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诅咒之后》 第1章 谶言 1923年1月31日,第十代‘时’遗笔。 书: 望‘渡’者,谨记。 永——不委弃溃逃,不沾染因果,不审判人间是非,不怜悯世间悲戚。 “沙——沙——” 前方的路被皑皑清雪覆盖,绵延几万里长路,几乎看不见尽头。余晖的光零零星星撒下些许光泽,然后被人踏入青灰之中。 林渝之提着灯,走在前面领路。 后面的人一声不吭地跟着,清白的雪落在脖颈间,却没化掉,随着肩膀起伏又落回地上。 手里的火焰微微摇晃,林渝之没有回头,驻足望着飘落的雪。 焰火通体呈白色,只有中间才微微显现出点淡黄的微光。 林渝之无意叹了口气。 “何至于此。” 闻言,那人笑了声,抬手温柔地接住了一片清雪。 一双清亮通透的双眸透着白莹的雪色,白雪落到弯弯的睫毛上,衬托得她唇红齿白,美的不可方物。 “大人年轻,自然是没吃过爱情的苦。” “如此评价,岂不是有失偏颇。” “……” “好吧,我道歉。” 其实,林渝之是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不过那又怎样,很快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此时白雪映得她白得发亮,几近透明。 她弯腰咳嗽了几声:“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怎么办?” 林渝之看着她,温和地安慰道:“木已成舟。” “……” “你可真会说话。” 雪轻飘飘落下,林渝之对此无所谓地笑了笑,虔诚地闭眼,俯身致意:“无妨,渝之恭送大人,愿此去新生。” 风过清白,长路寂静无声,落雪无痕,几万里长路再没有其他的人。 白色的火焰微微摇晃了一下,像是在警示些什么。林渝之怔了下,瞬间敛了神情。 鲜红的颜色在雪白的地上落得格外明显,一字一句,如泣如诉。 几个不连贯的笔画组成一个个字节,落下谶言。 ——我要诅咒你,所爱之人必将活不过30岁 …… 林渝之看着眼前的字,愣了下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用鲜血绘成的谶言,代价可不只是身体。 他与杨麓无怨无仇,至多不过说了几句话。 林渝之深吸一口气,给他气笑了,人都走了还非要给他留一个任务,简直岂有此理。 右手在白色的火焰上轻轻一挥,四周也变换了模样。 此时已近黄昏,老旧的居民楼开始一盏盏亮起灯光,下了一天的雪此刻也停了,路灯下的些许清雪透着微黄。 林渝之从兜里掏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借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写下。 ‘谁’ 皙白的纸张下落下淡黄的颜色。 ‘瑜’ 下一秒又消失不见,看得林渝之微微蹙眉。 ‘昭垣·景平十七年,正月初一’ “……” 林渝之麻木地拿起纸在火焰上烧掉,再一次叹了口气。 临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眼那个地方,最后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句。 “疯子。” 房间里的地暖开得很足,明晃晃的光闪烁着,林渝之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径直走到洗漱间。 偌大的房子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 林渝之一袭白衣站在在镜子前,墨色缠枝纹沿着袖子到腰迹,藏在白里的纹路晕开,清隽得没半分烟火气。 身后的女人穿着浅灰的低领毛衣,挽着低马尾走过来,用一只白色的簪子细细为他束发。 林渝之看着镜子中穿戴好的自己,温和地笑着说:“谢谢姑姑。” “……” 他像是听到什么,皱着眉头回头看向女人,颇为担忧地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 “嗯……好的。我会注意的。” “……” 林渝之看着身后的人,半晌,他才慢站起身理了理衣服,笑着道。 “姑姑,我走了。” “……” 直到他彻底离开也没发现,似乎他身后的女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或者说,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下过雪的夜晚昏暗且悠长,月色深深掩在云层中,透出点点微弱的光芒。 写着“昭垣”的白纸随着白色的火焰燃烧殆尽,稀薄的白雾在昏暗的黑夜中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向前无限绵延。 长路落下印迹。 林渝之披着黑色斗篷,一只手提着灯,一步一步朝着前走。 空气中弥漫着清雪的气息,凉意穿过漫漫长路抵达此处。 那是一座喧闹的楼阁,乐声曼妙络绎不绝,红色的帷幔低垂着挂在高处,随着夜风翩翩,仿若花色艳丽的女子在起舞,红灯笼挂在牌匾旁,借着微光,林渝之看清写在上面的名字。 清平乐。 名字倒是好听,不过这好像是一座青楼。 “咚——咚——” 似木梆子沉缓的声音撞入长长的巷子里,又轻轻弹回来。待余音散了些,便又听到。 “哐——哐——哐——” 声调沉缓低沉,在附近吆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林渝之回头看见拐角走来两个人,那两人同时愣了下,林渝之眨了眨眼,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连忙把手里的灯吹灭。 不过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两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白色火焰,下一秒颤抖着尖叫出声:“鬼啊!!!” “……” 林渝之抬起手想叫住奔走瞎喊的两人,不过半秒又放下了。 算了,他好像也解释不了什么。 他借着月光穿过长巷沿着小路上了山。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大好的月色照在破旧的房屋之上,许是很久没人来过,青苔已经漫过墙壁爬上房檐。 正前方笔直地矗立着一棵繁茂的枇杷树,不远处哗哗淌着溪水。 林渝之仅用了一秒就决定在此暂住下。 路过枇杷树时,注意到树叶间的微光,他的脚步顿了下,又像什么也没发现般径直往前走去。 房屋里面基本看不出一点原来的模样,右上的墙面塌陷,月光照下来杂草丛生,一眼望去都是青绿色的青苔。 “……” 林渝之抬进去的脚一声不吭地又收回来,回头看了眼枇杷树。 半晌,他把灯点上,挂在枇杷树枝上。 白色的光照亮小半边地方,茂密的树杈无风而动,轻轻摇晃了一下,此时寂静无声。 林渝之挂上后,把斗篷叠好放在树下,沿着右边的小路走去,不过几里路便看到延山峰而行的潺潺流水。 剩下的时间,林渝之望着天际慢慢捱到了天亮。 一夜之间,那棵无花的枇杷树竟开满了白花。 林渝之回去便把灯收了回来,待到天刚蒙蒙亮,他就下了山。 长街熙熙攘攘,叫卖声渐起,这条寂静的长街开始有了烟火气。 林渝之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竹盖被一只纤细的手打开,热腾腾的雾气漫上来,又破碎成一点点的水雾。 “欸,小公子在看什么呢?看你站这好久了。” 少女笑吟吟的,手上却没停,忙忙碌碌把微微泛黄的白布打开盖在馒头上。 闻言,林渝之温和地笑了笑:“我吗?” “在……看人间吧。” 少女微微歪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道:“人间?你说话可真奇怪。” 林渝之还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你要馒头吗?给你!” “……” 滚烫的馒头被包在纸里丢到他手里,林渝之捧着它,连忙解释道:“我没钱。” 少女扬起明媚的笑容,摇摇头:“看你长得好看,不要钱!” “……” 林渝之还是第一次吃到自己颜值的福利。 “谢谢,姐姐。” 他蹲在旁边,一口口咬着馒头,滚烫的热气熨烫得心脏暖洋洋的。 没忍住想,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吃完早饭,他从腰间拿出一叠包好的纸,抽出一张。 在附近找了根看上去还算完整的树枝,沾着泥土写下。 ‘地点’ 回:‘闽城·西北’ 林渝之拿着纸来到湖边,看着深青的湖水,丢了下去,空中的纸张无端燃烧起来,落到湖面后再看不出任何踪迹。 阳光倾斜着撒在树梢,零碎留下光点。 林渝之处理完,拎着树枝抬脚朝西北方走去。 前面拖着柴火的拉车吱呀吱呀不紧不慢地走着,林渝之保持着几米距离在后面跟着。 道路算不得平坦,稀稀落落几颗石子,木制的轮子滚过石子时摇摇晃晃,柴火颠簸中掉落。 林渝之把树枝背在背后,快步走上前。 “大伯,柴火掉了。” “啷个!哎呦。” 老伯连忙停下来,把拖车的布条从身上解开,正要转身。 林渝之已经把木材放回去,用树枝在侧面卡住,刚好卡到外面的柴火上。 见状,他把放下的布条又重新缠到腰上,粗糙的手掌放在木把手上用力一推,木轮子转动跨过石子,晃晃悠悠朝前走。 林渝之背着手在旁边跟着。 老伯用搭在脖颈间的布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前面开口:“小公子,这是打哪去啊?” 林渝之指着远处的高山,笑着答道:“那里。” 老伯咳嗽一声,用下巴点了点前面的山:“你一个人要上山去?” 林渝之点点头:“是啊。” “前面是墓山,祭拜完早些回家啊” “晚了,可就回不去了。” 闻言,林渝之眨眨眼:“怎么说?” 老伯不语,只是笑着摇摇头。 两人走到岔路口,大路左边传来忽近忽远的马蹄声。 “叮——” 老伯愣了下停了下来,把身上的东西卸下来,直接俯身跪了下来。 林渝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便来了。 “拜!” 老伯连忙拉了下林渝之的袖子,他也顺势蹲了下来。 长长的衣摆完全遮住了他的腿,即使他只是蹲着,也看不出来。 为首的人一身黑衣肃然骑在马背上,盯着前方一步步往前走,旁边跟着一群带刀侍卫,后面抬着一乘张扬金贵的轿撵。 深色楠木,鎏金缠枝纹沿轿身蜿蜒,缀满的玉珠随晃动轻响,织金云纹的帘幕低垂着,挂着白玉翡翠流苏,矜贵华丽。 路过他们时,传来淡雅的木质檀香,随摇晃的帘幕摆动,只能看见里面白色的狐裘地毯。 “……” 待到他们走远,老伯才站起身,把布条重新缠上,继续自己的路程。 林渝之拍了拍衣摆的泥土,追了上去。 林渝之蹙了下眉,问道:“大伯,刚才……” 他还没问出口,老伯便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是本地人?” “……” 林渝之顿了下,露出温和的笑容:“刚来这。” “哦,那怪不得,刚才是天子巡游呢。” 过了会儿,老伯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一变,加快了脚步。 看得林渝之一脸莫名其妙。 “又怎么了吗?” 老伯看上去有些不相信他了:“那你去墓山要做什么?” “……” “你是盗墓贼?!” “……” 林渝之也加快了脚步,下意识拉住老伯的车栏。 老伯怒瞪了他一眼,一掌拍在他的手背上,厉声呵道:“我可没有钱!就这点东西了。” 林渝之松了手,摊开手无奈地说道:“大伯,你见过两手空空的盗墓贼吗?” “我只是来找人的。” “哼!找人?找什么人会来墓地找,鬼吗?” 林渝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就说是西北方。” 闻言,老伯脚步一顿,沉吟想了会儿:“西北方确实有户人家,你是他们家亲戚。” 林渝之囫囵点点头,应道:“嗯……算是吧。” 听到这话,老伯貌似才放下心来,渐渐放慢了脚步:“那可不赶巧,他们家正闹呢。” 林渝之皱眉:“怎么了?” 老伯摇摇头:“你不知道,他们家前不久刚死了一个儿子。” “怎么死的。” “病逝的。” 老伯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顶:“瞧见没,那就是那小孩的墓。” “不过他母亲也是可怜,自为儿子守墓以来,夜夜哭泣精神失常,常常念叨看见了她已故的儿子。那男人觉得对方中了邪,题了休书,带着妾毫不犹豫搬到了城里去了。” “他们家现在也……唉” “……” 林渝之也顺势说道:“那算了,姨妈家出了这种事,我过去也是累赘,等在这安了地方再去看看她吧。” 老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好孩子。” “那……” 林渝之懂得他的意思,笑着顺着他的话道:“那我先回去了。” “再见!” 第2章 故友 林渝之平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老伯佝偻的身影渐远,眼神却越来越冷。 对方的意图太明显了。看来,这山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右手食指微动,他手上蓦然缠上几缕红线,无限延伸。 傀引。 林渝之突然睁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微光,随后把手收了回来。 居然不是空壳。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大概在守着什么。不过,墓山尽头是悬崖。 “……” 算了,也没出什么事情。 林渝之转身下了山。 清平乐昨个新来了一位名伶,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不到晌午,楼阁前早已挤满了人。 陈子途一人悄摸爬上墙头,提前占好最佳观赏位置。 “诶!你怎么在那里?” 小姑娘插着腰,瞪大了一双清透的眼睛,怒气冲冲地指着爬墙的人。 陈子途大概没想到,这么隐秘的地方也能被发现,尴尬地挠挠头,笑了笑,把手里上好的胭脂丢到她怀里,讨好地眨眨眼:“好妹妹,我就瞧瞧,又不下去,不占地方的,通融一下,好不好?” 可惜小姑娘不领情,把东西递到他跟前,撅着嘴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姐姐们说了,你是坏东西。” “……” 闻言,陈子途瞪大了眼,转眼又垂下眼睛,悲伤起来:“她们这么传我的,也太过分了。” 小姑娘哼了一声:“你还不走,我就去告诉清乐姐姐,你欺负我!” 听到这话,陈子途也顾不上难过了,苦哈哈地皱着眉:“诶诶诶,可别去叫清乐了,我下去还不成吗。” 他脚尖轻轻一点,直接翻到墙外。 “诶!你的东西!” 陈子途拍拍身上的灰,摆摆手喊道:“送你了!” 刚巧到长街岔路口,一个人急匆匆撞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着急。” 对方歉意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仿若后面有鬼追似的。 陈子途大笑两声,冲着那道背影挥手:“哈哈!没事啊,兄弟。” 转身猝不及防拽住本是路过他的林渝之,直接上手揽住他的脖颈,就像至交好友般,笑吟吟地开口。 “我看公子面善,一见如故,想来是我未曾谋面的故友。不如接下来的时间,陪我喝喝酒?” 林渝之看了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温和地笑了笑,道:“好啊,去哪?” 陈子途大概没想到对方竟然能这么快就接住了他的戏,越是看着对方越是高兴,语气里都藏不住的喜悦:“走!” 林渝之被人拖到了闽城最大的酒馆,陈子途非常熟稔地找了块风水宝地,叫小二上了一桌子菜。 林渝之端坐在对面。 陈子途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叠好的纸张递过来。 林渝之震惊地看着他手里东西,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待到他把东西揣好,陈子途才好奇地开口:“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吗?” 林渝之捻菜的手一顿,摇摇头:“我不知道。” 闻言,陈子途更感觉对方奇了:“那你怎么就跟我过来了?” “我还以为你知道,和我演戏呢。” 他大有一种痛失一个挚友的悲怆感,看得林渝之忍俊不禁。 “那个小偷怎么办?” 陈子途拍拍胸脯,吃了一口菜:“没事,在我的地盘,他逃不出去。” “你还没说为啥就敢跟过来了?” 他突然阴测测地靠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就不怕我是什么人——贩——子——吗?” “……” 林渝之看着眼前插科打诨的人,愣了下,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然后温和地笑了笑。 还能为什么。 其实在对方注意到他之前,他就先看到了对方。 一模一样的样貌,熟悉的语气,一度让他回到高中的时候。 不过那时的对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他和陈子途是小学认识的,那时他孤僻,基本不和任何人玩,放学就按照家里的安排,学习各种东西,一遍遍重复他应该做的事情。 直到四年级,陈子途转学过来。 虽然不知为何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不过想来也不会太差。 林渝之拿起酒杯举到他面前:“还能为什么。” “大概——一见如故,想来是我未曾谋面的故友。” 陈子途也很上道,举杯,碰杯。 “我非常欣赏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陈归,子子途。” 林渝之呡了一口酒,习惯性开口:“林yuzhi……” “什么?” 林渝之突然意识到,他们好像是有名有字的。 林渝之顿了下,淡定地开口:“林止,子渝之。” 陈子途砰得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豪迈道:“好,林兄!” 林渝之没忍住噗一声,酒精呛气管里了。 他捂着嘴咳得昏天黑地,脸颊脖颈通红。 陈子途连忙过来拍他的背,不明所以地说:“这是怎么了,有问题吗?” 林渝之捂住嘴摆摆手。 像他,习惯就好。 陈子途一贯有戏精的体质,无论哪个世界。 “你听说了吗,那棵枇杷树居然一夜之间开花了,简直奇了。” “真的假的,怕不是谣言吧,那棵老树不是从不开花。” “谁知道,住附近的老人家亲口说的,他昨天还看见绿茵茵一片,今天早上一瞧,就见整棵树开满了白花。” “绿色和白色还能分不清吗?又不是老花眼了。” “有理,吃完饭就去瞧瞧。” 隔壁桌聊得火热,陈子途听得新奇,转头就对着林渝之说:“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林·何止知道他是罪魁祸首·渝有种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小窝马上要被人找到且被围观的无力感·之。 林渝之看着兴冲冲的某人,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 吃完饭,陈子途拉着人往山上走,路过清平乐时,朝着姑娘们打了声招呼。 “我要去北坡那棵枇杷树那儿,你们要去吗?” 姑娘们趴在二楼的木栏杆上,无奈开口:“唉,忙着呢。” 路过的粉衣女子瞥了眼楼下的某人,像是想起什么,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朝着陈子途丢下一样东西:“欸,拿着!” 陈子途稳稳接过酒壶,似这样的事情做过无数次。 他轻轻晃了晃酒壶:“好说好说,我替你们折几枝回来,全当你们去过了。” 姑娘们拍拍手,高兴道:“好啊好啊!” 五月的阳光甚是明媚,大好的阳光撒在石板上,零碎的石块闪着光点。一簇簇的白花缀满整片枝桠,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树下稀稀落落坐着些人,来的人多,不过走的人也多,能留下来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了。 陈子途大概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稀罕地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才小心翼翼折了两簇花卉,用打湿的布料包住根部,小心捧着转身去找林渝之。 风声带来忽近忽远的银铃声,脆而清冽。 林渝之愣了下,周围的人仿佛从没听到这个声音,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光从树梢落到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形状。 阴影落到林渝之眼里,组成一段话。 ‘四月十一日,王安。’ “怎么了?” 陈子途看着林渝之对着一处愣神,叫了好几声都没答应,只能动手拍他的肩膀。 林渝之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道:“我没事。” 他指了指旁边的破屋:“我进去拿样东西。” 等到林渝之出来,看见陈子途捧着花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渝之笑着道:“走啊。” 陈子途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难以置信,道:“等等等等,不是,你住这啊?!” 林渝之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仍然笑着答道:“对啊,昨天刚到,没地方住。” 陈子途瞪大了眼睛,依旧难以置信:“不对吧,那你也可以找个客栈住啊……” 闻言,林渝之更坦然了:“我没有钱。” “……” 陈子途更震惊了:“这就没你认识的人吗,那你来闽城干嘛的?” 林渝之把抓着他肩膀的双手扒拉下来,温和地笑道:“我来找人。” 听这话,陈子途瞬间感觉自己来活了,连忙追问:“找人?这我熟啊,你且说姓名。” 林渝之摇摇头:“我不知道名字。” 陈子途把东西放下,摸了摸下巴:“不知道名字啊,那有画像吗,或者其他特征?” 林渝之依旧摇头。 陈子途皱眉问道:“那你知道什么?” 林渝之浅浅笑了笑:“我知道出生日期算吗。” 陈子途感觉今天他受到的震惊比他过去一年的都要多了。 “不是你就知道这么点东西就一个人过来了?” “他是你什么人?” 林渝之沉吟一会儿,才道:“算是……和我有婚约的人。” 契约的约。 “哇哦!” 陈子途悄悄凑过来,八卦道:“那你是来赴约的,还是退婚的?” 林渝之看向远处的摇晃的树枝:“大概是来退婚的。” 陈子途叹了口气:“那姑娘岂不是很伤心。” 林渝之看向他,肯定道:“不会。” 对于林渝之的笃定,陈子途感觉奇了:“为什么?” 林渝之这次没回答他,笑而不语。 当然是因为对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 林渝之一个人往前走:“好了,走了。” 陈子途连忙收拾上地上的花枝,喊道:“等等我!” 两人走出了北山,如约来到清平乐。 林渝之看着她们欢天喜地地把花插到水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讨论着上面的花骨朵什么时候开花。 心里也不由高兴起来。 一位用流苏半挽着发的青衣女子走过来,小姑娘们瞬间安静了。 她冷冷瞥了眼林渝之他们,说道:“都看高兴了?干活去。” “是,清乐姐姐。” 顶着对方冷漠的眼神,陈子途丝毫不影响的上前打招呼:“清乐!下午好啊。” 清乐淡淡一笑:“我一点也不好,下次你再爬清平乐的墙,我就把你的腿打断,然后扔到陈大人那里去。” 陈子途瞬间不笑了:“你好恶毒!” “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这话连带着把林渝之也赶出去了。 两人站在清平乐门口,面面相觑。 陈子途主动为清乐解释:“她一贯如此,嘴硬心软。” “她是怕连累了你的名声。” 毕竟这可不是寻常地方。 林渝之像是早就想到,了然的点点头:“我知道。” “……” 陈子途摆摆手,叹气道:“算了算了,我们去哪儿?” “都行。” 陈子途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一只脚刚踏进酒楼,陈子途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林渝之。 “我突然想到,你岂不是连今天午饭钱都没有” “是啊。” “……” 陈子途眨眨眼睛,愣了下才难以置信的开口:“……等等。” 林渝之笑着看向他,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陈子途想说,他怎么感觉他被讹了。但是奈何林渝之的眼神过于坦然,他没能问出口。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无力的摇摇头:“没什么。” “那就好。” 林渝之笑吟吟回答道。 他当然看出了对方想问什么。 他想说—— 当然有,其实在看到陈子途的那一刻,林渝之就已经想好要讹上对方了。即使陈子途没有因为那件事拉住他,他也会自己找上门的。 陈子途突然开口:“不过,你晚上还住那儿啊?” 林渝之点点头:“是啊。” 陈子途怔了一秒没说话,然后提议道:“不如,你晚上来我家吧。” 林渝之笑着摇头道:“不了。” 陈子途没想到他会拒绝,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 “乱住地方,不太安全。” “那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很安全了?” 林渝之面对质问眨了下眼睛:“我觉得挺好的。” “……” 林渝之开始胡言乱语:“而且,风景好” “……” 陈子途沉下眼皮:“算了,你爱来不来。” 后面大概算是不欢而散,在林渝之的视角里算是。 真不怪他,晚上他还有事情要做,但他又没法说。 林渝之走在回去的路上,沉下脸冷冷看着纸上字。 ‘西北,病逝’ 看来那小姑娘没有乱说。 回到他的小破屋,枇杷树下刻意摆了块石头,显得格外明显。 林渝之走过去移开石头,发现下面压着钱。 他愣了下,没忍住笑了。 怪不得,他后面没再提让他去他家这件事了。 收好这笔来之不易的钱,他坐在树下,等待夜幕降临。 第3章 时渡 入夜,天幕尽染墨色,月亮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只能在沉沉夜幕里看出一点轮廓。 夜间的清风拂过,伴着零星的蝉鸣。 林渝之站起身,手里的灯燃着白焰。 指尖捻起写着王安的白纸,放在白焰上。白纸瞬间燃烧成白雾弥散开来,微弱的星光在夜色闪烁,似梦幻般迷人。 四周瞬间变换了景象。 月光依旧明亮,泛着淡黄的微光。眼前的路漫长而幽远,仿若看不见尽头。 林渝之披上那件黑斗篷,左手提着灯。 白玉框嵌着青白的琉璃,白色的火焰摇曳。 林渝之孤独地走过长路。 远方亮起微弱的光,细细听还能听到压低声音的哭泣声。 小朋友小小一只蹲在院子门口,时不时朝着屋里眺望,却从来不进去。 林渝之打着灯走到他面前,斗篷被夜风吹得作响。 他蹲下来,温柔开口:“要走了哦。” 白色的光照得他白皙的脸颊不似真人。王安点点头,却又再次望向房子里。 林渝之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语气依旧温柔:“你还可以和她再见一面。” 林渝之的指尖轻轻碰了他的额头, 闻言,小朋友的眼睛瞬间都亮了,他高兴地点点头。 林渝之站起身,轻轻叩响房门。 “咚咚” 里面的哭泣声放低了许多,偶尔轻微的哽咽声传出来。 林渝之没有说话,依旧礼貌的敲门。 等了会儿,门被打开,女人红肿着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披着黑斗篷的林渝之。 “夫人,打扰了。”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哽咽着道:“我会小声的……” 林渝之摇摇头,微微侧身。 她看见小心翼翼站在旁边的人。 王安怯怯地拉着双手,喊道:“娘亲。” 女人瞬间红了眼眶,推开门扑过去伸手想要抱住她的儿子。 “小安!” 可是在她扑过去的一瞬间,王安散成星光,她踉跄着扑向地面。 林渝之稳稳接住她。 她像是突然明白什么,眼泪婆娑望向林渝之,马上推开他跪下磕头。 “仙人,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儿子吧。” 就在她的头要触碰到地面时,林渝之一只手再次接住了她。 林渝之半跪着提着灯,白光照进他悲悯的眼睛里。 “夫人,请节哀。” 夫人愣了下,跪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为什么啊” “我做错了什么啊,非要我儿子的命,我给可以吗,我什么都给,我替他死,我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啊——” 没有能回答她,林间沙沙。 林渝之垂眸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女人,王安跪在地上紧紧拽着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林渝之突然开口:“夫人,他该走了。” 夫人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听话地站起身。 林渝之把身上的黑斗篷披到她身上,一袭白衣,走在前面领路。 王安虚虚牵着娘亲的手,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出门。 夫人笑吟吟的说着明天她要做什么饭菜,说着上次出门遇到的趣事,说着那近在咫尺的未来。 可路总有终点,即使林渝之的脚步再慢。 眼前是王安的墓碑,石碑被擦得分外干净,新鲜的白岚花和点心放在前面。 她静静看了会儿,转身半蹲在她儿子面前,轻声细语嘱咐着他要多穿衣服,要嘴巴甜点遇到问题学着求助他人。 最重要的是,要记得想她。 林渝之写下王安的名字,俯身致意:“愿此去新生。” 白纸随风而逝,消失的还有归属于那个名字的人。 夫人对着林渝之深深鞠躬:“谢谢您。” 林渝之点头致意,温和地笑笑:“职责所在。” “我们走吧。” 林渝之沿着墓山而下,在半山腰撞见了一个熟人。 陈子途打着灯笼,惊悚地看着林渝之,以及他身后披着黑斗篷的女人。 白色的焰火映得林渝之的脸颊白皙,有一瞬间,陈子途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他就知道,他就不该半夜来墓山,这不就出事了。 林渝之也没想到他会撞见人,深觉下次他绝对不能省了。 赶在对方尖叫前,林渝之手快捂住他的嘴巴。 他手里灯笼在这一瞬间熄灭,只剩林渝之手里的白光。 “嘘!” 林渝之靠近,陈子途感受到对方手里的温度,才松了口气,提上来的心脏安安稳稳放了下去。 谁料,林渝之下一句是:“别叫,要是吵醒了就麻烦了。” 陈子途刚下的心脏又提了上来,他煞白着脸看向林渝之身后的女人。 她披着黑斗篷,眼神凝滞,嘴唇干涩,眼球微微凸起,血丝占满了整个眼睛。仿佛下一秒,眼球就要落出来。 “……” 他抓住林渝之的手腕,连连点头。 他死都不会出声! 跟着林渝之亦步亦趋,三人跌跌撞撞终于回到了夫人家门口。 夫人站在门前,把黑斗篷还给林渝之,再次向林渝之鞠躬,然后转身关门,拖鞋上床睡觉。 待到他们回到长街,陈子途依旧一声不吭地抓着林渝之的手腕死死不放,仿佛林渝之下一秒就丢下他自己跑了。 林渝之把手里的灯吹灭,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好了,没事了。” 陈子途左眼动完右眼动,疯狂眨眼。 真没事了? 林渝之可太了解他了,点点头:“真没事了。” “呼——我靠,吓死我了!” 陈子途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胸脯。 林渝之往北坡走,问道:“你怎么来了?” 说到这个,陈子途不高兴地皱起眉谴责他:“我来给你送被子啊。” “结果你不在,我就向住附近的老人打听,说你今天去了墓山,我就追上来了。” 闻言,林渝之歉意地看了他一眼,真诚道歉:“抱歉啊,让你担心了。” “……” “哼,知道就好!看你下次还拒绝我不。” 林渝之连忙附和道:“不敢了不敢了。” 陈子途高兴完,又像想起什么,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不过你……” 林渝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 “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林渝之逗完人,笑了声才开口说:“没事,我可以和你说。如你所见,我不是普通人,而且我也不是你们世界的人。” 陈子途摸摸下巴:“怪不得你没钱呢。” “……” 林渝之坦然地笑了两声:“哈哈,是这样的。” 陈子途想了下:“那你找人也是骗我的?” “这个不是。” “大概是做任务时,不小心被诅咒了,必须找到人才能破咒。” “哦。然后呢?” “事情有点多,要不你问吧,我答。” 陈子途好像有点为难,想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话:“那你刚才在?” “这是我的工作。” 陈子途疑惑地歪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刚才说的任务。” 林渝之顿了下,娓娓道来。 “做我们这一行的,有个统称,叫时渡。” “简单说就是行走在阴阳之间,送别已故却离不开的灵魂。” “而那条长路,我们便称之为人间。” “为何会离不开?” “若灵魂执念过深,或者爱他之人,久久不能放下,灵魂便会被困于世间,久了便忘却了回去的路。” “我们便会来领着他走过人间,送别他离开,去往新生。” 听完,陈子途很久都没说话。 他想了很久,才开口:“你说的新生,是真的吗?” 林渝之温和地垂下眼睛,坦白道:“我不知道。” 下一刻,他抬起眼睛看向远方:“不过那又如何,人生不过如此。不如让活着的人多些念想,相信他们所爱之人所达之处便是新生。” “也是啊。” 陈子途伤春悲秋不到一秒,又像找到新乐子般高兴地开口道:“欸那你找的人,就不能问问其他线索吗?” 林渝之沉吟一会儿:“有,地方告诉我是西北方,而且应该还有个曾用过的字,瑜。” “西北?不就是……” 陈子途诧异的看向林渝之。 林渝之点点头:“是啊,所以我才去的那儿。” “那还有其他的吗?” 林渝之顿了下:“诅咒说是我所爱之人,但是我现在根本没有爱人。” 陈子途的眼睛瞬间亮了:“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你喜欢的人,且之前的名字用过瑜,不就行了。” “……” “啊??” “少爷!!!你们终于回来了!” 林渝之难得看到如此亮堂的破屋,每个角落几乎都被蜡烛和灯笼点亮,宛如白昼。 尚且完好的地上铺好了金黄的稻穗,上面铺了一层毯子,被子被杂乱的放在角落。 跟在陈子途身边的小朋友,急匆匆跟到他身旁。 “少爷,你们去哪了?” 陈子途一屁股直接坐在毯子上,桀然一笑:“墓山。” “……” 小朋友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又像闯了祸般捂住嘴,小声道:“那地方可去不得啊!少爷,你们没遇到什么怪事吧?” “没啊。” 陈子途调侃道:“你又去哪儿听到什么故事了?” 小朋友纠正道:“不是故事,是我老爹小时候给我说的。” “山里有个会吃小孩的怪物,尤其是山顶那片林子更是去不得。” “曾经有个药师,为了采药去了那片林子,然后走了好久好久怎么也走不出去,兜兜转转在原地打转。” “后来只能按照原路返回了,才离开的那片林子。” 林渝之挑了下眉:“有点意思。” 听到这话,陈子途看向林渝之:“你想去?” 林渝之点点头:“嗯,明天就去。” 闻言,小朋友大惊失色:“不是,不能去啊,少爷你快劝劝林公子。” 陈子途点点头:“行,我陪你去。” 林渝之再次婉拒了他:“不用,明天你不是还要上学?” 陈子途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逃学。” 小朋友很崩溃:“不是你们有人听我说话吗?” 陈子途摸摸他的脑袋:“乖,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啊。” 林渝之严肃地拒绝:“不行!” “上学也是正事,不能因为这事耽误了你。” 陈子途知道说服不了林渝之,折中了一下:“那我上完学咱再去,大概下午咱就去。” “而且你没有钱,也不认路,带上我好点。” “……” 林渝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好吧。” 因为太晚两人决定不回府了,干脆在林渝之这睡了一晚上。 一晚上,林渝之给他们两个小祖宗盖了无数次被子。所以早上四点就醒了。 陈子途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惊醒了,林渝之蹲着旁边,看着他。 “怎怎……怎么了?” 感觉林渝之下一秒就要对他说:该上路了—— 幸好,林渝之只是笑吟吟地开口说道:“没事,你该起床了,不是要早点回家吗?” 是了,陈子途昨天对着小朋友千叮咛万嘱咐,明天一定要早点回去,被他爹发现他晚上不回家,腿给他打断。 陈子途愣了半晌才从睡意中反应过来。 “哦哦,是的是的。” 他转头看见小朋友趴在旁边睡得尚好。 “……” 陈子途揪着他的耳朵:“起了,还睡!” “嗷嗷嗷嗷,痛痛痛,少爷,你放手!” 陈子途简单洗漱完,林渝之拎着一袋馒头走了过来。 “给你,我送你们回去。” 山里的雾气很大,天阴沉沉的,压得很低。 林渝之一行人到赶陈府侧门的时候,衣摆都湿透了。 一群人等着陈子途,张罗着赶紧回去给他换衣服。 陈子途摆摆手,走到林渝之面前,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递了出去,颇为不放心地开口:“给你,你千万要等我!” 林渝之安慰的拍拍他肩膀:“放心。” 陈子途转身要走进门时,突然听到林渝之喊他。 “子途,天就快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陈子途愣了下,应道:“好的。” 待到陈府的门关上,林渝之拿出白纸,写下。 ‘所爱之人’ 回:‘水·故人’ “……” 林渝之最近感觉这回复的越来越奇怪了。 故人是什么鬼,他认识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喜不喜欢。 林渝之一个人闲来无事,晃晃悠悠来到街市。 这里颇有烟火气。 林渝之路过一老伯卖蓑笠。 “卖蓑笠咯,公子要一个不?遮雨防风,效果忒好!” 林渝之脚步顿了下,笑了笑:“多少钱啊?” “五个铜板。” “成交。” 林渝之套着蓑笠往西边走。 不过一会儿,狂风大作,天果然下起了大雨。 可惜雨太大了,蓑笠也不太能遮得住,林渝之在西边的石庙前歇了下脚。 密密的细雨打在石庙旁的芭蕉叶上,啪塔作响。地面的雨水汇成一幅山水画,薄薄的烟雾渐起,融进了这古城小巷里。 雨滴,清风,雨打林间的声音。 林渝之听着甚是喜悦,坐在台阶前,拿着旁边捡的枯枝,一下一下为这细雨和音。 突然地面似水镜子的水面被一只漂亮的脚踩碎。 林渝之抬眼望去。 雨珠落进巷口的水洼,那人光脚踩进去,脚踝浸在清浅的雨水中,泛着薄红。细碎的水花沾在白皙的脚背上,没沾半点泥污,倒像缀了星子。 额前湿发贴在眉骨,露出一双清透漂亮的眼睛,精致的脸庞被雨水浸湿后,清晰可见落在脸上细细绒毛的水雾。 垂眸时眼尾弯着点柔意,衬得他格外明媚,干净得像被雨滤过的光。 “公子,您慢点。” 那人不听反倒快两步,光脚踩上台阶。他身后的人打着伞急匆匆追上来,微微喘气。 他左右瞧了瞧,学着林渝之的模样,坐到了台阶上。 拿伞的姑娘为那人擦着头发,颇为无奈地说道:“没想到雨越来越大了,公子我们等雨小些再赶路吧。” “嗯。”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清润而透亮,没有半点沉浊,好似少年般明媚,却又裹着化不开的柔意。 林渝之回过神,没再看他们,盯着一处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 谁都没再开口说话,缄默地欣赏着这场倾盆大雨。 “你说这雨还会下吗?” 那人主动打破了这场缄默。 “……” 林渝之愣了下:“你在和我说话吗?” 他垂下好看的眉眼,咳嗽了一声:“是的,不过你若是不想理我,也可以当做是我在自言自语。” 林渝之看了他一眼,沉吟笑道:“我想不会吧。” 闻言,那人好像失望极了,微微蹙眉,眼里的悲伤仿佛要溢出来了:“啊。” 林渝之主动解释道:“毕竟我还要回家,希望雨不要太大,否则就回不去了。” 他听懂了林渝之的意思,眉眼一瞬间又明媚起来:“那该是如此,不然就扰人了。” 话落,他盯着林渝之看,林渝之笑了笑,温和地问他。 “怎么了?” “我……” 他顿了下,“陆瑾,不知公子姓名?” “林渝之” “yu zhi?” 林渝之拿着手上的枯枝,沾了水在地上写字。 陆以诚点点头,毫不吝啬地夸道:“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雨渐小了,林渝之穿戴好蓑笠,陆以诚也已经整理好。 他靠在墙壁旁,开口:“你要走了吗?” 林渝之点点头:“是的,再见。” 陆以诚对着他挥挥手。 “再见。” 对方始终笑吟吟的。 林渝之似不经意撇了眼那人过来时的路,微微眯眼。 他可记得,那条是死路。 第4章 喜欢 陆以诚凝视着林渝之离开的背影,笑容淡了下去。 “公子,现在还追吗?” 陆以诚拍拍衣摆的灰,撑起伞走进雨幕中。 “继续追。” “那我们去哪?” 闻言,陆以诚轻声笑了声,不语。 姑娘没明白陆以诚的哑谜,眼见着她家公子走远了,拿起伞连忙跟上:“公子,等等我啊。” ……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林渝之整理了下蓑笠的帽檐,转角踏进了一个十字路的街巷里。 陆以诚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跟着。 街巷弥漫起白雾,几乎看不清远处的景色。陆以诚低头看了眼各个道路口的地面,毅然往左边的巷子走去。 姑娘疑惑地眨眨眼,不耻下问道::“公子你怎么知道人往这边走的?” 陆以诚边走边用手接住天上落下的雨水:“这个啊,当然是看地上的积水。” 姑娘低头一看这边的积水比其他那条路少一点点,雨还在下,要是再晚来些,几乎就看不出来了。 姑娘看明白后,连连鼓掌:“公子厉害!” 然后她又问道:“那公子要抓人,怎么不紧不慢的。” 听到这话,陆以诚笑容更灿烂了:“当然是,等人自投罗网。” “什么?” 话音刚落,一阵凌冽的风扑面而来,陆以诚踮脚往后撤,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没想到林渝之意不在此,反手抓住的手腕,陆以诚吃疼,左手拿伞的手一松,竹伞随风飘落地上。 一只手扣到他肩膀上,林渝之反手把人压到了墙上。 “大胆!” 在林渝之用手抓住陆以诚脖颈的瞬间,一把剑架到了林渝之的脖子上。 姑娘举着剑,锋利的刀刃泛着白光:“放开我家公子,否则我让你死无全尸。” 林渝之像是没听见似的,终于冷下脸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你要干什么?” 陆以诚没有回答,小声嘶了一声。 林渝之下意识松了下。 陆以诚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把剑放下。” “是” 待到她把剑放下,林渝之彻底把人松开。 谁都还未开口,林渝之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了。 陆以诚抓起伞追了上去,开伞撑到两人头顶。 “林兄,我给你道歉,你别生气了。” “……” “我求求你了。” “……” “我给你赔罪,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 “你别不说话嘛” “……” 林渝之被纠缠烦了,停下脚步:“你要干什么?” 陆以诚顿了下,开口道:“我喜欢你,想和你交个朋友。” “……” 林渝之礼貌地笑笑:“行,我同意了,你走吧。” 陆以诚没想到他就这么被打发了,眼巴巴看着眼前的人:“不行,我还没请你吃饭。” “……” 林渝之不明白了,这里的人都这么爱请人吃饭是吗? “不用。” “……” 陆以诚扯住林渝之的衣袖,向上微翘眉眼如今也沉沉落下来,漂亮的眼睛如今落了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是不是根本不不喜欢我?” “对不起,我真的不想闹成这样,家里从小管的严,我没交过什么朋友。” “不知道偷偷跟着你,你会生气。” “……” 林渝之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对方少年般肆意在雨中光脚踩水的模样,与眼前垂眸,小心翼翼的某人竟然大相径庭。 或许对方有演戏的成分,但是林渝之还是控制不住心软了。 何曾几时,他不也是困于那方天地,苦苦挣扎。 心软的林渝之接过他手里的伞,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许捣乱。” “好的!” 林渝之沿西行至闽江边,江面泛起大片白雾,仿若仙境。 大量船只停靠此处,大雨让它们基本停靠不前,除了其中一辆中型运货船只。 姑娘指着那辆即将启航的轮船,好奇问道:“江面那么大雾,不会出事吗?” “呵当然会啊,所以敢赚那单的都是不要命的嘛。” 旁边依靠在木板上的男人吐了口烟,解释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什么货这么着急? 姑娘收伞,快步过去。 林渝之收伞,也跟了过去。 “哥,我能问一下,这运的什么货吗?” “槐穗咯,谁知道那些有钱人怎么想的,我们不稀罕的野草,他们花大价钱非得要,甚至加急送往京城呢。” 男人余光撇了眼眼前的女子,见人穿衣戴饰颇为不俗,警惕道:“你们问这个干啥?” 姑娘丝毫不慌,丝滑接话:“没事啊,瞧着新奇,问一下呗。” 男人眯着眼瞧一会儿,了然道:“你们外地人吧。” “槐穗是我们当地这么叫,它另一个名字,说不定你们知道——雪拥兰。” “什么?” “雪拥兰?!” 姑娘没注意放大了声音,下意识去看陆以诚。 男人明显被吓了一跳,转头问道:“怎么了吗?” 姑娘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敛下神情:“没事没事,我倒是听说过,长叶白簇花,很漂亮呢。” 男人没忍住撇撇嘴:“漂亮?它可有毒。” 闻言,陆以诚微微蹙眉,开口问道:“有毒?” 男人貌似很骄傲,悄声道:“这事可没多少人知道,城里的人都知道它整株都没毒,甚至叶片还有清热的作用。” “但是它的花粉是有毒的,食用可会死人的!这还是我最先发现的。” “……” 眼见着雨越来越大,林渝之已经看着远处的江面,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毫不感兴趣。 陆以诚垂眸不语,观察着林渝之的神情,不过那人好像在发呆,就这么盯着江面。 林渝之突然温声开口:“雨大,你们也不必陪我折腾了,等我会儿。” 说罢,把伞递到陆以诚手里,带好蓑笠走进雨幕里。 故人他没找到,但是水的话,只能来这碰碰运气了。 林渝之沿着沙地往波涛汹涌的江面走去,伸手指尖落在冰凉的水面上,带着鱼腥味的潮衣意扑面而来。 可惜什么都没发生,林渝之也没得到任何提示。 “欸小子,可别想不开啊,那边危险!” 他被拽住蓑笠拖回了岸上。 林渝之哭笑不得,连连解释:“大伯,我不是想不开,就去洗洗手。” 大伯明显不信,瞪着眼睛训斥道:“这么大雨不够你洗的,江边风大,一个不小心摔下去,连你的尸体都捞不上来!” “来这里之前好好想想你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们,你就这么去了,你爹娘上哪儿哭去?!” 林渝之知道说不过,乖巧低头点头:“好的,我知道了,以后绝对不来了。” 大伯似乎还像说什么,但是那边喊了一声,把大伯叫走了。 走之前,大伯依旧骂骂咧咧:“小伙年纪轻轻,长得又俊,有什么想不开的,唉真是造孽啊。” “……” 林渝之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摇摇头。带好蓑笠,转身往回走。 “林兄!” 陆以诚不知从哪搞来一个煮茶的风炉,搭在小亭之上,坐在亭上朝林渝之招手。 咕嘟冒泡的水煮得沸腾,在这漫天大雨里,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林渝之慢慢爬上来,刚到门口,陆以诚已经迫不及待端着茶过来了。 他把热腾腾的茶杯递到林渝之手里,替林渝之解开蓑笠的绳子,放到旁边,拉着人坐到炉子旁。 “你刚淋了雨,快喝点热的别生病了。” 林渝之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温热顺着舌间蔓延了心脏,依旧熨烫。他沉沉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人,难得有些迷茫。 林渝之其实特别不能理解,前一秒他们俩还剑拔虏张,他甚至都快揪着人过来揍一顿了,下一秒,这人依旧能毫无芥蒂地和他说话,高兴地捧着热茶给他。 他到这个世界也没几天,大多人的好意都让他感到惶恐。就像他不知道,陆以诚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接近他。 他身无分文,也无权无势,和这个世界的唯一交集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站在这里的自己。林渝之盯着陆以诚。 所以,为什么? 可惜,某人毫不知情。折腾完陆以诚也端起茶,细细品着。 此处地势高,闽江隔着低矮的房子尽收眼底。细细密密的雨,在江面泛起涟漪,氤氲起水雾绵延不绝。 滴答滴答—— 姑娘终于收拾完,浅浅烤了下湿润的手,端起茶杯也呡了一口。 “嘶,不好喝。” 她如是评价道。 陆以诚摇摇头,笑意不减。 “浮躁。” 转头看向林渝之,问道:“林兄,感觉如何?” 林渝之其实没品出什么,不过喝完确实暖和许多,便答道:“挺舒服的。” 陆以诚高兴道:“那就好!” 下了一上午的雨渐渐停了,林渝之站起身温和道:“好了,茶也陪你喝了,天也陪你聊了,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宛如一个渣男般,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不过陆以诚不吃这套,再次跟了上去。 “别啊,闲来无事,你要去做什么我陪你。” “这个时辰了,咱还没吃饭,我请你怎么样?” 林渝之:…… 林渝之没忍住看他一眼:“你要请我吃饭?” “嗯。” “……” 林渝之沉默了两秒,笑着婉拒了:“不了,我有约了。” 闻言,陆以诚更不在乎了。 “没事啊,朋友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就当交朋友了,走吧。” 林渝之被拉着走了两步,越想越不对劲:“不太好吧。”陆以诚瞬间露出那副悲伤的模样。 “……” 林渝之抿抿唇,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林渝之也是没招了,只能用白纸给陈子途递了条消息。 彼时,陈子途正在抄书。 他刚看好书本的一句话,低头准备动笔抄,空白处莫名落下一句话。 ——有个人缠上我了,可能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 陈子途挠挠头,不太能理解林渝之为何浪费一个白纸给他说这句话。 有人要来吃饭,就来呗,他最喜欢交朋友了! 陈子途高兴地想着,落笔写字。那句话还没写完,他突然皱起眉。 等等!林渝之的意思是…… 他被人绑架了,需要他去救! 陈子途放下笔,马上举手。 夫子点头示意他说话。 “夫子,我要请假,我家出大事了!” “等着我去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