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尾巴》 第1章 vuslat.1 车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玻璃上凝满雾气,樊姿撑着脸看窗外景色,头顶和发尾有几处湿润。 梅雨季节,整个桐城都闷热潮湿,车里开了空调,停在车道上久久不能前进多少,更是让她胸口发闷。 “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啊?” 樊姿按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17:28,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正好赶上晚高峰,说不准哦!” 手机叮咛一声,名为“老刘”的联系人发来消息:到了没? 樊姿解锁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跳跃:还没,堵车。 顿了顿,又发过去一句:你们谈完了?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刚签完合同,差不多也要过去了。 她掐灭亮屏,靠在后座上看雨。 今年六月中旬到七月底是乐团团休时间,月初经理老刘却接了个合作,几乎要占下半年的一半。 桐城交响乐团虽然是省级团,但收入不算高,大家都指着团休接私课赚外快,横空出世一个合作,在不知情情况下多数人不乐意。 老刘拿出创域的游戏ost合作企划,一下堵住了几十个人的嘴。 桐城属于新兴经济城市,创域也正好属于游戏领域的新锐公司,名下制作的几款游戏在年轻一代中小有名气。 然而桐城科技领域发达,艺术领域就有些欠缺。就比如说桐城乐团,相较于首都和沿海的顶级乐团知名度、演出量,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处于这样尴尬的位置。 平时大多和歌剧院合作演出,能接到这样大型游戏公司的邀请,属实是运气爆棚了。 樊姿靠在车窗边打了一会儿盹。 她才从学生家里教完课,午觉都来不及睡,就被老刘一通电话叫醒,让她过去跟创域那边好好打个照面,美名其曰“长见识”。 计程车走走停停,不知道过了多久,司机师傅朝她“嘿”了一声:“美女,到了。” 樊姿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18:21,给了她九分钟的时间上楼、找包厢。 她顿时睡意全无,赶紧爬起来付款,打开车门顶着细雨一路小跑进酒店大堂。 “你好,请问vip8室在几楼啊?”樊姿走到前台,擦了擦脸上落下的雨珠。 “左手边按电梯,十三楼右转第三间。”前台小姐摊手示意她往旁走。 樊姿点头,匆忙说了一声“谢谢”,挎着单肩细链包走向电梯口。 她在距离较近的电梯前伫足,看着手机屏幕上明晃晃的18:25,决定放弃挣扎。 微信弹出几条消息—— 老刘:还没到吗? 老刘:有个帅哥下来接你,到了说一声。 老刘:别让人家等太久。 电梯门打开,樊姿正好看完最后一条消息,她抬腿,低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清冽干净的洗衣液味道钻进鼻腔,她往后退了几步,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 电梯门关上,樊姿看清来人的面目,微不可闻地一颤,那抹笑容僵在脸上。 他戴黑框眼镜,碎发有几簇遮住眉眼,只露出漆黑的眼瞳和高挺薄立的鼻骨,浅色的唇轻轻抿着,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衬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垂眸看着手机,又放进兜里,往前走了几步,让电梯门闭上。 “樊姿。” 暌违多年,他再一次这样喊她。 连名带姓的,带着冷冷淡淡的味道。 樊姿忽然想就此跑路,把什么饭局酒局抛之脑后,回家躲到被子里直到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 那是不可能的。 “好巧……”樊姿干笑着挥挥手。 随后喉腔一阵发凉,她斟酌着吐出,“段远越。” 记忆里那个清瘦寡言的少年和如今重叠,除了高了些,五官更锐利了些,其余基本没有变化。 “上去吧。”段远越简短地表示说。 樊姿有些懵圈,反应过来后硬着头皮按下了电梯按钮。 偌大一个城市,偏偏让他们以这样的形式再见。她搅搅垂在胸口的发梢,总觉得自己现在很是狼狈。 面前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樊姿求饶似的往里面看去,只见到一片空旷,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鞋尖。 鞋边上沾了些泥水,裤腿被雨洇湿了小块,她踌躇的时间里,段远越已经退身进入电梯,用手挡着门等她进去。 樊姿踏进去,两人各自占据电梯的两个角落。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的声音在电梯里回荡。 “去年年底,圣诞节前。” 段远越保持着高中的习惯,没让她的问话落空。 门开了,他迈开腿走到门边回身等她。 樊姿心不在焉地问:“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问完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更加慌张地率先往包厢走去,以掩饰她的尴尬。 段远越跟在她身后,鞋底和厚重地毯摩擦的声音正好能让她听见。 “你换号码了。” “哦,”樊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索性胡乱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嗯。” 高中时的段远越独来独往,没什么要好的朋友,除了她。 所以后来她想打听他的消息,兜兜转转一圈,发现最亲近他的人还是自己。 连她都找不到他的身影了,段远越这个名字一度消失在桐城,直到他快成为她的过往,又猝不及防闯入她的生活。 “你走反了。” 不知情的擅闯者好心提醒道。 樊姿晕乎乎地转身,擦着他的肩往后走。 两人默契地没再说话。 走到vip8门口,樊姿推开了包厢略微沉重的门。 门内坐着熟悉陌生的面孔,齐刷刷望向她,她拣起精神,莞尔一笑:“不好意思,来迟了。” 樊姿穿浅蓝衬衫,配上纯黑的鱼尾裙,袖子挽到小臂,左腕上戴着一块卡地亚帕莎,整体看着赏心悦目。 但一般人首先会注意到她的脸——巴掌大的脸,眉眼都生得明艳,鼻梁高挺小翘,皮肤白得像镀了一层淡淡的的光泽,天生带着滤镜。 “晚高峰,正常正常!” “正好菜也没上齐,来早了也是等。” 大家对美人都格外宽容,三言两语就聊开了。 樊姿颔首微笑,将遮住脸颊的长发别到耳后。 眼前空出的两个位置紧挨在一起,她坐到靠近熟人的那边,另一边自然是留给段远越的。 段远越默默跟在她身后,在最后的空位上坐下。 俊男靓女挨在一块,自古躲不过被拉红线的命运。 老刘作为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捏着一嗓子不大不小的声音开了先口:“向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乐团的首席,樊姿。” “樊小姐身上这气质,不愧是学乐器的。”对面的人接茬说。 “哪里哪里,您看着也是年轻有为。”樊姿客套道。 那人抓住她的话眼,看向段远越道:“要说我们这里面最年轻有为,还得是段经理,二十四岁,技术主管,这含金量,不用多说了吧!” 樊姿还没搞明白技术主管是什么水平,一旁就有人说:“那肯定忙得找不到边,没时间谈恋爱吧?” 本以为依着段远越的性格不会搭腔,他却好整以暇地回了话:“没谈,工作要紧。” 她心口一阵突突狂跳,压着冲动用余光看他,他仍旧一副淡淡的模样,睫毛扑簌几下,垂眸看着眼前的餐桌。 “我们首席也是单身呢,来乐团几年,身边连个男人的影子都没见过。” 指挥徐雪开口一个快准狠,把她的老底全都交了出来。 樊姿无能狂怒,端着假笑反驳:“哪有这么夸张……” “樊首席长得这么漂亮,不可能没人追吧?” 身旁投来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樊姿挺直身板,装作看不到,“有一些,不过没有很投缘的。” “今天来的都是我们音频部成员,段经理是领导临时加上的,这算不算缘分?” 樊姿一愣,终于转头看向段远越,讷讷道:“确实是缘分了……” 段远越将视线投向她,四目相对时,她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烫人。 “那要不要认识一下?” 他这样说,嗓音有些沙哑。 周遭一片起哄叫好的声音,樊姿揉了揉笑僵的脸,险些绷不住情绪。 她收拾好凌乱的情绪,再抬起脸时面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好啊,段经理。” …… 酒过三巡,包厢更是热闹。 樊姿是个三杯倒,偏偏又喜欢热闹,喝了几杯就飘飘然了,现在正跟对面音频部的小姐姐隔岸对唱。 声情并茂唱完《两只老虎》后,她往后一靠,歪着脑袋睡在座椅上。 长发垂在扶手上,她似乎睡熟了,点着头渐渐往身旁的肩上靠。 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甜丝丝的,混着浅淡的栀子香,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倚在段远越身上,惹得他拿酒杯的手轻轻一抖。 段远越稳住酒杯,腾出手去扶往下坠的她,在即将碰到她肩头的瞬间,又像陡然清醒般收回。 他抿一口酒,睫毛打下的大片阴影遮住眼底神色。 “段远越……” 他敏锐地捕捉到嘈杂中的一丝清亮。 樊姿咂咂嘴,脸蛋上浮着两团酡红,“我不喝、牛奶。” 段远越微微皱起眉,看向她时又不自觉放缓脸色。 “你说什么,樊姿。”他问。 “不要走,”她脸上露出些许苦涩,散发遮住她大半张脸,依稀可见其间眉眼,“留下来,我们……” 后面的话语掩在纷杂中,他没听清。 他侧耳去听,耳边却只有她略微混乱的呼吸声。 再看向她,她醉得不成样子,衬衫领口白皙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银色细链,链条下方坠着什么东西,藏在心口处。 樊姿越睡越往下,几乎要撞到扶手上。 他伸手,正好托住她的脸颊。 发丝在掌心摩擦,有一些痒,指尖触即柔软的唇缘,清浅的呼吸一同扑洒在他指侧,痒意更明显了。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比他先一步退离。 樊姿醒了,但还是醉酒的状态,“你干什么?” 她懵懂地仰着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 “我……”他忽然卡壳。 “闷骚男……”她笑了一下,眯起眼睛。 “我没……” 樊姿打断他,“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喝醉了的她更像段远越印象中的樊姿。 “是你先要离开的。”他出言,语气在樊姿看来是质问。 樊姿清醒了一些,将腹中七零八落的话语吞下去,回得不痛不痒:“我回来了啊,你也回来了。” 换而言之,他们都不曾离开,互相不能怪罪对方的任何。 这话听起来像为自己开脱。 但当年的事,已经不能分出谁对谁错了。 没等段远越开口,她就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摇晃着丢下一句“去趟洗手间”,脱离了他们逐渐冷却的气氛。 门打开的瞬间,灌进来的风让她得以喘息。 这个季节的风绝对说不上凉爽,反而是黏腻,还有些许湿热沉缓,仿佛随时会下一场雷阵雨似的。 樊姿从洗手间出来,身上已经沁了发黏的薄汗,她在盥洗台前反复冲了几遍手,对着镜子打理头发的间隙,又止不住地走神。 少年的眼泪还历历在目,和镜子上沾上的水珠一块落下。 他的失意、狼狈,微末之间的苦苦挣扎,就像那滴水一样,掉到水池里再也看不见——镜子里的女人脸上尤有泪痕。 樊姿抬手抹镜子,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负手擦过脸颊,一片湿。 不经意的失态让她陷入短暂的停滞,随后,她擦干净眼泪,状若无事地走出洗手间。 门边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远越单手插兜,背着她看走廊尽头半开的飘窗。 风穿过走廊,衬衫被吹得鼓动,碎纸似的凌乱飞着。 外面下起暴雨,穿堂风却还是弥漫着闷热的气息。 “怎么出来了,里面不好玩吗?”樊姿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笑容。 “等你。” “等我?”她略微一挑眉,“又不是高中,上厕所还要陪的。” 段远越靠在墙边,默默看着她的举动。 “说吧,有什么事?”樊姿被他盯得不自在,故作潇洒地放言。 “你当年,跟程佑明去相川了?” 樊姿闻言一滞,不动声色地暗了眼眸,“问这个干嘛?” 他蹙眉,向前半步靠近她,“樊姿,我很好骗吗?” 眼镜反光,让她看不到他眼底。 她记得他的瞳仁很黑很亮,睫毛纤长,平时不笑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凑近看,却有些呆呆的,与她对视时躲躲闪闪,不让她看清。 借着酒劲,她踮脚,踉跄着抬手摘下遮盖他神色的眼镜,眼镜下的瞳眸有一瞬闪躲。 这下总算能看到了,那两泓清泉,水波泛起涟漪,一圈圈向她布开。 “我听不懂……”她说。 “只要我想查,你这几年的履历我都能查到,”他一字一句地说,说到最后接近无力,“你到底是去了相川,还是首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当年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丢下我?我打了你的电话无数次,樊姿,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电话……” 他的脸近在咫尺,近到能看见他眼里的血丝和泛青的下颌。 他说话时吐字有些颤抖。 “你说了好多话。”樊姿想,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多,她说一句,他就应一声,乖得像只兔子。 现在兔子被逼急了。 “看来在英国受委屈了……”她喃喃说。 段远越失语,最后颓唐地低下头,几乎与她额头相贴,“樊姿,我恨死你了。” 她仰头,笑得眼睛通红,“忘了问你了……”出口时一下又一下地哽咽,“七年不见,段远越,你过得好不好?” 然后也不听他的回答,一头扎进他怀里,打湿那件看着体面的白色衬衫。 手环住他腰身,总觉得他比高中时还瘦,还要易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一点点收紧。 “不好,很坏。” 真巧,她过得也一团糟。 临近深夜,桐城掀起狂风骤雨,繁花绿叶都打得遍地零落,走廊上的抽泣被风雨淹没,刮过脸颊的风疾驰破窗而逃—— 她的肩膀不可抑制地耸动,就跟那年狠心让他离开一样难过。 其实比那更难过。 风继续狂奔,从林立的高楼一路跑到斑驳的院墙前、比那年更久远的时候,曾有满墙的迎春花,还有停在半路的少年。 他在看花,在等她骑着自行车路过,或者是从31路公交上下来……最好是步行,因为能听见她在笑,然后与自己擦肩。 阅读指南: 1、校园都市大概6:4 2、双c,女主喜欢过别人,男主单箭头且身心都洁 3、成年前无越界行为 4、偏慢热日常向的酸甜口 其余待补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vuslat.1 第2章 forelske.2 那时桐城正处于最割裂的时期。 迎着阳光矗立的高档小区里,榨汁机“呜呜”地打磨新鲜果汁,吐司片恰到好处的香甜,抹上蓝莓酱就是即食早餐。 一家三口沐浴在阳光里吃早餐,吃完各自告别,出门。 在前往学校的途中,要经过一大片低矮的楼房,电线胡乱搭接,垃圾箱堆满腐臭的废物,红砖筒子楼里常有男人女人的争吵、抱怨。 这片楼房早晨几乎照不到阳光。 有幸能在高楼夹缝里沐浴日光的房间,租金会比普通房贵上几十到几百块。 段远越住在这里,从十岁开始,直到十六岁。 一间照不到太阳,但是却有个小院子的一楼窄屋,门前是翻新过的石砖路,盲道上停满了车,对面仍是欣欣向荣的小区楼。 小区外墙上的警示牌与他们划分界线——“小心扒手”“禁止乱停乱放”“请勿乱扔垃圾”…… “共同建设和谐社区”这块牌子几个月前被社会青年拍在别人头上,从中间破了个大窟窿,至今未修。 风扇轰隆隆的响声把他吵醒,段远越从逼仄的床上起来,站起身时弓着腰,脑袋正好抵在天花板上。 “越越,奶奶出门了!”李春兰在楼下大呼小叫。 段远越没吭声,套上校服从窄小的楼梯上走下去,楼梯边就是一张油腻腻的灶台,上面放着一只碗,碗里有两根油条。 他抬眼看墙上的时钟,6:19,正好是李春兰出摊的点,她平时出门都会在楼下喊一声。 李春兰嗓门大,跟邻里关系不算好,楼上的住户骂她“死老太婆”,她就满嘴脏话把人呛得不敢喘气,从来不改大清早扰民的毛病。 楼房的隔音不太好,他隐约听到楼上的低骂声。 院子里叮当隆冬一阵响,李春兰又喊:“去拿十块钱,买点文具!” 段远越不应,她又在院门边重复了一遍,他洗干净脸,闷声回道:“知道了。” 三轮车轧路面的声音远了。 他磨蹭着洗漱,从筷篓里抽出两根筷子,坐在桌边吃油条,刚夹起一根油条,看见碗里躺着青壳鸡蛋,于是慢悠悠咬了一口油条,把鸡蛋放到最后吃。 李春兰舍不得这点鸡蛋,一个月难得给他煮几个,卖给递钱的人倒是勤快。 7:00,他站在院子里。 九月份正是热得烦躁的盛夏,段远越穿一身白蓝相间的校服,长衣长裤,袖子上两截深蓝被洗得褪色。 7:24,他把放在脚边的书包背上,纯黑的书包,上面有泛黄的金属logo,是某个笔记本电脑的英文品牌名。 院门前走过太多人,直到耳朵捕捉到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还哼着流行歌曲。 脚步声走到矮破的门前,停驻,又响起,然后远去。 段远越适时拉开门,门边有一盒牛奶,粉白色包装,只有巴掌大小。 那抹身影已经走到拐角,他连发尾都没看到。 小区距离学校步行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樊姿放了牛奶,走得急切。 没卡好时间错过了这一班公交,偏偏又不想骑自行车,她只好步行去上学。 沿着人行道一直向前,这段路是她最想屏息的路段,又是夏天,垃圾箱旁总是堆满溢出的垃圾,各种古怪的气味将楼房围绕。 走到尽头红绿灯旁,再往左拐就能甩掉这片楼房。 樊姿穿略显宽大的夏季校服,领口留下一颗扣子不扣,绑头发的发圈是亮眼的嫩粉色,马尾左右摆动,袖子里灌进风,校服也鼓动起来。 学校附近交通阻塞,她走上天桥,偏头看了一眼底下拥堵的车流。 “姿姿!”有人拍拍她的肩。 樊姿回头,面前的女孩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眉眼柔润,长发披肩,“小茵,你看分班没?” “没呢,分班不是要去公告栏看吗?”女孩眨眨眼,顺势挽住她的手。 她是樊姿从小学玩到高中的闺蜜,人如其名,林如茵。 樊姿嘻嘻笑着,凑近她耳边说:“你和我都是三班,不用看了。” “你爸爸问校长了?”林如茵司空见惯,问道。 “嗯,整个年级的分班我都看到了。” 她答道,又眯起眼睛,“你想不想知道他在哪个班?” 林如茵羞涩地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想……” 两个走过学校门口的斜坡,斜坡旁是面老旧的矮墙,已经被墙头的迎春丛淹没,满墙垂着新绿。 有人停在墙前不动。 她一走过,墙前伫足的身影跟着离去。 桐城一中是百年老校,校园内建筑老旧,新修的教学楼还在施工。 走进学校,还要绕过一大片初中校区,穿过跑道,再拐上弯坡,才是高中校区。 高二年级统一在三、四楼,樊姿所在的十三班幸运地处于三楼,不用多上一层楼。 她和林如茵到得晚,班级里好的位置都被占了大半,并排的座位已经坐满,两人便找了个前后桌坐下。 上课铃没过多久就响了。 随后便是新班主任冗长的上任发言,剃板寸的中年男人说话又慢又沉,稍微多听几句就会被催眠。 樊姿趴在桌上,偏过头跟临时同桌建立良好关系。 “你吃早餐了吗?”她抱着米白书包,脸贴着垫了纸巾的桌面。 少年埋头看书,没搭理她。 “同学?”樊姿以为他没听见。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讲台上的班主任倒是越说越慷慨激昂。 如果他不是聋子,那就是故意的。樊姿心里嘀咕,摸了摸鼻子转头看黑板。 一中不是特殊学校,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又偏过脸,“我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 先礼后兵,樊姿同学决定给他个笑脸。 少年捏着书页的指尖发紧,迟迟没翻动看完的这一页,“没有。” 樊姿本想跟他理论几句,见他脸色发白,鼻尖还有一层薄汗,出于礼貌,还是提醒道:“你脸色有点不好……” 她这才发现,他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校服。 “没事。”他翻到下一页。 手边出现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余光里樊姿正在关上书包拉链,“你喝点水吧,别中暑了。” 段远越不自在地远离她,肩膀靠在墙上,手臂夹紧,和她隔开一段安全距离。 樊姿见他警惕,知趣地转过身,跟后桌的林如茵眉来眼去。 “同学们既然都坐好了,我就按现在的位置稍微调动一下吧!”班主任邓志强慢吞吞地说。 零星几个人应他,他也不生气,抬起手一个个调换位置,“你太高了,和后面那个女同学换……” 班里开启一场小型迁徙活动。 “那个男同学,你坐第三排最后一位去。”邓志强指着段远越,又指指另外一个地方。 段远越收了书,站起身等樊姿给他让路。 她瞥见那本书的封面,《微积分的力量》,书角磕碰,页边泛黄,像是被翻阅过无数遍。 她正要让位,身后流里流气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老师,我不想跟他坐。”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个男生身上。 “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邓志强推推眼镜,认真问道。 “还能有什么理由,臭呗。” 段远越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板。 阳光明媚,从窗外投进来,打在他看不出变化的脸上,他眨眼,目光往下移几寸。 “他身上一股味,影响我学习了怎么办?”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得刺耳,男生跳起来,站着也不安分,“老师,要不我委屈点跟他换换,坐窗边得了。” 男生的眼神投向樊姿,带着玩味的态度。 “同学,你说话放尊重点啊,”邓志强脸色黑了下来,“学习先放一边,你这个态度就是个大问题!” “我说的是实话啊,老师,不信你去闻。”男生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 “你不要……” “我高一跟他一个班的,”他打断邓志强出口的话,环视教室一圈,散漫道,“孙莉,你说是不是?” 被他点名的女同学怪叫一声,“张家耀,你有毛病啊!” 他周围的男生随即低低笑了起来,跟他三言两语闹成一团。 “安静,安静!”邓志强满脑袋汗,一时间想不出解决方法,索性妥协,“那你跟他换一下吧。”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阳光底下的细小灰尘浮在空中飘飘荡荡,段远越没往旁走出桌椅,也没开口反驳一句。 泛白的脸更白了些,口唇的肌肉紧紧绷着,他似乎决定用沉默来对抗。 张家耀走到桌前,单手拽着书包放到樊姿的桌上。 “樊姿,让让呗。”他笑嘻嘻地朝她开口。 樊姿不记得他们认识。 她不理他,把书包放在靠背上,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校服,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他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直到她出口说话:“我不跟他做同桌。” 张家耀脸上一僵,收回了笑容。 “就这样定了,还改什么?”邓志强对她倒是不客气。 “嘴太臭了,影响我学习。”樊姿直视着他。 话一出口,就有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周围响起。 “我没惹你,你还要来骂我?”张家耀将书包丢在地上,脸色难看。 樊姿脊背直直挺立,冷下脸说:“我对有口臭的人一向很有敌意,抱歉啊。” 话里话外全都是挑衅。 邓志强从讲台上走下来,用手把张家耀隔开到一边,“好了,位置不变,你回去坐好。” 张家耀躲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一眼樊姿,弯腰捡起书包张红着脸坐回后排。 “坐。” 樊姿不甚在意地偏过头,扯了扯同桌的衣袖。 他下意识躲开,看着她的眼神像是防备,随后才默然坐下,拿出那本晦涩的书继续看。 那过分瘦削的下颌微微颤抖,又藏入衣领,生恐被她发现异常。 樊姿被他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下课铃响,她挽着林如茵去上厕所,途中斟酌着问道:“小茵,我看着很凶吗?” 林如茵“啊”了一声,仔细思索后回道:“还好吧,就刚才有点。” 她说的是换座位那件事。 樊姿若有所思,颔首嘀咕:“哦,吓到人家了……” “你要把我吓死了才对!”林如茵用手肘戳戳她的腰,“张家耀他爸是教导主任,以后为难你怎么办?” “怪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樊姿翻了个白眼,“他尽管来,怕了算我输。” 林如茵竖起大拇指,“勇士!” 走廊外香樟树哗哗作响,蝉鸣声快比人声嘹亮,樊姿从厕所回来,同桌还在看书。 班级里迅速热络起来,只有他跟个木头似的坐在座位上,也不跟人说话,注定要孤独一个学期。 她从开学自我介绍那里得知他的名字,段远越。 和他的话一样简略的是他的外号:那个第一名。 樊姿高一看排名时见过这个名字,不过没在意,现在年级第一坐在旁边,她依旧不太上心。 “我给你的水怎么不喝?”上课时百无聊赖,她又忍不住跟他说悄悄话。 “还不渴。”他盯着讲台说。 “哦,”樊姿看他桌上摆着上节课的书,轻咳一声提醒他,“这节是语文。” 学霸同桌低下头,开始翻课桌。 他耳边的碎发有些湿,翻了半天才把语文书摆上桌。 “第十八页。” “嗯……” 百叶窗透进几束光,樊姿趴在桌上看书上的课文,偶然被光线照到,皱着眉头挪开,继续往下翻看。 过了一会儿,光线被挡住,段远越埋头记笔记,正好为她遮住所有刺目的地方。 第3章 forelske.3 即使身边坐着年级第一,樊姿也丝毫没有被影响的迹象,反而是段远越常常跟着她一起开小差。 他开小差的方式跟他本人一样无趣,翻开书,眼睛盯着某处神游,一看就是一节课。 樊姿有时会觉得他在当苦行僧。 “同桌,下课了。” 开学一周,她说这句话都快成了口头禅。 段远越点头,拿出书桌里的课外书。 “吃午饭了,你还看书?”樊姿老妈子似的贴心提醒他。 他眨眼的频率快了些,“我还不饿。” 樊姿狐疑地扫了他一眼,背过身去跟后桌的林如茵说话。 教室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她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完好的青苹果,还有一袋坚果面包,将这些统统放到林如茵桌上。 林如茵也拿了面包和牛奶。 “我不吃苹果!” “我不喝牛奶!” 两人异口同声道。 “小茵,不是说了带果汁来吗?”樊姿率先质问。 林如茵擦擦汗,“今天起晚了,没来得及……”她解释完,又接着问话,“那你还带苹果呢!你忘了我最不喜欢吃苹果了?” “你不喜欢的太多了,我给忘了……”樊姿编不出话来,只好承认。 两人小学生拌嘴,叽叽喳喳了半天。 樊姿用纸巾擦干净苹果,淡青的苹果散发清新的香气,皮上点缀着白色果斑,她偏过头,散漫地问道:“段远越,你喜欢吃脆的还是粉的?” 突然被点名的少年一顿,眼前紧密排列的字像蚂蚁似的爬开,他看不懂了。 他往下坠着头,努力盯着书面上的字。 樊姿叫完他的名字,心底有些后悔。 第一次这样叫他,不会又把人吓到了吧? 她这样想着,一旁的少年却开了口:“脆的。” 他的嗓音像青苹果那样,带着清脆涩然的味道,听不出怯懦,也不太坚决。 “你尝尝?”她把苹果递到他面前。 段远越转头看向她,干净白皙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 也是近看才知道,他瞳仁很黑很大,有点像黑夜里的猫科动物,面无表情的时候竟然透着几分可爱。 他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脑中浮现这个念头,樊姿赶紧摇头将其甩掉。 “谢谢。”段远越拿起苹果,指尖不多不少,没碰到她。 林如茵见状,也拎起牛奶往前递。 “那你也……” 刚要开口,樊姿一块面包塞进她嘴里,把她的话堵得严严实实。 樊姿摇头,笑道:“好吃吗?” 林如茵懵懵地点头。 “我家小区楼下新开的面包店做的,下次给你带菠萝包。” 她咬一口苹果,生脆的口感,甜中夹杂着酸涩,“脆苹果,段远越,你猜对了。” 段远越跟着咬下,没回头去看她。 青苹果没熟透,吃得满口涩味,樊姿勉强吃了一半,回头看段远越已经安静地看起书,她才放下手中的苹果,开始吃面包。 据她观察,段远越只吃晚饭,中午一般都坐在教室里。 原因显而易见,他是每年都领资助的贫困生。 今天的苹果,是她特地带来给他的。 “助人为乐嘛……”樊姿做好事之后这样发言。 她踢开路边的小石子,九点下晚自习后,一中高中部的弯坡没有灯,只能借着远处的灯光照路。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忽然有个声音大声喊她:“樊姿!” 她已经走到跑道边,闻言皱着眉头转身,张家耀被一群男生簇拥着走近。 “姿姿,你小心点。”林如茵站到她身前。 “没事,”樊姿轻声说,又扬声朝张家耀道,“你烦不烦?” 开学到现在,他就像跟她杠上了一样,时不时来身边刷存在感,不是碰掉她的书,就是在上厕所的路上拦她。 有时候他那帮兄弟还会故意把他往樊姿身上推。 张家耀走到她面前,依旧一副轻浮的姿态:“叫一下你都不行?” “我们很熟吗?”樊姿反问。 “不认识怎么熟,哎,看你平时跟段远越说得挺欢的啊,对我这是什么态度?”他脸上露出一抹讥笑。 旁边有人附和,“樊姿,你不会喜欢那个吃不起饭的穷鬼吧?” 林如茵听了,提起声量冲他道:“关你们什么事,再这样我告老师了!” “告呗,你看邓志强敢不敢管我。” 周围逐渐有人停下脚步凑热闹,樊姿左右扫了一眼,忽然勾起嘴角,“张家耀,你不就是喜欢我吗?” “是啊,被你看出来了。”他也不避讳,直接承认,“做我女朋友,我就不烦你了。” “回家照照镜子行吗?人和狗是有生殖隔离的,”樊姿笑得更灿烂,耳边碎发随风散开,“你再来骚扰我,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张家耀脸色铁青,向前两步去抓她的手,“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的手才碰到樊姿,就被一辆自行车横断,拦在他们之间。 “走路不长眼吗!”他借着这事发起脾气。 “不好意思啊同学,急着回家。”清润的嗓音响起,那人微笑着朝张家耀点头示歉。 樊姿看过去,略微有些惊讶,“程佑明?” 程佑明端着笑脸回头,眯着眼睛像只大猫,“同学,你认识我?” 何止认识。 桐城一中校花之名多有争议,但校草可是雷打不动的程佑明,他人不仅长得帅、性格好,成绩还一直在前几名,这样完美的人,偏偏家境还优渥得不行。 上天偏袒他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挺有名的啊……”樊姿回道。 “是吗,待会儿校长过来,你也要变有名了。”程佑明依然笑着。 “程佑明,你故意的?”张家耀在他另一侧跳脚。 他摇头,解释得十分恰当,“不是啊,我看这边人这么多,以为出事了,才去通知了一下。” “你!” 话音未落,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那边,围着干什么呢!” 张家耀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带着一群小弟往弯道上离去。 围观的人群鸟雀似的散开,操场又恢复了通畅,夜里风凉,吹得樊姿鼻子发痒。 “谢谢。”她捂着鼻子说。 “没事,”程佑明轻笑,将书包挎在自行车前梁上,“没想到校长真在附近,不然我也怕唬不住他。” 林如茵羞涩地再次道谢:“还是要谢谢你的。” “我只是路过,”他眨眼,有些俏皮地向她们挑眉,“先走了,你们早点回家。” 他跃上自行车,踩着脚踏向前,迎风飘摇的发丝肆意洒脱,指节捏紧刹车,又松开。 高挑挺拔的身影越来越远,背着她们往人流稀疏的后门疾驰。 樊姿的眼神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校草不愧是校草,骑的车都是上万的。”她冷不丁冒出这一句。 林如茵从短暂的迷恋中抽离,“姿姿,你别跟我说你看这么久就是看他的车!” “人也看了一丢丢啦……”她大方承认。 程佑明骑的这款自行车,她爸爸在家里念叨了半年都舍不得买。 樊姿对他的经济实力有了深刻认识。 校园里逐渐安静空荡,零零散散有情侣在跑道附近徘徊,两人磨蹭了好久,终于结伴从前门的斜坡走过。 迎春的枝叶散在地上,樊姿踩到一片叶子,叶片粘在鞋面上,她偏头半支着腿去拿下。 指尖碰到叶片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身后略显孤单的身影。 “段远越?”她将叶片掸开。 林如茵跟她一起回头,“啊,他不是走在我们前面吗?” 那道几乎被枝叶遮盖住的身影停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探出身。 樊姿问:“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出校门。” 他低着头,书包挂在一边肩上,因为沉重而耷下。 “图书馆。”他回道,拽着书包肩带的手指收紧。 “学得这么狠?” 平时上课怎么老走神? 樊姿嘴巴和脑子一起嘀咕。 “你走哪边?”她又问。 段远越走到她面前,面色溶在昏黄的路灯下,“天桥。” 樊姿颔首,大方地招招手,“一起呀。” 张家耀他们不知道走没走,她担心段远越被找麻烦,所以才这样说。 虽然和她走一起也不能规避多少风险。 “嗯。” 脚步参差,她和林如茵走在前,段远越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学校附近学区房、老房掺杂,天桥对面是旧街区,夜市开了一排,一路都是呛人的油烟味。 巷子里排气扇的声音格外刺耳。 走上天桥,再往前走一段路,樊姿跟不同路的林如茵告别。 少年依旧走在她身后,她放缓脚步,想要去等等他,鞋尖碰地,缓慢到接近停下,身旁却没走上人影。 她干脆停下来,转身看他。 段远越也停在几步开外。 “你不觉得奇怪吗?”樊姿哭笑不得。 “还可以。” 他淡淡说,见她执着地杵在原地,默默上前几步走到她身边,隔着一人的距离。 樊姿这才满意,转身和他一起走在夜里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种满香樟树,掉在地上的果实被踩得稀碎,他们走过,噼里啪啦又踩碎一片。 “你以前和张家耀一个班,他是不是挺烦人的?”樊姿走了一会儿,憋不住问他。 段远越看着路面,“有点。” 他从小到大都孤僻,性子也冷,张家耀大概抱着考试能作弊、有人写作业的想法,几次主动示好,都被他当空气无视了。 有时还会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跳脚。 张家耀见使唤不来他,整个高一都在明里暗里针对他。 当众开他家境的玩笑、把他的书包从楼上扔到花坛里、故意推倒他的书桌之类的事,屡见不鲜。 偏偏段远越人缘极差,班上没几个人替他说话,打抱不平更是少有。 按理说学霸都不会混得太差,他这样只因为他是个实打实的怪胎,对谁都一张冷脸,请教题目什么的都是两句“不教”“没空”,或者干脆不理人。 久而久之,班上同学都对他没什么好感,自然也不会替他说话。 这些都是樊姿不知道的。 她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下,忽然郑重地叫他的名字:“段远越。” “嗯。”他没转过头看她。 “我有一个他不敢再烦你的办法,你要不要试试?”樊姿神秘一笑。 他们停在红绿灯路口,段远越微微偏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说看。” 绿灯在这时亮了,他又将目光放回路面上,斑马线对面的老房区有几户亮着灯,墙皮脱落得厉害,墙上的小广告新新旧旧重叠,形成一面丑陋的新墙。 他迈出步子向前,隐约闻到属于自己身上的古怪气味,甚至更浓重。 樊姿被他甩在后面,她踏着轻快的脚步,跃起踩住白线,又向前一大步稳稳落在白线上,“我罩着你啊。” “叫姐姐,姐姐保证不让你受欺负。”她笑得肆意,很快就跳到与他只有咫尺之差的距离。 段远越身形一顿,红灯亮了。 耳边喇叭响得让人烦躁,他还要往前,却被一只手拉着往后,微凉的手掌碰到他手腕处,烧起一片疼。 他反射性地挣开,警惕地盯着樊姿,像展露獠牙的兽类。 两个人都有些懵。 樊姿站在中隔斑马线的水泥台上,手背上发红的痕迹在夜里也十分明显。 “你疯了?被车撞了怎么办?”她被吓得不轻。 段远越低头看着手腕,没说话。 她皱眉,眼神在他手上轻轻扫过,然后很快收回,“不叫就不叫,这么激动干什么……” 说完吹了吹手背,见绿灯亮起,率先走向马路对面。 身后紧跟着略微沉重的脚步。 “我不习惯被人碰,”段远越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声闷闷的,像是装在罐子里的水,“姐姐……” 眼前的马尾左右摆动,樊姿没有停下。 她左耳上有颗痣,生在耳尖,段远越碰巧往下看到,还有一段纤细的脖颈。 他别开眼,酝酿着再说些什么。 “别以为叫姐姐,我就会原谅你了。” 樊姿停下,话里含着几分笑意。 她转头,得逞似的看着段远越,“差点没听见,要不再叫一遍?” 一时无风,连路面驶过的车都不见,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他们,段远越摸摸鼻尖,向巷子深处看去。 路灯下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大约因为灯光的原因,脸色再变化都看不出来。 她在戏弄自己。段远越迟钝地感觉到,但他有些无措。 “不行。” 少年窜进幽深的巷子,在杂乱而拥挤的窄路上穿梭,直到拐弯,渐渐停下站定在墙边,看着眼前陌生的楼房沉思。 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什么时候从门前路过,知道她住在前面的小区,她有一辆水蓝色的自行车,高一时在靠近办公室的班级…… 他早就知道。 但他不会应对她,樊姿是个奇怪的人,她的太多举措都在他意料之外。 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感觉,但……也不讨厌。 第4章 forelske.4 周五,邓志强午休前特地赶到班上,占用休息时间开了个小会。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下周二全校摸底考试。 教室里闹哄哄的,一下没了睡意。 樊姿泄了气似的趴在桌上,“还以为这学期不考,我一点都没准备!” “提前说了你也不会准备的。”林如茵在后桌戳她的背,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腾”地一下坐直,给林如茵投去委屈巴巴的眼神:“有没有两天速成的方法,告诉我!” “大神,我也想要!”林如茵的同桌周彩娇也是一副等待投喂的模样。 林如茵无奈,“怎么可能,你们还是好好复习吧。” “我周末要练琴……” “我要训练……” 两人同步发出哀嚎。 樊姿在纪律委员喊话之前发完牢骚,垂头丧气地转身,慢吞吞拿起英语课本开始记单词。 “research,r,e,s……” 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外蹦,效率十分低下。 手肘碰到一本书,她偏头,段远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考上学期的。” 书是高一上册的英语教材,樊姿两眼放光,嘿嘿笑道:“不早说,你借我看?” 他略微点了下头,然后很快转头去看手上的书。 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还带了些油烟味,不过不明显,很近距离才能闻到。 樊姿拿过英语书,问:“那你看什么?” “我复习完了。” 她羡慕地投去目光,感叹,“这就是学霸吗……” 目光扫到他看的书,书角上印着小小的《格林童话》,再多瞟几眼,他正看到小红帽的篇章。 “你从哪借来的儿童读物?”樊姿很快被他吸引。 年级第一竟然在看童话故事,如此大的反差让她觉得手里的英语单词都黯然失色,索性把书推到桌角,专心发问。 段远越翻开下一页,“复习。” “感觉被你的光芒闪瞎了……”樊姿灰溜溜地捡起英语书,小声嘀咕。 窗外乌云遮天,酝酿着下一场骤雨,难得的清凉时刻,屋顶吊着的电扇吹出的风都有些发冷。 樊姿抱臂记了一会儿单词,眼前逐渐模糊,没过多久就睡过去了。 刘海跟她一起躺在桌上,露出小块光洁的额头,那双在阳光底下透着琥珀光泽的眼瞳被盖住,纤长的睫毛扑簌扑簌,在眼底投下两处阴影。 迟迟没有下雨,段远越看完书,她已经睡得很熟了,均匀的呼吸声又轻又细,脸下压着翻开的英语书。 窗户“砰”地一声砸在框上,樊姿一颤,迷迷糊糊地问:“下课了……?” “嗯。” “小茵、上厕所……” 她人还没爬起来,手就先胡乱往后摸,段远越躲远了一些,看她拉着别人的手往起身前走。 “带我一个”“我也去”周围陆续有女生向她招手,几人成群结队地走出教室。 樊姿的人缘向来很好,长得漂亮、说话好听、为人也大方,才相处两周,班里男生女生都喜欢她,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张家耀那群人除外。 自从那天晚上的故意找茬之后,他就像熄火了一样,再也没来她周围转过,躲她躲得远远的。 “装什么,不就家里有点关系吗……” 樊姿离开教室很远,张家耀才满脸看不上地冷哼,“告家长算什么本事。” 窗边突然下起大雨,风将樊姿桌上没放好的书刮得不停翻页,就在快掉地时,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书页按住,合上放入书桌。 段远越放好书,手背上还有几滴吹进来的雨水,他抹开雨水,转身关上窗。 她真的履行了“罩着他”的玩笑话。 晚上放学,路上积了不少水,踩每一块石砖都要小心翼翼。 樊姿打着明黄色雨伞,蹦蹦跳跳玩着“踩方块”的游戏,乐此不疲。 段远越走在她后面,打着一把灰色格子伞。 她玩腻了,忽然仰头看着天:“讨厌下雨天,刚才又踩到水坑了,回家还要洗鞋。” 裤腿和鞋面都沾着脏污的水渍。 “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她回头看他。 她有太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段远越有时候选择沉默,有时则会回她几句。 “都还可以。”他回得特别没意思。 樊姿撇撇嘴,“无聊。” “阴天。”他只得说道。 夏天喜欢阴天,冬天喜欢晴天。 “还是晴天好,阴雨天都闷闷的。”樊姿也说出自己的观点。 段远越点头,在熟悉的巷口朝她主动开口:“走了。” “后天见。”樊姿挥挥手,一步步都走得谨慎。 他穿过巷子,在拐角停下,然后等了一会儿才沿原路返回。 樊姿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段远越走到小院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那扇金属门,院子里堆着各种废品,被雨淋后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雨连着下了好长一阵,直到周六清晨。 电梯地上有雨水的痕迹,黑色小提琴包挨着墙面,樊姿低头,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在音乐软件中选取歌单。 手机外壳连着白色耳机线,一路到她两耳之间。 电梯停在一楼,她选好歌走出去,打开伞盖住自己。 雨天的桐城灰蒙蒙的,等雨停后又是另一幅景象,她踩着雨水走出小区,向左转去搭公交。 又要路过那片楼。 樊姿从小挎包里翻出牛奶,走到漆红色大门前放下,院子里静悄悄的,这家的小孩她从来没见过。 老太太倒是打过零星几次照面,很少,她人瘦瘦小小的,脸上没什么气色。 樊姿初中帮她推过三轮车,得了她给的两根油条。 第一次见,她抱怨家庭条件不好,儿子在工地死了,儿媳跑了,孙子还在上小学,她一个老婆子要拉扯着孙子长大。 絮絮叨叨,又说起她身体不好,吃药也要好多钱。 樊姿听了,默默往她车上生锈的月饼盒里放了十块钱。 后来很久没再见,大概是那天樊姿起得早,才能碰巧遇上出摊的老太太。 她开始隔三差五往那扇门前放牛奶,也不管门后的小朋友有没有看到。 小孩子长身体,光吃油炸食品可不好。 现在不知道上初中了没。 樊姿抬头往二楼的窗户看去,毛玻璃隔着,压根看不清什么。 耳机里放到“明明就,他比较,温柔……”,她踏着节拍转身,身后的琴盒遮住上半身。 窗户从内打开,少年的眼里还有些惺忪,头发乱糟糟的,但是习惯已经让他准时准点坐起,从缝隙里看门前的身影。 那把伞走到拐角,然后就看不见了。 他拿起桌边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几页的数字,翻到最新一页,在347后面写上348,合上后,书面上写有“樊姿”两字。 字迹不算太清晰。 雨停了。 套上校服搭公交去便利店打零时工,中午干完工时又赶回家,冲掉满身汗,换一件灰t恤和另一件校服外套去做家教。 家教的地点在几公里外的小区,坐公交要半个小时左右。 因为他是高中生,学生家长压价很低,八十块一天,每周六去上,一个月能赚六百来块。 辅导完作业,又在人家家里吃了晚饭,段远越走到公交站台时天色已经转暗。 他手里提着一袋打包的饭菜,是学生的妈妈给他奶奶留的。 他的家境他们清楚,对他也有不少照顾。 公交停在站台,他低着头走上去,投了两枚硬币寻找空位。 “段远越!”后排有人朝他挥手。 樊姿坐在靠窗位置,满脸喜悦。 她从老师家回来,最近正在练新曲目,多练了两个小时的琴,本来挺疲惫的一天,能在车上碰到同桌,好像也没那么累了。 少年在投币处停了片刻,只看了她一眼就偏头,直到公交驶出,他没站稳踉跄着抓住扶手,慌乱的模样有些可爱。 樊姿心情大好,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坐这儿。” 段远越就乌龟似的从过道走到她面前,勉强坐到她身边,有意隔开了合适的距离。 “这么晚了,你到这边做什么?”她摘下一边耳机,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 “家教。” “我经常坐这趟公交,怎么没见过你?”她又问。 段远越淡淡道:“你这个月才认识我。” 她拉长声音吐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哦”,然后递给他那只摘下的耳机,“听不听?” 段远越看了一眼她,又看看她手指捏着的耳机。 空气有一霎那的凝滞,他低头,“不用了。” “哦,”樊姿把耳机垂在身前,立刻跟他分享日常生活,“你知道吗,我今天练了一天的琴,明天还要练半天才能去上晚自习……” 段远越点头,她便像得了指示一样继续往下说:“除了你让我记那几个单词,其他的我一点都没复习,段远越,我该怎么办啊?” 她苦着一张脸,顺势佯装拳打给了琴盒一套组合拳。 立在窗边的小提琴盒默默承受着一切。 “努力准备期中考。”段远越提出中肯建议。 樊姿瞪他一眼,“这是冷笑话吗?” 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幽幽收回目光,靠在琴盒上看窗外夜景。 公交路过公园,门前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把夜雨遮得严实,满地梧桐叶,从前窗的缝隙里飘进属于梧桐的独特气味。 樊姿将头埋进琴盒与肩膀之间,快速眨几下眼睛,没一会儿就屈服于困顿。 车停车驶,好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两位同学,到终点站了,你们下车吗?”司机在她梦里揪着她的耳朵大喊。 樊姿被有些呛人的烟味熏到,不安分地往靠背躲去。 “同学?”司机又喊话。 “不下。”段远越回道,嗓音有些沙哑。 近得仿佛在她头顶,更像是凑在她耳边呢喃。 “到站了?”她稀里糊涂地开口。 睁开眼,自己靠在别人肩上,刚才还磨蹭了半天。 樊姿一下子弹起来,舌头都没捋直,“梨也不说一声?” 段远越满脸无语,“你睡太沉了。” 他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对于她的接近却没有那天夜里的反感。 樊姿心有余悸,“你没打我,真是个奇迹……” 她脑袋里开始幻想段远越炸毛的样子,一巴掌把她拍在车窗上都很有可能。 段远越:“……” 空旷的车厢里,回荡着她奇怪的发言,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们,心道现在的小年轻花样真多。 司机吸完最后一截烟,公交车开始缓慢掉头,她愣了几秒,这才后知后觉,“怎么坐过站了?” 段远越轻吐一口气,看着车顶,“我睡着了。” 他在便利店库房清了一早上的货,下午又辅导初中生的作业,快要回家,还碰到笨蛋同桌在耳边叽叽喳喳。 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forelsk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