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一路干翻所有人》 第2章 第 2 章 李明珠的爹李福民,没几天就从金陵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一进门,那张脸就皱得跟苦瓜似的,拉着王娇娇钻进了里屋,嘀嘀咕咕说了大半宿,油灯都快熬干了。 “京城……怕是要变天了!”李福民灌了口凉茶,压低了嗓子,眼底带着忧色。 王娇娇正麻利地铺着被褥,头也不抬:“京城里的风浪,再大也刮不到咱这城里来。” “这回不一样!”李福民重重叹了口气,愁得直搓手,“江南总督换人了!听你弟弟透的风声,金陵城里头的水浑着呢!龙子凤孙都盯着江南这块流油的肥肉,眼珠子都绿了!接下来……哼,你且瞧着吧,少不了鸡飞狗跳!你可得把明珠那丫头看紧点,少让她出去跟那几个小子野!多去苏家找找婉心,或者跟阿莱玩玩也行。” 王娇娇一听这话,手上动作停了,转过身叉着腰,一声冷哼从鼻子里喷出来:“呵!管你姑娘?你姑娘本事大着呢!如今城北这片地界,都是她李大小姐‘罩’着的!威风八面!” 李福民正收拾包袱的手猛地一顿,先是愕然,随即失笑摇头:“这孩子……真是……”那语气里,也不知是气还是笑,更多是无奈。 夫妻俩又扯了些闲篇,最后还是绕不过最挠头的那桩事。李福民搓了把脸,声音都透着愁:“唉,眼瞅着明珠都十五六了,花儿似的年纪,别人家姑娘都开始相看了……” 王娇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去劝她?” 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半晌,都讪讪地别开了脸。自家闺女那主意大的,谁去碰这钉子都得扎一手血! 最后,还是王娇娇一咬牙,一巴掌拍在被子上:“劝!都给我劝!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再说!” 第二天,掌灯时分。夫妻俩坐在堂屋桌边,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对着账本。李明珠则像没骨头似的歪在旁边的矮凳上,手里把玩着她爹从金陵带回来的几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眼皮子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 李福民冲王娇娇使了个眼色。王娇娇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账本翻得哗啦响,拿腔拿调地开了口:“明珠啊……你表姐的婚事定下来了。” 李明珠一个激灵,瞌睡虫瞬间跑了大半! 表姐?那个跟她八字不合、见面就掐的表姐?爹娘平时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立刻门儿清——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表姐比她大不了几个月,表姐都定亲了,爹娘这火,可不就烧到她头上了? 电光火石之间,李明珠“腾”地一下从矮凳上弹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猫,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声音又脆又急,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不听不听!爹!娘!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李明珠,这辈子——只招赘婿!别的,免谈!” “噗——” 李福民刚喝进嘴的茶全喷在了账本上。 王娇娇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夫妻俩彻底傻了眼,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这……这哪儿跟哪儿啊?才刚起了个头,话都没递出去半句呢,怎么就平地一声雷,直接蹦出个“赘婿”来了?! 李福民一听“赘婿”二字,眼圈“唰”地就红了,那眼泪说来就来,演技炉火纯青:“明珠啊,爹的心肝儿!当年把你从庙里接回来,爹娘就发过誓,不求你攀高枝儿大富大贵,就盼着你找个老实本分、疼你顾家的好男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能时不时回来看看爹娘,爹娘这心里啊,就比喝了蜜还甜!这辈子就这点念想了……”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闻者伤心。 李明珠翻了个白眼儿,对她爹这招“苦肉计”早免疫了八百遍。可一想起当年在尼姑庵里清汤寡水、受人白眼的苦日子,再瞅瞅眼前这真心实意把她当眼珠子的爹,心里那点硬气还是软了。她撇撇嘴,牙根发酸地开始哄:“哎呀爹~我知道!你们待我,比亲生的还好。” 她话锋一转,凑近李福民,小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真诚,声音甜得能齁死人:“可是爹,您换个路子想想嘛,找个上门女婿,多美的事呀!到时候,咱们还住一个屋檐下,一个女婿半个儿,您白得个大儿子。我呢,还跟您二老一起,过两年,再给您添个粉雕玉琢、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孙女……” 她故意把“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咬得重重的,果然,李福民那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画面:一个缩小版的、玉雪可爱的“小明珠”,扎着羊角辫,奶声奶气地追着他喊“爷爷”。 当年领养明珠时她都七八岁了,错过了她最软糯可爱的小团子时期,这要是能有个小明珠重新养一遍…… 李福民的心,就像泡进了温水里,瞬间被巨大的憧憬和补偿心理淹没了,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王娇娇在桌子底下看得真真的,暗骂一声“没出息的老东西”!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李福民的小腿骨上。 “哎哟喂——!”李福民痛得龇牙咧嘴,瞬间从“含饴弄孙”的美梦里惊醒。他揉着腿,对上妻子恨铁不成钢的凌厉眼神,一个激灵,赶紧把歪了的心思掰回来,冲着李明珠干巴巴地找补:“那……那啥,闺女啊,就算……就算你嫁出去,也能……也能常回来嘛!爹娘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只是这话,怎么听怎么底气不足。 明珠见爹娘铁了心肠要给她说亲,攥着琉璃珠子捂住耳朵,冲进了夜色里:“我回屋了。” 王娇娇叹口气:“这孩子。” 李福民无奈安慰道:“我瞅着赘婿也没什么不好的,随她去吧。” 隔天一早,李明珠竖起耳朵,确认爹娘一个奔城东吃席面,一个往城郊庄子查账去了,立马像只出笼的鸟儿,脚底抹油就溜到了自家脂粉铺躲清闲。 这脂粉铺是王娇娇的产业,里头的伙计清一色都是女子——有死了男人的寡母,有无依无靠的孤女。王娇娇脾气是爆,可心肠是热的,给她们一条活路。因此,铺子里的人对李明珠这个东家小姐,那是真心实意的亲近。 “哟,明珠小姐来啦!”掌柜邓丽秀正拨着算盘,抬眼瞧见她,脸上就带了笑。 “丽秀姨,辛苦啦!”李明珠笑嘻嘻地打招呼,眼睛往铺子里溜了一圈。 “巧了不是,”邓丽秀朝通往后院的小门努了努嘴,压低了点声音,“阿莱那丫头,在后院等你呢,瞧着……像是哭过了。” 李明珠心里“咯噔”一下。等她?她没约阿莱啊?这丫头搞什么鬼?面上却不动声色:“得嘞,丽秀姨你们先忙着!” 她放轻脚步,猫儿似的贴着墙根溜到后院门口,没急着进去。里头传来低低的啜泣和说话声。 只见阿莱整个人瘫在院里的长椅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通红一片。 “阿莱,好妹子,快别哭了,”帮工文小莲坐在旁边,一脸心疼又无奈地给她擦眼泪,“姐姐,姐姐只是要回家成亲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哭成这样,姐姐心里也难受……” “小莲姐姐……”阿莱带着浓重的哭腔,一头扎进文小莲怀里,双手死死箍着她的腰,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我……我不要你走!不要你嫁那个混蛋!” 文小莲拍着她的背,眼圈也红了,却只能叹气。 李明珠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心里瞬间门儿清了。难怪阿莱不请自来!她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又故意加重脚步,扬声喊道:“阿莱!死丫头,躲哪儿去了?” 这才大步流星走进后院。 阿莱听见声音,身子一僵,从文小莲怀里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胳膊倒是松开了些,但还紧紧抓着文小莲的衣角。 “明珠姐!”阿莱像看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告状,“小莲姐姐要被她爹娘逼着回去嫁人了!我……我找虎子哥打听过了!那个姓孙的王八蛋,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小莲姐姐嫁过去就是跳火坑啊!”她越说越激动,小脸气得通红。 李明珠目光锐利地转向文小莲,单刀直入:“小莲姐,你家收了多少彩礼?” 文小莲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窘迫又绝望地低下头:“是,是我弟弟……他上私塾要交束脩。孙家是私塾先生家,嫁过去,我弟弟就不用交钱了。孙先生说了,等我弟弟考上童生,就……就送他去金陵城的大书院读书……”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认命的苦涩。 “呵!”李明珠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这脆弱的希望,“小莲姐,我说话直,你别不爱听。你那弟弟,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前些日子我亲眼瞧见他在城东头‘醉仙楼’跟刘癞子那帮地痞勾肩搭背地喝酒划拳,满嘴脏话,心思歪着呢!还有你们村那个孙先生,续弦填房生的儿子,跟他前头生的大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你一个没根基的媳妇夹在中间,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的话像冰锥,刺得文小莲浑身发冷,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明珠看着她绝望的样子,眼神一厉,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我有个主意!听着是馊,但能救你!” 她凑近一步,声音斩钉截铁:“我李明珠,现在出五两银子,跟你爹娘‘买’下你,假造一份卖身契文书,先把你从那个火坑里捞出来,你就在我娘这铺子里安心待着。一年,就一年!一年后,你还我这五两银子,我当着你的面把那份假文书烧个干净。到时候,天高任鸟飞,你想嫁谁就嫁谁,找个真心待你的好男人!谁也逼不了你。” 李明珠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文小莲惨白的脸:“干不干?就等你一句话。” 文小莲被她眼中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慑住,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呼吸,终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重重地、几乎是砸下去般地点了头: “干!明珠小姐!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再造之恩,小莲……小莲没齿难忘!” 她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压在心口的大石瞬间移开,李明珠紧绷的神经一松,那股子狠劲儿化作了明媚的笑意。她伸手拍了拍文小莲瘦削的肩膀,打趣道:“这就对了,要我说啊,你爹娘真是瞎了眼,放着你这颗该读书的好苗子不供,偏把宝押在那不成器的混小子身上。” 阴霾散去,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后怕交织在一起。文小莲破涕为笑,阿莱也欢呼一声扑上来,三个女孩儿抱作一团,又哭又笑,小小的后院充满了重获新生的欢腾。 就在这时—— “明珠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撕裂了后院的欢愉!只见苏婉心的贴身丫鬟菊梦,像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她发髻散乱,小脸煞白,眼睛里满是惊惶的泪水,一把抓住李明珠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明珠小姐!快!快去救救我们小姐!老爷……老爷要把小姐……要把小姐嫁人了!是……也是去陇右,距离太远了,对方什么底细完全打听不到!” “什么?!” 李明珠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刚才还在为文小莲挣脱牢笼而欣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谷底。 女孩子长到一定岁数……就非得被推进一个又一个火坑吗?!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第3章 第 3 章 李明珠像是被抽走了魂儿,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挪回了家。脑子里全是菊梦那句“嫁人”,像魔咒一样嗡嗡作响,搅得她心口又堵又疼。 王娇娇早已从席面上回来,正坐在灯下缝补,一抬眼就瞧见女儿这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心猛地一揪!她立刻放下针线,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失魂落魄的李明珠紧紧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女儿揉进自己骨血里。 “明珠?娘的明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娘,娘撕了他!”王娇娇的声音又急又怒。 李明珠埋在母亲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强撑了一路的堤坝轰然倒塌。她眼睛红得厉害,鼻尖也酸,半晌,才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问,那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娘,女孩子就非得嫁人吗?一定要被推进一个又一个火坑里吗?您看看脂粉铺里的丽秀姨她们,哪一个嫁人后真过上了好日子?不是挨打受骂,就是孤苦伶仃……娘,我怕,我不想嫁人,我也不想看着婉心、小莲姐她们嫁人,凭什么啊……” 王娇娇听着女儿破碎的控诉,心都要碎了。她粗糙温热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却也带着无法回避的沉重: “傻丫头,娘的心肝肉。娘也不想你嫁人,娘恨不得把你一辈子捧在手心里护着……”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明珠啊,爹娘不能陪你一辈子啊!要是……要是哪天爹娘不在了,撒手走了,留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娘就是死也闭不上眼啊……” 这沉重如山的现实压下来,李明珠只觉得喘不过气!绝望和叛逆像野草一样疯长。她猛地从王娇娇怀里抬起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声音又冲又硬:“那……那我就回庙里去,继续当我的小尼姑去!青灯古佛,也比跳火坑强!总好过被那些臭男人糟践!” “啪!” 李明珠话音刚落,胳膊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王娇娇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都红了,指着李明珠的鼻子,声音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李明珠!你再敢给我胡说八道一个试试?!我和你爹拼了老命把你从那吃人的破庙里带出来,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才把你养成如今这花儿似的模样,你倒好,张口闭口要回去当尼姑?你这是拿刀子戳爹娘的心窝子啊!” 她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女儿倔强又委屈的小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撂下狠话: “你再敢说一句这种戳心窝子的话,信不信老娘明天就锁了门?你这辈子都甭想再踏出这个家门半步,给我好好在屋里反省,想清楚了再说人话。” 王娇娇那记巴掌和“锁门”的狠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明珠心上。她不再争辩,也不再哭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具失魂落魄的躯壳。她沉默地、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冰冷的小房间,反手栓上门,仿佛要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也一并隔绝。 白天在苏府门前吃的那碗闭门羹,此刻化作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那个刻薄的老嬷嬷,那张满是愁苦却写着不容置疑的脸,还有那冷冰冰、斩断一切希望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明珠小姐,省省心吧,老爷下了死命令。在陇右傅家来接人之前,小姐就是一只笼中鸟,休想踏出闺房半步!” “老爷特意重金请了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专门‘教导’小姐规矩!您啊……以后就别再登门了,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陇右傅家。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明珠的神经末梢,那是何等煊赫的门第?连她这个不怎么关心朝堂的市井丫头都如雷贯耳——一门双侯爷,家主是封疆大吏,权势熏天。那是真正的云端之上,是她们这些商贾人家踮起脚尖也望不到门槛的顶级勋贵。 婉心……她那如江南烟雨般温婉柔弱的婉心,被塞进这样一座深不见底的豪门巨宅? 李明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瞬间冻住了。傅家那样的门第,规矩森严得怕是连喘气都有定数,他们真的会看得起一个商贾出身、在他们眼中“满身铜臭”的女孩儿吗?他们会善待婉心吗?还是会把她当作一个随意摆弄、彰显自家“恩典”的物件儿? 她不敢深想。 脑子里拼命抓住一根脆弱的稻草——婉蓉姐。 对,婉蓉姐,她不是也嫁到陇右去了吗?虽然不知是不是傅家,但同在陇右,姐妹之间总该能互相照应吧?有亲姐姐在旁,婉心……婉心的日子总会好过一点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李明珠自己狠狠掐灭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戳就破的泡沫。婉蓉姐当初远嫁时,那眼底的灰败和认命,她至今难忘。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护得住另一个被家族推入深渊的妹妹?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像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沿,月光透过窗棂,映照着她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小脸。婉心……那个会温柔地叫她“明珠”、会偷偷给她带点心的婉心……她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那座吃人的侯门深宅吗? 不知是忧思过重,还是那晚受了风寒,第二天,李明珠竟真的一病不起,高烧昏沉,缠绵病榻。这一病,竟生生拖过了立夏。等她勉强能撑着坐起来时,黄花菜都凉了——傅家下聘定亲的大热闹,她是一点边儿都没沾上。 阿莱巴巴地跑来探病,顺带绘声绘色地给她补课,小嘴叭叭的,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给她重播一遍: “明珠姐!你没瞧见那阵仗!我的老天爷!码头那边,傅家那大船,跟座小山似的!宫里赏下来的宝贝,一抬接一抬,金灿灿红艳艳的,跟不要钱似的往苏家搬!那架势,三条街都给堵严实了!傅家的丫鬟,啧啧,一个个穿得比咱城里小姐还体面,捧着金漆匣子,沿街一把一把地撒铜钱!不止铜钱!我眼尖瞧见了,里头还掺着金瓜子呢!满城的人都疯了似的去抢!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明珠裹着薄被,靠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一双杏眼却亮得惊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阿莱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 然而,阿莱描述得越是铺张奢靡,明珠的心就沉得越快,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傅家那样高高在上、门第森严的顶级勋贵,娶一个商贾女,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近乎谄媚地“舍下面子”来造势吗?这排场大得,太反常了。简直像是在极力掩盖什么,或者……急于敲定什么? 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勉强提着一口虚弱的气力,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问:“阿莱,傅家的人……还没走?还在城里?” “没走,当然没走。”阿莱拍着大腿,一脸笃定,“苏老爷把自家城西最气派的辉盛阁都关了给傅家人住。傅家那帮人,吃穿用度都搁里头呢。听说顿顿山珍海味,赏钱给得跟撒豆子似的,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我都……我都差点想去后厨帮工了。” 她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明珠苍白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向阿莱: “想去?行啊。你去找小莲姐,让她带你一起去。小莲比你稳重,遇事不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指令,“不过……你得帮我个‘大忙’。” 阿莱眼睛瞬间瞪圆了。 明珠继续道,每个字都敲在阿莱的心尖上:“进了辉盛阁,耳朵竖起来,傅家那些人,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只要是他们说的话,只要你听得到的,一个字不落,全给我记下来。回来,一字一句,学给我听。” 看着阿莱震惊又有些犹豫的小脸,明珠抛出了杀手锏,声音带着蛊惑: “这事儿办成了……我把我爹从金陵带回来的那几颗流光溢彩的琉璃宝珠,全送你。” “嘶——!”阿莱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噌”地一下,亮得能当灯泡使,那几颗珠子她偷偷见过,美得不像人间的东西,价值连城。 巨大的诱惑瞬间冲垮了所有顾虑。 阿莱蹭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小脸激动得通红,拍着胸脯保证: “明珠姐你放心,包在我阿莱身上。我就是变成墙角的耗子,也把他们的墙角根儿都听干净了,我这就去找小莲姐姐。”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出了房门。 阿莱风风火火地跑了,留下满室寂静。李明珠疲惫地阖上眼,试图理清那团乱麻。她喜欢看戏,戏文里那些弯弯绕绕、钩心斗角的算计,她闭着眼睛都能摸清门道。 高处的人,肯舍下脸面、放下身段,近乎卑微地向低处的人示好? 这绝不是恩典。这背后,必然藏着毒蛇吐信般的算计,只能是图谋。 她绝不相信傅家那样盘踞云端、视众生如蝼蚁的庞然大物,会无缘无故对苏家一个商贾如此“好说话”,眼下这泼天的富贵排场,这刻意营造的“恩宠”假象……让她心底那根名为“阴谋”的弦,绷得死紧。 为财? 明珠只能在心底疯狂祈祷:但愿傅家只是图苏家的金山银海。若真是求财,那婉心……至少在苏家那泼天财富被榨干之前,在那些绫罗绸缎、珠宝珍玩堆砌的假象里,她或许还能得几分表面的“善待”,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可若是……图别的呢? 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针,猛地扎进脑海,图人?图命?图苏家根本不知道、也付不起的某种“代价”? 李明珠霍然睁开双眼。那里面再没有一丝病弱和迷茫,只剩下被巨大危机和愤怒点燃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不行。 一股狠劲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她不能再像个废物一样瘫在病榻上自怨自艾了。 当初她李明珠敢豁出去,用假卖身契把文小莲从火坑里捞出来。 如今,面对婉心即将被推进的、更深更恐怖的侯门地狱,她难道就怂了?就不敢拼了? 笑话。 第4章 第 4 章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阿莱和小莲刚去辉盛阁“帮工”探听消息的第二天,一封加急信就从金陵城飞到了李家。信是舅舅家送来的,字里行间透着绝望——明珠那位素来不对付的表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新上任的金陵知府家的小儿子强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那个往日里看明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舅母,此刻早已慌了神,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托人、求爷爷告奶奶,只想打听出女儿的下落,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可但凡听到是“金陵知府家的事”,那些平日里还算热络的关系,要么立刻变脸送客,连杯茶都不给上就赶人;要么就支支吾吾,避之唯恐不及。 最后,还是一家勉强搭着京城一点关系的远亲,悄悄透了点风:那金陵知府背后有京里的大人物保着,硬碰硬是鸡蛋碰石头。不过……金陵的同知大人,背后也站着另一股京里的势力,两家主子在京城斗得正凶。若是舅舅家肯豁出去,把这事儿捅到同知大人面前,递上一把现成的、能狠狠捅知府一刀的“刀子”,那位同知大人想必会“乐见其成”,说不定真能逼知府放人。 因此,王舅妈来信想着让大姑姐来帮忙提点主意。 “不能去!”明珠几乎是看完信的瞬间,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 王娇娇正急得团团转,一听这话,愣住了:“明珠,怎么不能去?眼下这情形,这怕是唯一能救你表姐的法子了,难道眼睁睁看着她……” “娘!”明珠打断母亲的话,脸色凝重,那双总是带着灵动狡黠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洞悉,“这法子是毒药。表面看是递刀子,实则是把我们全家,连同舅舅家,都填进去当炮灰。” 她深吸一口气,条理清晰地分析,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同知和知府斗法,咱们这点事,不过是他们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咱们去告状,就成了同知手里‘借刀杀人’的那把‘刀’,事情一旦闹开,捅破了天,上面的人为了各自的前程和体面,会怎么收场?” 明珠的目光扫过父母焦虑的脸,带着一丝悲悯和清醒: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会想着如何撇清、如何压下去。至于咱们这些‘递刀’的小人物?谁还会管我们死活?表姐是死是活,到时恐怕连我们都没资格知道了。更甚者,为了平息风波,堵住悠悠众口,把咱们这些‘始作俑者’推出去顶罪,也不是不可能。舅舅家,咱们家,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柔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娘,爹,咱们得另想法子。这浑水,绝不能趟。” 李福民原本也焦急万分,此刻听完女儿抽丝剥茧的分析,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 “明珠说得在理。这,这是驱虎吞狼,最后被虎狼一起撕碎的绝路啊!咱们再想想,再想想别的门路……” 王娇娇听完女儿的分析,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颓然跌坐在椅子里,脸色灰败:“那,那咱们月儿可怎么办?她才刚定了门好亲事,经此一劫,就算能回来,这名节,也全毁了……”声音里满是绝望和心碎。 明珠心中一痛,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 “娘,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表姐的性命。只要人活着,就有转圜的余地。名节毁了又如何?大不了绞了头发,去庵堂里带发修行几年,等风头过了再接回家中,招个本分可靠的上门女婿,照样能安稳度日。再不济,让表姐到咱们家来,娘替她在本地寻个知根知底、不重虚名的良善男子,总能护她余生周全。可若是人没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她的话语清晰有力,条理分明,为那看似无解的绝境硬生生劈开了一条充满荆棘却也蕴含生机的路。 说完,明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封沉甸甸的家书上,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字里行间寻找着什么。半晌,她抬起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然: “爹,娘,我亲自去一趟金陵。” “什么?” 李福民和王娇娇同时失声惊呼,面面相觑,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金陵城如今水深火热,龙蛇混杂,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家,如何能去? “你们放心,”明珠迎着父母惊疑不定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也带着一丝属于江南女儿的柔韧,“女儿虽年幼,但这些年看的戏文话本也不算少,里头的人情世故、机变应对,多少懂些门道。我会谨慎行事,绝不莽撞。” 王娇娇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来,一把将女儿死死搂进怀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泣不成声: “我的明珠啊!你才多大,金陵城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魔窟啊!万一,万一你也……”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明珠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剧烈的颤抖和绝望。她抬起小手,轻轻拍着王娇娇的后背,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透彻: “娘,我明白……若事不可为,女儿定会早早抽身,绝不强求,定会平平安安回到您和爹身边。”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把更锋利的刀,深深刺进王娇娇的心窝。 一头是血脉相连的亲侄女,一头是她含辛茹苦、视若珍宝养大的女儿…… 为人母那点无法言说的、深入骨髓的偏心,终究占了上风。她搂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明珠肩头的衣衫,算是默许了女儿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再三嘱托若是事情不对,一定早点脱身,不能逞强? 一路风尘仆仆,抵达金陵城已是午后。明珠在金陵城里转了一圈后叩响了舅舅家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 门开处,舅母那张保养得宜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门外站着的竟是明珠,而非预想中的王娇娇,她明显一怔,随即,那双描画精致的柳叶眉便嫌恶地蹙了起来: “明珠?怎么是你?你娘呢?她怎么不来?”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轻视,仿佛明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怠慢。 明珠心中微沉,舅母这态度不对劲。 她面上依旧带着晚辈应有的关切,声音温婉却清晰: “舅母安好。娘亲近日为家中琐事忧心,精神不济,实在不宜远行。恰逢陇右傅家贵人莅临,因我与苏家二小姐交好,苏家对咱们也格外照拂几分。家中诸多铺子事务繁杂,爹爹实在分身乏术,便遣了我来。舅母,表姐的事,我爹娘心急如焚,让我定要问个明白,才好想法子。”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直视着舅母的眼睛: “舅母,您且细细告诉我,表姐那日究竟是如何出的事?身边跟着谁?事发的经过,一丝一毫都请勿遗漏。” 舅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才带着几分不耐道: “还能有什么经过?那日是你表姐的乳娘米秋陪着你表姐出门去绸缎庄看料子,我就在家里头。谁知没过多久,米秋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哭喊着说你表姐被一群恶人当街掳走了。我和你舅舅急疯了,沿街去寻,有街坊认出来说……说那领头的混账东西,就是知府老爷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定是瞧上你表姐颜色好,起了歹心。” 明珠追问得更紧: “舅母,米秋现在何处?是谁认出来的?那人可看清了,千真万确是知府公子本人?事发后你们报官了吗?” “啪!” 舅母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她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上那点伪装的悲戚瞬间被恼羞成怒取代,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李明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审问犯人的?知府!那是金陵城的土皇帝!我们平头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报官?报了官,人是能要回来,还是我们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明珠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舅母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那双杏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洞悉的冰冷。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 “表姐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舅母一不立刻报官寻个名目追查,二不设法核实对方身份真伪,只凭一个‘街坊认出’就认定了是知府公子……万一,是有人借知府虎皮做大旗,行凶作恶呢?或者其中另有隐情?” “够了”舅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指着大门,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看明白了,你娘根本就不是诚心来帮我的月儿,是派你这个黄毛丫头来看我们家的笑话,来看月儿遭了难,你们心里头痛快是不是?滚!” 面对舅母尖利的逐客令,李明珠非但不慌,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笑意。她非但没走,反而向前逼近一步,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锐利如刀,直刺舅母心底:“舅母息怒,您可要想清楚。”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敲在舅母紧绷的神经上,“家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您和舅舅意欲寻同知大人‘告状’,以此借力打力。可您想过没有?一旦踏上了同知那条船,便如同上了贼船,再想下来怕是难如登天!到时,表姐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您了。” 她微微一顿,目光越发幽深,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猜测,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还是说……侄女斗胆猜一猜——表姐根本就不是被‘掳走’的?而是您和舅舅……为了攀附高枝儿,主动将她打扮齐整,眼巴巴地送进了那同知大人的府邸,做了他新纳的一房小妾?眼前这出‘女儿被掳、父母悲愤’的大戏,不过是演给外人、演给我们看的?” 舅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明珠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语速平稳却步步紧逼,如同在展开一幅早已窥见全貌的画卷: “来的路上,侄女并非只知赶路。金陵城说大不大,有些风声……总能吹到耳朵里。听说那位同知大人前些日子新纳了房美妾,排场不小。而您和舅舅……竟大手笔地送去了三千两白银作贺仪。” 她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三千两!这怕是舅舅家能动用的所有家底了吧?无缘无故、非亲非仇地都送了出去,我那可怜的表姐……她的嫁妆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表姐嫁人用不着嫁妆了?” “侄女心中存疑,特意去了那条‘出事’的街上转了转。巧得很,寻到几位当日瞧见‘热闹’的街坊。您猜怎么着?有人眼尖看得真切——那日被几个豪奴架走的,分明是米秋姑姑,从头到尾,可没见着什么‘王家大小姐’的身影。” 舅母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表姐既不在知府家,又不在自己家,那我的好表姐……究竟去哪儿了呢?”明珠故作疑惑,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 “侄女只好另寻他法。望春楼,舅母当知,那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最是灵通。侄女年纪小,不引人注目,两壶上好的杏花酿下去,自然有人愿意打开话匣子。” “我这才知道。”明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凛然,“早在半年前,王家的生意就遭了知府大人‘青眼’,他看中了王家祖传的最大书坊。舅舅舍不得祖业,硬顶着,结果呢?书坊被寻了由头,一封了之。” “有人便给您和舅舅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同知大人在金陵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是条实打实的‘地头蛇’。知府虽是强龙,也未必压得住他。而这位同知大人……素来有个‘爱美’的名声。若能投其所好,得他庇护,知府自然投鼠忌器!” “可惜啊可惜,”明珠摇头叹息,语气却冰冷刺骨,“人算不如天算,同知大人是保住了书坊不假,可那位知府大人,似乎并未因此收手,王家依旧处处受制。这才有了‘米秋姑姑被掳走’这出戏。为何偏偏掳走米秋?呵,侄女也打听到了——知府家那位小少爷,口味独特,最是好那生育过的妇人。舅母和舅舅当真是‘急中生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演了这场戏,将米秋姑姑‘献’了出去。” 明珠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舅母惨白如纸的脸上: “只可惜,米秋姑姑出身贫苦,操劳半生,容颜早衰,哪里入得了小少爷的眼?三两下便失了兴趣,弃如敝履。”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块拼图狠狠砸下: “所以,米秋姑姑没了‘价值’,舅母您……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娘身上,想着借我娘献媚于知府家。同知那里表姐吹吹枕边风,知府这边哄着他家的小少爷,两头都顾上,好继续您攀附高枝的大计。只是您万万没想到……” 明珠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来的不是您那心软念旧的大姑姐,而是我这个不谙世事、却又‘误打误撞’探听到许多‘闲话’的侄女——李明珠。” 她最后一步踏前,几乎与摇摇欲坠的舅母面贴面,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 “舅母,侄女这番‘胡言乱语’,猜得……可对?” 第5章 第 5 章 舅母被明珠那番抽丝剥茧、句句诛心的质问钉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又涌上羞愤的潮红。她嘴唇哆嗦着,半晌,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又像是找到了新的借口,眼圈一红,泪水说来就来,声音带着哭腔开始诉苦: “明珠啊,你……你让舅母和你舅舅怎么办?王家祖传的基业啊。要是败在我们手里,将来九泉之下,我们拿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还有你表弟恒哥儿,他还那么小,还在学堂上进学,前程要紧啊!月儿……月儿她也是我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当年生她时,我差点……” 她絮絮叨叨地哭诉起怀胎不易、生产艰难、养育辛苦,试图用“母爱”这层遮羞布,掩盖那**裸的算计和凉薄。 明珠冷眼旁观着这场迟来的“深情”表演,脸上没有半分动容。待舅母的哭声稍歇,她才冷冷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琉璃: “舅母怀胎不易,生养辛苦。那当初哄骗着表姐,亲手将她送进同知府给人做妾的时候,您也是这般‘情真意切’地对她说的吗?” “你——”舅母的哭诉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涨成了猪肝色,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明珠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角反而绽开一抹清浅却冰冷至极的笑容,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 “舅母,您不会以为,侄女既然已经看穿了您的局,还会傻乎乎地独自踏入这王家大门,等着您瓮中捉鳖吧?”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舅母的耳朵: “不瞒您说,侄女跟着镖局来金陵时,便多付了一份‘托付钱’。今日,若是我戌时之前未能安然无恙地走出王家这扇大门。立刻就会有人拿着我的亲笔信,直奔金陵府衙击鼓鸣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信,也会送到我爹娘手中,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写明了表姐‘下落’的‘实情’,以及您和舅舅的‘妙计’。” “你……你这个讨债鬼!小孽障!”舅母气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怒火烧尽,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名贵的瓷器顿时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和碎片四溅。 明珠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反而“体贴”地替她拂了拂溅到袖口的几点水渍,声音恢复了那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却更显疏离的腔调: “舅母息怒,仔细伤了手。侄女此来,只为求个明白,无意与长辈为难。今日之事,您大可放心。” 她直起身,目光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让舅母如坠冰窟: “回去后,侄女自会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会透露给我爹娘。对外,侄女只说——表姐已然寻回,是舅舅舅母爱女心切,不惜倾尽家财,耗费三千两雪花银,托了同知大人的门路,才将人从‘歹人’手中平安救出。至于其他,侄女就当从未听过,从未见过。” 明珠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切割意味: “经此一事,两家情分已尽。往后,为免再生枝节,还是少些往来的好。” 舅母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她死死盯着明珠,眼中交织着愤怒、恐惧和不甘。舍了亲女儿,赔了忠心老仆,若再因为眼前这个小煞星,彻底断了搭上知府那条线的可能……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血本无归。 “明珠,你听舅母说……”她试图做最后的挽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舅母。”明珠干脆利落地打断她,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再次浮现,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侄女劝您,见好就收吧。若是再纠缠不清……” 她微微歪头,眼神天真又残忍,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有趣的事: “侄女不才,平日里最爱看戏,也爱写些话本子。您说,若是我把今日这桩‘金陵奇案’,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写成戏文,交给那走南闯北、最擅编排的熙宁班,让他们唱遍大江南北、勾栏瓦舍,让全天下的人都听听,这金陵王家是如何‘爱女如命’、如何‘智斗权贵’的,那场面,想必是热闹得很呐?” 舅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煞白如纸。她惊恐地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珠不再看她一眼,优雅地福了一福:“舅母保重,侄女告辞。” 她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算计与丑恶的厅堂。 直到那抹纤细却挺直如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舅母才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瘫倒在冰冷的紫檀木椅里,浑身冷汗涔涔。她望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 当年……当年就不该心软,让姑姐收养了这个祸害,这丫头早慧得简直妖异。 踏出王家那扇压抑的朱漆大门,李明珠才感觉堵在心口的那团浊气散了些。她站在人来人往的金陵街头,深深吸了口气,初夏还有些微凉的空气带着一丝尘土味涌入肺腑。 什么镖局托付、亲笔信……通通都是唬人的鬼话。 她一路紧赶慢赶,哪来的时间安排这些?不过是拿准了舅母那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软肋,才敢如此虚张声势。幸好,赌赢了。 眼下更紧要的,是回去后如何圆这个谎,让爹娘彻底对舅舅一家冷了心,从此划清界限。 想到这里,她心头泛起一阵无力的苦涩。这世道……当官的不仅不为民做主,反而如饿狼扑食,强占民财,逼得小民卖儿鬻女。舅舅固然可恨,可那高高在上的知府、同知,才是真正的祸根。 她甩甩头,将这些沉甸甸的思绪压下。既然来了金陵,总不能空手而归。她慢悠悠地在繁华的街市上逛着,特意寻了些本地才有的精巧玩意儿——几盒上好的胭脂水粉给铺子里的姐姐们,几匣子金陵特色的云片糕给虎子他们,还有一块刻着精巧花鸟的雨花石,准备送给婉心……想到婉心,她心头又是一紧。 直到日头偏西,她才找了家信誉不错的大镖局,付了定金,约定好明日一早启程回程的车马。又寻了家临街热闹、灯火通明的客栈住下。或许是连日奔波心神俱疲,这一夜,竟睡得格外沉。 翌日傍晚,明珠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却是一室冷清。爹娘都不在家。眼看宵禁的时辰快到了,就算想去找阿莱打听辉盛阁的消息,这一来一回也定然来不及。 她只好耐着性子坐在堂屋里等。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不知怎的,一股没来由的心慌突然攫住了她,像是有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勒紧了心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定是最近事情太多,思虑过重,骤然松懈反而不习惯了……”她拍着胸口,喃喃自语地安慰自己,试图压下那阵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爹娘回来,明珠立刻打起精神,将早已在腹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一五一十道来:表姐如何被寻回,舅舅舅母如何“倾家荡产”托了同知大人门路,人虽平安但名节受损,以后怕是…… 末了,她特意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忍和疏离道: “……米秋姑姑好歹伺候了表姐十几年,情分深厚。如今为了表姐,竟被舅母他们送进知府家做了妾,舅母竟还说那是她的‘福气’。娘,等过些时日表姐出嫁,咱们把礼数送到,以后……还是少些来往吧,看着心寒。” 王娇娇一边心疼地用热毛巾给女儿擦着脸上的灰土,一边听着,眉头微蹙,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她深知自己这个闺女,看着年纪小,心思却比许多大人还透亮几分。明珠既然这般说了,舅舅家那边想必更过分,怕是真的寒了心,伤了情,这丫头回来也是报喜不报忧的。 “对了娘,”明珠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心却微微悬起,“我走这些天,阿莱……有来找过我吗?” 王娇娇手上动作没停,随口道:“没见着。倒是前两日碰见她娘,说这丫头不知在哪儿找了个好差事,天天早出晚归的,赚了不少赏钱回来。她娘还替你可惜呢,说你要是在家,也能跟着去沾沾光,赚点脂粉钱……”说到这里,王娇娇的语气明显带上了不悦,替女儿不值,“哼,笑话!我王娇娇的闺女,天生就是小姐的命,用得着去赚那点伺候人的辛苦钱……” “娘!”明珠赶紧打断母亲即将升级的牢骚,带着点撒娇的嗔怪,“您再说下去,女儿以后还怎么和阿莱一处玩嘛。” 王娇娇看着女儿娇俏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呀,还想着玩。当初要不是为了替阿莱家出头,你能放出那等‘罩着城北’的狂言?提起这事娘就来气,彭路那帮地痞无赖,指不定还记着仇,在哪个犄角旮旯盯着你们呢,你给我警醒着点,最近没事少往外瞎跑。” 明珠心头那点不安似乎被母亲的话戳中了,但她面上不显,只乖巧地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 “知道啦知道啦!娘您就放心吧,女儿保证,最近除了去咱家脂粉铺子帮帮忙,再去听听熙宁班的新戏,哪儿都不去,安分得很。” 那一夜,李明珠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滔天的火焰吞噬了一切,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几乎将她烤干。她想跑,双腿却像灌了千斤重的铅,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拼命扶着滚烫的墙壁,跌跌撞撞想往外逃,身后却猛地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 回头望去,一只眼睛闪着绿光、涎水滴答的饿狼,正从火舌中窜出,獠牙森白,直扑她后心,她甚至能闻到那腥臭的喘息,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眼看那张血盆大口就要咬下—— “啊——!” 李明珠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的寝衣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她大口喘着粗气,黑暗中,梦里的火焰和饿狼的獠牙仿佛还在眼前晃动。这个梦……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紧了她的心。 翌日清晨,她草草扒拉了几口早饭,便直奔城西的戏园子。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阴霾,唯有在喧闹的锣鼓声里才能稍稍驱散。 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白蛇传》。白娘子与许仙断桥初遇,一个羞怯垂首,一个面红耳赤,那欲说还休的情愫,引得台下看客们会心一笑。 “老大,你从金陵城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王泽永不知何时挤了过来,挨着她坐下。 明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还胶在台上。 “阿莱这几天找不着你,急坏了,就把辉盛阁里打探到的事儿,都跟我交代了。”王泽永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傅家那边……这几日倒还算消停,没什么大动静漏出来。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听说,傅家那位四少爷,刚死了老婆,尸骨未寒呢。他们这次来,明着是娶妻,实则是要给四少爷娶个填房续弦。苏姐姐……怕是要顶这个缺。” 续弦? 明珠心头猛地一震!那股盘踞不去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原来如此。 难怪傅家肯放下身段,给一个商贾庶女如此排场!世家大族娶续弦,门第要求自然要低得多,只要家世清白、样貌过得去,能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就行……这倒解释得通傅家为何“屈尊降贵”了。 刚涌起的一丝“合理”的庆幸还未成形,另一个更尖锐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续弦……尤其是高门大户的续弦,往往意味着…… 她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 “阿莱怎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明珠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追问道。傅家四少奶奶新丧,这可不是能随便嚷嚷的事。 王泽永撇撇嘴,脸上露出一丝讥诮: “傅家压根就没想藏着掖着。我看,这就是故意放出来的风声,玩的一手‘恩威并施’。”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一方面,让苏家觉得,傅家对他们还算‘看重’,给足了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在敲打苏家——别以为攀上高枝儿就得意忘形!你们送来的姑娘,说到底只是个填房的续弦!该守的规矩、该摆的位置,心里都得掂量清楚!这分明就是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