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义兄夜夜爬墙》 第1章 换脸重生,舍身入局 暗室里唯一的透光窗被遮的严实,角落里冰块寒气舔舐肌肤如蛇游走。 桌角一抹微光,残灯如豆。隐约能映出床上消瘦单薄的轮廓,气息微弱几不可察。 床前站着一老者,须发蓬乱,神态癫狂,捏着把泛着冷芒的利刃喃喃道: “女娃娃,忍着点疼,老夫这就要动手了。可莫要乱动,免得功亏一篑。” 床上的人自脖颈往上皆缠着厚重的白棉布,只余一双清冽纯粹的眼眸,似山巅最后一捧还未融化的雪。 老者对上这双眼心里打了个颤,眼底闪过心疼,手里动作干脆利落,不停歇地嘟囔还是透露出些许紧张。 “年纪不大,心智倒是极为坚韧。这重塑面容的过程可不亚于剔骨刮肉,从撕裂折断到重新生长,整整半月再痛都不可言语不能移动。本就是一副花容月貌,吃尽苦头,也不知道会换成什么模样。依老夫来看,何苦来哉,何苦来哉呀?”尽管嘴上不饶人,心底却大抵明白缘由,手里的动作也就愈加怜惜。 【我已经独行于世间苦海中,这点苦又算得什么。】 沈婧妩心中默默回道,感受着脸上的束缚被一层层解开,脑海里来回复现着那场噩梦般的杀戮。 她以为自己会彻底死在那天,结束在自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的病榻。 那日,将军府内哀嚎四起,甚至传到她那个最为偏僻幽深的养病小院。 惊觉有异,逼问之下,沈婧妩从奶娘和丫鬟口中拼凑出事情原委。 阿姐沈婧姝在册封皇后的大典上,被钉死在殿内红柱之上。利剑从后背穿胸而过,下手之人力道之大,不留一丝活路。 而握剑之人正是她的夫君——皇帝宋明昱。 听闻阿姐临终都不曾回头问上一句为什么,只死死地盯着殿内那群身披盔甲的武夫。 只因领头那人手中提着父亲护国将军沈拓的头颅,强硬地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闻此噩耗,沈婧妩早已沉疴的病体再也坚持不住,惊惧攻心之下咳血不止。 见此情形,奶娘扑身上前,担忧之语还没出口,便化作尖利痛呼。 两个满身血污的人破门而入,尖刀划过,裂帛似的破开奶娘的身体。 鲜血喷溅在沈婧妩灰白的脸上,刀尖黏腻的液体滴入左眼,目之所及都被蒙上一层不详的血色。 再醒来时情形与眼下几乎一样,散发狂乱的老者站在床头,目露精光。 只是这一次,他那耷拉眼皮半遮的眼里隐着赞赏,开口却是自夸:“不愧是老夫。放眼天下,用药之精准奏效还有谁能与我匹敌。” 沈婧妩醒过神来,闻言便知这事成了。艰难地张了张口,嘶哑出声:“多谢瞿神医。我如今可否自如行动了?” 得到应允后,她略活动过僵硬的四肢,勉力翻身跪地:“自一年前醒来,所幸得遇瞿神医,婧妩的伤和多年顽疾才能痊愈。您的再造之恩,本该倾我所有相报。” 顿了顿,声音愈发干涩:“只是,婧妩身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这身份恐招祸端。何况,救我之人尚未露面,但势必有所图。若有朝一日,大仇得报沉冤昭雪,尚存于人世我必......” 话还未说完就被瞿神医打断,他心知沈婧妩秉性,坦然受了礼,却听不得后面的丧气话:“也是你命不该绝!老夫也是受制...咳咳,受人所托,恩情就不必提了。” 说话间神情闪过一丝落寞,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双鱼形玉佩:“你聪慧博学,医书典籍皆过目不忘,这一年来也从老头子这学了不少去。如今我也该走了,只一条你要牢记,祖师爷教诲,医者善也。” 话音落,老者手指轻动,双鱼玉佩一分为二,递了过去。 沈婧妩接过玉佩,敛去眼角热意,结结实实叩了三次头:“婧妩谨遵师父教诲。” “小丫头倒是会顺竿爬。”神医嘴上虽不客气,曲起的手指碰到她的头顶时却改作了轻抚:“可要想清楚了,认下我这个师父,日后不论荣辱,你也是要担上一半的。” 瞧着她虽疑惑但又一副自是如此的模样,瞿神医心里满意极了,忍不住提点到:“既来之,则安之。” ....... 离开暗室后,沈婧妩坐在铜镜前,端详着如今这张脸。 艳,极艳,似一支燃烧生命盛开到极致的牡丹。 这双眼还是原来的样子,像极了姐姐沈婧姝,笑起来时如一片桃花瓣漾入了春水般潋滟。 偏偏左眼下多了一颗泛红的小痣,为这双含情目添上些泣血的悲怆。 她不禁伸手细细描绘镜中的眉眼,这样一双眼应该能让自己复仇更快些吧。 起身推开房门,绕着院子里摊晒药材的筛子边走边回顾每种药材的功效。 沈静姝边踱步边思索着,虽然眼下仍是不清楚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救的自己。不过师父已经听命离开,想来很快便能知道答案。 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八年,她尤其珍惜能够自在地行走在阳光下,更珍惜现在这副健康的身体,支撑以后的复仇。 直到这日被人带领着去往前院,沈婧妩只觉悬着的脚终于落了地。 “沈小姐,怠慢之处还望包涵。”正厅主坐上的人端着汝瓷茶盏,佯装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婧妩自迈进前厅便收起了脸上的沉思,浅浅扫过端坐的人后垂眸规矩地行了一礼:“承蒙贵人相救,婧妩感激不尽。” 心里却暗自思索此人的身份,面白无须,云锦玉冠,瞧着装扮用度十足的矜贵。 只是拈着杯盖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刻意压低的嗓音都让人对其身份生疑。 “沈将军骁勇善战,一生为国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那人放下茶杯。 “我主...主要是素来钦佩沈将军为人,虽有心陈情,但也着实无法与皇上抗衡啊。救你实属意外,不过想来也算是为将军尽一份心意了。” 那人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惋惜与无力,但细细品来似乎带着些挑拨的意味。 沈婧妩一时摸不准这人装模做样的目的,试探着开了口:“君要臣死,定西王不必自责,婧妩替父拜谢王爷心意。” 话音刚落,她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只见那人眼睛倏地一亮,抚掌赞道:“沈小姐果真聪慧。你是如何猜到本王身份的?” “将我从当日的将军府救出,请来踪迹莫测的瞿神医,有这般能力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此乃滇地,您气度非常人可比。我便斗胆一猜,您是定西王。”她掩去眼底的怀疑,面上挂着浅笑,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样。 先皇共有三子,定西王排行第二,既不占长也不占嫡。 听闻为人极是豪爽洒脱,先帝立了太子之后,便自请驻守云贵川。 先帝对这个识趣的儿子倒也挺满意,大手一挥封了定西王,统地方军政,一应税收政务皆可自理,事后向朝廷报备即可。 就此造成了云贵川只知定西王的局面。 如今新皇登基,自是不满,各种明里暗里打压收权,动作不断。 这么看来,此人言行间对皇帝的不满和挑唆倒也能和定西王对的上。 定西王对此答案不置可否,虚扶婧妩起身,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沈小姐心智坚韧胜过不少世间男子,不负你父亲的威名,只可惜...” 说着长叹一声,连连摆手:“唉—— 不提这个,不知日后你有何打算呢?” 打算?她能有何打算,这一年来时时刻刻未曾忘过灭门之祸。 胸有丘壑腹有乾坤,素来是京中贵女典范的阿姐,却在自己的封后大典上当众被诛杀,皇帝手持宝剑将她钉死在罪臣之女的耻辱柱上。 驰骋沙场顶天立地的父亲,一辈子未曾低过的头被人轻蔑地提在手里,那双偷瞧女儿会心疼泛泪的眼至死都不曾阖上,猩红一片映着自己戎马一生却沦为通敌卖国之辈的罪名。 沈婧妩心中恨意从未停歇,每每想起只觉浑身血液沸腾翻滚。 诚然眼前这人句句挑唆,但确实是她心底最深切的痛。 她稳了稳心神,极慢又极重的开口:“永丰六年,漠北来犯,五千沈家军对敌三万,鏖战数日,一城未失,沈家军百不存一。” “永丰八年,陇西叛乱,各地响应硝烟四起,沈家军千里奔袭,破敌军平判乱,定西城外英雄冢内埋着数万英烈。” “永丰八年秋,对阵流风国,沈家军收复边关三城,死伤一万六千众。” “永丰十年,沈家军征战流风国等三国联军,外无援军内无粮草,三路大军只余其一,尸山白骨换得十年边疆无战乱。” 数十年的征战,不仅是父亲为将者的荣耀,更是沈家军的功勋。 “沈家军只有战死的英魂没有投敌的奸佞。” 她抬起头,眼底似有烈火焚烧,目光如利刃直指千里之外:“金銮殿上那人踩着沈家军尸骨登上了皇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用最不堪的罪名折断沈家的风骨玷污沈家的血肉。” “沈家军磊磊声名一朝尽毁,这冤我不得不鸣。沈家上下七十六条人命含冤而死,这仇我不得不报。” 定西王神色愈发的晦暗莫测,半晌才意味不明地问道:“那你想怎么做呢?” “愿为王爷手中棋子。”似是早有疑虑,沈婧妩丝毫没有迟疑地跪地答道。 闻言,‘定西王’瞳孔猛地一缩,回想起主子曾评价眼前这女子,多智近妖。 彼时,他掸着记录她日常琐事的纸条,不以为意地认为就是个对医术有些天赋的病秧子。 如今看来,今日种种铺垫,只怕她早就了然于胸。主动入局做这颗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不单是看清楚了避无可避,更是有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之意。 于是,他倒也直接干脆:“既如此,沈婧妩便不需要存在了。以后,你就是曼华。” 曼华?曼华仙子? 沈婧妩虽常年卧病在床,对世间轶事称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知晓个七七八八。 这是由于担心她病中无聊和过度忧思,爹爹和阿姐派人专门收集各种奇闻趣事,编作册子让她用来打发时间。 曼华仙子的故事她曾听过数遍。 五年前,陇南川北地区突发疫病,无数医者束手无策,家家缟素户户挂白。 直到一女子的出现,染病之人在吃过她给的药丸后,皆恢复如初。传闻她面覆白纱,眉间描着形似曼珠沙华的花钿。 随后,各地民众都称见过这位女子,她手中的神秘药丸救了不少病入膏肓的人。 谁也不知道那药丸的成分,只是隐约有股血腥味。 坊间逐渐起了流言,将这女子与传说中天山上的雪女族联系起来。 据记载,雪女族以血入药,可延年益寿。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世家大族、绿林好汉皆倾巢而出,声势浩大地找了大半年,遍寻无果,流言才平息下来。 沈婧妩眼底掠过一丝惊讶,瞧着定西王把玩着一支不知何时出现的曼珠沙华,便明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但也更加心惊,这棋局竟是五年前或者更早就布下了吗?那自己这颗棋子又是何时被放上棋盘的? 第2章 开始清算,第一笔账 沈婧妩站在甲板上,看着日光在晨雾中挣扎,像一柄利剑所向披靡,片刻雾气尽消。 “秋桑,你可会使剑?”她扭头朝旁边的女子问道。 那唤作秋桑的女子轻摇头:“林默会的”。 沈婧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船尾站在一黑衣青年,面容平平身姿却极为挺拔,腰间软剑隐有光泽闪过。 秋桑善蛊,林默善武。 沈婧妩心底哂笑,背后执棋之人倒也贴心,这两个助力他既送来,那自己便却之不恭了。 这棋局才刚刚开始,谁是棋子谁是棋手犹未可知呢。 许是被盯着的时间久了些,黑衣男子林默不自在地低头打量自己周身,确无不妥后朝前走了几步,一板一眼道:“姑娘,跟着的那些人,已经角逐出最后的两家,南萧北秦。这两日一直远远坠在后面,昨日都派了人来打探。没有发现朝廷的人,不知是否收到消息。” “还有多久到京城?” “两日后。” 沈婧妩点点头,起身进了船舱。不足两日了,可要好好谋划一番。 她早已打探清楚,那日领头冲进大殿,手提父亲头颅的人原是沈家军偏将,刘启。 如今,他已是安远将军,统领京畿大营东南两营军务。 踩着父亲的尸骨上位,沈家军便成了他喉间刺,不过一年,三十万沈家军被打散,重新编入各个军营。 只怕他也没想到,这化整为零,倒是方便了旁人。 谁能知道沈拓将军手中号令三十万大军的虎符只是块形状相似的石头,真的虎符竟然系在一个深闺病弱女子身上呢? 沈婧妩摩挲着有些锃亮的虎符,看向桌上的纸条: 【刘启以京畿大营操练为由,封锁了京中有关雪女族曼华现世的消息。昨日已带领亲兵出京,精弓手一百人,其余人等八百。望自珍重!】 沉思片刻后,沈婧妩来到窗边,将纸条捏成团扔进水里,朝外喊道:“林默,与萧秦两位家主约好明日辰时静心亭见。” 船舱外闪过一道黑影,还没做出反应,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一句:“尽量拖住他们,找合适的时机把刘启领兵一千私自出京的消息透出去。” 闻言,林默猛地一震向内望去,触及到舱内女子的眼神,又慌乱地拱手应:“是”。 沈婧妩则毫不在意地抬脚走向旁边作为药房的偏室。 ...... 第二日一早 秋桑端着盆还冒着热气的水进了船舱,对着床帐内的人道:“姑娘,今日要出门见客,可要找条轻便的衣裙?” “不用了,你帮我裁个面纱。咱们要见的贵客可是会自己登门的。”帐子的人打着哈欠,含糊不清的回道。 秋桑得了话,有些不明就里地挑选起合适的面料,莫名想到昨日姑娘炮制的那个药囊。 …… 另一边,静心亭。 身穿不同颜色衣服的人马垂首肃立在左右两侧,泾渭分明又剑拔弩张。 亭子里对坐的两人却像是察觉不到外面紧张氛围,颇为闲适地品着茶。 只是当炉子中的第二根香燃尽时,那着鸦青偏襟直裰,皮肤里透着些病态灰白色的萧家主率先沉不住气,一拍桌子:“又过了一个时辰,这女人到底什么意思?雪女族百年来都只是传说,近年来倒是第二次冒出来了。莫不是弄虚作假不敢相见,还是说仗着身份戏弄萧某不成。” 说着话锋一转,意有所指:“不过这味能延年益寿的‘灵药’确实罕见,向来以高义薄云自居的武道侠士秦家主也抵御不了其诱惑啊。” 对坐的虬髯大汉置若罔闻,只是重新倒了杯茶递给角落里倚着柱子的第三人:“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林默看出大汉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态度,思索一瞬向前接过茶杯:“回秦家主,小的林默。” 转身闪回柱子前,心里止不住暗骂,瞧着挺豪爽的人,却一肚子弯弯绕的,对面那个暴脾气小白脸都骂到脸上了,偏拉着他这么个传话小角色不放。 “哈哈哈,倒是人如其名。不知是否仆随主人,你家主子可也是这般低调寡言?”秦家主完全没察觉小兄弟的腹议,仍是肆意一笑。 不负暴躁小白脸评价的萧家主,忍了又忍噌的起身:“我倒要去瞧瞧她耍的什么把戏。” 嘴上说的凶狠,腿脚却不见动作,居高临下地问道:“秦兄,可要同去?” 秦家主好整以暇地放下茶杯,来回抚了抚掌,正欲答话却被一直不出声的林默抢了先:“两位家主,非我主子故弄玄虚,昨日晚间收到一封自称安远将军的拜帖,说是要请我主子换个地方喝茶。如今这情形怕是...怕是...” 顿了顿,像下定决心似的行了个大礼:“还请两位家主施以援手。” “竟有此事?”秦家主下意识地望向亭外,看到手下幕僚微微点头,方才起身扶起林默豪爽道:“小兄弟放心,这事我与萧兄自是要帮上一把的。” 一旁的萧家主早已等得不耐烦,冷哼一声便甩袖离开。 秦家主则好脾气地拍拍林默的肩,跟着转身离去。 …… 此时,河中央,一艘小船被几艘军船呈三角之势夹击在中间。 从最大的那艘军船内走出了个身披软甲腰悬长剑的武将,正是刘启。 他昂首阔步穿过两船间架着的木板,刚踏上小船,脚下却猛地一踉跄。 电光火石间,身后一人及时伸手托住他半边身子,扶稳后便撤了手,快地叫人看不清他往刘启怀中丢了个物件的动作。 刘启也的确毫无察觉,刚稳住身形便急不可耐地向船舱走去。 刚走到船舱处,便被门口的秋桑伸手拦住了脚步:“将军,我家主子说船舱狭窄,只您一人入内便可。” 刘启垂眸扫过眼前这个冷声阻止的丫鬟,心下嘲讽道不过是个有点医术的女人。懂得造势弄出了个神女的名头,偏偏越是尊贵的人越吃这套。 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她送进宫,自那件事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在皇帝那里立功了。 思及此,刘启压下心中不满,转身挥退两个随行兵士,弯腰进了船舱。 舱内,仅有了了生活必需的物件,灰扑扑的陈旧不堪。 好像是久经风霜退了原本颜色,又像是所有的色彩全汇聚在那斜倚窗边的女子身上了。 那女子微微侧脸,眉目昳丽,额间鲜艳的花钿交映簪着的曼珠沙华,阵阵幽香暗送,丝丝花瓣颤动如嗜血蝴蝶翕动的翅。 直到她投来清凌凌的目光,刘启才意识到自己竟看呆了,轻咳一声率先道:“久闻仙子美名。自一年前皇上龙体欠安,本将军忧心圣体安泰,夜不能寐。如今探得仙子行踪,烦请仙子入宫诊脉。”语气是颇为客气实则不留半分回绝余地。 女子白纱遮面瞧不清楚神情,只缓缓起身倒了杯清茶。 刘启接过茶盏,嘴唇虚虚靠近杯壁便重新放下。正欲开口,船舱外传来一阵嘈杂。 紧接着,有两人阔步而入,狭小的船舱一下更显拥挤。 这二人正是先前在湖心亭上的萧秦两位家主。 只见为首的萧家主目光扫过沈婧妩,略顿了顿,转头直接对着刘启发起难来:“私自领兵出京乃重罪,刘大将军这是?” 刘启闻言便知来者不善,本来已经抬起的屁股又重新坐下,哼笑出声:“皇上忧国忧民积劳成疾,启探得曼华仙子的行踪,一心只想着请她入宫为皇上医治,仓促之间忘了分寸,想来皇上会体恤微臣一片忠心。” 他掸了掸衣摆后又漫不经心道:“启忧心圣体,日月兼程,腿疾复发,不便起身见礼了。请二位家主莫怪。” “本家主自是不会与背主求荣,婢膝媚上之辈计较。”萧家主惯来不是个好脾气的,本就瞧不上刘启,更何况被如此怠慢,一开口便是极尽嘲讽。 话音刚落,秦家主心底便道不好,思索着该怎么缓和气氛之时,萧刘二人竟已错身交起手来。 武将向来重忠义,自斩杀沈拓之后刘启便饱受争议,平时被外人背后嚼舌他只作不知。 如今被姓萧的当面嘲讽,他只觉得胸中似有一把烈焰烧的自己理智全无。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和萧家主缠斗起来了,心下不由懊恼,萧家在朝中根基颇深,本不该轻易招惹。自己今日怎能如此这般沉不住气! 这般情形怕是直接开罪于萧家这出了名的小心眼家主了,如今能保全自己的人恐怕只有皇上了。 既然如此,唯有一计——雪女族人这份功劳势必要由他刘启亲手献上! 这般想着,手中的招式也就越发凌厉,另一只手甚至摸上了腰间的佩剑。 萧家主本就身弱,一时竟被逼至角落,眼看抵挡不过,不禁高声喊道:“秦兄,愣着干嘛?雪女族人若被刘启此獠送入宫中,那你我可真是白忙活一场啊。” 闻言,立在一旁的秦家主不禁深拧眉头,长叹一声,提刀挡住刺向萧家主胸口的剑尖。 不料刀柄传来的力度惊得他心口一震,这力道也太大了——刘启竟有这么大的胆子下死手? 秦家主讶异抬眼看去,恍惚间似是看到有缕缕诡谲红光从刘启眼中闪过。 而刘启这边则是愈加愤恨,他本就敌不过以武见长的秦家主,如今二人一起上,只怕拖得越久越不利。 况且舱内打斗这么久都未见手下进来帮忙,恐怕也是被缠住了。 不由暗恨这萧秦两位家主该是有备而来,今日怕是不易收场了。 心下一横,手中动作愈发狠辣。 看着刘启发疯一般步步紧逼,秦家主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头滑过不安,只使出防御的刀法见招拆招。 不过终究是以二对一,刘启逐渐力竭不支,一个剑招被逼退,身形便显出几分踉跄来。 见此情形,刚缓过气的萧家主毫不客气奚落道:“啧,就这点能耐,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比肩沈拓了?就此收手,还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反正也没人知道你出京哈哈哈...呃..呃呃” 电光火石间,笑声随即淹没在翻涌而上的血水中。 感受到剧痛的萧家主茫然地低头看向胸口的长剑,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滴落在剑身上。 握剑之人的双眼似乎是被这血映的,猩红一片。 听到动静的秦家主转过身来,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眦欲裂。 刘启莫不是疯了,竟然敢杀萧家家主。 骤然,一股外力袭来,裹挟着手中的刀朝背对的刘启刺去。 刘启吃痛惊惧转身,原本畅快的笑意僵在脸上,夹杂着痛楚极尽扭曲,紧紧盯着萧家主的那双眼说不出的诡异。 电光火石之间,秦家主猛地想起什么,四下扫视一番,这船舱内的确少了一人。 与此同时,带着面纱的女子击掌走出:“好好好,秦家主果然武艺超群。” 第3章 他竟没死,原是叛徒 沈婧妩也不在意秦家主的反应,缓步走到桌前,端起那杯纹丝未动的冷茶,反手倒进尚冒着青烟的香炉中。 心中嗤笑,刘启自认谨慎,连杯子外壁都未沾。但他怀里的药囊混着屋内的熏香,便能扰乱他的神智,加剧暴躁愤怒。 如今看来,这效果比预想中要好得多。 那边倒地的两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这一通动作毫无遮掩,秦家主尽收眼底,面上多了几分了然。 只是心中仍是不解她为何设下这个圈套? 秦家主垂首暗自思索,余光紧紧锁定在沈婧妩身上,瞧着她朝向自己走来,他眸光微动,刀柄在掌心轻转了半圈。 而后看到女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黑色劲装男子又卸了力。 谁料,一只看似稍稍用力就能折断的手却搭上他握住的刀,细白衬着黑金,竟有一种别样美感。 秦家主挑了挑眉,探究的眼神从与刀相接的手向上移,细细打量半晌,心中疑虑更深,索性直接撒了手。 对面的女子似是没料到黑金宝刀的重量,刀锋极快下坠,带动她的身体摇晃不定。 秦家主下意识地向前反手回捞,却见她迅速稳住身形,反应极快地搭上另一只手,两手并用勉强让刀尖悬在船板几寸之上。 听着黑衣男子林默长舒口气,秦家主也跟着暗暗松气,又眯了眯眼转过头去,实在是不忍直视秦家世代相传的宝刀像根萝卜般被人笨拙地倒提着。 他无奈地移开目光落在女子脸上,弯眉明眸,眉间朱红花钿和眼下暗红小痣为素白的脸添上几分艳丽,眼波流转的双眼细瞧之下莫名的熟悉。 而此刻,这双美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刘启的胸口,那里的衣襟早已被浸透,一片血污。 只见她瞧了一会,提刀晃悠着来回划拉,挑开碍眼的衣裳,露出略显狰狞的皮肉,刀尖悬空对准那一线伤口。 虽是蒙着面纱,秦家主却好似看到了她唇角勾起的冷笑。 转瞬间,血光飞溅而出,扬起一蓬猩红血雾,伴随着令人齿寒的刀刃穿破血肉又迅速拔出的摩擦声。 “咣——当”刀身重重落地,震了几震后归于平静。 再次抬眼望去时,他只觉呼吸都停滞了。 女子嫌恶地摘下溅染了鲜血的面纱,露出一张芙蓉面,微蹙着眉,眼尾向上至发间,一串猩红血珠滑落出道道血痕,红唇带着几分讥笑,显得残忍又妖冶。 如妖如魅,美的惊心动魄。 “不愧是秦家主,失手之下竟还能收得住力道不至于洞穿而过,不知刘启醒来可会感谢家主手下留情啊。”沈婧妩动了动力竭后不停颤动的手,心中颇为畅快,出了口恶气后语气都带上了些许轻快。 秦家主缓过神来,双眸沉沉地看了她几眼,拱手道:“曼华仙子设此一局,竟还会让刘启醒来不成?” 沈婧妩像是被这话点醒,未曾答话,反倒是朝门口招了招手:“秋桑快来,看着点刘启,莫让他死了。”一边交代一边往架着的水盆走去。 当然要让他活着了,这么轻易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了这厮。当初踩着父亲的声名登高,如今必是要让他身败名裂地摔下来才足以赔罪。 今天这局不过是开场,这戏还要继续往下唱。 思及此,她浅浅一笑答道:“萧家嫡支虽代代单传,旁支却枝繁叶茂,遍布朝野,堪称文人清流之首。如今萧家主罹难,刘启这罪魁祸首自是不能死在当下。秦家主以为如何呢?” 秦家主闻言默了片刻,长叹口气俯身行了一礼:“仙子好计谋,毅心悦诚服。” 刘启活着不单单是为了给萧家一个交代,更是牵制住他秦家。 刘启此人狠辣阴毒,若他不死必是会狠狠咬住自己不放,到时不论是萧家还是皇上都会对秦家发难。 正是想明白这些,秦毅才更加为眼前这个女子所心惊。年纪轻轻却计谋深远,一步一步环环相扣让人无力挣脱。 “不知仙子所求为何,毅必不遗余力以供驱使。”想明白其中关窍后,秦家主索性不再绕弯子了。 听到秦家主如此干脆,沈婧妩先瞥了一身侧的林默,心里想起他曾对秦毅的评价——‘看似粗犷不拘小节实则心细洞察微末’。 果真不错,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她便直截了当道:“我要秦家埋在皇宫禁军中的所有钉子和送入后宫的容嫔。” 闻言,秦毅心头狂跳不止,禁军中安插人手本是大逆不道,秦家做的极为隐秘鲜为人知,她竟知晓此事并索要前朝后宫的人手,莫非…还是要入宫? 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眼前闪现刺穿刘启身体时她充满恨意的双眼,秦家主不禁打了个颤,一时不敢深思她进宫的目的。 定了定神,秦毅张口欲要拒绝,却一眼撞进女子清冽洞然的眸子,内心想法无所遁形般摊开,只嗫喏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婧妩抬眼望来,心下了然:“曼华无意为难秦家主。深宫局势向来诡谲莫测,稍有行差踏错便要殒命。曼华所求不过是额外多一份安稳,我保证必不会将秦家牵连其中。” 顿了顿,又不轻不重地开了口:“何况,只有我入了宫,秦家才能从眼下事中安然脱身,不是吗?” 秦毅听出话中的威胁之意,也明白现下处境由不得自己,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枚印:“此乃我私人印符,唯亲信者所知,见印如见我。” 说话间伸手递了出去,忽地生出些隔岸观火的隐秘心思,想来日后宫中必是要热闹起来了。 ...... 沈婧妩单手托脸,倚在窗边出神地盯着被落雨激起圈圈涟漪的河面。 自送走秦家主后已过两日,皇帝新派来的人想来也该到了吧。 刘启本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一朝得势狂妄自得,竟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蒙蔽住满京深宫的权贵,不过是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且看他的本事罢了。 如今消息早已传回去,龙椅上的人必会有动作,就是不知会派何人前来。 沈婧妩想的太过入迷,全然没注意雨势愈发滂沱,直至秋桑披着蓑衣闯入船舱喊道:“姑娘,雨太大了,这船怕是经不住风浪。林默寻了岸上的客栈,咱们去避避吧。” 说话间麻利地把斗笠盖在她的头上,拉扯着下了船,一行数十人顶着风雨冲进客栈。 等到换去尽湿的衣裳,卸掉钗环,捧上杯热茶,沈婧妩才觉得缓过神来。 此时,楼下却忽然嘈杂起来,人喊马嘶喧闹不止,声浪层层叠起,忙乱的脚步声中隐有刀剑轻撞软甲的铮锵之音。 沈婧妩放下茶盏,眼底似是若有所悟,起身微微推开窗侧身望去。 只一眼,便被钉在原地。 顷刻间,热血轰地涌上心头,而后一息间又被抽空,如坠冰窟,周身泛起凉寒至极的麻木痛意。 楼下正堂中间,站着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身形瘦削偏天生骨秀神清,倒也不显单薄。 玄色大氅卷起,露出一截同色衣摆暗红滚边,再无其他颜色,衬得被冷雨打湿的脸愈发惨白。 男子双眼低垂,鸦羽般睫毛投下一抹阴影。雨珠沿着额前碎发滚落,滑过眼尾洇出淡淡红晕,顺着凌厉的下颌没入衣领。 一旁站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男子,身着雅青斗牛服獬豸束腰配着把绣春刀,正举着块干净棉布,试图去擦抹他的湿发。 那青年男子不语,反手抽走干布,覆在紧握的右手上,对待传世珍宝般轻柔地拂拭着掌心之物。 许是楼上投来的目光过于惊骇,青年倏地抬头,如鹰隼般利眸精准地射向微开的窗柩,一道素衣散发的倩影似惊鹿般掠过。 二楼屋内,沈婧妩靠墙撑着疲软的身体,心跳到嗓子眼,顺着脊骨向下惊起层层麻意。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紧抠窗台,半边身子都不禁颤动起来。 下意识看向铜镜,随之想到已换了一副模样,这才缓缓呼出口气。 虽是匆忙一瞥,她却绝不会认错,那人是父亲的养子,自己的义兄——沈逸白。 他...竟没死吗? “笃笃——”一阵轻微且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沈婧妩猛然惊醒,快步奔向妆奁,紧攥了把尖利的簪子隐在衣袖下。 直到门外传来秋桑压低的声音:“姑娘,我能进来吗?” 沈婧妩才微微放松后背,叫人进来。 秋桑闪身进来反手阖上门,瞧见沈婧妩的面色愣了一瞬,后又急声道:“姑娘,楼下来了一批锦衣卫,属北镇抚司,领头那人听他们唤指挥使,怕是...怕是掌诏狱那位。”嗓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带着颤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的,含糊不清。 沈婧妩闻言只觉脑中炸开一道惊雷,闭了闭眼,一条线清晰穿过,沈家灭门,沈逸白,北镇抚司都指挥使… 真相呼之欲出——沈逸白,他背叛了沈家! 心底翻起惊涛骇浪,震得她止不住颤栗,双手竭力撑在妆台上才勉强维持身形,咬紧牙关吐出一句:“你去…让林默去知会一声刘启的事。” 秋桑察觉到异样,担忧地看了她几眼后无力地转身离开。刚推开门便瞧见一脸欲哭无泪的林默,顿了顿,张口做出了个''自求多福''的嘴型。 林默步伐沉重地下了楼,抬眼看见那娃娃脸正接过手下递来的钥匙,来不及犹豫加快脚步上前。 每走一步面上便多一分平静,可当真站到青年男子身前时,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却又轰然倒地。 无他,这男子身上的煞气犹如实质,似有千数魂灵厉声号呼扑面而来,将人困于笼网间挣脱不得。 林默一时骇住直至被人拍了拍肩才醒过神,耳边传来略显嘶哑的问询:“这位兄台,是有何事?” 看着娃娃脸一副熟稔神情,林默语噎,侧身耸肩震下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张了张口着实是喊不出指挥使,索性双手抱拳干脆道:“我家主子差我来询问,该如何安置刘启?” 主子? 沈逸白睫毛轻颤,脑海中浮现窗后一闪而过的那双明眸,心头莫名一跳,不自觉地收紧了掌心的物件。 第4章 他不装了,准备进宫 气氛莫名冷了下来,林默偷偷抬眼瞄着玄衣指挥使的脸色,自是无法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瞧出什么,只在心中嘀咕撇去身份不谈,这人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似是有所察觉,一双如蕴寒潭的眼扫了过来,惊得林默呼吸一滞,头低的更深了。 也就错过了沈逸白接过钥匙转身离去的画面。 “小哥,你家主子可是雪女族曼华仙子?刘启又是怎么一回事?”看着领头上司潇洒离去的背影,娃娃脸揉了揉脸,一把搂过林默,挤眉弄眼地问道。 瞧出林默一脸无奈,娃娃脸更加起劲:“当真如传闻那般神异吗?还有你可见过她不带面纱的模样,漂亮吗?” 还未走远的沈逸白闻言,脚步稍顿。 虽是惊鸿一瞥,却也将那张芙蓉面看的真切。最主要的是他早已死寂枯井般的心湖竟被激起点点水花。 许是因为那双眼,像极了婧姝妹妹。 更像极了妩妩。 ''妩妩''二字似有魔咒,缠绵于唇齿间便止不住为之心颤,沈逸白喉间一紧,旋即脚步加快朝后堂走去。 刚转过回廊,他再也忍不住喉间瘙痒,压抑着连声低咳。 少顷,煞白的脸上泛起异常的红晕,沈逸白眉头紧锁,短短几步路竟是用上轻功,飞掠闪身进了客房。 甫一进门,鲜血喷涌而出,空气中霎时弥漫起甜腻的气味。 心脏似是生出一团火焰,沿着血管筋脉流经周身,血液蒸腾成层层血雾。下一刻,蚀骨的冰冷从脚底向上蔓延,极致的寒与热在经络中冲击对撞。 沈逸白靠在门扉上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倒地,因着剧痛不停颤动的身子蜷缩成一张破弓,反复在熔炉和冰湖间锤炼摔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刻犹如一岁之久,一切褪去再度平静下来时,沈逸白大口喘着粗气,反复浸湿又炽干的衣裳硌得人生疼,挣扎间露出的白色里衣沁出片片血迹。 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双眼焦急地搜索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去的东西。 那是一个女子手掌大小的吊坠,通体雪白,根根绒毛随风摆动,似天边最洁净的云。 沈逸白痴痴地望着未沾染污秽的吊坠,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阿兄,我的及笄礼你便送我个带着毛坠子的绦带吧。】 彼时,说这话的妩妩眼神澄明又柔软,叫他一眼便想到了山涧中白貂。 白貂稀少难寻,他在南岭山脉找了整整半个月,饿了啃干粮渴了饮山泉,日夜不歇,也就寻得五只白貂,取它们前胸最柔软的绒毛,才制成这么个巴掌大的坠子。 可当他揣着亲手做的礼物和一颗激荡的心,满腔喜悦地策马回京,却得知沈家谋逆义父伏诛的消息,一时直觉地陷天塌,眼前一黑摔落马下。 等他疯了般回到沈家大宅时,留给他的只有烈火焚烧过的断壁残垣和一具焦尸。 沈逸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在山中呆了半月,他的人间就成了地狱。 …… 夏日的雨来得急停得快,不过半晌又有艳阳高挂。 沈婧妩纷乱思绪稍稍平复,秋桑便推门而入:“姑娘,那些锦衣卫让咱们出发。” 待收拾妥当,戴上面纱,二人便下了楼。 客栈门口处已停了辆蒲帘马车。 打眼看去,跟在沈逸白身边的娃娃脸正流窜于身披软甲的人群中间,这边指使几下那边提点几句。 倚在门扉上的林默瞧见沈婧妩,向前迎了几步,跟在她身后低语道:“肖左说…哦,就是那边最聒噪的小子,他说刘启已经差人接手转移了。剩下的这些人护送咱们进京。” 而后又稍显迟疑地开了口:“不知指挥使大人……” 话音戛然而止,就连呼吸都似乎滞了一瞬。锦衣卫们的动作也都随之停下。 周遭霎时寂静无比。 “哒哒哒—” 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起。 沈逸白高坐马上,腰背笔直,浴光而来。玄色大氅下换了一件暗红长袍,往上一张薄唇朱红中隐隐透着乌,衬得脸色惨白异常。 沈婧妩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人,难忍胸中激愤。 昔日的如琢如磨谦谦君子和如今的阴险毒辣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头子,到底哪个才是他? 镇抚司指挥使,皇帝近臣,非心腹亲信不可任。 究竟是神龙不见首尾的指挥使大人乔装做了小小沈家义子,还是替圣上剜去沈家这个掌心刺成了堂堂指挥使。 沈婧妩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划破掌心带来阵阵痛意,却难抵她心底万分之一的痛恨和厌恶。 听过肖左汇报的沈逸白此时却偏头看了过来,直直地撞上她的目光。 待看清楚那双眼里的憎恶,他的心底猛然涌出针扎般刺痛,下意识地逃开视线。 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一年来,无数人投来憎恨、厌弃、鄙夷、嫌恶的眼光,他早就习惯甚至视若无睹。 可今日竟然会为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神心悸,更是在短短半日不到就因她失控两次。 想到这里,沈逸白眼底逐渐弥漫起杀意。 “头,直接送入宫中还是...”一声带着颤音的询问飘来。 肖左战战兢兢地看向马背上的人,着实不明白指挥使大人怎么突然盯住自己不放,眼神愈发锋利,甚至还沁出了杀意。 这声轻问如风吹散了杀气,也把沈逸白吹回现实。 入宫?是了,她是曼华,是皇帝宋明昱要的人。 随即,他的脑海浮现出一张张脸,或眼角眉梢、或琼鼻樱唇、或面容浅笑,多多少少都带着几分婧姝妹妹的影子。 宋明昱搜罗来这些女子圈禁在后宫,作出一副惦念亡妻用情至深的虚伪模样。 可谁人不知,先沈皇后乃是被皇帝当庭斩杀。 用婧姝妹妹的死成就自己为君的大义凛然,死后还要继续利用她,避免落下个薄情寡义的污名。每每想到这些,沈逸白都恨不得剁了狗皇帝送下去给逝去之人赔罪。 可如今,大局未明时机未到,他只能一忍再忍。 宫中那些女人他只当眼不见为净。但这个曼华,她那双肖似婧姝妹妹的眼睛,总是不能让他平心以待。 单她那雪女族的身份传言,宋明昱本就不会放过,更何况,这幅容貌…… 沈逸白一时间思绪如麻,胸中憋闷,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毫无舒缓之力。 侧身深深凝望着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片刻后在心底长叹一声,用力勒紧缰绳策马远去。 沈婧妩愣愣地看着那人转眼就成了远方一个黑点,怎么突然就跑了? 转而看向呆着原地的肖左,只见他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地瞧着远处的背影。片刻后似是而非回了神,抹了把脸,便又恢复了跳脱模样。 周围的锦衣卫也见怪不怪地继续各自的活计。 这种事怕是没少发生。 怎么一年不见,这人还多了个阴晴不定的毛病。 沈婧妩默了一瞬又止不住暗自嘲讽【只怕这才是真正的沈逸白!如今该是不用再装做谦和恭谨。】 转眼工夫,肖左便窜到眼前,满脸堆笑:“曼华仙子,您请上马车,咱们兄弟们护送您入京。”眼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好奇。 秋桑冷眼瞧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偷偷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托住她的手臂:“姑娘,咱们上车吧。” 沈婧妩扫过肖左探究的眼神,不在意地笑了笑,径直走向马车。 稍稍坐定,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开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 茶香袅袅车轮汩汩,沈婧妩眼随手动,手指划过每个人名的生平及官职调动。这个动作她已重复不下百遍。 这里记着的是自父亲死后,朝廷六部及军队内部的人员变动情况。 沈婧妩闭上眼,在脑海中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往来,一点点地串起来,如同虬结交错的树根。 根系团团围绕,便是大的小的利益同盟,相互勾结联络,交织成一张张官僚丝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这丝网中间的人正是——郭成彦。 沈婧妩猛地睁开眼,快速扫过册子,盯住郭成彦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打圈。 此人本是兵部左郎中,掌武官之勋禄品命,主管武官品阶事宜。他原不是声名显赫之辈,却在沈家事发之后不到月余,连跳三级得任兵部尚书。 自他上任,兵部左右侍郎接连换人,其中掌管军队名籍和调令颁发的左侍郎更是郭成彦的同窗好友。 原兵部尚书和左侍郎相继于半年内暴毙,兵部存放卷宗的库房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哼——”沈婧妩冷哼出声,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之人是谁并不难猜。 轻撩起窗帘一角的秋桑被这声冷哼惊地松了手,瑟瑟缩缩地问道:“姑娘,可是不愿进京?” 闻言,沈婧妩方才醒过神来。 车外商户的沿街叫卖和人群谈笑呼喊声不绝于耳,食物和香粉交织混合的香气丝丝缕缕渗入鼻子。 竟是已经进了城?她生于此长于此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的京城。 伸手掀起帘子,沈婧妩贪恋地看向外面的一切,一一辨认着,卖着爹爹带回过糖糕和饷食的小摊酒楼,还有阿姐买来珠钗胭脂的脂粉铺子。 眼底热意袭来,泛起水光。 “爹爹,阿姐——” 热闹喧嚣的长街渐行渐远,沈婧妩情不自禁探手去抓,却徒留一场空。 马车徐徐停在皇宫的一侧角门,再次抬眼,她眸中泪水已被怒火烧干。 这巍峨宫殿的主人曾是为将者辅佐效忠的储君,也曾是新嫁娘翘首期许的良人。 一朝登顶,斩忠良杀发妻,毁家灭族。 阿姐何辜,沈氏族人何辜,沈家军何辜! 帝王天威,她沈婧妩便要撕了这天,还世间一个清白。 抬手招过林默,侧耳低语几句,她便径直走入宫门,决绝中透着莫名的亢奋。 殊不知,这一幕全然落在隐在角落里的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