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引人竞折腰》 第1章 破门相峙 初夏的雨来得很急,伴随着隐隐轰鸣的雷声,砸在晋国公府朱漆大门前的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此时已是戌时,府内灯火通明,但是一片沉寂。来往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那位正在养病的主子。 廊下,小丫鬟端着冷掉的参汤,担忧地对老管家低语:“忠伯,世子爷还是不肯用,这都第三天了。” 忠伯叹了口气,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门内,是与外头揣测的“病弱绝食”全然不同的情形。 “衔青,衔青……”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顺着窗缝传来。 紧接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悄悄走进屋内,将手上的食盒放下。 “噼啪”一声,被剪短的灯芯扑闪几下,随即屋内又充满了光,照亮了倚在软榻边那人的脸。 宋峣只穿了件素色暗纹的里衣,墨黑的头发散在肩头。 带着湿气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外渗进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如星的眸子。 “公子,你还要在屋里待多久啊?”衔青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端到桌上,招呼宋峣赶紧用膳。 宋峣随意地将头发束起,搅了搅面,抖落的葱花铺撒在酱色的汤上,金色的油花将葱一裹,香气扑鼻而来。 他捞起一口面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动几下便下了肚,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告诉李叔,过几日我亲自去他摊上吃。” 宫里也是时候来信了。 就在前几日宋峣在巷子里堵了徐希荣,狠狠揍上一顿,又断了他一条腿。他爹礼部尚书徐雍在御书房一把鼻涕一把泪,状告宋峣目无法纪、藐视君威,非要陛下从严惩治。 自父亲离家后,晋国公府势微。宋峣有如今的待遇,全靠宫里那位还念着和晋国公年少时的情分,才对他多有纵容。 但宋峣也知道,这次动静闹得大,陛下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徐阁老的面子,总要敲打他一下。 “公子,”护卫惊风的声音伴着雨声,自门外响起,“宫里来人了,是陈大伴。” 宋峣挑眉,挑了件青色常服,慢悠悠地踱步出去。 传旨的是大太监陈安,他满脸堆笑,态度恭敬。见着来人先是念叨了几句“清瘦了、受苦了”诸如此类的话,才宣读旨意。 “晋国公世子宋峣,年少冲动,行为失当。然念其年幼失恃,朕心甚怜。为免其荒废光阴,特旨命其入齐岭书院,修身养性。” 陈安笑着将明黄卷轴递过来,说:“世子爷,为着您的事儿,万岁爷这几天可是头疼。正巧江先生也在,便提议让您去书院静心,也算给徐阁老一个交代了。” 宋峣垂着眼,恭顺地接过圣旨,但抿紧的嘴角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江辞! 这个伪君子怎么阴魂不散! 宋峣心底冷笑。要不是亲眼看见这人人称颂的“江先生”,面不改色地收下一匣子金银,他真得被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给骗了。 这么着急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是方便拿捏他这张嘴? 果真是小人行径。 心里瞬息间转过无数念头,但面上只是虚弱地笑了笑:“谢陛下隆恩。” 送走陈安,宋峣脸上的“虚弱”瞬间一扫而空,眼中满是锐气。 “惊风,备马。”他扯下身上那件显得过于文弱的青色外袍,随手丢给侍立一旁的衔青,“乌云踏雪,最快的那匹!” “公子,天色这么晚了,这还下着雨……” “下雨怎么了?”宋峣打断他,嘴角勾起随性的笑,“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江先生‘修身养性’了。” 雨势未停,反而更密了些。 宋峣一人一骑,踏破满城烟雨,直奔京郊齐岭山。 玄色劲装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少年的身躯,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线条。马蹄溅起泥水,肆意张扬。 当他穿过一路牌坊,抵达书院正门时,已是清晨。 宋峣勒住马,眯眼打量那扇紧闭的大门,丝毫没有下马通传的打算。 他猛地一夹马腹,身下烈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轰隆!” 结实沉重的大门,竟被他直接策马踹开!木屑混着雨水,四散飞溅。 巨大的声响惊起一群飞鸟,打破了书院的宁静。 灰墙黛瓦间,几株凌霄花缘墙而上,枝干交错。橘色的花浸润一夜的雨水,竟冲淡了几分炽烈。 正因如此,宋峣最先看到的是花下那人,如一滴水墨晕在工笔画卷当中。 一把青竹油伞,一袭半旧靛蓝直身,身姿挺拔如修竹。 听到破门的巨响,他缓缓转过身来。 伞沿微抬,先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然后是薄厚适宜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最后是一双眼睛。 眸色很深,像池底嵌着的黑石子,沁着水光,却是冷的。 此刻这双眼里只是静静地看着高距马背、满身湿透却恣意张扬的宋峣。 四目相对,只有花叶摩挲的沙沙声。 一个浑身滴水,锐气如刃,带着挑衅不耐。 一个衣衫洁净,神色疏淡,仿若拒人千里。 江辞的目光从宋峣湿透的衣衫和泥泞的靴子上掠过,定格在他灼亮的眼睛上。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宋凌玉。” “书院规矩——” “行止有度,衣冠整洁。” 宋峣嗤笑一声,反手抽出一根乌黑马鞭。 “啪!” 湿漉漉的地面上瞬间卷起一串水花,几道泥点溅上江辞的衣摆,布料浸深了一片。 江辞眉头一蹙,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说:“世子请留步。” “怎么?”宋峣挑眉,“这就受不了啦,要赶我走?” “不敢。”江辞语气依旧平淡,“书院规矩,入门需步行,以示对先贤的敬重。” 江辞身形未动,却恰好挡住了去路。 “世子既入书院,便需守书院的规矩。” 宋峣眉心一跳,心下不耐,便松开缰绳,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郑司事。”江辞唤道。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面容精干的中年人从廊下快步走开,躬身应道:“山长。” “带宋世子到三意斋安顿。”江辞吩咐,语气淡然,“一应起居,按书院章程办理。” 郑司事面露难色,迟疑道:“山长,三意斋那里……”话到嘴边,见江辞神色未变,终是咽了回去,转向宋峣道:“世子,请随我来。” 所谓的“三意斋”,深藏于书院东北角的竹林深处。屋内陈设简单,唯独窗外,千万竿翠竹得见雅意。 宋峣挑剔地打量着四周,语气不满:“就让我住这儿?” “书院所有学子住处皆是如此,一视同仁。”郑司事解释道,并向他一一介绍书院的日常作息。 宋峣挥挥手,不愿再听。 郑司事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屋内只剩下宋峣一人。雨过天晴,他看着窗外苍翠竹林,眼神沉静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拂过光洁的桌面,指腹半点不留尘。心中不屑,这江辞也是惯会讨巧。陛下那里好交代,又不至于得罪自己。 不过,他不在乎。 与此同时,无因斋内。 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水盆中抬起,轻轻抖落两下,却不见有一滴水落在外处。又取下一旁的手巾擦拭三下,再整齐地叠放回去。 雨后的阳光多了柔和,探过半开半阖的窗子,温柔细致地披在江辞身上。 他微微垂着头,将一枚造型奇特的指环套入食指。接着挥开一件鹊灰氅衣罩在身上,双袖一振,满室生风。 随后,便转身出门。 茶室中正端坐着一位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他望见门外来者,竟是立马起身拱手作揖:“江先生。” 江辞回礼,淡淡笑道:“恕在下失礼,劳方大人久待,请坐。” 落座后谁都没有开口,江辞抿了口茶,抬眼望着对方。 饶是方知林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见过迂夫子,也撞着油滑头,却也招架不住这如同细网一般的目光。 一个月前他向江辞自荐,希望能够来齐岭书院做讲书,也是跟今天一样的场景。 最后江辞才说了句:“方公乃翰林清流,智周万物可以为帝师,学问德行俱是上乘,如今愿意来齐岭书院讲学,在下万没有推辞之理。” 方知林轻咳一声,正欲说话,不料倒是江辞先开了口。 “想必方大人平日也是公务繁忙,在下考虑再三,可否请大人每月的中旬来书院讲书。” 方知林闻言怔愣,怎么和上次说好的不一样?他确实“公务缠身”,此行的任务便是要留在齐岭书院。现在倒好,他怎么就变成了临时工? “江先生,齐岭书院自前朝成立至本朝已有百年,是无数读书人仰慕的圣地,能够在这里学习是殊荣,在这里讲学亦是。若能与江先生这样的八斗之才长久共事,更是方某之幸!”他不禁捏了把汗。 江辞眨了下眼,隐去一丝嘲弄,再抬眼时便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齐岭书院之所以不受朝代更迭的影响,是因为它不在朝廷的管辖范围内。” 外头的阳光被云层遮挡,天空泛出墨色,江辞稍稍往前一探,盯着方知林的眼睛,压低了声音。 “所以这里,只会有‘先生’,不会有‘大人’。” 方知林很想体面地微笑,但最后只能扯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江无因!你别忘了你是如何有今天的,要不是……” “劳烦方大人回去带个话。”江辞端起杯子,打断方知林的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一向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共事。” 这时,一个书童举着蜡烛进来,将屋里的灯悉数点亮。 方知林局促的神情彻底暴露出来,虽然没有挑明,但他知道江辞是在警告他,甚或是提醒他背后的人,不要试图控制自己。 江辞直了身,又是冲对方一笑。 此时面对着江辞,方知林只感受到强烈的压迫,仿佛自己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书院事务繁忙,不如……” “方某这就告辞了。”方知林如获大赦般起身离去。 “恕不远送。 “方先生。” 江辞摩挲着尚有余温的杯壁,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第2章 星夜坠湖 “咚咚咚。” 宋峣是被一串敲门声惊醒的,因为连着几天没休息好,又赶了一夜路,中午躺下便睡到了傍晚。 “阿峣,是我啊。” 闻声?宋峣迅速应了一声,换上件赤色盘领袍,束上革带,几步上前拉开了门。 “阿峣,我听周讲书说书院来了位‘贵人’,你真被送过来啦!”眼前的少年身量纤细,穿着书院统一的襕衫,正是贺鸣。 宋峣摆摆手,说:“别提了,碰上晦气的。” 贺鸣没有进屋,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轻声嘀咕:“原来山长的房间里边长这样,和学子们的也没什么区别嘛。” “你说什么?这是江辞的住处?”宋峣迅速捕捉关键信息,不可置信。 贺鸣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赞同,继续道:“是啊,山长平时在无因斋办公,三意斋是他休息的地方。” “山长对你很好哦。”贺鸣嘻嘻一笑,拉着他往膳堂赶去。 宋峣只觉一阵恶寒,贺鸣瞧着他的脸色,提醒道:“你可不要在书院惹事啊,这里的规矩和普通书院不一样。不管你是什么皇亲贵胄,犯了错一律以庶民论。” 宋峣若有所思,偏头言道:“原来你是阿姐派来监视我的。” 宋解意是宋峣堂姐,国公府淮大爷的长女。早些年嫁给贺大将军的儿子贺瑄,可惜年纪轻轻守了寡。 贺鸣认真地点点头:“一早上书院便送了账单过去,说是需要国公府赔偿一百三十四两银子。淮大爷想给二百两凑个整,可书院不要。” 宋峣顿时无言,这种时候倒是很有原则。 “要不是解意嫂嫂不放心你,我才不去上课!”说到这,贺鸣皱起了眉头,“念书不如跟着父亲去军营。” 他又何尝不是呢?宋峣叹气。 两人刚走到学舍旁的青石小径上,便被一群人堵了个正着。 “宋凌玉,见了人怎么都不打声招呼啊?”一个字恨不得唱出八个调,不用抬头宋峣都知道是谁。 他疑惑地四周瞅,还将脑袋靠过去问贺鸣:“什么怪声?” 贺鸣并不理会他作怪,抬头看向来者。 为首的正是忠勇侯府的幺子,周瑭周复琢。虽穿着统一的学子服,但腰间环佩叮当,毫无品味。 另外两人是他的狗腿子,高瘦的那个是刑部右侍郎冯廉的儿子冯颂,字子骞。 稍胖的叫陶贽,字元弗,是鸿胪寺卿陶其洸家的。 冯颂见宋峣无视他们,便提着嗓门嚷道:“我们公子问你话呢,出门没带耳朵啊?” 宋峣揉了揉耳朵,转过头去,一脸惊讶地说:“这不是小周公子嘛,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在打鸣呢。” 穿得像“什么东西”的周瑭闻言瞪大了眼睛:“你……” “才不是公子在打鸣!”陶贽抢着维护周瑭,却反被狠狠踹了一脚。 陶贽嚎了一声,连忙弓下身揉腿,整张脸缩成了包子样,望着一脸怒色的周瑭,嘴里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他骂您是……是什么东西……” 冯颂一把把陶贽扯到后面,再晚一步周瑭恐怕就要拧掉他的头。 跳梁小丑。 周家原先只是普通勋贵,但忠勇侯周恪之妹自从入宫后便备受宠爱,他们家的荣宠也跟着水涨船高。 四皇子出生后,周氏位列四妃之首,没几年便册封为贵妃。 周家一时间风头无两。 宋峣不欲多言,与这等货色纠缠,不仅浪费心神,还容易招惹麻烦。 周瑭狠戾地剜了陶贽一眼,又变脸似的换上一副怼天怼地的拽样。 “你神气什么呀?还不是惹了祸被赶出京城,你那位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要完了!” 宋峣眼中闪过寒意:“小周公子对皇储之位很有见地?” 蠢货。纵然太子赵景初渐失圣心,但皇储之争向来敏感,周瑭光天化日谈论这些怕是昏了头。 周边本想看热闹的学子怕被殃及,心照不宣地都往旁边缩了缩。 周瑭自知失言,但又不想被下了面子,硬着头皮出言讽刺:“你少硬撑,现在你家大门口的匾额恐怕都比你有面子。” “你嫉妒?”宋峣快要对这种幼稚的挑衅丧失了耐心。 不料这句话却戳到了周瑭的痛点,他涨红了脸,眼里也染上了血色,怒吼道:“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死了娘,我嫉妒你没了爹吗?!” 周围的人都噤了声,大气不敢出一个,相互扯着往前走。 宋峣仿佛在寒冬天被人浇了一头凉水,全身又僵又痛,内里却又生出一团火,烤得他指尖发颤。 可没待他反应,身旁一直没出声的贺鸣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直冲周瑭而去。 宋峣阻拦不及,只见得他三两步逼至周瑭面前,擒住他的右臂向后翻折,又往腿弯处一踹,周瑭整个人被摁倒在地。 周瑭只觉得后腰一重,刚要挣扎,只见银光一闪,那柄短刀就扎进了距离他的脸仅仅三公分地方。 “再敢乱说话,我就废了你。”放完狠话,贺鸣便收起刀回到原位,大气不喘,面色不改。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要不是周瑭还趴在地上,众人都要以为刚才只是刮了阵风。 “我要杀了你!”周瑭按着差点被扭折的胳膊挣扎着起来,冲一旁暴喝道,“你们两个是死人吗?还不快点来扶我!” 冯、陶二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去搀周瑭。 看着周瑭失控的模样,宋峣伸手将贺鸣拉到身后,挡住了对面似要吃人的目光。 “对不住啊小周公子,你这伤就算我的,到时候有个痛痒就来找我。” 宋峣知道周瑭此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闻声此番让他当众丢脸,往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地加倍讨回来。 好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人来人往,周瑭不会当众做太过分的事。 齐岭书院的首条规制便是“平等相待,不可相构”,在这里没有布衣白丁和官绅贵胄之分,同窗之间禁止相互攻讦,构短毁长。 并且,书院里的一切事宜由山长全权处置,朝廷无法干涉。也就是说,只要是触犯学规的人,无论你的身份何等尊贵,山长都能依制处罚。 这就是第二条规制,“有教无类,举事不私”。 周瑭怒极反笑,道:“行啊,我就找你。” 神仙斗法,祸及池鱼。众人不再多看,迅速离开这个修罗之地。 晚膳后,宋峣看见很多学子往万研精舍走去,想来是去暮省。 他兴致缺缺,想随处走走。但贺鸣说,他们是去藏书楼后边的观星台,今晚监院沈衍在那里上课。 “上什么课要去那里?” “观星测运,玄乎得很。” 宋峣被贺鸣半拉半拽地引上了观星台。 此处建于湖心,以青石垒成,高约三丈,需要登上一段台阶才能到达顶端。 台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学子,都仰头望着点点星子。新上来的见旁人都抬着头,不知道看什么,反正先看了再说。 “今夜天公作美。” 这时,一个白衣男子缓步上楼,在众人面前站定。 宋峣望向来者,刚好与对方目光相接。那是一双笑里藏锋的眸子,只一眼,好像就能把人看透。 宋峣正疑惑此人身份,那人却是勾唇轻笑,拨弄着手中的黑色串珠,将目光移开,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拜见沈监院。”众人纷纷作揖。 他便是沈衍?他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实在难以和监院的身份联系起来。 不知为何,脑子里闪过白日凌霄花下的身影…… 宋峣甩了甩头,这书院里的人都不太正常。 沈衍走到中间空出的石台上,席地而坐。学子们静气屏息,环绕台下。 “看。”众人顺着沈衍的视线抬头张望。 “看出什么了?”大家又纷纷低头减少存在感。 一个胆大的学子高声道:“先生,学生愚见。有些星光璀璨,有些却光芒黯淡。” 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几声低笑。 可沈衍却点头称赞:“没错,最基本的就是要看是否‘守正和、居其位、明而润’。” “就比如说……”沈衍目光搜寻,随即落在宋峣身上。 “宋学子你的主星不太安稳啊,旁边那颗晦暗不明的,喏,就那儿,”他随意一指,“呀,光芒都搅和到一块儿去了,啧啧啧。” 宋峣顺着方向看去,根本分不清。 “这是什么意思啊?”有人发问。 “天机不可泄露。”沈衍指尖拨动一颗珠子,在隐约灯火的映照下闪出暗绿光芒。 “那我们的命运都已被定下了吗?” 沈衍摇摇头:“非也。星象只是路标,提醒福祸,但路怎么走,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接下来小半个时辰,宋峣就听着沈衍舌灿莲花,的确把周天星斗说得生动有趣,引得学子们阵阵发笑。 宋峣从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便权当玩笑之语。 但这沈监院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令他着实不自在。 这不,又冲着他眨眼…… “沈监院怎么总看过来,你们认识?”贺鸣凑近说。 宋峣摇摇头,觉得莫名其妙:“可能,风大迷了眼。” 课程结束时,众人起身行礼告退。 宋峣经过沈衍时,对方悄声添了句话:“顺其自然,方得趣味。” 因为人比较多,又加之天黑,台阶上稍显拥挤。宋峣和贺鸣刚走到一半,便听到后头周瑭一行人推推搡搡的动静。 “闪一边去,别挡着道!” 贺鸣眉头一紧,嘴紧紧地抿着。 宋峣拽了下他的手腕,贺鸣点点头松下了劲儿。 冯、陶二人给周瑭开着路,竟是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挤到前头直接把一个瘦弱书生撞向湖中。 “小心!”宋峣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 但没料到这书生看着弱不禁风,求生时爆发的力量却如此惊人。 那人用力地扯了宋峣一把,宋峣被拽得下盘不稳也向湖面扑去。 他来不及思考,往那人腰背处一推,自己却反受了力道坠入湖中。 湖水瞬间包裹住宋峣,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抓着他,要将他拖往黑暗深处。 他只能听到混沌的嗡嗡声,夹着贺鸣的呼喊,又有几声重物落水的动静。 脑子里的意识越来越淡薄,但是沈衍说得那颗星,他好像忽然能找到了,旁边那颗也越来越亮。 眼前越来越多古怪的光,他隐约看见一座草庐,鼻子里充斥着草药味。 宋峣努力地抬起手,挣扎着往上够,再往上…… “哐啷——” 他一个激灵弹了起来,空气瞬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向肺部。 猛地呼吸一口,紧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稍微平静下来,可整个人还是懵懵的,目光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五感才渐渐恢复。 但很快,宋峣又呆住了。 这是在哪儿? 他不是落水了吗,醒来不是在岸边也应该在床上,怎么就趴在书案前呢? 经过刚才的动静,桌面上已然是七零八落。 宋峣扶起被他伸手撞翻的笔架,摞了摞散落的纸张。这些纸上写满了字,字迹倒是典雅端方—— “齐岭书院规制补遗?” 他随手翻到最后一张,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 “江辞。” 自己怎么跑到江辞的书斋来了?! 宋峣摇摇头,觉得事情蹊跷古怪,他的身上竟没有半点不适。而当视线触及到这双手时,他有了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这不是他的手! 左手食指上这枚镶着荼白碧玺的银指环他更是没见过。 宋峣慌忙起身走向内室,找到一个水盆,便立马凑上去。 这一看,宋峣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手在这张脸上摸了两把,实在不敢置信。 “我成仙了?” 第3章 魂魄互换 饶是江辞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风浪,也被眼前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面前景象逐渐模糊。强撑着写完最后一个字,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阿峣,你真的没事吗?”贺鸣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他身边,“要不向山长告几天假吧” 江辞摇了摇头。 贺鸣递过来一块莹澈的玉坠递到江辞面前,说:“之前人多手杂,我怕一不留神给弄丢了,就先替你取下保管。” 江辞接过玉坠,握在手心竟隐隐发烫。 这东西,有些古怪。 待贺鸣走后,江辞一边换衣服一边整理思绪。 刚醒来那会儿鸡飞狗跳,也亏得他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让他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这宋世子奋勇救人反被救,又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的魂魄竟然进入了这具身子。 不出意外,宋峣此时应该就在自己那儿,他必须立马赶回无因斋。 另外一边呃宋峣更是焦头烂额。 他怎么突然就和江辞调了个里子?这沈监院不回去睡觉,怎么这么晚还跑来汇报工作? 面前的沈衍恭恭敬敬,宋峣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总觉得自己被窥测得一干二净。 “情况就是这样了。”沈衍垂手而立,有条不紊地说着书院情况,“这一批新来一十四名学子,分别安置在了近义斋和观心斋。不过,这宋世子……” 宋峣竖起了耳朵。 “宋世子古道热肠,今天为救同窗落了水,还不知道这会儿缓过来了没有。”沈衍像说起什么趣事,“您之前不是特意吩咐,要‘多多关照’吗,不如现在就去看看他?” 好好关照? 好啊,原来江辞在背后搞这种动作! 还有这笑面狐狸,分明就是在故意煽风点火。 宋峣心里像生吞了只苍蝇那般恶心,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学着江辞那副疏淡的口吻:“时间已晚,便让他好生休息,明日再去探望。” “书院一视同仁,无需特别关照。”他又补充道,“沈监院也早些安寝。” 沈衍连声附和“是是是”,宋峣起身送客,不料对方几步冲到面前,伸手将他摁了回去。 “是什么呀是。”明明沈衍没用多大劲儿,可宋峣就是觉得肩上有千斤重。 沈衍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那手串晃悠晃悠,仿佛要把他这个冒牌魂勾出来,好好审问一番。 而对方的下一句话,更是惊得他冷汗涔涔。 沈衍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江辞那种灭绝人性的家伙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宋峣诧异地瞪大了眼,观星台上的话并不是胡言乱语,沈衍他早有预料!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 宋峣一把推开沈衍,向外望去。 面前这人的脸色因落水略显苍白,但眼神却静如古井。 正是顶着宋峣皮囊的江辞。 明明就是自己的脸,自己的身子,但怎么看怎么别扭。 毕竟从这种角度看自己,古往今来也算独一份,哦不,两份。 江辞缓步走入,目光先在强作镇定的宋峣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沈衍。 沈衍敛了表情,冲着宋峣说:“山长若无其他吩咐,在下告辞。” 他退到门口,对江辞挑了挑眉,无声地道了声“告辞”,便合上了门。 屋内瞬间静默下来,两个人各自顶着对方地皮囊,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宋峣率先沉不住气,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江辞开口,他下意识地想揉揉眉心,可刚抬起来又不自然地放了下去。 这动作可没逃过宋峣的眼睛,他心中竟有一丝扳回一城的古怪快感。 还以为没什么能打破江辞的虚伪面具呢。 他又想起之前沈衍的试探,又是一阵心烦意乱:“你不知道?你这伪君子,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 江辞心中烦躁,他早看出来宋峣对自己成见很大,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祖宗。 “我没必要搭上自己来害你,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换回来。” “换?怎么换?”宋峣在原地踱了几步,他极不适应地扯了扯身上宽大的袖袍。 “你当时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江辞问。 宋峣想了想:“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呛了几口水。要不,再跳一次湖?” 江辞问:“为什么是我们两个?”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才导致了魂魄互换?” 江辞若有所思,掏出玉坠递给宋峣:“这个你自己收好。” 宋峣接过玉坠攥在手里。 不料,他的左手反被拉住,刚想发作,食指上的戒指被江辞取下。 还挺装。宋峣心想。 江辞在书案前展开一张纸,说:“不管你对我有多少成见,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得辛苦你暂且忍受一下。” “现在,把你的个人喜恶、日常习惯、人际关系都写下来。” “你应该也不想惹上太多麻烦。” 宋峣提笔思索,问道:“那你……?” “少说话就行。” 宋峣动笔开始写他的个人小传,他越写越觉得自己的书院生活真是多姿多彩。 看着自己的脸上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江辞不忍直视。只好从书案上拿过几篇文章来读,眼不见为净。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见刷刷的写字声和偶尔响起的翻页声。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宋峣搁下笔,吹了吹未干涸的墨,收起纸张递给江辞:“你看看吧。” 江辞接过那沓纸,份量倒是不少,他随意扫了一遍,哑然失笑:“你倒是不客气。” “明天还需要‘先生’去讲课,早点休息吧。”江辞起身走向门口,“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用,我没有忌讳。” 待江辞走后,宋峣独自留在无因斋。 一开始的惊慌退去,他心里竟产生了奇怪的掌控感。 这可是江辞的老巢,眼下天赐良机,正好查查他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快速翻查了书案上的信件文书,又拉开抽屉仔细检查。然而除了书院公务、学子课业以及一些注释手稿外,竟找不出半分可疑之处。 “藏得可真深……”宋峣目光在室内扫过,想起一些达官显贵惯爱在床榻之侧设置机关。 他快速走到内间床边,只见床榻朴素,被褥叠放整齐。 他沿着床沿细细摸索,指尖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微缝隙。 心中一动,他用力一按,只听得“咔哒”一声,床板内侧竟然弹出一个暗格。 宋峣心头狂跳!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但是,没有金银,没有密信,只有一个画轴。 他疑惑地取出,缓缓展开。 月光如水,流淌在画纸上。 画上是一个赤足掬水的少年,眉眼飞扬。背景是葱郁的草地和远山。 宋峣呼吸微窒,画上的人分明就是他! 江辞……藏着他的画像做什么? 他死死盯着画上的自己,猛地抬头看到镜中属于江辞的脸。 联想到江辞费尽心思把他送进书院,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他住,又让沈监院关照他…… 江辞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因怀着心事,宋峣一整晚都是半梦半醒的。 沈衍早间来寻他,看见这幅蔫蔫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你俩不会打一宿吧?” 宋峣一想到那幅画,心中五味杂陈。俩人一路无话,径直赶往先贤堂。 新来的学生和几位先生都已到齐,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拜师礼。随后,众人一起前去万研精舍。 宋峣在前头真是如坐针毡,他做了半天心里建设,悄悄望向江辞。 可是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撒手不理的样子。 宋峣见状也是上火,干脆破罐子破摔,吐出一口气,道:“各位学子相聚在此便是缘分。” 接着拿起案上的一沓纸交给沈衍,让他分发下去。 “没什么见面礼,区区一份试题请大家笑纳。” 下头开始窃窃私语,新学子担心发挥得不好影响第一印象,老学子疑惑山长怎么开始管考校的事。 “本次不列入月考成绩,大家不必过于紧张。”宋峣笑道。 众学子刚松一口气,但一看到题目皆是惊疑,就连江辞也是一愣,竟是一道判题: 甲母早亡,甲父续弦。一日甲父发现妻子与邻人乙有私,继室和乙怕事情泄露便杀了甲父。并抛尸河中,宣称甲父失踪。甲得知真相后为父报仇,杀了两人,并投案自首。甲当何如? “这又不是考推官。” “是不是搞错了?” “谁知道呢……” 座间嘀嘀咕咕,宋峣示意安静:“没有范围局限,大家畅所欲言,一个时辰后上交。” 他悄悄地招呼沈衍过来,低声道:“能不能烦请沈监院给我一份名册,包括书院的先生们。” “秦寒山秦先生是书院的书办,我这就去找他取名册。”沈衍应声告退。 往常都是自己坐在下面,先生坐在上头盯着。这有一天掉了个向,倒也是新奇。 有些个偷摸抬头的学生对上宋峣的目光,忙不迭地埋下脑袋,除了动笔之外再不敢有别的动作。 江辞与贺鸣坐在最后,前面是周瑭几个。 周瑭本就没打算好好写,胡乱编了几句就开始东瞄西瞟。 转头便看见江辞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支笔轻描缓顿地在纸面上游走,宛如作画一般。 “宋凌玉,你这架势是要得榜首啊。”周瑭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呛声宋峣的机会。 江辞连眼皮子都懒得抬,手上的功夫也没停,在他看来这种幼稚的挑衅比一阵风还轻。 但他想到“宋峣小传”里的注意事项,便还是抬头回了一句:“怕了?” 果不其然,周瑭甩了个眼刀过来,不屑地说:“没吃饭吧,飘成这样。” “如果我被点为榜首,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就你?我喊你爷爷!” 江辞又飞快地写了一段,淡淡一笑,说:“算了吧,我可受不起。” 他用笔虚指了一下周瑭的卷子。 “你还是赶紧再编几句,别到时候写得没我好,字还没我多。” 周瑭正欲还嘴,却被人搭住了肩。 他不耐烦地一甩手:“你干什么你……” 当他看清来人,便再发不出声音,忙装模作样地检查起卷子,举着笔圈圈画画。 宋峣看着好笑,面上却克制着,缓缓说道:“作文须得一气呵成,后添的多是赘语。” 他拿起周瑭的卷子,连连点头:“复琢此文平易质朴、舒展胸怀,极好。不必写了,先出去候着吧。” 周瑭当是先生夸他,脸上溢满得意之色,神气地向周围扫了一圈儿,挺着胸脯走出了学堂。 与周瑭不熟的人真以为他作了什么妙文,眼中皆是敬佩。熟知周瑭德行的人,也只是嗤笑一声。 宋峣原地站了会儿,不断给江辞递眼色。 不知江辞是不是故意的,他眼皮都快抽筋了,对方愣是不抬头。 倒是一旁的贺鸣狐疑地打量着他,宋峣连忙端庄假笑。 没办法,他只得轻轻地挪到江辞身后,努力地制造存在感。 江辞落下最后一笔,仔细吹干墨迹,这才望向对方。 宋峣瞟一眼卷子,又看向贺鸣,示意他把文章借贺鸣看看。 江辞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给宋峣捉刀已是无奈之举,现在竟然还要公然舞弊。怪不得贺鸣时不时看向自己,原来俩人做惯了这事儿。 “江先生,学生已经完成了。”前排传来一个清朗如玉的声音。 谢荀,大理寺卿谢颐之子。 这小古板,宋峣隐隐头疼。 谢荀将自己的文章放置案上,向宋峣行礼后告退。 可没等他出门,只听得外面一声尖叫。 紧接着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闯进学堂,撞在谢荀身上。 “周复琢,你……”谢荀正欲说教,但周瑭惨白的脸色吓了他一跳。 “死……死人了,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