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我不逢仙》 第1章 金刀犯 是夜,风雪如瀑。 一名年方十四的少年人疾奔于山野之中,身后追着好些衙门捕快。那些捕快个个虎背熊腰,嚷着: “快!切莫跟丢了——!” “今夜势必提了那小子的脑袋回衙门领赏!!” 今朝六扇门追缉讲究个按罪提刀。 提银刀,抓的不过些小贼小匪;而提金刀,逮的必是犯了重罪的朝廷钦犯,那是当场砍头,不必再审的。 眼下,少年人身后把把金刀映雪——那些捕快皆是为了杀他而来! 乱雪扑飞,少年人遍体鳞伤,沐雪如淋针。 他腹部新挨了一刀,漏出个不小的口子。鲜血汩流,捂不住,便泡透衣衫砸进雪里,又被他仓皇抬脚拨新雪掩去。 这少年人模样或许清秀,又或许俊美,然而今儿他瘦骨嶙峋,再加之满面雪泥,倒叫人辨不仔细。 凭借一身辨识方位的好本事,他熟稔地穿行于林木之间。不曾想一个趔趄,竟滚下一矮坡,摔去了一爿不起眼的庙观前。 血和雪皆顾不上抹,他赶忙爬身起来要走,只又倏地顿住了脚,视线刺进了庙门里。 他明白藏于庙中绝非良计,可眼下大雪淹人,举步维艰。于是一咬牙,快步进庙,权当赌一把命! 这庙偏僻,今夕应是鲜有人拜,里头梁柱损毁颇大,地上堆满瓦砾与尘。 庙正中,伫立着一尊约莫两人高的神像。 神像凿刻作慈悲样貌,手上却执一柄骇人宝剑。 佛头青的一条缎子遮去了神像双目,少年人借此认出它乃目盲的武神崇梧真君。 那位武神信奉宁可错杀,不纵疑犯,刀下血流成河,被举世奉作“杀神”。 可即便曾闻那位威名,他这金刀犯还是含着愤恨的泪叩拜下去。 “剖子剜骨,卖子求荣,岂堪为人父母?六扇门不为人作主,天道呢?神君又何在?!” 少年人无钱烧香,此刻唯有将脑袋往地上死死磕去,久久叩拜,仿佛冻死在地的一堆白骨。 他的额头尚沾着地,乍闻庙中响起一声轻笑。 “你想寻个公道,不去拜位慈悲文神,却在崇梧真君这杀神足下磕头,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少年人猝然仰头,四下环视,却不见人影,呵问:“何人在此?!” 那笑的主子就答:“替你作主的人。” 少年人戒备地擦开一足:“素昧平生,你为何替我作主?!” 那人又笑了:“因为你天生仙骨,死在今夜太过可惜。” 闻此,少年人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张张贪求仙骨的丑恶脸孔,他难耐暴起,吼道:“狗屁的仙骨!!” 循声,他遽然探入神龛之后,猛一伸手,攥得一截脖颈,手感滑腻得像是抓着块凉玉。 心没来由咯噔一跳,少年人只当无事发生,死死掐住了那人的颈。 不曾想,那遭擒者竟毫不挣扎,还仰起颈儿供他收紧五指,轻言细语:“力道不够,再来点儿。” 少年人气极,便更上三分力,仰头时撞上一双澈眼,紧接着,惊见两汪笑。 笑! 少年人尚不及反应,喉颈已如捆了绳般倏地收紧——原是自个儿冲那来客施加之力,尽数转移至己身。 少年人忙不迭收了手,气息却在须臾间消耗殆尽。 “咳——!” 少年人的步子不受控地一退再退,脊背贴住石墙的那刻,他顺墙滑坐在地。 正待气息入肺,忽听“嚓”一声细细的响,这漆黑的庙观竟被煌煌烛光映亮。 紧接着,足音响起来了,响得极慢,跟着滚来一阵兰香。 直至少年人望地的视野中闯进一双白靴,他才红着眼仰面,先见了一袭佛头青搭白广袖袍,再是一沓搭在臂弯的狐裘。 他还没窥着那不速之客的脸儿,通身骨骼已如遭火焚般刺痛发麻,有神谕入心告诫他不可上看。 他并不甘垂首,可头颅如何也不能再上扬,于是淌着汗,冷笑:“怎么?你是生了天姿国色,还不许人看?” 这话却赚得来客不知是讽是怜的一声笑:“并非我不乐意叫你看,是你连我无意漫散的灵力都敌不过。” 来客的长指在寒气中划拨两下,便有一柄出鞘长剑凭空显现,剑辉泛着冷,寒凉剑尖就这么挑起了少年人的脸儿。 少年人此刻方领会,他对于那人来说,不过砧板鱼肉,任宰任割。 “你……!” 少年人还欲说些什么,不料语未毕,先哑了声。 入目,是眉心一笔瘦长天然红,两汪鹊灰琉璃目。 眼看那来客肤如酥,骨似琢,就连右眼之下的那粒朱砂也落得浓淡恰宜,少年人也恨也怒,从前听戏时巧记的一句戏词却忽然飞去了心头—— 【那公子艳比春朝,却是雅而不妖,真乃天人!】 少年人缓过嗓间那阵哑,道:“狗东西,你也来杀我!” “杀你?我图什么?”来客略略提眉,漫不经心模样。 少年人不知眼前这位正是庙观供奉的杀神俞长宣,拔声道:“你贪图的若是仙骨,挖去便是!何必在此同我打哑谜?!” 俞长宣反问他:“若我当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断无可能!”少年人一声暴喝便欲起身,然而俞长宣单将右掌往他肩上轻轻一压,便令他动弹不得。 少年人仍不屈从,艰难道:“知我天生仙骨者,无不贪我骨。陌路贪,山民贪,我爹亦贪,你怎可能不贪?!” “我倒要问你,世间良人千千万万,你怎么偏遇了那些个小人?再说,我若是贪,你早被挖了骨头,成了一堆皮肉。” 俞长宣将那怒视他的少年人上下端量一遭,叹出悠长一口气来。 然而,他虽显露出忧悒神色,手上动作倒半分不留情。 瘦长的指缓慢地滑过少年人背肌上溃烂的伤口,末了拨开烂肉,停在一节血骨上。只那么轻轻一贴,灵气便自指腹与瘦骨相贴处汹涌漫来。 果真是不凡资质,俞长宣心说。 他敛住滚过眼底的喜色,抽帕子抹净指尖血,方道:“你身上伤新旧不一,是何人伤的你?” 问及此处,那张牙舞爪的少年人忽而僵住了,血丝干在唇上,连着唇肉被他咬进去,他回答说:“无人伤我!” 俞长宣仍问:“是你爹么?” 少年人一口咬定:“我一家皆为良民!” 俞长宣点点头,方不紧不慢道:“如此甚好——你伤势太重,便由我护送你归家疗伤。” 少年人的喉结滚了一滚,伸手掐住了另只手的腕骨:“用不着你这陌路人费心!” “怎么?”俞长宣眯了眯眼,“你家里有何物不可见光吗?” 少年人不欲回答,缓过劲来要摸墙起身。 “急什么?”俞长宣笑吟吟,先跨来一步,将他拦住。 “我听闻这山上有一出名的畸零户【1】,”俞长宣旋足,靴尖堪堪抵住少年人被雪水泡透的膝头,“家中除却一瘸腿鳏夫,只剩个仙骨小儿。鳏夫叫利欲熏心,日夜剜子肉,削子骨,卖去黑铺换取钱财。那鳏夫惨死于昨日……” “他,为你生父。” 少年人吐息放缓,只咬紧腮帮,轻吐二字:“胡、诌。” 俞长宣却俯下身去贴了他的耳,说:“我还知道,今朝乱世人吃人,人也杀人,你爹他——” “为你亲手所杀!” 少年人扶地的十指骤然一颤,长睫在面上打下两团青灰色的影儿。 俞长宣冷嗤一声,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觑着眼前少年人,仿若打量着池边垂颈的伤鹤一只。 数九寒冬,年轻的皮囊却叫雪与血浸得湿漉漉。血淌着,似是要将他的骨骼也给泡透。 这样一个身世飘零的羸弱少年郎,若非他俞长宣修行了无情道,只怕也会生出怜爱之心。 可这人儿,当真值得可怜么? 俞长宣来到这小庙前,巧遇一捕快在路边吃酒,几两碎银便哄得他将这少年犯案诸事通通说来。他道少年人不止杀父,还连砍了村中十余恶霸的脑袋。 这少年人年纪尚浅,身上却背有数条人命,纵有万般缘由,杀人仍是不争的事实。 俞长宣最是明白人心薄弱,人杀鬼杀,落笔既是一“杀”字,便只剩了一“杀”。 泡在血里的人,心再向善,世人眼里看来,也不过一把令人惊怕的露锋刀。 谁人生胆怜他? 俞长宣微微一哂:“修士多开天眼,能看清凡人身上的东南西北四杀线,凡杀人者必有一杀线污作墨色。眼下,你南北二杀线已然脏污。——北杀线污损,是残杀血亲所致;南杀线污损,必因屠戮非亲相识者。” “你手上的人命债,远不止你爹这一条。” 少年人的长睫斜下而生,平日里总能将心绪遮掩个七八,这会儿他仰首瞪目,先前粉饰住的狠戾神色便洒露了个干净。 他道:“我不过是铲恶锄奸!” 俞长宣拊掌:“好一个嫉恶如仇。”转而又一字一顿道,“你既杀,则当杀。” “天道不容,纲常不允,又何妨?” “万事皆有轻重,只要归处向明,谁人算得清你手上腌臜几何?” 庙外天雷炸响,少年人听闻此话,不觉受了安慰,唯感惊心动魄。 脑海中,那蒙眼的崇梧真君像忽而与俞长宣重叠于一处。 遮目,无光,所处皆暗,因而—— 不辨黑白。 “你……究竟为何人……又是为何而来?” “俞氏,名长宣,字代清。”俞长宣勾过少年人鬓角碎发,仔仔细细地挽去耳后,“我乃山野一修士,寂寂无名。” “我要你,拜师于我。” 【1】畸零户: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户,类似于现代意义上的“低保户”。 [让我康康]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金刀犯 第2章 青兰契 仙人飞升后,人间书皆隐去仙人凡尘名姓。 少年人从前自然无由知晓那俞长宣的名字,喉间却给石头堵上似的,应不上话来。 片晌,他哑声开口,只有一句:“我不欲修道。” “是不欲修道……”俞长宣一刹嚼透他的心绪,“还是不愿拜我为师?” 少年人无声,俞长宣看罢他抿唇不张的模样,在指间摇开柄烧箔绘兰的折扇。 “你如今犹豫,恐怕是因我逼得太紧。这样罢,再给你三炷香,那之后,你若仍是这般不言不语,我便要霸王硬上弓了。” 少年人迟疑片刻,最终点了头。 俞长宣却明白那小子不过是阳奉阴违,只怕此刻已盘算起如何脱逃。 如此想着,俞长宣行去了神龛前,将自个儿那又残又破的石头像端详一阵,继而将折扇“啪”地一合,搁去案桌上,拍干净个蒲团便跪下来。 他拢袖冲天拱手,三炷燃着的线香便立时出现在他的掌心,香头正至叩天关。 俞长宣平静握香拜下去,听得少年极轻一声“惺惺作态”。 他浑似未闻,三拜过后捏香起身,心道不知者无罪,那小孩儿怎知他是何等的虔诚! 神明所求不过人世万千功德,佛祖也并非人皆渡。 他拜神,拜自个儿,从来只拜自个儿。 ——唯有他不会背叛自己。 便是三炷香插入香炉的一刹,香炉发了明火,火苗猝然上拱,转瞬便将那三炷香吞去。 俞长宣就着飒飒火光,撩眼看向那神色怔愣的少年人,提醒他:“小孩儿,三炷香已尽。” 少年人一怔,意识到自个儿遭了戏弄,骂道:“你这疯子!” 俞长宣浑似未闻,只问他:“可有答复了?” 换他人遇着这么个行事诡奇的修士,早吓得伏地求饶,那少年人却是倔,死咬着唇又一次撇开了脑袋。 俞长宣也不恼,挪步过去,将折扇点上少年人的下颌,再一抬,复挑起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庞:“问你,答复呢?” 少年人的凤眼就瞪过来:“我不愿拜你为师!” 折扇于是被俞长宣收回,缓慢地敲去了掌心。这番景象入了那濒死少年的眼,活似打在他脊骨上的根根棍棒。 扇声止于一刹,俞长宣无辜道:“为何?眼下你孤独无依,便由我收你为徒,供你饱食暖衣……你为何不肯受我恩泽?” 闻言,少年人的拳点重重冲地面青石砸去。 “受恩?哈!少说鬼话哄骗人!”少年人的双目被血丝缠作俩绣球,唯有那点漆似的黑瞳仁还发着亮,“我在下九流里混了多少年人,像你这般打扮煊赫的贵人见得比乞丐还要多!初见时无一不以大善人自居,后来**显露,竟是一个赛一个的人面兽心!——若非贪我骨头熬汤,便是玩够了温香软玉,欲将山野小子驯作泄.欲娈童!” “俞长宣,我告诉你,我绝无可能拜你为师!” 俞长宣也不辩解,自顾道:“我既言要收你为徒,则必收,你百般回绝亦无用处。” 何其妄自尊大的腔调! 朔风敲门,少年人的胸腔却远比庙外掀起的雪雾起伏更甚,腹中鲜血霍然上漫,很快便自嘴角坠滴。 本该是痛苦难耐,少年人却陡地失笑。 他心道,今朝他已打定主意宁死不屈,倒要看看那狗修士怎么收! 正想着,却听噔一声,是俞长宣掌心雪粉汇作了尖刀一把。 少年人余光觑见,愕然地将瞳子挪去。 太迟了。 风过锋刀,泠音惊响,俞长宣闪身向前,掌间锐锋直冲他命门! 少年人后退连连,脊背很快便撞上了石墙。退无可退,唯剩死路一条。 他的眼睑叫扑打而来的剑气给逼阖,黑漆之中,乍闻呲啦一声如裂帛。 猛睁目,只见俞长宣面不改色地于自个儿腕上划开道三指长的口子。 “你……” 少年人话音未落,倏地,那血口子竟被俞长宣怼至他唇边,腕间血更如江潮般冲他的唇缝涌去。 俞长宣开了血口的那只手还执着扇,小叶紫檀的大骨,雕了竹,斜贴住他的脖颈,沁凉如刀刃。 “……鸟人!你果然要杀我!”少年人艰难地偏过脑袋。 俞长宣愉悦一笑,大掌重压在他后脑勺处,迫使他转头贴近。 “非也,非也。你可曾听闻拜师礼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乃为结契?” “又可曾听闻结契需师徒分食一盏拜师灵茶,然而那茶——能以饮师血代之?” 少年人大惊,将俞长宣猛力一推,那人却如墙如松,稳当不动。 他恨得通身抖似筛糠,索性回攥住俞长宣的小臂,落齿,以齿牙嚼碎血肉,磨食白骨。 一轮又一轮齿印在俞长宣臂上重叠纠缠,白玉池上开起了血涟漪。 他蓄意报复,俞长宣却不过静静将他看进眼底,一颦一笑皆似在说—— 你好可怜。 吞天的折辱感卷席而来,少年人知晓无能报复俞长宣,便欲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俞长宣偏偏识得读心法子似的,他道:“我同判官讨命的时日比你的年岁还要长得多,今朝我要你活,你便死不得。” 少年人不认,一咬牙,白齿便将自己的舌头切作两段。 然而舌裂须臾又自合,几番作弄去,少年人到底认了命。 咕咚—— 喉结一滚,一口浓血入喉,他白骨复位,皮肉疯生。 咕咚—— 喉结又一滚,他的左肩登时漫上火灼般的剧痛,几笔鸦青渐渐从他的肩胛攀至了脊骨处。 纤薄的脊背上终生出一道秀巧兰苕刺青,叶子舒展,兰瓣细瘦,清雅非常。 咕咚—— 最后一口,粘稠腥物尽数自少年人窄小的喉管灌入腹腔。 他如获新生。 他也痛不欲生! 俞长宣凝着他的眸,眼中满是故作的爱怜:“契印已成,跪身拜师吧。” “你痴心妄想——!” 又是一声高喝,少年人的眉丘因忿怼拱起,岂料片刻竟不受控地软膝下跪,前额随即在地上叩出重重一响。 他目眦欲裂,不由衷的声音却被喉舌送出:“戚姓……小儿……今朝自甘拜于俞仙师门下,愿就此结契,来日生死全由师尊定夺!” “乖徒儿。”俞长宣咬着笑,在少年人耳畔打上个清脆响指,那人绷似弓张的身子登即塌了塌,“为师盼你来日能敬师如爹娘。” “他日我杀你如蝼蚁!” 少年人甫一觉察身子复能动弹,便一把将俞长宣搡开,猝然抓过地上碎瓦,划割起背上契印。 尖瓦嵌入他的皮肉,鲜血横流,那兰契却半分不毁。 少年人急得眼前闪起星子,冷汗嘶嘶自额前冒。 俞长宣见状拢袖覆上少年人的手背:“莫再空费气力。这契印已成,你剥皮,它便生进肉里。你剜肉,它便刻去骨上。” 少年人嗓子冒血,嘶哑不堪:“那又如何?!既除不得这恶心人的玩意儿,我便走,走个干干净净,叫你这笑面夜叉一辈子也找不着!” 俞长宣蹙损眉黛,很惋惜似的:“可惜了。结此师徒契如套镣铐在足,日后你纵使逃至山陬海澨,将你召回也不过弹指工夫。” 雷停,风刮着,迭连滚过少年人身上淡青的脉络。 俞长宣原算定少年人会溃如山颓,不曾想那人先是畅笑,继而挣开他手,抹去嘴角令人羞愤难当的津液与血。 少年人仰起头颅,笑目猩红:“俞长宣,你锁我如囚虎,养虎遗患,你千万当心被畜生咬断脖子!” “为师翘首以盼。” 俞长宣似笑非笑,眼里闪了一星子的赏识,只又一勾指,令那少年人起身,趋步冲他行来。 “你唤作何名?”俞长宣扶住少年人的腰,宕开一笔。 少年人动弹不得,凤目刀似的冲他剜去:“我名唤‘杀师’!” “鄙俗过甚,就改了吧。”俞长宣微微一笑,思索片刻才又吟,“旧人于祈福之时常常吟诵一句‘君子万年,永锡祚胤【1】’。其间‘胤’一字,常称子孙承续,族火不灭。然而,重重叠叠万事烦扰,延延绵绵千年难休,你——” “便唤作‘止胤’罢。” 止胤,戚止胤。 为师救你一命,续你十余年岁月。 而你,你就停在这里,当为师的孽债与劫关。 俞长宣笑意渐深。 戚止胤本无名,单知生自戚家村,他爹以贱名好生养为由,常以猫儿狗儿相唤。 今朝他得名得新生,不曾想竟是从那手段下作的仙师手中! 他本该咬死不受此名的,可是唇张了张,不知为何又阖了去,唯余咬牙切齿的神情还在面皮上摆着。 倏忽,庙外梆地响了极大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门。 朔风暴虐,刮来什么东西皆乃家常便饭,一切正待复归沉寂,不曾想那两扇漏风木门不过愣神工夫,便齐齐大敞开来。 鬼气夹着雪滚进来,如白浪。 俞长宣看也不看,冲外轻飘一提指,腰间仙剑朝岚便铿地破雪探去。可它一番探寻,得了个不见人鬼。 蓦地,俞长宣的脊梁处漫升一股寒。 他的嘴角蕴起丝笑意,只勾二指向后,舌尖嗒地碰出一声“定”,身后那骤然显现的鬼物尚未触其半根毫毛,便遭万根冰针钉入五脏六腑,发出难听的低鸣。 他这才打眼看去——那鬼物着素裙,是个女孩儿。 依身形判断,那女孩儿已约莫八岁,只是张嘴只会咿呀胡说。再一细看,竟是骨肉胡生,不人不鬼。 俞长宣倒是不嫌弃,伸手攥来那女孩的一只瘦臂,这才察觉她的骨头已碎得七零八落,乃是被皮囊强行兜于一处。 “尸童……” 俞长宣念罢,召朝岚归来要斩杀此邪祟。 便是长剑俯冲向尸童心穴的瞬间,戚止胤霍然奔前挡去,愣生生将剑尖逼停于他颈前! 戚止胤喘息不匀,仍是展臂将那女孩儿护于身后,高声:“莫要杀她——!” 俞长宣半手握扇,不收令,剑锋仍抵着戚止胤的颈。 “适才你不肯活,眼下却想要她活……”俞长宣慢回笑眼,扬眉间尽是分外恶劣的戏谑,“这是什么道理?” 【1】《诗经·大雅·既醉》 俞长(chang二声)宣,戚止胤(yin四声) [垂耳兔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青兰契 第3章 假圣人 朔风卷进外头的腥,白雪上冻满尸童玄色的血。 戚止胤迎上那仙师拷问般的眼神,喉结在滚动间轻蹭过剑尖:“斩杀邪祟可增功德,我不欲见你称心如意!” “哦?”剑锋顿离其颈,留一血点,俞长宣笑意盈盈,“那你来吧。” 戚止胤面上显露出极短促的怔然,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再握,须臾便有血滴自指缝里渗出。 “为何还不动手?”剑归鞘,俞长宣蝮蛇般挪步,缠上来,近乎要同他交颈。 戚止胤自齿缝间挤出话音,拗着:“你令我杀,我便杀么?我绝无可能狗似的供你使唤!我……” 唰—— 扇展,猝然掐断那少年人的烈腔。 说诳! 俞长宣的视线越过戚止胤,看向那变作尸童的女孩儿。 他早于摸骨时囫囵读罢她的旧忆。 寻常,炼造尸童需得施法引魂,那引魂者且不说是仙是魔是鬼,至少得是个本事不错的修士。 适才他本欲瞧瞧是何人引魂害人,不曾想没逮着祸首,反而在那女孩儿的记忆中窥见了戚止胤。 应是许久以前了。 被雪覆盖的错败小院里,混乱四响,原是戚止胤遭他爹毒打后,被那人拿绳套住了颈,栓去了羊圈里。 槽食脏污,他咽不下。 饥寒交迫,濒死。 邻家的女孩儿隔着栅栏望着,后来偷摸抛去果子两三,用那瘪酸的果子救回来沉甸甸的一条命。 ——这尸童原主呀,乃是戚止胤的救命恩人! 人间有千万难事,其中之一便是过情关。那桀骜不驯者今儿扯出这般蹩脚的谎,是因在“恩情”二字前乱了阵脚。 俞长宣却为此感到心情舒悦。 戚止胤知恩图报,说明世上还有东西能困住他。如今戚止胤能为了一笔恩情违逆他,来日未尝不会因为恩情臣服于他。 驯狼为狗,他势在必得! 俞长宣于是在掌心嚓地把扇敛住,端笑陪戚止胤唱起戏:“你既不要为师杀她,又不肯亲手杀她,左右杀不得,放尸童离开为祸人间更是万万不能——为师救她一命,可好?” 戚止胤红目熠熠,咬死不认:“你救不救她,同我有何干系?!” “当真全无干系吗?”俞长宣反问一声,却不强求他答,只将手中折扇朝他抛过去,“这扇子金贵,你妥帖收着,若是坏了,当心为师这‘夜叉’要剥你仙骨制扇。” 戚止胤对俞长宣的学舌毫不理睬,稍一挺身,便接下那把扇来。 扇上冷香飘,他不过稍稍握了握,便叫那味儿给裹了一身,不禁微微皱眉。 俞长宣瞥着了,以为他嫌弃,便摇头:“千金一捻香,你不识货呢。” 戚止胤只回敬:“若非知你为修士,还以为我倒霉遇了什么愚不可及的烧金窟!” 俞长宣没同他一般见识,挪目向尸童。 他方冲尸童抻了指,一泓青光就自他指尖流出,一时间,庙中尘雪飞扬,而那尸童受灵力裹挟,腾空而起。 “阿胤,退开。”俞长宣说,稀松平常的口吻。 然而,还不容戚止胤反应,他已被俞长宣掌心迸发的巨量灵力生生弹开,猛撞去了墙根。 俞长宣看也不看,自顾摸住尸童肩胛,袖一甩,凭空画出一道血线,念道: “血祭山陵,鬼门,开!” 轰—— 那道血线猝然撕裂,自里头泼出无穷黑气,江潮般淹没了他的双足。 便是在那黑气之间,伸出数以万计的鬼手。祂们争先恐后地攀扯起俞长宣的衣衫,尖声粗嗓,念的是错乱纷杂。 “卑鄙小人!” “俞长宣,假圣人,你该死!” “国师啊,我等死不瞑目,您岂能安生独活?快归,与我们同葬!” 这些骂,骂得响,也骂得该。 说他独活,不错。他七万年前曾为祈明古国国师,亡国之际他飞升,哀嚎遍野他得道。 ——这就是独食、独活。 说他卑鄙、假圣人,那更没错。他今个儿收戚止胤为徒,为的是自造情劫,以便来日杀徒证道再飞升。 ——这便是自私、无耻。 怨气喷薄,鬼呻如尖刺搔耳。 俞长宣立身于黑潮之间,任鬼手如何抓挠推扯,他自岿然不动。 尸童与俞长宣所隔不及一寸,悬停于半空。 他伺机割指,提手如运笔,绘鬼符。待到指尖近露白骨,终于收指于血滴滴的“还魂”二字。 还魂,还魂,奈何桥前拦离魂,要祂不入六道轮回,复归人间! 铮!鬼手黑潮中涌出一道青光——那是女孩的三魂七魄。 它们一俟自鬼门中飞出,便被尸童空壳吸引般,强灌入其七窍,燃青火于皮囊之间。 俞长宣阖眸,长指分合,复又掐出道凶印,要助女孩儿的魂魄顶去她皮囊中寄居的鬼魂。 两方魂魄相冲撞,那尸童赫然挺身,蹬腿飞身,谁料竟不袭击他,反冲戚止胤扑去。 祂妄图将魂转寄于戚止胤之身! 鬼奔如风,戚止胤躲闪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缭乱青荧过其身,遽然于其举头一尺处倒绽巨瓮般的素兰,愣生生拦下了那尸童! 那兰剔透澄明,花瓣薄如细刀精削。 还不由得戚止胤去细看,一抹白影掠过其身,驻于八步外,靴旁雪沫如玉屑扬飘。 俞长宣旋身看向戚止胤,留下轻慢一笑:“这兰漂亮吧?” 怪的是,那戚止胤平素刻薄牙尖,这会儿却哑然了。 俞长宣还没琢磨出那小子是什么个意思,先听一阵凄厉尖喊,便回头,见那尸童正嚎哭着呕魂而出。 俞长宣久候此时,只一挥剑,便叫那鬼魂泯灭于三界间。 鬼魂散,人魂留,尸童身上火于是烧得更烈。扭曲的肌骨渐遭炼化,熔作黄泥,进而如陶土般成形,成人。 俞长宣睐看一眼,驱剑刺破适才所留诸血印,念说:“鬼去地合,万象归一。” 说罢,他又望向足底鬼蜮:“诸位,都散了吧。” 万鬼哭,那些瘦长鬼手纷纷蜷曲,最后叫渊薮尽数吞去。 訇!裂地就此收拢,巨山如细叶遭风吹,摇撼若将崩。 山摇地动间,那女孩儿如雹子般坠向坍墟。 俞长宣眉棱稍压,踏飘兰而上,稳当将她接下。 落,雪粉肆扬,萧萧肃肃,仙人临世应如是。他靴下还压着几瓣未散的灵兰,触地处恰能与戚止胤相望。 俞长宣施施一笑,那人儿却照旧的面色冷峻,不松眉头,片刻竟还挪开眼去! “啧。”俞长宣皱了皱眉。 山摇过尽,一切归宁。 俞长宣将女孩儿在墙角搁下,收尽灵力,甩袖间有血滴滚下,不以为意。 疾风过身,是戚止胤捱来查看女孩儿伤势。 他起先还面带忧色,见她伤势明显愈合,吐息也渐趋平稳,这才舒了口气。 俞长宣就立在一边,温善地冲他摊开掌心:“阿胤,扇。” 戚止胤仍是错开目光,正欲把扇抛还,眼角倏见俞长宣左袖给血洇红,透然一片。 他霍然将那只手扯来:“怎么回事?” “哦……”俞长宣云淡风轻地将宽袖撩开,露出齿痕错累的一只小臂,“适才给你咬的。” 戚止胤那对浓眉于是拧得更深,不觉间吐字放快:“你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么,为何留着腕间的伤不治?!” “都是**凡胎,为师若能饮血自救,仙门就该提刀杀我来了。”俞长宣疏懒道,只提剑割断袖角一截白布,又张嘴咬住白布一头,扯布缠臂几圈,“小伤罢了,不妨事。” 他见戚止胤还瞧着,便再一笑:“多谢徒儿关心。” 戚止胤愣一愣,忙抛了扇,叱声说:“谁关心!左右不过忧心你死了,无人给我续命!” “嗯。这般想就对了,来日多算计算计你能从为师这儿拿走什么,少思虑为师要拿你干些什么。反正为师要干什么,左右你都拦不着。” 戚止胤咬着后槽牙,很快便垂了头,不容俞长宣再琢磨他的神情。 俞长宣将捆臂布扎紧的当儿,戚止胤怀里的女孩儿也苏醒过来。 俞长宣似事不关己般随意寻了根红柱倚靠,一面疗伤,一面冲那俩少年少女看去。 那女孩儿虽说醒了,但神色茫然,一时又问戚止胤她阿爹在哪儿,说她娘要她出门唤阿爹吃饭;一时又望向庙外,问说怎么初秋就下了雪。 ——她本该死在五月前。 戚止胤甫闻声,便屈膝半跪下来,再不掩饰与她相识的从前种种。可他却无能为她解惑,唯有将一切以“糊涂”二字盖过。 “糊涂,怎么连你爹在哪儿都不知道。” “又糊涂,今儿已是岁末,就快迎春了。” 女孩儿怔然听着,面颊和手心手背皆是通红一片,似乎是给冻伤了。 戚止胤见状忙裹住她那两只哆嗦着的小手,呵气暖起来。 他心疼呢。 俞长宣嗤笑,心说戚止胤在他面前要么不恭不驯,要么冷若冰霜,冬刀似的,两面都发寒。眼下一瞧,竟还有些温热的东西藏在皮囊里头,真真叫他这师尊寒心。 他的心凉着,那头话还没说完。 女孩儿起先有些无精打采,后来想到什么,双眸发起亮来:“哥,我家院里的树结了小果,待到冬来我还给你掷去!” 戚止胤似乎有许多话想说,虚虚张了嘴,无声。 半晌,千言万语落作肩上一拍,戚止胤说:“哥忙,今年冬天就不回家了。” “那新春呢?冬去春便来,新春可是要团圆的……”女孩儿嗫喏。 童言无忌,却成匕首穿心。 戚止胤几乎呛住,是俞长宣行上前来,敲扇于掌心,答说:“你哥他要奔赴仙门问道去,新春就在那儿同师兄弟一块儿过年,照样的热热闹闹。” 女孩儿“唔”了声,怯怯将眼前神仙似的人儿看去:“您是何人?” 俞长宣心里门儿清,知道戚止胤根本不拿他当师尊,忧心如实答去要激怒戚止胤,平白招惹来什么麻烦,索性同他撇清关系。 “贫道为过路……” “他为我师尊。”戚止胤陡地开口,吐字落力,直盖过了俞长宣的话音。 俞长宣闻声,指尖顿了顿,扇便悬着再没能敲回掌心,只还因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照旧含着笑,问女孩儿:“你可记得昏睡前发生了什么?” 戚止胤见俞长宣揭人伤疤,刚欲阻拦,女孩却张了口:“阿爹领我拜神爷!” 俞长宣眯了眼,这是他不曾在女孩儿记忆里看过的。 “神爷么……你爹领你拜的是武神还是文神?” 女孩摇头:“阿爹说这些神爷早不灵验!他领我拜的是山北那杏坛仙!” 杏坛仙?哪门子的杏坛仙?这山上正经庙观虽然说不上少,却从未有过什么杏坛仙。 她爹莫把鬼当仙人拜了吧? 俞长宣乜斜眼看向戚止胤:“杏坛仙这事儿你也知道?” 戚止胤努努嘴,不情不愿道:“三年前山崩,山北处塌出个骇人的巨洞。几个胆大的山民下去瞧了眼,发现底头竟有个比及小村大小的书院,书院为灰石砌就,房屋却多为红顶,因此得名‘血杏坛’。那儿深处摆了尊神佛,夫子打扮,神龛前留了个红帛书,说是带着垂髫儿女去拜拜,后世子孙便可金榜题名的,彼时山民都把那神像称‘杏坛仙’。不过昨年那地儿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洞口早叫村长领人填埋,她爹怎会跑那儿去……” 俞长宣若有所思,又问:“这武神庙何时盖的?” “昨年。” “同填埋那血杏坛一般时间?” “稍稍晚些。” 俞长宣点头,把视线转回来,问女孩儿:“你可记得归家路么?” 女孩儿伶俐答去:“山路我早随阿爹走熟啦!” “不行,还是我……”戚止胤话未说完,给俞长宣执扇啪地往背上一敲,方记起自个儿眼下遭官兵追捕的境况,木在了原地。 “天黑路滑,贫道这剑有灵性,便由它护送你归家。”俞长宣说。 女孩儿好奇:“哥哥不随我一道么?” “他将要离乡,今儿专程来这武神庙祈福的,眼下还未给崇梧真君上香,这么一走可要惹仙人发火。”俞长宣说着,搀她起身,“为了明岁春安,他得留在真君身侧,千万走不得!” 戚止胤敛住表情,不再看女孩儿,后来她同他挥手作别时,也仅是失神地应了半声。 咿—— 庙门自里向外推开,入目两色,黢黑莹白。 女孩儿粲笑着闯入大雪中,错把它认作了今岁初雪。 俞长宣顿步檐下,去撑开一柄月白油纸伞。这时,瞄见身后的戚止胤挺身冲来。 戚止胤的步子迈得很急,蹭着俞长宣臂膀时方停步,他拢手唇侧,不顾追兵几何,只噙泪冲女孩儿喊道: “你回去,要平安——!” 少年人微哑的嗓音就响在耳畔,俞长宣垂眸拨着伞尾的穗子,嘴角一牵,呢喃:“平安么……” 女孩儿面上沾了雪粒,回头,亦喊起来,喊的是半月后才该说的新岁吉祥话: “新岁,永岁,都要平平安安!” 伞已支起来了,青铜木的伞柄,竹骨白绢面,抖着细碎的金闪。 俞长宣抬了手,葱白指尖似有若无地抚过戚止胤的脊背,见那人眼珠子还愣愣地扎在女孩远去的方向,又噗呲一笑。 “你笑什么?”戚止胤问。 “笑你不忧心自个儿性命,倒去牵挂那有仙剑护送的小孩儿。” 戚止胤当俞长宣又在说笑:“你既能收服尸童,难道拦不住那些个要我性命的捕快?” “为师所言可非官兵。” 戚止胤莫名其妙,正欲问,忽见一个膀大腰圆的捕快自林里奔出。 他心下一惊,扯了扯俞长宣的袖,要走。 俞长宣却摸住他的肩,要他看。 只见那打赤膊的捕快惊恐瞪着眼,不停地伸手搔着脖颈双臂,直挠得满身血痕。 他躯干扭曲,一只腿已折了,却还是狠命地朝他二人奔来,近乎要把嘴撕裂般把嘴张大,似乎在喊着什么。 风太大了,戚止胤如何也听不清。 他正要闭目细听,谁料耳里先灌进身旁人珠落般好听的一声—— “阿胤,要你性命的东西来了。” 立时,风停,戚止胤终于听清那捕快口中所言,是一声又一声绝望至极的“跑”。 他心如鼓催,又见那官兵通身爬上墨字,转瞬便有血点从墨痕里渗出。 “那……那是……” “儒书。”俞长宣平静地将眼前可怖之物给端详。 话音未落,砰!那捕快竟如炮仗般炸开! 温热的血有如迸溅出的火星子,溅脏了他二人的衣裳,像火在烧。 风又起,血雾滚滚如江涛,戚止胤面色惨白无比。 [猫头]感谢各位对长宣和阿胤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假圣人 第4章 生·血杏坛 四更天,子规啼血。 “你……你为何不救他?”戚止胤因愕然,生了些许结巴。 “不是不救。”俞长宣道,“是救不得。那捕快冲你我奔来时,身上已无人的生气。他叫你‘跑’,实则是要你‘来’,等你来了,他那么一炸,一石二鸟。” 戚止胤勉强缓了缓神,才又问:“适才你说有人要杀我?” “不只是杀你,是要杀我们。” 俞长宣的脸被笼在伞檐之下,更叫人辨不清情绪:“如今人间太平,武神的庙宇多遭拆毁,改建文神庙,休论那臭名远扬的杀神庙,这孤宵山倒好,于昨年新盖这庙。此山远非那杀神故乡,山民自然谈不上对祂有何信仰,那么仅可能是因他们有求于祂。百姓对一杀神能有什么乞求?自然只有镇凶了。” 俞长宣说着,望向远方浮起的血雾:“那杀神因目盲,最恨残缺,神像多用难以损毁的坚石打造,而庙中神像左掌却碎如沙砾,这非凡人可致,估摸着是祂镇住的邪祟太过凶残,叫祂吃了反噬。——眼下尸童横行,捕快暴毙,更显明那邪祟如今已不受拘束。” “你可有什么阻拦法子?”戚止胤又拧眉。 俞长宣将伞支高了些,足够戚止胤看清他的模样,只眉心微蹙,像是为难:“杀神都治不住的邪祟,为师这弱不禁风的散修,怎可能敌得过呢?” “当真?” “说不准。”俞长宣坦白,笑得意味深长。 实话说,他身为仙,自然没可能放任邪祟害人。可他这会儿偏不说,就是在等戚止胤冲他张口。 那小子好容易杀了那些为祸乡里的畜生,岂能忍受再见山民蒙难? 他要令戚止胤再欠他一个人情。 须臾,戚止胤果然有了动作。 戚止胤垂头行去阶下,站定,伸出一只瘦手扯住了俞长宣的衣摆。 “求你……”他说。 “听不着,大声点儿。”俞长宣道。 戚止胤把头埋得实在很低,俞长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他颈上虬结隆起的青筋中瞧出了他的挣扎。 “弟子……求师尊开恩。” 这一句被戚止胤说得极轻,似乎经了舌齿反复削薄。 下一刻戚止胤仰面向他,眼中虽依旧盛满了傲然意气,那不肯轻易弯折的双腿却一刹软下去。 俞长宣无端端觉得碍眼,凛声阻拦:“谁令你跪了?”见戚止胤尚屈着膝,更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 俞长宣那话说得重,不似先前那般温声软语。 戚止胤怔怔然,抬了眼看去时,俞长宣却是如常含着笑,好似适才一切皆不过他的错觉。 俞长宣逗狸奴似的拿青玉戒蹭了蹭他的面颊:“成啦,就当是为了你,为师姑且硬着头皮试他一试。” “走吧,就沿着血走。” 鹅毛大雪,天昏昏不见月。 师徒二人原先一路跟着血污走,不料那些痕迹都断在了半途。 “接下来往哪儿去?”戚止胤问。 俞长宣不慌不忙地反问回去:“这条路可通那血杏坛么?” 戚止胤点头,俞长宣便要他领路过去。 戚止胤不解:“你去那儿干什么?” 俞长宣拿指节敲了敲他的额角:“你想想,建杀神庙的时机同血杏坛封死的时间相近,那死在你我眼前的捕快身上生的又恰巧不是邪咒,而是儒书上摘下的几行,这些皆与书院杏坛之类有所牵扯。更何况你说杏坛早遭填埋,那女孩儿却说她爹领她往那儿去……如此种种,任谁瞧都该往那授业的杏坛走一趟吧?” 戚止胤虽说仍有几分犹疑,到底还是听了话。 距杏坛尚有几里时,俞长宣足尖往旁一旋,扯着戚止胤一道钻入林间。 “杏坛该往那条路走!”戚止胤任他牵着急走,直到他俩的身影被一棵粗壮老树隐住才停下,“你究竟要干什么?” “嘘——” 二人才噤声,便见另一条岔路上行来两位少年人,一水儿的绛色道袍,腰间挂着个雕“殷”字的千瓣莲玉佩。 俞长宣认出那玉佩乃司殷宗的信物,不由得起了兴致。 司殷宗曾为天下四仙门之首,纵使今朝没落,门下弟子也多数自负自傲,非遇穷凶极恶者,否则万两黄金请不动宗门一人下山。 今儿这孤宵山上邪祟究竟为何方神圣,竟惊动了他们? 俞长宣没吭声,继续将那二人看去。 只见那俩少年中,一位骑着瘦驴,一位领头牵着。 骑驴的流里流气,梳个耷拉蓬乱的马尾,笑着,露出嘴里的俩颗犬牙,其中一颗咬了根狗尾巴草,混子模样。 此刻他比起骑驴,更该说是在躺,总之脚都快翘上了驴子脑袋。 牵驴的倒是气度温润,然而腕上光金镯银镯都带了五只,通身的玲珑贵物,看过去俗更甚于雅。 牵驴的跺着脚,看向驴上混子,呼天抢地:“下驴,快快下驴!你要压死踢雪乌骓么!“喊罢又心痛地摸驴,“哎呦我的心肝儿呐!” “少主,甭说我给它压死了,要我说,这驴取马名才是万万不能。忠告您句,当心名儿太大压了它福气,令它早早地驾鹤西去!” “你、你骑了它,竟还咒它死……”那少主慌忙捂住驴耳,连喊几声不听不听,才继续骂道,“你是何等的丧尽天良!还不给我滚下驴来!” “丧尽天良?这我可不认!小爷我今儿亲身教它如何为驴处世,你合该同我道谢才是!”混子哼唧着说,面色忽一僵,猝然挺身起来,摸上了腰间刀,“林子里有东西。” “人?”那少主踏前一步将爱驴拦在身后,抽弓上箭。 “不,不是人。”混子眸光闪了闪,“酉辛之间【1】!” 少主闻言忙移弓,将箭矢对准俞长宣和戚止胤的藏身之处。 戚止胤见状欲出声解释,却给俞长宣捂住了口鼻。 “阿胤,这花献的可不是咱这俩尊佛。” 俞长宣话音方落,在他二人三步开外忽而窜出一只尸童。 尸童青面獠牙,手脚并用如兽,直奔那俩司殷宗弟子。 那少主见状镇定放箭,噔”一声,箭镞入肉,尸童喉破倒地。 弓声极重,几乎震聋了戚止胤的耳朵。 俞长宣却啧啧夸赞起来:“年纪轻轻已修得如此本事,根骨真是不错。” “弓太重了。”戚止胤错开俞长宣紧贴他双唇的掌心。 “为师说的可不是拉霸王弓的那小子,是驴上那人儿。” 戚止胤困惑地回望,便见那穿金带银的少主正要收弓时,驴上混子忽而俯压倾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急啥?要我说,这戏可没唱完呢!”说罢,混子翻身下驴,冲俞长宣与戚止胤二人躲藏方向飞去一眼。 那少主心领神会,取了一支新箭卡入弓弦口,道:“小生乃司殷宗少主褚溶月,这骑驴混账为我宗弟子敬黎。我二人今日前来是为了彻查群童迷失怪案……不知来客是?” 这哪里是迎客之举? 戚止胤腿脚不动,却给俞长宣自后推了一把,于是踉跄着在那二人面前露了形。 俞长宣随之姗姗走出,拱手:“适才那尸童十分难缠,多谢二位出手搭救。贫道乃江湖无名散修俞长宣,今日携徒戚止胤误入此地,恰遇尸童闹山……如今正往血杏坛去。” “原来如此。” 褚溶月轻易便信了俞长宣的话,于是松一口气,触弦收箭。 “血杏坛?”敬黎极重地咬了咬那三个字,将嘴里草一抽一掷,哼笑道,“你们怎知要往那里去?” 他那双狐狸眼扫过那师徒二人身上点点血迹:“莫非……你二人乃那邪祟的帮手?” “敬黎,你莫要信口雌黄!”褚溶月挥弓拦住他,转而对俞长宣恭谨道,“晚辈恰巧也要往那儿去,月黑风高,邪祟在暗,我们在明,前辈可乐意与我二人同行?” 俞长宣不假思索:“成。二位先请吧。” 褚溶月便点了头。 那司殷宗俩弟子也是心宽,就这般将脊背留给了俞戚二人。偶有回头,也只是问戚止胤的生辰,再说些诸如此类的闲话。 且比起遭那师徒俩偷袭,褚溶月仿若更怕敬黎再骑他驴似的,一把护身用的霸王弓,不仅没仔细拿好来,还直往那敬黎肩膀上架。 眼瞧着那俩人嘟嘟囔囔地走在前头,戚止胤低声问俞长宣:“他们是人是鬼是好是坏,你可知晓么?就这么糊涂跟着,当心他们玩一出请君入瓮,害了你性命!” “那不正好?”俞长宣说。 “什么?” “如此你便自由了。”俞长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戚止胤于是气呼呼撞开他,加快脚步,再不肯同他并肩走。 这小子哪来那么多气? 俞长宣不明白,只唤:“阿胤,回来伞下吧,当心淋雪害了风寒!” 戚止胤没理他。 少顷,四人便到了地窟前。 弯月高悬,月光却很淡,视野之中尽是茫茫白雪。 显然,那地方并无怪异之处,较之一般的雪地,不过多了个方正如棺木的口子。探身往那口子里看,才知底头有一向下延展百尺的长阶。 地窟入口处有一摊向里延伸的血迹,褚溶月蹲身一摸,潮的,温热的。他皱了眉:“不好,怕是有人方给那邪祟拖进去,咱们得快些下窟!” “甭瞎慌!容我放灵雀下去探探有无毒气先。”敬黎说。 众人便等着。 戚止胤拿草鞋磨了磨地上雪,硬的,他喃喃自语:“这儿先前分明已经给人填了的,怎会……” “戚兄莫非知晓些往事?”褚溶月问他。 戚止胤戒心重,不喜与陌路交谈,没张嘴。 “略有耳闻。”俞长宣就替他答了,又将手上那柄油纸伞朝东斜,抖干净伞面上堆起的雪。 “哦!”褚溶月一面起身寻树拴驴子,一面冲那吊儿郎当的少年人吩咐,“敬黎,你同二位仙师说说这血杏坛究竟闹了什么事。” 敬黎在那儿等雀归,不肯吱声,叫褚溶月又唤一回,才烦躁地搓了把脑袋,张口: “昨年中元,我司殷宗按旧例指派三名仙师下山巡视凡尘,机缘巧合来到这孤宵山,又因山洪在此村宿了三日。某日忽发觉这约莫五百余人的村子,孩童却是屈指可数。前辈们心生疑惑,便同村长借了宗族谱查看,发现不少人家孩童没了去向。前辈问过村长,然而那人没说那些孩童是死是活,单说不晓得他们是谁。前辈们不死心,于是拿着名册挨个询问那些孩童爹娘,谁料他们都咬死自个儿没有那样的孩子,且神情不似作假。” 话说至此,下窟的灵雀恰扇着翅平安归来。 敬黎便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大剌剌地拾阶而下,众人紧随其后。 地窟里头安静,敬黎的声音叫石壁来回荡着。 “后来前辈们在这孤宵山停了个把月,发现每逢廿四,便有几户当家的会将孩童领去血杏坛祭神。山中多祭祀,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祭祀完成后,那些当家的皆是独自归家。彼时再问,他们已忘却了孩童的存在。前辈们惊愕,便到那血杏坛一探究竟,任是找不着一丝邪物踪迹。虽说扑了一场空,只还因着疑虑,令山民把这血杏坛的入口封死,又召几位同门师兄弟前来请神,在山北盖起座武神庙,请崇梧真君镇凶……” 褚溶月转着金镯,插嘴叹一声:“世事难料啊,那会儿宗门上下皆道这山上说不准根本就没有邪祟,是山民设计杀童,直至今朝事发,才知底头竟当真有个连那大名鼎鼎的杀神也治不住的东西!” “小爷我呸!这人世哪里有崇梧真君镇不住的邪祟!”敬黎忿忿说,“我看根本是那些山民愚昧,根本没按时给崇梧真君孝敬香火!” 长阶走尽,众人在一个石头牌坊前停下,牌坊雕工了得,上头高悬一“木风书院”的匾额。 俞长宣就瞧着那匾,接了敬黎的前话:“敬小兄弟所言差矣,那崇梧真君镇不住的东西可多了去了。祂身为杀神,虽说嫉恶如仇,可是手段颇残忍,仙书更有记载祂多次于除恶时误伤平民百姓。可他有两不杀,既不杀正道修士,也不杀天上仙。” “你什么意思?”敬黎瞪看他。 俞长宣笑了,直言:“你怎知今朝是祂杀不得,还是祂不肯杀?” “妖言惑众!”敬黎暴跳如雷,“你是想说今朝这些糟烂事皆是正道之人所为么?你生了熊心豹子胆了?!动乱正派之心不说,还……还蔑视崇梧真君神威,你可知若无崇梧真君,我……” “你是司殷宗弟子,”俞长宣含笑打断他,“怎么情理不分,像是当了那杀神的狗?” “住嘴!”敬黎一声喊罢,叫莽劲冲昏了头,骤然挥拳朝向俞长宣。 拳点重,恰擂在俞长宣心口,逼得他后退连连,最后咳出一口血来。 疼痛难忍,那柄油纸伞便脱手滚去了一旁。 俞长宣双目微湿,望向敬黎:“贫……贫道口不择言,还望敬小仙师饶命!” “敬黎,还不速速收手!”褚溶月猛一甩袖,啪一声扇得那敬黎直撇头,浑身金呀银的颤动着撞在一块儿,更叮啷直响,“谁准你伤人!” 那敬黎挨了那么一下,也不知认错,只啐了嘴里血,把双臂枕在脑袋后,头也不回地越过了牌坊。 褚溶月搀起俞长宣,道:“俞仙师所言不无道理,可今朝山上邪气与怨念颇重,仙人与正道修士皆清心寡欲,怎会如此呢?” “是我思虑不周……”俞长宣捂着心口说。 远方传来敬黎的催促,褚溶月只得叹了口气:“成了,跟上来吧。” 俞长宣点头,去拾落在一旁的伞,起身时恰迎上戚止胤审视的目光:“怎么?” “你适才分明能躲开那一掌。”戚止胤冷冷地说,“你为何同那二人示弱?” 俞长宣心道,当然是为了搏那褚少主怜悯,好为后路筹谋。 然而他把伞拍了拍,却说:“阿胤,你高看为师了。难不成是为师先前那些招魂的雕虫小技唬住你了吗?为师不是和你说过的吗,为师只是个无名修士,如何能敌那二位司殷宗出身的弟子?” “那你……你来这儿逞什么英雄?!”戚止胤应是急了,吐字越发地快,“适才我求你时,你若实在办不到,大可甩我一巴掌,一口回绝我!” 那一声尖锐没能激将,像是刀尖戳在棉花上。 俞长宣苦笑道:“爱徒都要跪去雪里了,为师岂能不答应?” 戚止胤眼中流露出些许讶然,他扭开脸去,说:“走!别杵这儿当靶子!” 俞长宣却被那人带着丝不忍的神情给取悦到了,摸着心口演得愈发起劲儿,好似非要同西子争个高下不可。 待到戚止胤拔腿离开,他才“嗳”了声,慢慢跟了去,同时侧耳听着,紧跟在他身后的第五道脚步声。 嗒、嗒、嗒。 嗒嗒嗒。 【1】酉辛之间:根据古代二十四山向定位法,酉辛之间指代西偏南方向 [熊猫头]感谢大家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生·血杏坛 第5章 生·池中窟 俞长宣不动声色地勾指向后,便有几粒碎石飞去声音来处。 片晌只听石子咚咚落地,显然并未击中什么,可在那阵动静之后,那第五道脚步声再没有出现过。 俞长宣也无多关心,摇着扇,跟上前去。 这地窟封闭,自然无所谓晨昏变化。 四人也不知在这书院里走了多久,仅知道穿过那牌坊后,满目皆是泼红顶的石头—— 石头雕的亭台楼阁,石头雕的锅碗瓢盆,石头雕的飞鸟小兽。 那密匝匝的满树花呀叶的,薄如蝉翼,伸手碰一碰,亦很是扎手,才知原来也是有石头削成的。 石窟正中设了个祠堂,里头当真供了尊夫子像,只是众人将那儿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有何怪异。 褚溶月不由得有些泄气,给那敬黎推了两下,说:“快走!” 祠堂东南边有片圣贤碑林,那些石头上究竟刻了何方神圣谁也没工夫去看,只都盯住了它后头的一个方池子。 池壁高十余尺,仿若一堵小城墙,登池的阶梯已给人毁了,叫人半分瞧不着里头盛了些什么。 敬黎顿步池壁之下,搓搓鼻尖,埋怨:“臭死小爷了!” 褚溶月奇怪:“臭?我闻来却怎么鲜得很……” 这话说完,他俩相互递去个眼神。褚溶月回身冲众碑拱手道一声“冒犯”,便纵身一跃,踩上敬黎交叠伸出的手。 他们足够默契,只一蹬一送,褚溶月的足尖就稳当当立去了池沿。 不料褚溶月堪堪往池里瞥了一眼,便语无伦次起来:“孩、孩子……骨……汤……” 戚止胤不耐:“磨蹭什么?”语毕一个飞身,踩碑上瓮。 他俯身一看,便见那池水血红,汤底是肉块与白骨,而那些浮骨个个细窄,显然属于孩童。 熬童! 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戚止胤难以忍受,隐隐生了些呕意,幸而他饥肠辘辘,只捂唇干呕几下。他皱眉正要下池去,未曾想那血汤中乍然伸出一只瘦手,死命扒住了他的腿。 戚止胤毫不犹豫飞起一脚,褚溶月见状大惊失色:“戚兄住手!那是个孩子!是人!” 迟了。 戚止胤那一脚还是不偏不倚落去了那手的主人身上,那人力气不大,抵不住,便咕咚一声往血池里坠。 “救、救命——!”那人叫喊,嗓子眼被血水灌得呼噜呼噜直响。 戚止胤定睛一看,果真是个书童打扮的孩子! 一时间,池上二人皆心急起来,都竭力压低身子,往池水里伸手。 “混账!”敬黎在下头急得跺脚,便指着俞长宣的鼻子开骂,“瞅瞅你蠢徒弟干的好事!人鬼不分不说,还他娘的说下脚就下脚!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一窝子的邪门歪道!” “阿胤。”俞长宣唤道,见戚止胤匆匆下看,便将一支短匕抛上去,“那小孩儿还在那儿?” 戚止胤神情焦炙,接住刀后匆忙瞄一眼池中,点了头。 “杀了他。”俞长宣冷不丁说。 他温声细语,吐出来的词句却淬了毒似的冰冰凉凉,鸡皮疙瘩霎时爬了戚止胤与敬黎一身。 敬黎先一步出声斥骂:“妖人!你那徒弟闯了祸,你不要他将功补过不说,还想令他一错再错?!” 俞长宣说:“错?阿胤那一脚没错,贫道也没错,是二位错了。” “你失心疯了?!”敬黎一拳擂上池壁,仰天高喊,“戚止胤!你若胆敢冲那孩子挥刀,我立时就摘了你师尊脑袋!” “你摘吧。”戚止胤淡淡应答,却是将刀收去腰间,探身去帮着褚溶月救人。 俞长宣也不责怪戚止胤不听令,仅仅是事不干己地摇起扇,只在那敬黎属意往上走时,挥袖拦下了他。 敬黎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伸掌挡开他的袖,谁料那俞长宣又跟上一步。 敬黎吼道:“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恁地来招惹我!”说罢,瞪目掐印召出一只模样狠戾的鹰隼。 那鹰隼翼展约八尺,略微盘旋便落于敬黎左臂的臂缚之上,伸颈,鹰唳直轰去俞长宣耳上。 好鹰!俞长宣心说。 寻常,修士唯有抵达金丹期,方能领悟运灵力于掌,从而依照自身命数幻化各物的法子。 这敬黎如今至多爬至筑基期,竟能化出这般栩栩如生的灵物,果真是天赋异禀。 俞长宣也不慌张,双眸扫望向巨池之顶,笑说:“敬小仙师,眼下尸童遍山,什么健壮捕快也说死就死,这孩子竟能在鬼穴里自在逍遥地漂,甚而呼喊求救,你说他是不是幸运星降世啊?可惜这洞窟里没能请神,能庇佑他的只怕只剩洞主了!” 敬黎瞳孔一滞,顿悟,忙冲上高喊:“少主!戚止胤!收手!别救了——!” 然而,几近同一刻,戚止胤和褚溶月各攥住了那孩童的一只手。 褚溶月兴奋道:“敬黎,我俩抓着他了!我立马……” 砰咚!! 戚止胤与褚溶月的身影皆消隐于上,溅起的血水浇去了那池下二人身上。 敬黎心颤不已,却不敢犹疑,只快步踩池壁上池。池壁湿滑,上两步,滑一步,折腾得他气喘吁吁,好容易才攀着了顶头的砖石,撑身爬上。 见俞长宣背着手,慢悠悠踩飞兰登池,敬黎焦躁地催促:“快点!” “嗳。” 壁上望池,彼时血水已然不起波澜,连一丝涟漪也见不着。 敬黎急得大汗直流,忙蹲下身子,伸长手臂去搅那吞人不吐骨的死水,又“少主”“少主”地喊个没完,嗓子都差些喊坏了。 “累不累?”俞长宣屈下腰来,亲切道,“贫道帮你可好?” 敬黎只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是没安好心。 一个眼错不见,俞长宣冲那敬黎临背便是一脚,轻而易举地将那人踹进了池里。 他拊掌而笑:“啊呀,好一个落汤鸡,不过年关未至,贫道就先不给您拜年了吧。” 敬黎瞠目结舌,抖唇道:“妖、妖人!”又忿忿将水面一拍,“你竟是这地窟鬼的同伙,枉老子好心捎着你师徒俩!我……” 俞长宣不置可否,只饶有兴致地把他端量。 敬黎见他那情态,觉得猜想得了佐证,更是心如死灰。须臾,水下有东西扯住了他的脚,任是他如何扑腾也甩不掉。 “别怕。”俞长宣终于出声安抚,“这池底有通道,应是别有洞天,贫道很快便下来作陪。” 便是话音落下那瞬,这一池血水如遭了风暴似的翻涌起来,唰地将敬黎卷去。 俞长宣看罢念了声咒,血池之中便冒出了诸多古怪响声,吱吱呀呀,像是什么东西在延展。 咔嚓———— 那深不可测的一池水竟冻结作一道红阶,直直向下洞开。 俞长宣摇着扇,不紧不慢地走向了池子深处。 这血阶通往另一地窟,若说顶头那窟比及小村,这儿便比及小城。 极空阔的长街,道旁布了好些盏石灯,沿着大道看去,便见好些熏黑的青瓦墙、木梁屋。 各类店肆皆敞着大门,一如寻常城镇。只是向里望去,皆是黑黢黢一团,无一点着灯,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再仔细往某处看去,只见发黄的酒旗招摇,旗下桌还搁着尚未饮尽的一碗凉酒。 俞长宣一路走一路看,衣冠楚楚下阶时,正瞅见那位衣衫湿透,又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的敬黎。 俞长宣够体贴,还掩着鼻伸手要扶他。 那敬黎正气不打一处来,便啪地把他的手拍开:“你既识得在这血水里筑道的法子,给老子推下来是几个意思?!” “那样快呀。”俞长宣说,“敬小兄弟不是总嫌人慢?” 敬黎震怒:“什……” 话没说完,给那拧着湿衣裳的戚止胤打断了:“喂,爆竹筒子,你家少主不见了。” “什么?!”敬黎一个咋呼起身。 他啐出一口血沫,正欲说些什么,瞥见一旁俞长宣仍掩着鼻子,顿时怒不可遏道:“你若是嫌弃,往你那狗徒弟那儿站,在我身边招什么嫌!” 俞长宣无辜地看他:“臭?谁臭?” “不臭你捂鼻干什么?” “哦。”俞长宣屏住呼吸,煞有介事地将扇往掌心一敲,笑眯眯,“因为这儿处处皆是迷烟呀!” 话音方落,那俩少年的腿脚俱是一软。 这儿的路不比上头石窟那滑石路,路不平,多粗粝碎石。戚止胤料想这回定要磕个头破血流,不料昏沉间,竟摔进了一团冷香之中。 白衣软和,上头沾满的兰香更近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了住。 俞长宣将他擎稳,笑语微微:“阿胤,当心。” 戚止胤叫晕眩制住了,骂不出什么难听话,就连谢也道不出,唯能仰眸看他。 这不抬眼还好,一抬眼便觑见了俞长宣那雪白的颈。 男人的颈,有什么稀得看的? 可他偏就挪不开眼! 此时俞长宣撑着他应是废了些力气,长颈上的青筋微微隆起,有粉青的,也有凤仙紫的,条条道道,交汇着。 彩衬白玉,着实艳丽。 戚止胤想,那俞长宣的肌肤也未免太过薄嫩,否则这颈上的几笔青紫哪里会像这般,仿若里头血要涨满、溢出来似的,透出如此惊心的色泽? 令他……令他想要伸手摸上一摸。 [熊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生·池中窟 第6章 生·一魂童 戚止胤鬼使神差地冲那颈子伸了手,不曾想才几息工夫,他竟昏睡过去。 那半伸的手耷拉下去,给俞长宣握住了。 “骨头太细,合该补一补。” 俞长宣说着,扶戚止胤倚着石灯躺坐下来,抬眼望向敬黎。 那厢敬黎摔得惨烈,下意识向地上撑去的掌心全是血,只因着灵力更盛些,还没叫迷烟蒙脑,此刻正幽怨地冲他看来。 俞长宣便回他个笑。 笑罢,他自袖袋中取出三粒宝药,一粒自己服了,又将余下两粒药在帕间捏碎作粉末,仔细兜了住。 然而,他没急着给自己的宝贝徒弟喂药,反而在敬黎侧旁盘腿而坐。 “干什么?”敬黎瞅着他。 “喂药。” 俞长宣把敬黎的脑袋抱住枕去自个儿髀间,攥住帕子就往他嘴里倾药末。 敬黎一听,心里就有了触动,便忙忙把药粉生咽了,含糊道:“你为何放着你徒弟不管,先给我喂药?” 为何吗? 俞长宣抿唇一笑,心道,当然是为了收服他。 俞长宣这人儿,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将一人收作囊中之物。 他明白戚止胤是个闷葫芦似的兽,身上有一股子敢与天争的不屈傲气,故而他要缓织网,慢收网,以防惹来他的啃咬。 这敬黎虽说也傲,可他的傲是倨傲,是自命不凡,是视他人皆低己一等。 对于这般人,非甩个巴掌再给颗枣不可。 不给巴掌,他便要冲主子漏爪,觉得自个儿可以随意把主子给磋磨;甩了巴掌,却忘了枣,他就要把主子当仇家。 眼下巴掌已给足了,当然要给他点甜头尝尝。 俞长宣照旧敛着睫,答说:“敬小仙师若是死了,我没法子同贵宗交代。” 敬黎哈了一声,似是失望:“你倒是鬼精,眼下竟不看僧面看佛面起来!干嘛,想要借施恩于我进司殷宗?告诉你,你想得可美!” “怎么这样说?”俞长宣摇头,“敬小仙师根骨清奇,道心通明,更仙姿玉质,天赋异禀。贫道一介俗人,难免要动怜才之心。” 他瞎扯的。 任谁听都知道是溜须拍马的恭维话,不料那敬黎却似乎对此很受用。 只见敬黎费力把脑袋往一旁撇了撇,忽然不看他了:“用得着你说,小爷我本就是天纵之才!” 那红透的后颈却出卖了他的羞。 俞长宣挑了他那红透的后颈却出卖了他的羞。挑眉,不去薄他脸面,眸光落去了自己那只尚扶在敬黎后脑勺的手上。 他把敬黎的一绺发捻了捻,心说,这小子的发丝过分粗硬,手感差了些。如此一想,便又记起来戚止胤的头发摸来倒是很舒服,软而细,还打着卷儿。 视线当即滑去了戚止胤面上,那少年适才经血水泡洗一遭,眼下面上泥污已褪净,显露出一张颇冷峻的面孔。 剑眉挑眼,削唇色淡,由于面上尚留几分少年稚气,故而并不显得过分凌厉。 只是这高鼻深目的一张俊脸半分不似这羲文州的寻常样貌,倒像是…… 敬黎一口喝断他的游思:“药喂完了就滚开,捧着小爷脑袋,看你徒弟算什么?!” “嗳。” 俞长宣应声将他放下,去给戚止胤喂药。那之后二人皆默然不语,只是他虽没看那敬黎,却知道那人**的眼神一刻没停地扎在他身上。 恰是药末喂尽,雾中吹起一阵喧天唢呐,紧跟着传来车轱辘的转动声。 俞长宣于是回身,不偏不倚地对上敬黎的眼:“晕吧。” “晕?” 俞长宣见那敬黎满脸他在放什么屁的神情,只得换了种说法:“不解便仿着贫道来吧。” 他将脖子一仰,便有如晕眩般坠去了地上。 敬黎琢磨不透他的意图,但闻车声渐近,情急之下也躺了下去。 下一刻,带着腥气的吐息突地向三人打来。 俞长宣将眼起开条细缝,便见雾里走出八只面目可憎的尸童,眼是血窟窿,嘴里无牙亦无舌。 祂们拉着个破轮车,并不袭击他们,只吭哧吭哧将他们搬上车去。 车轮停在一祠堂前,尸童们将他仨挨个往里押送,又往蒲团上压去,待帮他们摆好跪坐姿势,方推门离去。 俞长宣闻声睁目,便见了那座漆红的祠堂。 祠堂老旧,蛛网密布,唯有一莲盘底座的夫子像收拾得干净,只是那石像眉眼似笑,嘴似哭,瞧来分外吊诡。 再一看,他们周遭还跪有许多孩童,个个闷着声,瞳子是死人模样的哑调,身上却无尸气。 人有三魂七魄,魂仅仅寄居□□之中,魄则完全依附于肉身。人死,则七魄定散,魂经地府判官引入轮回。 而那些被落在人间的魂,多数会被天地阴气腐化成鬼魂。 寻常鬼魂力微,掀不起什么波澜,可祂若借他力驱逐人魂,抢夺肉.身则会将人化作走尸,尸童便是其中之一。 俞长宣琢磨着,这堂中孩子并未化作尸童,却神志不清,恐怕是因有魂消散。 他开天眼一瞧,这些孩子果然俱是一魂。 “这是哪儿?” 左手边忽而传来含混一声,俞长宣垂眸看去,原来是戚止胤醒了。正欲答,忽听外头足音嘈乱,忙住了嘴。 一个红衣老头小跑进来,他把手揣在袖里,绿豆眼不住地在祠堂内晃动。 俞长宣右手边跪着敬黎,那人见状嗅一嗅,低呼:“是人!” 俞长宣就夸奖他:“敬小兄弟当真是狗鼻子。” 敬黎已叫鬼窟遇人的喜悦冲昏头脑,没管俞长宣拿腔弄调,只噌地要站起身来,不料给俞长宣死死踩住了袍角。 敬黎于是趔趄一下又跪了回去,他终于恼了:“你这是干什么?” 俞长宣笑而不语。 戚止胤脑袋尚昏沉,却仍是越过俞长宣看向敬黎,口气不善:“蠢驴,你还不长记性?在这尸童遍地的地方四处走的人,会是和你抱拳兄友弟恭的好人么!” 这话敬黎只听到了二字“蠢驴”,不由分说就要探身搡戚止胤,不料伸出的手叫俞长宣截住了,又倒推了回去。 护短? 不是。 敬黎虽方结识那俞长宣,却也知那人是个一肚子坏水的,最喜欢拱火看热闹,这会儿见俞长宣插手阻拦,即刻意识到了个中严重,忙安分下来。 原来那老头儿一行行地将堂中孩童打量,这会儿已踱到了他三人身旁。 老头额上两道白眉虫似的一扭,说:“这批货好、好坏!尽、尽是群歪瓜、歪瓜裂枣!” 他琢磨着,绿豆眼在俞长宣面前放了亮。 枯手一抓,他捏起俞长宣的下巴,左看右看像是很满意,只是瞧过俞长宣的身量后,又唉声叹气起来:“这、这脸儿不错,文气!就是个子…个子太高了,砍、砍腿费劲!” 俞长宣疑惑,怎么如今杀人还看脸看个头? 老头当然没有解释,眼神又扫过敬黎和戚止胤,面上满是嫌恶。 他逐一指着鼻子,将敬黎说是“痞子流氓”,又把戚止胤说是“凶悍乞儿”,总之都是“一分不似读书人”,都是“菜货”。 末了,那老头在一个长相颇乖巧的孩童面前停步,他端详片刻,终于冲外招手说:“外、外面的,进……进来!” 话音方落,先前拉车的几名尸童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带、带这、这这小孩儿去山长那儿!快快快快!”老头似乎已尽力吐字,却还是结结巴巴,于是焦躁地跺起脚,“否、否则山长要、要要责罚!” 老头眼巴巴瞅着那俩尸童架着孩子离开,又跑到门槛那儿踮脚望了望,才松了口气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话说得顺溜了不少:“好啦!尸童都走啦,咱们都是人,就放轻松点儿!” 他分明知晓屋内孩子已失了神识,却还是使劲挺直了胸板,装腔作势道:“我乃这木风书院的学正赵爷,山长派我督促你们勤恳学业。” “明儿便由我领你们去讲堂听先生说课,先生最爱干净,你们可当心收拾自个儿!来来来,都把脸搓干净喽!” 见众人一动不动,赵爷嘿嘿把脑袋一拍,说道:“瞅我这记性!”他自袖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铃铛,快活地摇了起来,“净面——!” 那铃铛如有神力,在赵爷手里叮当一晃,满屋失魂的孩子就都顺从地把脸往小缸里泡。 敬黎和戚止胤到底小孩儿心性,见那水皆是红的,似乎是血水,就都犹豫着不肯低头。 眼看那老头瞧过前边孩子,就要把眼睛看过来,俞长宣摸住那俩小子的后脑勺便往水里摁。 他俩理亏,自然不敢瞎挣扎,只得闭气忍着。 “抬头吧。” 在二人差些断气前,赵爷总算开恩。 “这地窟里没有日月,自然不论早晚时辰,看到屋角那个更漏了么?”赵爷把声量一提,又摇铃铛,“都给老子看!” 三人便随着孩童一道看了。 更漏是青铜制的,由高到低摆放了四个漏壶。 那赵爷轻轻一拨顶头那只泄水壶下通的拨片,它便开始往下一级泄水,下一级满了则往再下一级,如此重复四级。 赵爷点了点最底下那受水壶,摇铃:“待到这壶满了,你们就立马梳洗一番,我来领你们起早念书去!” 俞长宣瞧着那水流,低声算道:“约莫还有四个时辰。” “好啦!”赵爷将铃铛一弹,“舒坦躺下罢!” 地上有虫尸石灰,同舒坦不沾边,但躺还是要躺。 这一躺,便同戚止胤脸对了脸。 俞长宣的睫羽被水浸得湿漉漉的,看东西像是隔了层雾,可戚止胤那对凤目很能传情,哀怨之色一点也掩不住。 他才要笑,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那祠堂门给一小儿闯了进来:“赵爷!不好!万事不好!那小子跑、跑走啦!” 感谢大家对角色的陪伴! [垂耳兔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生·一魂童 第7章 生·三哥哥 哪个小子?褚溶月么? 那跪坐三人不由得聚精会神。 听这话,赵爷一口气差些没顺上来。 他二话没说便掴了那小儿一记耳光:“要不说你叫阿禾呢,简直是个天生的草包!连一个晕了头的小子都看不住!” 阿禾委屈地抿住嘴巴,倏地又像是想起什么,他将袖子一把撩开,露出里头的金镯银镯:“不说那晦气事儿了!赵爷,您瞧!这是阿禾从那小子身上扒下来的,待来日咱爷俩离开了这地……” 话没说完,阿禾霍然又吃了赵爷一巴掌。 “我呸!你这小疯子!”赵爷揪住那阿禾的耳朵,拧起来,“谁准你做这春秋大梦了?嗯?好容易来了这极乐之地,你竟想跑?!老子看你是一天天的捉野鼠吃,吃坏了脑袋!告诉你,日后若是想要保住你这颗蠢脑袋,日后就不许再提离开这儿的事儿!” “哎哎哎赵爷!疼!” 阿禾疼得小脸皱作一团,赵爷却并不撒手,直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往外头拖,末了还不忘把门踹上。 一时间,祠堂内外阒无人声,唯闻更漏平稳的泄水声。 敬黎打破了那宁静:“太好了,那阿禾手上的是少主的手镯!少主还活着!” “这谁说得准?兴许他飞出了那阿禾掌心,跑不出他们鬼主子的圈套。”戚止胤泼敬黎一碗冷水,不听那人骂声连连,只看向俞长宣,“就是那叫阿禾的抓了我的脚。” 俞长宣点头:“难怪声音听来熟悉。” 敬黎更沸起来:“就是他?!哎呦,早知如此,当初在池子那会儿,我就该派鹰把他脖子咬断!” “别了吧,”俞长宣说,“不然你也成了妖人。” 敬黎噎了噎。 俞长宣摸墙起身,贴着窗槛冲外望了望,只见小院里昏黑一片,唯有远处挑得极高的几盏大灯笼,向这儿送来了几豆光。 依稀间,他似是听着了些窸窣响动,便凝神细细听去——竟是人的欢声笑语! 奇怪,这儿怎会有那般大的人声? 俞长宣寻思着,吩咐戚止胤:“推门吧。适才那二人走得急,那门多半没锁。” 戚止胤也不应声,却是将肩膀和手臂皆往门上压去,一番狠推,终将石门大敞开来。 “走。”俞长宣殿后,临走时只还挥手将石门扫上。 走出几个七拐八弯的窄巷,便见一条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长街。 低头是车水马龙,抬头便是灯笼千千万万,煌煌无比。 石窟至顶处还拴了个火团模样的物什,不知仿的红日还是白月,总之将石窟照似人间不夜城。 敬黎惊奇:“难不成这石窟里当真如那赵爷所言,藏有极乐之地?” 这话说早了,他方往巷外探出脑袋,便哑巴一般缩回脑袋。 “天杀的!那些说着人话的竟皆是尸童!” 经他这样说,俞长宣便拨开他往巷外望。 只见那些个尸童团团围坐一块儿,吃酒划拳,亦或买卖讨价,可仔细听去,竟是一尸说东,一尸说南,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祂们仅仅是在模仿人的腔调。 更令三人惊诧的是,这些尸童,不论身躯为男或女,一律着罗裙。 “这是什么狗嗜好?”敬黎吊起眉,骇异不已。 戚止胤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一面瞧着,一面往俞长宣那儿退了几步,低声问:“你能为这些个尸童招魂么?” 俞长宣就摇头:“这些孩童的身子叫鬼魂占据太久,如今皮囊已腐化成了鬼魂的躯壳,救不回来了。” 这话才说,便有一只尸童直愣愣地冲他们看来,嘴巴微微张着,腐臭四流。 太近了! 任是那颇有天赋的敬黎也没法担保能在这般短的距离内将尸童斩杀,这会儿他已然僵成了木桩。 戚止胤虽处最里,却同样地一动不敢动,只低声埋怨:“那些鬼物眼里分明没有瞳子,究竟是拿什么东西辨的人?” 这话点醒了俞长宣。 俞长宣往那些尸童的鼻子瞧去,他们行路时鼻翼偶有翕张。 “莫非是气味?” 俞长宣呢喃,只一不做二不休,大踏步绕过敬黎,将手往巷外一伸。 兰香冲那尸童扑去,那尸童鼻子一抽,竟慌张退开,忙忙拖着脚去了别处。 果然是凭的气味! 俞长宣于是蹲身从墙根刮了些湿灰,啪地往那俩孩子衣裳上抹。 这人气一遮,那些时常扭头看巷的尸童果然就把脑袋转走了。 敬黎嫌弃地捏住鼻子,说:“你为何不抹?” “我吗?我的衣裳拿香熏过,味道重。” 他身上兰香浓,人气淡,虽说是熏香好闻,实际上是他仙躯自生香,一来二去给衣裳腌入味了。 “你真是奢侈!”敬黎冷嗤道,“当师尊的锦衣玉带,这当徒弟的却是破麻烂布,若非知道你二位是师徒,还以为是主子和奴!” 戚止胤把手握了握,说:“我是他徒弟,又不是他儿子,他有什么必要照顾我?” 俞长宣不喜欢这话,才要答,那敬黎嘴皮子却更快。他噘着嘴,噼里啪啦地把字词砸过去。 “他娘的瞎扯!你真是蠢虫一只!”敬黎气急,虎牙将下唇咬了咬,“我真心替你鸣不平,你却叫我好心作了驴肝肺!告诉你,人家兴许只把你当匹好使的骡子!” 戚止胤不吐一字,手却是攥成了拳。 俞长宣便伸手下去轻轻把戚止胤的拳头捣开,带着笑意看向敬黎:“敬小兄弟,你总是这般冤枉我。” 闻言,敬黎无端端打了个哆嗦,又听巷外骚动声,于是拧着眉头望向巷外,竟见那满街胡走的尸童如惊弓之鸟般往巷子里急缩! 他们身上墙灰就抹了那么些,一靠近准要露馅儿! 敬黎瞧着那些逼近的尸童,腾地冒了些冷汗:“地上是躲不了了,不如……不如跳去屋顶……” “用不着。”俞长宣说着,两只手一伸,便将身侧俩颗脑袋抱进怀里。 戚止胤挺翘的鼻尖就抵住了他的衣裳,只是他方一压着,便赶忙别过脸躲开,似是下一瞬就要嗤之以鼻。 俞长宣却知道戚止胤实际上很喜欢那股香,因他脸虽躲了去,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挨了来。 敬黎平日里大大咧咧,喜欢他去挨人,受不得别人挨他,给俞长宣那么一搂,脸又红了,说:“混账,衣裳熏得那么香,以为自个儿是花楼……” “住嘴!”戚止胤凛声,声音闷在俞长宣衣裳里,更低沉得吓人。 敬黎努努嘴:“啧,竟还狗似的护起主来!”他给戚止胤送去个大白眼儿,忽而顿了顿,便揪住俞长宣的衣裳,深深嗅了嗅,“欸,你这香哪里买的,这味道真像我从前遇着的那位……” “那不能。”俞长宣见尸潮稀了些,便捏住敬黎的后领,将他扯开了些,“贫道最香了。” 敬黎无言,只得作投降状。 少时,只听石道正中有个执着梆子清道的老人,把锣猛一敲,喊道:“先、先生打道回府,小、小小鬼速速开、开道!” 那嗓音,俞长宣一听便认出来了,正是祠堂里那赵爷。接着他那声,唢呐锣鼓胡乱响,捣得三人头脑内俱是嗡嗡声。 乐声霎停的那瞬,赵爷高呼:“起轿——!” 三人屏息而看,很快便见八只尸童抬来一顶红轿。 远远的,只见那轿子四周洒着几缎丹红纱,那中间有一团影子,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忽然,那赵爷佝偻着身子把轿拦停,又等尸童摆上马凳子,小跑上去,将一只血淋淋的小臂冲轿中人双手奉上。 赵爷将嗓子掐尖,用一种近乎于甜腻的嗓音说:“解先生,小的给您送孩、孩子来了,您尝一尝,铁定肉美骨香!” 一只尸紫色的手便闻声摸上了帘,再将红纱向侧旁一剥,露出一张泛青泛紫的清秀面孔。 那人儿攥住赵爷递来的肉骨头,就着那断口,下了嘴。 明处血汁喷溅,暗处那敬黎推开俞长宣,扶住巷墙呕了出来。 似乎察觉到什么,那抓着人臂大肆啃咬的男人,忽然乜斜眼冲三人看来。 有那么一瞬,那轿中人僵住了。 戚止胤还贴着俞长宣的胸膛,他感受不到俞长宣的心跳,但他知道俞长宣身子亦绷紧了。 他仰眸看俞长宣,便见那人双唇碰了碰,轻声道: “解水枫……” 那是谁? 戚止胤来不及思考,直盯住了俞长宣的脸儿。 依旧是温和的神情,可有一股怅惘自俞长宣的桃花目里渗漏出来。 真怪,俞长宣应该一直笑不达心,一直凉薄待物,不该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像是石像那般,要么笑,要么怒,总不变。 可眼下,那人的神色确乎是变了的。 戚止胤的心跳得愈来愈快,他觉得俞长宣此刻那神色似是古画上头的潮痕,极叫人烦心。 是不大好看么? 兴许吧。 又或者,他仅仅是在恼,俞长宣那神情不是为他。 不对,他该是想杀了俞长宣才是,这有什么值当他在意的? 戚止胤想不通,干脆也扭头看向轿中,只见那生得鬼样的男人压下眉睫,虚虚说了什么。 戚止胤听不清,然而须臾,那男人竟立指惨笑,施法将适才那话冲俞长宣遥遥吹了来。 那是分分明明的一声—— “三哥。” [熊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生·三哥哥 第8章 生·解水枫 那声遥遥呼唤不仅入了戚止胤的耳,更撬得一段被俞长宣锁了七万年的旧忆。 *** 那日夏晖极烈,烧蔫了地上新草。 忘了起源,但一青莲袍的清贵公子突地扯住了俞长宣的腕骨。 ——那是方及冠的解水枫。 解水枫乃名门解家长公子,表字“双玉”。 他天生一对垂斜双目,本就生得温善君子相,彼时神情却较往日还要悲悯许多。 “别摸,脏。”俞长宣神色不变,只隔袖扯开那人的手,淡道,“师弟,你这玉手是抄经手,师哥这只糙的却是握剑杀人手,墨不沾血,写去纸上,才得君子书。” 他见解水枫抿住唇,无动于衷,又道:“水枫,你莫非忘了门规?要我……” 解水枫就苦笑着打断他:“门规?这世间何曾有不许师兄弟相见这般门规?!三哥,你我谊切苔岑,你当真相信我来日会死在你手上么?那不过是师尊他老人家囫囵算出的一卦,根本荒谬绝伦!” “荒谬吗?”俞长宣笑了,“那是师尊燃寿元算定的判词,是从天道手中《天命书》上窃来的真言!” 俞长宣敛住笑意,一字一顿又道:“解水枫,我不愿见你,你可听明白了?” 那解水枫终于急了眼。 “你就有这般的信天命!”解水枫深深咽下一口气,只锁紧眉关,把掌一拊,“好、好啊!这倒真是好了!三哥你不乐意见我,恰巧以后我再碍不着你的眼了!” “你这是何意?” 解水枫自俞长宣凝住的眉头中,咀嚼出了一股子快意,只冲他扬起笑,仿若意气风发:“我要去寻道!” 俞长宣敏锐地眯起眼:“什么道?” 解水枫就坦荡地对上了俞长宣那双鹊灰瞳:“我的道。” “你的道?”俞长宣冷笑一声,“你有什么道?你一个细皮嫩肉的世家公子懂什么道?” “是,我年富,莽撞,力轻,但是三哥啊,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道不知今朝人间灾疫窦生,是因恶民嚣张,天道降下责罚?” “我原想恶有恶报,这是该,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难不成这山水间竟无一良民么?他们善得恶报,又该如何?天道如此不公,你我如今却苦苦修行其道,岂不蠢笨?!” 解水枫说着,只愈发地激愤:“我辗转难眠多日,终于彻悟,天命根本在我!为救这天下,破局之法唯有逐我道,杀天道!” 那离经叛道之言惊着了俞长宣,他骤然看向解水枫,喉结微动,只还平心静气道:“双玉,就快到了选拔梅兰竹菊四少君的日子,若能被选中,来日十有**能得道成仙。你是师门钦定的兰君子,师门断不会放你离开。” 解水枫给那一声“双玉”催得心头一紧,就连双肩也禁不住轻颤,却仍是打定主意不肯回头:“三哥,他们不容我离开又如何,我不知逃吗?更何况兰少君最重坚韧忠道,我却久惑‘何为道’——三哥你才是天择的兰少君。” “用不着你恭维我。”俞长宣偏着脸儿,“我又非有眼无瞳,你若安分留下,不论是兰少君还是国师位子,早晚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若我一分不想要呢?”解水枫盯着他,眼圈儿已红了,“三哥,若我不想要呢?” 还不容俞长宣细想,那解水枫先掷了什么东西过来。 俞长宣本能地抬手接下,看罢,是一把绘兰的扇。 “这是送别礼。”解水枫悲哀一笑,“我若要走,纵使是三哥你也拦不住的。” “所以……三哥,你也给我什么吧!”解水枫水亮的一双眼映着他,像是恳求,又像是在瞧什么眼热许久的宝物,“三哥,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难,你让我来日也有个惦念吧。” 俞长宣觉着不舒服,旋过身子,避开了那人垂涎般的眼神。 “三哥,哪怕……哪怕是句送别话。”身后解水枫还在哀求。 “解双玉,你莫要胡闹!” 给了东西就意味着答应解水枫走,俞长宣绝不答应,于是头也不回地拔腿离开。 翌日,俞长宣起早练剑,入耳的却是众人哭诉解水枫叛逃师门,还卸去了宗家印信,走得干干净净。 彼时一众泪人间,他自面无波澜。 他想,解水枫一个娇气公子哥能吃多少苦?只怕少年意气给苦难挫一挫很快便成了烟灰。 那人兴许赶明儿便回来了。 可明日,后日,一月,半载,十载,二十载,待他身死,飞升,他再没见过解水枫。 *** 俞长宣的神识回到这地窟里时,那顶载着解水枫的轿子已走远了。 他垂眼瞧着手中兰扇,五指收紧,近乎戳破扇面。而后笑起来,在心里喟叹一声,他是下凡求飞升的,可不是为了叫无情道道心破裂的。 敬黎也似是疯了,在喧天锣鼓掩饰之间,他挥拳砸向着巷墙,浑身抖得像是害了癔症。 “那是修士,那抓着人臂大快朵颐的是正道修士!”敬黎倏地看向俞长宣,眼神癫狂,“俞长宣,你说的不错,崇梧真君不杀他是因为杀不得!!” 俞长宣缓了缓胸中钝痛,伸臂自后揽住敬黎。宽袖紧贴住敬黎的口鼻,霎时便堵住了他狂躁的怒言。 俞长宣照例地轻言细语:“敬小仙师,清醒点儿。眼下你家少主不知所踪,在这遍野皆是尸童的地方想找一活人,怕是难上加难。那唤作阿禾的孩童似是有逃出心思,我和阿胤先寻法子把那人找了,至于褚少主,就拜托你了。” 那兰香有安神的功效,敬黎渐渐安定下来,攥成拳的指尖却仍是白得发青。 他答道:“好。” 敬黎轻功不错,飞檐走壁,很快便消失在远方。戚止胤却不是个练家子,他有天赋,可天赋这东西,若不遇伯乐,自是无处锤炼成器。 眼下朝岚不在身边,俞长宣没法子带俞长宣御剑,只能先牵住他,在巷子里穿梭。 巷内灯火阑珊,无数尸童隐而待发,俞长宣唯有尽力贴住戚止胤,才能护他周全。 见戚止胤一路无言,俞长宣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面颊,烫的,便问:“可是害了风寒?” “闭嘴。”戚止胤停顿须臾,又道,“不许摸我。” 俞长宣听他声音,猜想他应是没什么大碍,故而收了手。 再走了不至半个时辰,便在巷尾巧遇了个小孩儿——正是那阿禾。 那人给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绊了一跤,这会儿正丧气地坐在巷角揉脑袋。 俞长宣本想不紧不慢上前问个好,那戚止胤却一个前冲掐住了那阿禾的脖子,将他甩去了墙上。 阿禾双脚凌空,通身血都似乎被堵在了颈子处,一张圆脸憋得柿子似的又紫又红。 “替鬼卖命,你可还是人么?!”戚止胤怒叱。 俞长宣察觉戚止胤此刻手上力道极重,只消再上点劲儿便足够置那阿禾于死地。 果真是睚眦必报,俞长宣暗想,只还上前劝阻一番。 “阿胤,冷静。”俞长宣捏了捏他的肩,说,“放人吧,为师还有话要问他。” 阿禾不像赵爷说的那样笨,相反地,他很机灵,方一听俞长宣有意留他小命,便赶忙说:“仙师饶命,仙师饶命,您要听什么话,阿禾全招,全招!” 戚止胤颇不情愿地撒了手,只还将手在那阿禾的衣裳上抹了俩把。 阿禾双脚着地,气也来不及喘,先忙不迭地跪下去,给俞长宣磕了三个响的:“多谢仙师饶命!” 俞长宣并不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方才招摇过街的那顶轿子里,坐的是何人?” “那位是咱们木风书院的解先生,叫、叫……”阿禾倒吸了口凉气,讳莫如深模样,又怕二人怪罪,赶忙把脑袋磕下去,“阿禾万万不敢直呼先生名讳!” “那我问你,他唤作解水枫,对不对?” 阿禾不敢愣,点头如捣蒜。 “这书院的山长又是何人?” 阿禾答说:“山长无字,名唤‘鸣绿’,‘戚鸣绿’。” 这会儿倒是不在乎什么讳不讳的了,难不成在这书院里头,那戚鸣绿的地位还不及解水枫? 俞长宣忖度着,又问那阿禾:“解水枫为何留在这石窟里头?” 阿禾似是被戳着了心窝子,打了个抖,说:“山长不许解先生走。” 俞长宣不解,这是何般仇怨,竟惹得戚鸣绿困他七万年。 “那好,你同我说说这二位之前有什么恩怨。” 阿禾殷殷答去:“七万年……” 俞长宣微微一笑,纠正他:“十七年前。” 阿禾模样八岁,行事却已很老成,忙道:“对!对!是十七年前!十七年前,解先生孤身一人来到这孤宵山,巧遇一个与野狗同吃同住的孩子,便伸手搭救,取名叫‘鸣绿’。” 俞长宣冷笑:“‘风竹吹香,水枫鸣绿【1】’,他倒实在会取名。” 阿禾瞧着俞长宣脸色,继续说:“他俩就这样相依为命许多年。由于解先生给孩子教书不收银子,一大一小,日子过得很是紧巴。山民看不过去,便给解先生送礼,起初是些菜呀肉呀的,后来干脆都拿钱来孝敬他。您也清楚,人被那些铜锈一泡,就容易坏!两年后,解先生就变了,变得极贪。” 俞长宣笑着点头,心道,胡说八道,解水枫要是爱财,早回他那堆金积玉的解家去了。 石窟顶头的火球暗淡了些,阿禾瞄了一眼,才又说:“后来,有个孩子回回都来听解先生念书,却连一个铜板也给不出,解先生便找去了他爹那儿,一来二去起了争执,解先生便把那汉子推下山摔死了,听说脑壳都碎成了渣。” 阿禾说着像是害怕,眼睛不住地四处瞟:“这景象给山长他瞧着了,彼时山长他经了解先生教化,长成了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受不得解先生这般目无王法,便把他先生干的坏事揭发了。不料解先生倒打一耙,反说是他干的,于是……于是山长他便被山民赶出了村子。” “那之后又过了几年……”阿禾整理说辞,“山长他修了无情道,成了个符修。仙师您是修士,应该也晓得无情道乃是磨人道,道义其一,断情绝爱;其二,必斩红线。” 阿禾嘴角沾了点不知哪里来的血,被他贪婪地拿舌头卷进去:“山长他修行多年,多少能压制情.爱,那么便剩了斩红线这一步……不料,阴差阳错,月老竟将红线牵去了他恩师身上!哎呦!!” “且住。”俞长宣截口道,“他二人的红线绝不可能系于一处。” 戚止胤也逼近那阿禾一步,斥说:“你撒谎不作稿,这男人的红线岂能连上男人?” “不对。”俞长宣定定地瞧着戚止胤。 “为何看我?”戚止胤扭头看过来,“我适才所言有何不对?” 俞长宣就伸臂把他拦腰揽回来:“若非人畜有别,月老能把人和畜生都牵上,何况是俩男人。” 戚止胤皱眉:“当真?” “千真万确。” 经他这样说,戚止胤四肢百骸都窜过一股急流,叫他羞耻之余又生了些恐惧。 他挣开俞长宣的怀抱,像是难以启齿,说:“男人和男人……这、这怎么行……真真是怪!” 俞长宣闷笑不语,只又冲阿禾看去。 阿禾一愣不敢愣,忙接过话道:“这要紧的可不是红线能否结,而是那红线如何斩!” 戚止胤还没从俞长宣那番话里走出来,躁道:“不就是斩一根红线么?有何难的?” 俞长宣摸着戚止胤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个圈儿:“说是斩红线,可那红线是由月老庙的诸位神仙系上的,区区凡人如何砍得了?因此要斩红线,世间常见的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 俞长宣捱过去,同戚止胤耳语:“斩了红线另一端系着的人儿。” 戚止胤闻言很是气愤:“这算什么‘道’?这不是为成全自我,糟蹋他人性命么?!” 俞长宣缓慢地捋开他的蜷发,心平气和:“天下便有这样的道。” “如此恶道,正道之人为何不除?!” “有舍才有得,这是天地之法。——阿胤,我们就不在此处争了吧。” 阿禾应是怕他二人争吵会殃及他这条池鱼,忙劝道:“二位仙师,且听阿禾说!” “山长他在及冠那年回了村子,本欲砍了解先生报仇雪恨!可却死活也下不了手,最后情劫不破,因怨化鬼,只拖着解先生一道下了地狱。” “照你所言,这戚鸣绿还真是圣人一位。”俞长宣嗤笑,只勘破其中怪异:“姑且不论那戚鸣绿,这解水枫眼下身上为何尚有人气?戚鸣绿他是使了何般手段留住的人?” 戚止胤不解:“他们这些恩恩怨怨距今才几年……这又有什么好问?” 俞长宣一愣,才想起来有这茬。 在戚止胤眼里这二人的恩怨情仇不过持续了十七年,可事实上那解水枫是不化仙鬼,以人身活了七万年。 这可就怪了。 俞长宣掩饰道:“人鬼殊途,同鬼一道待着,早晚人身上精气会被鬼物吸食殆尽。” 说罢,他看向阿禾:“小孩儿,你还没告诉我戚鸣绿的手段。” 阿禾支支吾吾不想说,见俞长宣面色冷下来才答了:“解先生都靠吸食孩童的精气续命,您看到适才他巡街时赵爷递上去的人臂没,那就是他每日必吃的东西。山长祂将孩童精气都引至那肉上,解先生他只要服下便能续命。” “可他再怎么续命,也难逃年老色衰。”俞长宣说。 戚止胤还在纠结:“他不是你师弟么,何谈一‘老’字。” 俞长宣便又拿人鬼云云搪塞过去。 阿禾说:“不瞒俩位仙师,解先生他早老了!但山长祂有的是法子!解先生骨朽皮烂,山长便以孩童幼骨来雕,用孩童嫩皮缝补,助他永葆旧颜。但那骨与皮还是难免染上尸紫,也终会腐朽,所以解先生每月都得更换一回。这不,眼下解先生身上皮肉已然斑驳,明儿聚众童于讲堂,为的就是帮他换新皮。” 俞长宣恍然大悟,原来从前这血杏坛要求男人牵童祭祀是因这事儿。 戚止胤若有所思,发问:“这祭祀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又在昨年填了这地窟,你们从哪儿抓孩子?” 阿禾努努嘴:“从前为了不叫人发觉这地窟,多半是由山长出山,到别处捉孩童来……但自前年起,解先生身子越发虚弱,祂寸步不能离,所以才出此下策——自孤宵山拿人。至于为何昨年地窟被填,却仍熬过了昨年,是因之前这儿的孩童积蓄不少……” “什么?!”戚止胤盛怒。 “仙师,仙师您别急!”阿禾哆哆嗦嗦,“不您听我说,以后山长再不会抓童子了!” “此话怎讲?”俞长宣问。 “前不久我们这书院来了个贵客,他说只要山长替他炼化三千尸童,他便答应给解先生制一张不朽画皮。” “欸,大鱼啊……”俞长宣轻声,遭戚止胤瞪了眼,才收敛住,问,“那人姓甚名谁?容貌如何?” 阿禾搔搔脑袋,答:“只知唤作‘铜乌少君’。” 俞长宣看那人神色不似说诳,便道:“罢了……那我问你,适才在上头那地窟里,你是如何避开我投去的石子的?” 阿禾眼睛瞪圆,摆手连连:“阿禾哪敢擅自跑动,就、就一直泡在池子里等你们来呀。” “那有何人负责督着洞口没有?” 阿禾诚实道:“自打那位铜乌少君来过,我们这地窟里的人儿,除了我与少许的几个尸童,都不再往上边跑了!” 俞长宣怔了怔,那东西不是尸童,彼时跟在他身后者,身上一丝鬼气尸气也无。 他正寻思着,忽察觉有一道极锐利的眸光冲他刺来。 他乍然看向西北方向,只见远处的屋檐上立着一个黢黑身影。 他正欲前去一探究竟,不料再一眨眼,那身影已化作齑粉飘散。 起风了,恰是那头来的风,而随阴风飘来的,唯有一阵醇厚的檀香味。 那味道不能再熟悉,可俞长宣却想不起来这玩意儿来处。每每回想,总觉得眼睛发疼,皮肉在烧,连吐息都烫得灼人,心头更是涌来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酸胀。 俞长宣不可自抑地捂住胸口,汗珠濡湿了他的前襟,他就浸在热汗里,笑骂一声: “狗东西……” [熊猫头]祝大家国庆快乐!! 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生·解水枫 第9章 生·相思苦 俞长宣抬手挥退风中残渣,只不再管来人是金乌银乌铜乌——那人若乐意待在暗处,那便待着罢,唱戏的从不怕看戏的,怕的是闲人登台抢戏。 见他面色苍白,戚止胤走近了些:“怎么?” “无碍。”俞长宣说着,却是抬袖遮住戚止胤的眼,又趁机念咒往左肩钉入一根石针,欲拿痛意同神思清明相交换。 不料戚止胤力气不容小觑,将他手拨开时,恰见那染作血色的石针自他肩头抽出。 戚止胤也不忍,立时便骂道:“俞长宣你疯了么?!” “为师不怕疼。” “不怕就不疼了?” 俞长宣一听这话,就愣了,他迷茫地看向戚止胤,然而还不待他品出什么滋味,人家先把眼挪去了,摆明了不容他看。 俞长宣耸耸肩,将石针随手抛了,便没事人似的转向阿禾,温善一笑:“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阿禾见俞长宣态度要比先前还更可人,立马膝行过去,又是给说地势图,又是给说这鬼窟里的大小规矩,什么几时几刻要去哪儿干什么事,俱都说了。 然而有些事阿禾如何也答不上来,俞长宣也不为难他,心平气和地同他确认:“再没有要补充的了?” “皆招了,皆招了!” 俞长宣闻言便弯腰从地上拾了片碎瓦,凭借记忆,在一堵白墙上绘制这石窟地图,末了停下,问阿禾:“贫道画的对么?” 阿禾谄媚地把掌拍响:“不是小的吹牛,仙师简直是把这书院给摹下来了!”说罢又斜眼看顶头火球,说,“哎哟,到时候了,小的得去寝殿伺候解先生他更衣上榻!” 俞长宣仿佛很体贴他,轻手把他搀了起来:“在这儿成天伺候人,该是很累吧?你想不想走?” 阿禾双眼当即放了光,眉毛向上拱起,只不敢表现出大喜神色,急急咽了口唾沫,缩肩逢迎道:“仙师,您这人儿真好若神仙下凡,若您乐意伸手搭救……阿禾定当、定当为您当牛做马!” 俞长宣倒确实是神仙下凡,他将手中瓦片掷起来掂了俩下,点头说:“嗯。” 戚止胤觉得俞长宣这一诺简直是胡闹,上前要拦。 不料他一步未出,俞长宣已将那瓦片倏地握紧,刺向了那阿禾的喉。 宽白袖尾甩出一道劲风,只听“噗呲”一声,红就在那阿禾颈上蔓延开来。 阿禾喉破血流,俞长宣却仍不肯撒手。 那瓦片实在很短,短得俞长宣单是攥着瓦沿,五指却仿佛已没入了那血淋淋的切口。 阿禾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瞧着瓦片碾碎他的肉与骨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俞长宣,嗓子里冒出呃唔胡乱的声响。 “骗、骗……子……” 俞长宣轻轻一笑,眼里眨着一股子倦懒:“怎么?你不是要我送你一程?” “我……唔……” 阿禾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血还在往外喷,直将俞长宣那一双玉手浸得通红。 他向后避了一步,才又笑道:“阿禾,你在这儿侍奉了那么些年,皮囊却将养得比那解水枫还要好,只怕没少吃人肉,换人皮吧?”他攒起眉头,“可你既然都靠吃人续命了,怎么还妄想有朝一日逃出这鬼窟,与人共生?” 阿禾血泪潸然,瞳子不住地颤动。 俞长宣着意躲开他的泪,搓了搓他的面颊,柔声说:“阿禾,这鬼窟便是你的归宿。” 也不知是上了多大劲,但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那阿禾颈骨碎裂,眼睛一翻,便一命呜呼。 俞长宣看也不看,淡定地将手摸去了那死人腰间。 他思忖着,这阿禾在尸童窟里来去自如,适才同他们谈话时也不见尸童前来打扰,想必身上定有什么驱尸之物。 俞长宣翻了没一会儿,果然在他身上翻得几包香囊,他不回头,只反手给身后的戚止胤递去。 “阿胤,你接着。” 戚止胤没接。 俞长宣这才回身看,见那人眼神僵直,原来正扎在那阿禾的尸身上。 俞长宣了然,于是蹙起眉尖:“阿胤,他怎么这般轻易就死了,叫为师好怕!” 戚止胤给他这样一捉弄,即刻回了神,淡淡吐出一字“滚”,把香囊抓过来敷衍系去了腰间。 只因香囊是从俞长宣那满是血污的手里接过来的,不免沾染血色,戚止胤道:“真脏!快去寻口缸把手洗了!” 俞长宣还要懒洋洋地应上一声,那平素不容他碰自己一根毫毛的戚止胤,竟毅然决然牵住了他的手。 俞长宣有些意外,倒是任那莽撞少年牵着,挨得近了,便见戚止胤皮包骨的肩胛发着细抖。 俞长宣恍然大悟,戚止胤原来是在害怕。 他心头一动,思索,戚止胤从前杀人时是不是也似这般,肩膀发着抖,双脚打着颤,仓惶地要去寻一口缸亦或是池塘小溪河流把手洗净? 鬼使神差般,他问戚止胤:“阿胤,从前你孤身砍了十余恶霸,杀完人,你怕不怕?”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戚止胤从不肯同他示弱。俞长宣正等着再吃他一记冷眼,不曾想他会爽快地回答。 “怕。”戚止胤说。 俞长宣喉结上下滚了滚:“有多怕?” “……夜不能寐。”戚止胤步子不停,自嘲似的继续说,“每每阖眼,便要想到他们的死状,既怕他们变鬼来寻仇,又怕山民知道我杀了人,要我偿命。” 话说到这,路尾处便出现了口水缸,戚止胤把俞长宣扯过去,不由分说就将他的整双手都浸进缸里,近乎偏执一般搓洗起来。 水声哗啦啦,戚止胤没有停下口中话:“有一回,我夜半杀了人,清晨还装个没事人,随邻家阿爷到田里锄禾。不料手一展,竟见指纹里还有好些发褐的血迹。太阳毒辣,晒得我晕头晕脑,依稀间不光是手,就连衣裳也沾满了血。我冷汗直流,硬着头皮继续干农活,不料锄头一落,松的就不再是土,变作那些恶霸的皮……那之后我晕在田里,给阿爷送回家,给我爹兜头一盆沸水浇醒了。” 戚止胤狠狠搓弄俞长宣的每一道掌纹,忽而惨然一笑:“我睁眼后头一件事,竟是想向我那畜生爹低头认错,求他干脆拿了我的骨去,只要不抛下我就行!我错了,大错特错……所以……所以不行,手……需得洗干净。” 眼看一双手被戚止胤搓得通红,只消再搓就要皮开肉绽,俞长宣打趣道:“阿胤可是要将为师的白骨也剔出来洗?” 听这话,戚止胤便仿若惊醒般,十分激动地将俞长宣的手甩了开。 缸中水花迸溅,戚止胤大口喘息,惊愕之余软下了脾气:“……对不住。” 俞长宣知道他这是给梦魇困住了,便安抚道 “无妨。只是你记着,若有人要伤你,为师自会出手。” 戚止胤抬袖抹了面上水渍,说:“我不要你救我,你若真心实意为我好,便教我用刀用剑。” “你想学剑,当真只是为了自保?” 本是调笑,戚止胤却安静下去,似乎当真思考起来。 俞长宣一面辨着去往寝殿的方向,一面等他回答,可是戚止胤再张口已然避过了话锋:“阿禾说戚鸣绿对解水枫恨之入骨,怎么那解水枫如今过得似是还不错?” 俞长宣反问他:“遭鬼拘禁于一方天地,食同族,这算是自得?” “若他就乐意食人不死呢?”戚止胤觉得俞长宣所言过分武断,又道,“我听他唤你三哥?” “不错。若他多年前未曾叛逃师门,便是你师叔。” 戚止胤讶然:“他已叛逃,你却还信他如从前那般清白?” 俞长宣就笑了:“清白?为师虽乐意信他只是遭了要挟,但不论他是怎样地无辜,怎样地被迫,他吃人续命,好处已然受了,那便合该拿命来偿。” 经他这样说,戚止胤也没话了,随着俞长宣往寝殿方向走。 少顷,便到了寝殿之外。许是因殿外栽满香兰的缘故,那地儿放眼一眺,竟无一尸童。 戚止胤侧着身子自那兰草之间穿过,直叫那股熟悉的芳香压低了眉——这味道同俞长宣身上味道未免太过相似。 俞长宣不甚在意,只一步两阶,直奔殿门而去。 这寝殿倒真堪称一“殿”字,青玉砖,鎏金柱,木梁上头停着的斑斓鸟兽皆是栩栩如生。 殿中的陈设则极少,唯有正中摆了张落着红帷的木榻,透过那帷幔,便见一人歪在榻上,足尖点着地上氍毹,似乎随时准备坐起身来。 俞长宣并不遮掩足音,只坦荡地拉着戚止胤冲那床榻行去。 “足音怎么有两道?”那榻上人问,“阿禾,赵爷也随你过来了?” 戚止胤认出这正是轿中人的嗓音,因清楚那人同俞长宣相熟识,想着哪怕是自己开口也能瞒上一瞒。 哪想俞长宣会毫不遮掩地说:“来的是你三哥与他的爱徒,至于阿禾和赵爷么,赵爷不知,阿禾被我杀了。” 解水枫淡淡一笑:“怎么杀的?” 俞长宣笑说:“给我拿瓦片捅碎了颈骨,他死得好快,一点儿乐趣也没。” 解水枫隔着帷短促地笑了声。 俞长宣要戚止胤停步,自个儿则慢慢捱过去:“外头栽种的兰草贵又翠,你什么时候也爱上了兰?” 解水枫语声温柔:“我何尝爱兰,不过是借兰怀人。” “那必是单相思了。”俞长宣说。 话音方落,俞长宣便疾奔向他,一时间红帐缠绕,分外混乱,那解水枫手无缚鸡之力似的,很快便被他剪着手,压去榻上。 俞长宣另只手还握着瓦片,解水枫的喉结与那尖瓦所隔不及一纸。 解水枫却像是不怕,微笑着看向俞长宣的眼睛,还像是怕俞长宣摔般,抬手虚虚放在他腰后拦着。 他说:“水枫确乎是单相思。” 俞长宣问:“你牵挂着谁?” 解水枫便答:“牵挂一位不肯赠我离别礼的负心汉。” 俞长宣就闷笑一声:“你我皆修无情道。” “我离经叛道,要有七万年了吧。”解水枫也笑。 榻边熬着数盏长明灯,足够俞长宣将那解水枫的模样看得真切——仍是那副儒雅如玉的模样,就连此刻被他擒住,也仿佛清清白白世外仙。 若非解水枫肌肤上生着分明的异色拼痕与尸紫,俞长宣就要错以为他这好师弟同他一般得道成仙了。 俞长宣拿捏着力道,用瓦片粗面蹭过解水枫面上缝痕:“说好的寻道,却把自个儿折磨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双玉啊,你真是能干,三哥该如何赏你才好?” 解水枫微微挑眉,笑意像是水波漫开,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俞长宣便丢了瓦片,尚留腥气的手触上解水枫的面颊,那人也不躲,反而有如讨主子欢喜的畜牲似的把脸儿贴过去给他摸。 “这皮当真是滑嫩。”俞长宣说。 解水枫尚沉在那说不清的柔情蜜意里头,乍听俞长宣贴耳送来一句冰凉话:“可是双玉呐,三哥怎么没摸着你,仔细摸去,只摸着数条人命呢?” 解水枫听了那话,有一瞬怔忪,后来勉强挤出一笑。 “逆天而行,换得如此下场,你悔么?”俞长宣盈盈欲笑,却是将那瓦片摸来,挨着他的右耳,猛扎入身下褥子里。 “你想要我悔,可我不悔,我恨!”解水枫眼里刹那溢满狂色,只散去一身的书卷气,陡地攥住俞长宣的手,欲把颈子往瓦片上贴,“我恨没能杀天道!” “该杀的是你。”俞长宣淡道。 “那你就痛快杀了我!”解水枫喘息急促,“我偿命,我把命偿给他们!!” 见解水枫这般求死,俞长宣就不急着杀他了。 他空出三指抵住了解水枫的喉骨,半笑不笑:“别急呀,我还有话要问你。” 解水枫原还慈和地看着他,这会儿嘴角搐动起来,眼里竟坠出一滴泪。 俞长宣略略发愣,不禁把那滴泪给揩了去。 解水枫并不觉受了安慰,他痛苦地看向殿门,喃喃:“来不及了……”他猛坐起,扶住俞长宣,急得失容,“三哥,快,快拉着师侄躲起来,快去啊!” “躲谁?” 解水枫淌着泪:“……鬼来了。” [三花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生·相思苦 第10章 生·鬼面蝶 “三哥,千万藏好来!!” 解水枫叮嘱完,便霍然将俞长宣往榻下一撂,直将他往戚止胤方向送去。 俞长宣并不犹豫,步子尚没立住,便倾身扯住戚止胤,将他打横抱起,凝了几朵兰,跃至屋梁上。 阴风扑来了,凉丝丝的。 二人才摸梁立稳,那鬼就迈着虚浮的步子进了殿。 寻常鬼怪喜着脏衣红衣,愈是艳色,反愈叫鬼身骇人。这鬼却披了一袭绿裳,绸荡如原草,清丽如湿木。 戚止胤看罢那鬼的脸儿,问俞长宣:“祂为何佩着个黑碧相间的阴阳面具?” 俞长宣唔了声,答说:“鬼魂若想留于人间,必强占活人躯体。可人身好比一个器皿,装人魂恰恰好,盛一个歪七扭八的鬼魂可不行,经年累月必撑得皮开肉松,以至于面容失形……” “你说话就不能简白点?” “他的脸很不好看。” 戚止胤默然无语地别过脸去。 俞长宣垂眼直盯那鬼,心道,遮面不是怪事,怪的是照阿禾所述祂应是只万年恶鬼,可祂身上鬼气却聊胜于无。 他在脑海中扫过无数件天地至宝,却无一有此奇功,只愈发地困惑。 正思索,那鬼物身后竟跟来七八只灵蝶。 说是灵蝶还算是抬举了祂们,那分分明明是鬼物! 骨翅鬼脸,一只要有孩童大小,翅膀一扇,七横八叉的骨头便嘎吱嘎吱撞在一块儿。 “那是何物?”戚止胤惊惧。 “鬼面蝶。”俞长宣饶有兴致,“为师这么些年才见过两只,今儿倒是有福,竟一下见了八只。” “祂……祂养那玩意儿干什么?” “鬼面蝶可是杀人利器,祂们鼻子尤其灵,就仿若狗一般忠心护主,区别在于狗咬人,而祂们杀人。” 话音方落,那八只鬼面蝶便发了狂般,剧烈地扇动起翅膀,无头苍蝇似的胡飞起来。 戚止胤咬紧牙关:“这该怎么办?” 俞长宣把肩一耸:“赌吧。祂们鼻子灵,眼睛却很坏,咱们身上有香,祂们说不准找不着。” 如俞长宣所言,那鬼物当真辨不清二人准确方位,唯有张开生有满口尖牙的嘴,胡乱咬些什么。 巨翅锋利如骨刀,几次擦身掠过。戚止胤缩着腿脚,一动不敢动。 良久,一群鬼面蝶扇翅归位,戚止胤方要喘口气,忽有一只倏地自他二人脑袋上方倒挂下来,一张鬼脸堪堪停在他俩眼前。 近得足够他们数清祂面上有几道骇人花纹! 俞长宣八风不动,还觉得甚是有趣,怀中那戚止胤的心脏却是嗵嗵直跳,直欲跳出,仿若此时他把手放去戚止胤胸口,就能揪得满掌心头肉。 那只鬼面蝶停了好一阵子,某一刻猝然张大了嘴,就在那嘴里,伸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祂张嘴就要大笑起来。 俞长宣死死锢住戚止胤,正欲施青火烧得那鬼脸作齑粉散,不待他念咒,榻上那解水枫忽而张了口: “祂们好吵,你让祂们走。” 这话显然是同戚鸣绿说的,那八只鬼面蝶浑身白骨却也很兴奋地一齐扭去脑袋,翅上骨相碰撞,唰啦唰啦直响。 “先生,”那戚鸣绿似是欣喜若狂,“你乐意同鸣绿交谈了?” 解水枫没搭理他,戚鸣绿却是自顾说道:“鸣绿即刻把这些个恼人的蝶驱走,再不让祂们吵着您!” 他于是平伸出一只瘦手,而顷将五指一握,那八只鬼面蝶便如给人踩了一脚的秋果一般爆裂开来,汁水横流。 “好、好了!”戚鸣绿邀功一般,踢了鞋爬上榻去,“先生,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快些歇息吧!” 俞长宣的后颈靠在梁上,听得蹙了眉。 适才一听那嗓音,他就觉得耳熟得紧,眼下更觉得有一名字呼之欲出,然而昔日他见鬼杀鬼,毫不留情,若当真遇过这么一只大鬼,早杀得祂湮灭。 他于是权当自个儿多虑了,稍稍低头,望向那红帐。 戚鸣绿寻了榻上一块空处躺下,将腿脚全都缩起来,待将身体蜷成圆后,又将胸膛往前一趴——仿若他真是条狗! 这般趴好,那戚鸣绿又往解水枫那儿挪了点儿,直待挨住他的脊梁骨才停。 “鬼么当真是缠人……”俞长宣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扫动,须臾脸色微变。 戚止胤察觉他的不对,问:“你看着了什么?” 俞长宣没出声,横三指于戚止胤眼前,施咒一划,竟给他开了天眼。 这般,戚止胤便瞧见了一条两端分别系于二人右指之上的歪扭红线,那线生得实在磕碜,直叫三千符箓裹了一层又一层。 “怪吧?”俞长宣说。 “我看不明白。“戚止胤坦白。 俞长宣便道:“若照阿禾所言,戚鸣绿与解水枫乃是遭月老胡牵红线,可这俩人的红线,分明是用符箓强系于一处。” 戚止胤压低了声音:“人鬼殊途,会不会是因那戚鸣绿变作了鬼的缘故?” “红线连在魂上,魂不散,则线不断。这戚鸣绿哪怕夺了别人的壳子,他与解水枫相连的红线也不会断。”俞长宣说,“为师好奇的是,系上这红线,究竟是出于谁人的意愿。” 梁上师徒沉默下来,须臾红帐里却忽然伸了只手,冲他们挥了挥,意思是要他们快走。 戚止胤不动,他以为俞长宣断会留在这儿寻法子杀了那二人。 他想错了。 俞长宣牵住他的手,便于木梁上疾奔起来,足音却极轻。趁他失神,那俞长宣再次将他抱起,一个翻身便轻巧落地。 到了屋外,戚止胤足尖甫落地,俞长宣便牵住他向远处疾奔,直跑出寝殿十里,才渐渐地慢下步子。 身边尚有尸童在不知疲倦地游荡,幸而他俩已叫寝殿香气泡浓,身上人气不重。 戚止胤扶着膝,喘气:“接下来去哪儿?” “去找关押那些个待食孩童的地方。”俞长宣说着,冲戚止胤伸出只手,笑道,“来,手。” 戚止胤愣了愣,便把手搭了上去。 两道人影掠过尸童乌压压的长街,戚止胤盯着眼前那雪白如鹤的身影,暗生了些沉沉的心思—— 他想,那俞长宣蝉衫麟带,颜容出色,又气质非凡,武功高强,除却性子坏了些,堪称完人。 俞长宣逮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戚止胤想到仙骨通常用以延年益寿,乃至于永葆年华,可单瞧那俞长宣如今既不要命也不要脸的模样,也不像个贪骨的。 戚止胤不信人性本善,他坚信俞长宣一定是怀有什么意图接近他,可那人若不图他的仙骨,还能图什么呢? 都说人有七情六欲,那俞长宣再怎么修无情道,虽然无情,可他不可能无欲呀! 如此一来,戚止胤可就明白了——俞长宣救他帮他,是为了“欲”! 从前好些浪荡贵人夸他俊秀,山外常常来人同他爹商量,要买他当什么娈童,俞长宣或许亦是为此而来。 可他是男人啊…… 戚止胤生了无名火,将那俞长宣剜了一眼,低声道:“这好男色的疯子!” 可戚止胤这样一想,心里反倒舒坦了。 彼时他爹拿他当摇钱树,自然不肯送他去当什么娈童,于是究竟怎么个泄欲法,他也不知。但他知道,杀人犯和色胚子一样,都是肮脏人儿,是坏东西。 坏东西合该和坏东西待在一块儿,同流合污! 于是,戚止胤的嘴角泛起极浅的笑意,牵住俞长宣的手更紧了紧。 俞长宣一心一意要找到那些个孩子,一点儿没察觉戚止胤心中七八。 片晌,他拉着戚止胤在一栋藏书阁前顿了步。 那藏书阁不算气派,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白墙花檐皆普通,就连两扇木门也是饱经风霜。 “阿胤,你可听着了么?”俞长宣突然张口。 戚止胤默了默,才答:“嗯。哭声,很细。” 游丝般的哭声萦绕在二人耳畔,不大,却很闷。 俞长宣猜想那声音应是藏在书阁里头,然而那书阁布置朴质,除却排排堆满经卷的书格外,没有过多的修饰,一眼能望透。他草草探身向内,那声音充其量大了些,仍是不见人影。 “不管了,铁定在这里头。”俞长作出那般判断后,便即刻跨过了门槛。 不料,似是听着他们进屋那动静,孩童的哭声陡然止住了。 俞长宣尝试着解释他非鬼非走尸,那哭声仍是没响起,却叫他更坚信孩子们在这儿。 他先去摸了四面墙,可那墙偏偏是黄土墙,砌得严丝合缝,半分不像设有机关,藏有暗室的样子。 对门那面墙上敲了个不大结实的钉子,挂上张字画,写“福慧双修”,没抹结实的黄泥尽数堆在墙根。 俞长宣抹了把泥,便屈腰摸地上砖块,翻半天翻不着一块松动的。 他拍去手上灰,起身时看向伫立在墙边的戚止胤,看着看着,视线乍然飞去了那土墙上。 不对啊,这藏书阁自外看是白砖墙,内里却怎么是土墙? “阿胤,弯腰。”俞长宣道。 戚止胤见俞长宣向他直冲而来,只欠身一避,俞长宣摸准时机便将墙上那字画掀了开,手臂没入墙中。 那墙泥湿答答的,又粘又软。 这么一来,俞长宣不再犹豫,长指往墙内狠狠一剜,将厚厚的泥巴挖了一层又一层,很快便摸着了什么。 那东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于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俞长宣的双手还不停在泥里上下翻搅,说:“阿胤,你不要看。” “为何?” “四肢没几条完好的。”俞长宣说,“身上精气也给吸尽了,活不长了。” “那也得把他们带出来。”戚止胤坚持。 “好。” 一具具孩童的残躯被从墙里刨出来,靠前的墙中尸还有肉,越往里,肉便越少,到最后只剩了一把把枯骨。 戚止胤瞅着,掌心都掐出来血。 俞长宣倒是冷静自持,只挨个将那些孩子数去,又说:“死得最长的要有一载了。” 那最先挖出来的孩子,正是昨夜被从祠堂挑走的那位。眼下他仍在哭,哭他自个儿手脚动弹不得。 其实他早知道自个儿的躯干给鬼砍去吃了,他不过是不肯认。 俞长宣起初还安慰那孩子两句,后来见他已听不进话了,便任他随心哭去,只听得他噎气前还在说“别杀我”。 俞长宣没多言,等他断了气,便施咒盖了座兰冢。 师徒俩望向兰冢时,同时认清了一个事实——这地窟里,没关进那祠堂里的孩子十成十救不回来了! 这残忍真相仿佛抽干了戚止胤的精力,一路上他失魂落魄,几乎是给俞长宣拽回祠堂的。 祠堂里,烛光黯淡,孩童们仍旧以先前他们出门时的姿势睡着。 俞长宣一看那更漏,还有半个时辰那赵爷便要过来领他们去讲堂,便扶戚止胤在墙角坐下,说:“阿胤,睡吧。” “你呢?” “为师不困。”俞长宣答说,只摸着戚止胤的头发,倚着墙想起事来。 阿禾之前同他们交代,所谓的讲课不过是戚鸣绿要请这些个一魂童们给解水枫唱戏。 唱的什么戏呢? 戚鸣绿将会请这些失魂的孩童围坐讲坛一圈,然后他便要解水枫念书发问,而后摇铃请孩童回答,问题不难,回回都有许多孩子答的上来。 到了那时,立在一旁的戚鸣绿会将每一个答对问题的孩子的脑袋砍掉,拉去仓库存起来,作解水枫来日精气的补充。 至于活到最后的笨孩子,则通通抽干三魂七魄,炼作尸童。 “这聪明也不是,笨也不是的,真是为难人。”俞长宣嘀咕道。 长指在蜷发间穿梭,俞长宣想,眼下他还有俩问未解。 一个是为何那赵爷痴于挑选文气孩童。 若说是皮嫩也就罢了,昨儿那赵爷可是说如果把他挑去当食物,那么就得先砍矮点,所以年龄也不是缘由,且他还挑剔敬黎和戚止胤不够似读书人。 另一个则是为何要让诸童子皆扮做女童。 这一问阿禾就更不知道了,差些以这石窟里罗裙多来解释。 再者,在寝殿那会儿,他很看不明白戚鸣绿对解水枫的态度,戚鸣绿在解水枫面前比起阿禾说的恨之入骨,更像是摇尾乞怜。 他如此想得正入迷,忽听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便笑起来。 他知道戚止胤给官兵追了一天一夜,这会儿又饿又累,这会儿抵着墙一坐,稍舒坦点儿,自然而然就睡了。 他乜斜了眼去看,便见戚止胤睡时也凝眉,同谁人置气似的。 俞长宣觉得戚止胤实在像猫儿,总挠人,偶尔也亲近人,就如待那变作尸童的女孩儿。但很显然,眼下戚止胤对待他还是龇牙咧嘴的,凶得很。俞长宣对此很不满意。 不满意归不满意,他还是继续看。 戚止胤睫羽黑漆,随吐息颤动时,总让俞长宣想到被焚着的灯捻儿,一颤,又一颤,很可怜。 他就伸手攥了他的腕骨,握了一圈,指还露了一截,轻声道:“瘦伶伶的,不知剑能不能提得起来。” 戚止胤坐着睡,久了脑袋不免要左摇右晃,晃着晃着,最后一歪,那圆滚滚的脑袋便落去了俞长宣肩上。 俞长宣没躲,还慢慢挪过去供他倚靠,又偷偷把头斜过去,微微抵住他的脑袋。 他成仙后已不再需要眠睡,这会儿却生了些许倦意,恐怕是因他同天道言说要下凡历劫去,纵使记忆得以保留,身子也难免要同那些个下凡历劫的仙人一般,慢慢向凡人之躯转变。 过不了多久,他又要知何谓饥肠,何谓冷热病痛了。 更漏泄水细如丝,却不缓。 眼看最底头那受水壶还没满,那赵爷着急忙慌地边摇铃铛,边进屋来。 “王八羔子!都给老子坐起来!问你们,昨儿我走后,你们看到阿禾那小畜生没有?!” 孩童们自然答说没有。 俞长宣睁开眼,心说,有就怪了,那阿禾估摸早给来来往往的尸童分食殆尽了。 赵爷脑子还算灵光,立刻便猜出个大概,面容一下便苦了起来,他在眼里蓄上几颗豆大的泪,哽咽道:“洗脸,梳妆!” 俞长宣眼一斜,见戚止胤仍未醒,便很有奉献意识地要担起师尊的名头,主动给他净面。 然而戚止胤睡眠轻浅,察觉有人挨近,未睁目,先蓦地挥出一拳。 拳点啪地撞上一抹水帕,一拳挥尽,水珠迸溅,弄湿了侧边那张瓷白面。 他似乎听着极轻又不虞的一声“狗崽子”,可是移眼去看时,唯见俞长宣眼神温温。 戚止胤皱眉,嗓音带着初醒的哑:“你说什么?” 俞长宣拢袖:“没张口,许是你虚听罢。”说着,又往前倾了倾腰。 “……靠过来干什么?”戚止胤向后压颈。 俞长宣噙着笑,将施法暖过的湿帕贴上戚止胤的面庞:“血污脏面,为师替你擦拭擦拭。” 戚止胤犹不从,攥住他的腕骨,眄视道:“这只手才杀过人,现在却拿来捏帕子扮慈师,当真是怪模怪样!” 少年人骨骼细窄而锋利,硌人。 俞长宣兀自笑着,体己地继续给他拭面:“平生头一回为人师表,为师生疏。” 他见戚止胤闻声撒开手,直勾勾地瞧过来,神情极认真,似是要把他钉去身后那面石墙上才甘心。 俞长宣以为戚止胤这是不情愿他碰,只好说:“成,那你自己来。” 不曾想那帕子一递,戚止胤的脸色更是沉得可怕。 俞长宣心说,他不是识趣收手了么?这小子又在气些什么。 他想不通,最后料定十有**不是他的错,恐怕是因戚止胤的起床气忒大了点儿。 他提先盛了清水,这会儿搓洗几下便干净了。洗完脸便要梳妆,顾名思义就是束发上妆。 俞长宣叹声:“这老头儿当真是为难人。” “怎么?”戚止胤状若无意地问。 “为师未携束发带。” 戚止胤彼时已只差上妆,便指着俞长宣挥袖时露出一截绣了什么咒的佛头青缎子,说:“那不是?” 俞长宣低眼一瞧,笑着就将那缎子往袖袋里塞:“不是。”只将袖子又撕了一截充当发带。 青丝一挽,便露出俞长宣修长雪白的颈。 戚止胤犹记得那颈子滑腻冰凉的触感,可他从不知那颈子上还藏着一颗极小的红痣。眼下一看,那小痣好似蚊子血,叫他总想伸手去抹。 戚止胤很快就不再看了,却不知所以然地屏住了呼吸。 俞长宣还在琢磨那赵爷适才说的话。 梳妆梳妆,眼下他头发倒是束了,只是这妆么,他捏着胭脂盒,有些拿不准主意。 思量到最后,他决定拿戚止胤练练手,便又找去了戚止胤那儿。 戚止胤正心猿意马,故而轻轻松松就叫那俞长宣钳制住。 俞长宣笑道:“阿胤,为师替你抹口脂可好?” 又是先斩后奏,话音未落,他的指腹已压上了戚止胤的唇肉。 俞长宣惯常皮笑肉不笑,因而笑眼中总夹着锋芒,此刻这般专注地看来,凉薄虽是散了许多,反倒更激起戚止胤一身寒颤。 这滋味戚止胤从前似乎也品尝过,想了许久,才记起——那是春雪消融时,乍暖还寒。 感谢各位对长宣和阿胤的陪伴!! 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生·鬼面蝶 第11章 生·摄梦坠 俞长宣握剑多年,指腹有茧子,蘸了胭脂搓去戚止胤的唇上,两头干燥撞在一块儿,滑动时带着点滞涩。 戚止胤几乎僵住,身上薄薄的肌肉此刻皆绷得紧实。 时值深冬,本不易感到燥热,可不知为何,俞长宣不过在他唇上搓了俩下,他就觉得两瓣唇肉像是在烧。 “够了。”戚止胤撇头回避。 俞长宣这会儿倒很会看眼色,他见好就收,飞快地搁下了胭脂盒。 恰于此时,那赵爷自祠堂外冒进个脑袋,催促屋内人向外走。 俞长宣还没来得及消化从戚止胤唇上琢磨出来的东西,唯能将指腹往胭脂盒一戳,再往嘴上一抹,便算上好了妆。 不曾想俞长宣本是无意之举,戚止胤却惦记得差些闷出火气。 眼下戚止胤仍紧张着,见俞长宣一身轻似的起身,便不由自主地把唇抿住,眼神幽怨地看过去。 他暗暗地想,那俞长宣分明衣着煊赫,却怎么是这样个青楼做派? 又想,那长指才摸过他的唇,俞长宣怎么也不擦擦,就往自个儿唇上摸?脏也不脏? 俞长宣哪知那少年人年纪轻轻的,心里头竟能塞这般多的东西,他也半分记不得自己适才抹胭脂用了哪根指头,单单留心着赵爷的行径,随着众人出门。 他身量颀长,此时身旁除了戚止胤这还没发力摸天长的十四少年,余下孩童皆不及他胸膛高。 他在行伍间走,活似冒头待剪的一根长草,既瞩目,也刺目。 俞长宣倒挺从容。 讲堂盖在一个荒僻角落,推门向里,便见一个几乎占据大半屋子的讲坛,底盘呈殷红色,八卦式样,周遭分布着不少矮石墩子。 讲坛与墩子之间有些落差,需沿一道石阶上走,顶端有个圆盘,搁着个蒲团,此时正坐着那夫子打扮的解水枫。 解水枫掌下压着本儒书,看得入迷,连一眼也不屑于给俞长宣分。 赵爷摇铃,要众人各择一墩子跪坐,然而俞长宣才随众人一道跪下,眼角便觑着一截绿衣摆。 ——戚鸣绿来了。 那戚鸣绿依旧配着面具,祂先是同解水枫问候,后来转向俞长宣看了许久,才扬起下巴问赵爷:“他是?” 赵爷拱手就答:“回山长,他就是一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修士,小人试过他的脉,那灵力微乎其微!小人原想放他走的,又忧心这人出去要招来仙家蝇头,亦或者平白找麻烦云云,没法子,只好留他下来。若是您与解先生不喜欢,小人把他料理一番,留给阿禾填填肚子也是顶好的。” 戚鸣绿听了那番话,冷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周全。” 不曾想赵爷竟把那讽言当了夸奖,连连称谢。 俞长宣在心底叹了声,他倒是真心想夸赵爷的,竟能把想吃人肉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甚至不惜拉上已死的同僚作戏。 听赵爷说完那试脉的话,戚鸣绿便放下戒备似的挪开了脸。 然而他的右手漫不经心地耷在刀柄处,指骨凸出,分明是握紧待拔模样。 刀临出鞘,俞长宣只僵跪着,不露丝毫破绽。 他身后那戚止胤估摸也察觉了戚鸣绿的杀意,吐息愈发地重。 倏地,刀光一闪,那把血色萦绕的鬼刀就要飞向俞长宣。 不料讲坛上那解水枫眼也不抬,指尖拈着书页,懒道:“姓戚的,我今日不欲讲学,你放我回去。” 戚鸣绿一愣,欣喜半露,他匆匆压刀回鞘,说:“先生所愿,鸣绿定竭力满足……”他顿了顿,贪看几下解水枫的脸色,“可此事,鸣绿不能应下。” 听了这话,俞长宣更觉得那二人的关系扑朔迷离起来——戚鸣绿蒙冤受害,屈腰卑微;那罪不可赦的解水枫却是张扬嚣张。 天地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正思索着,那解水枫惊然拍案而起,裂纹蓦然攀上了桌,他道:“我管你应不应!你自唱独角戏去吧!”说罢,他甩袖便走。 那戚鸣绿也不急着挽留解水枫,只在他身后朗朗一笑:“先生若是踏下讲坛一步,我杀五人。两步,我杀十人。若是三步,我便把这里的人儿通通杀尽!” 解水枫听着那赤.裸裸的威胁,将要落去讲坛之下的足尖复又抬回阶上。 可很快,解水枫就出声道:“你若喜欢,便尽杀了吧,莫要累着了。” 好一个爽快的“尽杀”! 俞长宣几近要把唇抿出笑来,解水枫屡次三番扮恶人,可这违心话甫一脱口,他的瞳孔都在痛苦地颤! 俞长宣却有些可惜起来。 因为不论解水枫如何固守本心善心,他已打定主意要杀他。 那么他还不如变成个完完全全的腌臜人儿,被虫自心口便蛀烂! 堂内寂寂,俞长宣默声听着解水枫足尖落下的嗒嗒声响,在那声音在身侧响起时,陡然抻直了手臂,将他拦下。 “四弟,你要去哪儿?” 那话如惊雷横出,打了戚鸣绿个措手不及。 俞长宣不肯放过一个作弄人儿的时机,那话分明是同解水枫说的,双眼却露骨地紧盯着戚鸣绿。 不待戚鸣绿有所反应,俞长宣的臂弯已然锁住了解水枫的喉,一把短匕正正戳去他的下颌上。 那短匕眼熟得紧,旁观的赵爷心一晃,双手忙上下把衣裳一摸,才发觉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匕不翼而飞。 他气急败坏,冲俞长宣嚷道:“你这小偷——!” “嗳。”俞长宣爽快应下,“爷,这‘小偷’二字说得实在太好了,比什么笑面夜叉,什么邪门歪道,什么妖人来得更亲切朴实不说。‘偷’一字,‘人’字旁边一个‘俞’,恰巧鄙姓‘俞’,简直是莫大的缘分!” 那赵爷见俞长宣疯言疯语无穷尽,还要骂,先给一阵妖风掀倒在地。 原来是那戚鸣绿拔了鬼刀。 赵爷摔得身子骨火辣辣地疼,也不敢揉,只一边点头,一边屁滚尿流地滚去了角落,铃铛也给抛下了。 俞长宣直勾勾瞧着那异色面具,能感受到之后射出了两道狠戾的目光。 “‘俞’姓,”戚鸣绿说:“我没认错,你果然是俞长宣。” 俞长宣不置可否,但问:“不知山长为?” 戚鸣绿避而不答:“放了先生,否则我杀尽这些孩童!”说着,他信手掐住了手边孩子的颈子。 俞长宣照旧不羁:“您要同鄙人比试比试是您杀死这满堂童子快,还是鄙人杀死解水枫快么?可是鄙人与这些个童子毫不沾亲带故,您却像是对鄙人这师弟情深意切啊……” “把刀归鞘。”俞长宣见那人无动于衷,先是笑,再是叹声,“鄙人一个没本事的,上山野游,不巧撞见您这般恶鬼,差些吓死了……这不,就连手都发起抖来……哎,割破了!” 刀尖嵌入解水枫的颈子,又像是剜了剜似的,勾出一段血丝,黏在刀上被拖得老长。 俞长宣拿拇指揩掉解水枫颈子上的那点血迹:“对不住啊,失手,失手!” 面对这样的挑衅,解水枫不曾泄出半声哀嚎,戚鸣绿倒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这刀割的是他的肉。 俞长宣于是嘲弄起来:“山长,颤儿哆嗦的,难不成是怕了?” 戚止胤立在他身后,捏着把汗。 他不久前才问过俞长宣,那人分明说他没本事同那恶鬼硬抗的,眼下却又这样放诞行事,莫不是失心疯了! 他急得心慌,却又怕叫那戚鸣绿瞧出来他与俞长宣乃为同路人,助力不成反成累赘,只好忍耐着,装个半魂人。 不料俞长宣点了解水枫身上几处定身穴后,竟猛一回身,将那人和刀一道推给了戚止胤。 戚止胤勉强将那人扶住,没出声,眼里却盛满了不解。 俞长宣并不同戚止胤解释什么,只在几息间,咬腕凝血,铸造长长一把血刀,一个箭步便冲向那恶鬼! 戚鸣绿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俞长宣不顾他使诈与否,执刀猛力一劈。 轰—— 那刀方触及戚鸣绿的颈子,便訇然炸开一抹金光,一时间,俞长宣通身骨骼都仿若崩裂。 俞长宣那对灰瞳子骤然缩起,是【仙锢】! 【《仙家百律令》其七仙锢:凡仙者,无能杀仙,蔑视此令者必遭同力反噬。】 这戚鸣绿不是鬼,是仙! 俞长宣五脏六腑都在嚎着疼,他浑然不晓般,只将旧忆中的仙人脸孔挨个择出来,仔细辨认。 那些个神仙面容在俞长宣脑海中如烛火明灭,闪了又闪。末了,一喜佩青绿面具的仙人浮现在他眼前。 俞长宣终于记起,七万年前这五州有三仙飞升。除却他与他二师兄,还有一位晚辈,乃是堕鬼后再飞升的鬼仙。 那位的名姓是…… 俞长宣眼尾渗出红艳艳的两行血,他却在那血间弯出两道笑弧:“你乃西北鬼仙尊‘戚木风’,对不对?” 讲堂之外,尸童嚎叫声此起彼伏,他们虽相距不过几步,却仍需用心辨认对方的话语。 混乱之中,戚木风恭谨冲他施礼:“国师大人竟记得晚辈这小仙,实在叫晚辈受宠若惊。” 俞长宣瞧着那人,突地笑了。 大事不妙啊大事不妙。 鬼仙无庙,常居人间,若无天道诏令不可私登天庭,乃仙人之中至贱。祂们靠指引鬼魂入地府积功德,虽叫众仙所不齿,法力却不在寻常天仙之下。 如今他略略一看,这戚木风的功力应至五重天,这已很麻烦,何况鬼仙居处常布有阵法,会极大削弱天仙法力。 更糟的是,眼下他那把仙剑不在身侧,且由于仙锢的缘故,他没法凭法力压制戚木风。 俞长宣并不沮丧,只退回戚止胤身侧,搂过那动弹不得的解水枫,托住他的下颌拧向戚木风:“我这人小肚鸡肠,又怕孤单。若要下黄泉,势必要拉人作陪……不如就择了我这好师弟?” 戚木风许是动了怒,手中刀移时之间已叫他摧折:“你想要什么?” “唔……要什么好呢?” 俞长宣明白那戚鸣绿绝不可能自刎谢罪,也知那戚木风在暗召尸童前来,待到这讲堂被尸童围堵,他们终要落个鱼死网破下场。 这该如何是好? 俞长宣搓了搓手中血刀粗糙的刀柄。 他知鬼仙无魄有魂,且这一魂,分作仙半魂与鬼半魂。寻常,诸鬼仙为免于湮灭,通常会将鬼半魂附着于珍重的某物之上,身上仅留仙半魂,因而鲜少沾染鬼气。 ——戚木风便是如此。 只是他对戚木风的过往毫不知情,要找到那玩意儿绝非易事,为此,他还需想法子拖住戚木风! “四牢符或许可行……”俞长宣呢喃。 那四牢符可囚人鬼仙魔,虽说会因画符者灵力强弱,而导致效用有所不同。但就凭司殷宗二人的功力,困住这戚木风少半时辰,亦是不在话下。 先前他已同敬黎约好要在讲堂会合,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那二人了! 而顷,这学堂的门遭人临门一脚蹬了开。 “天杀的王八犊子!外头尸童咋都往这儿来……”敬黎怨声连天,身上宗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话说到一半,愣住了,“这是什么个情况?” 俞长宣斜眼一瞧,见褚溶月完好无损地跟在敬黎身后,冲他点了个头,才道:“二位可懂得绘制四牢符?” 褚溶月面露为难:“会的。只是符纸数量不多,恐怕不足以制住这满窟尸童。” “够用了,画一张,掷过来。” 褚溶月不敢犹豫,忙咬破指头,以血代墨,在符纸上走龙蛇。 他本事硬,符箓绘成不过须臾工夫,方成,便急急给俞长宣抛去。 俞长宣头也不回,以二指夹住身后飞来的一张符箓,又勾手扯下发带。 青丝如瀑,发比亮缎,浇下来,少许搭在解水枫身上,令那人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唾沫。 戚止胤很不满意那解水枫,处处挑着刺儿:“悠着点儿,喉结若往刀尖上撞,叫你流血死了,也全都赖你。” 解水枫就笑:“师侄真是细心。” 俞长宣倒不理会他二人之间针锋,自顾念上一段咒,扬手将符纸紧紧嵌入发带之中,旋即将那发带卷成团儿掷去戚木风脚边,说:“好木风,拿这玩意将你双手捆住吧。” 他见戚木风似乎没有反应,不由分说便又在解水枫颈子上划了一刀。解水枫装着吃痛模样,缩了缩身子。 戚木风见状就屈服了,他垂手负于身后,操纵那粗制滥造的捆鬼布绕住双手,说:“俞长宣,你困得我一时,困不了一世,我皮囊之上布有腐阵,刀枪剑戟无能近我身,纵使你假借他人之手,你也杀不了我!” “那咱们走着瞧吧。”俞长宣瞟看司殷宗二人,“二位小仙师,劳烦将这恶鬼押去隔壁屋子里,我还有话要同解先生说。” “是。”敬黎摩拳擦掌,因着头一回出山便抓到个大凶而兴奋不已。 褚溶月不知俞长宣本事如何,虽觉得留俞长宣一人在此有些不大周全,却也明白眼下值得忌惮的恰是那恶鬼戚木风,也就无甚异议。 俞长宣说罢又推推戚止胤:“阿胤,你也一道去吧。” 戚止胤自是很不情愿。 他总觉得那解水枫与俞长宣眉来眼去的,不知在干什么恶心勾当,自然不肯走。 敬黎要野蛮些,拳头腿地伺候着把他赶走了。 俞长宣捡了姚爷的铃铛,将那些个一魂童领去角落躺坐,又将讲堂的石门阖上,才回到解水枫身畔坐下来。 “你真是奇怪,挨了两刀还笑得出来。”俞长宣看着他说。 解水枫就收敛了笑意:“唉,都怪三哥你彼时连个送别礼也舍不得给。这不,叫我空空记挂着,把憾写了那么长,直写到今朝。” 俞长宣倒摆出个凄楚神情:“那我当年还真是做对了,不然眼下你只怕都忘了我是谁。” 解水枫惨然道:“忘?三哥,你知道我离开师门七万年,何时最欢喜么?” “我不知。” “在山里决定建杀神庙的时候。”解水枫认真地说,“我方得知山民要请杀神镇凶,便疯跑去拜,不料香还没在炉子里插稳,一个天雷就直直劈下来,将石像的手给轰断了!三哥你知道么,我彼时都来不及愧疚,我仅仅做着梦,想你会不会追究此事,下凡来见我。” “我若下凡,只怕你眼下已死了。” “我求之不得。” 俞长宣将刀背往他肩上敲:“我没工夫同你说笑。鬼仙常藏鬼半魂于物什里——你可知他有何珍视的宝贝?” 解水枫直言:“我不知道,” “不该啊,你在这儿待了也有七万年了。” “这石头城何其大,我能涉足之地却不过寝殿与讲堂,他要想避开我的眼藏东西,轻而易举。”解水枫眼里爬上点森冷,“我也不愿把心思搁在他身上。” “这鬼仙分魂有讲究,必是祂们飞升时的身侧之物,你再仔细想想吧。” 解水枫思考一阵,还是说想不着。他自衣裳里取出一个吊坠:“三哥,你自个儿看罢。” “这是什么?” “解家传家宝法器‘摄梦坠’,能吸入佩戴者及其周遭人的旧忆,灌入灵力便能叫人重历旧时。” “你看过么?” “三哥,你待我未免太过残忍。”解水枫道,手将那摄梦坠从颈子上扯下来,放在掌心,摊去俞长宣眼前。 解水枫的身量比俞长宣高些,这会儿却因垂着头颅,比俞长宣矮上些许:“你看吧。这里头不仅有我和那狗东西的旧忆,还融了一人的。” “何人?” “鸣绿。”解水枫笃定地说,“不是那窃名的白眼狼,是解鸣绿。” 俞长宣攒眉,搁下了刀,轻轻将那摄梦坠接过来。 刹那间,视野便叫七万年前的青山所盈满。 感谢各位对长宣和阿胤的陪伴! [垂耳兔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生·摄梦坠 第12章 生·厄赐子 俞长宣进入那由摄梦坠呈现出的虚世后,就如变作了飘荡在山谷间的一阵风,紧挨着解水枫,旁观他的苦难。 *** 七万年前夏,他与解水枫别于一丘。 那之后解水枫背着干瘪行囊登上的山,名唤“孤宵”。 彼时,恰逢天道降罚于孤宵山不久。 降罚的根由,听是山民纵容村里一恶徒建寨夺财,杀人放火,殃及方圆百里的人家。 天罚来势汹汹,先是山洪吞了山寨,又来了灾疫吃人,直将那山变作了一仅有人出,无人敢进的孤山。 还不够。 天道降罚千千万万,有了天灾,必有**。 这**定由天道选中者施行,为此降生于世的孩子,皆称【厄赐子】。 解水枫来到此山的缘由,俞长宣猜想,应是为了除掉那厄赐子,拦住天罚。 *** 仲夏雷雨如泼,浇得解水枫**的,很是狼狈。 这解长公子便缩着肩,躲去了一酒家檐下。 他本来应是想借买酒进酒家避避雨的。 然而他打开钱囊,才发觉里头只剩了几个铜板。他于是露出一抹苦笑,左足往檐外一迈,似乎是想走。 酒家娘子是个热心肠,见状把木窗子支起来,探身问:“小哥,雨那么大,进来避避雨呀,我给你倾杯热茶吃!” 俞长宣同他并肩而立,没动。 他了解解水枫的性子,那高门贵子虽能够轻易地把名头铜臭给抛下,可是他的脊梁骨是叫金玉哺成的,直挺挺,弯不了。 这位好娘子的善意恐怕只会叫解水枫感到窘迫。 果然,解水枫立时便羞红了脸,他摆手谢过娘子,不等她回应,急匆匆钻进了雨里。 解水枫抬手遮雨,腿竭力甩开,泥点子在他的白袍上晕了一圈又一圈。 雨还在浇,解水枫身上衣裳都快浇坏时,巧遇个破蓬屋。 破屋不大,但有好些断枝碎石拦在门前。 解水枫从来耐心,此时也不急,慢慢屈下腰,把拦门的东西挨个搬开。 不曾想将进门时,顶头那托满雨水的芭蕉叶给山风一推,里头久积的雨水便一股脑倾下来,冻得他一哆嗦。 衣裳贴在身上,发丝糊住了解水枫的脸。 俞长宣见他肩头颤个没完,以为他崩溃而泣,不料须臾竟听着了他的笑。 “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1】!”解水枫仰天自嘲,“天老爷,饶了我吧!” 俞长宣只得无奈一笑。 便是解水枫那话落下没多久,雨师便仿佛真照拂了他,雨小了许多,可彼时他已如在水缸里泡过一般了。 眼前一切皆模糊,唯听得几声狗吠。 解水枫抬手把面上水一撂一甩,才看清眼前的东西——一群野狗挤在一块儿,然而那之间竟还有个以四脚匍匐的孩童。 那像狗一样挺着脑袋的孩童,乖觉地竖着瞳子,瘦弱的躯干尽数浸在泥里。 俞长宣定睛一看,那孩童脊背上爬满密匝匝的咒文。 正是那【厄赐子】! 他与解水枫皆于师门学过厄赐子的仙咒几何,一瞧便能认出来,若解水枫当真要为此山除灾,那么此刻便该拔刀! 俞长宣骤然看向解水枫,那人却连眼珠子都一动也不动。 俞长宣复又瞥向那龇牙咧嘴的孩童,试图窥破解水枫的所思所想。 他与解水枫互为知己,有不少地方相像——他们都一样对驯化痴迷,那股子将不受控之物收于掌心的快意,令他二人着迷。 从前他驯蛇,解水枫便熬鹰,一身伤换一野物屈服于己,他们心甘情愿,还喜不自胜。 那么,解水枫此刻的怔愣也是因这番缘故吗? 在他思索时,解水枫已矮下了身子。 他小心翼翼地捱向那孩童,哪怕其周遭的野狗已冲他龇了牙,他仍是不可自控地冲那孩子伸了手。 “别碰他!” 乍闻身后一道清亮童音,俞长宣同解水枫一道回头,便觑着一位瘦伶伶的少女扶门而立,凶狠地盯过来。 她身着一件洗旧的绿裳,此刻那衣裳被水浸得与芭蕉同色,怀里兜着什么。 解水枫吓了一跳,忙摆手:“小姑娘,鄙人并非恶人……” “你是那花银子建学堂的愣头青!”少女道,“少在这儿碍事儿!”她说着撞开解水枫,在野狗和孩童身前蹲下,嘬声洒下些肉骨头,说,“开饭了!快吃!” 解水枫颦额瞧着:“姑娘家,你为何不要鄙人碰他?” “他爹娘因为山崩死了,留了他,给野狗叼去养了,早就变作了畜生,村里人都管他‘犬童’的。你一个眼生的人要碰他,他准要给你两只手都咬断!” 少女迟疑一会儿,又道:“更何况他给算命先生算过命,说若留他一命,十年后此山必有血灾!山民也是为了自保,才任他与狗为伍……” 俞长宣端量着他们,心道,那少女说的不错,解水枫若要救这山,这会儿就该提刀取了那孩子的命,解水枫却迟迟不下手。 俞长宣想不明白,却在望向解水枫时,瞧见了他那双叫怒火浸红的双目。 解水枫恨得发了抖:“天命,又是天命!”他睨着女孩,面上带着难见的肃色:“那般狗命,我带他挣开!” ——原来解水枫在恨天道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谱了这般天命,叫他降生作了【厄赐子】,为给诸人带去不幸而生! “你们这些读书人,尽会嘴上编花,瞎说大话!”少女烦躁地从怀里抓了一把肉骨头往下抛,“挣开?他都成狗了,你还要怎么教他?!” 解水枫怜悯的眼于是又落去那犬童身上。 小小的脑袋挤在野狗长长的嘴筒之间,仿着他们张大嘴,用牙用舌去够,去争去抢那些肉骨头。 只是他力气小,总抢不过狗。 解水枫看不过去,蹲身扒拉了块骨头给他,问少女:“姑娘难道忍心见他一辈子在林子里和狗一块儿,当一辈子的畜生?” 少女眼眶霎时红了:“他同狗待在一块儿都好过回村子里被人杀!” “若鄙人能保他平安呢?”解水枫的眼也漫了红,他毫不犹豫跪进泥水里,“姑娘家,就帮帮鄙人吧。” 少女绞着手指,啧了一声:“你要我如何帮?” “还望姑娘能帮鄙人将这些个野狗驱走,留鄙人和那孩子待一阵子……” 她中式照做了,驱狗出去时只还恐吓他道:“待会儿他若是把你咬死了,权当给他添餐!” 解水枫把眼里泪捏了捏,笑说:“姑娘可否赏鄙人些骨头?” 少女就翻了个白眼,随手抓了几根诱狗,便将余下的皆给了他。 于是漏着雨的蓬屋里,很快就只剩了解水枫和那犬童。 犬童觑着他,不肯挨近。 解水枫沉着心,将那些从少女那儿讨来的肉骨头一点点抛到附近。 “来。过来点。”解水枫说,先前也学着那少女嘬声拍手,意识到此举不妥后忙改作招手,“哎,孩子,过来。” 那犬童手脚并用,却爬得极慢,仿佛是在防备他。 然而解水枫生得再斯文,也是个武人。 那孩子甫挨近些,他便死攥住他的手,抽了发带,三下五除二将那孩子的手脚给捆了住。 见状,解水枫才一哂,手臂就给那犬童伸颈子咬上一口。牙齿像是钉子似的扎进他的肉墙,替代砖屑涌出的,是血。 解水枫吃痛,抽着气,也不敢下重手,抽手回去时,臂上一块肉都险些没了。 “该。”俞长宣平静地说。 少女返回蓬屋之际,犬童还叼着解水枫的手。 解水枫身上虽满是抓痕齿痕,仍是仰面冲她粲然一笑:“姑娘家,鄙人还没问过你的名。” “你问我名干什么?” “鄙人虽穷,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姑娘今日相助,鄙人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少女抿抿唇,终于说:“我是个外乡人,叫爹娘弃养于山林,自然无姓也没名。” 解水枫思量一阵,便微微一笑道:“那姑娘可愿意与鄙人及这孩子一块儿住?你我都是村里新客,便以兄妹姊弟相称……唔,不知名姓,那就随鄙人姓“解”,名……名就唤作“解鸣绿”吧。” 俞长宣觉得这解水枫实在不可理喻,哪有还没等人答应,已经想好名字的呢? 他转念一想,想到自个儿,就没话了。 叫他意外的是,那少女踟蹰一阵,竟应了下来,只是问解水枫:“鸣绿?为何偏偏是‘鸣绿’?” “风竹吹香,水枫鸣绿【2】,恰与鄙人的名出自同处。”解水枫说出那话时,那犬童不知为何也安静下来,发出几声嗷呜低鸣。 “你也喜欢这名?”解水枫看向那犬童,笑了,“不成。那名给了你阿姊,你换一个。” “他是这村子的人。”解鸣绿提醒他。 “那便该姓‘戚’,至于名……‘木风’如何?” “戚木风?”少女问,“为何叫他木风?” 解水枫将手臂上的伤痕用袖遮住:“鄙人名‘水枫’,名里最爱这‘枫’一字。如今将它拆作两半,便是二字皆喜欢。” 解鸣绿点头以示明白,俞长宣却困惑起来——那么为何戚木风先前要自称“鸣绿”? 那之后,解水枫硬着头皮教导那犬童,戚木风实在很聪明,一载工夫已洗去了大半兽性。 同时解水枫掏空积蓄,在山上盖了座学堂教山上孩子念书。山民们起初不满他救助那犬童,后来受他热心感化,也就将异议忍下。 帮着把那破蓬屋修好了给他住,衣食也时常送来。 蓬屋仅有两间屋,戚鸣绿年纪轻,野性又大,便同他睡了一张榻。 兴许是熟悉了他的味道,渐渐地也不再咬他。 解水枫忙着教书,便拜托解鸣绿教戚木风些简单话,譬如说教他喊“哥”。 不料因着解鸣绿先教戚木风学了“先生”二字,那戚木风一瞅见解水枫便喊“先生”,任是解水枫如何纠正也改不掉,只得容他这么唤去。 三人相伴,日子过得愈发有滋味。 然而夏走秋至,冬去春来,一朝解水枫放堂而归,经解鸣绿告知那戚木风竟随野狗跑回了林里! 春雨绵绵,解水枫在饭桌上摔了筷,不顾天色将阑,匆匆窜入林间。 “傻子。”俞长宣评他。 解水枫倒真像个傻子,他不停呼唤着戚木风的名,草鞋给春泥泡透了他不知,嗓子出血了他亦不知。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湿润的泥土,后悔道:“我怎就自负到觉着自个儿已把他养熟了呢……” 俞长宣跟在他身旁,事不关己地说:“任由他自生自灭吧,不要找了。” 解水枫当然听不着他的话,就是真能听到,也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 从傍晚到夜半再到天明,解水枫终于在一团新草间见到了戚木风。 春寒料峭,那孩子就缩着肩膀,刨了个土坑来取暖。 山里回暖时候,便是野兽饥肠辘辘醒来之时。 解水枫找着了他,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恼又恨,又怨又心酸,再静一阵子还生了后怕。 可他张口连一句骂没吐出来,那戚木风先抖着身子睁眼,像狗伸爪一般在他膝前搭上只手,喊道: “先生。” 经他这样唤,解水枫哪还有什么脾气,心头涨满的只剩了心疼。 解水枫半跪下来,问他:“冷不冷?” “冷。”戚木风哆嗦着答。 解水枫便皱着眉把他抱回了家。 俞长宣看着这景象,冷笑道:“当真是自找没趣,若有这般担心,一个师徒契将他锁住不就成了?” 解水枫却从未动过那番坏心思,似乎真把戚木风当了胞弟。 可厄赐子天生邪祟,想同那不人不鬼的东西以真心换真心? 简直是痴人说梦! 此事了结之后,戚木风出奇地再没试图从解水枫身旁逃离。 解水枫日日来往于蓬屋与学堂间,忙碌却也令他满意。 俞长宣就那般百无聊赖地瞧着。 再过几年,山上孩童受学识润心,这是好事。可解水枫讲课不收钱,穷得生计难维持。 解鸣绿见状便决定下山到布庄当学徒去,好补贴家用,后来为着来去方便,索性搬了出去。 解水枫虽舍不得她,却也不插手此事,只同戚木风和和睦睦地住着。 谁料不到一载,解水枫跑邻村看望她,才知她在布庄受了多大委屈。 解水枫心疼坏了,只说添筷如从前,软磨硬泡将她留在了家里。 这样一来,从前由戚木风帮忙的诸如磨墨之类的小事都给她拿了去。 身上担子轻,照寻常人瞧来是天大好事,那戚木风却显然不那么认为。 俞长宣明白那缘故,戚木风纵然身上好些从狗那儿习得的东西还是洗不去,他像是狗那般的喜欢占有什么。 譬如解水枫。 解鸣绿隐隐察觉此事,便问解水枫:“哥,木风那小子怎么看我时,总像是在瞪人?莫不是我做错了甚么事,惹他烦了吧?” 解水枫抚她顶:“鸣绿,是你多想吧。木风他是个明事理的,他知道你待他好,想同你报恩还来不及呢,怎会烦你?” 俞长宣就说:“错了。” 戚木风那眼神岂止是烦? 俞长宣当杀神当了七万年,被多少人用那样的眼睨望过,早已数不清了。 但他清楚,那戚木风看向解鸣绿时,眼里闪的光,同那些伏于他刀下者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戚木风迟早会杀她! 【1】《芭蕉雨·芭蕉得雨便欣然》南宋·杨万里 【2】《越女镜心·别席毛莹》宋·姜夔 [三花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生·厄赐子 第13章 生·天本善 岁月不居,时序已新秋。 俞长宣见红枫漫山,终于想起来算算时岁。 他这才发现,距解水枫遇了那犬童戚木风,竟已过了七年。 戚木风方庆过十四生辰,解水枫便怀着要他亲近山民的意图,将他带去了学堂。 戚木风起初还紧张着,袖子都叫汗给渗湿,兴奋得问东问西。 到了学堂,他方听三两孩童喊出一声“先生”,就死死咬住了唇,又将唇裂出的血全抿进了嘴中。 课上到半途,解水枫发觉落书在家,便决定回去取,只留了解鸣绿照看那戚木风。 俞长宣没跟着解水枫回家,也留在了这里。 谁曾想那解水枫一走,戚木风便犯了疯! 他又是挠人,又是揍人,给别家孩子吓得哭出声,他却翘起嘴角,露出很满足的神情。 戚木风逮住谁就揍谁,只还昂着头凶恶地看向众人:“你们胆敢再唤一声先生,我就拔了你们的舌头!” 俞长宣冷血地抄着手笑:“厄赐子多半嗜血,见了人就想杀人,戚木风憋了这么些年,还是敌不过天命。” 戚木风的拳点像是他初遇解水枫那日的雨珠,极密,又连绵。 最后一拳落在一斯斯文文的少年腮上。 戚木风吼声说:“全是你害的,适才讲课,先生一眼不看我,夸奖还全落去了你头上!你定是蛊人妖精变的!” 解鸣绿拦架拦得满头大汗:“你别打了!再打……我、我告诉哥听!” “……你要……告诉哥?”戚木风放下拳头,呆住了。 “不错!”解鸣绿说罢提裙便跑,又喊,“你这回死定了,看哥不把你扫地出门!” 俞长宣乐了:“扫地出门?直接砍他脑袋还来得还要好些。” 戚木风倒像是很怕,他忙抛下那文弱孩子,去拽那解鸣绿。 解鸣绿也不肯饶他,二人正要动起拳脚时,解水枫回来了。 见学堂里几个孩子俱是鼻青脸肿,他即刻挪眼看向戚木风。那人撇着嘴,不像是知错模样。 解水枫于是沉着脸,抽出戒尺敲肿了戚木风的掌心,又领着他挨家挨户地赔礼道歉。 夜里回家,解水枫才问起戚木风这般做的缘由。 那戚木风就酸楚地把鼻子一抽:“我恨他们!” “你恨什么?” “我恨……恨凭什么您是阿姊她一人的‘哥哥’,却不是我一人的‘先生’!” 听了那话,解水枫有些哭笑不得,却为了叫他吃教训长记性,还是板着脸儿罚了他一顿饭。 夜深,戚木风肚子咕噜直响,他难受,便拿木瓢从缸里舀了几勺水喝,直把肚子喝涨了,倒头摔去木榻上。 他像是头一回意识到木板硌人那般,焦躁地将褥子往腰下塞,塞着塞着,这凸那凹的,不舒服,便又揉散了重塞。 然而他腹里是软的空的,身下却是硬的实的,如何能不难捱? 末了,他鼻子一皱,就抽噎起来。 解鸣绿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偷偷将帘门掀开瞧了瞧,心疼得紧,就匆匆到灶台那儿取了一碟包子来。 可解鸣绿偏偏又是个刀子嘴。 她将碟子啪地放去他床头,说:“吃!哥他今天亲手做的……因着丢了浪费才喂给你的!” 戚木风飞快地将埋在褥子里的脑袋探出来,凶狠狠地瞪她:“若非你从前教我唤了先生,今朝先生他也是我‘哥’!我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来招我!!” 解鸣绿委实不知这有什么好气,心里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愤懑,只觉得好心没好报,眼泪汪汪地骂他:“狗东西,你若是想唤他哥你便唤去!谁人拦了你?!当初要不是我喂狗时大发慈悲,连你也给喂了,你早不知死哪儿了!你今儿倒为那般小事来同我算账!” 戚木风叫怨念驱使,口不择言:“我可曾逼你喂了?莫不是你知晓先生他是个大善人,故意捡些肉骨头喂狗,装作好心,借机同先生套近乎吧!”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解鸣绿尖声道。 二人有来有回,一来二去就扭打在了一块儿。 解鸣绿哪里敌那戚木风,也就给那人压着,细细的脖子也被掐住了。 戚木风瞪着眼,眼泪直流:“阿姊,若是没有你,先生他定然、定然满心满眼皆是我……”猩红的一双眼把解鸣绿看着,指尖要掐入她的肉里,“解鸣绿,你当初若已抛弃了我和哥,那何不死在外头,还省得先生拨钱给你买棺材!” 俞长宣这才知戚木风对解鸣绿那满腔恨的来处——原来他觉得解鸣绿离家是抛弃了他! 这话恰叫提了些糕点来叫戚木风填肚子的解水枫听着。 俞长宣头一回见解水枫愤怒得失容的模样,眉紧紧蹙着,他丢了食盒,呵斥一声,猛然抬脚将戚木风踹了开。 那戚木风飞跃着撞去墙根,眼睛发直。 解水枫痛心道:“我拾你回家,为的是见你伤人么?!” 解鸣绿握着嗓子嗽咳不止,她扭头看看桌上那包子,把自己握嗓的手摊开,竟沾上了血。 委屈冲头,她受不住,缩进解水枫怀里泣不成声。 她一哭,解水枫心里更是痛。 他知道解鸣绿当年离家是怕给他添担子,以至于在邻村受了委屈也从不提。若非他前去探望,撞破她遭人罚跪,还克扣饭食,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解鸣绿的苦! 戚木风身上也有伤,见解水枫没看他一眼,更是恨:“一样是捡来的贱货,凭什么先生待她更甚于我?!凭什么她丢弃你我,你却依旧爱她如初?!是名字的缘故么?那我不要再叫木风,我要叫鸣绿,戚鸣绿!!” 解水枫哑然,他怎知戚木风会如此作想,气得要给他巴掌时,还是把袖一振,收回手来。 他轻轻推了推解鸣绿,说:“鸣绿,走,回房去,哥给你上药。”说罢又看那戚木风,“你自个儿反省反省!” “反省?”俞长宣出声一笑,“就戚木风那么个糟烂性子,对他好的他不记,对他坏,他就记到地老天荒。他只乐意记得你解水枫的好,至于你的不好,那通通都是旁人的错!下回他不提刀来找解鸣绿,你就该办席来庆贺了!” 果然。 戚木风半个时辰后去给解鸣绿下跪认了错,一口一个“阿姊”,哭得情真意切。 得了那人谅解回屋后,他却又揪草扎了无数个解鸣绿的小人,挨个拿针戳烂。 俞长宣瞧着戚木风,只道:“天命争不得,戚木风生是厄赐子,至死方休。解水枫,你早些认命吧。” 此后,解水枫对戚木风似乎也生了些忌惮,虽待他如常,却不再容他进入学堂。 戚木风因此终日惶惶不安,先是躁得薅秃了院里草,后来便总缠着解水枫问他每日干了什么。 他总觉得解水枫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便是有了新欢,要把他一脚踢开。 解鸣绿看不下去,觉得戚木风像话本子上写的那些个等君王的冷宫疯妃,只得拉他去和她一块儿送学堂孩子归家。 戚木风护送的一孩子他爹是个流氓。 一日那流氓恰好斗蟋蟀输了钱,他一早就觉得送孩子念书是件多余事儿,这会儿钱袋子空空更觉得家贫的缘由,是孩子念书没帮忙干农活。 于是他气急败坏,逮住戚木风便骂。 他一边臭骂那教孩子念书的解水枫是贱人,是吸血虫,一边恐吓戚木风,道他若是再敢来一趟,便要提刀去杀了他与解水枫。 俞长宣一听,心说,惨咯,想杀戚木风还行,怎么还拉上解水枫一块儿说。 不出所料,听他这样说,戚木风便叫怒火烧透了耐性,一把抓过他院里柴刀,嚯嚯乱砍。 解鸣绿送完其余孩子归家,在学堂等了半晌没等来他,便来寻。睹见一地血,差些飞了魂。 她一边不死心地去试探那快成末儿的男人的呼吸,一边哭:“你怎地这般不争气!杀人偿命啊!你……你日后可怎么办啊……” “又不是你杀人,与你何干!” “你难道不是我弟弟?!”解鸣绿仰起泪面,抽噎,“……你觉得山民会答应你留在这儿么!” 戚木风说:“走就走,反正有哥在!” 解鸣绿揍他一拳,哭道:“哥才不会走,他亲口说他要一辈子扎在这儿!” 戚木风呼吸一下滞住了,像是终于知道怕是什么个滋味。 他急切回身攥住解鸣绿的袖,一骨碌在她身前跪下,哭道:“阿姊,你帮帮我,我不能离开先生。离开先生我怎么活,我不能……我不知道人不能杀人,没人教过我……” “寻常人不教,也因恐惧而不能杀人,难不成你念的那些儒书皆是不入心的字儿?” “阿姊,我错了,真心错了!阿姊,你帮帮我……”戚木风扯来她的衣摆,只像是要抠破似的,死死扒住。 解鸣绿默默淌泪,须臾将衣裳从他手里抽出,空洞着一双眼看向他:“我争你不偿命。” 半炷香后,解水枫来了。 打也无,骂也没,他默默瞧了眼地上狼藉,就一眼不发地将戚木风扯回家,锁住。 夜里,解水枫和解鸣绿跪去了村头,告知山民戚木风杀人一事。 山民认死理,一定要戚木风杀人偿命。 解氏兄妹在秋雨中连跪三日,无食无水,折腾得半死不活,才换得众人答应不害戚木风性命,只驱逐他离山。 那日,解水枫将大半家当都塞进个行囊,只不愿见戚木风,拜托解鸣绿把行囊给他送去。 解鸣绿照做了。 戚木风从她手里接过行囊时还在问她:“阿姊,先生呢?” “你干的蠢事一箩筐,他怎会乐意见你!”解鸣绿泪眼婆娑,只耷下眼,说,“你把行囊拿好了,就快走吧!” 戚木风的脸色登时变沉,他挑起嘴角,看着解鸣绿:“阿姊,你很得意吧。”他握住解鸣绿的肩头,“你一定高兴坏了吧,终于把我这惹事精赶跑了!” “是你杀的人,又不是我?!”眼泪还吊在解鸣绿两腮。 戚木风喊道:“你眼里从没有我,最多盛进了哥哥他!!” “是你从来看不着我的好!”解鸣绿似是气坏了,一把拆开行囊将她偷摸塞进去的信呀书的撕碎抛他脸上,“滚吧,我再也不要见你!” 见解鸣绿快步抹泪离开,戚鸣绿怔住了,他蹲身捡那些碎片,凑去一块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他于是挎着行囊走进秋雨中。 三载光阴如飞,又是一年秋。 某日夜里,秋雨淋漓,解水枫坐在窗边为孩童课业批红,槛窗忽而给人敲响。 “先生,先生!”外头人欣喜若狂,不住地敲打。 解水枫心生疑惑,推开窗子,便见了戚木风。 戚木风窜高不少,如今一身道袍,已是挺拔玉立一公子,笑意几乎要从他的眼波里溢出来。 他扒住窗子,翻身一跳,便进了屋。 风雨同他一道挤入这屋子,一时间桌上砚翻墨洒,笔摔纸落。 戚木风视若不见,只沉溺欢欣之中:“先生,你可知木风有多幸运!木风离村后叫一云游道士相中,眼下已成了那人的得意弟子。如今一切顺利,师父道我不出五年,便有望成仙了!” 他将怀里抱着的一包琥珀似的饴糖拿出来,笑道:“这是阿姊最爱的点心,我凑了好久的铜板才买着,我觉着我们间似有误会,专门带来同她对谈时吃的……” 戚木风愈说愈起劲儿,浑然不知解水枫正惊恐地趔趄向后。 俞长宣知晓这是为何。 当初他与解水枫皆为兰少君人选。 而梅兰竹菊四少君说白了便是择取最近天家者修炼成仙。 遴选时,最重要的一步乃是未及大乘期,先开天眼。 这人若是开了天眼,便能瞧着天道所布诸线:红线,生线,乃至于东南西北四杀线。 ——解水枫便是那般天命之人。 然而,这天眼竟叫解水枫看得戚木风身上除却血亲一条杀线,余下杀线尽数脏污! “你杀了人……”解水枫颤声道,“戚木风你又杀了人是不是?!” 那戚木风眼内兴奋一霎转作不虞:“木风好容易归山,为的是同您说说如今欢喜事,您管那些不要紧人的性命干甚?” 解水枫把桌拍响,厉声:“我问你,你是不是杀了人!!” “是!”戚木风理直气壮,“来路上一些山民方见我便大呼小叫,我不过……” 一个巴掌移时之间已甩上来,在戚木风面上留下血红的五个指印。 下一刻,万千符纸临空汇作一把锋刀,穿其腹而过! “先生……”戚木风喷出一口血,饴糖滚去潮湿的地上,他不可置信,“您……您欲杀我?” 俞长宣知道解水枫许久未动用灵力,此刻虽是面色不改,却是在燃自个儿的命。 解水枫含着泪,二指夹出一张格杀符,恨道:“立马滚下山去,否则我当即便杀了你!!” “先生……”戚木风咬牙切齿,“那些山民与您非友非亲,或许连名姓都不曾互通,您却为了他们伤我……您何其绝情!” “不知反思,竟还胡说八道!”解水枫遽然收刀,抽出他的血肉。 戚木风痛不欲生,瞪着他,像是恨透了,他说:“解水枫,今日我放下芥蒂诚心待你,你却伤我近死,你这般珍视此山,来日我定杀尽此山!” 解水枫双目瞪大,他拧紧眉心,数张格杀符自袖间翻飞而出,如同宝塔一般将戚木风镇压。 猝然间,屋外闪过一道白电,轰隆惊哭了几家孩童。 而那戚木风就在那震天响间,化作符纸飞逃而去。 这件事解水枫并没同解鸣绿说,本意是不叫她忧虑,不料却成了山难的开端,似是炮仗露外的一根细细火线。 四年不过眨眼间,俞长宣算着,今岁戚木风就及冠了。 依旧是秋,戚木风给解鸣绿递去一封家书,道他回家看望二人一眼便走,说是为了惊喜,专门嘱咐她,不要同解水枫说。 解鸣绿念及旧情,又照做了。 戚木风要回来那日,她特地早起,在门前蓄上一缸新水。 她正在灶台处准备饺子,听见篱笆外戚木风的呼声时,雀跃得脏着手便跑出去接迎。 谁料院门一开,比拥抱先来的是一把穿腹的柴刀。 戚木风搂着她,笑说:“阿姊,好久不见。” 俞长宣临门看,见解鸣绿腹间鲜血汩汩如溪流,叹她当年一句“养不熟”,一语成谶! 解鸣绿疼得蜷缩的手指摸在刀的缺口上,说:“这是你头一次杀人时用的刀。” “不错。” 解鸣绿出奇地平静,她气若游丝:“你就那么恨我?” 戚木风冷漠地看她:“是你先抛弃了我。当年我像狗一样抱着你的腿,牙咬着你的衣袂,不要你走,你却还是弃了我和哥!你告诉我,你想要自由!可生而为人,谁都压着天命,唯有死能解脱,今朝我成全你。阿姊,你谢谢我吧!” 解鸣绿没有解释,没有乞求他留她一命,她笑说:“你是这样一个爱而不得又可笑的白眼狼!我弃你,弃得该!戚木风,我做鬼也定然不会放过你!” “阿姊,你不要放过我。”戚木风唇角抖着手咧开,他说,“你缠着我吧。” 戚木风宽慰似的要她倒进自个儿怀里,拍着她的脊背,等候她气断的过程,就如她当年抱他在怀哄睡他一般。 灶台上,还搁着面团与饺子皮。 解水枫散学而归,远远的,不见家中炊烟,正觉得奇怪。 一进家门,便见褐色的血泼了满院。 解鸣绿发丝散乱,血已干涸。 她腹上有极深一道刀痕,空荡荡的一个血口,走得应是很痛苦。她指尖落处,有一个血书的“枫”。 解水枫一下子明白了,不是“枫”,是“木风”——是戚木风回来了。 解水枫勉力平静,双手还是不禁颤抖起来。 他将她抱起,葬去了山巅,又耗尽灵力为她破石塑碑。 碑文一行行地写,他的寿元也在一寸寸地烧短。 碑终成。 在师门那么些年,俞长宣从没见过解水枫掉眼泪,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解水枫竟像个孩童般嚎啕大哭。 “我为除天道而登山,却成了助天命的邪佞!”解水枫的声音因哭腔而支离破碎,“是不是因我贪心,才酿就此果?” 俞长宣立在一旁,轻声说:“你若想逆天而行,则必须杀了厄赐子。可你意图逆天,却护住天道的狗。你觉得你是圣人,可你不过贪心又天真。” 厄赐子本就是邪佞,可他们是天道锻打的刀,纵使杀生无数,只要一朝完成了天道赋予的恶使命,便可飞升成鬼仙。 “天命之恶,亦为善。”俞长宣道,“你欲图扭转乾坤,将为降灾而生的厄赐子教习成一个正道君子,这才是恶!” 解水枫还磕着头,脑袋旁边堆满枫叶。 俞长宣见他狼狈模样,喉头似乎梗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想说解水枫自作孽不可活,又说不出口,于是在解水枫身边坐下来,默默地听他哭。 “三哥……三哥……你神通广大,你教教双玉……教教双玉该怎么办,好不好?” “问我又有什么用?”俞长宣寻了棵老树坐下,望向那红枫枯草间的绿衣郎,“你我根本步于殊途。” 解水枫还在抽噎,像个孩童:“三哥,三哥,双玉后悔了!” 俞长宣想听解水枫这声“后悔”,想听了好多年,这会儿得偿所愿,却也并不觉得愉悦,反觉得心闷,于是合上了眼。 不曾想,那解水枫很快又跟上一句:“双玉悔恨无力杀了这狗老天!!” 俞长宣骤然睁目,那解水枫竟依旧不知悔改! 解水枫吼着:“人行一世,却循这狗天道,那人道呢?!” 那声音响彻天地,俞长宣抬手,堵住了耳。 解水枫在秋寒中断肠似的哭了几日,染上了风寒。 他烧得指尖也动弹不得,昏沉间旧忆错乱,喊的名字只有一个,就是“鸣绿”。 病中,他每每喊着那名字,便欲坐起来寻人。可他没力气,撑身难起,于是那腰拱着又塌下去,震出两眼蓄满的泪。 “鸣绿,鸣绿……” “哥,对不起你。” 俞长宣就坐在他床头,听着他满载病气的呢喃,不能给他揩眼泪。 过了好些天,这屋子里多了个人。 ——戚木风回来了。 [熊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们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生·天本善 第14章 生·不动心 戚木风推开屋门进来,关门不过迟了些,秋风从便门缝里涌进来,鞭打在解水枫身上,令他十指哆嗦着攥紧了褥子。 戚木风见他如此,眉心稍拧,急急将门摁上,手上柴刀随手抛去了榻边。 他摸住解水枫的额试温,然而手却不自禁滑下去,停在解水枫的颈上。 他蓦然掐紧! “这疯子……”俞长宣轻声。 病红上漫,榻上那解水枫痛苦地咳了一声,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戚木风毫不惊喜,只无事发生似的缓缓把手松开,屈身去摸那把血柴刀来拭。 解水枫烧得迷迷糊糊,问:“什么人?” “是我。”戚木风小声答。 解水枫惊喜:“鸣绿?” 戚木风擦刀的手一顿,竟笑了:“嗯。鸣绿。” 解水枫便温温柔柔一笑,伸手招他,抚他发顶。 戚木风应是很惊喜,他双眼睁大,咧开嘴笑时,双唇乃至于通身皆在发抖,乃至于脸一皱,便掉下眼泪, “我是鸣绿,戚鸣绿!!” 戚木风反复念着那名,又从脑袋上抓过解水枫的手,伸出舌头舔舐他。 他舔解水枫的指缝、手筋,再用牙磨他白净的手背,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他的欢喜。 俞长宣对戚木风的痴态感到不适,只不再看,推门而出。 不料他出去没一会儿,那声称回来寻仇的戚木风也出来了。 戚木风拉了张板凳过来坐,在院里又是烧水,又是洗衣。 忙完那些,便到灶台那儿烧火做饭,饭做好了,他还给喂。 解水枫吃不进饭,呕出来的秽物也俱是他来收拾。 那一笑泯恩仇的模样,几乎要将俞长宣也给打动,假若俞长宣没一早便瞧见他袖摆浸着血,沉沉坠在身侧。 原来,戚木风进山后,将山民们分别捆去一根粗木上,全束在了埋葬解鸣绿的那方山野上。 远望而去,有如秋收时节,田里草扎的偶人。 仿若游戏一般,戚木风以人身为符纸,绘上火炮纹,想到要留几抹解水枫的痕迹,便精心在他们身上写下几段儒文,旋即施咒,炸得他们血肉横飞。 他后来应是累了,不再画符写字儿,只每日每日地提了那把柴刀出去,随手挑出几个山民落刀。 俞长宣只当在看稀松平常的一场戏——是天道要戚木风屠山,他若和解水枫一般对这些罪人生出怜悯,才是大逆不道。 俞长宣如此想着,眉头却皱紧了,只道是那戚木风手段太过不堪。 然而,戚木风竟还有更为下作的法子。 秋去冬来,解水枫风寒渐愈,可他病好了,脑子没好。 眼瞧那些棍上竖着的山民就要冻毙于风雪,戚木风画了一道迷眼的符箓,用在解水枫身上,叫他看人作走尸,又牵着他走到那方草野上。 解水枫面露恐惧:“鸣绿,为何此地有如此多的邪祟!” 戚木风便答:“鸣绿不知。前些日子祂们跑上山来,鸣绿拼死才逮住他们,可……”一双薄凉眼扫过那些被剪去了舌头、涕泗滂沱的山民,惺惺作态道,“鸣绿想到他们也曾是人变的,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解水枫却是果断,他正色道:“这些走尸魂已不可归,你若是下不了手……”他夺过戚木风手里柴刀,“便由我来!” 噗—— 刀劈颈,人血溅湿了解水枫的青衫,他浑然不觉,又一次抬了刀。 山民们不能言语,唯能绝望地低头,看腹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俞长宣看也不愿,听也不愿,索性跑去不远处打坐。 可山风仍是将那股腥气送来,提醒他,他的好师弟身上那一把清白君子骨,自此朽烂如泥。 翌年秋,解鸣绿的忌日至,彼时解水枫依旧没能清醒。 “鸣绿,来,用晌午饭。” 他分明忘了解鸣绿的死,却仍是不自禁做了满桌好菜,雕花蜜饯、素蒸鸡……皆是解鸣绿生前爱吃的菜。 他费心费力,甚至为了摘嫩笋做一道鱼羹摔了好几跤。 俞长宣就立在一旁看着解水枫瞎忙,心头忽生了种奇妙的滋味,腌菜坛子里泡过似的,发酸发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至少七万年不曾体会过这般感情,只好又将视线投去了那二人身上。 解水枫正给戚木风碗里添菜,然而待那人碗里饭菜成丘,一桌好菜还似未动。 解水枫筷子一顿,停下来,叹道:“也不知今日我为何这般兴致高涨……” 戚木风就扒进一口粗米饭,笑道:“先生你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 解水枫竟是一刹便信了那谎,他歉疚道:“鸣绿,对不住,生辰吉乐。” 俞长宣哼笑一声,慢道:“可怜人,你好走,来世光明。” 再过段日子就入了冬,戚木风鲜少出门,日日将自个儿关在屋里画符。 俞长宣不知那狗东西在忙活些什么,打算草草瞥一眼便走。 千张不一的符箓于桌上摊开,绘的是俞长宣不曾瞧过的咒文,生生令他立住了脚跟。 他位列仙班,纵使先前不曾见过那般符咒,扫一眼后也开了悟。 ——这是可瞒过月老庙重谱情缘的结缘阵! 俞长宣虽不齿夸赞戚木风,依旧不得不承认,如此符阵,就连大乘期修士也未必能造出。 这孽畜若非降生为厄赐子,只怕也是个符修好材。 当天夜里,待解水枫入眠后,戚木风列阵逼他红线显形,本该速速排开结缘阵的,却先瞧见了解水枫那半截红线。 戚木风嘴角先是有了点笑意,继而耷拉下来,他一脚踹翻了地上的花盆,陶片炸开,泥土的潮腥在屋里漫散。 他攥住那根红线,气得声音颤抖:“这另一端从前连在阿姊身上,是不是?!” 解水枫没醒,俞长宣就替他答了:“不是。” 他与解水枫师出同门,从前皆为兰少君人选,遵照规矩修了无情道。 为除来日证道先斩心上人之恶果,他们师尊燃命瞒天,将他与解水枫的签子从月老庙中掼了出来,断去此果之因。 因此,他和解水枫的红线注定是一截断线。 ——这也是他今朝情劫迟迟不至的缘由。 戚木风不知这般前尘,自顾沉在那错误的猜想中,怒得青筋鼓凸,须臾却又仰面大笑:“看啊,先生,阿姊她得凭一根红线才能攀上您这高枝,我却不同,咱们注定要走到一处去!” 笑罢,他排符列阵,万千符箓挥天一撒,便绳索般将两条红线捆绕。 二人的红线终相连,自此解水枫无论身处何方,他也终会与戚鸣绿相逢,相知,乃至于相爱。 俞长宣这知晓根底的至此已叹不出什么,唯有冷眼旁观那二人过起相敬如宾的幸福日子。 解鸣绿死的第三年,解水枫在电闪雷鸣间看清了一切。 他想起自个儿挥刀杀了无数无辜山民,想起昨日他在村民遗骨边采了蘑菇煲汤,今个儿又在解鸣绿的忌日,庆贺戚木风荒诞的生辰。 他先是失语,继而压着自个儿的胸口喘息,喘得清泪滚作了血。 “鸣绿,鸣绿……”他喃喃念着。 身子左边,有一男人,含糊地“嗯”了声。 解水枫蓦然打眼向左,窗外秋雷的紫光便映亮了那男人英秀的一张脸儿。 戚木风蜷缩着身子睡在一旁,如狗一般。 “天助我么……天……这可恨的天!”解水枫满腔乌黑的恨在那刻便好似翻江倒海,他嘀咕着,“杀了他,杀了他……” 俞长宣站在一旁的暗影里,将解水枫的神情扫望。 解水枫此刻神情出奇的平静,不再闪烁着难言的兴奋,亦没有将死似的枯槁,只带着往昔的生机,像是野兽狩猎前的潜伏。 雷已轰鸣,屋子里外满是风雨欲来的沉闷凝滞。 解水枫自小习武,和俞长宣一样,轻功极好,足音聊胜于无。 双足落地后,他也不回头确认那人醒否,只赤脚拿起那把搁在门边的柴刀。 刀有些重量,沉甸甸地拖着他的手。 他双手握定,不由分说便冲那蜷着的人儿劈砍而去。 一刀落下,戚木风醒了。 两刀下去,戚木风笑了。 三刀落尽,戚木风就死了。 解水枫平生头一回杀人,杀的是他救回来,又养了多年的一条命! 解水枫双腿发软,猝然摔坐在地。 戚木风的血也似他,安静,不由己,支离破碎地落了地。 可他忘了,戚木风乃是厄赐子。 厄赐子只能以鬼身成仙,眼下他已屠尽此山,死亡便是他新生! 白电轰屋,正中那戚木风的肉.身,巨响直盖过了噼噼啪啪的雷雨。 解水枫推开门去,跌跌撞撞地疯逃而出。 狂奔在夜雨中,寒风过身像是刀子。他未尝停步,甚至未尝回头。可不论他如何走,半炷香后势必走回那蓬屋。 鬼打墙! 解水枫没了希望,索性将自个儿锁入屋中。 直到那戚木风飞升受礼,塑出一个肉身,紧紧地自后贴住他,告诉他:“先生,我们永不分离。” 戚木风抱得很紧,紧得叫俞长宣生了种那鬼仙要把骨与血皆融进解水枫身子里的错觉。 七万余年,戚木风教解水枫剥皮吃人,叫那当了三十余年君子的解水枫,又当了万年的罪人。 解水枫欲死不能。 他想死,盼着死,吞金偷刀,上吊咬舌,可戚木风却总有法子叫他不死。 俞长宣记得戚木风曾大闹学堂,亦记得他弑姐,可他不知那匆匆而过的两个场面,是压在戚木风心头多重的两座山。 戚木风从某日开始便总拉解水枫共唱一出杏坛讲学的戏。 戏台子上有他和解水枫,还有捉来的一魂童。 戏幕起,他从容置于其间,与童子们亲密无间仿若同窗。 戏落之后,他又执刀杀人,一个童子也不放过。 先杀乖巧的,再杀聪明人,解水枫喜欢什么样的孩子,他就杀什么样的孩子。 戚木风还要许多童子涂胭脂,着罗裙,扮作童女。 他杀他们前先喊一声“阿姊”,杀了他们就像杀了无数个解鸣绿。 他流着泪落刀,而后从痛苦余烬中抽离出一丝畅快,享受起那微弱的回甘。 俞长宣不懂情,对于戚木风那混乱的感情更理解不能,但他能辨出爱恨。 他觉得那戚木风对解鸣绿的感情像是一颗落在地上的果实。 果肉是戚木风对解鸣绿的爱,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尚完好的种子则是戚木风对解鸣绿的恨,落进泥土里,以后或许还会生根发芽,长成比爱还要大得多的参天树。 那么他究竟是爱解水枫,还是恨呢? 俞长宣百思不得其解。 风雪飘摇的某日,解水枫逃出洞窟,跪去了山上新修的杀神像前,磕头哭道:“三哥,三哥,你杀了我!” 杀神不应,他身后倒是响起了一声轻唤。 “先生。” 戚木风彼时还没佩面具,只一副谦卑讨好的样子,他轻柔地为解水枫披上一张大氅,说: “先生,天寒露重,随我归家吧。” *** “俞长宣……俞长宣!” “师尊——!” 俞长宣睁开眼,便看见了身边的戚止胤。 手不自禁摸上那人煞白的小脸,很暖和。 [熊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生·不动心 第15章 生·皆是命 冰冷的大手将戚止胤的面庞压住,搓动起来。但戚止胤太瘦了,面上没肉,手一搓,便叫他的骨头硌得难受。 俞长宣舔开双唇,问他:“阿胤,你怎么在这儿?为师不是唤你去邻屋么?” “困住那鬼仙的符箓符力即将褪尽,”戚止胤别开脸,又一次躲开了他的触摸,说,“眼下司殷宗那俩呆子勉强拖着,就快撑不住了,便令我过来唤你。” “解水枫呢?” 戚止胤很轻地皱了下眉,往右抬了抬下颌:“守门去了。” “他?手无寸铁怎么守?” “那赵爷的短匕他拿着呢——听他说你是去找那鬼仙的鬼半魂了,可找着了?” 俞长宣没有回答。 讲堂内烛火炜煌,晃得俞长宣那对桃花似的眼眸半阖住。他整衣起身,虚虚浮浮地朝解水枫所在的方向跌出两步。 戚止胤就扯住他的袖:“你要往哪里去?” 俞长宣回头,绕在指尖的那狼牙吊坠便垂下来,贴去腿侧。 他平静地掰开戚止胤的手,说:“我去杀了解水枫。” “解水枫?鬼半魂在他身上?”戚止胤压下骇意,“这怎么可能?阿禾不说过的么,解水枫换皮更骨多年,如今从上到下,哪块儿皮不经缝补,五脏六腑又有哪个是他天生?那鬼仙要留魂于他身,哪里有位置?” “心脏。”俞长宣说,一息之间,指尖凝聚了极量灵力,“那鬼仙的半魂就在解水枫的心脏里。” 当啷,身后惊传一声响。 俞长宣霍然扭头,恰撞上解水枫怔愣的眼 。 解水枫立时挤出一丝极为难堪的苦笑,可他难以维持那笑,于是埋首蹲身去拾落地的短匕,好久才说:“……三哥此言当真?” 无情道断情绝爱,却不能当真无情,而是要胜情,不可叫情所纵。 如今俞长宣已知晓真相,若不即刻落刀杀死解水枫,那么每一息,他皆要承担崩心之痛。 可俞长宣表面仍旧不起波澜:“是。” “那便杀了我吧。”解水枫看着他,苦笑,“就让我将功补过。” 俞长宣话音冷峭:“你补不了过。” 解水枫仍是笑:“是啊,我罪不容诛,幸而那戚木风寄魂于我,否则我还不能如此便宜地死。” “你可知……”俞长宣张口,竟只字难言,他缓了缓才道, “你可知你罪孽深重,今日若肉身死绝,下到地府,判官定判你就此湮灭,不得轮回……” “我早便求死不能!!”解水枫双目滴血,握住他的臂,凄怆道,“三哥,你不是看过我的旧忆吗?你不是知道我有多痛,多苦吗?” 俞长宣看他目光决绝,只知多说无益,刀尖指向解水枫的那刻,一身苦痛居然烟消云散。 无情道,无情道,无情,方有生道! ——可这疼痛消弭,反叫俞长宣心闷气短! 尸童已攀上了瓦,瓦片叫拳头凿开,便露出祂们可怖的面容。 戚止胤仰头瞧着,担忧地瞥了俞长宣一眼,到底没去催促。 解水枫咬咬牙,倾身向前,抱住了他:“三哥,待我死后,就将我挫骨扬灰,扬在此山,我给山民赔罪!” 俞长宣面无表情地答:“你的骨肉皆不属于你,唯有这颗心脏,我可以替你碾碎,掷了,变作春泥来肥土。” 解水枫早习惯他的刻薄,晏笑:“那便拜托了。” 俞长宣伸手要讨刀,解水枫不肯,说:“用手。” “疯子。”俞长宣轻嗤。 俞长宣的手于是摸去了解水枫的心口。 解水枫模样也不像是怕,只伸手覆在了俞长宣的手背上,又错开五指,扣住他的手。 “代清,动手。”解水枫说。 “没大没小。”俞长宣轻道。 噗呲—— 交叠的十指一道戳破了解水枫心口的薄皮,他们的手包着手,拢住了一整颗跳动的心脏。 便是解水枫胸膛更贴上来的那刻,俞长宣上了力,那跳动的红在他掌心变成了一摊流动着的血肉。 须臾,心穴里头倏地涌出一股黑烟,只是那烟忽如沙子般泄在地上,很快便没了影。 解水枫的那只手蘸上了心头血,就把俞长宣的手松了开,在俞长宣面颊上画下五道不匀的红痕。 画完,解水枫再没了力气,脑袋前耷,倚住俞长宣的肩,很慢很慢地吟:“【青火弥天负厚恩,白锋浸血染兰坟。紫珠散野余辉断,金石满堂铸锦文】……” “这是三哥你的判词,当年众人读至‘兰坟’二字时,无不惊异,皆将那词解读作我之死……我原怨那句词害得你我之间生了嫌隙,不曾想如今竟当真应验! “到底是天命么,竟半点不由人!”解水枫尚存一丝气,强问他,“三哥,输给天命的滋味如何,你可满意?” 俞长宣喉结微微一滚:“我已成仙,再不是人,天命距我太远了。” “远吗?可你还是如判词所述,亲手杀了我。”解水枫惨笑,似乎后悔了,便扯着袖要拭去他面颊血痕,却不过将那血晕了开,“修道之人常念命由天定,若这一生便是天道给我谱的命……” “那么对这天道,四弟依旧恨之入骨。” 俞长宣的脸色微变。 解水枫伸手,搂紧俞长宣的颈子,像哭又像笑:“三哥,适才你犹疑着,不肯杀我,一半是动了恻隐之心,另一半,是因你在争命,可你争不得!——欲绝天命,必斩天道!!” 俞长宣扶他躺下,勉强淡道:“你既知我忠道,就别再浪费口舌。” 解水枫却是回光返照般,神情愈发地激动,口中鲜血流溢:“俞代清,你杀人杀鬼杀魔,今朝你何不杀神杀仙?!若有逆心起,仙锢皆可挣!” “三哥,我输了,可你早晚会代替我,推翻这狗老天。” “三哥,我们殊途同归。” 俞长宣咬着齿没再吭声,直至那急促的呼吸一刹断去。 俞长宣默默将那具失温的肉.体给端详。 他没落一滴泪,自打修行无情道以来,他只落过一回泪,眼下只是依旧保持着适才怀抱解水枫的姿势,心道解水枫就是死,也要乱他心神。 戚止胤远远瞧着,觉得俞长宣实在是薄情寡义。 那可是他亲师弟的一条命啊,竟也扫不掉他眼底的寒霜,这人儿是何其冷血可怖! 戚止胤想,他若不尽快精进修为,总有一日会死在俞长宣手下! 俞长宣抽帕子抹血,注意到戚止胤几近凝住的神情,便问:“怎么?” 戚止胤就随意扯了话来讲:“那鬼仙对这解水枫究竟是怎样个感情?爱?”或许是察觉不妥,他又补充说,“父爱……亦或师徒恩情之类……” 俞长宣一哂:“阿胤,你可知道一句词么?” “什么?” “宠极爱怜初,憎生妒忌余。【1】”俞长宣将解水枫血淋淋的心头肉捏进掌心,“那鬼仙不是爱解水枫,祂是恨解水枫不爱祂。” 俞长宣将那眸中失光的解水枫搁下,抹着血起身,将那些崩碎各处的瓦石汇聚,在手中凝炼出一把长而锋利的石刀。 邻屋,戚木风一感应到半魂消散,便知晓解水枫此刻已然身死。 他粗狂地撂倒褚溶月与敬黎,冲出此屋,将整个身子撞上学堂的门。 “开门——!!!” 戚木风吼着,尸童亦随之嘶吼,鬼哭声仿佛要将这地窟之物俱都震碎。 然而门上先前已由解水枫亲手画了驱鬼符封住,戚木风一时半会无能撞破,唯有埋下头,跪在门外。 十指抠着门,嘎吱嘎吱,留下千万道血痕:“解水枫,你为我赐名,教我习字,你若是不救我,我单单是一条野狗,乞食山野,仅为饱食忧虑!你偏偏救了我!” “你偏偏救了我……”那戚木风泣出血来,已无神智,“你岂能弃我而去!” 戚木风吼叫着,拼尽全力施力压上木门。 一刻后,大门猝然崩毁。 那戚木风踉踉跄跄地行进讲堂之中,祂面具碎裂,露出一张爬满鬼咒的脸,竟是雌雄莫辨。 俞长宣不由得呢喃:“解鸣绿……” 不对,那面孔半似解鸣绿,半似戚木风。 鬼仙重塑肉身时,颜容身姿皆会受自身**显化。 俞长宣猜想,或许是因戚木风对解鸣绿的执念与妒欲过重,以至于重塑肉身时,容貌不可避免地向她那儿歪斜。 那戚木风七万年来捂着脸不给解水枫看,原来不是因他其貌不扬,而是他怕解水枫透过他,看向解鸣绿。 俞长宣开始有些糊涂——戚木风对解水枫的感情或许真是爱么? 可天底下当真会有这般不堪的爱吗? 俞长宣想了会儿,认为这没有思索的必要,只轻拿轻放,不再想了。 俞长宣提刀立在戚木风身前,祂却似乎看不着他,活似在冲解水枫哭:“先生,鸣绿做错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解鸣绿憎恨我,山民驱逐我,先生不曾说我命由我,而非由天定么?那鸣绿杀了他们,反抗他们,我有何错?” “照你所言,他人为了私欲,杀你取乐,也没错?那我为了快意,杀了你先生,也没错?”俞长宣提脚,拿靴尖顶起他的下巴,纠正他,“小子,你的名是‘木风’。” “不是……不是!你满口胡言!!”戚木风骤然握紧鬼刀,挥向俞长宣,“你杀了先生,我要你偿命!” 然而俞长宣手上那刀先一步穿破了他的腹,又更深地捅入其中。 “这鬼仙么,当真是可笑……分明失的是鬼半魂,留的是仙半魂,可是如此竟不再是鬼仙,而会彻底堕鬼……没了仙锢,你凭什么同我争?” 戚木风咳出黑血,神志不清地匍匐向前,他攥紧俞长宣的白袍,仿佛是知道自个儿要死了,一改先前的狂纵,恳切道:“武神大人,先生……先生他走前可同你说了什么?!” 俞长宣移目向下,笑说:“没有,他实在没什么好说。” “你太过无药可救,以至于他不爱你,更一点儿不在乎你……哦!他留了一句,无关你,他说他太想解鸣绿了,如今终于能下地府去陪她了。” “你骗我,你骗了我!先生向来最是疼爱我……” “疼爱?”俞长宣压着眉笑,“你杀了他最珍爱的妹妹,便是他仇家,他恨你还来不及,怎么自作多情到这般地步?” “绝无可能……我不信!不信!!” “你不信?”俞长宣吊起一边眉脚,故作怜悯,“那你疯什么?你不信,那问我做什么?不就是因你清楚他真会说出那番话,所以痛苦。因为你信我不会撒谎,所以才问我的吗?” “不、不是!”戚木风颤着手捂耳道,“我仅能问你……我不过是仅能问你……” “那我既然都说了,你就笑纳了吧。”俞长宣笑吟吟,眼底沉黑一片,掌心已冒了团青火。 祠堂之外,脚步声传来,原是那褚溶月和敬黎赶来了。他们二人适才吃了这戚木风几招,眼下皆受了不小的内伤,如今不过强撑着。 褚溶月喊道:“仙师当心!那鬼虽只剩了半魂,却仍旧不可小觑,以你我之力恐怕不能……” 俞长宣掌心汇聚起的灵力一刹消散,他温和地冲褚溶月招手:“褚小仙师,你过来,帮帮我。” 谁料褚溶月趋步方至,俞长宣便霍然倾身,叫他二人挺翘的鼻尖差些碰在一块儿。 二人双唇仅隔着两指,俞长宣微微启唇,便给褚溶月渡进口含香迷烟。 褚溶月即刻失了神识,眼一翻倒进俞长宣怀里,又被他一掌推给了那匆匆赶来的敬黎和戚止胤。 还不待敬黎斥骂他捣鬼,那堂外尸童忽然暴起,鱼贯而入。 敬黎不由得惊恐道:“今日你我必死无疑!” 俞长宣讶然:“区区尸童,怕成这样?” “你他娘的死到临头还嘴硬!”敬黎盯着那密匝匝的尸童,绞尽脑汁却不得逃出之法,急得冷汗直淌。 俞长宣面色如常,只在一阵疾风打来时,将目光骤然斜去祠堂之外。 噔!只听一声剑铛,是朝岚剑归! 那剑极快,在俞长宣无声令下,眨眼便斩死数尸,留得虚影重重,如银蛇乱掣,直在三人周遭垒起座座尸山。 那戚止胤与敬黎皆有话要说的,现下却唯被俞长宣的灵力所震慑,纷纷哑声。 而俞长宣再一次转向戚木风,高落石刀。 放下,又高抬,如此直捅了三下,如那戚木风当年对待解鸣绿一般。 “你真是好运。”俞长宣说,“清清白白地来,还干干净净地走,无人期盼你生,无人牵挂你死。” 戚木风双目无神,眼眶中流出浓稠的黑液,须臾便化作了一缕灰。 事了,俞长宣照旧地云淡风轻。 手边,那敬黎却是呆若木鸡:“这般功力……你……你是大乘期修士【2】?” *** 褚溶月睁眼时,正蔫了吧唧地趴在驴背上。 抬眸一望,是连绵的青山,碧色的湖,湖面粼粼反着天光。 山野草木湿,多是被水洇透了的翠。 分明那孤宵山上还坠着暴雪,这地方却俨然入春。 褚溶月看得畅快非常,深换了几口气后才问敬黎:“过去几日了?” 敬黎答:“两日。” “两日?!”褚溶月哑了哑,扭头看见俞长宣和戚止胤,又问,“二位仙师也与咱们同路么?” 敬黎胡诌:“你说谢他们相助,又见他们无家可归,便要引荐他们入司殷宗!” “我?”褚溶月根本没有那段记忆,想了想,又觉得这真似自个儿会干出来的事,于是说,“哦……那鬼仙呢?” “死了。”敬黎嘴里插了根狗尾巴草,咬着,怕掉,答得含糊不清。 褚溶月到底舍不得驴子,骑了没一会儿就下来了,又问:“死……那么那一整窟尸童呢?” 戚止胤正给他牵驴,挨得近,索性答了:“都死光了。” “当真?”褚溶月讶异,“那尸童少说有两千,以你我之力除尽那些东西,少说要十日!两日不到便除尽了……莫非、莫非是有什么高人相助?” 敬黎拿舌头去顶口中那草芯子,心烦意乱:“别问了,小爷我不知道!” “哎,你跟我置什么气……”褚溶月莫名其妙。 敬黎哼了声,加快步子,一不留神视线便胡乱飘,落在最前边那仙师佛头青的玉耳铛上。 不料玉铛一晃,那人竟回了头。 俞长宣眼波里荡着笑,就那么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鹊灰色的眸子,周遭山水是何般颜色,俞长宣的眼便要被映作什么颜色,现下他眸中正是翠**流。 分明是一张鬼窥神觑的好眼、好脸儿,敬黎却不禁打了个抖。 俞长宣执扇遮了遮日光,温声道:“前边便是天酉城【3】了,小仙师,咱们进城歇歇脚吧?” 【1】《长门怨》明·邹亮 【2】我流修仙:修真八阶——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渡劫、飞升。 【3】天酉城:酉(you三声) 感谢各位的陪伴,过段时间会在微博发布部分设定集,感兴趣的宝贝可以蹲蹲~ [三花猫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生·皆是命 第16章 天酉城 铜墙铁壁一样的天酉城,是女丰男稀的女儿城,只是人从不以稀为贵。 进城需得走过一个松木铺底的铁链桥,底头是奔流滚滚的乱石与河水。 穿了城门,北转便是公主庙,供的是公主端木昀。 从前五州尚未一统时,这天酉城还称天酉国,主君位置只容女人来坐。 七万年前,天酉公主端木昀以一当千,血战群敌,身死后飞升成仙,成了天庭罕见的女武神。 她乘仙鹤登天宫,人间不留名,世人多称她“靖遥真君”,俗称“靖公主”。 敬黎方瞅见那庙,便绘声绘色道:“听说靖公主乃是个跌荡风流人,恩宠众多,其中有一恩宠好容易中了探花,公主允诺要八抬大轿迎娶他的,不料那位还没成驸马爷,公主就战死了。探花郎是个痴情种,没多久便自刎随她而去了!那恩宠憾意深重,故而没能投胎,成了一方鬼王。那公主与恩宠便是仙家古忆【三升三落】中的一升一落。” 俞长宣微微一笑:“鄙人怎么听说是女帝忧心公主孤单,自作主张将那恩宠骗去城郊,焚了他给公主陪葬去?” 褚溶月深知非议前人之弊,忙转移话锋问敬黎:“还有二升二落呢?” 敬黎就答:“自然是七万年前祈明古国那梅兰竹菊四少君,梅兰两少君双升为仙,竹菊二少君双降作鬼。” “仙鬼殊途!这、这不是逼得师兄弟四人同室操戈?!”褚溶月大惊失色,刚习惯性地要摸镯子来转,才想到早被那阿禾顺走了。 俞长宣心头略震,只不动声色地挥动折扇。 “小仙师,好容易来了天酉城,讨论那祈明国的古人有什么意思呢?”俞长宣将凉风扇去了戚止胤那儿,“天好热,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褚溶月瞥一眼那人来人往的公主庙,问俞长宣:“前辈不去公主庙那儿烧炷香?” 俞长宣闻言心道,他和端木昀的恩怨一时半会儿可算不清,他若胆敢往公主庙伸进只脚,那位殿下非提刀下凡砍他不可。 俞长宣佯装谦让,道:“信徒太多,鄙人就不去争这福气了……二位可否带阿胤一块儿?” 戚止胤却不领情,冷冷道:“我不去。” 俞长宣好气又好笑,这崽子就非得同他唱反调不可? 他收了折扇,问戚止胤:“你为何不去?” “我又不识得祂。” “不识得就不拜了?”俞长宣说,“神仙只认香火,你把香一烧,身一拜,不论你心诚不诚,祂都会庇佑你。” 戚止胤置若罔闻。 “狗脾气。”俞长宣轻声,只转向褚溶月说,“小仙师用不着顾虑我二人,快去吧,我俩寻个面摊子用夜饭。” 敬黎心宽,一时忘却了俞长宣的可怕之处,只笑出俩虎牙:“别忘了给小爷我点碗面!” 俞长宣应下来,便拉着戚止胤在一面摊子里坐下,点了四碗薄油葱花阳春面,因着不知他们口味,皆择了白汤。 摊主是个话匣,下面时不忘同他们扯东扯西:“这位公子,俺见你锦衣玉带,却不是这城里眼熟的贵人……可是到此云游?亦或是这城中哪位权贵的掌中新玉?” 俞长宣偏择那糟烂的答了,暧昧道:“是二呢,就是可惜那权贵死得早。” 戚止胤一听这话,就把眼斜了看他,从他面上看不出个所以然,就颇嫌恶地努努嘴:“当真?” 俞长宣支臂在桌,撑住脸儿:“嗯。” 然而,他这话实际上真假掺半。 真在于他确乎曾有靠山,假在于他依傍的权贵不是这天酉城的女君,是祈明国的后主。 七万年前,他若非得了那位的赏识,恐怕至死都在乱葬岗与野狗争食。 眼下他身上首饰多半为那人赠予,对于那些东西,他也说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了,便一直没摘。 那位后主生了何般容貌来着? 俞长宣揉了揉前关。 七万年了,早已想不着,那人隐约生得一双锐气逼人的凤眼,与戚止胤那双—— 似有几分相像。 思索着,俞长宣正要琢磨那戚止胤的双目,只听喀喀连响几声,摊主将四碗热乎乎的面条搁上桌来。 “仙师,”摊主冲俞长宣嘿嘿一笑,便拿豆子眼将戚止胤打量去,他插科打诨,“照俺看,您是珠玑不御亦动人,纵使权贵早走,您也是举世无双的鳏夫!这不,小公子也是顶天的漂亮。” 俞长宣忍俊不禁,心说这人没把他当女君男宠已很不错,竟还抬举他当了个携子出游的丧妻夫婿! 俞长宣便搂住戚止胤,把脑袋滚去了他肩上,笑开了花:“他是我含辛茹苦拉扯大的,怎会不漂亮?” 戚止胤顿时闷红一张脸,说不出话! 俞长宣抬眼看过,也就不再闹他,拿手背冰了冰他的面庞,便将一碗面条推过去:“好啦,吃饭吧。” 俞长宣早已辟谷,本不需再进食,只应付着吃了几口,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戚止胤。 本来那些个经年饿肚子的孩子,用饭时都免不得要狼吞虎咽。 可戚止胤却不同。 他一筷子一筷子地滚起面条,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进去,不紧不慢地嚼。 ——比起泥巴地里长大的野孩子,他更像是那些个被繁文缛节锁住的王孙贵胄。 见戚止胤吃了还没一刻便搁了筷子,俞长宣有些奇怪:“怎么,这面不合你口味?” 戚止胤觑了他一眼才答:“饿了太久肚子的人,一时吃急了是会死的,村里好些人都是那样死的。” 俞长宣压了压眉,手在戚止胤背上抚了俩下。 恰茶摊边支了个说书摊,司殷宗二人拜神而归,才落座,那讲书的老头就把惊堂木一拍,大剌剌地就开了腔。 “上回咱们说到【靖公主夜擒鬼驸马】,今儿借这十里艳阳天,咱们说说【公主泪难遏兰杀神】!” 听自己的名号从那老头嘴里说出,俞长宣立时来了兴致。 老头亮嗓:“传闻那杀神崇梧真君在天庭与靖公主闹了不少的恩怨,最近的一回要属隋宁州的【湛公案】!” 周围看客嗬一声,纷纷倒抽了口凉气:“隋宁州?那不是王都在的地儿嘛!” “就是王都!大家伙可记得十二年前那大名鼎鼎的‘湛公案’?” 看客捶胸顿足,纷纷道:“谁能不知呀!若没那事儿,眼下咱们还叫姓‘萧’的管着,而不是姓‘魏’的呢!” 敬黎往嘴巴里“呲溜”吸进一大口面条,边嚼边评:“这案子他们怎么还敢提?” 褚溶月一心只读圣贤书,咽下面条忙问:“那案子怎么?” 戚止胤也未曾听说,便抬眼将敬黎看了两下。 敬黎没回答,伸筷子远远点了点那说书老头:“看小爷我干什么?小爷嘴巴不得空儿,你们听那老头儿说去!” “那湛公本是皇宫里一当差的小太监,貌若好女。可在宫里当差,这脸蛋生得太漂亮可是要闹出人命的!这不,他在宫里侍奉才几年,就给那些个皇亲国戚玩弄得身心皆坏了。然而他叫贵人折磨,在有些人眼底,就是恩宠!如此招来了许多眼红人,一来二去合谋把那湛公弄死了,尸身也抛进井里去!” “哎呦!”看客拧眉,“活不成了吧!” 老头抬手说:“看官欸,您莫急,且听老夫说去!” “那湛公不通水性,整个身子往井里沉,恰遇天道巡视人间,那湛公迷蒙之间,心中一语‘无情非断情,天道藏生道’点破天机。天道欣赏他悟性,便将他点上了天庭,去雨师那儿打下手。” “本来当个小仙官已足够他享福,不曾想那湛公对旧事念念不忘,一日竟降下滂沱暴雨,又以仙身为祭,怨诅皇族血脉!” 看客愕然:“什、什么诅咒?” 便听那老头砰地一甩惊堂木,继续说:“他呀,他咒皇族萧家代代必有煞星临世,杀人嗜血,受尽万人唾骂!天道震怒,便亲手夺去其仙籍,按仙法重罚后,贬入凡尘……至于祂那诅咒么,天上地下皆没当回事儿,大家伙都想着祂一个小仙能成什么大事儿!” 那三位少年皆听得入迷,唯有俞长宣这知晓后半故事者,含笑将茶盏斜在桌上晃了晃,直映出了天上残阳血光。 “大家将湛公给遗忘,一直到十三年前的宫宴,那宅心仁厚的太熙帝忽而性情大变,抽刀滥砍滥杀,以至于血流成河,烂肉铺满宫阙!!” “彼时,人们方记起那湛公的怨诅,却已拦不住那疯王的刀!天道暴怒,指派杀神与靖公主一道下凡料理此事,不曾想那湛公竟已堕作了厉鬼,要水淹王城!” 老头儿抬掌一挥,仿刀剑走势:“说时迟那时快 ,靖公主手执马刀,不容分说便斩下湛公的脑袋,那位杀神亦遽然挥剑斩下了暴君的头颅!” “畅快——!”看客欢呼拊掌。 “诸事平定,靖公主正欲归天庭复命,不曾想竟见那杀神提剑指向了皇族众人!” 看客惊呼:“他是要斩草除根!” 惊堂木又是“啪”一打,老头竖眉瞪目:“没错!斩草除根!那杀神是个信奉除恶务尽的冷血人,为阻止诅咒再临,祂决意杀尽萧家人,改立他姓为王。可靖公主仁慈,哪里容祂胡乱杀人?忙提刀拦在去了祂的剑前。” “那杀神横眉却说:‘殿下,有一便有二,乃至于有三四,无穷无尽!这皇族今有近百人,来世便有千千万万,一人便可血洗宫门,那么来日,这世间安得太平?’” “祂稍作停顿,又说:‘殿下,那太熙帝先前何其仁善,变作暴君也不过一瞬。诅咒尚存,来日并非每逢有新君登基,百姓便要焦心,而是只要他萧家一人尚存,民心便难安!若留了这皇族众人,五州百姓又该如何作想?’” “嗬,巧舌如簧!”看客抚着胸口,惊疑未定。 啪—— 惊堂木敲碎在桌,吓得敬黎差些把面条往鼻腔吸去,咳了几声。 “靖公主当然不从!公主祂反问杀神:‘事不过三,如今不过是一!人间当真会出现第二个祸首么?’” “那杀神闻言竟面露讥诮,他说:‘天下并非事事皆有挽回机会,待到来日酿成灾祸,哀鸿遍野,这代价殿下当真能承担得起么?!’” 老头儿说得口干舌燥,急急吃了口茶:“哈……武神嘛,不比那些彬彬有礼的文神,说道理自然都提着刀说。后来他俩干脆不讲道理,光拿刀子交心了!” “他俩这厢刀光剑影,那头皇族人忧心忡忡的挤在殿角,其中最小的不过半岁。末了那杀神趁公主一个分心,聚力挥出一记剑风,霎时将他们尽数斩首!” “靖公主无法,唯有迎天洒泪。那狠心的杀神只笑:‘天道好轮回,那湛公是皇族造的孽,便由他们偿了果!’” 此言一出,摊边登时吩呶不休。 “那杀神崇梧真君当真是个怕事的大王八!” “岂能因担忧诅咒应验便诛人九族?照他那般想,为了免除**,岂不是要杀尽天下人!” 人群中却也不乏反对之声:“我看崇梧真君这事做得没错!咱们这儿离王城何其远,自然不怕,可若留着那萧家人,王城百姓不就如往脑袋上悬刀了么!” 褚溶月拧眉只道:“那湛公当真可恶!” 戚止胤不似是认可,却也不似是不认可,只支着下巴问俞长宣:“你笑什么?” 俞长宣没回答,瞥向敬黎,添油加醋道:“敬小仙师,怎么闷着声?听着没?人说你礼敬的神明是鳖孙!” 敬黎咕咚喝空那爽口面汤,碗“铛”一落桌,他就嚷起来:“彼时那太熙帝扫荡宫廷,砍死多少人!若不是崇梧真君御剑而来,自那人刀下救出我,我眼下早给那疯帝剁成了肉块儿!彼时宴上人有多绝望,岂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能明白的?!” 俞长宣陡然眯了眼。 他虽不记得救人这茬了,却还记得彼时宫内除却皇亲国戚,便只剩了达官显贵及其家眷。 皇亲国戚已给他杀尽了,这敬黎却活着,想必是后者了。 这胸无点墨的混子竟生在文官仕宦之家,真是骆驼生驴子——怪种。 眼看仨人茶吃够了,面也尝了,俞长宣笑笑:“为赶路,诸位已多日未眠,今夜不妨在此城歇脚,明日一早再赶路吧。” 敬黎不敢违逆他,又忧心褚溶月冒犯了他,忙替那人也应下:“我正馋这天酉城夜市的肉包子,明儿再走也是顶好的!” “馋不死你,你这冤家!”褚溶月无奈地摇头。 俞长宣那骨骼分明的长指一下又一下敲在桌上,同戚止胤说:“为师送你归客栈后,要去买些东西,你先歇下吧。” “什么东西?”戚止胤问。 “不打紧的。”俞长宣答。 这当然是谎,毕竟他可是无事不动身的懒性子。 前些日子,他听闻这天酉城的黑市进了货,其中便有一唤作“血仙冢”的邪种。 那邪种一旦种入修士心头,便将催人走火入魔。 ——他正是为此而来。 [垂耳兔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ps.[让我康康]过段时间会在 微博@洬忱 发布地势图,以便各位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天酉城 第17章 邪种栽 夜深时逢雨,天酉城的黑市本就藏在深巷里,这会儿叫雨丝罩上一层虚白,更遮掩得严实。 往来人马皆默默,唯有一张布帘之后,不时传来被闷住的喧嚷声。 须臾,那帘子被一只玉石般细腻的手起开,旋即探出个戴了顶帷帽的白衣郎君,手心含着一个小匣。 ——那人正是俞长宣。 此城无宵禁,是以夜驾者极多。 俞长宣本无意欣赏,不曾想忽听着几声颇为耳熟的马嘶,便在巷口停住,侧眼看去。 只见一匹金蹄紫骝马踏雨而来,马背上驮着个槿紫锦衣的飒爽女君,桃腮杏脸,偏偏那眉眼是挑长的、冷得狠的。 俞长宣登即笑了,当机立断拿一把碎银抛去马前。 碎银覆了灵力,顷刻化作拒马枪。那女君见状忙收紧缰绳,直扯得那马前蹄凌空。 只待双蹄落地,她立时就拿袖冲俞长宣兜头一甩。 俞长宣也不避,任那袖风掀了他的帷帘,他自弯了两只桃花目,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殿下,载我一程。” 端木昀皱了长眉:“混账,你已脏了这城,还欲脏我爱骑,做你的千秋大梦去!” “那我可就要赖在这天酉城了。” “俞代清,你好本事!”端木昀咬牙切齿,将手中马鞭一竖,“上马,明日给老娘滚得干干净净!” “嗻。” 路上,二仙皆没话。 及至酒家,端木昀催俞长宣下马,将他赶得走了一段路,才又自后头唤住他:“天裂至多不到十五日便要到来,你怎么还这般不紧不慢?” 俞长宣就笑:“殿下,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十五年啊,这时间不是挺宽绰的么?” “好一个绰绰有余!”端木昀看罢俞长宣那胸有成竹模样,又觑向他手上匣子,“你已使了这般腌臜计谋,到时候若依旧没能成事,我便名正言顺地砍了你!” 话音方落,那端木昀催马扬长而去。 俞长宣吃了她那么些威胁,眼下还彬彬有礼地目送她,看她与诸酒家挑的灯一般,被水珠溶作团团橘红。 又见酒家的灯笼由近及远,一盏盏黯淡下去,夜雨中漫出丝鬼气。 俞长宣轻笑着冲那空无一人的长街点了个头。 进了客栈,俞长宣含笑问候过掌柜,便上楼回房。 不料房门紧闭,自外望里,更一片昏晦。 “跑了?”俞长宣话音冷冷,推门而入,仍是不见其间有人。 他将帷帽搁去桌上,正欲施咒召回戚止胤,却听那散帘木榻上传来极轻的喘息。 他移步向内,总算瞥着了叫褥子裹藏在榻深处的戚止胤。 褥子暖和,戚止胤却是缩着身子,弓背贴住了白墙。 俞长宣想到那睡相如狗的戚木风,皱了皱眉,便摸住戚止胤的背,试图纠正他的姿势。 戚止胤闷哼一声,眼皮子动了动,没睁开,却问:“……回来了?” “嗯。”俞长宣摸黑抚住他的脑袋,忽而很诧异地挑了眉梢,“怎么额上都是汗?热?” 说着,他伸手去捋开戚止胤鬓角碎发。 戚止胤不容他乱来,轻轻勾住他的手,没睁眼:“痛。心口痛得像是给狗咬得稀烂。” 俞长宣就拍膝起身,点了盏烛拿过来。 烛光将那榻上一打,便见戚止胤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庞,此刻更是如纸病白。 戚止胤虽没再喊疼,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摸向心口,敲下一拳又一拳。 这回换俞长宣扯住了他的手:“心府乃灵脉之源,受损后唯有剜除其间坏肉方能根治。在孤宵山那杀神庙里,为师虽喂血活你骨肉,可未曾仔细疗治这心府……” 若是说诳也如修道一般论品级天赋,那么俞长宣定是个鬼才。 他才回来没一刻,就又扯出一个谎——他的血都能活死人了,怎会疗不了心? 此时戚止胤心痛难捱,是因俞长宣先前特意在那人心脏周遭施了法,使那地儿迟迟疗愈不得,以便后日埋进邪种。 为了避免叫戚止胤察觉,前些日子俞长宣不时往戚止胤那儿贴几下,将那人的痛意通通转移到了自个儿身上。 现下,他与戚止胤别了几个时辰,无人移痛,戚止胤自然要感到不适。 俞长宣面不改色道:“阿胤,解衣吧,为师帮你把坏肉清理了。” 他蓦地察觉一丝冷光,垂目一瞧,那戚止胤果然已睁目,墨瞳叫榻边红烛晃进抹红,更悍戾如野物。 俞长宣见戚止胤闻言不为所动,便笑:“阿胤,别犟了吧,若死在了这儿,来日还怎么杀为师?” 这话果然好使。 昏昏沉沉间,戚止胤坐起身来,迎着他的眸光褪下衣裳。然而他虽照做了,眉心却拧得松不开。 是觉得受辱了么?俞长宣暗想。 这天酉城虽似入春,天依旧很凉。窗子没掩紧,冻得戚止胤身上起了一点小疙瘩。 俞长宣许久没细观过凡人身躯,不由得审视起来,乃至于伸手去触。 本来皮薄之人心跳就不容易掩饰,偏偏戚止胤在撇头迎上俞长宣的视线后,心脏更快地鼓动起覆于胸肋的一张皮。 于是戚止胤的血就沸了起来,烧红了耳尖。 俞长宣很体贴地没在此处做文章,还卸下大氅给他暖身子。 这回戚止胤没拒绝,抓着那暖和衣裳,好歹将脸掩住半边。 俞长宣自袖间摸出一柄短匕,移去烛火之上燎了燎,才拿到面前吹。 匕首柄头系了个青穗子,芦苇似的三摇五晃,一下又一下地扫去戚止胤肌肤上。 痒,戚止胤猫儿似的缩了一缩。 俞长宣瞧着,嘴角有了点笑,下手倒是够利落,刀光方晃过戚止胤的眼,便令他的皮囊叫锋尖割了开。 极爽快的一刀,胸膛上唯见一条笔直的红线。 可疼痛难耐,戚止胤仰颈拱腰,经络暴起。 俞长宣视若无睹,径自将两指探入那红线处,扩指,将薄皮向两侧撑开,露出戚止胤血红的心头肉。 眼不眨,念一语,自匣中召出一粒萦绕黑气的种子。 ——正是那血仙冢! 俞长宣眸水沉沉,视线在滑向戚止胤心头肉的一刹,那粒种子猝然坠入其中。 “呃——!” 邪种如硬石般碾开戚止胤的肉,痛楚即刻流于四肢百骸。 戚止胤四肢抻直,近乎痉挛,可他吐息急急,却仍旧不喊疼。 还挺硬气。 俞长宣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催那邪种更快在戚止胤的血肉间抻开它密匝匝的根。 他欲看那戚止胤何时能喊出一声求饶。 冷汗湿了鬓角,戚止胤痛得十指蜷曲,指爪都往掌心扎,须臾手也伤,爪也裂。 可戚止胤即便咬裂唇肉,也不肯泄出半分呻吟! 大失所望。 俞长宣轻啧一声,收力抹开戚止胤收紧的指,同他十指相扣。 俞长宣张口时又是哄孩子的口吻:“阿胤,莫要攥拳自伤。为师以血哺你再生,早视你作亲骨肉,瞧来心疼得紧。” 听至此,戚止胤微微睁目,睨其愁眉良久,终于发出气丝游微的一声:“俞长宣,你既修无情道……就别、别再打诳语……诓骗人!” “哪儿有诳语?”俞长宣无辜地答,“我天然就是这样个做派呀。” 戚止胤终于不再理他,抿起削薄的唇,视线晃远。 种子自顾觅肉扎根,俞长宣闲下来,溯其视线而看,见他正望那房里的小神龛。 神龛里供了两座神像,一座是靖公主的,一座是兰杀神的。 两神像挨得极近,可俞长宣就是知道,戚止胤此刻看的是他那座,便笑问:“太平年间,世人香火钱都落在文神碗里,再不济也是慈和些的武神,你却怎么盯上了那凶神恶煞的兰杀神?” 戚止胤眼神灼灼,喉结滚滑,咽下口血沫:“……昨年冬日,我爹吃酒吃疯了,提斧头砍死了家里的狗,不尽兴,又拿来砍我,我就跑了出去……冻死人的冬日,我跑啊,一直跑,直跑得失神,也似与你相见那日一般跌进了崇梧真君的庙观……那位仙人蒙眼不看世,看不着我彼时的残破,恰容我藏匿狼狈……后来我竟得了一夜好梦,也再没遇见我爹执斧向我。” 泛紫的唇碰了碰,戚止胤接着说:“那之后,我把那位武神当恩公。” 俞长宣笑意深了些许,咀嚼那词:“恩公么……怎么那位武神素来杀人如麻,竟恰巧救过你,也救过那敬黎,一下便赚得为师身边俩天之骄子的青眼?” 戚止胤默了一会儿:“我还情愿敬祂的不是我。” “怎么说?” “得我敬意有何用?我两手空空,给祂添星点香火都不能。” 俞长宣停顿须臾,就岔开此言问他:“你可知那崇梧真君神像缘何蒙眼?” 见戚止胤投来视线,俞长宣便答去:“因为他辨不清黑白是非,天道判他本应无眼。” “辨不清……黑白?”戚止胤不欲见礼敬的神明遭人亵渎,攒起眉头,“有典故么?” 有吗? 自是有的。 “早遗失了。”俞长宣却答。 客栈外挂了一只锈风铎,叮啷响个没完,俞长宣侧耳听着,思绪飘远。 他为凡人时,真为草莽。 在荒山僻野同野狗争食十余年,经一少年主君点出时,年方十三。 逃离山野二十余年后,他得道飞升。 同日,祈明国破,主君为火所焚。 带着血气的湿润吐息擦过俞长宣的面庞,他猛回神,不料恰撞上戚止胤那双点漆凤眼。 移时之间,他近乎仓皇般抬袖掩住了那对眸子。 片刻,俞长宣缓息笑说:“那崇梧真君有什么好?祂救了你命,为师难道就没有么?别敬祂了,就敬为师吧。” 戚止胤拨开其袖,明锐眸光扫向他,登即一愣:“俞长宣……你为何以这般悲怆的眼神看我?” 俞长宣将缝线扯高,移开眼:“手疼。之前你咬得太重了。” 戚止胤闻言看向他腕上的刀口子,说了声什么,经俞长宣问时,显然转了话锋:“……来日我若是修行至你那番境界,血也能活世间死物么?” 俞长宣施针的手顿了顿,方答说:“并非死物皆能活。” 戚止胤追问:“何般死物不能活?” “太多。譬如遭人挫骨扬灰的……”俞长宣说着,自瞳水中压了点笑出来,“还有烧死的。” 戚止胤舔开黏连干燥的唇:“那我来日要把你烧死。” 俞长宣点头,抚平戚止胤莫名蹙起的眉头:“好,尸身也不要给为师留。” 俞长宣像是忘了还携着匕首,熟稔地偏脸儿贴住戚止胤的肌骨,咬断了缝线根。 那戚止胤一激灵,忙推他:“缝好了便滚!” 俞长宣温温一笑:“不对吧?” 戚止胤凝眉:“你什么意思?” 便是那话落下,他一对漆瞳子霍然变作了佛赤色。 虚魔! 戚止胤意识散乱,恍惚间已朝俞长宣捱过去,纤细的指匆遽将俞长宣的衣衫扯下,猝然伏肩撕咬开一个口子。 俞长宣倒是平静,一手压着他的颈子,一手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针线。 他早料到戚止胤会变作这般。 邪种被封于心窍之间,以灵力为食。 若寄主无能供给,邪种便会催使寄主堕入虚魔之境,直至吸足了其他修士的灵力。 眼下,戚止胤虚弱得连命都难保,遑论供养邪种。 俞长宣垂目,怀中那戚止胤眼神迷离,仍紧扒着他的衣襟。 不慎漏下的血滴子在他的颈上慢腾腾地滑,又叫戚止胤伸点红舌舔了去。 他颈上无血,戚止胤方缝住的心口倒是血淋淋。 俞长宣看也不看,只面无波澜地抓过一张鹿皮拭刀。 颈间有血被吮走的细响,俞长宣在这时想起那端木昀别时留下的一句“腌臜计谋”。 他不由得冷嗤:“腌臜又如何……杀他一人,换我飞升,岂不值当么?” 不曾想刀血才拭尽,门边竟溢进含笑语声。 俞长宣挪眼去看,便见两道熟悉剪影——是褚溶月和敬黎回来了。 又听一声“啪”,一人的手已压上了木门。 魔不为正道所容,半魔虚魔亦然,若那司殷宗二人知晓此事,必定要对戚止胤出手! 俞长宣骤然回目,唯见那戚止胤的双眼红透,齿牙还斧头似的砍着他的颈。 咿—— 木门被推开了。 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 [让我康康]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邪种栽 第18章 司殷宗 嚓。 屋内独摇的一支烛叫俞长宣吹灭了,本就不算亮堂的屋子更一刹遁入阴晦。 敬黎摸黑进来,借着月光走去榻沿,冲俞长宣埋怨道:“怎么专挑我二人进屋时候灭灯?你寻茬儿么?” 俞长宣开口,口吻带着似有若无的倦懒,他答说:“阿胤恰睡下。” 敬黎视线便往旁挪了挪,只勉强看清一团鼓胀的褥子,咕哝着说“多大人了,还和师尊挤一张榻……嘶,这儿为何有腥味?” 俞长宣便提靴顶了顶脚边铜盆,言简意赅:“洗剑,带血的。” 敬黎应是想到什么,怔了一瞬便不再纠缠,嘟囔道:“成吧……我下楼拿俩铺地褥子上来。” “可需得鄙人帮忙?”俞长宣才作势要起,便如猝然微微跌坐回去。 恰巧这时褚溶月跟了上来,笑道:“不劳仙师,我俩来就行。” 待点头送走那司殷宗二人,俞长宣才微微掀起褥子。 只见其间戚止胤半敛晕目,动用手脚死死抱住他的左臂。戚止胤渴极一般,齿牙一寸寸深入他的臂肉,舌尖则将溢出的鲜血舔得干净。 俞长宣游刃有余地任他吸食,只待那人松了齿,便捧住他的脸,拿碗水怼去嘴前,要他漱口,之后就伤也不顾,栽去了枕上。 翌日一早,公鸡尚未啼鸣,先听得客栈外头几声刺耳马嘶声。 俞长宣成仙以后已不求眠,眯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起了,闻声只临窗笑,赚得楼下那靖公主一道白眼。 “还不走吗?”端木昀厉声。 “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俞长宣无法,只得将三位少年挨个捣醒,潦草收拾过行囊便走。 涉过那如临暖春的天酉城,再走过几片冷绿万顷的巨林,天就又下起雪来。 大雪中,敬黎的嘴巴依旧不得闲:“拜师大会是个要紧事,可如今司殷宗里那些个老头儿,哪个堪当我师?” 褚溶月抬手给踢雪乌骓拦雪,说:“你是眼高于顶了!” 敬黎浑似不闻,自顾自地气愤道:“还不如……还不如……” 那对狐狸目露骨地斜去俞长宣身上。 俞长宣眼何其尖,见他看,就含着笑迎上去。 那二人四目相对,落在戚止胤眼底就成了浓情蜜意,眉来眼去。 戚止胤清楚敬黎是为俞长宣的悍然功力所折服,可心里头仍是酝酿起一些微妙情绪。 何般情绪呢?他没细想,只道俞长宣城府深沉,料定他会出言婉拒。 不料才片刻,俞长宣便爽快笑道:“可以啊。” 那人、那人竟一口答应下来!! 戚止胤哑然了。 “什么可以?”褚溶月困惑。 “那话同我说的,你问什么!”敬黎一张脸涨红作了个熟柿子,又眺向俞长宣,“你可不许反悔!” 俞长宣不置可否。 敬黎当那是默许意思,心花怒放。 他大发慈悲地伸手捋过踢雪乌骓的鬃毛,笑道:“小畜生,待小爷我日后飞升成仙,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褚溶月莫名其妙,很紧张地盯着爱驴,说:“你脑壳坏啦?” 敬黎一点儿不恼,另一只手快活地勾住褚溶月的颈子,乐得直笑:“以后我成仙,自然也不会亏待少主您!” 戚止胤见他得意,平白生了一肚子闷气,便回头恨恨地横了俞长宣一眼,口不择言:“癞□□想吃天鹅肉!” 俞长宣“唔”了声,说:“敬小仙师倒也没□□那般其貌不扬。” 敬黎方才还笑,这会儿放开褚溶月和驴子,笑也散了,他茫然地看向戚止胤:“你骂我是□□?” 戚止胤扭扭脑袋把发顶雪花抖下来,冷哼:“你说是就是吧。” 四人连赶了七日的路,时而御剑乘舟,时而赁马租驴,终于登上了司殷宗所在的麒麟山。 山高,他们一行人自午时爬至夕落,总算见着一道精雕细琢的白石门。 石门正中,是一块落了雪的巨匾,嵌着“司殷宗”三字。 山门前无人把守,俞长宣伸掌轻轻一探,却如叫人拿船桨拨开的一汪水。 果然有结界。 俞长宣回头看向褚溶月:“褚少主,这?” 褚溶月只得歉疚道:“当初在那鬼窟,我身上就连入宗玉符都给那阿禾夺了去。” 那师徒二人便齐齐去瞥敬黎。 敬黎作势将氅衣敞了敞,理直气壮道:“要符没有,要命一条,那些丁零当啷的劣玉还妄想要我随身携着么?” 俞长宣耸肩:“在这儿嚎两嗓子会有用么?” “没用。”山风刮过来,给敬黎冻得直跺脚,“近来隔三岔五便有人上山闹事,为图个清静,掌门着意在这儿刻了削音咒,纵使喊破嗓子里头人也听不着的!” 俞长宣便问:“若我强闯呢?” “还望仙师慎重。”褚溶月忧心忡忡模样,“这结界可会吃人的!虽说如此言说分外不敬,但……凭二位的本事,只怕真会叫结界碾碎……” “那该怎么办,等寒风冻死你我?”戚止胤淡道。 褚溶月嗫嚅:;“明日一早,便会来人扫雪的,或许……” 俞长宣抬手要褚溶月打住:“天寒地冻,恐怕要熬不住呢。” 说着,他睨视结界一处良久,隐隐察觉那地儿似乎有些什么。 可这结界隔绝内景,就算里头真有什么,他也该什么也瞧不着,却还是试探着将手贴上那地儿,登时便如熨帖上了一道暖意。 那是人的体温。 俞长宣的桃花目陡然一眯——来角儿了。 倏地,结界之中探出一只古铜色的大手,分外狎昵地扣住了他的。 双掌贴紧,俞长宣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手上弓茧刀疤,厚得硌人。 片刻,只听长笑迸裂:“好容易生了张催人犯桃花煞的好脸儿,却怎么想不开,跑这儿来送死?” 话音甫落,一阵骇人掌风就将俞长宣却至十步开外,他方才与那男人相贴的掌纹中霎时渗满鲜血。 雪路格外湿滑,俞长宣仍在后退,他拔出朝岚往地上猛一捅,才得以堪堪停在戚止胤身畔。 男人自结界里踱出,冷淡地扫过褚溶月和敬黎。 “三爷!” “褚掌门!!” 褚溶月与敬黎纷纷朝那男人拥去,却相继吃了那男人的眼刀,只很快就被结界里踱出的一胖一瘦俩长老扣了住。 俞长宣勉强直起身子,没去看那男人的脸,先一把将戚止胤掼到了身后。 “你还是个良师!”那男人的脚程极快,一个眼错不见便闪到了俞长宣的身前,他道,“老子乃司殷宗第一千八百八十八代掌门褚天纵,你二人又是谁?!” 俞长宣垂着眼,沉静答道:“散修俞长宣及爱徒戚止胤不请自来,还望贵宗多多担待。” 褚天纵伸指“啪啪”在他面上拍了两下:“美郎君,你要我们担待?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司殷宗乃邪魔共犯,你往屎盆子里钻究竟出于何意?” 邪魔共犯? 俞长宣虽不知这一茬,却是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将那褚天纵打量回去。 ——他生得一对凶横如虎的眸子与刀眉,髯胡如灌木,更一身不入流的莽气,同那少主褚溶月简直是两模两样。 俞长宣就直视那双威压逼人的眼,答说:“乱世难觅安巢。” 褚天纵依旧端量着他,粗指从他面颊上移开后,又拨弦似的拨动他耳上玉铛,直将他薄薄的耳垂扯动:“男人耳朵上戴俩玉铛,枉你生得端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莫不是山下那花楼里卖身子的?” 俞长宣温善一笑:“穷乡僻壤女儿稀,鄙人幼时曾叫村中人推去扮过一两回观音。” 褚天纵眼中登即闪了不怀好意的芒,大手没入俞长宣大氅领处的白狐毛中,捻了又捻:“我们宗门穷得啃草根,难供你当小菩萨,我看你还是寻个贵府落脚吧。” 戚止胤一听这话就恼了,俞长宣却把他拦定,坚持道:“还望掌门收留。” 褚天纵似是给他缠得烦了,恶声恶气地冲俞长宣摊开一掌:“放上来。” 说着,视线往俞长宣腕上耷了耷。 俞长宣微微一哂,照做了。 不料那褚天纵才摸上他的穴位,便吃了一惊,问:“你修仙几年了?” 俞长宣便答:“十余年。” “十余年?”褚天纵哈地一笑。 敬黎和戚止胤皆以为那人要道俞长宣本事通天,谁曾想那褚天纵颇嫌恶地把手甩了甩,道:“你修仙十余年,就修成个不晓得育灵存灵的弱雏儿?” “怎……怎么可能!”敬黎诧吼,只猛一蹲身,灵活地自瘦长老的臂下钻逃过来,不死心般摸上俞长宣的灵穴。 果然枯井一般! 他于是怔怔推开一步,呢喃:“不该啊……” “哪有什么不该!”褚天纵捞过敬黎,继而转手搡了俞长宣一把,“你走吧,老子可没闲情教一个这般大的男人修……” “掌门,”俞长宣截住褚天纵的话,将戚止胤推上前去,“鄙人无能,爱徒则不然。他天生仙骨,乃修道奇才,不出十年便能飞升成仙。” 一听这话,众人无不朝俞长宣飞去一个惊异的眼风,就连戚止胤也同样讶然。 褚天纵当即将敬黎推去一边,欺身上前,长臂一抻,便越过俞长宣攥住了戚止胤。 他指尖上劲,点过戚止胤上头两道灵脉,一时间如临江口,万千灵力滔滔涌来。 褚天纵不自禁滚了滚喉结:“好……好大一尊佛!” 褚天纵勉力平复下欣喜,只像是找着什么美玉般摩挲着戚止胤的灵脉,也不抬眼去看俞长宣:“我勉为其难收了这仙骨小子,你识趣点,自个儿走吧。” 俞长宣摇头,将戚止胤的衣襟微微扯下,露出那鸦青色的契印:“他身上这师徒契,非我身死不能除,掌门若有心留他,则必留我。” “你倒是提醒我了!”褚天纵的眸光顿作黑沉,他左足略略后撤,继而施力迅疾前冲,挥刀砍向俞长宣,“你若死了,他就解脱了!” 刀影如云雾在缠,可俞长宣步伐轻巧,无不轻易避了开。 然而,那褚天纵远非君子,只见他视线陡然一转,连带着身子也扭转向后,刀尖飞向戚止胤! 那刀极快,几乎看不清影子。 戚止胤反应再敏锐,也决计躲闪不及。 眼看着那刀身虚影就要冲他劈砍而下,这山门前诸人无不屏住了呼吸,风雪也似是停了。 滴答—— 那白刃竟给俞长宣赤手接下! 艳丽的血,一滴,一滴,砸去戚止胤那煞白的面庞上。 见戚止胤瞳子滞住,俞长宣只笑:“哎呀,红梅开去白雪上了。” [熊猫头]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评论区依旧有红包掉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司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