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的审判》 第1章 沈言心罚入人间,父女情牵生死劫 站在神都洛阳的街道中间,鬼差沈言心有些茫然。 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磨得发亮,两侧酒旗招展,胡商的吆喝与驼铃交织。 上一秒,她还在地府,听魏征判官掷下判词:“你这铁石心肠,且去人间历练!”下一秒,便坠入这烟火蒸腾的尘世。 她记得魏判官提过唐太宗时的繁华,而现在武周时期,依然延续了这种繁华。 “这位贵客,进来歇歇脚?”店小二的招呼拽回她的神思。 沈言心颔首入店,恰逢午间饭点,客栈里人声鼎沸。穿襦裙的仕女与着胡袍的商旅同坐,波斯客商用生硬唐语点单,酒旗在穿堂风里翻飞,一派盛唐气象。 “店家,来几道招牌肉菜。”沈言心落座后,扬声点单。既入人间,便该尝尝这烟火滋味。 “好嘞!贵客稍候!”店小二应声而去。 指尖叩着桌面,她忽然想起——地府之物怎抵人间银钱? 此时,身上唯有那枚通阴曹地府的玄铁牌,以及与魏判官联系的绿色玉如意,可这些都换不得一碟肉。 正思忖间,抬眼又见掌柜立于柜台后,算珠打得噼啪响,可那眉头锁得比算盘珠子还紧,眼底阴翳,像积了场连日不开的雨。 沈言心起身走过去,声音平静无波:“掌柜,观你眉间似有乌云郁结,莫非遇着难处?若信得过我,不妨说说。若能解,抵我这顿饭钱如何?” 掌柜尚未答话,身后酒桌已爆发出哄笑。“你这贵夫人,竟想白吃白喝?”一个络腮胡大汉拍着桌子,酒液溅到衣襟上,“织金锦的料子呢,还缺这几文饭钱?” 哄笑声浪裹着酒气涌来,满店目光齐刷刷钉在沈言心身上。 只见她一身蓝色素衣,本无华饰,许是地府阴气凝在衣料上,倒显得流光暗涌,被错认成了贵价织金锦。 沈言心未被动摇,只转向柜台:“掌柜,听完再论不迟。” 掌柜叹着气摇头,只觉这位贵夫人举止怪异,周遭空气却莫名冷了几分,像有冰碴子顺着脊梁骨爬。 正发怔时,便听她开口,声音平得好似木偶:“你的女儿,九天前消失不见,现在下落不明。” 掌柜一听,脸色骤变,双手猛地攥住沈言心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贵夫人!求您救救小女!”他身子一矮便要下跪,被沈言心轻轻扶住。 方才还哄笑“骗吃骗喝”的酒客们,见掌柜这副失态模样,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个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位贵夫人,原来她竟真有神通。 “借一步说话。”沈砚心语气平淡。 掌柜忙不迭引她入后堂包厢,刚掩上门就急道:“您怎么知道……” 沈言心为何会知道呢?因为她刚才用玄铁牌召唤出了日游神。 只见一团毛茸茸的白影凭空出现,只有沈言心可见,竟是只圆滚滚的熊猫,正抱着爪子打滚:“小心心,听说你被魏老头儿罚到人间了?这下可有人陪我在人间晃荡啦!” 它转了个圈,露出油光水滑的皮毛,“瞧我这新造型,是不是比上次的白狐可爱?” 沈言心照例点头。对鬼差而言,任何幻象都无所遁形——在她眼中,熊猫的虚影下,分明是日游神的本体:头戴小纱帽,身披白袍黑靴,长须虬髯如墨,左手扶着玉带,右手持着簿册,木牌上“日巡”二字在昏暗里泛着微光。 “大日,查客栈掌柜的事。”她淡淡开口。 日游神撇撇嘴,爪子一扬,簿册自动翻开:“掌柜名叫张宏志,他女儿被客人掳走,被卖到了人贩子手里,现在正在林员外家。……” “好了,大日,余下的事我来处理。”沈言心抬手止住日游神的絮叨。 这话惹得熊猫形态的日游神猛地炸毛,转瞬间化作斑斓猛虎,一声虎啸震得,沈言心耳膜,像被重锤敲过,疼得皱眉。 而后,猛虎甩甩尾巴,化作一道金光没了踪影。 “掌柜的,说说你和女儿的事吧。”沈言心未答,反而开口询问。 掌柜喉头滚动,声音哽咽:“贵夫人……我自小没了爹娘,流落到神都时快饿死了,是内人救了我。她家开镖局,我便入赘了门。丈人瞧我还算本分,凑钱给我开了这家客栈,日子刚有起色……” 他猛地抹了把脸,泪水混着胡茬上的灰往下掉,“可上个月,内人和丈人走镖去江南,遇上山匪,连尸首都没寻回来……就剩个十六岁的女儿相依为命,谁知九天前的未时左右,她在后院,就这么凭空没了!” “求您救救她!”掌柜“咚”地跪下磕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 沈言心伸手去扶,却已慢了半分,硬生生受了这一拜。 “我身上没带银钱。”沈言心垂眸,“这身衣裳虽不是凡物,暂抵今晚食宿如何?” 掌柜愣住,只觉这女子浑身是谜。 可九天了,他求过巡捕,找过□□上的线人,连女儿一根发丝都没寻着,哪怕是根稻草,也得死死抓住。 他抹了把脸,哑声道:“成!只要您能救小女,别说食宿,这客栈送您都成!” 掌柜哪敢怠慢,亲自引着沈言心往二楼走,挑了最宽敞的上房——雕花木床配着描金梳妆台,窗棂糊着细韧的云母纸,连墙角炭盆都添了上好的银丝炭。 “贵夫人暂且歇息,晚膳这就送来。”他弓着腰退出去,转身就对店小二喊:“把招牌菜都端上来,再炖一盅乌鸡汤,拣精细的做!” 沈言心待他走后,解下身上那件被错认成织金锦的素衣,换上掌柜找来的粗棉布衣裳——月白垂领衫配着青灰间色裙,针脚虽密,却掩不住布料的糙感。 她指尖划过衣襟,想起判官说的“凡间历练”,倒真有几分烟火气了。 客房很快摆满了一桌菜,沈言心坐在案前,指尖轻悬于碗碟上方。 淡青色的光晕从她指缝溢出,饭菜的香气如游丝般被吸走,不过片刻,肘子只剩油光,鱼片褪了鲜味,连鸡汤都成了寡淡的清水。 这些残渣她挥手收进袖中,待夜深了自会化作轻烟散去。 楼下店小二却犯了嘀咕,凑到掌柜身边:“掌柜的,您是不是被诓了?那贵夫人进房快一个时辰了,门都没开过。”他搓着手,“万一她卷了东西跑了……” “啪”一声,掌柜屈指敲在他脑门上:“干好你的活!”他眼神瞟着二楼楼梯口,心里跟明镜似的——自沈言心进房,他就没敢挪地方,连送水的伙计都亲自盯着,那扇雕花门就没动过。 这九天,白道、□□都找遍了,女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好不容易抓着点希望,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容不得半分质疑。 店小二捂着额头嘟囔着走开,掌柜却仍望着二楼,指节攥得发白。 第2章 父女情牵生死劫,夜叩林府探凶影 傍晚酉时,残阳斜斜掠过窗棂,在油腻的木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沈言心立在店中,粗棉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与她先前的华贵判若两人。 她抬手将那袭织金锦衣放在八仙桌上,“掌柜的,这身衣服,就用来抵昼食与夕食。” 店内,张宏志正指挥店小二,收拾一天的狼藉,木勺碰撞陶碗的脆响此起彼伏。 听见动静,他直起身,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渍,见了那锦衣,又看了看沈言心的打扮,忙不迭摆手:“贵客这是作何!粗布衣裳怎配得上您?哪能要您的贵衣……” “别啰嗦。”沈言心打断他,指尖叩了叩桌面,“掌柜的,跟我走一趟。” 洛水以北归义坊的青石板路,被灯笼照得透亮,两侧朱门大院连绵不断,门楣上悬挂的铜铃偶随风轻响。 张宏志攥紧粗布衣角,脚底像踩着刀尖,每一步都颤巍巍的,连带着裤腿都在打晃。 他住的永丰坊,挤的都是织工、小贩这样的平民,坊里的路坑坑洼洼,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踏入归义坊这等权贵聚居地——听说这里的宅院都带花园,门槛高得能绊住人。 神都被洛水劈成两半,北边是28坊加一个北市,南边却有84坊和南市、西市。 可自从明堂建起,洛南人都眼馋洛北的,只因站在北岸能清清楚楚望见那座91米高的“天外来物”。 听人说,明堂顶立着一丈高的鎏金铁火珠,远远望去“铁凤入云,金龙隐雾”,在神都的天际线里扎眼得很,像一把通天神剑,直插云霄。张宏志想着,脚步又慢了些,心里满是敬畏。 身旁的沈言心却步履平稳,粗棉布裙裾扫过地面,那份从容贵气,竟比周遭府邸的鎏金铜环更显分量。 酉时末的暮鼓声,从远处传来,沉沉地漫过坊墙。 可礼部林员外家门前,挂着“林府”牌匾的朱漆大门仍敞开着,车马络绎不绝,连守门卫士,都只是含笑颔首,全不见宵禁的肃杀。 “掌柜的,接下来,只有我能看见你。若见到你女儿,只消小声告诉我。”沈言心指尖掐诀,低声念起“先天一气,节制万灵”,淡青色微光,掠过张宏志周身,他顿时像被浓雾裹住,连地上影子都消失不见。 张宏志懵懵懂懂点头,只觉浑身发轻,脚踩在地上竟没了声响。 沈言心径直走向林府朱漆正门,刚踏上台阶,就被管家拦住。 瘦管家身着锦缎褂子,腰间玉带紧勒,见她粗布衣裳沾着尘土,眉头拧成疙瘩:“今日是老太爷寿宴,府里忌讳见血,姑娘赶紧走,别自讨没趣!” 沈言心仰头看他,声音压得极低:“我能救林大少爷。” 管家如遭雷击,脸色霎时惨白,冷汗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林大少爷是林家嫡长子,六天前突然失明,求医无数都束手无策。 今日老太爷寿宴办得风光,内里却暗流涌动,寻医之事全由他暗中操办,除了府中他与林员外,绝无外人知晓。 管家死盯着沈言心,记忆如翻书般掠过——这张脸,确实是第一次见! 管家心头发寒,认定眼前的姑娘,即使不是主谋,也是从犯。 管家一边低声吩咐下人:“把这姑娘拖到西跨院的偏房,看好了,不许她离开!”一边撩着袍角往正厅赶,额上汗珠,顺着沟壑往下淌。 正厅里,林世弘正扶着父亲应酬宾客,锦袍玉带,满面春风。 见管家慌慌张张闯进来,他心头猛地一沉,忙把迎客的事丢给二弟,快步迎上去,声音发紧:“是不是吾儿……” 管家刚要行礼,被他一把按住。“大人,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姑娘上门,说能治少爷的眼。”他压低声音,“大人,属下怀疑,这位姑娘可能是凶手的从犯!” 林世弘指尖猛地攥紧了玉佩。自阖家迁京,得姚崇宰相青眼,官运亨通,明里暗里的仇家早已不少。 他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沉声道:“带路。”不管是真是假,总得见了才知——若真是来害儿子的,正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之人。 林世弘久在官场历练,从地方小吏一路爬到京城员外,阅人无数,可见了沈言心,仍被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惊到——即便她穿着粗布衣裳,那份从容端凝,竟丝毫不输上阳宫里那位的气度。 他挥退管家,整了整锦袍前襟,语气放缓却藏着审视:“姑娘既知小儿有恙,可否细说一二?” 沈言心不言,只蘸了案上残茶,在桌面写下个“道”字。水渍晕开间,她抬眼道:“途经贵府时,见黑气盘绕东方,掐指一算,便知令郎遭了邪祟。” 林世弘心头一紧。如今圣上天威难测,因李唐与老子同姓,道教早被压得抬不起头,公开提道法可是犯忌讳的。 但儿子眼疾缠身,太医束手无策,眼前人既有这般气度,或许真有办法。他沉声道:“若救不了吾儿……”话未说完,已透出杀机。 偏房角落,隐身的张宏志,听得腿肚子发软。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林员外那眼神扫过来时,明明没看见他,却让他像被冰水浇透,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正厅里,林老太爷见儿子久不回,脸色沉了下来,当即吩咐小厮来寻。一边是父亲的寿宴不能怠慢,一边是儿子的病事关乎性命,林世弘只恨不能分身,急声道:“李管家,你先带这位姑娘去少爷院里,我去去就回。” “大人放心!”李管家躬身应下,目送林员外匆匆离开。 穿过抄手游廊,管家转头看向沈言心,眼神里仍带着戒备:“姑娘若是识相,就趁早坦白——是谁派你来害少爷的?” 沈言心恍若未闻,只与身旁的张宏志对视。他摇摇头,眼底满是失望——一路过来,那些端茶的婢女、扫地的仆妇,没有一个是他女儿。 刚踏入林大少爷的院子,沈言心忽然蹙眉——一股浓重的腐朽死气,混着活人气息扑面而来,腥甜中透着恶臭,令人作呕。 可看李管家与张宏志,前者面色如常地引路,后者只顾着四处张望,显然都闻不到。 “你在此等着。”李管家先上前叩门,低声与屋内说了几句,片刻后才开门招呼:“姑娘,进来吧。” 屋内,往日里骑射读书皆出众的林大少爷,此刻正颓然坐在床榻边,锦被滑落一半也懒得去理。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青瓷碗片,帐子被撕扯得垂下几条布帛,处处透着眼盲后的心浮气躁——这位素来温润的世家子,早已被黑暗磨去了往日神采。 “林大少爷,我能救你。”沈言心立在屋中,声音平静无波,“但法子,我只能单独跟你说。” “放肆!”李管家当即怒喝,刚要上前理论,却被床榻上的人,冷声打断:“李管家,退下。” 沈言心也朝张宏志微微颔首,示意他出去。 门“吱呀”合上的瞬间,林长景忽然低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姑娘现在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是要画符,还是要念咒?” “都不用。”沈言心盯着他,缓缓开口,“你心悦你的书童,而他,七天前已遭不测。” “轰”的一声,林长景像被惊雷劈中,猛地从床榻上弹起,踉跄着差点摔倒。他难以置信地转向声音来处,空洞的眼窝对着沈言心,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会知道?!” 话音未落,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这等悖逆伦常的事,若传出去,别说继承家业,整个林家都会沦为京城笑柄! 他心底瞬间腾起杀念,哪怕同归于尽,也绝不能让此事外泄。 第3章 夜叩林府探凶影,父见女尸魂魄散 “你的眼盲,正是拜你那书童所赐。当然,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沈言心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回荡。 林长景浑身一震,那股杀意瞬间褪去——能一语道破这等隐秘,必是有真本事的人。 他受够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往日的意气风发,早已被磨成焦躁,此刻竟不顾身份,朝着沈言心的方向连连磕头:“神医!求您救救我!只要能复明,我什么都愿意做!” 沈言心扶起他,引至椅上坐下,目光扫过墙角:“你院东北角埋着的东西,该不会忘了吧?” 林长景顿时面色发白,眼神躲闪,声音发虚:“那……那是动物血。他说喝了能变年轻,总怕我嫌弃他年纪老……可他才弱冠之年,本就青春正好啊。”他长叹一声,“我一时糊涂,就纵容他杀些猫狗取血……” “他骗了你。”沈言心打断他,语气冰冷,“那些不全是动物尸体,还有人的尸体。” “什、什么?!”林长景如遭重锤,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衣襟,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此刻,眼前虽一片漆黑,却仿佛能看见那片土地下埋藏的累累白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长景伏在案边剧烈呕吐,秽物溅湿了锦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只反复念着“人血”二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言心目不斜视,指尖抚过腰间悬着的玄铁牌——牌面阴纹骤亮,映出一道模糊虚影。 “阿傍,林府书童的案子,你审了吗?”她抬眼看向虚影,语气平静。 虚影中,牛头手握锈迹斑斑的铁叉,牛鼻里喷出两道白气,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滚圆:“沈小友在人间历练,可还顺利?” 它往前凑了凑,粗粝的牛角,几乎要戳到沈言心脸上,“说了别叫我阿傍!老身这名号,也是你能乱叫的?”说罢,重重哼哧两声,鼻孔里的热气,热的沈言心睁不开眼。 沈言心没接话,只微微仰头,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水汽,湿漉漉的,像含着未坠的雨珠。 牛头被这眼神看得一怔,铁叉“当啷”戳在地上,嘟囔道:“罢了罢了,跟你计较什么。” 它抬起前蹄掐算片刻,牛脸上露出几分凝重,“那书童罪孽不轻,杀生无数,阳寿尽后第二天就被打入刀山地狱。如今正日夜在刀山与油锅间轮回——白天被小鬼叉着赤足踩刀峰,夜里扔进滚油里翻炸,一日三遍,没个尽头。这等货色,也配让你特意问起?” 沈言心没说方才眼湿,是被牛头的鼻息熏的,只简单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牛头听完便道:“夜游神官那里该有这书童的卷宗,我让老马送过来。”说罢,玄铁牌上的虚影便淡去了。 “林大少爷,把墙角挖开吧。”沈言心看向那处黑气最重的角落,“底下的白骨,也有家人在等他们回家。” 林世弘处理完寿宴的事匆匆赶来,刚进院门就被眼前景象惊得后退半步——东北墙角处,七具残缺的人骨,混着十几具动物尸骸堆在那里,腐臭与血腥气直冲鼻腔。 他顿时捂住嘴,方才席间的酒肉,在胃里翻涌,直接吐了出来。 一旁的李管家和两个心腹仆役更甚,手里的铁锹扔在地上,正扶着墙不停干呕,脸色白得像纸。挖开泥土时撞见的惨状,让他们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而一直被寄予厚望的林长景,此刻却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软塌塌地,跪坐在青石板阶梯上,双肩剧烈地瑟缩着。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往日里的骄矜与锐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嘴里,反复呢喃着破碎的字句:“我没错……真的不是我……别来找我……别……”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在发抖。 再说张宏志,只当这位林少爷作孽太多,今日落得这般田地,纯粹是报应。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眼神里带着几分窥探,权当是看一场权贵人家的笑话。 然而,当最后一具裹着破旧衣物的尸骨被从土中挖出时,一道青铜色的碎片从尸骨的袖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张宏志的目光骤然凝固,他身形穿过仆役,跌跌撞撞地跑到尸骨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未能捡起那半截冰凉的青铜器,只能凑近观看,确定了,那分明是一只断了的跳脱! 这跳脱,是他女儿——张缨最珍爱的物件啊!他女儿自小痴迷青铜器,不喜欢金银的俗艳,只爱青铜的古朴厚重。 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他和妻子省吃俭用了整整三年,才托人找到最好的工匠,特意定制了这只刻有缠枝莲纹的青铜跳脱,在女儿十五岁及笄那天,亲手为她戴上。女儿当时笑得眉眼弯弯,说要戴一辈子。 沈言心走到张宏志面前,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消散——她解除了对张宏志的隐身术。 随着法术解除,林世弘、李管家、仆役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人吓得连连后退。 沈言心却浑然未觉,只是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清冷如霜:“掌柜的,确定这是你女儿?” 恍若未闻的张宏志,跌跌撞撞地扑到尸骨旁,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尸骨的残骸中,清理出那半截断掉的青铜跳脱。 跳脱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土,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边缘的缠枝莲纹被磨损得模糊不清,唯有中间那一小块刻着“缨”字的印记,还依稀可辨。 张宏志用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着那个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青铜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脑海里乱糟糟的,却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要擦干净,一定要把这跳脱擦干净。缨儿最是爱干净! 林世弘见姑娘竟能大变活人,知道她定是有大本事在身的。他连忙拍了拍锦袍上的脏污,脸上堆起几分讨好的笑容,快步上前拱手道:“姑娘,刚才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救救吾儿!只要能救回犬子,林家必有重谢,绝不食言!” 一旁的李管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但见老爷发话,还是硬着头皮,和仆役一起,将瘫软在地、嘴里不停呓语的林少爷,半扶半拖地带到了沈言心面前。 此刻,沈言心却像是没听见林员外的话一般,目光落在手中的玄铁牌上。 牌面微光闪烁,一个高大威猛的虚影正从中浮现——正是马面。 他身着玄色鳞甲,脖颈间的九环铁锁随着呼吸微微晃动,足踏的火轮靴下萦绕着幽蓝磷火,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地狱寒气。 “沈小差,刚才牛阴帅已经知会过我,”马面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只见他举起手中的哭丧棒,棒尖缠绕着一道微弱的鬼魂,“我已将林府那书童的魂魄带来了。” 沈言心这才回过神,对着马面的虚影微微作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有劳马将军了。此事了结后,我便为将军备上‘黑丸子’,管够。” 马面原本严肃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满意,沉声道:“沈小友,本将期待你的黑丸子。”话音落下,虚影便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玄铁牌上。 沈言心看着牌面,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她清楚,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马将军,此刻心里定是开心的。 前段时间,三次元有变故,实在没精力写,今天重新拾起来,将故事写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夜叩林府探凶影,父见女尸魂魄散 第4章 父见女尸魂魄散,书童不伏得严罚 王小苟打记事起,就在破庙里苟活,总角之年的冬天,冻得沿街乞讨,被林县丞府的李管家挑中。 林县丞夫妇待下人从无苛责,他虽为三等仆役,每日洒扫庭除外,夜里还能跟着识字。半年光景,竟养出了几分精神。 变故是长景少爷染了天花。那几日府里愁云密布,少爷脸上身上满是痘疹,还反复出血,县里的医官诊过都摇头,仆役们更是躲得远远的。 王小苟夜里翻来覆去,想起自己吃的每一口饱饭、穿的每一件暖衣、学到的每一个字,便咬咬牙跪在了林县丞夫妇面前:“大人、夫人,小人自愿照顾少爷。” 他守在少爷床边,喂药擦身,夜里就蜷在床脚。痘疹流脓他不避,少爷高热谵妄,他就整夜守着。 月余后,少爷脸上的痘疹竟渐渐结痂消退,县丞夫妇喜极而泣。 自此,王小苟成了少爷的书童,穿绫罗、食珍馐,同行同卧,日子越发顺遂。 还获得了长景少爷的赐名“王修”,长景少爷打趣着解释:“是‘阳阳双修’的‘修’。” 可某天晨起,王修对着铜镜瞧见眼尾一道细纹,心猛地一沉——他比长景少爷年长五岁,若老得快了,这富贵日子还能保住吗? 后来,花光积蓄,从胡人商队买得“以血补颜”的方子,从此便一头栽进了“取血驻颜”的执念里。 先是动物血,之后是人血,便一发不可收拾。而王修再没想起过破庙里,那个啃雪水混黑面的王小苟。 阴界刀山的刺骨疼痛,还烙在骨髓里,王小苟猛地摔在林府青砖地上,腥甜的血气瞬间呛入鼻腔。 满地尸体横七竖八,往日熟悉的侍女双目圆睁,他本佝偻的身子霎时瘫软,连滚带爬扑到鬼差沈言心脚边,指甲抠进砖缝里:“鬼差大人!我知错了!求您给个痛快,别再让我受刀山之苦了!” 沈言心垂眸斜睨,指尖泛出冷光,王小苟半透明的魂体骤然凝实。 不远处,林长景正捂着身体哆嗦,忽觉眼前白光刺目,再睁眼时,竟清清楚楚瞧见了,那个本因寻衅,被捅死的书童。 “王修!”林长景怒喝着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在府中杀人!” 王小苟被勒得脸色通红,喉咙里像堵了烂棉絮,只能艰难挤出:“景……景……松……” 另一边,林世弘见嫡子怒目圆睁,但眼睛里有光,早忘了满地惨状,跌跌撞撞跑过来:“吾儿啊!能否看见为父?” “父亲?”林长景茫然四顾,眼中只剩王修和遍地尸体,“我看不见您……”话音未落,地上的尸体忽然动了——僵硬的手指蜷起,青紫的身躯缓缓坐起,空洞的眼窝朝着活人方向,竟齐齐还魂起身。 书童周身骤然闪过的白光,让张宏志浑身一震。他从女儿缨儿冰冷的尸体旁踉跄起身,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一步步挪到正俯身咳嗽的书童面前。 那双布满红色蛛丝的眼,似要渗出血来,哑声质问:“你是害死缨儿的人?” 这场景与方才林长景怒揍书童如出一辙——在林世弘、李管家和仆役眼中,二人不过是对着空气嘶吼、挥拳。 鬼差沈言心立在一旁,指尖的冷光未散,始终未加阻拦。 她向来奉行“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可经手的案子尽是阴司重怨,从未有机会践行后半句,这也惹得魏征判官会评她“铁石心肠”。 “鬼差大人,救……救我!”王小苟再次匍匐在地,额头抵着青砖求救。 张宏志哪肯罢休,拳头像雨点般砸在书童身上,每一拳都带着丧女的愤恨,拳拳见血,却全落在空处——凡人的攻击,根本伤不到鬼魂。 挨了三十多拳,王小苟依旧毫发无损。见沈言心始终无视,林长景怒目而视,张宏志还在疯狂挥拳,他忽然直起身,喉间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笑声里满是破罐破摔的癫狂:“我王小苟,杀了便杀了,从不后悔!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活人、死鬼,又能奈我何!” 林世弘见儿子直勾勾盯着前方,伸手在他眼前反复晃悠,却半点反应没有,害怕他受了惊吓,呆傻了,急得声音发颤。 可林长景眼中,哪有父亲的身影——七具人的鬼魂僵立着,保持着死前的惨状:有的脖颈留着血痕,有的胸口插着断簪,她们一言不发,只把惨白无神的脸凑到他眼前,寒气直往骨髓里钻。 更骇人的是,那些被害的猫、狗、鸡、鸭、鹅的尸体,竟慢悠悠挪到他脚边,像叠罗汉似的层层堆叠,最后竟堆出两个成年人的高度,腐臭的气息裹着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九具尸体始终沉默,却用最狰狞的模样,将王修的罪孽、他的纵容,一一摆在眼前。 这场无声对峙,终究是林长景先败下阵来。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对着九个方向连连磕头,额头磕得通红,声音哽咽:“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纵容王修伤害了你们!对不起!” 林世弘看儿子这般模样,再联想府中惨状,早已猜到前因后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厉声唤道:“李管家!”见李管家还在发怔,第二声便带了怒意,“去将王修的坟墓,掘了!” 李管家浑身一颤,忙躬身应道:“是,大人!” 目睹了林长景的磕头赔罪、张宏志的挥拳怒喝、王小苟的狂笑声,沈言心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大人,府中这些人、动物的尸体,需好生安葬,不可怠慢。” 林世弘忙躬身应下,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急切:“理应如此!只是姑娘,犬子的眼睛……” “林少爷的眼疾,九年后自会复原。”沈言心目光扫过他,“若林府此后多行善事、广积功德,用不了九年,便能重见光明。” 林世弘出身官宦世家,一路爬到京官之位,手上怎会干净?在他眼里,仆役的性命,远不及自己常用的白釉香料罐金贵。而如今却要因几个“贱民”,让他最器重的嫡子瞎足九年,他心底满是不甘。 可刚要反驳,对上沈言心那双似能看透所有阴暗心思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恰在此时,前厅外骤然升起一簇烟花,绚烂的光映亮林世弘煞白的脸,他浑身一激灵——今日才真切体会到,举头三尺当真有神明。 他终于彻底收敛了傲气,深深弯下腰,语气郑重:“姑娘放心,此后林府定当行善积德,绝不违逆。” 沈言心不再多言,走到那九具尸体前,取出魏征判官的绿色如意。如意顶端泛出柔和的绿光,缓缓笼罩住尸体,她轻声道:“给你们半个时辰,与牵挂之人道别吧。” 话音落,尸体上的血污、伤痕瞬间消散。死去的女尸,还有那些鸡鸭猫狗鹅,竟都恢复了生前的模样:衣着整洁,活力灵动。 张缨抚摸着手臂上的青铜跳脱,快步走到张宏志面前,伸手替父亲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温柔:“父亲,能做您和母亲的女儿,我这辈子特别幸福。冬天您要盖厚被,膝盖记得绑护膝,您畏寒,可别冻着;夏天别贪凉喝冰水,您脾胃弱,会闹肚子的……”絮絮叨叨说着日常琐事,每一句都是记挂。 张宏志早已泪流满面,伸手想抱女儿,指尖却只触到一片暖意。 张缨擦了擦他的眼泪,笑着说:“父亲放心,我会去找母亲和外公。等您百年之后,到了下面,可要跟我们好好讲讲世间的新鲜事。”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话音刚落,一道金光从她身上亮起,张缨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光,朝着远处的往生路飘去。 张宏志望着那道光,久久伫立,泪水无声地打湿了衣襟。 王小苟的笑声在回荡,可微微发颤的指尖、紧绷的肩线,还是泄了他心底的惶恐。 沈言心收回方才对张氏父女的温和,看向他时,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王小苟,你在刀山地狱已受刑罚,却仍拒不认罪。今日,本鬼差再判你——兼受刀山、牛坑双重罪责,服刑时长,2700亿年!”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王小苟头顶。他猛地想起在刀山地狱,被小鬼推搡着赤身爬过刀刃,皮肉被割得鲜血淋漓的剧痛;想起油锅翻滚的滚烫,如今竟还要加上牛坑地狱里,野牛角日夜不停的抵撞践踏。 刑期更是从540亿年,增加到2700亿年,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漫长苦楚,彻骨的寒意瞬间从骨髓里窜出来,身形开始打颤。 沈言心取出玄铁牌,指尖泛出冷光。片刻后,四个身着红衣、如同人类六岁孩童身高的小鬼,蹦蹦跳跳出现——正是之前,在刀山地狱,为王小苟执行罪行的小鬼。 待沈言心交代完审判结果,四个小鬼立刻扑上前,分别拽住王小苟的四肢,像抬死物般将他拖离,朝着阴界的方向蹦跳而去,只留下王小苟绝望的哀嚎,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烛火映着林府寿宴的满座宾客,杯盏相碰的脆响,混着众人的欢愉交谈声漫过庭院。 曲终人散时,人人都道这夜宾主尽欢,是桩再圆满不过的宴会。 是呀,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圆满的夜晚! 每个章节,都会留下一个伏笔。比如,谁将张缨劫持了?然后,会引出下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父见女尸魂魄散,书童不伏得严罚 第5章 凤黯相随承神命,痴女困郎探根由 “游光,好巧。”沈言心立于街角灯笼下,见那道高大身影自暮色中走来,忙敛衽恭敬作揖,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拘谨。 “小思,不巧。”夜游神的声音如青石相击,一板一眼无半分波澜,“小日担心你入夜独行,特意嘱托我,多关照你。” 夜游神依旧是“纱帽宽袍,气象雄阔”的模样,玄色长袍扫过青石板,无风自动。一手握朱笔悬于胸前,一手持素色卷簿,腰间木牌上“夜巡”二字在灯笼微光下泛着冷光,周身那股威严,让空气都似沉了几分。 游光话本就少,沈言心面对他,也没了面对日游神的打趣,只点头道:“游光,那一起。” 一差一神,便并肩走在即将宵禁的神都道上,石板路被脚步踏得轻响,灯笼次第熄灭,只剩两人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拉长,沉默如随路的影子。 白日,张宏志掌柜决心将转让客栈,在将雇工的薪水厚厚包好,一一结清后,来向沈言心辞别。他说要先回家,给女儿、妻子、丈人守孝三年。 夜色渐浓,一道流光自西而来,落在夜游神游光肩头——正是他的动物使者,那只通体泛着幽蓝光泽的乌鸦。它乖巧敛翅,将喙中衔着的青灯轻轻递向夜游神。 “凤黯,你好。”沈言心笑着抬手打招呼。 凤黯在游光肩头恭敬地旋转一圈,羽翼扫过夜游神的黑袍,算是还礼。 凤黯半小时,可行九万里。几个时辰,便能穿梭人间天地。最奇特的是它叼着的青灯,专能收集人间的阴暗情绪,寻常时是清透的蓝青色,一旦有重大冤情,便会转为压抑的黑青色,恰如今晚这般。 夜游神接过青灯,灯芯跳动着暗沉的光。片刻后,“小思,我需即刻回阴界与小魏商谈。凤黯留给你,你愿替我查探这桩冤情吗?” 沈言心闻言,郑重作揖:“游光,交给我。” 凤黯似懂人意,低鸣一声,翅膀轻拍,便落到沈言心的右肩,似在应和。 听着凤黯“嘎嘎嘎”地扑棱着翅膀,讲述在西市发现的异状。 与南市、北市的热闹不同,西市主要是做丝绸之路的交易,主要与胡商交易。 此刻,宵禁声传来,沈言心便隐去了身形。一人一鸦,快步往从政坊去。从政坊坊西接西市,南邻厚载门。 沈言心拐进坊内一处百姓聚居的巷口,见“聚福客栈”的幌子耷拉着,推门而入。 柜台后老板正歪头打酣,她轻放30枚铜钱在案上,铜钱叮当作响。 沈言心便跟着凤黯的指引,寻到二楼一间临巷的空房。 半夜,隔壁突然传来娇弱甜腻的女声,一声声“刘郎”缠得人发紧:“刘郎,我心悦你,你点头,我愿将心掏出来给你!我爱你的心,日月可鉴,你点头!” 话音骤变,甜腻成了愤怒嘶吼,震得窗棂微响,沈言心猛地惊醒。 她忙用袖管遮住凤黯的眼睛,指尖捏诀隐去身形,推门潜入隔壁。 屋内烛火摇曳,方才嘶吼的胖女郎已换了模样——偌大的身躯,硬挤成小鸟依人状,像颗颤抖的圆球,匍匐在床前,声音又软了回去:“刘郎,世上只有我心悦你!余生我侍奉你左右,常伴身旁!” 床上被粗绳捆绑的男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任人摆布。 沈言心细观他面相,天庭饱满,眉骨藏锋,竟是难得的贵人相,本该一生富足安稳,此刻却好似失了二窍,实在诡异。 “凤黯,查探二人底细。”沈言心低吩咐。 凤黯扑棱着翅膀飞出,不足一刻钟便折返,落在桌案上。 它尖喙衔着炭笔,身形似旋舞般灵动,几笔勾勒出画面:一侧是那胖女郎挽着袖子,在肉摊前挥刀杀猪;另一侧,瘦弱男子或与友泛舟湖上,或静坐窗前读书,或垂首听父母端坐堂前教诲。 两幅图景泾渭分明,二人瞧着毫无交集,此刻却诡异同处一室,沈言心盯着画,眉峰微蹙。 翌日,在凤黯的指引下,沈言心找到了女屠夫陈月的家。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茅草屋顶被风吹得有些歪斜,隐约能听见屋内传来老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沈言心上前,指尖轻叩木门,“陈屠夫在家吗?”连唤两声,门内毫无应答,唯有咳嗽声愈发急促。 此生,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衣着不整的男人探出头来——他头发蓬乱,衣襟半敞,脸上带着几分流里流气,本想对着沈言心出言调戏,可目光扫过她周身时,到了嘴边的浑话突然卡住,忙整了整衣襟,快步上前作揖:“贵人驾临,可是需小人帮忙?” 沈言心早有准备:“听闻陈家的猪肉最是鲜嫩,今日她的摊位空着,特意寻来买些。”说罢,从袖中取出10个铜板递过去。 男人却不接,态度愈发恭敬:“贵人想问什么,尽管开口,这点小事,怎好收您的钱。” “我方才听见屋内有咳嗽声,”沈言心以为他嫌铜板少,又添了10文,“不知陈家近来可有什么事?” 男人将20文铜板一并推回,低声道:“贵人有所不知,陈月继承了她爹的屠夫生意。5日前,陈月突然拎着一包喜糖,挨家挨户地送,说自己要嫁入高门了,以后就是贵人娘子。小人当时还笑她是发了癔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少奚落她。可自那以后,陈月就没了踪影,连她的猪肉摊都关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陈月家的门:“至于老陈,也是5日前起的变故,身子突然就垮了,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咳嗽得喘不上气,连床都下不了。小人瞧着可怜,每日会给老爷子送些水和干粮。”说罢,再次将铜板塞回沈言心手中。 “说吧,你要多少?”沈言心眼神示意手中的铜板,语气平静。 男人却“噗通”一声跪地,磕了个响头:“贵人,小人杨猛,不是要您的钱!小人瞧您气度不凡,定是有大本事的人,求您给小人一个机会,哪怕是跑腿打杂,小人也愿意!” 沈言心忽然想起魏征判官曾叮嘱她“莫要干涉人间因果”,便不再多言,从袖中又摸出10文铜板,一并扔在杨猛面前,转身带着凤黯,径直朝巷口走去,只留杨猛捧着30文铜板,愣在原地。 在凤黯的指引下,沈言心再次来到被绑男子刘志泰的府邸。 刘宅是从政坊内数一数二的富商宅院,青砖黛瓦,朱漆大门气派非凡。 刘志泰是刘家原配老来得子,虽自幼锦衣玉食,却无半分纨绔气——不媚权贵,不欺弱小,府里下人提起这位小少爷,无不称赞是顶好的人。 沈言心抬眼,见刘宅门楣上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黑气,便上前对守门小厮道:“我是志泰兄的朋友,此前约定,若来从政坊,必来拜访他,今日特来赴约。” 小厮听后,不敢怠慢,忙转身通报管家。 管家匆匆赶来,见沈言心气度不凡,眉眼间竟与自家少爷有几分相配,心中暗忖“定是少爷的心上人”,忙躬身笑道:“这位小姐,里边请。”引她至正厅旁的雅致耳房,“您先稍坐,我这就去通报夫人。” 自刘志泰三日前莫名失踪,刘夫人便整日茶饭不思,浑身乏力,纵使其他儿女轮番探望,也难消她眉间愁绪。 听闻“泰儿的心上人”登门,她猛地坐起,瞬间有了精神,忙唤丫鬟伺候着梳妆打扮,换上体面的锦裙,快步往耳房去迎客,只盼能从这姑娘口中,寻到儿子的半点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