗户,有些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就招惹来了一个宗学里最有名的恶霸,或许不只是宗学里最有名。 这人是姮以骐。 姮惟炤没问,便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宗室里有资格选伴读的,要么是皇子皇孙,要么是诸王王子,都不是什么轻飘飘的身份。这人却能这样闯进来,足以说明,她的身份不仅高于诸王王子,甚至高于皇子皇孙。而这样的身份,再考虑到年龄,除了姮以骐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极有可能会是皇太孙的皇长孙,确实值得她嚣张跋扈。 可即便是极有可能,那也不是皇太孙,况且皇帝还没立储君呢。有厉希明在,姮惟炤实在没有忍耐的必要,虽然她确实是个很善于忍耐的人,但同时,也很善于不忍耐。可出门之前,邵未央才嘱咐过,那温柔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姮惟炤实在不想在入宗学的第一天,就给邵未央惹祸事。 她低垂眼眸,按住怒气上涌的蒙楚,同时给云星泉使了颜色。云星泉会意地拦住照沅的肩膀。照沅年岁最小,身份本就差一截,又容易胆怯,她需要的不是压制,而是安抚。 在姮惟炤低头的同时,厉希明眼中露出一股欣赏来。就算是不受重视的皇嗣,那也是皇嗣,她本以为这十七皇女因为自幼经历,会格外不容旁人践踏辱骂她,大抵会像炮仗一般炸起来,却没想到能如此不动声色。 与之相比,喜形于色又言语无状的皇长孙,实在是太叫人失望了。 欣赏转瞬即逝,厉希明露出严厉而不悦的神情,道:“我竟不知,四殿下便是如此教子的吗?” 姮以骐这才来得及转头去看房内的夫子是谁,待看清厉希明的脸,她脸色已变得煞白。 这几个竟然是厉希明的学生?坏了,惹祸了。 作为费易时唯一的学生兼儿媳,厉希明在朝堂上的分量其实是很高的。她只是在宗学教书,而不是只能在宗学教书。 这些事情,四皇女并非没有提点过自己的长女。 姮以骐嘴唇颤抖了起来,哆哆嗦嗦地道歉,“厉博士,学生、学生……” “皇长孙已耽误了我授课的时辰,快些回你的夫子那儿去。”厉希明很是严肃地道:“关于今日之事,我会登门拜访四殿下,望皇长孙谨记礼仪之道。” 欠2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082 第83章 083 姮以骐灰溜溜地走了。 她不走不行,辱骂一个身份显然不如她的近支宗室并不会怎么样,就算厉希明真的登了四皇女府上的门去言说此事,四皇女也不会因此而指责她毕竟,姮以骐的秉性本就是言传身教而来。但若是招惹了厉希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孰轻孰重,姮以骐很清楚,是以她连争辩都不敢,就赶忙退了出去。 厉希明没多说什么,皇嗣到底高高在上,姮以骐又还是孩子,她不规矩是她的错,但若是厉希明想要借题发挥,那就成厉希明的不是了。但即便如此,厉希明亦有处置姮以骐的法子。她将门关山,转身面对四个孩子,正色道:“我姓厉,名希明。希者,谋求也;明者,肃正也;是以,费相为我取表字正则。 “今儿乃是第一课,我本打算从《蒙求》开授,但既然今日有不速之客,不妨便以不速之客为范本,授尔等‘礼’。” 厉希明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四个孩子。 照沅神情略有胆怯又懵懂,蒙楚仍残留着些许愠怒,姮惟炤不喜不悲面无表情,云星泉端姿正座,眼睛滴溜溜地转。 秉性各不相同,能相处的好吗?厉希明不禁在心中发问。她并非看不出云星泉的意图,作为一个宦海浮沉许多年的人,看穿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女的心思实在太简单了,只是装作不知而已。但她仍然不明白,云星泉为什么一眼就看中了十七皇女,就因为厉霜岚说过的话吗?这缘由未免太轻浮,可云星泉做决定时的一直有很认真,由不得厉希明无端否决。她并非是一个喜欢一言堂的长辈,不然不会让厉霜岚长成那般说英姿飒爽都太过保守的性子,可要由着云星泉来,她又实在担忧。早逝的长子厉岫岚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厉希明怎么舍得她误入歧途? ……十七皇女也不能算是歧途,她若只是想做个贤王,那云星泉跟着她可谓是正道了。姮氏天家子嗣薄弱,因而向来没有打压姮氏宗室的先例,即便是当今皇帝,也只是压了宗室爵位而已,荆藩的荆、随、梁三王哪个不是大权在握?也就随王年迈而已,剩下的荆王与梁王在朝堂上可都活跃得很。可要是十七皇女所图的不只是贤王的地位,那就太危险了。 至于说什么十七皇女对皇位没兴趣、因为自皇帝不喜所以没资格肖想皇位,厉希明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天家的皇位传承,从来不缺暗处的觊觎,也不缺不在料想中的黄雀,只看这老天给不给机会、而对方又能不能抓住而已。 能完好无损地从上林苑出来的十七皇女,未必有能力抓住,但十有**,是会伸手的。 尽管心思百转千回,但厉希明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只是作为一个蒙学的夫子,声音平和地授课。 四个孩子里,除了云星泉自小跟着厉希明读书之外,姮惟炤、蒙楚、照沅三人都是没正经读过书的,姮惟炤和照沅在上林苑的时候被葛生教过习字,但葛生识的字不多,他传道受业解惑的能力也实在有限。后来回了宫里,蒙楚就不习字了,而姮惟炤则因被十五皇女塞进了宗学而得以有书看,却也只是看的一知半解的,许多字她都不认识,只是磕磕绊绊地读了下来。至于照沅,年岁太小,只勉强会读写些常用字。 云星泉跟着坐在这里学,其实是很耽误她的时间的,她大可以不听厉希明讲的东西,看自己的书,左右厉希明是她祖母,不会当中说些什么,祖孙私底下如何商议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云星泉没这样做。她就像是不曾读过书的人一般,和其他人一起,认真地听着厉希明讲课。 姮惟炤余光瞥见云星泉专注的脸,另一边是因为听不懂而有些焦躁的蒙楚的脸,再过去则是懵懂的照沅。 她心中对于云星泉的恼又消散了许多。 云星泉都愿意为了融入她们而做到这一步了,要是姮惟炤再因为先前的事耿耿于怀,就显得她太过斤斤计较了。况且本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没看这几日邵未央对云星泉连问都不问吗? 但还有那么一点芥蒂在心头盘桓,就是不肯离去,但姮惟炤已经能够忽视她了。 她心境平和下来,认真地去听厉希明授课。 …… 姮以骐回了自己平时上课的房间,她憋了一肚子火,又屈辱又愤怒。她连据说是她皇祖父最宠爱的小女儿、十八皇女都敢奚落,又怎么会觉得区区一个厉希明是她惹不起的?不过是个宗学的博士,天下读书人不知凡几,就缺她厉希明了?即便是因为费易时,可费易时都死了多少年了,厉希明又珍贵到哪儿了?再珍贵也不见皇祖父重用,不过就是给费家脸面而已。 但这些牢骚,这些怒火,是不能喷发出来的。因为她的母亲,四皇女说了,平时在宗学待那些旁系的宗室如何都好,尤其是燕氏宗室,怎样侮辱都无所谓,因为她们不重要,但是有些人是绝不能轻易招惹的。 厉希明就在这些有些人里面。 姮以骐不明白缘由,但她知道有些话必须得听。 她只是皇长孙,四皇女长女,而非皇太孙。即便四皇女得以立储,她也只不过是储君长女。 姮以骐勉强压下了怒气,整理好思绪,才发现授课已经开始足有半个时辰了。 正在授课的许夫子,注意到姮以骐的视线,很是谄媚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太过于露骨,未免会引人不适,连皇帝身边的内侍宫人,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可无论是姮以骐,还是姮以骐的伴读们,都没有觉得丝毫不适。 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少房间里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作者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3章 083 第84章 084 许夫子是当世有名大儒常丘博士的弟子。他在同门中才华不显,但胜在善于钻营,也凭借着这样的能力成了姮以骐的夫子,在师门里的地位也就一跃而上,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其人也比较圆滑,并不以恩师自居,甚至暗地里对着姮以骐自称下臣。这若是被他人得知,定然会骂两句读书人之耻,但许夫子甘之如饴——他又不是没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不过是丢点脸面而已,等到有权有势那一天,谁还敢提过去的事?对姮以骐来说,这人也很是知进退,又不多嘴,她已经打算等到自己成为皇帝,就给他许多好处了。 “许夫子。”姮以骐打断了正在授课的许夫子,“我刚看到厉六书了,她在旁边的房间里授课,其中还有云星泉,多是十岁前后的孩童。她成了谁的夫子?” 许夫子立即住口,神情谦卑地听完姮以骐的话,略一思索,道:“下臣听说,十七殿下刚选了伴读与夫子,应当是今日正式入学。”他顿了下,又道:“去岁末,十七殿下亦有到过宗学读书,当时是被十五殿下送进来的,只是碍着您的眼了,十七殿下只来了几次便没再来过。” 十七殿下? 姮以骐大脑里甚至没有这个人,她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几个月之前,确实有个“十七皇女”来了宗学读书,很是沉默寡言,又没有书又没有弓马,穿得也狼狈,还不如燕氏那些破落户,她瞧着碍眼,嘱咐下去谁也不许搭理那“十七皇女”,没几日就再见不着了。本以为“十七皇女”会就此消失,却没想到这会儿又跳出来了,甚至还差点让她惹祸上身。 而前些时期,她母亲回到府中时,也曾经说过“十七这竖子实在不知好歹”。她那会儿早就将“十七皇女”这四个字忘在脑后了,又急着去校场耍威风,因而没细听,也没放在心上,不知好歹的人多了去了,没惹到她头上值得在乎什么?但现在想来,有资格被她母亲这样叫的,只可能是十七皇女了。 “就是那个被丢去上林苑的杂种?”姮以骐很是轻蔑地道:“我不是说过不允许她出现在宗学里吗?谁允许她过来的?还选了夫子和伴读,一个不知道生母是谁的杂种,也配大模大样地冒充皇嗣?” 这话只有她能说,在场的没一个敢附和的,姮以骐当然也不需要她们附和,但许夫子不能不说话,却又有点不敢说,只能支支吾吾地道:“下臣、下臣在宗学中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弟子员……没资格过问这些。” 弟子员便是博士的弟子。许夫子的恩师才是博士,尽管常丘博士早就乞骸骨归乡荣养了,但是皇帝只允许常丘博士归乡荣养,却不许她辞官,因而常丘博士还是博士。学官因为并不需要做出造福于民的政绩,因而更重学识和品德,向来有弟子不得越过恩师的不成文规矩,碍于此,无论许夫子如何讨好姮以骐,他也只能是个弟子员。宗学里的博士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胜在矜贵,又有面见皇帝的资格,但弟子员可没有品级,连吏员都不算。 姮以骐很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她多少有点瞧不上没什么能耐又胆小如鼠的许夫子,要是博士也就罢了,偏偏是没用的弟子员,宗学里弟子员多如牛毛,只要是博士的学生都能自称是弟子员——连那个狗屁十七皇女,因为做了厉希明的学生,她也可以是弟子员,甚至有了和许夫子平起平坐的资格。但奈何许夫子是她母亲选的,她没资格换掉,加上许夫子去掉缺点之后,其他的方面都挺好的,是个很好用的应声虫。毕竟皇帝身边也有很多佞臣,她作为未来的皇帝,也应当培养几个合自己心意的。 “让你打听你就打听,哪儿来的那么多没资格,你若是打听不来,以后便不必再打听了。” 许夫子吓得一个激灵,径直蹲了下去——他本来要跪下的,但多少意识到宗学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因而及时改变了动作。 “皇孙殿下……下臣、下臣一定为殿下打听到内情。” 姮以骐冷哼一声,“夫子是属驴子的吧?打一鞭子动一下?若当真如此,不若午后来校场,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一想到向来跋扈的姮以骐握着鞭子甩动的模样,许夫子当即汗流浃背了,不敢再推诿,连场合也顾不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下臣一定为殿下办好此事……!” “办不好你就滚蛋。”姮以骐的身体很没规矩地向后仰,想起被她厌恶的、十七皇女的脸。那张因为血缘而与她相似,甚至连潜藏着的骨气与傲慢都如出一辙的脸。“……怎么不干脆死了呢?” 刚要爬起来的许夫子腿一软,又跪了下去。“殿、殿下……” 姮以骐这回脸上已经不是嫌弃了,而是嫌恶,心中的烦躁与怒火被催得更甚。 厉希明既然那么重要,为何母亲不选厉希明来给她做夫子,而选这么一个没用的蠢货?若是厉希明是她的夫子,她不仅可以使唤厉希明,甚至费家都能成为她的助力……这样还有谁能阻止她成为皇太孙? 母亲真是太不明智了。 姮以骐满是戾气地闭上眼睛,任凭许夫子在地上跪着。 不多时,授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姮以骐的伴读,无论是荆王幼女姮惟行,还是身为燕氏嫡系的燕博江,以及金夫人侄孙金辞海、金蹈海,都视若无睹。 …… 姮惟炤对莫名其妙厌恶上她的姮以骐漠不关心。 厉希明授课两个时辰,绕着礼这个字讲了许多。她确实学富五车,又善于引经据典,还能佐以史料为旁证,姮惟炤听得如痴如醉,过去许多她自己看不懂又想不明白的东西都得到了解答,尽管这些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知识,只要读过书,或许都能明白。旁边的照沅打着瞌睡,时不时地惊醒,蒙楚屁股下像有钉子似的坐立难安,至于云星泉,这些东西她早就听过了,再听一遍虽说也能查缺补漏……可给没读过书的孩子的蒙学知识,又能有什么疏漏呢?她没睡着已经算是好的了。 姮惟炤左看右看,只能摇头,然后一拍蒙楚肩膀。 “午膳,而后去校场了!” 蒙楚精神一振。 欠2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084 第85章 085 校场位于东宫后方,原是上林苑的一部分,后来划出来给宗学用作校场。 脚下是夯实的泥土地,视线可及之处除了宗学的学生们,便是带刀的侍卫,便是宗学里趾高气昂的姮以骐,多少也老实了点。 姮惟炤远远瞥见了姮以骐,但姮以骐没发现姮惟炤,她正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看样貌也是宗室。 蒙楚拉了拉姮惟炤的袖子,低声道:“殿下,要不要趁机……” “别拽我衣裳……!”姮惟炤瞪她一眼。 蒙楚讪讪地松了手,“那……” “也别给夫人惹祸,老老实实地不许擅作主张,不然你这个月都只准吃水煮萝卜。” 蒙楚瞪大了眼,“殿下,今儿才初一啊?” “不是初一算什么惩罚?” 照沅喃喃地道:“萝卜不是挺好吃的么……” 云星泉跟着道:“我还未吃过水煮萝卜呢,今儿回去让厨房的妈妈也给我煮一份常常。” 言辞警告的氛围顿时消散了大半,姮惟炤气恼地逮着照沅和云星泉挨个瞪,“总归不许惹祸,夫人特意叮嘱了……!还有,我这儿是新衣裳,也不许拽!” 云星泉在姮惟炤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点好奇。新衣裳是值得珍惜,可拽又拽不坏,至于这样特意强调?她打量了一下姮惟炤身上的衣裳,和午膳之前跟着厉希明上课时的不同,那会儿是浅葱色的,有层层叠叠的纱,瞧着好看,这会儿穿的是玄色的,锦布织金,虽有花纹,却不起眼,又略微收了袖口,是更方便在校场的衣裳。 可也只是普通的衣裳,料子确实要好一些,但对天家来说洗漱平常。那姮以骐穿的甚至是可以作为贡品的蜀锦,每日还不重样,显然是穿一次便不再穿了。 真的很好奇,好想知道内情。 云星泉百爪挠心。 姮惟炤哪知道云星泉的想法,她左右打探,都没明白校场怎么回事,也没找到她的武夫子姮其桐,便对着云星泉道:“星泉,你不是早就在宗学读书了吗?到哪儿去找夫子?” 云星泉道:“时辰还早呢,先去校场边缘去点个卯,侍卫会带咱们去规定的地方的。” 姮惟炤点头,“规矩倒是意外地完备……”宫里宫外总给她两种感觉,皇宫里有时混乱得像泔水桶,宫外反而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宗学是随王在管着的,随王是宗室之长,谁也不敢轻易闹腾吧?” “当真吗?”姮惟炤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姮以骐。 姮以骐还是没发现姮惟炤她们,她正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肆意地大笑着,被她们围在中心的,是另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穿着陈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云星泉不由得顿了一下,“……那个不算。” “这种事常有吗?” “常有的,尤其是那位身边。” 姮惟炤很想问随王为什么不管一管,但转而一想,皇帝不也没管宫里的乱象,有个词叫上行下效,今儿厉希明刚讲过的。皇帝不守君王之礼,臣子也不会守臣子之礼。纵容乱象本就不是为君之道,可皇帝这么干了,也就不要怪臣子不尽心尽力。况且姮以骐能这样飞扬跋扈,本就是被纵容出来的,又怎么能怪随王不管事? “得离远些,别脏了我的衣裳。” 姮惟炤张口闭口衣裳,终于让云星泉没能忍住,问道:“是别脏了衣裳,还是别弄坏了衣裳。” 姮惟炤十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区别?总归是别碰我衣裳……谁也不许碰。” 这衣裳到底为什么这么金贵?!云星泉真的很想问,但她有一种感觉,姮惟炤不会告诉她的,于是闭口不言。 过了半柱香时间,云星泉才带着三人去了点卯的地方,除了带刀的侍卫之外,这儿还立着一个身形壮硕的女子。约莫四十岁上下,肤色很深,皱纹也很明显,瞧着饱经风霜的模样,她穿着一身玄色的粗布衣裳,右手臂的衣裳在肩膀处打了个结。 姮惟炤愣了一瞬。 她记得,她的武夫子姮其桐,便是因为断臂才归京的,倒是对得上。 姮其桐神情淡漠地扫了她们一眼,在看到躲在蒙楚身后的照沅时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 “过来在这儿签上名字。”姮其桐指了指案几上的册子。 姮惟炤先走过去,看到册子上已经写了姮其桐的名字,还有她的章。最下方写着五月初一,余外还有宗学校场令的印。她签了名字,随后是蒙楚,照沅,最后是云星泉。 照沅不太会写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云星泉还帮她补了一笔。 “跟我过来。” 姮其桐并不介绍自己,或许是因为断臂将军实在太有名了,京中只此一位。她带着四个孩子走到一处空地去,这儿摆着大小样式不同的弓,从当玩具的小弓到一人多高的长弓都有。 “挑一把顺手的。” 姮惟炤看了又看,还是觉得这些弓都太破了,不如六皇女送给她的那把,但姮其桐看起来不像是会给她行方便的人,她便随便挑了一把自己拉得开的,约莫是六斗的。 蒙楚的力气要比姮惟炤大,挑选的弓明显也比姮惟炤的拉力要大一些,她一扫上午跟着厉希明读书时的坐立难安,摸着陈旧的弓,满脸都是喜悦。 照沅挑来挑去,只拿了一把最小的。 云星泉早就轻车熟路地选好了。 等四人都选完,姮其桐才走过来。 “三斗。”姮惟炤的。 “五斗。”蒙楚的。 “四斗。”云星泉的。 最后是照沅。 姮其桐的脚步停下,眉头拧得可以夹死苍蝇。 “你叫什么名字。” 照沅不安地看向蒙楚。 “我在问你话。” “……照沅……” “姓氏?” “……燕。” “既有姓氏,为什么只言名不说姓?” 照沅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哪里知道为什么,她姐姐照澜便是如此,姑母愉锒也是如此,还有更多更多的燕氏宗室都是如此,仿佛那个燕字是个禁忌……也或许当真是禁忌。 姮其桐没再追问下去,只是道:“你手里的弓是给小儿玩耍的,当不得用。年岁这么小,在校场和靶子也没甚区别,归家去吧。” 照沅很是无助地望着蒙楚。 但蒙楚没资格站出来,能站出来的只有姮惟炤,她道:“老师,照沅是我的伴读,我们是一齐来宗学上学的,为何要让她归家?” 姮其桐打量着姮惟炤,“你是姮惟炤?” 迄今为止,姮其桐是第一个直呼姮惟炤姓名的。 “是。” “我会教你,但我不会做你的老师。” 欠1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085 第86章 086 姮惟炤没有被这句话激怒。 从她不得不去往上林苑开始,看不起她的人多如牛毛,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敢大着胆子踩她一脚,她早已经习惯了,因而听到姮其桐这句话,情绪上连半点波澜都没有,值得在意的只有一句话。 什么意思? 姮其桐特别来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愿意给自己当老师吗? 姮惟炤看着姮其桐,眼神是无声的询问,但姮其桐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她对于照沅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乎照沅是不是真的会回去,便走到一边,开始教导如何正确地拉弓。 弓术并非是将简单的弓拉开、搭上箭射出去,如何协调手、臂、肩、背、腰、腿、足,如何判断箭矢射出去之后滑翔的轨迹及落点,如何在箭矢射出之后卸掉弓弦反震的力道而避免身体受伤,一举一动皆是学问。 是不逊色于四书五经中任何一本书的学问。 姮其桐拿出一只箭,指着道:“箭矢虽说是直的,但射出去的轨迹并非是一条直线,就和丢出去的石头也不会走直线是一样的。影响轨迹的原因有很多,风力、天气、箭矢的重力、箭头与尾羽的形状,包括但不限于这些因素,一旦判断错误,敌人很可能就会走脱。” 她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既不是普通的武人,也不是娴熟的猎手,是以,能被姮其桐瞄准的,往往都是敌人。 姮惟炤忍不住分神。 既然姮其桐不愿意给自己当老师,又为什么讲得如此尽心尽力? 她虽然读书不多,又是在宫外长大的,但在泥坑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能力,她能看出来姮其桐只是不想当她的老师,而非厌恶和抵触,所以即便对这份差事有另外的想法,姮其桐也仍然没有辜负“老师”这个身份。 但就是因为没有辜负,所以姮惟炤才难以理解。 “十七皇女。” 姮惟炤猛地回神。 蒙楚和照沅担忧地看着她,云星泉则对她挑了下眉头。 姮其桐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悦,“十七皇女,若有朝一日你上了战场,也要在敌人的刀锋之下分神吗?” 姮惟炤忙道歉道:“老师,是学生的错,学生不应当分神。” 姮其桐的脸色没有好转,她指着姮惟炤手中的弓,道:“既然你自己承认了有不对,那就应当受罚。今日,你要射空一壶箭。” 一壶就是一百支箭。 姮惟炤从前没练过弓箭,对一壶箭实在缺乏概念,但注意到云星泉的脸色已经变了,便也清楚并非是什么容易完成的事。只是,姮惟炤分神在先,即便姮其桐是刻意为难她,她也推脱不得。除非她真的甘心认下姮其桐那一句“我会教你,但我不会做你的老师。”。 从前的姮惟炤没拥有过什么东西,也从来不敢生出拥有、占有的妄想,失去向来比得不到更痛苦,不想得到就不会难过。但她的妄念已经在邵未央身上萌芽过一次了。她想要留住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或者“姐姐”,或者别的什么身份,她想留住她,而看起来,邵未央也并不是完全不愿意的,她也需要她。 那么,姮其桐又怎么会不是如此呢? 倘若姮其桐真的不想给她当老师,直接拒绝宗学,宗室又能说她什么?便是不满,对着一个战功赫赫又险些马革裹尸的断臂将军,还能苛责什么?皇帝又不在乎她这个女儿,即便姮其桐回绝,皇帝也不会强压姮其桐的,更不会有其他人为了她强压姮其桐。可姮其桐没有拒绝,却反过来到她眼前,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 这和答应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倘若真的不愿意教,姮惟炤哪有在姮其桐面前拉弓搭箭的机会呢? 姮惟炤道:“学生甘愿受罚。” 姮其桐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些诧异的情绪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那边有十五步的靶子,自己去挑。今日至少上靶一箭。”姮其桐顿了一下,转向云星泉,道:“你去挑三十步的,至少要十射三中。” 本来还因为姮惟炤而脸色有些难看的云星泉立即火烧眉毛了。 “老师,上月学生还在射二十步的靶子呢!” 姮其桐平淡道:“你六岁进学,如今已经六年,还射二十步的靶子?” 云星泉讪讪道:“学生手腕乏力……” “去拿一壶酒来吊着,什么时候姮惟炤射完一壶箭,你什么时候放下。” 云星泉一边咽着喉咙,一边看向姮惟炤。 姮惟炤只能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之后的两个时辰便都是练箭。 说是练箭,但其实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练如何拉弓,拉弓时身体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姿态。 姮其桐教得很细,也很慢,她的眼睛像是尺子一样,能精准地判断姿势是否正确,哪怕差了一分一毫,她也能看出来,而后去了箭头的箭矢便会敲击在错误发力的身体部位上。 姿势上,云星泉几乎没有错误;其次是蒙楚,她对弓术上手得很快,第一支上靶的箭也是蒙楚射出来的;至于照沅,许是因为年岁太小,姮其桐对她的要求并不多,只要能将弓拉开便好。 姮惟炤的腰被敲得最多,她的腰背总是弯不下来,脊背挺直得像是块上好的梁木,这样的姿态当然足够挺拔,也好看,但若是拉弓也是这个姿势 ,迟早是要受伤的——这话是姮其桐敲击她的腰时,云星泉说的。姮惟炤只能一边忍受疼痛,一边尝试调整姿势。即便姮其桐敲得力气不重,她也隐隐觉得后腰开始痛了。 等基本学会如何开弓,就要练习射箭。 搭箭倒是不难,连照沅都学得会。 云星泉还是回去射二十步的靶子去了,因为她确实射不中三十步的,即便将弓拉如满月,箭矢的落点距离靶子的位置也还是差一截。 姮其桐黑着脸将她拽回了二十步的靶子。 云星泉神情很是无辜,背地里对着姮惟炤摆鬼脸。 姮惟炤也学着回了一个。 只是她又忍不住分神。 夫人这会儿,在芳华殿里做什么呢? 每次要还清欠章时,就会突然奇忙无比…… 欠6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086 第87章 087 依照惯例去太后宫中拜见的邵未央意外地不清闲。 她在路上先遇见了金夫人,金夫人所居的十禄殿与芳华殿离得很近,遇上是常理。但在遇上金夫人之后,再遇上凌氏,就有些难得了。若是凌氏还居百福殿时也就罢了,百福殿虽在另一头,但也离和芳华殿相距较进,可她现在住在昭庆殿,昭庆殿到太后宫中是另一条路,按理来说是碰不上邵未央与金夫人的。 凌氏是特意前来的,又一脸不忿,不知道是来寻谁麻烦的,大抵是金夫人。邵未央想。她进来对凌氏客气着呢,便是为了姮惟炤,也不会揪凌氏的毫毛。 果不其然,凌氏一靠近了,便开始找起金夫人的茬。什么尚衣局送来给十八皇女挑的夏服料子都是次品,什么近期的膳食都做得又腥又臭,什么昭庆殿的宫人在六局二十四司时常被为难,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金夫人做事不公,刻意指使宫人为难凌氏母女并昭庆殿的宫人。 金夫人听了只觉得好笑,她反问道:“凌氏,你有何证据证明我在为难你?若是觉得六局二十四司苛待,不若到陛下面前分辨分辨,也省得日日做这柔弱模样,恶心得很。” 凌氏大怒,道:“我做柔弱模样?你竟然说我做柔弱模样,我已忍你不知多久了,才得了宫权几日便如此姿态,你也配替陛下管理后宫吗?!” 金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邵未央,轻蔑地道:“我倒是不知凌氏所说的姿态,是什么样的姿态。我只知道,我不曾短十七衣裳、吃食,还安排十七往宗学读书,若是我不配,难不成你配?” 凌氏气得眼睛都红了,也来不及分辨金夫人话语中隐藏着的含义,瞪着邵未央,低喊道:“邵夫人!你来分辨!六局二十四司待十七不好,是我管教不利,可我何曾待十七不好了?!十八拿十七当亲姐姐看,四皇女可不拿十七当亲妹妹看!” 金夫人本神情轻松,还暗含着挑拨之意,听到后面,神情也不由得变了。再怎么和四皇女生分,到底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又被她寄予厚望的长女,她如何不明白四皇女的秉性?三皇女还在世时尚且能做出一副友爱姿态,三皇女没了这么多年,上上下下都捧着,眼睛都快要长到天上去了,四皇女连一母同胞的八皇女都生分着,又怎么肯真的将不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妹妹们当妹妹看待?也就五皇女能被她看在眼里…… 邵未央听得瞠目结舌,怎么三言两句,事情好像就成了围着她发生的了?和她、和十七又有什么关系?本是金夫人与凌氏在争权夺利,金夫人一句话就绕得头脑不怎么清醒的凌氏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可偏偏这事情又不能说是完全与她无关。邵未央自己当然可以说些套话扯开话题,可她的十七呢?金夫人与凌氏哪个都不是心胸宽广的,前头刚因为叶夫人的事得罪了四皇女,金夫人心中未必不因此芥蒂,而凌氏那边也确实是亏欠了些十七,但许多时候亏欠不意味着要弥补,反而可能招来怨恨。这事情对待得一个不慎,只怕十七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心绪百转千回,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又吐出去,才开了口。 “我是去岁才入的宫。今年春,蒙太后看中,命我照拂十七殿下,虽有养育之名,可我不过才长十七殿下八岁余,实在担不得十七殿下养母之名,十七殿下也从不唤我母亲。是以,我虽与十七殿下亲近些,却与金夫人、凌夫人无二。” 金夫人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凌氏脸上的怒气凝固了片刻,转为困惑与疑虑并存。 邵未央不管她们的神情变幻,继续道:“十七殿下从前的事,我略有耳闻,只是对错与否,好坏与否,皆有陛下与太后喻令,我不敢擅自分辨断定。只以我短短几月之见,金夫人与凌夫人,待十七殿下都是好的。四殿下、十五殿下亦有长姐风范。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还请两位姐姐见谅。” 气氛一时间僵住了。 金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邵未央,道:“难怪太后看中未央,竟然这般巧嘴。” “哪里哪里,不过是因母亲,侥幸得了太后青眼,哪比得上姐姐。”邵未央笑眯眯的回。 凌氏是一句也没听懂,但好在邵未央刚刚的话说得够直白,虽然没有达成她想要的、听到邵未央说金夫人与四皇女坏话,但亲耳听到邵未央承认她没有亏待姮惟炤,多少让她心头这段时日一直堆积着的郁气出了大半。是以尽管看不过金夫人和邵未央这般和睦对话,却也找不到发作的契机,只能冷哼一声,快步往甘露宫去了。 金夫人指着凌氏的背影,道:“瞧,又去寻太后告状去了。惯来如此喜欢做小女儿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未央一般年岁呢。半点没有当母亲的模样。” 邵未央笑着道:“太后慈祥,待人又亲切,别说是凌夫人了,便是我在太后面前,也时常忍不住撒娇。连我入宫这样短的岁月都这般,凌夫人与太后相处的时日更长,孩子心态也难免了。”她顿了顿,又道:“人与人自是不同,凌夫人不过孩童心态,由得她去,又不碍着什么,便是告状,太后火眼金睛,自会分辨的。” 金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心中却十分惊讶。 她从前只知道邵未央聪慧,不然也不会从那样的死局里脱身出来,还给自己争来一个皇嗣抚养,却没想到能聪慧到这个地步。刚刚的哪些话,哪一句不是句句带坑,只等着邵未央一时不慎踩进去,凌氏那个糊涂的定然会咬着不放,到时十七究竟是跟着十五、十七一条路走到黑,还是重新回来讨好她,也就清清楚楚了,结果邵未央竟然片叶不沾身地躲过去了。 要拉拢这对半路母女,只怕还有得磨。 待会儿还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7章 087 第88章 088 等金夫人与邵未央进了甘泉宫,果然凌氏已经对着太后告了一状了,她跪俯在太后膝上,眼睛都是红的,睫毛上沾着泪,瞧着十分我见犹怜。 邵未央见状都忍不住分了神,转过来心道,难怪陛下宠爱多年都不撒手,凌氏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却还有这样的美貌,哭泣的模样快要和那传说中的西施无二了。若她是男子,只怕也挪不开眼睛。 金夫人看了却只觉得厌恶。她的样貌当然也不差,却绝不是美艳动人的那种,而是端庄大方,若她是皇后,旁人便要称赞她一句母仪天下,说不得连皇帝也要说她有国母风范,便如昔年的先皇后。只是有得必有失,既然姿态上与先皇后相似,便也如先皇后般,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只有敬重和举案齐眉,这并不是不好,先皇后还在世时,她也觉得挺好的。但先皇后薨逝之后,这样与疏远无二的举案齐眉,就让人难以忍受了。尤其是,有身具盛宠的人在旁边作对照。 新仇旧恨在心头翻涌,金夫人一时没能忍住,讽刺道:“又来寻太后告状了,次次拜见太后都要告状,不知道的还以为凌氏你是个泥人呢,把持着宫权还能让人随便捏扁搓圆了。” 这就是在说凌氏的告状乃是莫须有之事了。 从道理上来说,金夫人说的也许是对的,凌氏要是握着宫权也能被金夫人欺负来欺负去,未必能在宫里留到现在,还生下了十五皇女与十八皇女。宫里的夫人不多,却不代表皇帝只有过这几位夫人,不过是入宫几年之后,不再年轻貌美、不再讨皇帝喜欢,而被赏了一笔钱,放出宫去嫁人了。皇帝喜欢长得好看的,却不喜欢蠢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凌氏虽然不聪明,却也不能说是蠢货。 可既然不是蠢货,又怎么会莫须有地告状呢? 邵未央很聪明地没出声,她进来时是跟在金夫人身后的,听到金夫人的话,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步。 坐在上首的太后自然看见了邵未央的小动作,却装作没看见的模样,安慰着金夫人道:“溪亭入宫就是这样的秉性,毓秀,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说是告状,不过就是闹闹小儿脾气罢了,我还能当真不成?” 金夫人这回却是当真委屈上了,甚至挤出了点眼泪,哽咽着道:“一回两回便也罢了,我只当她闹脾气,可回回如此,还能只当做是小孩脾气吗?她本就对我管宫中事心生不满了,嘴巴长在她身上,到处说我的不是,宫里如今又是我管着的,宫中人听了谁不说一句我仗势欺人?便是太后您这会儿不当真,长此以往下去,心中又怎么会不生出疑心来?我若真的欺负了她也就罢了,可我不仅没欺负她,连昭庆殿的衣食住行都是特别嘱咐了的,就怕惹了祸事上身,却还是要被埋怨,我都不知我到底该当如何了。” 她说的委屈急了,连邵未央听了不免动容,但也仅仅只是动容一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知道在此之前金夫人和凌氏之间有没有别的矛盾呢,邵未央入宫之前,宫里就这两个夫人长久相处,即便不互相使绊子,也难以和睦相处。况且凌氏又是那样的脾气,掌了宫权多年,她未必有心为难金夫人,但肯定有轻视金夫人的时候,金夫人又不是个大度的,如今掌了权,若不想些法子为难凌氏,那都不是她了。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深呢,邵未央轻易不愿意偏向任何一人,左右和她没干系。 太后听金夫人诉完苦,忍不住叹息一声。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让我如何是好呢?行了,快些坐下吧,哭哭啼啼的,让未央看了笑话。还有溪亭,你也坐下,以后不许再这样来找我告状,倘若当真心有委屈要人做主,我就请皇帝来,让皇帝分辨个清楚明白,省得你总觉得自个儿受欺负。” 金夫人与邵未央这才依次坐下。 凌氏只好起身,十分娇气地擦着眼泪,道:“非是我受不得委屈,若只有我一个人吃苦也就罢了,可我是做母亲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十五在宫外遭人作贱?金夫人说特别嘱咐了,可四皇女碍着我们十五和十七交好,使劲儿地作贱十五,我得了消息,是吃不下睡不着的,忍了又忍,才来您这儿诉苦的。太后,您可一定要给十五做主啊。” 太后心中一凛,眼神锋利地看向金夫人。凌氏惯来喜欢小题大做,什么事都要拿来太后面前告状,使得太后习惯性地轻视了她的话,只以为这回也是如此,可要是四皇女当真在外面为难十五皇女,那就不是轻飘飘地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了。 姐妹之间有争端正常,可未来的储君为难年幼的妹妹,谁会信服她? 太后不想掺和储君册立的事,但不意味着她会坐视不理。 金夫人也是一惊,连眼泪都止住了,还没坐稳当的身体又站了起来,慌忙道:“太后,还请您明鉴,我们小四心疼妹妹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作贱十五?是不是溪亭听岔了消息?” 嘴上虽然说着听岔了,可金夫人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向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自己不是大度的,四皇女自然也不是大度的,十七前阵子招惹了四皇女,四皇女在宫外够不着十七,跑去为难护着十七的十五,还真的有可能,她不敢保证四皇女一定做不出来,只能绞尽脑汁地弱化事件的严重性,连刚刚凌氏告状的事儿也不顾了,甚至亲昵地唤凌氏的闺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邵未央冷眼旁观,心中感慨。 这就是天家,这就是储君之争。三言两语就能扯出要命的事情来。 幸好十七没卷进来。 欠5章。 待会儿还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088 第89章 089 凌氏连一个眼神都不给金夫人,只顾着和太后哭诉。 “太后,您是不知道。前几日,就是您让叶夫人迁宫那一日,四皇女去芳华殿里寻十七,连威胁带恐吓的,要求十七给叶夫人说好话,将叶夫人放出来。十七不肯,四皇女就记恨上了十七,连带着与十七交好的我们十五也为难上了……您不能不为我们母女做主啊太后……” 邵未央一个激灵。 这事当时在场的只有四皇女和她,细节上连十七都不知道,凌氏是从何处听来的?芳华殿里难不成有内鬼?可芳华殿里当时也没有宫人在场,侍奉茶水的宫人离得远远的,也就蒹葭听得见,可蒹葭犯不着勾结凌氏,对她又没什么好处……不对,这消息不是从芳华殿出去的。凌氏说的是“连威胁带恐吓,要求十七,十七不肯”,但事实是当时与四皇女交涉的是邵未央,如果是蒹葭说出去的,那凌氏就不该这么说,这消息只有可能是从四皇女府里说出去的。 大抵是四皇女回去和身边人抱怨了几句,人云亦云地传了出来。 邵未央捋清思路,不免高看凌氏一眼。 能在四皇女府里埋下眼线,难怪敢鼓着劲儿去争储君之位……她早就看出来了,凌氏和金夫人别苗头绝不只是因为宫权的事,若凌氏只看中宫权,那这会儿凌氏更应该和金夫人斗得难分难解,而不是分神出来让十五皇女和十八皇女拉拢十七,在争权夺利上,无论是她还是姮惟炤,都没什么分量,两个加一起还没有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重要。但拉拢十七,且不论在朝中的影响力,在数量上是可以和金夫人的孩子们抗衡的。再加上金夫人那边看着又并非是一条心,至少以四皇女的心胸,绝不会对金夫人更偏爱八皇女而无动于衷的。若是再出点什么事情,没准十五皇女当真能争一争。 邵未央对此乐见其中。不说别的,至少姮惟炤和十五皇女、十八皇女的关系尚可,也没得罪过。凌氏的心思也还算简单,相处起来不算困难。 金夫人额上当即就见了汗,等凌氏说完,背心都快湿透了。 那日,四皇女从十禄殿出去,说是去寻十七皇女,但后头叶夫人迁宫封门之事照旧,四皇女后来也没给她递话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便以为这事儿因为是太后的诏令,违背不得,四皇女便放弃了。她却没想到是四皇女跑到昭庆殿恐吓十七去了……不是没想到,她怎么会想不到以四皇女的秉性,便是要十七皇女做事,也不会好好说的,多半是颐指气使,是她轻视十七皇女,觉得一个不受宠皇女,怎么对待都成,却没想到在这儿出了岔子。凌氏能堂而皇之地在太后面前拿事情出来说,那多半是真的。 凌氏虽然有种种毛病,可唯有一点好,她向来不说假话。便是控告她,告她的状,也从来不无中生有。 “这、我、臣妾不知啊……”她抱着仅存的一点希冀,看向了邵未央,“未央,小四当真……” 邵未央在心里叹了一声。就知道以凌氏这个糊涂脑子,说话时是不可能将十七撇开的,这大抵也是她的策略,两个人一起跟金夫人斗,总好过她自己一个人斗,而在这件事情上,十七和她,也确实不能装作无事发生。那日四皇女的态度实在是太轻佻无礼了,倘若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容忍,那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将十七当回事。 她撇开脸,不去看金夫人的眼睛,道:“威逼利诱确有此事。只是十七不愿意与长姐生分,因而未曾声张。” 金夫人的心落了下去,又多少轻松了些。 前者是因为四皇女当真对着十七皇女威逼利诱了,后者则是,十七皇女既然选择不声张,那证明这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无论是真的因为不想要和四皇女生分,还是因为旁的原因,只要消息不是从十七皇女这儿透露出去的,那就可以当做未曾发生,总归十七皇女这个苦主没发话,谁又有资格替她强出头?但前提是她们得给出足够的补偿和礼遇,毕竟事情已经被太后得知了。 金夫人心中虽然恼怒于四皇女的不谨慎,姿态上却放得很低,当着太后的面跪了下来。她很干脆地道:“太后,小四没有长姐的风范,无论缘由是什么,到底十七受了委屈,此事是我教女无方,我会尽力补偿十七,只要十禄殿有的,十七都可以拿去。十五也是,若是十五受了委屈,十禄殿也一并弥补十五。只是小四到底已经而立之年,又多在前朝行走,以骐、以骥都大了,还希望太后能给小四留些薄面。” 太后没说话。 她心中在衡量。 四皇女是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她心里是有一杆秤的。这杆秤将四皇女拎起来无论掂量多少次,答案都是,可以,但有些勉强。 说可以是因为,除了四皇女,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往下的六皇女、八皇女身子不行,十一皇女不够稳重,学识武艺也都疏忽,再往下的,包括十五皇女,年岁都差得太多了。四皇女不仅年龄合适,她在各部衙门观政时做的策论也很出色,这么多年在政事上也没出过岔子,只论前朝,她确实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说勉强则是因为,四皇女太高高在上了,就似待十七这般的事情,其实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过去都是对待偏远宗室高高在上,四皇女又有能力又有出身,旁人只当她有傲骨,可以太后眼光,有没有傲骨且不论,着实是有些欺上媚下了。毕竟四皇女这“傲骨”,也没傲到荆藩三王头上,足以证明是有选择的傲气。 衡量来衡量去,还是不得不承认,就这么一个储君人选。若是三皇女、五皇女但凡还在世一个,哪怕三皇女身子差些,也轮不到四皇女骑在十七头上。皇长女和皇次女的区别,绝非年龄和排序。 太后心里有了主意。 欠4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089 第90章 090 “我会给小四留些颜面。”太后道。 金夫人心中一喜,却在太后第二句话出口后又沉了下去。 “只是,颜面能留多少要看十七的态度。不想叫人知道此事,便拿出长姐该有的风范来,小六、小八、十一,可从来没仗着自己是姐姐,跑到十七面前抖威风。小三还在时,小四惯来和她不对付,却也没见小三这样待小四。这么多年来,小四是头一个。” 金夫人涂了粉的脸被太后说的青一阵红一阵,面上满是羞愧,“是我教女无方了……” 太后摇头道:“小四今年若和十一一般年岁,确实是你教女无方,可她已经是而立之年了,放在普通百姓家,只怕祖母也做了。这样的年纪,还要事事等着母亲来处置收尾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金夫人,道:“连幼妹都无法善待人,怎么能让朝廷、让宗室、让百姓相信,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将来能成为一个好的皇帝?江山社稷交到她手中,祖宗肯放心吗?” 金夫人怔了片刻之后,心中涌现狂喜。她极力压下喜悦,高兴却还是从眼角的纹路里漫出来。 “多谢太后提点!我知道错了,小四也定然会改过自新的,以后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若是再发生,便请太后从中发落!” 凌氏呆呆地坐着,只觉得冷气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上。 刚不是还在说四皇女欺凌妹妹们的事儿吗?怎么就让让朝廷、让宗室、让百姓相信?怎么就合格的储君了?怎么就好的皇帝了?怎么就交托江山社稷了?是她中间灵魂出窍了以至于漏听了一段事情吗?还是说金夫人会什么妖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控制了太后,以至于太后竟然说出了这样不可思议的话。 她实在是太过于震惊了,甚至没能做出什么反应。 邵未央倒是不意外,只是这对姮惟炤实在不是好事,但既然太后发话了,她也不能当众顶撞。只好勉强挤出几分笑意,对金夫人道:“四殿下性子严苛,不容沙子,对朝廷百姓着实是好事,只是我们十七自小……姐姐也是知道的,还希望四殿下能看在十七年幼失孤的份儿上,多包容几分。” 金夫人这会儿心情极好,在她眼里,太后能说出这样的话,便代表四皇女的储君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只差在前朝走个流程,至于姮惟昭的事儿,能不能解决便也没那么重要,左右她也看不上姮惟炤。不过这会儿在太后面前呢,她便也同样笑着道:“哪儿用得着小四包容,十七的性子极好的,是我们小四不好,等回头,让小四多给十七备些东西,十七只怕是也没攒下什么好东西,手头大抵是不宽裕。” 瞧瞧,刚还说十禄殿有什么十七都可以拿去,这会儿就变成给十七备点了。邵未央心中冷笑,果然是亲母女,一脉相承的短视。却也不知道这得意劲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就因为太后的那一句话?可太后连四皇女的名字都没提及,那话放在任何一个皇嗣身上都是成立的,金夫人凭什么觉得,这是太后给四皇女的许诺?太过得意忘形是要吃苦头的。 这一次的、金夫人与凌氏的争端便在此告一段落。 往常从甘露殿离开时,金夫人少不得要再和凌氏吵几句嘴,但或许是她心情实在太好,也或许是凌氏失魂落魄得过于明显,让金夫人罕见地没有招惹凌氏,也没和邵未央招呼一声,径直往十禄殿的方向去了。 邵未央瞧着金夫人的背影,再看魂不守舍的凌氏,直到再不开口就完了。 她并不愿意在金夫人和凌氏之中做选择,但这会儿不得不做选择,若是不把凌氏的心气鼓起来,只怕她再生不起和金夫人相争的念头。她不争,十五皇女本就少得胜算就要再少几分,说不得姮惟炤就要一辈子被四皇女压住,不得翻身。 那对她无益。 “姐姐可是想不通太后的话?” 凌氏回过神,很是低落地点头。她苦笑着道:“我其实直到十五的胜算不大……陛下虽然对我还有几分宠爱,可到底上了年纪,如今已经很少来后宫了,过去也从来没看重过十五……十五大抵是不成的。可眼睁睁看着四皇女成了储君,这辈子都要仰人鼻息,尤其是仰金夫人鼻息,我实在是不甘。 “若是四皇女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能,也就罢了,生不出那样的孩子,我忍。可她也没有比十五聪明多少,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不过是生得早而已……我怎么甘心?从我入宫到现在,斗了那么多年了,我怎么甘心低她一头……太后和太夫人,又岂止低一头? “换做是你,你能甘心吗?” 邵未央很难体会这种心情,毕竟她没打算当太后,但那种不甘心,她是有过的。 甚至有过将人杀死一了百了的念头,只不过没付诸行动。 “自然是不甘心。” “是个人都不会甘心的……可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大概是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厉害了,凌氏反复念叨着甘心与不甘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百福殿前。她已经搬去昭庆殿许久了,却还不适应昭庆殿的生活,有时做梦梦见的都是百福殿。看着百福殿,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邵未央试探着道:“姐姐又怎知,这事就尘埃落定了呢?” 凌氏猛然回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邵未央,道:“此话怎讲?” 邵未央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太后今儿虽然说了那样的话,可没有指名道姓,况且,陛下也没有下册封储君的旨意,倘若……” 没等邵未央说话,凌氏便迫不及待地接话过去,道:“倘若她不是个合格的储君,倘若朝廷、宗室、百姓都不满意,倘若祖宗庙宇不宁……又怎么能当储君?又怎么能当皇帝?她怎么配成为太后?” 凌氏自觉想通,大喜过望。 “未央,若是将有一日,我必定让十五给十七封王!” 她迫不及待地许诺。 邵未央只是微笑,“姐姐,不必如此。我们十七与十五殿下、十八殿下,虽非亲手足,却也无异了。” “是极是极,亲手足、乃是亲手足……”凌氏念叨着,推开百福殿的门,走了进去。 邵未央低垂眼眸,不去看她的背影。 十七什么时候下学呢? 欠3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090 第91章 091 时辰还早,饶是再惦记,姮惟炤也不可能这个时间下学,除非有什么意外变故。 邵未央盼着她在宗学里安安稳稳的,自然不会做这样的期望,念着姮惟炤,也仅仅只是因为和那些诡谲的阴谋算计相比,姮惟炤的小小心机,反而让这孩子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便也让她不由得想念。 她刚回芳华殿,蒹葭便迎上来,道:“夫人,刚刚六殿下身边的宫人来过,送了些东西给十七殿下。” 邵未央一怔,问道:“那宫人可有替六殿下传什么话?” 蒹葭摇头,道:“只说季节变换,十七殿下又还在长身体,恐衣裳不足,便送了些时兴料子。” 邵未央蹙眉道:“着人去打听一下,是只给十七送了,还是也给昭庆殿送了。” 宫里的孩子如今只有姮惟炤和十八皇女,若是都送了,一句姐姐照顾妹妹便能解释了,也不怎么惹眼。可要是六皇女只给姮惟炤送了,只怕就要惹眼。惹眼惹麻烦,邵未央都不怕,邵未央只怕这六皇女也是个心思不正的。 蒹葭应声下去吩咐,很快又回来,并带了好消息。 六皇女不止给姮惟炤一个人送了料子,除了十八皇女之外,连宫外的八皇女、十一皇女、十五皇女也都有份,虽说没给四皇女送,但也给四皇女府上的两个皇孙送了。皇嗣每人四匹,皇孙每人两匹,另外还孝敬了太后八匹,皇帝十二匹。 邵未央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思索着道:“六殿下府库很充盈?”不然怎么平白无故地往宫里送这么些料子,若只是送同辈的姐妹们倒还好说,既然连太后和皇帝都一并送了,那品质必定是贡品级别的,甚至可能比一般的贡品还要好。 蒹葭道:“五月初一是苏夫人的生辰,三殿下自打出宫开府,年年五月初一往宫里送东西。三殿下薨逝之后,便是六殿下年年送。夫人您不必太放在心上。苏夫人娘家姊妹在蜀地养蚕缫丝,苏家唯独不缺料子。” 邵未央闻言,这才算是放下心。已经招惹了一个四皇女了,若是再招惹一个六皇女,她真怕姮惟炤熬不到出宫那一日。她放下心来,便去看了看六皇女送来的料子,一边与蒹葭说着话,一边在脑袋里构思着如何裁剪。 宫里折了这么多皇嗣,又有不知多少的夫人失去皇帝宠爱之后便被送出宫去嫁人,苏夫人能养大孩子又留下来,怎么也不可能是没有手段的。邵未央之前倒是略微猜想过,不过因为和苏夫人打交道太少,与六皇女之间又没有过节,便没细想,却没想到苏家也是大户。 与凌氏出身的凌家不一样,凌家本身并不事生产,仅仅只是行商贾事,而苏家百年前便在蜀地养蚕了,后来又开始织布,自然而然地成了当地的纺织大户,天下有名的蜀地织金锦,又被叫做苏家金锦,便可见苏家在蜀地之名望富庶。 这么想来,好像金夫人出身的金家,原也是地方大户……邵未央问道:“金家是不是也是这般发迹的?” 蒹葭道:“是,金家原是凉州贩马的,因为向朝廷捐赠大量马匹而蒙荫了侍从官。” 她没说后面的发展,但邵未央已经能在心中自己补全事情了。 金家、苏家、凌家,看起来不像是孤例,那么大抵叶家应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再算上虽然没入宫却也是从百姓中被拔擢起的邵家……当今皇帝尤爱提拔寒门,或许也是受了昔年被朝臣拥立的影响。 ……她这会儿想这些,又着实没什么用。 邵未央将思绪从脑海中甩脱,指着六皇女送来的织金锦,道:“这料子华贵,又是六殿下所赠,且先好好收着,待我想好了样子再送去尚衣局给十七裁衣。” 织金锦是衣裳料子中最华贵的几种,便是四皇女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也不会常常穿在身上。 邵未央又趁着已经开了库房,拿了账册过来随意地选了几种东西进行清点。见东西没少,才很是满意地让蒹葭将账册收了起来。她不常亲自清点芳华殿的库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她的习惯,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太过于放权,过度的放纵也会让原本谨慎的人变得不谨慎,原本可靠的人变得不可靠。这些都是她母亲逝世后,她独自在邵家长大,不得不担负起打理后宅的重任时学到的。有邵鸿懋那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生儿子的父亲,邵家内宅会混乱成什么模样可想而知,若非是邵未央的生母出身宗室,她自己又是个硬气的,只怕邵家的下人们早就将邵家掏空了,哪里还能支撑得了她父亲长达十几年的折腾,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渐渐落败了。等到她父亲过世,库房只剩下不怎么之前的字画、古董,还有空有其名的爵位。 博阳侯爵位其实当真不是什么值得在乎的东西,可母亲曾是博阳侯夫人这一点,就足以让邵未央无法轻易放下。哪怕临终时的邵鸿懋是个荒唐到极点的枯瘦老人,但邵未央仍然无法忘却年幼时,邵鸿懋将她抱在肩上,哄着她去摘头顶上的花的景象,还有她母亲过世时,邵鸿懋跪在床边痛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 她到底是曾经被父亲爱过的,只是后来不爱了而已。 计较不了。 也没办法不计较。 邵未央疲倦地叹了一声,让人将库房关了。 “我去歇一会儿,午膳不用了。宗学下学前半个时辰若是我还没醒,便唤我起来。” 照澜规规矩矩地道:“奴婢省得。” 邵未央皱了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她正待要去休息,便听到匆匆的脚步声。 是蒹葭。 蒹葭道:“夫人,您……”她犹豫了一瞬,才道:“您晓得的那位卫氏求见。” 待会儿还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1章 091 第92章 092 蒹葭和邵未央相处的时间不算很久,毕竟邵未央入宫也只有几个月而已。但她多少知道邵未央对继母卫氏的微妙心情。 卫氏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纵容邵博庆肖想邵未央,却也不能说是心性狠毒,毕竟她也多少照顾过邵未央。而邵未央又实在是个好性子——能和十七殿下相处得这样融洽,任谁也不能说是不好的性子。是以她对卫氏心怀纠结,也就在意料之内了。 蒹葭看向邵未央,果然见她神情纠结。 邵未央对卫氏不太能厌恶得起来,却也亲近不了,虽然是父亲的续弦,但母亲这个称呼是叫不出口的。她从前只叫卫氏为卫夫人,她父亲也听之任之。但在宫里,夫人又有品阶地位的含义,唤夫人便不怎么合适。可要是唤母亲,她又从来没这么叫过,万一让卫氏以为她的态度松软,让邵博庆觉得可以蹬鼻子上脸,那她又要窝火好些时日。 但不见,是不行的。 她思来想去,竟然萌生出“若是十七没去宗学就好了”,而后赶忙将这年头止住。姮惟炤若是没去宗学,和她一起见卫氏,那也太给卫氏脸面了,连宗亲都不是的人家,凭什么第一次登堂入室就得皇嗣的接见?不过要是有姮惟炤在,卫氏不管打着什么主意,应该都能收敛几分…… 邵未央轻叹了一声,道:“蒹葭,你且先帮我待客,我换身衣服便来。” 蒹葭犹豫着道:“夫人,若是实在不想见,只装作歇下了便是,内衬去回了她。” 邵未央摇头,“她轻易不会入宫的,既然入宫定是有所图谋,只怕这图谋和十七还有关系,若是不见,我担心她扰了十七。” 邵博庆借着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腆着脸混在宗亲里,着实有不少和他关系还过得去的狐朋狗友。邵未央怕有那种脑子不好的,被邵博庆轻一煽风点火,就跑去宗学找姮惟炤的麻烦去了。 蒹葭便应下来,前往前殿待客。 卫氏生得很是貌美,虽然早些年历经许多苦难,却没在脸上留下什么风霜痕迹,只让她看着更加风韵犹存。 蒹葭见了,都忍不住吃了一惊,心道:难怪故博阳侯都神志不清了。 虽然容貌出色,不过卫氏还是个守规矩的人,她过去大抵也是常入宫的,像模像样地和蒹葭见了礼——邵鸿懋在世时没为她请封博阳侯夫人,如今的邵博庆不是博阳侯,她便也不是博阳侯太夫人,因此从律法上,卫氏只是普通百姓,见蒹葭这个女官,是要见礼的。 “民妇卫氏,见过女官。” “夫人正在更衣,稍后会来见你。”蒹葭回了礼,让宫人送上点心与茶水,便不再说话了。 卫氏勉强喝了口茶,心中更是七上八下的。 正如邵未央猜测的那样,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本想着是邵未央入宫后的头一次进宫,邵未央应该会给她些客气——继母也是母,邵鸿懋死之前又没与她和离,这层关系怎么也绕不开的,只要邵未央态度上松懈些,她便能趁机打蛇顺杆上,却没想到没见到邵未央,先见了她身边颇有资历的女官。 卫氏也是做了准备才入宫的,多少知道蒹葭的底细,轻易不敢得罪。应该说,最好是别得罪。毕竟谁也不知道蒹葭只是一个熬了许多年才熬到如今位置的女官,还是被皇帝或是太后指派来伺候邵未央的。而又恰好——蒹葭是曾经伺候过先皇后的女官。 她坐立不安了许久,连和蒹葭套话的底气都没有,筋骨都快僵硬了,邵未央才姗姗来迟。 邵未央穿着近乎于朝服一般的华贵衣裙,妆容齐全,行走间头顶朱钗轻轻摇晃,却听不见碰撞声响。 卫氏呆愣愣地看着,在被蒹葭瞪了一眼之后,才慌忙起身行礼。 “民妇见过……见过夫人。” “免礼。”邵未央颔首,正坐在上首,“不知你进宫来,所为何事?” 卫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她本是想好了措辞的,觉得即便不能马上达偿所愿,却也能堵得邵未央说不出话来,至于邵未央入宫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那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嫁进邵家那会儿,邵家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邵鸿懋更是不见早年刚被封侯时的意气风发,和一般人家的中年男子也没什么区别,是以,即便邵鸿懋的发妻是宗室,卫氏也从来没觉得邵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她选择嫁进来不过是因为比起其他人,邵鸿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加上邵鸿懋没儿子,当时还不姓邵的邵博庆可以直接当继父的长子。 但见了这样气势十足的邵未央,她忽然就开始质疑起自己的想法。 她当真能拿捏邵未央吗? 邵未央眼眸低垂,掩饰住几乎要溢出来的轻蔑,漠然道:“若是无事,便请出宫吧。并非是什么人都能够轻易入宫的。” 卫氏猛然回神,急忙道:“有事、有事……民女听闻,十七皇女的伴读还缺一人,便想毛遂自荐……” 邵未央打断了她的话,道:“此事并非是我能轻易决断的,你既有所求,应该去请太后旨意,或是陛下旨意。” 卫氏讪讪地,她若是有资格见太后,也不会在这儿听邵未央说话了。 “夫人……未央,我到底是你继母,寻常皇嗣伴读,都是要从母族子弟中挑选的,十七皇女的母族又不明,你这会儿抚养了十七皇女,邵家便是十七皇女的母族,该……” “皇嗣的事情也是你配放在嘴边的吗?”邵未央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插手皇嗣的事?” 姮惟炤的母族不明、生母身份不清是事实,宫里几乎人尽皆知,但这件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的,拿上来说,无异于指着姮惟炤的鼻子说她血脉存疑。卫氏自称是邵未央的继母,都没有她拿姮惟炤身世说事来让邵未央恼怒得厉害。 邵未央气得火冒三丈,“滚!” 欠7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2章 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