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局》 第1章 香起 景和二十八年,京城三伏热天,西市入口的告示栏却人口攒动。 只见黄纸墨字写道:“今九公主广纳能人异士,入府者月俸两贯,厢房一间,日供两餐。三日后申时起,于九公主府处由殿下亲自甄选,观诸位之才。”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炸开了锅,“那个混世纨绔的九公主也开始养门客啦?” “诶,我在醉仙居跑堂,她以往常常来吃酒,这阵子却是没见到她了,她人呢?” “你们不知道啊?九公主差点疯了!听我在禅寺洒扫的堂妹说,那日公主上香祈福,却有三座香炉齐齐冒黑烟,公主撞了邪到处说胡说,皇后娘娘都吓哭了!” “我勒个亲娘!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九公主便头撞南墙把自己砸晕了!头破了个大洞,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众人吞咽口水,跃跃欲试的心思瞬间熄灭了,“这么骇人?禅寺里怎得也有邪祟作怪?” “难怪待遇这么好,包吃包住呢,换我我可不敢去,指不定专替贵人挡灾……” 却听有人嗤笑道:“你们真信这些啊?我说句公道话,这位九公主天生命好。她现在就是闲得慌,要找新鲜乐子玩。不信的话,谁和我赌一赌,看她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人群顿时哄笑起来,有人起哄下注,有人摇头走开,告示栏前很快又恢复了寻常市井的流动。 …… 被人津津乐道的九公主谢长晞,这会儿跟个没骨头的猫儿似的,暖橘色帔子搭在两臂,石榴红束胸长裙坠到脚边,一双金线绣软底履要掉不掉地挂在脚尖晃悠。 她倚在软榻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随意地搭在膝头,眼睛里全是专注。 “慢着慢着,这页我还没看完呢。”谢长晞轻轻拍了拍侍女正要翻页的手。 跪在旁边的侍女会意地停住动作,安安静静地等着。另一个伺候的又适时喂上一颗剥好的圆润龙眼。 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凉丝丝的白气儿直往外冒。哪儿有头破血流、被邪祟冲撞的样子?分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富贵闲人。 今日的连环画是府中画师最新绘制的作品。谢长晞图新鲜,看到喜欢的内容,便热心地与侍女分享:“你瞧,这画得真好看。” 不愧是她特意向母后讨来的宫廷画师。 侍女只看了一眼,就红了耳尖,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佛陀。 佛祖在上,还请宽恕小的这一次。 她战战兢兢地道:“殿下、殿下说得对。” 片刻后,谢长晞又自顾自摇头道:“啧,和尚这张脸还是画得不对味,差点意思。” 侍女不敢多言,只是默默翻页。 “小九,身体好些了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嗓音清润如玉,谢长晞却是一个激灵。 她手忙脚乱地把画本往软枕下塞,龙眼篮子踢到榻底,又迅速地把鞋子、衣裳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 待来者身着杏黄色蟒袍出现在视线中,谢长晞已经萎靡地躺在了榻上,面容蔫蔫,说话也虚浮了许多,“皇兄,你怎么才来?我都病五日了……” 太子谢长昀见她这副模样,眉头微蹙,指尖轻抚她额前,触到一片温良才略有放心,“政务缠身,是皇兄来迟了。那日太医把脉,明明说并无大碍,你怎么还是未见好转?” “我也不知道。”谢长晞吸了吸鼻子,煞有其事地捂着心口,睫毛扑簌簌地颤,“就是觉得心里时不时突突地跳,皇兄送我的玉枕虽然清凉,但夜里还是常常做噩梦……” 明知谢长晞话里掺了水,故意夸大卖惨,谢长昀还是忍不住心软。 尤其是想起事故缘由,他眸色一沉。 太后多年修禅教,每年诞辰,皇室都会前往京郊的净业禅寺祈福三日。第二日,众人在正殿诵经,谢长晞因为偷懒,自己悄悄跑去太子偏殿打盹睡觉。 九公主向来贪玩好动,晚膳时候没见到人影竟然也没人在意。直到太子回殿就寝,掀开被褥发现自幼疼爱有加的皇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魂都要吓飞了。 太医说是误食了安神药和雪融香,两者混用会产生幻觉,但观脉象,九殿下仅是陷入昏睡,想来剂量不足,并无大碍。 皇后凤眸一冷,看向了谢长晞的贴身侍女云鬟。 云鬟慌得扑通跪下:“回皇后娘娘,奴婢从未听说过雪融香一物!况且殿下向来沾枕就睡,从不用安神药!” 九公主又是在太子偏殿被发现的,明人眼里都看得出来,此事应当是冲着太子来的。 从小到大,谢长晞不知误打误撞替他挡了多少灾祸…… 谢长昀收敛心绪,叮嘱道:“以后莫要再到处跑了。父皇母后都极其关注此事,你安心养身体,缺什么让下人来东宫取。” 谢长晞眼睛滴溜一转,顺杆子往上爬,“听说舅舅从边境送了一对夜光杯回来?用来盛酒相当好看。” 谢长晞习惯吃酒,心思明明白白的,太子对此也没辙,随口应下:“你安分点,我便替你向母后讨来。”随后,他提到了此次前来的正事:“听说你在广招门客,此事太过张扬,恐怕遭人算计。” 谢长晞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怕什么?我有皇兄在呢,何况还有母后和皇祖母!” 谢长昀瞧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既好气又好笑,还想再叮嘱两句,却见侍从慧元在门外探头,显然有要事禀报。他只得作罢,转身准备离开。 “恭送皇兄——” 谢长晞装模作样地行拱手礼,长帔一挥,却听“啪”的一声,藏在软枕下的画本掉在了地上。 一幅春宫图摊在眼前,在场的人俱是一怔。 谢长昀:“……” 谢长晞:“……” 完了!! 和尚春宫图对太子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谢长晞慌里慌张地去捡,嘴上也不忘找补:“皇兄你先听我解释,我这不是身体不舒服,打发时间嘛……” 哪知道东西越掉越多。 胭脂盒、琉璃珠、蛐蛐罐,甚至还有一瓶啪叽碎在地上的酒酿。 谢长晞:“……” 这下是真完了。 太子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火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眉间染上愠怒:“你不是说病了?病了还能看这种东西?!还吃酒?——谢长晞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还心疼上酒了?!” 她哥身体不好,这下气得脸都红润了许多。 谢长晞心虚地说:“皇兄你先别气,听我慢慢解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长昀冷笑一声,“我竟然真信了你的。” 眼见他直接拂袖而去,谢长晞慌乱下榻:“哥,哥!” 她喊得尤为凄惨,太子到底又不禁心软回头,看她能说出什么求饶的话。 谢长晞可怜巴巴地问:“那夜光杯……还给我吗?” 谢长昀:“……”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自己向母后讨去吧。” 待转出厢门,谢长昀整了整衣袖,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侯在一旁的慧元轻声道:“殿下,净业禅寺一案已有结果。住持私下种植禁物雪融香,禅寺已被皇上封禁。” 净业禅寺是祈福圣地,多年来地位稳固,却因为一支没见到影儿的雪融香就此倒台。 祈福三日也是惯例,今年事发突然,决定提前回朝。朝廷内外、民间街巷不知因此生出多少流言蜚语、风云暗涌。 父皇…… 谢长昀思绪百转,眸色微沉,“我知道了。”顿了顿,又吩咐道,“九公主那边回头找人盯着点。” “是。” 与此同时,京城各处势力也都知晓了此次九公主府告示一事。 “寻常人怎么会这般大张旗鼓?其中必定有诈。” 与太子党争锋相对多年的二皇子冷声道:“她就是想出风头而已。” “小小的安神药也能病上这么多日,此事不简单。” 向来被教导要勤俭的二皇子又是一声讥笑:“装个病,东宫中宫就巴巴送来了不知多少好东西。” “这……” “那我们……?” 几人视线相视,心中有了定夺。 …… 三日后,九公主府朱漆洞门大开,皇室府邸前向来肃静端重,难得有今日如此热闹的场景。十来个青衣小厮捧着冰镇酸梅汤,穿梭其间,给排队候场的众人消暑。 绕过影壁,穿过三重仪门,舜华堂内,谢长晞听云鬟来报“共有一百二十位名帖”,不免洋洋得意:“哼,我就说嘛,本殿下名动九州,挥挥手就有无数人想要为我效力!” 左边一个白嫩嫩的少女甜甜地说:“不愧是九殿下!九殿下神威盖世!九殿下举世无双!” 此人名作刘盈儿,是扬州首富刘半城的独女,茶业商帮走遍江南,到了京城后却处处碰壁。簪缨世族的公子千金表面客套,背地里都说她是“铜臭商贾”。 唯独谢长晞不同,她都是当面喊。 殿下行事向来大手大脚,从不关注财务进出的精细活,自己建府后,花的比赚的多,母后皇兄远水救不了近火,有时候还得跑到刘盈儿这里,眨巴着眼喊“盈儿妹妹,盈儿财主,借点银子呗?” 刘盈儿性情天真,二人一回生二回熟,今日逗鸟赏花,明日化妆买衣,一年半载下来也相处出了惺惺相惜的真情实意。她今日便是特意前来捧场。 与之相反,谢长晞右手边是一位仪态端庄的女子,头饰单螺髻,身穿晴山蓝齐胸襦裙。 她是工部侍郎家的嫡出千金娄韫,是真正的名门贵族。十一岁时,入宫成为九公主伴读。如今二十二岁,已被摧残得有些心理扭曲。 她不大愿意来,但这次是太子殿下亲自开口,让她多多留意现场,避免生出事端。 娄韫微微一笑,温声道:“今日鱼龙混杂,殿下还应当多加辨识。”她才说一句话,谢长晞就偏过头,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娄韫:“……” 申时,云鬟走过来:“殿下,时辰到了。” 谢长晞随手将吃了一半的乳酥扔进瓷碟,稍微坐直了身体:“开始吧。” 感谢阅读,欢迎收藏评论灌溉营养液[猫头] 阅读提醒: 1.男女主年龄差3岁,双c双初恋,作者是纯爱党,正文中存在女配男配皆为剧情正常推动,男女主双粗箭头。 2.男女主非完美人设皆是成长型,有真香有拧巴有追妻有宠夫,双向奔赴。 3.感情线与剧情线相互推动,比较慢热,前期感情线与日常比重大,爽点在于女主事业线但不代表她没有挫折。 4.背景朝代人物架空原创,私设服务剧情,部分参考借鉴,请勿代入现实! 5.是新人第一本,能力不足,有时候写着写着就会卡文开始修文,希望大家多多体谅但一定一定会认真完结的[猫头] 2025.10.2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香起 第2章 选才 舜华堂院中,乌泱泱站了一百二十号人,分为六列,每列二十人。 却见有人低头垂眼,面上恭敬,袖中却寒光微漏;有人神色冷漠,隐隐透着煞气;亦有人看似文弱书生,眼神却闪烁精明…… 今日,他们必将成功潜入九公主府,决不辱使命。 一位年长的太监踱上高台,清了清嗓子,拖长声调说:“今日选拔只此一轮,能不能留下,全凭各位本事了。” 奸细们暗自嘲讽:呵,果然是个毫无心计的蠢货。 他们奉主不同,但哪一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被选入麾下?到九公主这儿,随便一轮选拔就能让人住进府里。以他们的实力,获得青睐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嘛——”然而,太监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咱们九殿下说了,这招进府的人,首要一条就是长相。那些个歪瓜裂枣、相貌猥琐的,自己掂量掂量,趁早回去吧。”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众奸细:……? 院中空气似是凝固一瞬,随后激起无声骇浪。 怎么成靠脸吃饭了?主子不是说选才吗,怎么听着更像选妃啊?! 此时的一百二十号人,大抵混进了一半的敌军和友军,再加上那些来凑热闹的,这么一算,真心实意来竞选的竟然没几个。 一个文绉绉的书生,瘦得像跟竹竿,张口便是一口流利迅速的方言:“殿下,小生不才,然勤能补拙,每日闻鸡起舞,悬梁刺股,韦编三绝,凿壁借光……” 眼见唾沫子都要飞到案前了,谢长晞听也听不懂,太阳穴突突直跳:“停停停!叉出去叉出去!” 又来了一位剑客,面容冷峻硬朗,身姿挺拔如松。 谢长晞稍有满意,嗯,站在那儿就很有高手风范,问道:“拿剑的那个,你叫什么?” 剑客抱拳:“在、在下……铁剑门、门……张、张、张……” 他急得脸色通红,谢长晞也没耐心等他说完,颇为诚恳地说:“你回家吧。” 这还不算完,更离谱的是有一位彪形大汉,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满脸堆着横肉。 他一步三摇地走上前,凶神恶煞的脸上浮上两团诡异的红晕,捏着嗓子娇滴滴地说:“九殿下~奴家喜欢您……想给您表演跳舞~” 谢长晞:“……” 怎么这些人和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啊?他们不是都说能借此吸引到高岭之花、落魄公子和隐士高人吗! 她气得把自己咳了两声,无力地挥挥手,让大汉退下去了。 下一位选手名作苏百味,长发包头,穿干净的粗布短打。他一言未发,只恭敬地端上一盘红烧狮子头。白布掀开,扑面而来一股霸道的香味。 看着还不错。 谢长晞难得谨慎地咬了一口,随后眼睛叮的一亮。肉质入口鲜嫩弹牙,又盈满了浓郁醇厚的酱汁。 她靠着檀椅,舒服地眯了眯眼,发出一声享受的喟叹。 于是,这位相貌平平的男人成为今天第一位入选的人。 那名娇汉看见了,当即哭哭啼啼地跑出去:“呜……俺爹说得对,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还是得先抓住她的胃!太欺负人了!” 满堂寂静一息,随后发出漏气似的闷笑声,连向来得体的娄韫都没绷住笑意。 谢长晞:“……不许笑了!” 她凉飕飕地瞥了旁边两个看热闹的人:“本殿下的狮子头吃得香吗?” 刘盈儿嘿嘿笑了一声,小脸多了几分讨好:“我以后要常来殿下府中做客。” 娄韫唇角溢出轻笑:“不枉此行。” …… 转眼已经到了第七组,入选者却寥寥无几,堂外侯着的奸细们开始焦躁不安。 林与房站在队列里,手心渗出细汗。他不是头一回由权贵挑选,却是头一回当细作。 听到“首要看脸”的标准时,他也愣了愣,但转念又想,京城贵人哪个不是挑三拣四的性子?更何况是出了名混不吝、行事不定的九公主。 自家殿下说:“太子比我还会装,幸好有个九妹,这是他最大的破绽。你若是成功入选,借机行事,找出太子的把柄。阿清,我眼下只有你了。” 林与房想起那些个五大三粗、动不动就光膀子比划的同僚们,默默无言,殿下确有先见之明。 他是暗桩,自然奉命行事,但林与房抿了抿嘴,心里又有些别扭,他不想离开自己殿下的身边…… “下一组!”太监尖细的嗓子打断了林与房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正堂,行跪拜礼:“参见九殿下,请九殿下安。”待起身抬眼,却怔住了。 高座上坐着三个人,左边是个锦衣玉带的白净少女,右边是端重娴静的女郎,而中间那位……想必就是九公主了。 白绉纱长袖衫,青梅翠齐胸裙,外罩碧色纱裙,如同水中树影春柳,头饰惊鸿髻,形如鹄鸟两翼,仅是缀上白玉、水晶各两根步摇,宝珠晃荡晃荡,影子投在那梨中桃粉的肤与两颊。 十七岁年纪的公主,鼻尖秀挺,同那乌黑明亮的瞳仁放在一起,透出天生的青涩与后天富贵养出来的骄矜。 就是瞧着没什么精神,撑着下巴,像被晒蔫了的花。 林与房下意识地想,屋里放了冰,应当不是被酷暑天热到了。 谢长晞这会儿歪在冰丝裀椅,眼皮半耷拉着,随意一扫,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刘盈儿还挺有精神的,忽然圆眼一亮,凑过来说:“殿下,殿下,您看左边第三个。” 谢长晞随之望去,正对上林与房的眼睛。仅此一瞬,她又收回了视线:“也就还行吧。” 林与房心头一跳,赶紧上前一步道:“草民林与房,拜见九殿下。” 这声音……谢长晞耳朵一动,突然坐直了身子,脆生生地问:“你会唱曲儿吗?” “……啊?”林与房磕绊了一下,道,“回殿下,我戏子出身,在梨园学过几年。” 谢长晞轻抬下巴:“唱来听听。” 林与房轻轻呼气,起调时有几分拘谨,待到中曲,渐入佳境,吐字如清泉滚珠,时而清越婉转,时而余韵悠长。 谢长晞听得痴了,唱曲结束,她大手一挥,眉开眼笑道:“本殿下喜欢!赏——” 她下意识按平日听曲的习惯,要解下随身的玉佩赏出去,忽然记起是在选拔,转而改口,“——好!” 她转头唤道:“云鬟。” 云鬟立刻会意,高声宣布:“林与房,入选!” 周围顿时投来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林与房还没回过神,就被侍女领着向外走。 他仍在状况之外:“那我现在是……?” 侍女直捂嘴笑:“公子既然得了殿下青眼,此后便是咱九公主府的人了。” 林与房:“……” 就这?!也太随便了吧!! 十组结束后,进入中场休息阶段。 “都过去一半了,才挑中五个人,这些人怎么回事?”谢长晞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秀气的眉头皱在一起,对此极其不满意。 刘盈儿赶紧安慰道:“殿下别急,说不定合眼缘的都在后头呢。” 娄韫浅笑着建议:“反正坐这么久了,不如去院子里瞧瞧?” 庭院里正热闹着,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 往左边,年轻小伙铺了张布,席地而坐,张口就是“卖旧书!有九殿下最喜欢的话本!”;往右边看,卦袍小士扯了个旗子,摆摊算命,热情招呼说:“都来算一卦不?不准不收钱!” 再抬头,树杈子上竟然还蹲着三个打定入坐的黑衣武士。 乍一看,好好的公主府成了庙会,谢长晞也没生气,只是蹙着眉抱怨:“又热又无聊,真不该听娄韫的,我要回去了。” 她身侧有云鬟持一把金银浮屠顶的伞盖,亦步亦趋地跟着,纵使如此,九殿下还是被晒得皮肤泛起薄粉,抹了胭脂的眼尾愈发明艳。娇纵的模样非但不惹人厌,反而透着一股鲜活的灵动。 娄刘二人与谢长晞相处那么久了,此刻近距离看着,同为女子,也不免为这般神情气质而晃神。 娄韫默了默,没说话。 刘盈儿则殷切道:“就是就是!今年的太阳真讨厌,竟然这么毒,把我们殿下晒坏了怎么办!” 谢长晞转身踏上台阶要离开,余光却瞟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破布烂衫,站在角落,如同一尊孤峭入定的石像,使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被那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的身材吸引过去了。 谢长晞眯了眯眼。 阳光太甚,树荫过浓,看不清脸,她忍不住喊他过来。 男人微微偏头,看清她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迈步走来,站定在三级台阶之下,躬身拱手道:“殿下。” 声音清清冷冷,距离不近不远,恰好是能让她俯视的角度。 谢长晞命令道:“抬头我看看。” 男人沉默一瞬,方才依言仰面。 她这下看清楚了。 白肤胜雪,眉长入鬓,薄薄两片唇,同样色淡,通身冷峻如一柄收鞘孤剑。这样的人却是一双桃花眼,寒光潋滟,天生有情。 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张勾人心魄的脸。 见到男人的第一眼,娄韫心里就明白了,她侧头一看,果不其然。 方才还不耐烦喊热的娇气公主此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心口后退两步,险些绊倒。她喃喃自语:“……要命。” 好俊的男人。 谢长晞突然想起自己那些藏在枕头底下的画本,要是里面的和尚长这样...... “你叫什么?”谢长晞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 男人低声道:“大牛。” 谢长晞怀疑自己听错了,往前凑了凑:“你说你叫什么?” 大牛面无表情地重复。 周围凑热闹的人群中顿时响起几声嗤笑。 谢长晞恍若未闻,她的注意力全落在男人一张一合的唇上,这样一个美人,怎么能叫这种名字? 嘲笑声落在耳边,似乎对他饶有兴趣的公主也露出怔然的神情,大牛眸色淡淡,没受到半分影响。 感谢阅读,欢迎收藏评论灌溉营养液[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选才 第3章 结宴 大牛失忆了,不分美丑,对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羞耻感。 八个月前,他在一个猪圈里醒来,脏兮兮的母猪围着他哼哧哼哧地拱,一家农户嚷嚷着“大牛又偷懒”,费劲儿地把他拖出来,一口咬定他是他们家养了十年的农奴。 他头疼得厉害,脑子也转得慢了些,日子久了,才发现处处不对劲。他对农村的一切都非常陌生,而且气力足,脚步轻,怎么也不像农奴。 有一次,他缝补衣服的时候摸到夹层里藏着一张纸条,只写了八个笔迹仓促的大字:京城中书省李侍郎。 他当时就要走,农户抄起扫把骂骂咧咧:“你个傻子又发什么疯?今晚别想吃饭!” 他听得烦了,直接把一户人家都敲晕了。 这群骗子。 大牛北上到京,李府门房却把他当乞丐轰出来,还叫骂道:“我们家可没有什么叫大牛的亲戚!” 他几日没有好好吃饭,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饿得眼前发黑,一个小乞丐分了他半个馒头,于是就跟着乞讨了五天。 昨晚,小乞丐撕了张纸扔在他手边:“大牛你去这里碰碰运气呗,包吃包住呢。” 大牛看了眼告示,没有说话。 …… 大牛漠然,只等着这位传闻混世的纨绔公主和前几日的李府门房那样把他赶出去,却听见谢长晞说:“啧,不行不行!” “我公主府怎么能有叫这个名字的,喊出去丢的是本殿下的脸,这样我给你重新取个名,你姓什么?” 大牛未曾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公主娇嗔俏皮,看似是恩赏,他却莫名地抵触,后退半步,“殿下,我无姓。” 谢长晞皱了下眉:“既然如此——” 旁观的娄韫还有点儿好奇谢长晞会取出什么名字。 谢长晞来回踱步,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唇角浮现盈盈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男人身上,说:“翩翩,叫你谢翩翩怎么样?” 话音一落,刘盈儿因为看出谢长晞对男人的喜爱,就上赶着道:“翩翩好哇!所谓翩翩公子,我觉得特别合适!殿下真有文化!” 娄韫:“……” 她见男人气质阳刚,忍不住好心提醒道:“殿下,这名字听起来过分女气了。” 谢长晞想说哪里女气了,看看人家大牛都没有反应,不过周围人憋笑的样子,让她委实有些不爽快。 想她堂堂九公主,第一次给人赐名,岂能被当众笑话? 谢长晞眉头一挑,拍案道:“行吧,那就去掉一个翩,谢翩!” 男人面色淡淡,“谢殿下。” 娄韫暗自打量着谢翩。 被当朝公主亲自赐名,也不见有任何欢喜的反应。这张脸蛋,这身打扮,这种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在九公主府,实在古怪。若说是敌军送了蛊惑人心的细作,未免太显而易见。可有的人打的就是这种明面上的算盘。 她想让谢长晞多加留意,却见少女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走了,谢翩站在原地没动,她就不满地嚷嚷让男人赶紧跟上来。 娄韫:“……” 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长晞收了个长在她心尖上的美人,一扫方才的苦闷,眉眼舒展,颊边陷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侍女奉上两盏凉茶,退在一侧。谢长晞单手撑着下巴,旁若无人地问:“多大年纪啦?” “二十。” “嗯,与我差三岁。”谢长晞满意地点点头,“多高呢?” 她凑近了些问,谢翩五感敏锐,鼻间嗅到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气,他眉头轻皱,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六尺有余。” “家里情况怎么样呢?” 谢翩唇线紧抿,只说:“一父一母。” 谢长晞全盯着脸了,没听出他的敷衍,又笑眯眯地问:“那成亲了没呀?” 因为谢翩看着不像人夫,她问出这话时,心里已有答案,却听他冷冷地答道“已成亲多年”,谢长晞颇为诧异:“这么早嘛?”但又想皇兄今年二十五岁,便育有两女,也不觉得奇怪了。 忽然,云鬟跑进来说:“殿下!你怎么在这呀,马上要继续选拔了!” 谢长晞才记起这茬,不假思索道:“我不选了,你让剩下的人都散了吧。” 云鬟惊讶地问:“可是有人惹殿下生气了?”她下意识看向了旁边冰山块儿似的谢翩。 谢长晞姿态闲散,漫不经心道:“本殿下乏了,也找到了满意的人,就不想再选了。你把人都打发走,再赏点银子。” 殿下想一出是一出,云鬟也就吩咐下去了。 只是……这“满意的人”?她望向谢翩的眼神多了一份意味深长。 谢长晞折腾了半日,吃过晚膳,舒舒服服地沐浴后就滚进蚕被里,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选才,搅得京城各处宅府今夜难眠。 …… 东宫浸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书房值班的侍卫按刀而立,甲胄偶尔相碰,发出极轻的金属声响。 房内烛影摇红,谢长昀一袭素白中衣披着杏黄外袍,他整理完卷案,忽然想起今天是谢长晞的选才之日。 四月时,父皇派他清厘河东道盐铁私户,此案事关重要,他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三日前去看望过一次,他就没再关注过小九那边的情况了。 今日不要生出祸端便足矣。 恰好慧元小步赶来:“殿下,陈公子和黄十六求见。” 谢长昀眉头微皱,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你们二人怎么都回来了?” 黄十六当即跪下道:“属下有罪,未能完成殿下命令,请殿下责罚。” 陈公子紧跟着低声道:“臣愧对殿下信任。” 谢长昀愣了愣,还是先宽慰道:“无妨。你们且和我说说今天的状况,为何落选了?” 二人是谢长昀亲自挑选的。陈公子是文士,他综合考量了身份、才学和朝中敌友关系,特意把此人从同洲捞过来。黄十六则是舅舅那边留下的黄刀卫,论品行和武力都是再合适不过了。 谢长昀看见陈公子脸上闪过一丝……屈辱? 黄十六声音冷静,情绪寡淡地陈述道:“九殿下说我太丑了。” 谢长昀:“……” 他费劲心思,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是如此荒唐的原因。他向来不喜以貌取人,一想到这样的话从谢长晞那张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嘴里冒出来,谢长昀竟然生出了“果然如此”的想法。 他无奈扶额,又听黄十六继续说:“九殿下对一个很漂亮的乞丐一见钟情,纳入府中了。” 陈公子的职业病犯了,他一板一眼地纠正:“并非一见钟情,只是觉得貌美,将其带回后室便让我们离开了。” “她、她……”谢长昀眼前黑了又黑。 平日看那些画本就算了,如今一个没看住,竟然直接把人……端庄如太子,即使在心中也耻于说出那种话。 不怪谢长昀这么想,才逮到谢长晞看春宫图,黄陈二人又描述模糊。 陈公子连忙安慰道:“约莫二十出头,想必已成婚。” 谢长昀才松了一口气,随后不由得揉了揉眉心,温声道:“难为你们了,夜色已深,等会便去歇息吧。” 二人退下后,谢长昀又叫来慧元:“明日整理筛选一份参加小九选拔的名单给我。” “是,殿下。” “尤其是那个乞丐。” 黑暗中,谢长昀的脸色晦暗不明。 另一边,八公主府内灯火煌煌,丝竹声声。谢长晴左拥右揽,俊美的男人殷切地往她嘴里塞冰糕。 “我不要吃这个了。”谢长晴柳眉上挑,故作嗔怒,“我牙疼了。” “那奴给公主盛碗冰汤来。” 谢长晴懒洋洋地说:“去罢。” 忽然有下人来报:“殿下!好消息!咱们派去的卧底进九公主的府里了!” “什么?”谢长晴瞬间坐起身,美眸瞪大,“清水被选上了?” 旁边的男人脚步一顿,也露出讶异。 谢八和谢九年龄相仿,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都有收集癖。谢九每天琢磨着怎么把奇珍异宝的小玩意收到手里,谢八则更爱往男人堆里钻。她在京城内外置办了十几处宅院,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失足美男子。 听说这次谢九招才特别热闹,谢长晴就随意指了个人过去,没想到直接成功了。 通报的下人奉承道,“殿下真是厉害!九殿下精挑细选了百十号人,最后只收了六个。殿下随手一送就中了,可见还是您慧眼如炬!料事如神啊!” 男人也柔声赞道:“殿下英明。” “那是自然!”谢长晴被两人捧得得意忘形,顺嘴在男人脸上吧唧亲一口,“他们费尽心思安插人手,还不如我灵机一动!哼,看他们这次还怎么在本殿下面前嚣张!” …… “废物,一群废物!” 四皇子寝室内,谢长昭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将案上的茶具扫落在地,“老八那个蠢货都能把人送进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瓷片四溅,一块碎片划过一旁跪地的侍女的脸颊,顿时渗出一道血痕。她吓得浑身发抖,却连脸上的伤都不敢去擦,慌忙求饶:“殿、殿下饶命……” 谢昭阴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咧嘴一笑:“疼吗?” 侍女不敢答话,只能拼命摇头。 满屋的人噤若寒蝉。四皇子阴晴不定,性子暴戾,打骂下人是常有的事。他们虽然同情,却也不敢求情,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除了这些暗中参与的人,养心殿的那位也得到了消息。 景和帝穿着宽大里衣,坐在龙榻,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数着瓶里的药丸。耳边是静静燃烧的烛火声和太监全福轻声细语的禀报声。 “皇上,还有一件小事。” 药丸被夹在皇帝两指间,滴溜溜地转起来。 全福打量着景和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九殿下今日在府中办了选才宴,听说闹出了不少笑话。” 一粒、两粒。 药丸被送进嘴里,景和帝头也不抬,一边嚼一边嘟囔道:“这点小事随她去吧,总比整日里惹是生非强。” …… 谢长晞一夜无梦,睡得香甜,呼呼睡到日上三竿才自然醒来。 侍女鱼贯而入,她先在榻上用一盏燕窝粥垫垫肚子底,看着清醒了,脑子还是迷迷瞪瞪的。 于是,当春熙迈着小碎步走来轻声禀报:“谢公子和江公子打起来了”,谢长晞一脸懵:“我府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姓谢的?” 感谢公主赐名[猫头] 谢翩翩没有成亲,致力于给自己挖坑一男的[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结宴 第4章 罚跪 “殿下,谢翩谢公子是您昨日亲自赐名的,江清水江公子也是随同入府的门客。” 经云鬟提醒,谢长晞才忆起昨日热热闹闹的选才宴已经结束,府里似乎又多了……“五个人?六个人?” “殿下,共六位。” “唔……”谢长晞小口啜着燕窝,声音含糊地问,“拦住了吗?” 春熙恭谨回话:“已经让人拦着了,两位公子现下正在文禄堂候着。江公子脸上受了伤,想求殿下主持公道。” 闻言,谢长晞“咕咚”一声咽下燕窝,一双杏眼立刻睁得圆圆的,“公道?我吗?” 向来无所事事、只知嬉游享乐的九公主头一回听闻有人向她求公道,霎时来了精神。 “换衣服换衣服。”她赤脚跳下榻,胡乱套上云头鞋履就往妆台前跑,“春熙你过来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公主府中诸人言行皆有眼线盯梢记录,唯有看主子是否愿意过问。 春熙便将事情的始末过程娓娓道来:门客统一在梅园住下,江清水昨夜一一拜访同僚,唯有谢翩将其拒之门外。今日,二人晨起出门又遇见了,江清水自己走路绊倒,擦伤了脸,却与谢翩发生口角。 “谢公子觉得不耐,伸手推搡了一下,他便又跌了一跤。” 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比如二人初次见面便有火药味,第二次又言语争执,踩中了痛脚。 但经春熙概括口述,谢长晞不禁怀疑地想,就这点小事? 她还以为是争风吃醋的艳闻,现在一听,原来就是谢翩拒绝了江清水的交友申请,二人便你骂我一句我推你一下。 两个大男人,怎么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谢长晞先是纳闷,随后语气凿凿:“看吧,本殿下早说过了,早起的鸟儿容易倒霉。” 她自幼爱睡,上学后便经常被学士训。学士起初说“早睡早起,睡出千金”(1),见她听不懂,又改用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春熙熟知自家殿下的心性,听出其中隐隐的怨气,忍笑附和:“殿下明鉴。” 谢长晞哼哼两声,理了理鬓角,踏过拼花砖,穿过垂花门,沿抄手游廊向文禄堂走去。 她才迈进门槛,便有一人抢先两步向她躬身作揖:“参见殿下,请殿下金安。” 谢长晞一眼便看见此人面颊上那道指甲盖儿大的伤痕,仍渗着血珠,为清秀的气质增添几分脆弱。想来就是江清水了。 谢长晞又往后看,男人站在原地,规矩行礼,未曾多言。 谢长晞却犯了迟疑:“……谢翩?” 谢翩应道:“是。” 谢长晞倒不是忘了他长什么样,但见男人此时发束幞头,身穿缺胯袍,腰系蹀躞带,脚踩乌皮靴,最常见的大靖男装却穿出了清贵孤冷的隐世气质。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谢长晞啧啧称奇,“人就是马,马就是人。你当真只是个乞丐?改日我再带你去浣花溪置办一身新行头。” 话音一落,谢长晞却听见有人喊她:“殿下……”闻声转头,江清水顶着脸上的伤,眼巴巴地望着她。 哦…… “咳。”谢长晞清清嗓,端起架子,落座首位,“到底怎么回事?” 下一瞬,江清水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 谢长晞:“……” 吓她一跳。 但闻江清水道:“初次入府便冲撞见血,清水实该受罚。但我本心简单,只盼与同僚和睦共处,日后尽心侍奉殿下。今日早晨,我想向殿下请安,不巧遇见了谢公子。我昨日在他那儿吃了闭门羹,清楚二人性情不合,本想着退让,却遭掌掴推搡,还求殿下为清水做主。” 他字字诚恳,却因埋头跪首,藏去了唇角的得意。这番说辞并非全盘,半真半假,唯独隐去了他自己的私心,但万事也有了“侍奉殿下”的托词。 “这样么。”谢长晞似是恍然,转眸望向另一人,“谢翩翩,你说说。” 谢翩对这个名字还不太适应,身形微顿,随后撩袍跪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与江清水那伏低做小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谢长晞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忍不住催问:“说呀?他说的可是实情?” 谢翩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江清水,最后落在公主带有玩味、兴奋和好奇的脸上。 他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殿下心中已有论断,何须再问我。” 谢长晞被他这态度噎得一滞,先为谢翩轻飘飘的一句话感到愕然,随后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她对这类情绪尤为敏感,想也没想便将手中的团信砸在谢翩身上,恼道:“你到底是无话可说还是看不起本公主?!” 谢翩纹丝未动,神色漠然。 谢长晞越看越觉得生气,只当自己的好意全都喂了狗,“既然你这么喜欢跪,那就出去跪着!跪到你想说话了为止!真是个……真是个呆子!”她鲜少骂人,最后只憋出呆子两字。 尾音还回荡在文禄堂,却在谢翩意料之中。他一言未发,转身跪在了堂外檐下。 谢长晞看着他跪在烈日下的背影,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忍不住又嘟囔道:“又臭又硬的石头!” 也不知道怎么娶到媳妇的!长得好看也不行! 堂内一片寂静,饶是江清水都有些怔愣,眼中流露异色。他以为谢翩和他同是细作,现在看来,原来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清高人士? 最终是春熙观察着公主的脸色,轻声说:“殿下息怒,为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嗯。”谢长晞也没了之前的兴致,闷闷地说,“不看了,没意思。” 无人敢再多言,默默散去,只剩下谢翩一人。 三竿已过,日头渐渐毒辣,青石板都冒着热气。他跪姿未曾偏移半分,脊背挺直,衬得愈发冷淡沉静。 谢长晞。 他唇间默默碾过这三个字。 他第一眼见到便格外不喜。 好色轻浮,享受逢迎,是最常见的权贵作风,往往也极好懂。她今日大怒只是因为她自认赏他衣食,给他名分,他却连一句讨好的话都不肯说。 谢翩垂眼,掩饰眸中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投下一道阴影,“喂,谢翩?” 来者是同样住在梅园的人。 …… 今日府中的晚膳设在石上流泉。菜肴盛于木船或荷叶之上,以水为媒,顺势旋转。夏夜凉风拂过,香味飘飘,水声潺潺。 下座是五位门客,三男是苏百味、林与房和江清水,二女是秦芩和韩流照。除了谢翩,都来了。 谢长晞不甚在意,精神力全放在了此时的流泉桌,不禁感慨:“这间石上流泉在建府的时候就修建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用。” 秦芩与她坐的近,说:“敢问殿下,这流泉桌颇具巧思,想来修建不易,殿下何出此言?” 谢长晞一面为自己倒上清酒,一面说,“我有了自己的府邸后就没有在宫里那么热闹,流石桌也坐不满人,也就没那么好玩了。” 她说话直白,似乎透出几分冷清之意,江清水便顺势说:“殿下,您看这流水去而复来,周而复始,正如人与人间的缘分。我等聚集于此,希望也能成为公主府中生生不息的热闹。” 话落便听到一声嗤笑,韩流照说:“是挺热闹的。”她的目光毫无掩饰地落在江清水脸上的伤。 江清水:“……” 这是在内涵他和谢翩的事情。 见此,谢长晞弯了弯唇,既无回应也不怪罪,只说:“好了,不说这个啦,都吃饭吧。”顿了顿,她颇为惆怅,“我就是怀念和八姐姐玩乐的日子了。” 江清水脸上仍然温和,心中却大惊。 怎么回事?他哪里露馅了?!不应该啊,但但但为何单独点出八公主?! 他做贼心虚,之后便安静了许多。 十六盏明月灯,十二道清泉盘,鲜鱼砌芙蓉,豆瓜冻碧玉,素面随流水,凡之种种,皆有苏百味掌勺。 谢长晞一一入口,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指向一道清炒菜,问:“苏百味,你的手艺从哪学来的?为什么素菜也做得这么好吃?” 苏百味回道:“回殿下,我从小跟着我娘学厨。因为家中贫苦,只有最平常的食材,日子久了,我娘希望这些野菜野果也能变得可口一些,便多花了心思琢磨口味。” 谢长晞单手托腮,认真地问:“这么听来,我对你娘还挺好奇的,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百味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对他的家事感兴趣,微微一怔,略有思索后说:“我娘性格温柔坚韧,那几年干旱闹饥荒,她尝遍了山上所有的野菜,只为了能让家里的兄弟姊妹吃饱。” 谢长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对饥荒没甚么印象,只记得几年前父皇因水患一事亲使外地,似是灾害严重,父皇回京后尤为震怒,惩罚了许多在朝官员。 至于小时候的事……“我不怎么记得了,倒是有一次,我偷吃了皇兄的糕点,被母妃训斥了一顿。” 她无意之言,却让苏百味脸色瞬间煞白,立刻离席,躬身行礼,诚惶诚恐地说:“殿下言重了!草民微贱,家中粗鄙,怎敢……怎敢和皇后娘娘凤仪相比?!是草民失言了!” 谢长晞回过神来,见他如此紧张,“噗嗤”一笑,挥了挥手,也就不聊这事儿了。 整场晚膳还算愉快,谢长晞吃饱喝足,慢悠悠地回到寝房,却听见云鬟前来通报:“殿下,谢公子求见。” …… 房内四角点暖香与暗灯,软银罗纱垂落,两层洞门悬两重珠帘,一重碧绿,一重朱红,隐隐绰绰现出公主的身影。 谢翩得了传唤,刚踏入门槛,却扑鼻而来一阵氤氲水汽,混着鹅梨帐中香。 他脚步一顿,想起这是沐浴过后残留的香汤。 感谢阅读,欢迎收藏评论灌溉营养液[猫头] 1.学士原话是出自孙思邈的“早起,尤千金妙方,长寿金丹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罚跪 第5章 游戏 谢长晞侧躺在美人榻,她换了寝衣,肩罩一件素白纱袍。云鬟拿着齿梳与兰膏为她养发。 她下午与刘盈儿等姐妹游园赏花、饲鱼采莲,顺嘴数落了谢翩那呆子几句,晚上又大饱口福,这会儿再见到男人,那点愠意早消散得无影无踪。 听到推门与脚步声,夜风吹进,珠帘清响,谢长晞此时没白日那么有活力,嗓音显得慵懒:“和我有话说了?” 谢翩垂眸立于帘外,视线仅是凝在青砖地的缠枝莲纹样上,光线昏暗,辨不清他脸上神色。 “殿下,我已跪足五个时辰。” “哦,然后呢?”谢长晞捻着半干的发梢,云鬟识趣地退至一旁,“你是来认错,还是来喊冤?” “不是认错,也非喊冤。”帘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但也想告知殿下,江清水所言不尽不实。我并未掌掴他,只是在他试图拉扯我衣袖时,拂袖避开,他自行跌倒。” “我知道了。”此事真相如何对谢长晞已经不重要了,她无声地打了个哈欠,“你来找我便是想说这个吗?” 她言下的意兴阑珊尤其分明。 谢翩沉默一瞬,唇线紧抿,想起白日里那人的提醒,终是哑声说出准备好的话术:“殿下赐我名姓,予我容身之处,我……感恩殿下。但我心中准则不愿曲意逢迎。若殿下觉得我碍眼,或以为我无用,随时可将我逐出府去。” 谢长晞心想,听他们这些人说话怎么都这么费劲,文绉绉的,一长串听下来就让她犯困。 左耳进右耳出,只听清了男人后半段话,她便随口问:“你想走了?” 谢翩:“……不想。” “那你说说你留在我这里有什么用?” 谢翩肩背绷得笔直:“我虽愚钝,但略同拳脚,体力尚可。若是跑腿传话、守夜巡防,但凭殿下差遣。” “跑腿护卫?” 帘里的人似是不解,问完就没声了,谢翩忍不住又应了一声:“是。”随后只听公主打了个哈欠,声音软糯了许多:“那么麻烦这位跑腿侍卫,替我去膳房领一碗圆子。” 声音很轻,幸而他耳力极佳。 谢翩以为这是在考验他,很快便端着食盒回来了,却发现房门关着,只余下两盏守夜灯。 云鬟客气地道:“谢公子,殿下已经歇下了。” 谢翩身体一僵,才知道原来只是戏弄他。他眸中神色变化,最终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放下食盒准备离开,但又听云鬟笑说:“殿下的意思是,公子一天没吃饭了,这碗圆子权当犒劳。” …… 如此平安过了两日,谢长晞想起别家府邸总会组织门客娱乐活动,增进情谊,便传话梅园六位用过午膳后在宝珠亭集合。 上次吃饭谢翩未来,这次特意嘱咐他及时赶到。 宝珠六角攒尖,满亭浓荫绿意,阶前石榴燃起簇簇火红,映出片片绯红。 谢长晞来时,众人已到齐,目光扫过谢翩与江清水,见二人座位左右相邻,她愣了愣,随后唇角流露笑意,“你们俩和好了?” 谢翩:“……” 江清水:“……” 实则是江清水因为一些事耽搁,最后一个才到,唯剩的空座便是谢翩身边,但话绝不能这么明说。 江清水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听旁边那始终如冰山似的谢翩忽然开口道:“殿下说笑了,小打小闹谈不上记恨,本就该和睦相处。” 语气仍没有什么起伏,话里却滴水不漏。 江清水笑容一僵。 不是,抢他台词?哥们儿你的清高人设呢? 谢长晞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左侧的林与房温声道:“今日天光正好,不知殿下唤我等前来,有什么趣游?” “当然。”她神采奕奕,折扇一挥,云鬟便捧出一只木盘,盘上盛着一叠纸牌。 秦芩好奇地说:“是叶子戏吗?” 牌一翻,写的不是数字,而是文字。 见众人摸不清头脑,谢长晞更是得意,眉眼弯弯,露出两排贝齿:“这个是我从话本里看见的,感觉很有意思,游戏叫做谁是卧底。” 亭中霎时寂然,六个人身体齐齐僵硬。 “根据牌的内容分为卧底和公主两个阵营……若卧底全部淘汰,则公主胜利。赢者有赏,输者有惩,待游戏结束后公开。” 云鬟念完规则后,谢长晞问:“大家有什么疑惑吗?” 谢翩略有思索,“殿下,牌的内容都是你设置的吗?” 谢长晞:“是呀。” “那殿下岂不是能更快地猜到我们的身份?” 谢长晞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因为我是公主呀。” 谢翩:“……” 他别开眼,不再说话。 除了谢长晞,六人心思各异,身份不明,但或多或少都有胜负欲,很快就专心投入到游戏当中。 轮了四局,三局都是卧底胜利。 谢长晞气愤填膺地说:“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 韩流照幽幽地说:“殿下,那下一局您可千万别抽到卧底牌了。” 时间慢慢流淌,暑气渐消,忽然有侍女来禀报:“殿下,东宫来人了。” 在场所有人动作皆是一停,谢长晞毫无察觉,当即放下牌,颠颠跑到舜华堂去了。 她前脚刚离开,宝珠亭后脚的氛围就变得冷滞,一摞牌径直扔在石桌上,不复游戏时候的轻松愉悦。 韩流照似笑非笑:“我说你们翻脸的速度也太快了。” 秦芩面露疑惑,似乎不知她是何意味。 江清水瞥了她一眼,“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太子有何消息?” “与我何干?”韩流照耸着肩摇摇头,“但我倒是想知道,他一个乞丐跟上去干嘛?” 亭外,谢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 谢长晞提着裙裾欢欢喜喜地跑进舜华堂,珠钗在鬓边轻颤,嚷嚷道:“皇兄又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东宫来的人是一个老公公,他忙不迭地迎上去:“哎呦,公主跑这么急,别摔着了。” 待看清木箱里露出的一角,谢长晞猛地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向万德:“万德公公,这、这是什么?” 万德和蔼地回答:“回公主,是太子亲选的三字经、千字文、童蒙须知……” “停停停,别念了。”光是听着名字谢长晞便觉得额角发胀,头晕得厉害。她艰难地吞咽口水:“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得知您广纳门客,特命您熟读经书,与众才俊共同进益。” “真是这样?不是为了别的报复我?”谢长晞蹙着眉,纤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我都十七岁了,怎么还要读这些教三岁小孩的东西?” 万德露出早有预料的神情:“太子说,治学如登阶,当循序渐进。” ……听着就不像夸她的话。 谢长晞垂死挣扎道:“可是我没有时间读这些书,我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要,我要算账,做女工,还有锻炼身体。” 万德微笑着听完,心领神会:“太子还交代,您一月读一本,年前读完七本即可。” “……”谢长晞眼神幽幽,“皇兄真是了解我。”连她会说什么都猜到了。 “太子与公主感情深厚,兄妹连心乃是自然。公主莫要如此愁绪,太子最后还说了,公主若是提前读完,便可前往宫中叙话。” 宫规森严,未得传召,即便是皇子公主,开府后也不能随意入宫。闻言,谢长晞小脸皱在一起,满是纠结,最后嘟囔说:“我知道了!” 万德走后,谢长晞盯着满箱的书发愁,余光忽然瞥见谢翩从门前经过,她眼波流转,心里瞬间有了主意,喊道:“谢翩翩,你过来。” 似乎仅是路过的谢翩恭敬行礼,“殿下。” 谢长晞摸了摸下巴,问:“你识字吗?” 谢翩依言道:“我乞讨出身,未曾读书。” 此话正中谢长晞下怀,她欣喜地说:“那你有福了!” “本殿下教你读书!” 谁教他读书? 谢翩难得面露茫然。 却听谢长晞下一句说:“你想不想去醉仙居学习?我觉得那里可谓是读书圣地,有花有酒有曲还有美人。” 谢翩:“……” 他扯了扯唇,心里难得生出悔意。 他在檐上听完了谢长晞和万德的对话,又加深了几分无知纨绔的印象。但紧跟着来的这份教学邀请,使他开始怀疑自己被梅园那位同僚拉下水,短暂结盟的决策真的正确吗? 眼前这位九公主真的是那支雪融香的突破口吗? 对男主人设没把控好就把前四章修改了一下……现在是一滴都没有了,终于开始进剧情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游戏 第6章 唐突 小厮抬起酒坛,坛口微微前倾,琥珀色酒液流泻如线,注入青玉盏,恰至八分满。 谢长晞捧起酒盏轻嗅,杏眸微眯,露出心满意足的神采,“好香啊。” “谢翩翩你喝吗?” 四壁素锦垂落,竹帘半卷漏进天光,本该清雅的楼阁私室此刻浸在一片甜醇的果实酒香中。 难怪她身上总有一股果香。 谢翩下颌线绷得冷硬,“不喝。” 男人的脸色在缭绕的酒香与靡靡之音中,愈发沉凝阴郁。 谢长晞都习惯了谢翩这副整日不高兴的样子,稍有惋惜地摇摇头,又将带来的书籍颇为慷慨地向他那儿一推,“喏,你今天先学这些,有特别看不懂的才可以来问我。” 说罢,她便自顾自啜饮,时不时与舞姬们闲聊,但舞姬显然对谢翩很感兴趣,眼波流转,寻机轻问:“殿下,那位俊俏郎君是何由来?” 谢长晞后知后觉,谢翩此时已经独自坐在另一张桌案,真心在翻看那三字经,与周身歌舞格格不入,俨然不近女色。 谢长晞恍然想起:“我忘记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她歪着头问,“说起来,你娘子在哪儿呢?不如也接到我府中住下,省得在外面吃苦。” 谢翩手指微顿,目光落在公主泛着桃花色似有醉意的脸颊,不见任何异样,“劳殿下挂心,内子远在扬州,不便打扰。” 扬州?距京城百八里远…… 谢长晞心生好奇,厢门忽然被推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走进来,轻掩着唇,惊讶道:“呀,九妹妹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在这儿吃酒?” 她穿一身卵白衫子与茄花紫襦裙,模样与谢长晞有三分像,但妆面更为艳丽。 谢长晞有些意外,“八姐姐?我前几天还与旁人提到你,今日就遇见你了,好巧。”说着,她露齿一笑,两颗虎牙若隐若现,像只纯良无害的小狐狸……才怪! 谢长晴抽了抽嘴角,谢九这幅笑从小到大没变过,无缘无故提及她准不是好事,但她今日特意赶来可不是纯粹为了拌嘴。她执扇轻摇,目光飘向了窗边那道清冷孤绝的身影,“这就是你新捡到的那个乞丐?果然与众不同。” 听她口吻饶有兴味,谢长晞轻挑眉头,“消息传得这么快么。” “妹妹招才宴那么热闹,我想不知道也难。”谢长晴忽合折扇,“我第一眼看他便知道是个冷性子,恐怕不会伺候人,也并非你喜欢的类型,不如先让给姐姐调教?” 室内空气倏然凝滞。 谢长晞虽然从未实践,但在深宫长大,并非全然不懂男女欢爱之事。何况谢八言中之意如此直白。她脸色未变,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些,“姐姐,他不是男宠。” “那你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谢长晞坦然道,“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谢长晴觉得好笑,“影阁那边派下的暗卫还不够你用吗?一个叫花子,除了美貌,我没看出他有什么本事……” 忽然,她后颈一痛,略有茫然地张合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九殿下。”男人向谢长晞行了礼,声音波澜不惊,情绪莫辨,“酒气熏人,容我出去透透气。” 谢长晞也觉得此时此地不宜谢翩翩,便挥挥手,“去吧去吧。” 他经过谢八身侧,女人只觉从天灵盖到脚底窜起一道彻骨的寒意,仿佛冰锥悬顶。待厢门轻轻合上,寒意退散,谢八惊疑不定地问向谢长晞,“这男的什么情况?” 她方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点了哑穴?! “嗯?”谢长晞颇为无辜地摊开手,“姐姐在问什么?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竟然就敢聘来当贴身侍卫?! 谢长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想起若不是谢九如此心大,江清水也不会被选入九公主府,一时又哑口无言。 谢长晞文武不通,全然不知谢翩方才的举动,经此一闹,她掩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喝酒的兴致也消散不少,抱怨道:“八姐姐一来,我喊的人都跑走了,让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然而,她拉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身材魁梧的长发汉子,两双小眼睛同时盯向她。 “砰。” 谢长晞把门关上,下意识也把门闩插上了。 跟在身后的谢八差点撞上她,不满地道:“你干什么突然关门……” 谢长晞转过身,背紧紧抵着门,“好像有坏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谢八纳闷了,“什么坏人?” 下一瞬,却听得“哐当”一声巨响,雕花木门竟然直接被一股蛮力从外撞开,灰尘四起,门闩破碎。谢长晞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闷闷地咳嗽两声。 好痛……但怎么软软的…… 身下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谢九,你给我起开。” 谢长晞:“……” 她略有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啊。” 两个男人如铁塔般闯进来,甲上前两步,环视一圈,小阁空荡,唯有两个华服少女。他恶狠狠地问道:“谁是九公主!” 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找谢九的? “她是!” 异口同声,分毫不差。 “……” 堂姐妹俩立刻对视,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难以置信。 谢长晞: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谢长晴:你竟然诬陷我?! 乙粗眉紧皱,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最终硬邦邦地说:“宁可错杀不可漏抓,看来只好把你们两个都带走了!” 要杀她?! 谢长晞心头一跳,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杀害公主?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状!”她嘴上气势不饶人,指尖却不自觉扣在手心,眼神向门外瞟,这么大动静,醉仙居竟然没有一个人上来查看? 这番变故突如其来,谢长晞第一反应便是以身份示威恐吓,哪知甲乙脸色倏然阴沉下来,“我等本就是亡命之徒,谈何九族?别说公主,若是让我见到皇帝老儿,我第一个就要砍他的头!” 谢八谢九二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连造反谋逆的话都说得出口…… “别和她们废话了!赶紧带走了事!” 眼见歹人步步紧逼,谢长晞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拽起谢八的胳膊,喊道:“跑!” 他们堵着门,那只有从窗户跳下去。这里是二楼,顶多摔残了腿。 ……顶多摔残了腿,说得轻巧,谢长晞却忍不住骨头疼。但两眼一闭,脚下一跳,她砸进了什么蓬松柔软的东西。 难道又拿八姐姐垫背了? 从高空倒地,震得她脑袋发昏,稍稍睁开一条眼缝,却见到一张脸的轮廓,看不清五官,但同样披散着长发,在阳光下乌黑发亮。 “善哉善哉。” “九公主,唐突了。” 一张手帕带着腥刺的气味蒙上了她的鼻子。 “唔……!”谢长晞瞳孔紧缩,抓着身下稻草的手猛然用力一瞬,又慢慢失去力气。 她凭着最后一丝意识,无声咒骂道:善个大头鬼! …… 意识仿佛沉在深潭底,费了劲儿地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嗅觉,臊气、霉味与难以言喻的腥膻气直冲鼻腔,谢长晞闷闷地咳嗽两声,又呛到了口水。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入眼是昏暗的环境,车轮“嘎吱嘎吱”地响,身下颠簸不已,晃得她胃里翻涌,几欲干呕。她动了动,发现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粗麻绳勒得腕骨生疼。 “你醒了。”旁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谢长晞闻声偏头,看见弯膝蹲坐的谢长晴,被捆着手脚,发髻散乱。她头疼欲裂,哑着声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猪车。” “……”怪不得这么臭,还有热乎乎的玩意儿蹭着她的小腿。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你?”谢八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谢长晞半死不活地闭上了眼,如实说道:“我不知道。”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第三次了吧。从以往的经历来看,无非是害命,求财或别有图谋,事到如今,她竟然都习惯了。 她不过是喜好喝酒闲聊、逛街游玩,不爱读书诵经和抄女诫那些无聊的事情,何时得罪过这等穷凶极恶之徒?听他们对父皇的态度,难道和皇家有仇…… “你不知道?!”谢长晴的音调陡然拔高,以一种刺耳的尖锐,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们第一句问的只有九公主!你当时为什么要把我也牵扯进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谢长晞面色怔然,看着谢八越说越激动,“对,我也是公主,但我是八公主,这和我没关系……没关系!” 她猛地转动身体,不利索地朝着车厢前方挪去,用尽力气嘶喊起来:“外面的好汉!你们听清楚了!我是八公主谢长晴,我跟谢长晞不是一伙的!你们要抓的是她,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保证、我保证给你们很多很多钱,绝不让我父皇追究你们!放了我——!” 车帘掀开一角,光线渗入,露出半张清瘦斯文的脸。他嗓音温和,还有种独特的调调,谢长晞一听便听出是方才特意等着她跳楼的人,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八殿下金尊玉贵,您的承诺,小人自然是信的。” 谢长晴眼中燃起希望的光,然而却听他话锋一转,“但常言道,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我们兄弟是粗人,但也懂得待客之道。九殿下一个人难免孤单,有您这位姐姐作伴,说说体己话,岂不正好?” 他说话慢条斯理,目光在八公主瞬间惨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又掠过默不作声的谢长晞,最后悠悠道:“还请稍安勿躁,马上便达目的地了,小人也不想两位殿下因为什么意外出了事故,殿下,您说是吧?” 言辞称得上一句彬彬有礼,但其中警告的真意不寒而栗。谢长晴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脸慢慢消失。 周身又恢复昏暗,猪哼哧哼哧地绕着她们转圈。半晌,她推了推谢长晞,讷讷地问:“喂,我们不是公主吗?就这么轻易被掳走了?这简直太过荒谬了,这完全就是剧情杀!” 谢长晞总算有反应了,她幽幽地说:“是啊,影阁给你的暗卫呢?” “……”谢长晴得了江清水的消息,着急赶来,没顾得上带侍卫,而且……她清清嗓子,正儿八经地说,“他们平时都被我派出去拯救难民了,那你的暗卫呢?” 此难民非彼难民,谢长晞也没戳破她,而是蹲在角落闷闷地画圈圈,“我怕皇兄知道我收到他的书后立刻去喝酒了,没让他们跟着。” “……” 二人互通了底子,陷入诡异的沉默。 直到谢长晴颤声说:“你那个贴身侍卫呢,他透完气回来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救我们的吧?!” 谢翩……? “应该会吧。”谢长晞想起那个冰块,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在此之前,我们最好先靠自己。”刚才掀开帘子,她发现外面已经是傍晚了,这马车不知要把她们带去什么地方,能中途逃走是最好的事情。 闻言,谢长晴吸了吸哭得通红的鼻子,“你什么意思?你有办法?” 谢长晞双手被反剪捆着,她抬抬下巴,示意谢八帮她把腰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谢八也被捆着,艰难地配合她,竟然取出一把匕首,分量轻盈,凭匕鞘的手感便知不是凡品。她惊呼一声,不禁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今天下午和门客玩游戏赢来的。”谢长晞舔了舔唇,话中略有歉意,“刚才情况紧急,现在才想起来。” 谢八:“……” 你的门客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好慢的码字速度……但换了书封和人设卡,书封人设是模版,人设卡是我画的小九[摸头] 昨晚还发现大纲后续涉及违规了,紧急改了设定,对剧情没有影响,还有把迭香的名字换成了雪融香~ 这两天降温好快,大家注意保暖~[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