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一直在响》 第1章 出师 流云宗说是开山大宗,名号听起来也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实则寒酸得只剩个名头了,主要资产包括:一个快秃了的山头,以及几间风一吹就掉渣的茅草屋。 当然,自从云真这个江南云家唯一的独苗,揣着他爹的银票入门之后,山上多了几间看上去能扛住风雨的青瓦房,算是为本门凋敝的产业添砖加瓦。说起来,云真总觉得师父收他为徒,主要不是看中他的根骨,而是看中了他爹的钱。 宗门人丁寥落,算上他,能喘气的,统共四个。 大师兄萧逢之,长了一双看木头桩子都深情的狐狸眼。武学上,他讲究一个“点到为止”,意思是只要点到卯,就算练过了。他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风月”这门更复杂、更需要天赋的学问上。 故而,隔三差五便有各路武林才俊或书生寻上山来,不是痛斥他“始乱终弃”,便是哀求他“回心转意”。 每逢这时,大师兄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厨房,嘱咐师弟师妹们:“就说我顿悟了,正在闭关,非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出。” 反正他顿悟的永远是“情场如战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师姐温婉,人如其名,长得像画里走出来似的,说话比春雨还温柔。若是没见过她单臂提起两桶山泉水快步如飞的话,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风吹欲倒的柔弱女子。 据云真长期观察,她对孔武有力的男人毫无兴趣,反而对姑娘家柔软的腰肢情有独钟。 她的日常消遣,便是下山“行侠仗义”。救下被恶霸调戏的姑娘后,对方往往哭得梨花带雨,正要开口说些“小女子无以为报”的客套话,师姐便会抢先一步,走过去抱住人家,垂眸浅笑:“姑娘莫怕,天下女子本一家,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至于二师兄江止,那是云真单方面认定的仇人。 此人面部神经可能先天发育不全,后天又缺乏锻炼,脸上常年覆盖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站在那,方圆十步之内,气温骤降。 云真严重怀疑,这山头之所以草木稀疏,一半是天灾,一半是因为江止。 最可气的是,他眼里压根没有云真这号人。 就比如现在,云真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连余光都懒得给一个,好像他只是路边一坨长了苔藓的石头。 莫约两个时辰前,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到山门前,阵仗之大。 云真跟温婉两人面面相觑,大师兄早已逃之夭夭,师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打听才知道,大师兄又又又捅了个篓子,招惹了武林世家谢家的独子。更要命的是,这位谢少爷脾气火爆,武功奇高,身后还跟着一群高手,杀气腾腾地堵在山门口。 最后还是江止去“处理”的,所谓的处理,就是把来闹事的全揍了一遍。 云真觉得这样不好,打打杀杀的,太暴力了。要他说,不如把大师兄好生梳洗打扮一番,直接送去谢家。横竖大师兄轻功好,若是情况不妙,他还可以逃跑。 再说那谢公子生得星眉剑目、仪表堂堂,大师兄这般去了也不吃亏。按话本里的说法,这叫作“攀了高枝”,往后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大师兄和响当当的武林世家结了亲,岂不是脸上格外有光? 云真把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吐掉,用胳膊肘碰了碰温婉:“师姐,你说,我是不是长得有碍观瞻?” 温婉把云真掰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明亮鲜活仿佛三月春光,一双眼睛尤其出彩,瞳仁清亮得像山涧水,眼尾天然微微上扬,不笑时也自带三分俏。 温婉说:“我们真真长得跟开春头一朵桃花似的,谁说你难看了?师姐帮你揍他。” 云真:“那江止为什么刚刚不看我,他是不是有病啊。” “这个就算了。”温婉望天,“真真,这个真真打不过。” 温婉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二师兄不是有病,他是天生克你。” 云真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克我?怎么个克法?” “你想啊,”师姐煞有介事地开始论证,“你叫云真,他叫江止。正所谓,江河止水,云消雨散。他这名字,天生就是要让你这片云彩停下来,动弹不得。这不是克星是什么?云遇江则滞,风遇山则止,这是命数,躲不过的。” 恰在此时,情圣大师兄摇着扇子不知道从哪晃了过来,听见这话,高深莫测地笑道:“师妹所言极是!所谓道法自然,一物降一物。小师弟啊,你这片云彩,注定是要被二师弟拿捏得死死的。” 云真豁然开朗!原来根结在这儿呢!他心说怎么每次见了江止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原来不是心理作用,是天道!是命! 但是……谁说他被拿捏了? 想到这,云真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对大师兄开火:“说得好像你多懂似的!方才谢家大队人马杀上门时,怎么没见你出来展示一下道法自然?躲得比谁都快,这会儿倒摇着扇子来说风凉话了。要不我现在就去把谢公子请回来,就说你改变主意了,愿意跟他双修去。” “这个嘛.……”大师兄眼神飘忽,突然指向远处,“师父好像在叫我……”说完脚底抹油跑了。 摸着良心说,云真刚入门那会儿,确实对江止是存着那么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仰慕之心的。毕竟他武功高,长得帅话又少,完美符合云真话本里看到的“冷面侠客”形象。 他还学江止穿一身黑,结果被师父骂,说他年纪轻轻穿得跟要去奔丧一样,不吉利。 云真不服气:“你怎么不骂二师兄!” 师父胡子都气歪了:“你二师兄那是在孝期!” 云真:“…..”又没人告诉他! 后来云真为了吸引他二师兄的注意力使尽浑身解数,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它冻住了,江止根本不接他这茬。 温婉有些好奇:“真真,你名字有什么说法没?你爹娘是不是盼着你云开见日,返璞归真?” 云真一脸茫然:“没啊。我爹说,我出生的那天,他推开窗户,看见天上的云,顺嘴就说了句这云真白啊,刚说了云真俩字,我就开始嚎。管家在旁边记名字,一听,哟,云真,好!提笔就写上了,至于那朵云后来怎么样了,就没人关心了,哎,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没头没尾的,谁又真的关心我呢。” 名字决定命运,但有时候,它只是展示了爹娘有多随性。 温婉:“……” 算了,云真心想,跟这群缺乏幽默感的同门无法沟通。 他算是看透了,师门从上到下就没一个正常人。师父擅长坑蒙拐骗,大师兄天天惹情债,师姐爱好掰弯良家少女,二师兄是个专门克他的妖怪。 此地真的不宜久留。 师父那个老财迷,今天还给他派了个十万火急的任务,让云真下山去城里最大的一品斋,买他们家最贵的那种松烟墨。 师父的原话是:“真儿啊,为师近日夜观天象,掐指一算,觉得本门气运与文墨有关,一品斋的墨,蕴含浩然正气,买回来镇在咱们正殿,可保宗门未来百年风调雨顺,香火鼎盛!” 云真看着他,很想问一句:咱们这破地方,正殿连个门板都没有,拿什么镇?香火更是想多了,且不说其他,你那群徒弟,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会有香火的样子吗? 但他没问。他知道,这老头子就是又缺钱花了。 不过,这正合他意,这是个机会,一个离开的机会。 云真回了自己那间全宗门最阔气的小院,开始往包袱里塞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话本,以及他爹给的全部零花钱。 江湖!他来了! 云真给包袱打了个自认为很帅气的结,潇洒地往肩上一甩,正准备出门,就看见江止倚在门口,手里拿着把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这人就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悄无声息,眼神平淡无波地看着他,以及他肩上那个过于扎眼的包袱。 江止来找他,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母猪能上树,大师兄突然对女人感兴趣了一样稀奇! 云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把包袱藏身后,又觉得这样太怂,硬是梗着脖子维持原状,抢先开口,试图先声夺人:“二师兄,有何贵干?” 江止的视线从他脸上,慢悠悠地滑到他肩头的包袱上,又慢悠悠地滑回他脸上,云真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去练功。”江止吐出三个字,言简意赅。 “今日不去,”云真立刻拒绝,并搬出师父当挡箭牌,“师父有要事交托于我,十万火急,关乎本门兴衰!” 江止往后退了一步。 云真心中一喜,以为他要让路。 谁知他却说:“我跟你一起。” 云真:“???” 他大惊:“你去做什么?!” “监工。”江止面无表情地说。 云真:“……” 江止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他没说话,只是那么看着云真。阳光照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挺好看一张脸配上很好的天气,却硬是让云真看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云真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师姐那句“他克你”的谶语。 可恶!天道不公!什么叫克星?这就叫克星!连他闯荡江湖的计划都能被江止一句话搅黄! 云真心里骂骂咧咧,最终还是认命地跟在江止身后。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叛出师门,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答案是,微乎其微。因为他可能还没跑下山,就得被江止抓回来。 到了山下,江止果然说到做到,全程盯着云真买完了墨。云真本想趁机溜进旁边的酒楼听说书先生讲讲“大侠一夜连挑十八寨”的英雄事迹,结果刚一抬脚,就感觉背后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他只好悻悻作罢。 回山的路上,云真越想越气,忍不住说:“江止!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江止脚步没停,甚至没回头:“哪里好?” 云真被噎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虚伪!道貌岸然!冷面冷心! 回去之后,他把墨往师父怀里一扔,气鼓鼓地回了自己房间,把包袱往床上一摔,决定明天就走!不!今晚就走!谁也别想拦他! 云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江止就是他行走江湖路上的头号绊脚石。 不行,在他眼皮子底下,肯定走不了。 得想个办法。 第二天一早,云真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了江止。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二师兄,昨日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说的对,我太丢宗门的脸了,还请二师兄不吝赐教!” 江止擦剑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但他不管,继续演:“大丈夫当以武立身!我要变强!请二师兄助我!” 江止看了他半晌,居然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接下来的一个月,云真过上了比话本里的苦行僧还苦的日子。 江止的教学方式极其简单粗暴,他演示之后,就让云真模仿,错了就用树枝点出来,云真累得满头大汗,觉得自己不是来练武的,是来拉磨的。 那根神出鬼没的树枝每次落下,都精准地敲在他发力错误或者姿势不对的地方,不疼,但侮辱性极强。 “江止!你故意的吧!”云真又一次被点中手腕,忍不住跳脚,“这招白虹贯日根本就不是你这样的!话本里的大侠都是转身、旋腕、潇洒刺出!行云流水!你这就一下!丑死了!” 江止收势,看着他,终于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杀人,好看有什么用?” 云真一噎,强辩道:“江、湖、气、派!你懂不懂!” 江止不再理他,树枝一抬,敲了一下他的手腕:“再来。” 云真:“……”他真想把那根木棍抢过来扔到他脸上! 云真每天累得半死不活,但效果也是显著的。他感觉自己手里的剑,不再是一根烧火棍了,而是一根……更有韧性的烧火棍。 这天,云真当场瘫倒在地,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江止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说:“为何?” 云真喘着气:“为何什么?” “刻苦练功。” 云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挣扎着坐起来,一脸悲愤地说:“因为你!因为你克我!我不服!凭什么云要被江所困?我要逆天改命!我要让云飞得更高,你休想拦住我!” 江止:“……” 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疑似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看着云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半晌,他转身走了。 云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得意地笑开了花。 嘿嘿,江止,你等着吧。等本少爷出去成了名扬天下的大侠,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条江给搅个天翻地覆!衬得你江止黯淡无光! 云真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回自己的房间,觉得自己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了,达到了可以出师的水平。 至于下山…… 他思考了一下。 算了,明天再走吧,今天累死了,得歇歇。 让江湖等着吧,反正都等了他十八年了,也不差这一天,他现在只想跟周公他老人家告状,说说江止这厮是多么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至于明天到底走不走…… 嗐,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师父都说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加班加得写这种东西就是快[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出师 第2章 出师未捷 人为什么要睡觉? 这事云真琢磨了很久。有人说是为了养精蓄锐,也有人说,睡觉是为了做梦。他觉得后者比较有道理。毕竟,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一些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比如,让江止跪下。 在梦里,江止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终于有了生动的表情,哭得那叫一个山崩地裂,他抱着云真的大腿,声泪俱下:“大哥,我错了,我不该对你的风采视而不见,不该对你的英俊熟视无睹。我凡胎肉眼,看不出你是谪仙下凡,我有罪。” 云真清了清嗓子:“小江啊,看在你我有同门之谊的份上,死罪可免,饶你一命可以,但有两个条件。第一,给我洗一个月衣服,第二,在房门口挂个牌子,上面写‘本人从今天起改名江不止’。” 就在他准备让江止磕个头,走个流程,这事就算翻篇的时候。 他醒了。 云真睁开眼,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沉甸甸的,他习惯性地想一脚踹开,却发现四肢都不太听使唤。 他爹花重金打的黄花梨大床还在,只是有点过于宏伟了,床柱子粗得像龙王爷用来定海的柱子,被子也成了连绵起伏的山脉。他低头一看,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圆滚滚的胸脯和两只纤细得可怜的爪子。 云真:“???”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眼前的状况,也许是他还在做梦? 云真试着喊:“江止!你这卑鄙小人!” 发出的声音是:“啾啾。” 云真又试了一下:“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吗!” “啾!啾啾!” “……” 云真,流云宗首席弟子(自封的),云家的独苗,未来的江湖传奇,现在,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珍珠鸟。 巨大的震惊过后,云真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昨晚没走,要是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山里的野猫叼走了,那野猫没准儿还得抱怨,说这鸟一身膘,过于油腻。 第二个念头:是哪个天杀的对我下这等黑手?!江止?!一定是他!师姐说得没错,他就是克我,跟他待在一个地方,迟早要折寿。 现在好了,寿还没折,物种先变了。 太阴险了!武林中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背后下这种黑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悲愤交加之际,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声,云真扑棱着翅膀,艰难地从被子里挣扎出来,过程极其狼狈,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鸭子。 好不容易从锦被里爬出来,他站在床沿,望着下面的万丈深渊,陷入了沉思。 话本里的大侠,不都能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吗?鸟,不是天生就会飞吗? 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云真,你是未来的大侠,你连江止都不怕,怎么能怕这点高度呢? 云真闭上眼,想象着鹰击长空的画面,一跃而下。 然后,“啪”的一声,脸着地了。 脑子嗡嗡的,眼冒金星,金星里还出现了娘的幻影,她忧心忡忡地问云真:“乖儿啊,你怎么把自己摔成一张鸟肉饼了?” 还好羽毛厚实,没摔出个好歹来。但是脸那一块儿火辣辣的,估计肿了。屁股也疼,腿也疼,翅膀好像也有点疼。 云真躺在地上缓了半天,悟出一个道理:所谓轻功,关键可能不是在“功”,而是在“轻”。以这只鸟的体型,这辈子怕是与轻功无缘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所有真正的高手都瘦得跟竹竿似的,不是他们清心寡欲,而是现实不允许他们胖,不然飞起来内力消耗太大了。 流云宗清晨的静谧,被一阵奇怪的鸟叫声打破了。 一只圆头圆脑、惊慌失措的珍珠鸟,正以一种连滚带爬、连飞带跑的狼狈姿态,艰难地朝着宗主那破败的小院前进。 他好不容易蹿到师父院门口,只见他老人家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石凳上,就着一碟咸菜喝粥。他一边喝,还一边从碗里挑出一些米粒,在桌上工工整整地摆了一排。 云真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师兄说,他们宗门以前不叫流云宗,叫破烂宗。据说是开山祖师爷起的,那位老人家认为,做人要诚实,门派也要诚实,本来就破,还装什么高大上?叫破烂宗,省得人家说我们名不副实,还能落个坦诚的好名声。 后来师父为了哄他爹高兴,改成了流云宗,美其名曰“云家财源如流水,滔滔不绝”。其实云真觉得,应该是“云家的钱像流水一样流进宗门”之意。 他爹一听,喜笑颜开,当场又追加了三千两。师父拿着银子,转头就花了一百五十两,请人在山门上刻了“流云宗”三个大字。剩下的两千八百五十两,据他说是用来改善伙食了。但云真至今没觉得伙食有什么改善,除了咸菜从每日供应变成了隔日供应。 云真当时想,这三个字就花了一百五,剩下的两千八百五呢?后来他明白了,都进了师父的腰包。可见,世上所有的规矩、甚至信仰,大抵都逃不过人情与金钱这两样东西,而他师父,就是精通此道的大师。 “啾!啾啾啾!” 云真扑腾到石桌上,焦急地在师父眼皮底下蹦跶。 师父被这个突然闯入的小毛球吓了一跳,眯眼打量:“咦?哪来的肥啾?” 他伸手戳了戳云真圆滚滚的肚子:“还挺圆润。这年头,鸟能长这么肥,实属不易。” “啾!啾啾!啾啾啾!” 云真急得转圈圈,试图用翅膀比划,可惜翅膀太短,比划出来的效果大概是在滑稽地小鹏展翅。 他现在才体会到,语言这东西就是只对同类有效。由此可证,江止那家伙肯定也不是人类,他们平时根本就是在跨物种交流。每次他叽里呱啦说一堆,这人蹦不出几个字,属于物种隔离。 现在好了,都不是人了,说不定以后能交流了。 师父看了半晌,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后颈,把云真提溜到眼前,左右端详。云真吓得不敢动弹,生怕师父他老人家一个手滑,把他当成配菜丢进碗里。 师父端详了一会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魂魄离体,附于灵雀之身了嘛。” 云真疯狂点头:“啾!”(对啊!就是我!) “小事,小事,徒儿莫慌。”师父云淡风轻地说,“为师最近正好要出门云游一番,待我归来,自有解法,嗯……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年吧。” “啾???”云真傻眼。 三五日他可以忍,七八年?七八年他都可以学会用鸟爪子写字了!七八年他都能开宗立派、创立鸟类武学了! 等等。 他现在是公的还是母的? 云真突然开始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如果是母的,七八年后会不会生一窝小鸟?那这些小鸟算他的孩子吗? 师父摸了摸他的鸟头,语重心长:“真儿啊,此乃天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让其换个物种,沉淀心境,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好好感悟。”他指着桌上那排米,一脸高深地补了一句:“这里面藏着天机,你若能看破,便能早日脱困。” 云真:“……”感悟个鸟啊! 云真盯着那排米,心想,这能感悟出什么?感悟出师父吃饭漏嘴,还是有强迫症? 师父见他悟性太差,循循善诱:“你看,它们原本都在碗里,挤挤挨挨,谁也不服谁。现在被我摆出来,它们就成了一个整体。这说明什么?说明有时候人需要跳出自己熟悉的环境,才能看清自己。你现在变成鸟,不正是跳出来了吗?” 师父越说越来劲:“而且你看,这些米粒虽然离开了碗,但它们依然是米粒,本质没变。这就是所谓的万变不离其宗。你虽然变成了鸟,但你还是你,云真还是云真,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真心想:我现在连话都说不了,还云真?我看我现在应该叫云假,或者叫云鸟,干脆叫假鸟算了。 “师父。” 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云真浑身的羽毛瞬间炸开,整只鸟又膨胀了一圈。 是江止! 师父扬声道:“老二,过来。” 江止正从不远处的小径走来,依旧是那副欠揍的面瘫表情。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脚步一转,走了过来,目光扫过石桌,在炸成毛球的珍珠鸟身上停顿了一瞬。 云真内心疯狂呐喊: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只是一只无辜路过的小鸟……阿弥陀佛,道可道,非常道…… 师父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老二啊,为师昨夜夜观天象,又掐指一算,忽然感悟到了天道对我的召唤。” “直说。”江止对他师父的废话一向零容忍。 师父指了指云真,笑眯眯地说:“这小东西颇有灵性,与为师有缘,不巧为师要远行,你暂且帮我养着,记得按时喂食,别饿死了。” 江止显然对这任务极其不满,他沉默片刻,才说出两个字:“麻烦。” 云真心想:好极了!嫌麻烦就把我放生啊!哪怕丢进树林里被野猫吃掉,也比落在你手里好! “这鸟聪明得很,随便养养就活了。”师父拍拍屁股站起来,端着碗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而且它吃得不多,一天喂两顿就行。” 云真:“啾?”(我明明吃得很多!现在虽然变小了,但胃口还在啊!) 师父已经走远了,临进屋前,他回头补了一句:“对了,它好像还喜欢听人说话,你没事可以跟它聊聊天。” 江止:“……” 清晨的院子里,只剩下石桌上一只无处可逃的珍珠鸟,和桌边一个面无表情的冷面阎王。 两个物种,四目相对。 江止的视线落在云真身上,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桌上的鸟提溜了起来。 云真被迫近距离欣赏江止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这张脸若是放在话本里,定是那种能引得无数侠女为之倾倒、甘愿放弃一切跟他私奔的类型。要不是长在江止身上,云真说不定还会多看两眼,甚至夸两句。 现在? 现在云真只想啄瞎这双眼睛。 然后,江止做了一个让云真终生难忘的事。 他松手了。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松手了。 整只鸟突然失去了支撑,开始自由落体。风在耳边呼啸,地面在眼前放大,原来人的高度,对一只鸟来说,真的很高。 鸟生在云真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等等,为什么走马灯里全是江止那张死人脸?一定是他变成鸟之后,脑容量也变小了!对!一定是这样! 就在云真以为自己即将摔死、变成江湖史上第一只死于谋杀的珍珠鸟之际,求生本能猛地爆发。 翅膀“唰”地展开,本能地扑腾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他竟然悬在了半空! 他飞起来了! “这个魔鬼!”云真心想。 一股极其大胆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他会飞了!而且江止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不对,杀鸟吧。 此仇不报,非君子……非君子鸟! 恶向胆边生,云真瞅准目标,调动起全身力量,猛地一个俯冲,旋即拉升,精准无误地、稳稳当当地降落在了江止的头顶。 江止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瞬,像是被点了穴一样。那一下很细微,但云真感觉到了。 云真才不管他什么反应,得意洋洋地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马尾上踩了踩,光踩不够,还得留点纪念。云真用嘴叼住他的头发,往外扯,一边扯一边想:让你平时装清高!让你平时甩脸子给我看!让你把我扔下去! 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从阳春三月直接跳到了数九寒天。 云真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动作僵住了。 江止的手,正缓缓地、缓缓地移向腰间的佩剑。 那剑他认识,是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覆舟”,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曾经看过江止用那把剑砍柴,一剑下去,一整捆柴火齐刷刷地断成两截。 当时云真还一脸崇拜地说:“二师兄,你这剑真快!” 江止瞥了他一眼:“还可以更快。” 现在回想起来,话里有话啊! 在剑即将完全出鞘的前一瞬,云真使出吃奶的劲儿蹬腿,翅膀拼命扑腾,“嗖”地从江止头顶逃离,跌跌撞撞飞到旁边的树枝上。落地时没站稳,差点滚下去,用爪子死死抠住树皮,才保住了鸟命。 云真趴在树枝上,惊魂未定地喘气,感觉心脏快跳出来了。 江止的剑只出鞘了三寸,寒光凛冽。他微微抬眸,手指还按在剑柄上,冰冷的视线锁定那团瑟瑟发抖的毛球。 三秒后,江止收回手,剑归鞘,转身走了。 云真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这厮果然有所顾忌!师父把我托付给他了,他就算再想弄死我,也得顾忌师父的面子! 江止得意洋洋地用爪子抓了抓树枝,然后对着江止远去的背影,转过身,做了一个极具挑衅性的动作,摇了摇尾巴上的羽毛。 其实变成鸟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可以在仇人头上作威作福。云真忽然觉得,也许师父说得对,这真的是天意。想到这里,云真心情好了一些。 但一个时辰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饿了,非常饿。 云真飞到江止的院子门口,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进去。是向恶势力低头,是丧失气节,是给江止一个奴役自己的机会。不进去,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最终,食欲战胜了尊严。 毕竟尊严这东西不能吃,但小米能。再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他吃饱了,有的是机会报仇。 江止正站在石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小米,金灿灿的。 云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到了桌上,落地的姿势不太优雅,差点来了鸟吃屎。他稳住身形,高傲地抬起头。江止看了他一眼,把碗推了过去。 云真狐疑地盯着碗,又抬头看看江止,怀疑这碗里是不是有毒。但肚子的抗议声越来越响,管他有没有毒,先吃了再说。 正当他准备埋头苦吃的时候,听见江止说:“以后饿了就叫三声。” 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定?为什么是三声?两声不行吗?四声不行吗? 云真为了表达不满,故意叫了四声:“啾啾啾啾!” 江止嘴角动了动。 “……” 云真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云真确定自己没看错。江止,这个冷血动物,面部神经坏死的家伙,他居然笑了!对着一只鸟笑了! 这个认知让云真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他以前费尽心思想在江止面前刷存在感,结果人家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现在变成鸟了,随便叫两声,江止居然笑了。 正当云真胡思乱想的时候,江止忽然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轻轻按了一下。 云真如临大敌,浑身羽毛再次炸开,警惕地瞪着他。 这人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江止对鸟类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如果是这样的话……云真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他才不要一辈子当鸟。 请支持这只小鸟大侠殴打他二师兄[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出师未捷 第3章 第三回 夜风刺骨,专挑羽毛缝里钻,云真在江止院外那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上站了好一会,冷得直哆嗦。 他本来是很有骨气的。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能为半斗米折腰,更不能为一间屋檐低头,他今天就是冻死在外面,从这树上掉下去,也绝不会钻进去取暖! 骨气这东西,白天说说就行了,晚上当不了被子盖。 又一阵穿堂风刮过,云真抖了一下,两只爪子冻得发麻,差点没抓稳从树上栽下去。他探头探脑地朝那间关着灯的屋子望去,门关得严丝合缝,但常年风吹雨打,门板底下到底还是朽出了一条缝。 这充分暴露了木工行业普遍存在的偷工减料问题,以及他那个抠门师父,在建造房舍时肯定又省钱了。 云真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前提是君子得先活过今晚。 他扑腾着翅膀,笨拙地落到地上,像个毛球一样连滚带爬地挪到门缝前。那缝隙窄得很,对一只膘肥体壮的珍珠鸟来说,实在算不上友好。 云真深吸一口气,收腹,缩胸,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挤。 “啾!”——卡住了。 就在他进退两难、鸟生绝望之际,也不知是哪个角度用对了力,像颗弹珠似的,被自己一身肥肉弹了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但比外面暖和多了。云真定了定神,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打量四周。 江止的屋子,跟他本人一样,乏善可陈。除了床、桌椅、剑架,连个多余的茶杯都没有。所谓极简,往往只是贫穷的另一种说法。 品味堪忧。云真腹诽一句,开始琢磨今晚睡哪儿。 床是不能睡的,江止回来要是一个翻身把他压死,那就太冤了。死在仇人床上,这事传出去,严重影响他的江湖声誉。 地上太凉,桌子太硬……云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桌上那本翻开的书上。书页摊开,纸张虽不算厚实,但总比直接趴桌上强。 他跳到书页上,团成一个毛球,把脑袋塞进翅膀里。在睡着之前,云真想:他云家大少,睡的是黄花梨木大床,盖的是苏州锦被,如今竟沦落到睡在一本破书上。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才十八岁,还没到三十年,就已经从河东滚到河西,又从河西滚进河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不回他自己的房间睡?当然是因为他那屋子质量太好,没有缝。 人生啊。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云真猛地睁眼,睡意全无。 江止回来了。 云真心想,这人怎么就不能有点正常的夜生活呢?非要大半夜跑去练剑,简直有病。正常人这个时候不都应该睡觉吗?或者像大师兄那样…… 算了,还是练剑吧。 云真宁可江止去练剑练到走火入魔,也不想看见他学大师兄那副风流样,光是想想就让整只鸟不适。而且,万一江止也学会了大师兄那套甜言蜜语,隔三差五有姑娘或公子上门哭哭啼啼,那他以后还睡不睡觉了? 现在想想,江止大概就是靠这股劲儿,才练成了一身本事,而他自己除了嘴上功夫了得,其他方面……好像确实有待提升。 江止进来的时候带着深夜的寒气,动作却很轻。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将佩剑解下,挂在剑架上,然后开始解腰带。 云真立刻警觉起来,整只鸟都紧绷了。 这人该不会是要脱衣服吧?他要不要回避一下?虽然他现在是只鸟,但总觉得看人家脱衣服不太好…… 云真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瞟了一眼。 哦,原来里面还有衣服啊,虚惊一场。 江止的动作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 云真在心里叫嚣:看什么看!没见过鸟睡觉吗!快去睡你的觉! 江止果然没理他,转身去洗漱了。 云真松了口气,他差不多恢复了精力,被压抑了一天的怒火又开始熊熊燃烧。最重要的是,凭什么他堂堂七尺男儿(虽然现在只有七寸),要看一个仇人的脸色过日子? 于是,就在江止准备躺下的时候,云真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张开嘴。 “啾——!” 一声清脆、响亮、极具穿透力的鸟鸣,在寂静的夜里炸开。 江止掀开被子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云真见有效果,再接再厉:“啾!啾啾!啾——!” 他把毕生的委屈和愤恨都融在了叫声里,时而高亢,时而短促,时而婉转。 江止躺下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云真。 云真叫得更起劲了,扑腾着飞到桌沿,对着江止的后脑勺,扯着嗓子开始了独唱。 就在他叫得最投入的那个瞬间,眼前突然一黑。 一块黑布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盖在了他身上,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漆黑,声音也被盖住了。 云真:“啾……唔?”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江止竟然用黑布把他罩住了!就像罩一只鹦鹉那样罩住了他! 云真气得浑身发抖,在下面拼命挣扎,连抓带啄,好不容易才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怒火中烧,一气之下冲出屋子,又飞回外面的树枝上。 冷风一吹,瞬间清醒了,然后就后悔了。 屋里,江止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云真孤零零地站在寒风里,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 三年前他还是锦衣玉食,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被骗到这来之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又变成了一只鸟,还被仇人这般欺负,爹娘要是知道,肯定得心疼死。 最终,云真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飞了回去。落地的时候,发现原来睡过的书上面,多了一个用软布叠成的小垫子。 软布叠得方方正正,像个小小的鸟窝。 他跳了上去,软软的,暖暖的。 云真又生了一会儿闷气,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醒来时,江止又不见了。 这人每天还没亮就起来练剑,云真严重怀疑他上辈子是只打鸣从不迟到的公鸡。 桌上放着一小碟泡开了的小米,旁边还有一盏清水,水是刚换的,还冒着热气。 云真撇了撇嘴,骂了一句“假惺惺”,然后还是不争气地把头埋进碟子里。 嗯,味道还行。虽然他更想吃红烧肉。 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云真警觉地抬起头,米粒还挂在嘴边。 江止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道身影——是大师兄萧逢之和师姐温婉。 “不好了!二师兄!”温婉一脸焦急,“真真不见了!” 萧逢之一脸凝重地补充道:“还留了封信,说是要去闯荡江湖,让我们不必挂念。” 什么信?他什么时候留信了? 哦,变成鸟之前,他确实写了一封信,说要去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云真还记得信里写的最后一句:“江湖路远,后会有期,诸位师兄师姐珍重,待我功成名就,必衣锦还乡!” 当时他写的时候觉得特别豪迈,特别有大侠风范,现在被人念出来才觉得尴尬。 江止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随他。” 云真正在窗台上梳理羽毛,听到这两个字,动作一僵。 随他? 他气得差点从窗台上栽下去。好你个江止!冷血无情!我好歹与你同门一场,你就这么盼着我走?连句挽留的客套话都没有! “啾啾啾!”云真对着江止的背影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萧逢之目光往那一扫,正好看见窗台上那只炸着毛、气鼓鼓的珍珠鸟,若有所思地说:“师弟,你这鸟哪来的?” “师父送的。” “养鸟?”萧逢之似笑非笑,“师弟这是开始培养生活情趣了?怎么现在突然开始养鸟了?” “师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鸟!”温婉急得快哭了,“怎么能随他呢!真真武功那么差,人又单纯,还带着那么多钱,这不是送上门的肥羊吗?那些劫道山贼、黑店老板,哪个不是虎视眈眈?不行,我要下山去找他!” 云真:“……” 云真心想:师姐,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是能不能换个说法?什么叫武功那么差、人又单纯?说得他好像是个傻子一样。 江止放下茶杯,平静地说:“他想走,信上写得很清楚,既然如此,拦也没用。” “师妹,等等。”萧逢之用扇子拦住了温婉,“你先别急,小师弟他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桌边的江止,“你想想,小师弟要是真的遇到危险,第一个着急的应该是谁?” 温婉一愣:“……师父?” “非也。”萧逢之收起扇子,难得正经起来,“小师弟要是丢了,师父他老人家顶多惋惜一下未来几年的进账,然后考虑要不要再收个有钱的徒弟。” 云真表示赞同,师父确实是这样的人。 “但二师弟不同啊,”萧逢之转向江止,笑得像只狐狸,“按照咱们师父请的那个算命先生的说法,小师弟是二师弟的克星,克星和被克之人,那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云真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玩意儿?他什么时候成克星了? “小师弟要是折在外面,”萧逢之继续说,“二师弟的气运怕是也要受损,到时候练剑走火入魔,吃饭噎着,喝水呛着,走路摔跤,都是有可能的。” 江止皱了皱眉,显然不想接这话茬。 温婉听得云里雾里,但莫名觉得大师兄说得很有道理。 萧逢又说:“再说了,小师弟长得好看,万一被哪个风流倜傥的大侠看上了,说几句甜言蜜语,再许诺什么名剑秘籍,小师弟就被迷得五迷三道的,上赶着改投到人家门下,你说咱们的面子往哪搁?二师弟能不管?” “大师兄!”温婉脸一红,打断他,“你胡说什么!真真又不是你,他不喜欢男人!” 云真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怎么感觉大师兄越说越离谱,还有,他怎么就上赶着跟别人跑了。 他正思索着,就看见江止抬起眼,目光穿过大师兄和师姐,直直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眼神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却让云真莫名地有些心虚。 江止说:“他回家了。” 萧逢之眯起眼睛,扇子在手里转了一圈:“师弟怎么这么确定?” “我跟着他下山,看着他上车的。”江止说。 温婉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真的一个人跑出去闯荡江湖了呢。” 萧逢之却盯着江止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师弟啊,你可真是……”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窗台上的云真。 他们走后,江止不知道从哪端出一盘谷子,走到窗台下,递到云真面前。 好像还是新鲜的。 云真:“……” 这人不仅不打算找他,还骗大师兄和师姐说他回家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云真看着谷子,又看看江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难道……难道江止其实早就知道他变成了鸟? 不可能,要是江止知道了,肯定不会对自己这么好的。 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群人没一个正常的!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等他变回人,第一件事就是卷铺盖走人! 云真恶狠狠地想。 然后低下头,啄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回 第4章 第四回 吃饱喝足之后,云真开始琢磨,自己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说变鸟就变鸟了?这事儿要是写进话本,绝对会被读者骂得狗血淋头,说作者偷懒,敷衍了事。 说不定还会有人在书摊前拍着桌子喊:“退钱!这是什么垃圾玩意儿!” 话本里,主角要变身,流程是很讲究的。 要么掉下悬崖吃了什么千年灵芝、万年何首乌、天山雪莲,瞬间打通任督二脉,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要么被仇家打得半死不活,濒死之际激发了血脉里的神秘力量,什么上古神兽、远古魔神的血统突然就觉醒了;再不济,也得有个白胡子老头托梦传功,搞点仪式感,来个“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桥段。 他呢?他就睡了一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云真决定,必须把这个“妖”揪出来。 他把宗门里能喘气的人挨个儿怀疑了一遍。 首先是他师父。 老头整天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道法自然”、“天机不可泄露”的屁话。屁话之所以是屁话,不是因为它没道理,而是因为它怎么说都有道理,这就很没道理。 他跟你说“色即是空”,你问他空是什么,他说“空即是色”。你再问那色到底是不是空,他就会摸着胡子笑:“徒儿,你悟了。” 悟个屁。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父要真有把人变成鸟的本事,早该把自己变成银子,何必天天算计他爹那三瓜两枣。上个月他爹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师父拉着人家说:“真儿悟性极高,将来必成大器。” 一百两就能成大器,那再捐个几百两,是不是就能成佛了? 所以师父嫌疑比较小。 师姐呢,她看起来毫不知情。 但按照话本里的定律,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人,越有可能是幕后黑手,这叫什么来着?灯下黑。 不过师姐的兴趣在姑娘身上,把他变成一只鸟,对她有什么好处? 难道她想把他送给哪个姑娘当宠物,借机增进感情?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转念一想,师姐要真想讨好姑娘,直接送首饰、送胭脂不更好?何必大费周章搞这么一出?而且万一那姑娘不喜欢鸟,喜欢猫呢?岂不是白忙活,还得给鸟准备后事。 云真决定暂时把师姐的嫌疑降低,但不能完全排除,得继续观察。 大师兄…… 想到大师兄,云真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他刚来不久的事,具体是哪一天他记不清了。 有天夜里,他看话本看得正起劲,是那种很刺激的话本,叫什么《抱紧剑尊大腿后我无敌了》。 其实内容也就那样,文字写得遮遮掩掩的,再配几张画得模模糊糊的图,全靠读者自己想象。正当他看到关键情节,剑尊和主角在温泉里巫山**,屋外突然传来动静。 云真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师父起夜,赶紧把书塞进被子里,这本书可是他托镇上的书贩子从京城运来的珍稀孤本。 他趴在门缝上偷看,发现不是师父,是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走路悄无声息,跟猫似的。月光下,那张艳丽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还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最让他心惊的是大师兄嘴角一抹刺目的红。 云真当时以为是胭脂,毕竟大师兄平时就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嘴上抹点胭脂也不奇怪。他刚想缩回脖子,却看见大师兄难耐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抬手擦了擦嘴角。 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 那不是胭脂,是血。新鲜的,还没凝固的血。 “大师兄,你受伤了?” 云真推开门大喊。 他顾不上别的了,一来是真的担心大师兄,二来是怕错过了围观八卦的机会。 大师兄回头,看见云真,随即扯住一个笑容。 “我没事,小孩子别熬夜。”大师兄的声音莫名有些沙哑,“快回去睡觉。” 云真当时以为,这是某种需要以血为引才能完成突破的双修功法。话本里就有这种桥段,主角为了突破瓶颈,必须在月圆之夜以血为媒,阴阳交合,最后双双突破,功力大增。 但现在想来,不对啊。 哪家双修能双修到流血?那得多用力?而且要是真双修,两个人都应该红光满面才对,怎么大师兄脸色苍白?难道是肾虚? 云真当时没敢多说,乖乖回房睡觉去了。第二天他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大师兄,发现对方精神奕奕的。 现在回忆起来,云真打了个寒颤。 因为他突然想起话本里另一个桥段,有些邪功,需要吸食活人的精血来增长功力,练这种功法的人,每到月圆之夜就要出去猎食。 大师兄不会是在练什么邪功吧? 等等。 那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云真努力回忆,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天上像个烙饼。 十五,月圆之夜。 不对不对,这也太荒谬了。 大师兄要真有这本事,还会每天被各路人马追着满山跑?要是真练了什么邪功,那个谢公子早就被吸成人干了,哪还能活蹦乱跳地来寻仇? 云真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大概是他那天晚上在和情人亲嘴时,不小心被咬了舌头。大师兄整天拈花惹草,肾虚也不奇怪。这就说得通了,热恋中的人,难免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咬伤什么的很正常,他在话本里看过类似的描写。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云真决定暂时把大师兄列为头号嫌疑人。 最后还剩下一个人,江止。 想到他,云真就有点胃疼,脑袋里又开始浮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恨不得穿越回去把当年的自己掐死。 云真第一次看见江止,是在后山练功的时候。 他练的是师父教的□□功,就是蹲在那里,像只□□一样一动不动。云真觉得这功法很扯淡,蹲了半天,除了腿麻以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师父说这是在锻炼他的耐性,云真觉得这是在浪费他的生命。 云真只蹲了一分钟就觉得无聊,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然后开始追着鸟玩。正当他追得起劲的时候,江止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腰间别着一把剑,就这么站在那里,看起来只是路过。 “你是新来的?”江止冷冷地问。 云真对他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我叫云真,你是谁呀?” “江止。” “哦!你就是我二师兄吧!”云真眨了眨眼睛,朝他走过去,“久仰大名——” 话还没说完,江止已经转身走了。 云真看着那个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心里莫名其妙地非常不爽。 凭什么啊? 我跟你说话,你就这么冷淡?我又没得罪你,你摆什么臭脸?你以为你是谁?长得帅就了不起吗? ……好吧,确实有点帅。 但这不是重点! 云真越想越气。 他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无视过。这让他很不爽,于是从那天开始,云真就下定决心,他要让江止正眼看他,不,他要让江止只能看着他。 第一天,他在后山拦住江止。 “二师兄,我能跟你一起练剑吗?” 江止看了他一眼:“不能。” “为什么?” 江止绕过他走了。 第二天,云真换了策略。他提前到江止经常练剑的地方,藏在树后面,等江止来了之后屏住呼吸偷看。 他看见江止拔出剑,剑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寒光凛凛,说实话,那剑法的观赏性并不高,没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只有凌厉的杀意。 云真看得后背发凉。 结果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被发现了。 “出来。” 云真灰溜溜地从树后面钻出来,干笑两声:“二师兄,好巧哦。”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云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他发现武的不行,就改用文的,开始每天找机会跟江止搭话。 “二师兄,何为道?” 江止言简意赅:“不知道。” “那你在看什么书?” 江止没说话,但书封面上清清楚楚写着《道德经》。 “你看《道德经》还不知道什么是道?” 江止翻了一页:“你会**十八式吗?” 云真愣了一下,脸刷地红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看那个?” “鸳鸯交颈,” 江止平静地说,“是不是一种剑法?” “……” 云真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说漏嘴了。他上次吹牛的时候,为了显得自己见多识广,提到过这个名字,说这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剑法。 江止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停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每天给江止送东西。 师姐做了桂花糕、厨房炖了鸡汤、镇上新开了家包子铺,他都要拿一些,趁江止不在的时候放在他的窗台上。 结果桂花糕被鸟吃了,鸡汤被猫打翻了,肉包子被师父顺手拿走了,还以为是孝敬他的。 有一次,云真看见江止的胳膊上有伤,特意去镇上的药铺,花了几两银子买了一壶“活血化瘀、舒筋活络”的药酒,放在江止的门口,还附了一张纸条。 “二师兄,这是我特意为你买的药酒,很贵的,你一定要喝。——云真”。 第二天,放在门口的药酒不见了,云真以为被江止喝了,心里还挺高兴。 直到第三天,他才从师姐那里听说,师父那天晚上一宿没睡,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走,嘴里还念念有词。 后来云真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那药酒根本不是什么活血化瘀的,而是……壮阳的。 当时那个药铺的老板一脸热情地跟他说:“小兄弟,这酒可是咱们店的招牌,保证药到病除。” 云真想起来自己买药之前是跟老板闲聊了很久,说他如何如何对师兄好,对方却不领情。老板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以为他和二师兄是那种关系。 他可怜的师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这酒折腾得够呛,看见云真就叹气:“徒儿啊,以后买东西,你能不能先问清楚再买?” 云真开始反思,他努力了这么久,就像往水里扔石子,除了听个响,什么用都没有。 他只是想跟师兄搞好关系,怎么就这么难? 师兄弟之间不应该情深义重、相互扶持吗?这么多人喜欢他,怎么到了江止这儿,他就成了避之不及的瘟神了? 云真把这些疑问告诉了师姐。 温婉拍拍他的肩膀,“真真,二师兄一直这样,不是针对你,可能……有他的苦衷吧。” “什么苦衷?” “这我就不知道了。”温婉说,“但我听师父说过一些,二师兄以前过得不好。” “过得不好?”云真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怎么个不好法?” 温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师父说,二师兄是他从乱葬岗捡回来的。” “乱葬岗?”云真大吃一惊。 “对,当时二师兄差点就死了,师父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回来了。” “那他的家人呢?”云真问。 “不知道。”温婉摇摇头,“二师兄从来不提,师父也不问。” 从那天起,他开始到处打听江止的过去。 他问师父,师父跟他打太极。 他问大师兄,大师兄打趣他:“小师弟,你是不是暗恋二师弟啊?” “怎么可能!”云真快要气死了,“我就是好奇!” “我可不好奇。”大师兄笑得暧昧。 云真不想理他。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来了。 那是个秋天的晚上,月亮挂在树梢上,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云真从镇上回来,怀里抱着一堆买来的零食小玩意,路过院子后面的时候,看见江止一个人半跪在那儿。 他面前摆着一个纸盆,里面烧着纸钱,脸色很难看,那是云真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 云真停住脚步,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叫了一声:“二师兄?” 江止抬起头,看到了他。 云真记得师父跟他说过,江止在孝期,虽然不知道是为谁守孝,但总归是不能乱说话的。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绞尽脑汁想着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最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啊不对!” 云真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节哀顺变。” 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的嘴平时挺灵活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这么笨?这不是安慰人,这是往人伤口上撒盐。 江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 “以后别给我送东西了。”江止说。 “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云真忽然有些委屈,鼻头一酸。 “我不需要。” “可是……” “云真,”江止打断他,眼神没有温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云真愣住了。 “你每天跟在我后面,说些无聊的话,做些无聊的事。”江止站起身,“好玩吗?” “我没有──” 江止看着他,“你只是想证明,你可以让所有人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说完,江止弯腰把火盆扑灭了, 云真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别人的处境。 就像他每天缠着江止,自以为是在示好,其实在江止眼里,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在炫耀自己的无忧无虑。 那天过后,云真就再也没有再去缠着江止。 但他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他想不明白,难道真的像江止说的那样,他只是不能接受有人不喜欢他? 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难受? 脑袋都要炸了,依然理不出头绪。 云真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今天的月亮好圆。 真真啊,让你小心男人,怎么小小的心里全是男人。[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回 第5章 第五回 月亮挂在天上,云真蹲在窗台上,歪着头盯着它看了半天,又觉得它像是老天爷的一只眼,专门盯着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比如他。今天他就用他的鸟嘴,把江止那本破书给啄了个稀巴烂。 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 事情是这样的。 早上江止出门练剑之前,照例给他准备了小米和清水。云真本来吃得挺欢,结果一低头,看见桌上那本《道德经》正翻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这事儿就很荒谬。 江止看这种书,比大师兄突然宣布自己要出家当和尚还要离奇,多半是师父那个老骗子交代的任务。师父老是喜欢给人安排一些毫无意义的任务,云真也深受其害。 那些批注字迹锋利,跟人一样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气。 云真忽然觉得很不爽,于是啄了一下。 先是试探性地啄了一下书角,然后胆子就大了,开始撕页,撕着撕着还上瘾了,纸张“嘶啦嘶啦”的声音,莫名地解压,等云真反应过来的时候,《道德经》已经变成了《首心工》。 云真看着满地的纸屑,忽然有点慌。凶案现场,他是唯一的嫌疑鸟,证据确凿,无处可逃。 他在等江止回来。更准确地说,他在等江止回来之后,看见那本书的反应。 江止每天戌时末准时回屋,鸡叫头一遍准时起床,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至于中间那段时间他干什么去了,云真不知道,说实话也不太想知道。按江止那无趣的性格,想必也干不出什么有趣的事。大概就是练剑、打坐这类活动。 可今天都快三更天了,人还没影。 云真心里忽然有点发毛。 倒不是说多关心他。关心往往是用来掩饰某种更深层、更自私的需求,云真的需求很简单:食物。 他要是死在外面,那自己怎么办?谁给他换水?谁给他加米? 师父他老人家指不定云游到哪儿参禅悟道去了,上次在某个山洞里一坐就是三个月,出来时胡子都结冰了,见到人的第一句话是:“有吃的吗?”听说当时路过的樵夫被他吓得扔下扁担就跑,以为遇到了白毛僵尸。后来师父追上去解释了半天,樵夫才相信他是人,然后很不情愿地分给他半个馒头。 师父回来后跟他们说:“为师这次闭关,终于悟透了人生的真谛。” “什么真谛?”云真当时很好奇。 “馒头要趁热吃。”师父一脸高深莫测。 云真当时就觉得,师父闭关脑子可能闭出问题来了。现在想想,师父说的很有道理。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自己在追求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结果到最后发现,你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热馒头而已。 他难道要活活饿死在这荒山之上? 不行,他得去找江止。 云真这么想,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口粮。顺便,只是顺便,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如果没死,就用嘴狠狠啄他两下,质问他为什么不按时回家喂鸟,有没有一点责任心。如果死了,就……就吃光他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然后远走高飞。 对,就这么办。 云真扑腾着翅膀,抖了抖一身的膘,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只不过这个将军的盔甲是羽毛做的,而且严重超重。 江止最近给他喂得太好了。那些小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又香又甜。云真怀疑江止故意想把他养成一只会喘气的肉球,飞都飞不动,这样就能永远被困在这破山上。 人心险恶,就算是这种闷葫芦,心眼也未必少。 云真艰难地飞出屋子,夜风一吹,差点没把他吹回娘胎。 这秃山一到晚上,就跟换了个地方似的。白天看着只是萧条,晚上简直就是阴森。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呜呜咽咽的,像有几百个冤魂在合唱,云真总觉得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跟着他。 他飞得不高,主要是飞不高。 鸟会飞,不代表所有鸟都飞得高。就像人会跑,不代表所有人都跑得快一样。 飞着飞着,云真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山里怎么这么多活物?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地跑过,紧接着是一只獾,然后是一只狐狸。还有只黄鼠狼,鬼鬼祟祟地从草丛里溜过去,估计是刚偷了谁家的鸡,准备跑路。它看见云真,还冲他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兄弟,你也是来避难的? 云真正纳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从尾巴尖窜上天灵盖。他僵硬地扭过头,看见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是猫。 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狸猫,正蹲在树枝上,两只眼睛像两盏小灯笼,直勾勾地盯着他。 云真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猫。 猫才是真正克他的,他从小就怕这东西,没道理,就是怕。它们走路没声,眼神又邪乎,云真总感觉它们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 这是一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恐惧,毫无道理可讲。据他娘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家里的猫跳上床想跟他玩,结果他哭得撕心裂肺,差点把屋顶掀了。 从那以后,云家就再也不养猫了,连招财猫的画都不敢挂。 现在好了,他变成了一只鸟,猫又成了他的天敌。 那只狸猫缓缓站起身,尾巴一甩,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云真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扑腾着翅膀越飞越高,但他还不太熟练,这里障碍物又太多,飞一会就要掉下来。 “喵呜。” 狸猫一个纵身,朝他扑了过来。 云真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扑腾,勉强躲开了第一次攻击。他在树枝间乱窜,完全没有章法,纯粹靠本能和运气。 狸猫紧追不舍,它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每次都故意慢云真一步,像是在戏耍猎物。猫科动物都这样,抓到猎物之前,先玩会,等玩腻了再一口咬死。 云真一边飞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江止!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现在怎么会被猫追着满山跑!我要是死了,一定变成厉鬼来找你!天天半夜站在你床边,盯着你睡觉! 就在他快要精疲力尽,准备躺平任其宰割的时候,狸猫忽然停住了脚步。 它警觉地竖起耳朵,看向远处,然后“嗖”地一声,钻进了灌木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真趴在树枝上大口喘气,翅膀在发抖,爪子在发抖,连屁股上的毛都在抖。 他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猫为什么突然跑了? 难道前面有更可怕的东西? 他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往前看,前面的空地上,有两个人在打架。 云真长舒一口气,还好,是人。人总比鬼和猫好对付。 他扑腾着翅膀,悄悄飞过去,落在一棵树上。 不远处,两个人影正在对峙。 一个是大师兄。 他今晚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对面是个蓝衣公子,手持长剑,剑法凌厉,招招都冲着要害去。 云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蓝衣公子就是几天前带人来闹事的谢公子。 云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两人怎么又打起来了?而且还是在这荒郊野外。这要是出了人命,连个报官的人都没有。 “萧逢之!”谢公子的声音带着怒火,“你当真以为自己能躲一辈子?” 大师兄扇子一摇:“谢兄,何必动怒?你我之间,不过是你情我愿,露水姻缘而已,何必执着?” 谢公子冷笑,“当初骗我上.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云真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这信息量可太大了,什么骗上.床?大师兄居然是这种人!云真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现实可比话本里写的刺激多了。 大师兄一脸无辜,扇子摇得更欢了:“谢兄,此言差矣。我只是没有明说我是男的,再说了,又不是我逼你的,你我心意相通,你当时不也挺享受的么?” 话没说完,谢公子的剑已经刺了过来。 云真看得心惊肉跳。他本来以为大师兄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这家伙打起来还真有两下子。那把扇子在他手里舞得密不透风,谢公子的剑竟然一时半会儿近不了身。 谢公子的剑法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狠劲,看得出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说:“萧逢之,我今天要是不断你一只手,这事没完。” 云真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断手?这么狠?真是人心不古,睡一觉就要断手,成本也太高了。 大师兄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小节,萍水相逢,互生好感,共度良宵,这是佳话,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你本来就喜欢男人,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只是帮你认清了自己。” “所以你就穿着女装勾引我?!”谢公子咬牙切齿。 “那不叫勾引,”大师兄闪身躲开,“你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都直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当时不是挺高兴的吗?事后还说要娶我,我差点都想答应了。” 云真在树上听得直翻白眼。大师兄这张嘴,迟早要出事。 不,已经出事了。 果然,谢公子听完这话,脸色更难看了。 谢公子的剑刺过来,大师兄扇子虽然舞得花哨,但终究不是兵器。眼看着谢公子的剑刺破了他的袍子,在他肩膀上划了一道口子。 云真急了。 虽然大师兄平时不着调,但好歹是同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砍死。再说了,他要是死了,以后谁来替他吸引师父的火力? 想到这,云真决定出手相助。 他扑腾着翅膀,朝那边飞了过去,一边飞一边叫:“啾啾啾!” 云真寻了个谢公子的破绽,使出了他毕生的绝学——神鸟天降! 高手过招,攻其必救。眼睛这么重要的地方,他总得躲吧?一躲,剑就慢了,大师兄就能趁机逃跑。 计划很完美,云真从树上俯冲下去。 “大师兄!”云真扯着嗓子,“啾——啾——” 萧逢之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要了命了,他看见一只圆滚滚的鸟朝这边飞过来。 谢公子突然发现旁边窜出来一个毛球,也是一惊。那毛球的飞行轨迹完全没有章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根本预测不了。 这是什么暗器? 剑尖转了个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云真。 云真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完了,他这辈子,算是交代在这儿了。他闭上眼,已经做好了变成鸟肉串的准备。 就在那剑尖离他只有一寸远的时候,一道黑影闪过,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一股大力袭来,整只鸟都被撞飞了出去。 云真像个被人踢出去的毽子,在空中翻了好几个滚,天旋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最后,他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云真惊魂未定,抬头一看,是江止。 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一手抓住云真,另一只手两指并拢,夹住了谢公子的剑锋。 他手上用力,“咔嚓”一声。 长剑被震飞,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噗”的一声插进旁边的地里,剑柄还在那儿颤悠。 谢公子捂着手腕,虎口发麻,一脸不忿地看着江止,又转向萧逢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每次都叫救兵!” 大师兄不甘示弱:“谁叫救兵了?我师弟是路过!再说了,你打不过我师弟,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怪得了谁?” “你——” 江止没理还在争吵的两人,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鸟。 云真正抓着他的手心,两只爪子抓得死死的,整只鸟都挂在他手上,蜷缩成一团,羽毛全炸开了,看起来吓得不轻。 他试着把鸟扒拉下来,结果怎么也扒不动。一掰,那鸟就发出可怜的“啾啾”声。 江止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逢之,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自己解决。” 他走了几步,把手连同鸟,一起塞进了衣服前襟,云真赶紧往他的衣服里钻,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脑袋上。 江止的动作很笨拙,但力道控制得很好,不重不轻,刚刚好。他的手很凉,但摸起来很舒服。云真从小到大,被他娘摸过头,被丫鬟摸过头,被师姐摸过头,但从来没有被江止摸过。 隔着一层布料,他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不像他,心跳得乱七八糟,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云真忽然觉得,江止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想到这,云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果他现在是个人,这么挂在江止身上,好像有点不太好。两个大男人,抱得这么紧,说出去别人可能会以为他们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就像大师兄和谢公子那样。 还好他现在是只鸟。 云真又往江止怀里缩了缩。 鸟挂在人身上,天经地义! 鸟挂在人身上,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