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杀手私奔》
第1章 第 1 章
《大雪盖归途》
文/纪朝歌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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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凛冽,枯枝在寒意中簌簌颤抖,呼出的白气转眼化作细碎霜花。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
宫女青黛端着鎏金手炉进入马车,给玉荷公主江芙诗取暖。
江芙诗依靠在堆满锦缎软枕的厢壁上,神色恹恹,看上去大病未愈。
青黛赶紧拿来一件雪狐毛滚边的黛色斗篷给她披上,关切道:“殿下,您还好吗?”
“再有半日路程,就回到京城了,您再歇息会。奴婢已提前让小厨房准备了温补的参汤,回府就能喝上了。”
对上青黛泛着青黑的眼睛,江芙诗掩唇咳嗽了几声,说:“这些时日,亏得你在侧悉心照料。”
回想起那日江芙诗意外落水差点淹死。
青黛的双眼瞬间湿润,两行清泪顺着脸庞落下,当即跪在江芙诗跟前,惶恐叩首:“是奴婢该死,没能护住殿下,若您有个闪失,青黛万死难辞其咎。”
“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青黛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却仍跪着不肯起身,声音哽咽:“殿下心善,可奴婢终究是失职了。”
见青黛大有长跪不起的姿态,江芙诗打发她去看看前头到哪处驿站。
等人一走,江芙诗立马将手里的鎏金手炉搁下。
其实她早就好了,装的真难受。
每年秋分后三日,皇家御苑枫林尽染,本是赏秋的最佳时节。
可半个月前,秋澜雅集的最后一天,玉瑶公主趁她不备将她推下了湖,导致她呛入寒潭水引发高热惊厥,没能跟着参加完雅集的皇室队伍一起回京,只能留在御苑养病调理,直到现在才返程。
玉瑶的动手非常隐蔽,大家都以为她是自己不慎失足。
表面上看,她因为落水卧病在床。
但实则等御医一走,她立马给自己施了针灸,不出三日就恢复了。
在被皇室接回宫前,她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医女,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医毒双绝。
之所以伪装成病恹恹的模样,一来是想隐藏自己的底子,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不受宠又体弱多病的废物公主。
二是她要趁这个好机会,收集不容易弄到的药材。
用苍耳子粉末拌制夜交藤汁液,再加上三味乌头、蟾酥、璜床子制成的药粉,可以让人浑身瘙痒,七天七夜不得安宁,且无色无味,不会被人察觉,只会以为是秋季燥火引发的风疹。
她早已盘算好,要怎么让玉瑶悄无声息接触到这 ‘七日痒’。
这些年来,玉瑶因妒生恨,始终觉得是她这个“乡野公主”分走了父皇所剩无几的关爱。有皇后撑腰,玉瑶的刁难从未停止,而她为求安稳,对以往那些不伤根本的小动作一忍再忍。
可这一次,玉瑶竟狠毒到要取她性命。
既如此,就别怪她以牙还牙。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行了半个时辰,突然停了下来。
江芙诗掀开马车帘角,还未来得及询问为何停车,护卫统领柳梓迎了上来,恭敬道:“殿下,前方起雾分不清方向,请殿下在此处稍等片刻,末将带两名护卫探路确认方向就回。”
从皇家御苑回京,会穿过一片狭长的迷雾谷,这里常年雾气缭绕,十步开外难辨人影。
江芙诗对此略有耳闻,回到车厢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可等了许久都不见柳梓回来,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正欲吩咐青黛击鼓传讯,几道呼啸的箭响忽然划破空气,插在马车的木质车厢壁上。
“啊,殿下小心!”
随着青黛一声惊呼,马车的车厢竟被一道凌厉的剑气整个震碎。
江芙诗被碎木与气浪狠狠掀飞,发髻散乱地跌倒在地,脑袋嗡嗡作响,一道汹涌的血气从喉间溢出。
方才还整齐的宫装被划开数道裂口,露出的小臂上满是细碎的擦伤,飞扬的尘土让她止不住地咳嗽,连带着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咽下嗓中腥甜,江芙诗赶忙睁眼看向四周,竟见青黛及其侍卫全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青黛,青黛!”
她立马搭上青黛的脉象,须臾间便有了判断。
没死,是被剑气震晕了经脉。
她能躲过一劫,是车厢帮她挡住了。
能有这么强剑气的人是谁?
难道是知晓车里的人是公主,要来刺杀?
雾气环绕,凌乱的脚步声从周围涌了上来,全都停顿在前方的竹林里。
尖锐激昂的女声透过迷雾传来:“别跑!”
“寒刃!你灭我残月教满门,今日被尔等堵在这里,势必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慰藉我一百六十八名师门的在天之灵!”
“狗贼,赶紧束手就擒!”
“今日这迷雾谷,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江芙诗定睛一看,一群身穿月白劲装,手持长剑的女子团团围绕在竹林边,剑尖指向竹梢处迎风而立的年轻男人。
他裹在流动的雾霭里,一张银质面具自眉骨覆至下颌,只留一双眼瞳在外,玄色暗纹紫袍随风轻轻翻卷,连漫过面具的雾气,都似被他周身散出的凛冽气息冻成了细碎白霜。
江芙诗皱眉凝望,从言语判断,白衣女子是残月教弟子,而这被称为寒刃的男人,是他们的灭门仇人。
方才那道剑气,估计是他们双方交手时不慎波及至此的余劲。
此时此刻,她们正全神贯注,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有被牵连的人。
湛霄漫不经心地挥动手中的折玉剑,剑气随着他的动作在身侧流转,幻化成细腻的霜雪,如碎星般簌簌飘落。
他眼帘微抬,目光扫过围堵的人群,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
“我从来不杀女人。”
“更何况,你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飘飘的两句话令残月教弟子们气得浑身发抖,为首之人厉声喝道:“恶贼寒刃,你杀人如麻,罪孽滔天,人人得而诛之!”
“今日便是拼了性命,我等也要让你为残月教的亡魂偿命!”
“我们上!”
高喊过后,白衣女子纷纷持剑一跃而上,朝着湛霄杀去,将他围攻在圈内,霎那间,剑光如雪,寒芒交织,将他的退路尽数封死。
江芙诗躲在草丛里,极力让呼吸轻若游丝,减轻自己的存在。
她不懂武功,可也看得出这些女子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而那男人却应对自如,招式行云流水间带着几分慵懒,确如方才所言,他不杀女人。
许是厌烦被无休止地纠缠,那紫袍男人的身影在竹林间一个旋身掠影,手中长剑骤然挽出三道剑花,猛烈的剑气兼夹着雪花如急雨般哗哗落下,有些甚至还飘落到了江芙诗的眼睫上。
冰凉的触感令她惊异,此时还不是下雪的时节,又怎会……
难不成,是这男人的剑招能引动天地寒气,凝气成雪?
“噗!”
白衣女子纷纷被剑气震得倒飞出去,撞在竹树干上呕出鲜血,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的枯叶上,没了意识。
紫袍男人从两丈高的竹枝落在地面,手持长剑,剑尖垂地,一滴血珠顺着锋刃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地表。
江芙诗大气不敢喘,暗暗盼望他快些离开这里,自己也能趁机脱身。
然而事与愿违。
那道紫色身影未挪动半步,反而似有若无地朝她藏身的地方瞥来。
江芙诗的心脏骤然缩紧,忙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指尖无意识捏紧了袖中那只小巧的青花瓷瓶。
这是她自制的迷心散,中毒之人会立即陷入昏迷,醒来后头昏脑涨,对昏迷期间的事毫无记忆,是她最后的防身手段。
就分神了一会,等再次抬头,男人的身影竟不见了,江芙诗的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正欲探头查看,一道冷漠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是在找我吗?”
江芙诗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覆在面具下寒潭般的双眸。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玄袍下摆沾着的霜雪尚未融化,剑气残留的寒意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啊!”
江芙诗吓得拔腿就跑,慌不择路地朝浓雾深处踉跄冲去。可才刚迈出两步,瞬息之间,冰冷的剑尖就抵上了她的颈脉。
挺拔如松的男人立在雾中,银质面具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与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剑身映着天光,也映出她惊惶的眉眼。
“你是谁?”他冷声道,剑尖又近了一寸,直指她的喉咙,若再往前一点,必定见血。
江芙诗浑身一僵,后背瞬间沁出冷汗,紧握双拳让自己冷静下来,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我乃当朝玉荷公主江芙诗,你若伤我分毫,禁军顷刻便至,纵使你逃至天涯海角,也难逃追缉!”
湛霄微微眯眼,打量着她。
眼前的女子发髻散乱,莹白小脸嵌着双受惊的猫儿眼,眼尾带着几分娇媚的上挑。鼻尖秀气,唇瓣虽失了血色,却依然饱满柔软,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她沁出汗珠的额角和脸颊边,更显得楚楚可怜。
然而,他眼底毫无波动,只漠然反问。
“公主,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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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七潇行走江湖,一贯以男装示人,偶于山涧救下一名重伤男子。此人气度不凡,谈吐矜贵,临别时,他问她:“倘若有机会,你可愿意入宫伴在帝王身侧?”
那当然是不会了。
她要行侠仗义,游历大川山水,才不去做那笼中金雀。
蒲望一朝落难,被过路的少侠收留。
少侠武功超群,眉目清朗,精致的侧颜与清亮的嗓音,令他时常以为自己竟对男子产生妄念。
不过萍水相逢,对方既已明志,他自不会强人所难。
但——
此去经年。
蒲望统御中原,中宫空置,大臣屡次进谏,皆被驳回。
微服私访。
那于闹市擒贼的仗义少侠,身手利落,眉目如昨。顿时让蒲望心神剧震,所有被理智压抑的妄念如野火燎原。
不久之后,一道传言在坊中兴盛。
当今圣上之所以空置六宫,不纳妃嫔,皆因龙阳之癖,圣上身边常伴的那个清秀少年,每每同乘一辇,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秦七潇抵住蒲望迫近的胸膛,转身欲逃,却被重重禁军围困在帝皇面前。
“你骗我,你说你是寻常商贾!”
“朕从未骗你,只说家中行商,却不曾告诉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商。”
他指腹碾过她微颤的唇角,声音低沉而危险:“若论欺君,你这女儿身,又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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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取豪夺/女扮男装/马甲文学
疯批帝皇×侠女
男主身心干净、双C、1V1、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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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江芙诗心下一凉。
好狂妄的语气,若是寻常人得知自己贵为帝女,定会惊惧交加。
即便不立刻跪地求饶,也必会神色惶惑,进退失据。
此人却完全不同。
他要么是亡命之徒,无所顾忌;要么,便是有所依仗,连皇室也不放在眼里。
寒刃?
是他的外号?还是他的名字?
结合方才发生的事,前者的可能性更高。
一个被追杀的江湖剑客。
和这样满手鲜血的人硬碰硬是得不到好处的。
江芙诗虚弱地咳嗽两声,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方才那点皇家威仪如潮水般褪去,彷佛下一瞬便要晕厥过去。
面具之后的湛霄眸光一凝,对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心生警惕。
电光火石间,江芙诗瞅准他这一瞬的迟疑,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扬起,将备好的迷心散朝着男人的面门疾撒而去!
可她万万没料到,眼前的男人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头号杀手。
就在药粉脱手而出的刹那,湛霄的反应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一个利落的旋身闪避,不仅将大半药粉拂散,更带起一股劲风,卷着那剩余的粉末反向江芙诗扑面袭去。
江芙诗猝不及防,被自己撒出的药粉呛了个正着,吓得猛地瞪大了双眼。
糟了!
她、她、她中毒了,还是自己亲手下的毒!
“你!”
尚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江芙诗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意识迅速模糊。
湛霄眸光一凛,下意识上前查看,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侍卫们焦灼的呼喊:“公主殿下,玉荷公主殿下,您在哪里!”
此地不宜久留,湛霄毫不犹豫,如同飞鸟归林,两个起落间便悄无声息地没入密林深处。
然而,就在他疾驰出不远后,一股异样的燥热忽地自丹田升起,内力运转竟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凝滞。
紧接着,一道阴郁之气仿佛凭空出现,直窜经脉深处。
他心头一震,骤然停下脚步,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盘膝坐下,急忙调动全身内力试图压制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毒素。
方才他虽反应迅捷,第一时间闭气后撤。
但那药粉爆开时仍有极细微的一缕,借着呼吸的间隙侵入了经脉。
以他如今的武功修为,本应百毒不侵,寻常毒物根本近不得身。
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能让他也着了道?
公主……
一个深居宫闱的公主,身上怎会随身携带如此烈性的毒药?
不知调息了多久,湛霄才终于将那股诡异的毒素强行压下。
幸好他内力深厚远超常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已毒发攻心,倒地不起了。
正当他准备按照计划赶路时,忽然觉得颈间一轻,低头一看。
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金丝嵌宝菱花镜竟然不见了。
这是三位养母生前一起给他做的。
当时养母们还笑着说,镜子要送给未来儿媳妇当传家宝。
如今,养母逝世多年,这小镜子是他与过往唯一的牵绊,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珍宝。
湛霄毫不犹豫,当即转身朝着原路疾掠而去。
可林深雾重,哪里还有那菱花小镜的踪影,就连方才中毒倒地的公主都不见了。
江芙诗醒过来时,窗外夜色浓浓,一弯冷月孤零零地悬在天际。
婢女紫苏正弯腰打湿毛巾。
“咳咳……”
这细微的响动令紫苏赶紧回过头来,发现公主醒了,顿时整个人激动地叫出声:“殿下!”
她赶忙上前将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江芙诗的额上,又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接着跑出门去大喊一声:“殿下醒了!”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珠帘“哗啦”一声被撩开,探进一张明媚却写满担忧的脸庞。
“殿下,殿下,你可算是醒了!”
来人正是太尉之女娄冰菱。
她几步冲到床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便坐在床沿,一把握住江芙诗微凉的手。
还未出声,娄冰菱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哽咽着说:“殿下可还感觉哪里不适?紫苏已经去请御医了。遇袭一事,也上报给了京兆尹与巡防营,已经在查了。”
江芙诗云里雾里地捂着脑袋,迷茫地看着她:“冰凌,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了?遇袭?谁遇袭了?”
“殿、殿下……”娄冰菱闻言哭声一滞,脸上血色褪尽,难以置信地抓住她的手。
“您怎么了?别吓我,您不记得了么?您在回京的路上遇袭,柳梓找到您的时候您已经昏迷了。到现在,您已经昏迷了半宿,现在是子时了。”
“啊……”江芙诗惊呼,她努力回忆,但回应她的只有头痛,关于遇袭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她失忆了?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御医来了,仔细为江芙诗请了脉,又查看了她的瞳舌,眉头越皱越紧。
他跪地回话,语气充满了困惑与惶恐:“殿下的脉象浮乱中带有一丝诡异的滞涩,似是中毒之兆……且此毒刁钻,耗人气血,损及心神,才致使殿下虚弱失忆。只是、只是老臣才疏学浅,竟一时辨不出这究竟是何种毒物,其性莫测,恕臣无能!”
殿内气氛一时凝重。娄冰菱闻言更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芙诗倚在床头,听着御医的话,心中疑窦丛生。
中毒?她自己是玩毒的祖宗,谁能给她下这种连御医都辨不出的毒?
她伸出右手,三指轻轻搭上自己左腕的脉门,屏息凝神,仔细品察那异常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脉象。
起初,她也如御医一般,觉得这毒素诡异非凡。
但渐渐地,一种难以置信的熟悉感自心底升起,那脉象中独特的滞涩节奏,那对心神细微的侵蚀方式……
分明是她亲手配制的迷心散!
她、她竟然是中了自己下的毒!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御医写了张方子递给紫苏,吩咐道:“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作一碗,早晚各一服,先稳住殿下气血。”
江芙诗心知,这药只能缓解,不能彻底根治,更不能令她恢复记忆。
要彻底解毒,得靠她自己。
紫苏忙进忙出地准备煎药的事宜。
江芙诗问道:“怎么不见青黛?”
“殿下。”紫苏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面带忧色与后怕。
“青黛和随行侍卫们都在偏殿由太医们诊治。陛下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特旨让太医院全力救治,务必要查清贼人来历。太医说,他们都是被剑气所伤,震伤了内腑,所幸无人身亡,但都需静养一段时日。”
江芙诗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殿下、可还记得冰菱是谁么?”娄冰菱的声音让江芙诗回神。
“当然记得。”
江芙诗按了按眉心,宽慰一笑:“没事,别担心,我仔细想了想,只是近几日的记不清了而已,不碍事的。”
长长地叹了口气,娄冰菱眉眼间忧色未褪:“殿下这些年真不容易。您在秋澜雅集落水,当时我便猜到这八成是玉瑶的手笔,没想到躲过了那一劫,后面竟还有杀招。幸好苍天有眼,庇佑殿下此次也能安然无恙。”
晟国只有两位公主。
嫡公主江若云乃皇后所出,封号玉瑶,比江芙诗年长一岁,自小备受宠爱,地位尊崇。
而江芙诗的母亲,是皇帝当年御驾亲征时结识的民间女子。
后来战事骤紧、大军转移,两人在动荡中失散。
江芙诗因此自幼流落宫外,于市井中艰难长大。
直至六年前,太尉娄敬之,娄冰菱的父亲,偶然得知了可能关乎公主血脉的线索。
他力排众议,以袍泽旧情的身份私下向皇帝进言,痛陈帝女流落民间之弊与寻回血脉之利,最终推动了暗访与确认身份之事。
也因这层渊源,江芙诗回宫后,与娄冰菱自然亲近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只不过,回宫后的日子并非坦途。
江芙诗的回归,无疑打破了玉瑶公主独一无二的尊宠地位,明里暗里的排挤与难堪从未间断。
两年前,江芙诗突然得了一场“重病”,太医纷纷束手无策。
实则,她是遭人暗中投毒。
全凭自身医术压住毒性,才救回自己一命。
此后,她顺势以此为借口,称病静养,搬出了皇宫,以求远离漩涡中心。
时至今日,江芙诗都乐于偏安于这公主府。
江芙诗握了握娄冰菱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道:“今晚苦了你在这儿守着,去歇息吧,我没事,放心。”
“好,那殿下好生歇着,我今晚就住府上,有事定要立刻唤我。”
娄冰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重新归于寂静。
江芙诗脸上那抹柔和的浅笑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的沉静。
迷心散是她随身携带防身用的,难不成是她遇到了无法力敌的危急情况,在使用的过程中自己不慎中招?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种可能。
她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人了?
刚打算躺下歇息,一枚只有手心大小,泛着温润象牙光泽的菱花镜,正静静地躺在她的床头。
这是什么?
江芙诗把镜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指腹摩挲过镜背上精巧繁复的嵌丝纹路,镜框镶嵌着三颗色泽纯净的红宝石、蓝宝石和珍珠。
正巧紫苏端着药汤走了进来。
“这是哪里来的?”江芙诗举起小镜问道。
紫苏看了眼说:“是柳统领拿来的,说是在殿下的遇袭现场,在您身边捡到的,想必是您不慎遗落的饰物。”
江芙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她的吗?她对自己的物品了如指掌,却对这个小镜子毫无印象。
它精致得不像凡品,可自己何时有过这样一件东西?
她极力回想,怎么也无法从空白的记忆里打捞起与之相关的任何片段。
难道是秋澜雅集时父皇送的?
虽然她不得宠,但面子上的赏赐恩典,总还是会循例给一份的,或许这便是其中一件。
月黑巷深。
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发出窸窣碎响。
一道高挑的紫色身影敲开了无忧酒馆的门。
湛霄手持佩剑,轻车熟路地从暗门来到酒馆的中庭后院。酒馆的掌柜,芸娘,已经等着了。
“好久不见,寒刃。”芸娘率先开口。
芸娘年逾三十,但相貌秾丽娇媚,保养得宜的眼角未见细纹,只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泄露出与外表不符的阅历与城府,眉眼间含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任何人见了她,都不会知道她其实是杀手组织的核心联络人,掌握着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和秘密。
无忧酒馆地处京城最繁华的闹市区。
表面看,这就是一家生意兴隆、宾客如云的寻常酒楼,掌柜芸娘八面玲珑,最擅结交达官显贵、打听京城轶闻。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人声鼎沸的喧嚣之下,竟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枢纽。
湛霄冷然而立,身形如孤松般挺拔沉寂,对她话语中的寒暄之意毫无反应。
芸娘熟悉他的性子,也不着恼,只兀自斟了杯酒,慢悠悠地往椅背一靠,继续道:“你这次的任务,是玉荷公主。”
一隙冷月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如一道清冽的薄刃,斜斜劈入室内的昏暗里,将芸娘含笑的唇角映得清晰,却照不亮男人面具下半分情绪。
湛霄声音冷冽:“我从不杀女人。”
第3章 第 3 章
芸娘饶有兴致地笑了笑,打量着湛霄。
他依然戴着那张冷硬的面具,这些年来,即便作为他最直接的上线与合作最久的主顾,她也从不曾见过这位被江湖人敬畏地称作“寒刃”的天下第一杀手,究竟生得怎样一副容貌。
她也始终无法理解,寒刃为什么把不杀女人这一点作为原则。
半年前,寒刃不知因何缘由,独自一人闯入了残月教,杀掉了包含掌门、长老及核心弟子在内的一百六十八名帮众,唯独没有杀女人。
她曾想过,是不是寒刃对女人有着某种特殊的怜惜或过往。
可接触下来,寒刃对待男女并无半分差别,一样的冰冷疏离,别说怜香惜玉了,简直是不近女色到了极致。
“你误会了。”芸娘说:“这次的任务是保护,保护玉荷公主。”
天家帝女
——怎需他来保护?
湛霄双唇紧抿。
芸娘观他沉默,心知他孤傲的性子,放缓了语气:“是主上的任务。这位公主近来屡遭‘意外’,我们需要确保她活着。你的原则,不正适合这份差事么?”
主上指的是无忧酒馆真正的主人,此人非常神秘,从不露面,大小事务均有芸娘代为传达打理。
“任务从你回京的这一刻开始。必要时候,酒馆会为你安排合适的身份潜入公主府……”
未等芸娘说完,湛霄冷声打断:“不接。”
话音掷地,在寂静的庭院中激荡起无形的涟漪,一时只剩下烛火荜拨的微响。
芸娘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她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意已决,那我只好让摧红手去执行了。”
摧红手是无忧酒馆麾下另一柄快刀,在江湖中的名声仅次于寒刃。虽武艺超群,但却是一个性喜渔色、手段下作的淫恶之徒。除了杀人外,还尤其喜欢奸淫掳掠,折辱妇女。
湛霄转身离开,只抛下两个字:“自便。”
……
清晨醒来,江芙诗头昏脑涨的症状减轻了许多。
与娄冰菱用过早膳,御医又登门为她请脉复诊。
确认脉象虽虚浮却已无性命之忧后,娄冰菱才稍稍安心,告辞回府。
京兆尹也派人前来问询遇袭的细节。
但江芙诗一问三不知,最终也只能记录下这桩无头公案,悻悻而去。
待众人散去,江芙诗找到伤势初愈的青黛,从她口中得知了遇袭当日她所知的有限经过。
“殿下,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奴婢就听到几声箭响,刚想上车找您,就晕倒了。”
一旁的柳统领补充道:“末将带人找到您的时候,不远处同时还昏倒着几名白衣女子,看装束像是习武人士。但那时末将急于护送您回府救治,再次返回现场搜寻时,白衣女子已不见踪影。”
原来是这样。
大致的事情经过江芙诗了解了。
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调配出解药,解了自己身上的毒,恢复记忆。
制作解药之一的鸠羽原产于西南的瘴疠之地,晟国境内极为罕见。
而且因其带有微量毒性,配制时剂量难以把控,故而被太医院严加管控。
若是贸然向太医院提请拨付,未免过于惹眼。
毕竟宫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得另寻他法,找机会到京城的几家大药坊走一趟。
正思忖着,府外忽然传来动静,竟是宫里来了人,为首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内侍、御前总管太监赵全。
他手持拂尘,礼貌微笑,“陛下口谕,宣玉荷公主即刻入宫觐见。”
江芙诗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飞速闪过的思量。
父皇此时突然宣召,是关切,是试探,还是与昨日遇袭之事有关?
她由青黛和紫苏搀扶着,做出勉强支撑病体、欲要下床接旨的柔弱姿态,声音轻弱:“儿臣接旨。只是赵公公也看到了,本宫如今这般模样,恐仪容不整,冲撞了圣驾。还请公公容本宫稍作整理,即刻便随公公入宫。”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给紫苏递了个眼色。
紫苏会意,立刻上前,巧妙地将一锭沉甸甸的金锞子塞入赵全袖中,低声道:“有劳公公稍候,殿下昨日受了惊吓,又剧毒刚清,实在虚弱,还请公公在御前美言几句。”
赵全袖手一掂,那笑容便真切了几分,尖细的嗓音也放缓了些:“公主殿下孝心可嘉,抱病仍谨遵圣谕。只是陛下关切,催得急,还请殿下快些,莫让陛下久等才是。”
自回宫以来,皇帝从未私下召见江芙诗。
她也明白,自己在这位父皇的心中并无多少分量。
她对皇帝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父女亲情,从前在民间漂泊的时候,那时母妃早已不在人世,她被一位乡野郎中收养。
养父对她视如己出。
她最爱吃鱼,即便是冬日时节,河水冰寒,鱼迹罕无,养父也会想方设法为她捞上一尾,细细煨成乳白色的热汤,对她呵护备至。
与现在这位皇帝父亲的疏离截然不同。
来到皇宫,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江芙诗依礼怯生生地跪下,轻声唤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平身吧。朕听闻,你昨日回京途中遇袭了?”
江芙诗缓缓站起,闻言立刻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尚未痊愈的虚弱与后怕:“回父皇……是、是的。儿臣惶恐,竟在京畿之地惊扰圣驾,儿臣罪该万死……”
“朕不是问你的罪。”皇帝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说说看,当时具体情况如何?可看清了贼人面目?京兆尹报上来说,你身边的侍卫皆被剑气所伤,对方手法狠辣,绝非寻常匪类。”
“儿臣中毒失忆,对遇袭一事了无印象,未能为父皇分忧查明真相,儿臣万分惶恐。”
她声音愈发低弱,伴随着细微的颤抖,仿佛仍深陷于那场未知的惊惧之中,“只依稀记得车马似被惊扰,之后便是一片混沌……再醒来时,已身在府中……其余种种,实在记不分明了……”
皇帝目光沉静,在江芙诗低垂的头顶上停留了片刻。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既如此,便好生休养。朕已命京兆尹与巡防营彻查此事。你退下吧。”
江芙诗依礼跪安:“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她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退出御书房。直至转身步入宫道,被高墙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时,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
一股悲凉骤然漫上心头。
这是自她回宫以来,父皇头一回单独召见她。
平常大多数时候她都仿佛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就连两年前她‘病’得几乎熬不过去,也只是太医院循例派人问诊,从未得过父皇一句半字的垂询。
父皇因她体弱且母族无靠而忽视她。现在忽然表现出些许关切,不过是因她这具病躯终于有了可供交换的价值。
或许是一桩政治联姻,或许是一次边境安抚。
总之是一枚棋子终于被摆上了棋盘。
与此同时,瑶光殿内。
玉瑶公主猛地将手中的琉璃茶盏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父皇竟然召她进宫了!”江若云的脸庞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得到父皇的单独召见?定是又去装可怜,搬弄是非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着,江若云霍然起身,华丽的宫装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片,“备轿,去御书房!”
另一边。
江芙诗告退后并未着急出宫,反而在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台歇了下来。
这是瑶光殿前往御书房的必经之路。
以玉瑶的性子,得知父皇召见她,必定会怒气冲冲地赶来“偶遇”,好当面给她难堪。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玉瑶公主的仪仗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来了。
江芙诗眸光微闪,状似无意地抬手。
指尖轻轻拂过身旁一丛开得正盛的花,那极淡的、带着一丝清冷药意的幽香便悄然弥散开来。
玉瑶风风火火地行至近前,正欲开口讥讽,鼻尖却忽然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独特香气,清冽不俗,绝非寻常宫香。
她脚步一顿,狐疑地看向江芙诗,目光锐利地在她身上逡巡:“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江芙诗闻言,像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慌忙屈膝行礼:“见、见过皇姐。没……没有,我什么也没用。”
她越是这般惊慌否认,玉瑶便越是疑心大作。
“还敢狡辩!”玉瑶柳眉倒竖,逼近一步,厉声道,“交出来!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江芙诗泫然欲泣,哆哆嗦嗦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朴素的瓷盒:“是一个老嬷嬷私下给的香膏方子,只剩这一点了。”
玉瑶一把夺过那瓷盒,打开嗅了嗅,那香气似乎更明显了些,心中妒意与不屑更盛。
这等好东西,这贱胚子也配用?
她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说罢,玉瑶又想起召见一事,讽刺道:“别以为父皇召见你一回就有了倚仗,父皇不过是一时新鲜,可怜你这野丫头罢了。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
第4章 第 4 章
江芙诗低垂着头,一副怯懦的模样。
见状,玉瑶心中爽快,揣着瓷盒走了。
一切进展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玉瑶生性傲慢,视她为眼中钉。
但凡发现她对任何物件表现出一点点喜欢,玉瑶都会想方设法地抢过来,哪怕自己根本不想要。
却不知,那膏体被她浸透了无色无味的七日痒。
只需稍稍沾染肌肤,不出半日,便会浑身奇痒难耐,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缘由,只会以为是秋日燥热惹出的风疹。
来到凤仪宫。
扑到皇后跟前的玉瑶,语气委屈:“母后,您不知那玉荷多么令人作呕!今日父皇竟特意召见她,不就是遇袭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京兆尹和巡防营去查不就行了,父皇何至于亲自过问,还单独召见她!”
皇后端坐于凤榻之上,听着女儿的哭诉,轻轻将玉瑶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发丝。
“好了,我儿金尊玉贵,何必为那等微贱之人动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她也是命大,两年前没能毒死她,反倒让她得了个借口搬出了宫。”
玉瑶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未来政治联姻的核心人物。
但玉荷的出现,让她从唯一的选择变成了选择之一。
万一皇帝为了某种利益让玉荷替她嫁了,或是将玉荷许给更显赫的势力,这对皇后与玉瑶的地位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不管如何,玉荷都留不得。
“母后,难道真就拿她没办法了么?”玉瑶晃着皇后的手臂撒娇说。
上回推她下水,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还是被及时救起,只让她病了一场。
皇后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唇角却弯起安抚的弧度。
“放心吧,母后已有安排,玉荷活不过重阳。”
回到公主府。
江芙诗反复思量遇袭一事,心中疑窦丛生。
她是在回京路上遇袭的,如果对方想取她性命的话,很容易,毕竟她当时昏倒了。
可是没有,她现在还活着。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一连几日,江芙诗皆被这个问题所困。
这天午后,阳光正盛。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睡着了,一双玉臂无力地垂在榻边,指尖还虚虚攥着未能看完的药典。
原想从中查找,是否有不需要鸠羽也能解毒的替代配方。
却不知,暗处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毫不顾忌地在她微敞的衣襟和裸露的肌肤上梭巡。
催红手无声地蹲在房梁的阴影里。
干杀手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接到保护的活。
对象还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公主。
虽然不能真把这美人儿怎么样,但这般居高临下、细细赏玩,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睡梦中的江芙诗忽觉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猛地惊醒过来,心跳如擂鼓。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几天,她总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
“紫苏,青黛。”
听到声音的两名婢女立刻从外间轻声应着,快步走了进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下,快到酉时末了。”青黛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恭敬答道。
江芙诗揉了揉额角,起身下榻。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凉风透过窗隙吹入,带来一丝寒意。
紫苏细心,见状忙道:“殿下,起风了,回房给您添件斗篷吧,仔细着凉。”
刚走到内室的珠帘旁,江芙诗脚步猛地一顿。
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刻意夹在门缝处的一根极细的乌发不见了踪影。
这是她特意设置的,为的就是担心有人潜入她的寝殿动什么手脚。
痕迹很新,估计是她小憩的这段时间里被人破坏的。
思至此,江芙诗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悄悄吩咐最为沉稳的青黛,跟她耳语了两句。
催红手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
甚至还在梁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窥视角度,开始幻想江芙诗换衣时的曼妙身段。
江芙诗佯装被门槛绊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身体向前微倾,看似无意地将桌上一只插着梅枝的白玉瓷瓶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梁上的催红手身形一滞,呼吸声加重了几分。
这微弱的动静让江芙诗捕捉到了,她立时朝着声音来处喊道:“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
青黛已领着侍卫统领柳梓及一队甲胄鲜明的护卫疾步而来,瞬间将寝殿出入口团团围住。
柳梓手握刀柄,沉声道:“殿下!末将奉命前来,您无恙否?”
“梁上有人!”江芙诗伸手指向催红手藏身的阴影处。
催红手心中大骇,没想到自己的行藏竟如此轻易被识破。
当即身形一展,意图夺窗而逃。
柳梓见阴影处果然有道黑影窜出,立时大喝:“拦住他!”
侍卫瞬间合围而上。
找准时机,江芙诗悄悄从袖中暗袋拿出自己的淬毒银针,朝那疾掠的身影射去。
催红手顿时只觉肩胛处一麻,心知不妙,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留,强提一口气,猛地撞开一名阻拦的侍卫,翻过高墙遁入夜色之中,甩开了追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无忧酒馆的后巷。
酒馆二楼。
“找遍了,没有你说的金丝嵌宝小镜。”
芸娘扫了眼静立窗边、周身气息冷冽的湛霄。
“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古玩店、金银匠铺、黑市,我都替你问过了,真没有。”
两天前,湛霄忽然开口让她帮一个忙。
说是一个小玩意不见了,帮忙找找。
她把负责情报往来的人手暗中撒了出去,将这京城的流通渠道细细筛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面具下,湛霄的眉宇轻轻拧起。
那日在迷雾谷,他与残月教众厮杀,之后与那公主的马车短暂纠缠,范围极小。
若镜子不是被那公主或她的侍从捡去,便该落在官道左近,绝无可能凭空消失。
一道沉重的闷响打断了湛霄的思绪。
紧接着,催红手从窗外翻了进来,捂着自己的肩膀跪坐在地,身上的衣服有大小不一的划痕,面色苍白。
芸娘见状,立时紧皱眉头,朝着他过来:“怎么回事?你没去保护玉荷公主?”
催红手抬头看了眼芸娘,意外发现寒刃也在这里。
“我……”
催红手眼神闪烁,不敢与芸娘对视。
“我暴露了,我随公主进入内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支淬毒的毒针就从暗格里射出来!要不是老子躲得快,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
芸娘狐疑地看着他,随即冷笑道:“催红手,你骗鬼呢?莫不是你贪图公主的美色,行事不密,反中了人家的防备?”
完全被戳中,催红手面色一阵青白,嘴唇嗫嚅着却无从辩驳。
芸娘毫不客气,直接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
“这京中谁不知道,玉荷公主体弱多病,她能布下什么了不得的机关?定是你这色胚按捺不住,露了行藏,惊动了府中护卫,才落得如此下场!”
“滚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自己去刑堂领罚。”
“是、是……”催红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芸娘躬身行了个礼,又偷偷看了眼湛霄,才从房间离开。
芸娘余怒未消,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
保护公主的任务是主上安排的,不容有失,眼下催红手不仅任务失败,还打草惊蛇。
抱臂立于阴影中的湛霄,感受到了一股带着恳求与无奈的目光。
“寒刃。”
芸娘放缓了声音,亲自给湛霄倒了杯茶,放到他的面前:“保护公主是主上的严令,结果催红手那杂碎把事情搞砸了,万一公主真的出了事,主上的怒火烧下来,这酒馆、还有我、都担待不起。”
“我知道,拿过去的事说话很不光彩。你留在这酒馆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早就还清我那点人情了。这次你就当帮帮我,成吗?”
湛霄看了眼难得放下身段的芸娘,没说话。
芸娘神色微黯,似是回想起往事。
认识寒刃是在四年前,她在北境荒漠的一条官道旁,遇到了身受重伤的他。
严格来说,其实说不上是救。
因为当时她只是给了他一口水喝,是寒刃自己硬生生扛过来的。
刚好那段时间,无忧酒馆接了个极为棘手的大单,寒刃又急需银钱,他们这才达成了合作,直到今天。
“寒刃,算我求你这一次。”芸娘声音恳切,给他斟满了杯中酒,双手奉至他面前。
空气沉默了片刻。
湛霄目光扫过那杯酒,又落回芸娘写满哀求的脸上,声音冰冷:“下不为例。”
公主府。
柳梓单膝跪地,面带愧色,对江芙诗说:“殿下,末将无能,未能将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抓捕归案,请殿下责罚。”
江芙诗虚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此事非你之过,贼人狡诈,且身手不凡。起来吧。”
她施出的毒针是她这两日制作的,毒性不强,只是会让人肢体麻痹数个时辰,并伴有钻心疼痛而已。
原本是给自己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
“当务之急,是重整府内防卫,绝不能再给宵小可乘之机。”
“末将遵命!”
接着,柳梓略一迟疑,询问道:“殿下,此事……可需上报京兆府?”
沉吟片刻,江芙诗轻轻摇头:“贼人所图不明,并未窃取财物,若兴师动众报官,反倒显得我公主府小题大做,平白惹人非议。”
更何况,那人是藏在她的寝殿,打算窥视她换衣。
“此事若传扬出去,无论缘由为何,于本宫的清誉皆有损无益。世人不会探究贼人目的,只会编排些香艳离奇的传闻。”
“末将明白了!”
柳梓点头应道。深感公主思虑周全。
“末将定会严守秘密,只说是野猫蹿入惊扰了殿下,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府内防卫,末将即刻重新布置,增派暗哨,绝不让今日之事重演!”
江芙诗微微颔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让他退下。
之所以不上报京兆府,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方才用了毒针。
万一被有心人追问,她很难自圆其说,容易暴露自己深谙毒术的秘密。
紫苏和青黛二人端着安神茶上前,脸上犹带着未褪的惊慌。
“殿下这段时间可真不太平,先是落水,接着又在京郊遇袭,现在还遭了贼人窥视……”紫苏心直口快,声音里带着哭腔。
青黛见江芙诗神色倦怠,主动上前给她揉了揉太阳穴。
“殿下,不如今晚给您用宁神的药材泡澡吧,好好松快松快。”
皓月当空。
湛霄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剪影,静立在飞檐翘角之上。
他冰冷的视线穿透窗格,注视着主仆三人的一举一动。
身娇体弱的公主,让常年刀口舔血的催红手都栽了跟头,身中奇毒狼狈逃窜。
连他都差点中了招。
如此手段诡谲,当真需要他这般保护?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他是杀手,只负责完成任务,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湛霄先是屏息凝神,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屋檐的阴影下,巡视一番。
结果发现,方才还在巡视的侍卫,不知为何全都昏倒在地,偌大的公主府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只听闻西侧偏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同时空气中,还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些许白烟。
湛霄眸光一凛。
是迷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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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西侧偏殿是一处存放旧物与杂料的库房。
三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正把柜子抽屉拉出来,将里面的账册、布料与寻常瓷器洒在地上,似乎在营造盗窃后的混乱现场。
其中一人不慎碰倒了一座半人高的青瓷花瓶,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了府中未被迷烟彻底放倒的巡逻侍卫。
闻声赶来的柳梓立即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三名黑衣人身手矫健,柳梓虽勇猛,但因吸入了少许迷烟,脑袋阵阵发沉,不敌三人联手围攻,肩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倒下前用尽最后气力大喊道:“有贼人!保护殿下——!”
三名黑衣人见目的已达,不再恋战,迅速脱身,朝着江芙诗所在的主殿浴房疾奔而去。
浴房内,热气氤氲。
药浴是需要维持水温的,但江芙诗在桶中静坐良久,都不见紫苏或者青黛进来添热水伺候。
她疑惑地朝外间唤了几声:“紫苏?青黛?”
无人应答。
她有些不安地从浴桶中站起身,伸手去够架上的寝衣。
还未来得及将衣服披好,窗外忽然响起兵刃交击的声音。
几道凶戾的黑影与一道更为鬼魅的灰影交错闪动,刀光剑影清晰地映在窗纸上。
江芙诗瞳孔骤缩,下意识抓紧衣衫连连后退,跌坐在浴桶旁的阴影里,鼻尖嗅到迷药的气息。
她自幼与药相伴,练就了近乎百毒不侵的体质,寻常毒物对她是不起效的。
谁往这里投放了迷烟?外面那些是什么人?柳梓呢,护卫呢,难道所有人都被放倒了吗?
交战还在继续,能听到剑刃划过空气发出的嗡鸣声。
江芙诗快速把衣衫套好,小心翼翼地来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其中一名戴着银质面具,穿着墨紫色劲装的男人挡在她的浴房门前,手中长剑挥出凛冽寒光,逼得另外三名黑衣人无法近前。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竟发现天空飘洒下来些许雪花,触地即融。
紫衣男人单手持剑,从黑衣人的夹攻中一跃而起,一脚踏定房柱,紧接着借力而起,剑光如流星般疾刺而下。
江芙诗看的心惊胆战。
这几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打起来?为什么这么大的声响,都没有侍卫赶来?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难道今晚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突然。
那紫衣男人似有所感,手中剑招未停,却倏然偏头,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穿透窗纸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住她偷窥的双眼。
江芙诗心头猛地一悸,瞬间屏住呼吸,慌忙缩回头,后背紧紧贴住墙壁,心脏怦怦直跳。
好可怕的眼神!他、他发现她了吗?是来杀她的吗?
黑衣人渐渐不敌,其中一人看着漫天飘洒的雪花,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影一顿,骇然道:“凝气成霜……你、你是寒刃?”
剩下两人听到同伴这么说,也都攻势一滞,猛地后退数步,眼神畏惧又难以置信。
琼花无影杀,出招时,剑气如冬日飞花。
传言练到至高境界,凛冽剑气如暴雪压境,中招者体表无伤,五脏却结满冰凌,生生冻毙而死。
如此诡谲剑法,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便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头号煞星,天下第一杀手,寒刃。
“寒刃,此事与你无关,你插手又是为何?”领头的黑衣人朝湛霄喊道。
湛霄手持折玉剑,剑尖斜指地面,声线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波澜:“此地,今夜,归我管。”
黑衣人对视一眼,目光迟疑,在犹犹豫豫中朝湛霄迈出一步。
可惜,他们尚未出招,只见寒白光影化作凌厉剑气,瞬间穿透了他们的喉间,鲜血喷涌而出,三人齐齐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躲在暗处的江芙诗,只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极快的、闷闷的倒地声,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极度的恐惧让她只剩下一个想法。
有人要来杀她了。
湛霄环视四周。
杀手的本能让他仔细检查,是否还有别的威胁。
殿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黑影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踏入内室。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落在江芙诗的耳朵里,宛如阎王爷在敲响丧钟。
她蜷缩在浴桶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在脚步声停留在她正前方的那一刻,她猛地贴墙站起,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毒针朝来人的心口狠狠刺去!
湛霄眼疾手快,用剑鞘轻轻抵退了她的攻击,同时另一只手瞬间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稍一用力。
“呃啊……”江芙诗吃疼地闷哼一声,指尖的毒针应声掉落,抬眼便撞入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只有绝对的冰冷和审视。
江芙诗挣扎着,对着湛霄呵斥道:“你、你是谁?我是公主,你杀了我,父皇绝不会放过你,整个大晟都将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一闪而过的疑虑在湛霄的心头掠过。
他仔细端详眼前女孩的脸庞,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发现她眸中的神色不是作假,那强烈的恐惧、绝望和威胁都发自本能,是真的对他很陌生,完全是不认识的模样。
是不记得了?
湛霄微微蹙眉,扣住她手腕的劲力不自觉地稍稍松懈了半分。
他冷冽的眸光扫过她微微散乱的衣襟,接着移开了视线。
江芙诗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
皎洁的月光斜斜地从门口倾泻而入,照在男人的面具上。
他身量极高,她被迫仰视,也仅能到他肩膀的位置,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
他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与她殿内残存的旖旎香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氛围。
“你……”江芙诗试图开口,声音却微哑:“你、你到底是谁?夜闯公主府是何缘故?”
湛霄没有回答,只是眸光微动,松开了她的手腕,径直在殿内搜寻起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帷幔、箱奁和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
江芙诗惊疑不定地紧盯着他,不敢上前。
防身用的毒针已经被他打落,现在的她手无寸铁,宛若待宰羔羊。
“你、你在干嘛,你到底要做什么?”江芙诗一手扶着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形,颤抖着声音问道。
男人手中的剑尖正往下滑落一滴殷红的血珠,暗红色的血泊在他的脚下蔓延,似在无声宣告他方才的杀戮。
江芙诗吓到双手打颤,失声大喊:“救命!救命!”
湛霄侧头望她,反手还剑入鞘,声音压得极低:“别吵。”
他已确认,刺客只有门外那三人,此处并无其他埋伏。
江芙诗愈发恐惧,双肩惊颤不止,正想夺门而出,却见男人身影一动,瞬息之间便到了她的身前,黑漆漆的影子罩在她的身上。
“啊——”惊呼尚未完全出口。
湛霄抬手并指,点住了她的睡穴。
霎那间,江芙诗整个人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向后倒去。湛霄手臂一伸,稳稳托住她下滑的肩背,将她安置在浴桶边倚靠好。
很显然,这位公主受到的惊吓不小,即便在昏迷中,纤长的睫毛仍不住轻颤,娇俏的眼角泄露出一丝泪痕。
他迈出门,整个公主府都沉浸在一种诡异的死寂里。
庭园中,受伤的侍卫和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一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台阶。
原本他可以一走了之。
但这样,官府会查出这场恶战有一个使用独特剑法、实力远超众人的“第三方”介入。
虽然几率不大,但仍有一定的概率查到无忧酒馆,或者是他的头上。
杀手的准则之一,就是避免留下任何可能追踪到自身或雇主的确凿痕迹。
湛霄将计就计,开始冷静地布置现场。
在杀手们的尸体上划了几下,伪造出“两伙贼人因分赃不均而火并”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外间耳房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紫苏与青黛,叫醒了她们。
两人醒来后立马惊慌失措地呼喊着公主,踉跄着冲向浴房。
湛霄在暗处看着逐渐开始人声嘈杂的公主府,确认公主已被她的侍女发现并妥善保护,短期再无危险,才悄然离去。
第6章 第 6 章
夜色寥寥。
月光倾洒在黑巷,将湛霄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一座小宅院。
庭园寂静无声,唯有角落里几声断续的虫鸣。
湛霄行至井边,沉默地打了一桶水,干脆利落地浇在自己身上,猩红血迹随着水流没入地面,洇开一片暗色。
湿透的劲装紧贴他壁垒分明的脊背与腰腹。他把面具摘了下来,一张轮廓分明却极致冷漠的脸暴露在月光下,水珠顺着喉结滚落。
戴上面具,他是寒刃。
摘下面具,他是湛霄。
他一边走一边把湿衣服脱下来,到了里屋,翻出了一件干净的黑色劲装套上。
接着用一块吸水的软麂皮,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擦拭手中的折玉剑。一枚翠绿色的玉石,镶嵌于剑格正中央。
这原本是一枚玉佩,是当年他在养母的尸体下捡回来的,最大的一块碎片。他请铸剑师将其强行镶嵌于剑上,以此铭刻仇恨,并将剑命名为折玉。
既是折断仇敌,也是折断过往。
湛霄和衣躺下,闭眼后还在不断复盘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出剑的角度、对方的人数、公主的反应、是否有目击者……
再三确认没有疏漏后,他才将意识沉入短暂的休眠。
可没过多久,一股锥心刺骨的阴寒之气自丹田猛然窜起,湛霄瞬间疼痛得蜷缩起来,额角布满青筋。
他捂着胸口坐起,面色惨白,呼吸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万根冰针,忍不住发出隐忍的闷哼声。
痛到神识涣散,眼前阵阵发黑,湛霄恍若灵魂出窍,彷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自己武功初成,在街上见义勇为,以树枝代剑使出了那招“琼花无影”。
没想到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会导致三位养母被人活生生折磨致死,等他回到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屋舍与三位娘亲冰冷残缺的尸身。
被活活砍断双腿的三养母苏三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快、快逃、霄儿……他们……是为了剑谱……”
如果当年他没有显露自己,就不会招来灭顶之灾,养母们就不会死于非命。
这一切的一切,根源都是他。
疼痛在身体里疯狂肆虐,啃噬着他的经脉与意志,像是要死了一样。
不、不行!
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报仇,他得活着,活下去,亲手把当年所有参与此事之人碎尸万段。
湛霄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瞬间充斥口腔。
不知过了多久。
那蚀骨的寒意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湛霄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天光从窗外倾泄进来。
已经是白天了。
他望着那刺目的光亮,眼神空洞而疲惫。
寒髓蚀脉发作的日子越来越频繁,刚开始是一年一次,后来是半年,接着是三个月,现在半月一次。
也许,他就快命不久矣了吧。
不过没关系。
他这具沾满罪孽的躯壳本就没必要存在,只要养母的仇一报,即便他油尽灯枯,也是死得其所。
叩叩叩——
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湛霄眸光骤然一凛,所有脆弱瞬间被压入眼底,只剩下全然的警惕。他无声握紧了手中的折玉剑。
少顷,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阿霄?你走镖回来了吗?我听见这边有点动静。”
是隔壁的木匠阿磊。
湛霄疲于应付,打算不作回应,假装屋内无人。
没想到阿磊竟未离开,反而更急切地拍了两下门,“阿霄,你应我一声!是不是旧伤又发了?”
这里是安平坊,位于京城南郊,离皇城和官署、市集都很远,附近住的多是普通的工匠、小贩、以及一些在京城谋生但收入不高的外地人。
环境嘈杂但充满生活气息,非常适合隐藏身份,大隐于市。
宅子是湛霄四年前购入,图的就是这里鱼龙混杂,人来人往却无人深究根底。
某次偶遇,他随口说了句自己是走镖的,阿磊信以为真,直到现在。
两年前,他执行任务回到这里,再一次寒髓蚀脉发作,虽强忍不出声,但打翻水盆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阿磊,这才让阿磊误以为是走镖时落下的旧伤。
打开门,阿磊一脸担忧,瞧见湛霄虽面色苍白但似乎并无大碍,他狠狠松了口气。
“我昨夜听到你屋里有动静,一开始还以为是进了耗子,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来看看,没想到是你回来了。”
湛霄“嗯”了一声。
阿磊也没在意他的冷淡,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旧的钱袋,说:“这是我还你的三百七十五文,你先收下,剩余那些,我再努努力,争取早点还你。”
湛霄扫了眼那干瘪的钱袋,“不用还我。”
“这怎么行!”阿磊执意将钱袋塞到他手里,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半年前,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们一家老小早就饿死街头了。”
说着,阿磊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发红。
半年前,残月教的赵公子看中了阿磊的妹妹秀娘,欲强娶为妾。阿磊上门理论,被赵公子及其手下毒打致残,右手被打断,并当着他的面凌辱并杀害了秀娘。
阿磊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家当也为治伤变卖一空,一度潦倒街头。刚巧遇到‘走镖归来的’湛霄。
湛霄默不作声地将身上所有银钱都给了他,让他安置家人,治伤度日。
他们这才勉强熬过那段最绝望的日子。
似是想起什么,阿磊抹了把脸,带着几分快意和困惑道:“对了,当时凌辱我妹妹的残月教灭教了,不知道是谁干的,江湖都在传,是那位天下第一杀手,寒刃。”
“可想想不对劲啊,那人是杀手,只干杀人的活,怎么会做这种灭教,得罪江湖的事?”
湛霄默默听着,没说话。
阿磊接着道:“不过是谁做的无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残月教为害乡里,作恶多端,早该有此报应!”
“嗯。”
见湛霄反应淡淡,脸色略显疲惫,阿磊以为他是走镖辛苦,于是说:“这趟镖走得不容易吧?瞧你累的。快回屋歇着,我那儿还有半壶老酒,晚上给你温一壶送过来,去去乏。”
说完,他也不多打扰,将钱袋轻轻放在门边的矮柜上,朝着湛霄憨厚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湛霄沉默半响,拿起钱袋,朝阿磊家半开的窗扉,精准地抛了进去。
江芙诗醒来时,已是酉时。
她捂着额头缓缓坐起,发现自己躺在寝殿的床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斜影。
紫苏正靠在床柱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紫苏?”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紫苏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见公主醒来,脸上瞬间涌上又惊又喜的神色,忙上前仔细查看:“殿下!您终于醒了!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江芙诗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脑中残留的昏沉,记忆停留在男人靠近她的那一幕。
对了!
她当时好像是他被点了穴,然后昏了过去。
“昨晚有黑衣人闯入,现府中如何了?柳梓何在?侍卫伤亡如何?”
想起昨晚的事,紫苏心有余悸,连忙回话,“殿下放心,府中现在一切安好,柳统领和受伤的侍卫都已妥善安置,那几个黑衣人的尸体,也已经由官府来人查验后抬走了。”
“西殿那边被翻了个底朝天,京兆府的仵作和差役来查了现场,说是偷盗的贼人分赃不均打起来了,同归于尽了。”
说完这些,紫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幸好殿下没事,御医说殿下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让您好生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昨晚真是吓死奴婢了,青黛找到您的时候,您就在浴桶边上睡着了似的,还以为您是滑倒撞着了。”
江芙诗头晕晕地接受这一连串的信息。
偷窃?
“刺客全死了吗?”江芙诗问道:“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死了吗?”
“什么戴面具的男人?尸体抬走的时候奴婢看了一眼,没有戴面具的。”紫苏疑惑着说。
江芙诗蹙紧眉头。
没有戴面具的?
这个人没死?
他跟那几个黑衣人是什么关系?昨晚她明明看到他在与黑衣人交手,之后那几个人就没了动静,怎么看都像是他杀的。
他到底是谁?跟死掉的人会是一伙的吗?若是一伙,为何内讧?若不是,他又是为何而来?为何制住她后,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安然入睡,而非取其性命?
是来杀她的?
第7章 第 7 章
见情况不对,紫苏十分紧张地凑近了些,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江芙诗摇了摇头:“昨晚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闯进了浴房……”
“啊?”紫苏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迟疑了会才说:“殿下,您该不会是惊吓过度,出现幻觉了吧?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为您请个平安脉?”
幻觉?
怎么会是幻觉!
江芙诗语气认真:“是真的,昨晚真的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闯进了浴房,而且那几个黑衣人估计也是他杀的。”
刚巧青黛走了进来,听见她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京兆府那边验过尸,确认这几人是互相搏杀致死,伤口与彼此的兵器吻合,并无第三方在场。”
紫苏和青黛面面相觑,紫苏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殿下,这段时日,您忧思过甚,又连番受惊,可能是心神损耗太过,产生了一些幻视,您且宽心静养,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见两名心腹婢女皆如此认为,江芙诗神色恍惚地靠在床头,缓缓抬手,搭上自己的脉象。
脉象平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被点穴后的凝滞感。
她没有出现幻觉,她记得很清楚,的的确确地有一个戴面具的紫衣男人,跟黑衣人交手之后闯进了她的浴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京兆府会说是两伙贼人火并?难不成昨晚,真的是她癔症了?
那冰冷的眼神、那凌厉的剑光……她的记忆是那样清楚,每一刻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京兆府的人查不出,或许是那人手段太高明,伪造得天衣无缝,连京兆府都被蒙蔽了过去。
他究竟是谁?
控制了她,却又没有下杀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江芙诗掀开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深切的无力感在她的心头泛起波澜。
不由想起自回宫以来,自己遇到的一次又一次“意外”。
从两年前的投毒到现在的刺客闯府,每一次,都是把她往死里逼。
她想安稳度日,可这偌大的皇城根本就容不下她。
即便她再低调,再谨小慎微,再处处忍让,也总有人想取她性命。
御医仔细诊脉后,确认江芙诗的身体状况没问题,开了些安神的药便告退了。
紫苏拿着药方匆匆去小厨房煎药,青黛则服侍江芙诗到外间用晚膳。
桌面上,清蒸鲈鱼还冒着丝丝热气,香气钻入鼻尖,江芙诗喉头一哽,瞬间回忆起从前。
寒冬腊月,她跟在养父后头,在覆雪的冰面上哧溜滑着玩。
养父扛着简陋的渔具,凿开冰洞,蹲在冰面上守着鱼竿,给她钓鱼。
冰水中的鱼挣扎得厉害,肉质也格外紧实鲜甜。
归家后养父会亲自下厨,小小的茅屋里,他们面对面烤火,一人一碗鱼汤,暖意混着鲜香下肚,似乎冬日的严寒都被驱散了几分。
而她之所以能辨识百草,医毒双绝,也是养父手把手亲授。
临别前夜,养父将那几本视若珍宝的医书毒经塞进她的行囊,反复叮嘱:“宫中人心似海,学这些不为害人,只为防身。切记,无根之木,切忌招摇,唯有藏拙,方能长久。”
养父的话,她谨记在心,这么多年不敢显露锋芒。
可她如此隐忍,还是逃不过明枪暗箭,一次次被逼至绝境。
整整六年。
回宫后,她就再没有和养父见过面。
年初有旧日邻人辗转捎来书信,道养父已经于前一年冬天病故了。老人走得安静,只反复念叨放心不下她。
往日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入碗中。
她虽贵为公主,可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无权无势。玉瑶有皇后作为倚仗,母族势力庞大,而她,不过是无根浮萍,风雨飘摇。
即便她能勉强站住脚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许配给某个素未谋面的权贵,成为政治的一颗棋子。
正在布菜的青黛瞥见江芙诗脸颊泪痕,慌忙放下银箸,抽出帕子:“殿下,怎么哭了?是这鱼做得不合胃口,还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用指尖拭去眼泪,江芙诗微微摇头,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
眼泪与鲜美的汤汁混在一处,咸咸的,满满都是她心中苦涩的味道。
用过晚膳。
江芙诗命人仔细检查了浴房的每个角落,还调来了两个身手最好的侍卫,守在浴房门外,这才放心踏入浴桶。
青黛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宽慰道:“殿下,方才前院回报说,娄太尉听闻此事勃然大怒,说京城脚下竟出如此骇人之事,已即刻调派了麾下最得力的亲兵来府中值守,并上奏陛下严查此事。”
“放心吧,府里现在安全的很,那些贼人要想再闯公主府,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江芙诗倚靠在桶壁,沐浴在热水中,袅袅雾气氤氲在眼前,勾勒一副紫衣男人的画面。
他手持滴血长剑,宛如鬼魅,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泡在热水里的江芙诗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沐浴更衣,江芙诗回到了寝殿,挥手屏退了所有侍立的宫人。
接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寝殿内一架不起眼的梨花木雕花衣柜前,纤指按在侧面一处莲纹上。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衣柜悄无声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后方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
门后是一间干燥洁净的小密室。
这是她暗中布置出的小药房,整个公主府无人知晓。
里面的药材都是她通过各种手段,悄悄寻来,有时是借着祈福,制作香包的由头,打发紫苏或者青黛到城中走一趟,分次少量购入大量寻常香料和草药,并将她真正需要的几味特殊药材巧妙地混杂其中。
还有些,是让娄冰菱帮忙,以研制香膏、胭脂或是为府中下人备些常用伤药为名,挑些药性相近又可作他用的药材,开好方子一并送来,就这样一点点攒齐了这满室的药材。
架子上摆放的瓶瓶罐罐,都是江芙诗这些年偷偷制成的精品。
她拿起眼前的小瓷瓶,瓶身上标注着五个字:七步乱神丹。
比起迷心散中毒后会失忆的棘手副作用,七步乱神丹的毒性更小,只会令人在七步以内,手舞足蹈,胡言乱语,药效极为迅猛,用来防身再合适不过,不至于又像上次那样,稀里糊涂中了招,还一时半会没办法解。
想了想,江芙诗从瓶子里倒出了三粒赤褐色的小药丸。
用玉杵在白玉钵中碾碎,接着将药粉分装进空心银簪中。
这样容易随身携带,还能出其不意地使用,要不然,真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也没办法让对方服下药丸。
凤仪宫。
一名黑衣影卫急急闯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皇后惶急地说:“禀皇后娘娘,派出去的影煞三人,都、都死在了公主府,京兆府验尸后断定,他们闯入公主府偷窃,结果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已结案了。”
皇后闻言,猛地拍案而起,惊异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说,那几个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配合无间,从不失手,怎么会内讧,互相残杀?”
影卫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这、这、属下也不知道,不过娘娘放心,属下已将手尾收拾妥当,绝对不会查到娘娘的头上!”
皇后气得指尖发颤,胸膛剧烈起伏,旁边的孙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
“京兆府真是这么断的案,内讧而死?”皇后的眼中满是怀疑。
偷窃这点还好说,估计是想伪装成寻常盗案,借机把玉荷杀了,这样一来,就没人往暗杀的方向想。但他们怎么会自相残杀,还全都死了?
“是、是真的。”影卫鼓足勇气说:“为确认真假,属下还潜入京兆府的停尸房看了眼尸体,确实符合互相搏杀所致的伤口特征。”
孙嬷嬷适时说道:“皇后娘娘多虑了,那玉荷就是个病秧子,她几斤几两您又不是不知道,没准真是那几个人见财起意也说不定,这次不成,咱们再寻万全之策便是。”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孙嬷嬷赶忙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让她顺顺气。
默然片刻,皇后才语气冰冷地说:“罢了,你去把事情处理的干净些,管好自己的嘴。”
影卫得令,连连点头,赶紧退了出去。
孙嬷嬷说:“娘娘消气,那玉荷翻不出什么风浪,想除掉她,机会多得是,不必急于这一时。”
皇后冷笑一声:“那倒是。”
说话间,殿外有宫女轻声通传,说瑶光殿的红缨来了。
红缨是玉瑶的贴身大宫女,皇后喧她进来,没想到红缨竟哭丧着脸说:“皇后娘娘,玉瑶公主殿下不知怎地,身上长满了红疹,浑身瘙痒不止,您快去看看吧!”
第8章 第 8 章
“啊——”
玉瑶痛苦地尖叫着,在床上疯狂扭动。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寝衣,露出的皮肤被她挠的通红,全是狰狞的血痕。
伺候的宫女见状,纷纷跪倒在地,哭着哀求:“殿下,别再挠了,再这么下去就该留下疤痕了!”
玉瑶红着眼睛瞪向她们:“你说的轻巧,本宫痒的快疯了!恨不得把这张皮都揭下来!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匆匆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以为是御医,没想到是母后来了,玉瑶当即赤脚下床,朝皇后扑去。
“母后,母后!”她大喊着,眼泪瞬间冒了出来:“好痒好痒,浑身上下都好痒!”
皇后快步上前,一见女儿身上惨状,凤目圆睁,又惊又怒。
“御医呢,御医来了没有?”
正说着,皇后最信任的张太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
红缨赶紧拿了件厚实的斗篷披在玉瑶身上,试图遮掩并阻止她继续抓挠。
张太医诊了半晌的脉,又仔细查看了几处红斑,过了良久,才面色凝重地说道:“回娘娘,玉瑶公主这脉象浮数而急,气血躁动,像是急火攻心引发的风疹。”
“微臣这就写张清热止痒的方子,再让太医院送来白玉清凉膏,一日三次均匀涂抹在公主的皮肤上,会稍解灼痒之感。”
“只是……此症来得凶猛,公主需得静心凝神,万万不可再抓挠,否则恐会溃烂留疤啊。”
玉瑶抱头尖叫着:“好痒,好痒,快给我备水,本宫要去沐浴!”
张太医听闻大惊,连连叩首劝阻:“殿下,此刻万不可碰水啊,水湿之气若侵入破损肌肤,恐引发高热,病症只会愈发沉重!”
可玉瑶早已被剧痒折磨得理智尽失,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宫女,赤着脚就挣扎着要往浴房冲。
皇后见状既心痛又恼怒,厉声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公主!孙嬷嬷,去取本宫的安神香来。张太医,你的方子和药膏立刻去办!若再耽搁,本宫唯你是问!”
“是!”张太医赶忙退下。
玉瑶被几名宫女架住胳膊,却仍止不住地扭动身体,试图用肩膀和脸颊去摩擦床柱止痒。
皮肤上的瘙痒令她几近癫狂,泪水糊了一脸,断断续续地说:“母后、母后,儿臣好痒,儿臣好痒,真的受不了,不如让儿臣死了痛快!”
见她如此痛苦,皇后心如刀绞,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防止她再伤到自己,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瑶儿乖,再忍忍,药马上就来了,母后在这儿陪着你。”
没多久,太医院的白玉清凉膏送到,红缨立刻依言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避开破损处,为玉瑶涂抹。
皇后一脸心疼,“好端端怎会这样,近日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还是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玉瑶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红缨说:“殿下最近的饮食起居没有异常,皆与往日一样。”
想起方才张太医的话,皇后收敛了心神,或许真是秋日红疹……
谨慎起见,她还是下令让瑶光殿的所有宫女太监,将公主近日的饮食、衣物、首饰、妆奁、乃至把玩的器物,全都细细排查了一遍,可是都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
用过药,玉瑶还是痒得辗转反侧,呻吟不止。
皇后又把张太医急召过来,一番诊脉后张太医还是坚持之前的判断,玉瑶公主是秋日风疹。
紧接着,太医院的其他御医也都被传唤过来,大家轮流诊视后,也都得出了与张太医一般无二的结论。
“废物,一群废物!”皇后气的破口大骂,眼睁睁看着玉瑶将自己挠得遍体鳞伤,血痕交错,却无能为力。
玉瑶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呢喃:“痒、痒、杀了我、杀了我吧!”
她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声音也愈发微弱,最后,竟直接昏了过去。
无忧酒馆。
芸娘正执着一壶新酿的酒,笑盈盈地为熟客斟满酒杯。
“哎哟张员外,您可是好久没来了,怎地,是别处的酒香,勾得您忘了我们这杏花醉了?”
张员外被说得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芸娘子这是哪里话,别处的酒再好,哪及得上你亲手斟的这一杯醉人?”
与客人打趣了几句,芸娘眼角扫过帐台,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倒扣着的青玉酒杯。
芸娘当即对着满堂宾客微微一笑,道了声“诸位慢用,奴家去去就来”,便闪身从柜台侧面的小门进到了后院。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个身着墨紫色劲装、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正在庭中练剑。
剑光缭乱,寒气逼人,天空随之飘起簌簌雪花。
湛霄似有所感,剑势一收,漫天雪花倏然消散,默然望向来人。
芸娘凭栏而立,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身上流转,口中啧啧两声。
这身板,这身手,这通身的冷冽气质……
她对着湛霄说:“你要是有一天摘下面具走在街上,不知能俘获多少京城闺秀的芳心。”
湛霄依旧沉默,无波无澜,芸娘收起调笑的神色,正色道:“公主府情况如何,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吗?”
静默一瞬,湛霄声音冷冽如常:“一切已处置妥当,我与刺客交手,发觉他们的武功路数阴狠刁钻,配合默契,像是专门培养的死士,能找来这样的人,唯有天家。”
芸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天家?
“这京城也不太平啊,玉荷公主出了名的体弱无权,这也能惹上杀身之祸。”
她自顾自地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主上的赏赐,酬你此次行动之功。”
芸娘将银票递到湛霄面前,语气严肃道:“你接下来的任务,是继续留京保护玉荷公主,这是主上昨晚亲下的天字级任务,你该知道分量。”
酒馆的任务一共有四个等级。
最高等级是天字,接着便是地、玄、黄,最末是黄字级,一般只是些教训地痞的小事。
天字级的任务,报酬最多,风险也最高,目标非王公即贵胄,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湛霄瞄了眼银票上的数字,目光平静。
芸娘是佩服他的,若换作别的人,见到这个数目早就欣喜若狂了。
这些年下来,湛霄赚到的金银,早已足够他买田置地,富甲一方,逍遥度日,可他仍旧栖身在这无忧酒馆,接最危险的任务。
她对此深为不解,曾有好几次试探他的过去,都被他只言片语挡了回来。
芸娘敛起心思,正色道,说:“主上既然将此定为天字级任务,说明玉荷公主仍有性命之忧,你接下来可要小心行事。”
湛霄并未多言,只微一颔首:“嗯。”
如今的公主府被娄太尉派来的精锐侍卫围得铁桶一般,江芙诗在府中闭门不出,看书或制药打发时间。
午间小憩过后,侍女通传娄冰菱来了。
江芙诗换了身素雅的常服,在府内的临水小榭见了她。
“殿下,您玉体可还安好?听闻那夜府中进了贼人,真真吓死人了。天子脚下,公主府邸,竟会发生这种可怖的事!”
轻轻摇头,江芙诗露出一抹宽慰对方的浅笑:“无妨,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未伤及自身。劳你挂心了。”
娄冰菱长长舒了一口气:“殿下无事便好。”脸上担忧的神色稍缓。
她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面精致的点心一一取出,柔声开口:“这些是我做的丹桂玉露糕,和一瓶安神的百花露,您且尝尝味道如何。”
江芙诗神色恹恹,依言拈起一块小巧的糕点,却只是放在眼前看了看,并无胃口。
“殿下?”以为她是心气郁结,娄冰菱说:“事已过去,殿下切莫再多思多虑,以免伤了心神。尝块点心,喝口花露,或能舒坦些。”
她说着,执起白玉壶,将澄澈的百花露缓缓注入琉璃杯中,递到江芙诗手边。
甘甜的花露入口,却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萦绕在舌根,久久不散。
娄冰菱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下人:“殿下听闻了吗?玉瑶公主得了急病,说是身上起了骇人的红疹,痒得彻夜难眠,太医院会诊了几回都束手无策。”
江芙诗淡淡道:“……略有耳闻。”
她当然知道这事,还是她给玉瑶下的药。
娄冰菱接着说:“也不知是怎地了,已经连续几日了,玉瑶一点好转都没有,皇后日日歇在瑶光殿照料。”
得知玉瑶在宫中受尽折磨,江芙诗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一行过冬的飞鸟从灰蒙蒙的天空寂寥掠过,她神色哀伤,情不自禁道:“你看那天边的飞鸟,尚能振翅远去,寻觅自在天地。而我身在这锦绣宫阙,却似困兽,犹如刀俎鱼肉。”
“今日他们可以夜闯公主府,也许明日就能直闯寝殿取我性命。”
“这公主尊位,与催命符何异?”
第9章 第 9 章
娄冰菱闻言脸色骤变,当即提起裙摆跪了下来,恳求道:“殿下,此等言语万万不可再出口!隔墙有耳,若被有心人听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殿下贵为公主,皇恩浩荡,必有吉象,眼前凶事,不过是小人作祟,一时劫难,望殿下勿沉湎于愁绪之中,伤了心神。”
沉默须臾。
江芙诗苦笑着把她扶起来:“这些年,还好有你陪在我身边。”
“殿下言重了。”娄冰菱叹了口气:“不如安排个戏班子进府,唱几出热闹的戏文,驱驱晦气,散散心,您意下如何?”
“不了,眼下实在没有那份心境。”
“那……”娄冰菱思索片刻:“不如请一位说书先生,来讲些新奇有趣的江湖故事?”
“上几日,我在城南的东升阁听一位先生讲《江湖列传》,讲的极好,冰凌这便去请他来给殿下解解闷?”
江湖?
江芙诗微微一怔,她困在深宫重帷,对江湖知之甚少。现听娄冰菱这么一说,倒是兴起了一些好奇,最终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
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说书先生,便被引到了公主府的花厅。
说书先生是个老江湖。一见厅内两位气质高华的贵女。尤其上首女子姿容清丽,眉宇蕴含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官家小姐可比,当即神色一凛,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小人柳敬亭,叩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江芙诗微微抬手,“柳先生请坐,今日请您来,是想听听宫外的趣闻,松散一下心神。先生有什么新奇好听的故事,但讲无妨。”
“是,是,小人遵命。”柳敬亭恭谨退下,站到黄花梨木桌后面,目光快速而恭敬地从两位贵女面上掠过,最后落在江芙诗身上,小心询问道:“不知殿下是想听些才子佳人的风月传奇,还是忠臣良将的沙场故事?若是喜欢奇闻,小人对江湖上的奇人异事也略知一二。”
“才子佳人本宫已经听腻了,有没有一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譬如侠客之类?”
柳敬亭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还真有。”
“不知殿下可曾听闻‘天下第一杀手’,寒刃?”
此话一出,藏身于阴影中的男人,周身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一丝讶异在江芙诗的眼底闪过:“天下第一杀手?本宫从未听过此等名号,他有何特别之处?”
这称呼听着便骇人。
像是话本里杜撰出来的人物。
“真有天下第一杀手这号人?”
见勾起贵人的兴致,柳敬亭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压低,营造出紧张氛围:“请殿下听小人细细道来。”
“话说四年前,江北水道原本盘踞着一群漕帮匪徒,仗着势力庞大,多年来一直欺压两岸人民。又因其帮主武功奇高,身边护卫众多,导致官府数次围剿皆无功而返,百姓苦不堪言。”
“没想到那年夏至夜,一男子手持长剑,独自一人闯入漕帮总舵,于百人护卫之中,仅出一剑便取了那帮主性命。”
“帮众震怒,召集数百人将该男子团团围住,欲将他乱刀分尸,为帮主报仇。”
“结果那男子身法利落,剑光过处如寒霜降临,竟无一人能近其身,反倒被他杀出一条血路,飘然而去,数百帮众徒呼奈何。”
“这、便是寒刃的成名之战——《一剑霜寒十四舵》,自此,寒刃之名震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惧!”
抿了一口青黛递过来的清茶,江芙诗秀眉微蹙:“既然诛杀的是为祸一方的恶霸帮主,寒刃此举不是替天行道?又怎会被安上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头?”
听闻此言,柳敬亭赶忙放下手中润喉茶杯,朝江芙诗躬身作辑:“殿下,这才只是他扬名的开端,后面所为,才真正坐实了这‘杀手’之名。”
“哦?请先生快快道来。”
柳敬亭站直腰,手中惊堂木又是一拍,声音沉了下来:“话说江南,有一告老还乡的清官,虽不在朝中,却在地方极有声名,不料三年前春分前夕,整个府邸上下五十三口人遭逢大难,男丁无一幸免,唯有一人活了下来。”
“这是灭门了?”江芙诗震愕,水灵灵的眼睛都睁大了。
她不知道,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完完全全落入了湛霄的耳中。
湛霄内力深厚,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既为保护,江芙诗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丝动静,都在他的感知之中。
此时此刻,她的心跳声如雷如鼓,在湛霄的心中清晰回响,与他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不分彼此。
“是谁活了下来?”她追问。
“是那清官年仅八岁的幼女。她被发现时,缩在床底,毫发无伤,身旁还放着一块饴糖。”
“这也是寒刃之所以闻名江湖的另一个原因,他有个原则,就是从来不杀女人。”
江芙诗惊异之色更浓,“不杀女人?”
“对。”柳敬亭接着说:“寒刃最近一次出手,是在半年前,他独自一人将残月教总坛屠戮一空,从教主长老至寻常弟子,凡男子皆未放过,整整一百六十八个人,唯女弟子活了下来。”
娄冰菱掩口惊呼:“这人可真奇怪,既行杀戮,却又坚守这般原则,难不成,是他对女人心存怜悯,或是有何特殊缘由?”
柳敬亭摇了摇头,“二位贵人,这还不算最奇之处,更让江湖闻风丧胆的,是他的杀人手法——琼花无影杀。”
“传闻,百年前,创此剑法的寒山剑痴因杀戮过重,被武林围剿至雪山之巅。临终前挥出最后一剑,整座山峰积雪崩塌,掩埋了剑谱真传。江湖传言:习得此剑法者,武林第一。”
“无人知晓寒刃是如何习得这失传已久的绝世剑法。”
“坊间传言,琼花无影杀出招时,可以做到方圆十丈内温度骤降,凝气成霜,剑锋凌厉,凛冽剑气如暴雪压境,中招者体表无伤,五脏却会结满冰凌,寒气透骨而入,冻毙而死。”
见二位贵人听得面色发白,屏息凝神,柳敬亭语气稍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残月教在江湖中的名声,也是恶贯满盈,并非善类。”
“寒刃此举,也算是另一种替天行道了。”
沉吟片刻,江芙诗好奇道:“此人杀戮如此之重,树敌定然不少,难道就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找他寻仇?”
摇了摇头,柳敬亭压低了声音:“殿下不知,寒刃每次出手,都会戴上一副银质面具,整个江湖无人得见其真容。”
“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已死了。江湖传言,说他面如修罗,狰狞可怖;也有人说,他实乃潘安宋玉之貌,只因太过俊美,才以面具遮之,以免对敌时分了心神。不过究竟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银质面具一词,让江芙诗猛地想起那日闯入浴房的男人。
虽然都戴着面具,但应该与杀人如麻的寒刃不是同一个人。
寒刃是江湖杀手,与她这等皇室子弟八竿子打不着。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这荒谬的联想甩开,只当是巧合。
不愧是京城有名的说书先生,柳敬亭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就连侍立在廊下的几个下人都听得入了迷,青黛和紫苏两个贴身侍女更是久久没有回过神。
直到江芙诗轻咳一声,才想起来要续上微凉的茶水。
武功超群,不杀女人,掩面行事,确实惊奇。
这种神秘感,天然为这个‘天下第一杀手’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犹如雾里看花,难怪会引得世人纷纷揣测。
两口热茶下肚,江芙诗的心跳缓缓平息:“此人亦正亦邪,当真是一个……难以评说的人物。”
娄冰菱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接口道:“是啊,听得我手心都出汗了。这般人物,还是只存在于故事里为好,若真出现在眼前,只怕要吓晕过去。”
暗影中的男人听了这话,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仿佛在嘲弄这天真稚语,又仿佛在认同这理所当然的恐惧。
他没有多少意外,毕竟他确实满手鲜血,世人这般评价,于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今日故事实在精彩。”江芙诗示意青黛取来一锭银元宝,赏给柳敬亭。
柳敬亭接过赏银,千恩万谢,躬身行礼后,由下人引着退出府去。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暮色渐起。
也到了娄冰菱该告辞回府的时候,她扶着江芙诗的手臂,和她往寝殿方向慢慢走去。
“殿下,您的失忆症可有好转?”
江芙诗脚步微顿,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迷雾谷发生的事还是一片空白,不过不碍事,只有那几日的记不起来了而已,影响不了什么。”
“殿下吉人天相,想不起来便不必强求,许是上天有意让您忘却那几日的不快。”
失忆?
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湛霄微微蹙起了眉。
第10章 第 10 章
两人一同走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饭菜香味。
江芙诗问道:“今日晚膳备了些什么?”
青黛说:“回殿下,小厨房做了清炖鲈鱼、胭脂鹅脯、火腿鲜笋汤,和几样时令小菜。”
行至厅前,江芙诗看着娄冰菱:“时辰尚早,你回去也是独自用膳,不如就在我这儿用了晚膳再走吧,也陪我说说话。”
娄冰菱展颜一笑:“好。”
菜肴陆续端上桌,色香味俱全,江芙诗夹了一筷子清炖鲈鱼入口,鱼肉鲜嫩,汤汁醇厚,她不禁微微颔首。
青黛在一旁细心为二人布菜,娄冰菱尝了一口鲜笋汤。
“味道不错,这般鲜美的滋味,倒让我想起了慈安寺的斋饭,尤其是那儿的笋脯,清甜脆嫩,别有风味。”
慈安寺位于京郊翠云山麓,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刹,环境清幽雅致。
想起往年随养父在山中采药时,曾在类似的小庙尝过朴素斋饭,江芙诗语气感慨:“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勾起了几分兴致。”
搁下筷子,娄冰菱淡笑道:“殿下可是动了心思想去尝尝?若您想去,冰凌可陪您一同前往。就当是散散心,祈福驱晦。”
江芙诗眸光微动。
前往慈安寺会经过京城最大的药坊,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搜罗些药材回府,顺便瞧瞧有没有用以制作迷心散解药的鸠羽。
“也好。”
用过晚膳,娄冰菱便告辞回府了。
出行时间计划在两天后。
因为最近屡遭‘意外’,江芙诗决定简装出行。
柳梓提议,明面上只带少量公主府侍卫,让他们打扮成普通家丁的模样。
同时娄太尉派来的精锐,全部化作便衣暗探,提前散入出行路线沿途的茶楼、酒肆、街角,进行布控和警戒。
一切准备就绪。
沐浴过后的江芙诗穿着单薄的雪绸寝衣,歪坐在美人榻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紫苏正在为她铺床:“殿下,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江芙诗依言躺上床,见紫苏正要把灯火灭掉,“且留着那一盏小灯吧。”
冷月无声,如水银般倾泻在公主府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上。
谁也没注意到寝殿的屋脊上,静静伫立着一个男人。
皎洁的月光流转在湛霄紧闭的双眼,脚下寝殿传来公主清晰的心跳声。
一开始,她的心跳声平稳规律,似是渐渐入睡,可渐渐地,她的心跳如潮水般变得波澜起伏。
湛霄眉头微蹙,身形悄无声息地一动。
从高高的屋脊来到寝殿窗外的庭院,昏黄的灯火将公主纤细的身影投在窗纸之上。
看起来她并未安睡,而是在屋内走动。
江芙诗点燃了一根特制的安神香,两名守在她外间的值夜宫女立即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她对药量的把控非常精准,这一点微末的剂量不会让她们昏迷,只是会睡得更沉而已。
湛霄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瞧见她放迷烟的行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周身肌肉瞬间绷紧,指尖悄然按上了剑柄。
片刻过后,他判断出那烟雾并非冲他而来,也并无致命毒性,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转而化为更深沉的探究与疑惑。
只见江芙诗行至书架旁,熟练地开启一处隐蔽暗格,取出药匣,用银秤称量药材,随后移至灯下,动作娴熟地开始研磨混合。
湛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略过一丝震惊,眉宇蹙起。
江芙诗丝毫不知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正按照医书上的方子配制迷心散的解药。
把药材初步研磨混合后,保存在密封的玉瓷瓶里,先备好,等到时候寻到鸠羽,再把它一并加入,进行最后的融合炼制,解药就成了。
捣药是个力气活,江芙诗的额角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起来。
湛霄看在眼里,那清晰而热烈的呼吸声与心跳,再次落在他的耳中。
夤夜寂寂,唯有规律的捣药声轻响。
等江芙诗终于将最后一份药粉分装好,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站起身把窗户推开,迎面而来的秋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鬓角的汗湿和满室的药味。
就在一窗之隔的浓郁夜色里,湛霄抱剑立于窗外的阴影之中,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尺之遥,呼吸可闻。
公主府万籁俱寂。
江芙诗倚靠在雕花窗沿,眺望天边那一轮孤寂的清冷,露出鲜为人知的疲惫与茫然。
身处天家,身不由己,在人前,她细心维护自己柔弱顺从、体弱多病的一面,极少显露出真实的情绪。
而现在,天地寂静,彷佛只有她一个人。
江芙诗从衣架上随意拿了一件衣服,推开寝殿大门,迈步走入庭园。
她漫无目的地在青石小径上缓缓踱步,夜露浸湿了她的绣鞋尖,秋夜寒冽的空气,带来了自由的味道。
她有多久没这样随心所欲了?
一年?两年?
不,六年了。
她在这金丝牢笼般的皇城,小心翼翼地活了六年。
在这处处是危机,步步是陷阱的地方,戴着面具苟延残喘。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被寻回,自己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也许能跟着养父悬壶济世,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游方郎中,清贫却畅快。
意识到思绪飘得太远,奢望皆是虚妄,江芙诗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想起儿时,母妃给她哼的轻柔小调,江芙诗轻轻旋身,舒展手臂,依稀有记忆中的旋律,跳起无声独舞。
宽大的寝衣袖口因她的动作滑落,露出白皙手臂。
“啪——”
一道清脆的玉石磕碰声响起。
湛霄眸光一凛,右手瞬间绷紧,正要拔剑,才发现是公主的玉簪松脱,掉在了地上。
弯腰捡起簪子,江芙诗缓缓直起身,正欲重新绾发时,一阵疾风掠过树梢,一支被风吹断的枯枝直直朝着她坠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冷冽的劲风猛地将半空中的枯枝击得粉碎,化为齑粉,与她堪堪擦头而过。
江芙诗只觉额前一凉,诧异地抬眼望去。
一朵不知从哪来的雪花,温柔地擦过她的眉心,滑落至她的鼻尖,被她的体温迅速融化,只留下一抹细微的湿凉痕迹。
诶?
怎么会有雪花?
江芙诗眨巴眼睛,天空明净,完全没有飘雪迹象。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指尖下意识地轻触了一下鼻尖那抹即将消失的湿凉。
看来是要准备入冬了……
回到寝殿。
脱下鞋子,江芙诗和衣躺倒在床榻上,深沉的疲惫感袭来,连蜡烛都尚未吹灭就进入了梦乡。
出发慈安寺当天,娄冰菱一早就来了,她面上带着几分忧色:“殿下,冰凌忽然有些不安,殿下这段时间屡遭意外,本就处在风口浪尖,眼下这个时间点出行,是否太过冒险?万一……”
第11章 第 11 章
“难道要终日闭门不出?”
江芙诗眼神微冷,语气略带嘲讽:“况且,如果有人想要本宫死,那即便本宫天天缩在这公主府里,他们也有大把方式可以得手。”
譬如玉瑶。
能在秋阑雅集之上,于皇室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推入寒潭,事后竟还能被粉饰成一场意外失足。
如果不是自己及时针灸保命,早就死了,放到现在,没准都成一抹骨灰了。
娄冰菱深深呼出一气,拢着江芙诗的手:“殿下风骨铮然,殊为不易。”
“得知殿下今日要出行,家父已加派人手在暗中护卫,定会护殿下周全。”
虽然是低调出行,马车的规制和用料都刻意从简,并未直显公主仪制,然气度规制,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乃贵人出行。
江芙诗和娄冰菱同乘一辆,马车缓缓行驶,经过南御街时,江芙诗轻轻掀开车窗帘帷的一角,向外望去。
“似乎是到了售卖药材的区域,正好近日想调制一些安神香。”
娄冰菱也掀开自己那侧的车帘,确认了一下,说:“对,这里是京城最大的药坊,百草堂,殿下要去看看吗?”
江芙诗微微颔首。
两人下车,门口的伙计见二人衣着气度不凡,且有护卫跟随,当即小跑着回到店内,片刻过后,自称掌柜的人快步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拱手道:“二位小姐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想要看些什么药材?小店应有尽有,定让您二位满意。”
“想挑些品相好的香料,麻烦掌柜将店里的珍品取来一观。”江芙诗状似平常地扫了眼身侧的药柜子,默默将标注在上方的药名记在心里。
想着下回有需要,可以直接遣人来这儿买。
掌柜立马笑道:“您这边请,好东西都在里间的雅阁收着呢。”
步入雅阁,掌柜非常殷勤地介绍着各种名贵香料,江芙诗手上挑着,嘴里不经意般问道:“听闻鸠羽香气独特,有安神奇效,不知贵店可有此物?”
掌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面露难色,根本没想到眼前贵女会知道这等偏门药材:“小姐真是见识广博,鸠羽确有此物,但极其稀少罕见,且只产于西南的瘴疠之地,今年货源迟迟未到,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听闻此言,江芙诗心中失落,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一笑,吩咐紫苏和青黛将方才挑好的几样香料包起来。
娄冰菱不懂药材,但见她特意问了一样未曾听过的鸠羽,好奇道:“殿下,那鸠羽是什么稀罕物?竟连百草堂都没有?”
江芙诗眸光微闪,心下急转。
如今她所购买的药材,绝大部分都是制作香囊的寻常材料,少部分是配药所用,她含糊应道:“不过是在一本古香谱上看到的偏方,说其香气有凝神之效,想是记载有误,或是早已失传了罢。”
娄冰菱似懂非懂,没再深究,只当是公主博览群书,见识广博。
从百草堂出来,是一条熙攘热闹的街市,两边摆满了各色摊贩,售卖着瓜果、绢花、小吃等玩意。
久未感受到这般鲜活的市井气息,江芙诗放缓了脚步,并未着急上车,而是略带新奇地流连于两侧摊位。
突然——
前方惊闻一阵粗暴的呵斥与女子的哭求声,人群一阵骚动,纷纷避让。
“不要,不要,求您,放过小女吧,小女年方十四,尚未及笄啊!”一老者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紫,正朝一名锦衣华服、神情倨傲的年轻公子拼命磕头。
“曹公子,求求您!求求您!”
一名面容姣好又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子,被几个护卫死死架住胳膊,不由分说地拖向一旁的马车。女子眼泪糊了一脸,朝着老者哭喊:“爹、爹、救救蓉蓉!蓉蓉不想被……唔唔唔……”
曹彰嗤笑一声,满脸不耐与轻蔑,来到老者跟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厉声道:“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你女儿能被小爷我看上,是你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再敢嚎丧,信不信小爷让你这破铺子今天就关门滚蛋!”
江芙诗蹙眉望去,觉得那纨绔子弟瞧着有点眼熟。娄冰菱脸色微变,急忙拉住她的衣袖,低声急促说道:“殿下……是皇后胞兄的嫡次子,曹彰。”
皇后出自权势煊赫的曹家,其父是当朝靖国公,胞兄是现任京营节度使,掌京城部分兵权,权势滔天。
正在这里强抢民女的人,是靖国公的孙子,皇后娘娘的亲侄——曹彰。
老者绝望抬眼,跪在地上,缓缓向曹彰跪行而来,匍匐在他的脚下,声泪俱下:“曹公子,求您、求您再通融通融,再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一定把欠府上的五十两,连本带利给您奉上!”
“求您不要抓走小女啊!”
曹彰又是一脚将他踢开,满脸嫌恶:“通融?小爷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现在要么拿钱,要么拿人,没第三条路!”
接着,他伸手抹了把蓉蓉的脸蛋,邪笑着说:“滚,要不是看在你女儿颇有几分姿色的份上,小爷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你,直接把你赶出京城!”
“可是蓉蓉还未及笄啊,不能进府伺候人啊!”老者泣不成声,几乎晕厥。
曹彰闻言更是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及笄?哈哈哈,小爷我就好这口鲜嫩的!”
身材娇弱的蓉蓉吓得浑身发抖,哭声凄厉,“爹、爹……呜呜呜……”
江芙诗怒火中烧,再也看不下去,厉声道:“住手!”
柳梓立刻带侍卫上前隔开曹家家丁。
曹彰被打断,极其不悦地回头,看到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子,当即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管小爷我的闲事?活腻歪了?”
江芙诗姿态威仪,声音慷锵有力:“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呵……”曹彰冷哼一声,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江芙诗,见她打扮矜贵,不是寻常人家,语气稍缓,但仍带着十足的傲慢:“你是谁?”
一旁的柳梓沉声道:“曹公子,玉荷公主殿下在此,休得放肆!”
听到名号,曹彰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厌恶和轻蔑的讥讽笑容,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我当是谁,原来是玉荷公主——殿下。”
他嗓音拖着腔调,一副恍然大悟却又浑不在意的模样。
青黛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江芙诗一个眼神制止,冷笑一声:“曹公子好大的口气。”
曹彰皮笑肉不笑:“殿下久居深宫,怕是不知道我们京城的规矩。”
“这女子家的铺子欠了我们国公府的债,还不上,拿人抵债,天经地义。您身子弱,还是少操心这些俗务,回宫静养为好。”
“再说了。”曹彰声音压低,却充满威胁:“为了个下贱商户女,伤了您和我曹家的和气,让我姑姑和玉瑶表妹知道了,怕是不太好吧?”
曹彰这番明为劝诫,暗为威胁的话,把江芙诗气的是浑身发颤,指尖冰凉。
此凶徒不仅仗势欺人,还抬出皇后来压她,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哼,不过是个乡野公主,还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
“行了。”曹彰无所谓地摆摆手,当即招呼护卫要把蓉蓉架上车。
“把她带上,回府。”
“本宫在此,看今日谁敢动她!”江芙诗上前一步,直接挡在了蓉蓉身前,她目光如炬,直视曹彰:“欠债还钱,自有《晟律》明文!强抢民女,乃是死罪!”
“曹公子张口闭口曹家、皇后,莫非这大晟的律法,在你曹家面前形同虚设?还是说,你曹家已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要真是这样,本宫倒真要请父皇圣裁,问问这大晟的江山,究竟是姓江,还是姓曹了。”
“你!”曹彰牙关紧咬,面色骤然煞白,被这句诛心之言骇得后退半步,嚣张气焰瞬间溃散。
江芙诗对着柳梓下令:“柳统领,有人当街触犯律法,强抢民女,给本宫拿下!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曹彰嘴角抽搐,竟不知这位体弱多病的公主,口齿如此伶俐,当众将他逼得哑口无言,颜面尽失。
他眼中厉色涌起,正想不管不顾,命令护卫强行冲撞过去。
临街二楼,抱剑而立的男人冷眼看着这一幕。在曹彰即将发作那一刻,他并指如剑,两道冷冽的无形劲气直直朝着他的膝盖击去。
“啊——”
剧痛袭来,曹彰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扑通一声,就这么直直跪倒在江芙诗面前。
其余想要上前搀扶的护卫,也不知怎地手脚酸软,踉跄后退,只觉得一道劲烈的寒风扑面而来,刺骨生疼。
江芙诗不明所以,愕然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下一刻——
整个天空蓦然骤变,漫天雪花簌簌飘落。
围观的百姓惊骇万分,哗然一片。
“雪,是雪,下雪了!”
“苍天开眼,这是天罚啊!”
霎时间,整个街道的人都驻足仰首,惊疑不定地望着这奇景。
不过,雪花飘落只是倏忽片刻的事,很快就在地面消融了。
江芙诗微微蹙眉,抬起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望着天空。
她已经有好几次看到不合时宜的雪花了。
挺奇怪的,往年没有试过这么早下雪的,今年是怎么了?
“走走走!”曹彰被这诡异的天气弄得心头一悸,又见围观者议论纷纷,顿觉面上无光,色厉内荏地招呼手下。
临了临了,他还恶狠狠地剜了江芙诗一眼。
娄冰菱轻轻拉住江芙诗的衣袖,担忧道:“殿下,那曹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您这么做,他铁定会到皇后娘娘那告您一状,往后您的日子,怕是更不得安生了。”
第12章 第 12 章
“即便没有这件事,皇后不也一样视我为眼中钉?”
“这些年来,皇后与玉瑶,何曾容我半分安宁?”江芙诗缓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继续道:“可若今日本宫袖手旁观,任那凶徒为非作歹,未来每思及此,都只会良心作痛,夜不能眠。”
要是那女子真被曹彰强抢入府,以他暴虐的性子,那女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含恨而终。
“殿下说的是。”娄冰菱神色一凛,随即化为叹服。
“那父女二人,确也着实可怜。要不是今日得殿下庇护,早已沦入豺狼之口,生死难料了。”
正说着,方才被打的老者牵着女儿蓉蓉的手,含泪跪在了江芙诗面前,哆嗦着嗓音:“多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小老儿无以为报,来世愿当牛做马报答殿下!求殿下再发发慈悲,蓉蓉她……她无依无靠,小人怕曹公子去而复返啊!”
蓉蓉身板娇小,方才那场闹剧,让她整个人慌了神,不停地打着颤抖,模样实在可怜。
“起来说话吧,你有何冤情,只管道来。”江芙诗轻声道。
青黛伸手将蓉蓉扶起,又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污秽。
“公、公主殿下……”蓉蓉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未散的惊惧,又要跪下磕头:“家中已无米下锅,娘亲早逝,爹爹又卧病在床,方才为了护我,怕是伤得更重了,恳求殿下垂怜,蓉蓉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为殿下祈福祝祷,奉献一生!”
老者掩面哭泣,跪在地上给江芙诗磕头:“公主殿下,草民实在是走投无路,家中商铺经营不善,拖欠了靖国公府的欠款,这才惹来今日之祸。”
“草民不求公主殿下赏金赐银,只求您收留小女,给她一条活路,望殿下成全。草民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紫苏忍不住出口求情:“殿下,这丫头孤苦无依,不如就给她一条生路,让她入府做些洒扫活计。”
一老一小,就这么跪在冰冷的地上,声声泣血,要是真这么放任离去,没准明日便要家破人亡。
江芙诗叹了口气,对蓉蓉说:“你们家还欠曹彰多少钱?本宫一并替你们还了,再支些银两给你爹治伤调养,以后,你就随本宫回府,青黛和紫苏二位姑姑会带你熟悉规矩。”
“现在,本宫要继续启程,前往慈安寺,你若愿意,便回去与你父亲道别,随本宫出发。”
听闻此言,蓉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泪瞬间涌出,重重磕下头去。
“公主殿下大恩大德,蓉蓉永世不忘,必当竭尽所能报答殿下!”
“去吧,收拾一下。”江芙诗看向青黛,“准备准备,继续上路。”
“是,殿下。”
江芙诗在街上糕点铺,买了点荷花酥和杏仁佛手,与娄冰菱在车上细细品尝。让青黛把剩余的糕点分给随行的侍卫与宫人,还特意给蓉蓉留了一份大的。
她方才那副模样,显然是饿的厉害,估计平常生活,紧衣缩食。
娄冰菱略显感慨:“曹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曹彰身为国舅嫡子,依旧这般横行无忌,与民争利,真真令人不齿。”
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江芙诗浅浅摇头:“权势蚀人心智,在他们眼中,百姓与蝼蚁何异?”
马车缓缓驶过繁华街市,来到翠云山麓,周遭景致逐渐清幽,路径四面环竹,清泉如练,在陂顶汇成小型瀑布,飞泻而下。
江芙诗掀开车帘,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感神清气爽。
慈安寺建在山麓的一片开阔平台上,虽不用登山,但马车只能停在山门外。
此时已近午时,仍有零星的香客来往。
江芙诗下车时,发现旁边是一辆布置奢华的马车,车檐四角悬挂着精致的玉铃,十分惹眼。
她收回目光,没放在心上,拾阶而上。
得知贵人驾到,慈安寺的主持静慧师太已恭候在山门之外,身后跟着几位知客僧。
江芙诗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有劳师太亲迎,信女今日前来,只为静心祈福,不敢劳烦宝寺过多。”
静慧师太还礼:“公主殿下驾临,敝寺蓬荜生辉,请随贫尼入内。”
寺中古木参天,梵音袅袅。
正欲随主持前往宝殿敬香,江芙诗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粉红身影,定睛一看,原是永嘉侯嫡女,李婉如。
李婉如姑母是皇帝的宠妃,李贵妃,永嘉侯府凭借贵妃得宠,在朝中声势渐隆,是后族之外最显赫的外戚。
这便勾起了一桩旧怨,三年前的赏花宴。
赏花宴有一项雅趣,品评众贵女调制的百花香露。
李婉如师从调香名家,对此道极为自负。宴上,她精心调制了一款复杂昂贵的香露,取名“国色天香”,意在暗喻自己姑母。
当时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将其奉为上品。
唯有江芙诗,在轮到她品评时,只是轻轻一嗅,便微微蹙眉。
“此香用料名贵,繁复绚烂,只可惜……龙涎香与瑞脑比例稍过,喧宾夺主,压住了花魂本色,倒显出一股子刻意求来的富贵逼人,闻久了,怕是会心生烦躁,于安眠无益。”
风头被抢,且被当众指出香露寓意“俗气”,李婉如颜面尽失,沦为笑谈。
而江芙诗随手调制的一款“荷叶冷香”,因其清新脱俗,反得了皇帝一句随口的称赞。
至此,李婉如便将此番大辱深深记恨于心,直到今天。
“怪不得,方才在山下见侍卫肃清道路,排场非凡,原是玉荷公主驾到,倒是让这清净佛门,也沾惹上几分皇家贵气了。”李婉如用团扇轻掩唇角,似笑非笑地说,眼里并无半分对江芙诗的尊敬。
娄冰菱蹙眉,上前半步:“李小姐,见了公主殿下,还不行礼问安吗?”
“见过玉荷公主殿下。”李婉如敷衍地屈了屈膝,裙摆几乎未见波动,下颌微抬,目光斜睨。
真是冤家路窄,竟在此处遇上了她,这般倨傲无礼,倒是一如既往。
江芙诗并未立刻叫起李婉如,任由她保持着这尴尬的姿势停顿了少许,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小姐不必多礼。佛门清净地,这些虚礼能省则省。”
李婉如这才缓缓直起身,眼底一片冰冷。
她上下打量江芙诗今日的衣着配饰。
“多日不见,公主殿下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宫中用度不惯?还是在思念民间质朴之风?”
“也是,那等天然去雕饰的雅趣,确非我等凡俗之人所能领悟。只是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也该多用些心,有些东西,过于素淡了,反倒失了皇家体面,让人误会陛下亏待了殿下呢。”
李婉如语带关切,表面像是为江芙诗着想,实则讽刺她出身卑微,上不得台面。
只是因今日礼佛,江芙才打扮得素雅些,没想到竟被为李婉如拿来大做文章,讥讽她寒酸失礼。
“父皇教诲,仁德为体面之饰,俭素乃皇家祖训。与其将心思耗费在浮华外物之上,不若多修内德。至于民间风物,其中蕴含民生疾苦与智慧,李小姐久居深闺,自然难以体会,本宫倒觉得受益匪浅。”
一番话既搬出皇帝和祖训,又站在体恤民情的高处,李婉如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加,只得悻悻道:“殿下言之有理……”
只是她越想越气,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身旁的贴身侍女见状,小心翼翼地劝慰:“小姐消气,勿气坏了身子,那玉荷公主不过是侥幸认祖归宗,半路出家的凤凰,虚有公主头衔,如何与您这等真正的金枝玉叶、高门贵女相提并论。”
听了这话,李婉如心中翻腾的怒火才渐渐消下去了一些。
她忿忿道:“三年前被她当众羞辱,成了京城笑柄,今日又被她拿陛下和祖训来压我,这口气我如何能忍!”
贴身侍女低着头,不敢多言。
李婉如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上次用剩下的红宝草还有吗?”
“有,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备着一些,以防蚊虫,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婉如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她不是要敬香吗?我便让她在佛前‘光彩照人’一回!你去,想法子在她要上的那炷大香顶端悄悄撒上一些,动作要快,要隐蔽!”
江芙诗上完各处偏殿的香,来到为皇室特设的、供奉巨型香烛的铜鼎前。
这里是寺中香火最盛之处,需要用盘龙巨香方显诚心。
就在江芙诗拿起火引,即将触碰到香烛的一刹那——藏身于古槐浓荫之中的湛霄,眼神骤然一凛。
他那远超常人的目力,早在李婉如侍女靠近香炉时便锁定了对方,更未错过她指尖轻弹、将那一点红褐色粉末撒向香头的细微动作。
虽不知具体是何物,但绝非善意。
他双指合并,凝气成线,冰冷的寒气径自袭向那一点火苗。
“噗——”
一声极轻微的熄火声。
江芙诗手中的火引被瞬间熄灭,只余下一缕细细的青烟。异样的寒意顺着竹制的火引杆蔓延而上,激得她指尖微微一颤。
她垂眸看着手中骤然熄灭的火引,不由得一怔。
下意识地抬头四望,只见晴空万里,古树叶梢都未曾摇动,哪来的这股邪风?
一直安静侍立的蓉蓉忽然凑到她跟前,语气恳切,焦急道:“公主殿下,这香被人下了药,不能点,点了会瞬间爆燃的!”
江芙诗紧皱眉头,看了眼盘龙香,又看向眼前神色惊慌却异常认真的小丫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香被人动过手脚?”
蓉蓉急得快要哭出来:“殿下不知,奴婢天生嗅觉灵敏,异于常人,能闻到极细微的气味。”
“奴婢家中世代经营药材,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对许多药物气味都记得特别清楚。”
“殿下,奴婢确信,这香被人洒了红宝草粉,一遇明火,便会急速燃烧,威力甚大,极易伤人。”
“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毁容!”
第13章 第 13 章
蓉蓉的话令江芙诗心尖一动,当即想到一个人。
紧接着,她压低声音,“殿下,红宝草粉的味道,奴婢刚刚在李小姐的身上,闻到过……”
红宝草粉性味辛燥,配以其他香药,可作为香囊使用,但若是遇到明火,却会瞬间爆燃。
果然……
以李婉如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会善罢甘休,原来是有此毒计。
娄冰菱倒吸一口凉气,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江芙诗按住她的手,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别打草惊蛇,然后暗暗吩咐青黛和紫苏,去把盘龙巨香更换掉。
又寻了个借口,说:
“此香宏大,需至诚之心方能点燃。方才本宫心绪不宁,火引熄灭,恐是心意未至。且稍待片刻,容本宫静心片刻再行敬香。”
静慧师太完全没有起疑,双手合十,颔首表示理解:“阿弥陀佛,心诚则灵,殿下请自便。”
“如此,有劳师太稍候。”江芙诗敛衽微礼:“本宫衣冠略有散乱,需稍作整理,再去礼佛。”
她借机来到殿后一处无人的回廊,四顾确认无人留意,才停下脚步。
从头上取下银簪,把中空的簪头打开,倒出被碾碎成粉末的七步乱神散,用帕子包好,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供奉线香的香案前。假装挑选线香,实则是把包着药粉的帕子在一支看起来最普通、但位置显眼的线香的香头轻轻蹭了几下,让粉末附着在上面。
朝拜开始。
一直躲在大殿侧门帷幔后观察情况的李婉如怪异极了。
那盘龙香都燃了一小半了,怎么一点爆燃的痕迹都没有?
不是应该遇火就炸吗?
“怎么会这样,你确定把红宝草粉弄上去了吗?”
侍女肯定道:“小姐,奴婢亲手洒的,绝不会错。”
李婉如蹙起眉头,又急又气:“不行,我得去看个究竟。”
她从帷幔后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江芙诗跟前,悄悄打量那正在燃烧、却毫无异状的盘龙香,又狐疑地看向江芙诗。
江芙诗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拿起线香从容点燃,插入香炉,然后才仿佛刚看到她一般,“李小姐方才去了哪里,怎么迟迟不上香?”
被问得一怔,李婉如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毫不知情地拿起那支被动过手脚的线香,就着旁边的烛火引燃:“有劳殿下挂心,不过是去透了透气。礼佛重在诚心,早晚片刻,想必佛祖也不会见怪。”
江芙诗双手合十,虔诚地垂下眼帘,对着佛像深深一拜。
再抬头时,对上了神像悲悯而威严的目光。
信女今日行此手段,求佛祖明鉴,非为私怨,实乃自保。若论怪罪,也当先怪那起念作恶之人。
“啊——啊——”
李婉如嗓中发出急促的尖叫声,随即不知道怎么回事,脚步凌乱地频频后退,不停挥舞双手,像是陷入了癫狂似的。
“走开!都给我走开!救我……有虫子!好多虫子在我身上爬!好可怕,好可怕,别过来,别过来啊!别咬我,别咬我!”
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疯狂撕扯自己的衣裙和头发,精致的发髻瞬间散乱,珠翠掉落一地。
“有虫子在咬我,快,快帮我把虫子赶走,快啊!”
她披头散发地怒吼着,侍女见状,纷纷围上来想要按住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没有虫子,你的身上没有虫子啊。”
“你们没长眼睛吗?好多好多的虫子在我的肩膀上,它们,它们想挤进我嘴里——”
“啊——呕、呕……”
李婉如涕泪横流,弯腰作呕,妆容被糊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半分永嘉侯嫡女的端庄仪态。
“痒、痒、疼、疼,这些是什么?啊,别碰我!”她忽然推开搀扶的侍女,力道之大,险些将那侍女推倒在地。
“小姐,小姐!别扯自己的衣服!”侍女高声道。
整个佛殿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骇人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寺中的知客僧反应过来后,赶紧帮忙制住几近癫狂的李婉如。
可她却像是中了邪似的,力大无穷,大家都按她不住,一直在胡言乱语,时哭时笑。
“我乃永嘉侯嫡女,你们都是下贱之人,比不得我出身高贵、你……不过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雀,也配与我同殿礼佛吗!”
“三年前,你让我脸面全无,今日我定要让你容貌尽毁,貌丑无盐!”
“哈哈哈——”
“啊!啊!啊!”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李婉如这番指桑骂槐的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
公主殿下当前,众人连呼吸都窒住了,生怕被这滔天的祸事牵连,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口秽语?”娄冰菱嫌恶捂嘴,怕李婉如发疯袭来,她拉着江芙诗退后几步,不愿与李婉如有所牵扯。
江芙诗冷眼看着。
“许是心术不正,冲撞了神明,招来了业障反噬。”
七步乱神散毒性不大,只会让人神智昏聩、产生幻觉而已。一个时辰后药性自解,除却筋疲力尽与无比难堪之外,并无大碍。
比起李婉如想要令她毁容的恶毒心思,她这番敲打,算是便宜她了。
“小姐小姐,别说了。”李婉如的侍女们唉声求着,根本不敢看江芙诗一眼,连拖带拽地把李婉如拉出寺门,那凄厉癫狂的叫喊声,在寺外回荡了好一阵才渐渐远去。
“阿弥陀佛。”静慧师太面色凝重,长诵佛号:“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李施主心魔缠身,言行无状,殿下受惊了。”
江芙诗淡然一笑:“佛门清净地,见众生百态,亦是修行。”
闹剧过后,寺中渐渐恢复平静。
到了用斋的时辰,有小沙弥前来引路:“斋堂已备好素斋,诸位施主请随小僧来,斋饭粗淡,还请各位贵人莫要嫌弃。”
“怎会。”江芙诗笑着说:“贵寺素斋清雅,本宫早有耳闻,今日正想尝尝。”
娄冰菱也笑道:“我可是馋了许久,就是因为想吃你们寺庙的笋脯,才央着殿下今日一定要来的。”
小沙弥腼腆一笑:“两位贵人喜欢便好。”
斋堂清净,只有江芙诗一行人。
因公主到访,今天的斋饭只供应她们这一席,其余香客已被引至偏殿另用斋饭。
饭菜虽简单,却做得十分精致清爽。江芙诗夹起一筷油焖笋脯,入口鲜嫩咸香,带着一丝微甜,的确是宫中也难寻的乡野风味。
“殿下,此味如何,不枉跑这一趟吧?”
“嗯,清香脆嫩,确是人间至味。”
“慈安寺后山景致漂亮,殿下若有兴致,一会儿陪您走走?”
“也好,正好消食。”
后山是一整片的幽静竹林,一条石板小路贯穿林间,蜿蜒向上。江芙诗与娄冰菱携手而行,林中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与偶尔几声鸟鸣,显得格外空灵静谧。
行至半山一凉亭处,恰遇静慧师太在此静坐。
江芙诗放轻脚步,从师太身边越过。
望着山下恢弘的寺庙殿堂,与远处模糊的皇城轮廓,想到红墙金瓦之内的无尽纷争与束缚,她面露倦色,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殿下眉间郁结,彷佛心有樊笼。”
不知什么时候,静慧师太行至跟前,江芙诗朝她合十还礼,苦笑道:“何处不是樊笼?”
看着她眼底深处,与年龄身份不符的枷锁感,静慧师太淡然一笑:“樊笼虽固,然风可进,雨可进,飞鸟亦可越。施主可见寺中飞鸟?其翼下之天空,非此院墙可限。”
“佛法中有‘金刚怒目’,亦有‘菩萨低眉’。有‘持戒精严’,亦有‘游戏人间’。出世入世,岂有定法?”
江芙诗茫然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静慧师太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她移开眸子,“然本宫身似飞鸟,却如困雀,爪喙皆软,翎羽未丰,纵有冲天之志,难越金丝牢笼。”
静慧师望向远处翱翔的飞鸟:“羽翼丰于风雨,爪喙利自磨砺。金丝笼亦非铁板一块。”
“心之所向,即为方向。心若自由,何处不可翱翔?施主,莫问归处,但循本心。”
语罢,静慧师太合十施礼,踏上石板小路离去了。
江芙诗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殿下?殿下?”
虽然没明白师太的话中深意,但娄冰菱也听得出来,江芙诗心中藏着极大的苦闷与不甘。
她问道:“殿下,您是觉得现在过的不自由吗?”
江芙诗点头,又摇头。
人生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孰喜孰忧,实难轻断。
比起宫外衣食无着的百姓,她锦衣玉食,享受荣华富贵,确实无从抱怨。
可她贵为公主,身边却危机四伏,四面楚歌,如行走在刃锋之上,甚至不如从前,做医女时安稳自在。
娄冰菱又问:“若是可以选择,殿下会想做什么?要怎么度过这一生呢?”
被问及此,江芙诗稍稍思索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纯粹向往的光彩:“想周游天下,悬壶济世,不必算计人心,不必担忧明日。春日采药,夏日问诊,秋日制药,冬日围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娄冰菱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轻轻挽住江芙诗的手臂:“殿下所想,真真是世上最自在的日子了。光是听着,便让人觉得心里敞亮。”
“只是……殿下。”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怜惜与无奈:“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真如飞鸟游鱼般无拘无束?便是宫外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有身不由己之处。”
"更何况您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是难随心所欲。”
“若殿下真想学医,可从现在翻阅些医书药典,或召太医署女医学些基础药理,有一份寄托,或许能稍解烦忧,于身心也是有益的。”
江芙诗听罢,眼中那丝向往的光彩稍稍黯淡:“……嗯。”
“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她转过身,发觉一直静静跟随的蓉蓉不见了踪影,不由向身侧的青黛问道:“蓉蓉呢?”
“她说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钻竹林去了,奴婢现在就去唤她回来。”
奇特的味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蓉蓉的声音:“找到了!”
第14章 第 14 章
蓉蓉拿着一株红色的花从竹林跑出,略显惶恐地朝江芙诗说道:“殿下恕罪,奴婢不应该擅离职守。”
“去做什么了?”
蓉蓉眼神亮晶晶:“殿下请看,这是红天芒,方才奴婢就是闻到了它的味道,所以才斗胆循着气味去找,生怕错过了。”
江芙诗仔细端详了会,眼底闪过讶异。
医书记载,红天芒生于幽僻之地,极难寻觅,十分珍贵,可遇不可得。
“奴婢以前听爹爹说过,红天芒是解毒圣药,能克多种奇毒,再搭配九星花,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殿下,您快收起来。”
蓉蓉的话,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朵小小的红花上。
红天芒和九星花的药性,江芙诗是知道的,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实物,一时看呆了。
相比之下,红天芒比九星花更易寻得。九星花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只在高山之巅的雪线附近,十年方能开一次花。
这么多年,她也只在医书古籍中见过描绘,从未有幸得见一株。
“天呐,竟有此等奇物!”娄冰菱惊呼,随即欣喜地看向江芙诗:“殿下,这真是天意,您刚想研习医术,便得了这般机缘,可见连上天都在助您。”
江芙诗莞尔一笑,小心翼翼地接过红天芒,用绢帕包裹好,“你倒是机灵,竟识得这等宝物,今日立了大功。”
“谢、谢殿下夸奖。”蓉蓉有些受宠若惊,眼神怯生生。
没想到公主殿下此等尊贵人物,会如此温和地夸奖自己这个卑微的民女,蓉蓉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澎湃的热流,眼眶微微发热,暗暗立誓,一定要为公主殿下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返回马车,江芙诗恨不得自己能有双翅膀,可以立马飞回公主府处理红天芒,将药性完美封存。
可惜天不遂人愿。
车队在经过一段狭窄的河谷险道时,忽然停了下来。
还未等江芙诗有何反应,车外响起柳梓的声音:“殿下,前方突发落石,阻塞了道路,请您稍安,容末将前去查看。”
江芙诗轻蹙眉头,示意青黛掀开车帘,果真看见前方路面散乱着不少山石泥土,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柳梓勘查后迅速返回,面色凝重:“殿下,末将已安排人手尝试清理,但落石甚多,且地势险要,恐非一时之功。”
秋风掠过河谷,带来阵阵寒意,江芙诗看了眼天空,日头已然西斜,暮色渐起:“依你之见,需多久方能通路?今夜可能赶回京城?”
“回殿下。”柳梓抱拳垂首,语气沉重:“恕末将直言,即便连夜清理,最快也需明日清晨方能勉强通行。今夜……怕是只能在此滞留了。”
“这……”娄冰菱面露忧色:“这荒郊野外,如何过夜?公主殿下万金之躯,岂能有丝毫闪失?”
柳梓也犯了难,脑袋越垂越低,
江芙诗叹了口气:“天灾意外,非人力可抗,也怪不得你。”
说话间,一个农夫打扮的年轻男人,从山坡小径走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柳梓瞬间警惕起来,手按剑柄。
农夫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道:“官、官爷,您莫要误会。”
“小的只是路过,刚巧看到你们车驾被困在此处。”
“此处常有落石滑坡,一时半会儿绝难疏通。眼看天色将晚,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间恐有野兽或不妥。”
“小的斗胆,往前再走三里地,有一家悦来客栈,虽比不得京城繁华,倒也干净安全,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宿头了。”
“贵人不如暂歇一晚?等明日天亮,小的再帮您去寻些民夫来一同清理道路,岂不便宜?”
见农夫态度诚挚,江芙诗示意柳梓按他所说去打探打探。
过了会,柳梓回来汇报说:“殿下,前方确有一间客栈,已粗略查验,暂无异常。眼下情形,暂歇或是稳妥之选。”
江芙诗微微颔首,示意青黛取些碎银打赏那农夫。
农夫接过赏钱,千恩万谢:“多谢贵人赏银,小的给你们带路!”
悦来客栈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坐落于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专做行脚商旅生意。
柳梓提前与店家打过招呼,包下了客栈二楼所有的上房,并派侍卫严密把守各处通道。
奔波劳碌了一天,江芙诗确实有些倦了,由紫苏扶着先行上楼歇息。
客栈背后的山坡。
农夫快步走向背对他的华服男子,恭敬地停在他身后,说道:“二公子,一切准备就绪,都按您的计划办妥了,玉荷公主一行人已入住悦来客栈。”
“好!”
曹彰狞笑转身,眼中一片怨毒。
这来路不明的野种公主,竟也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若非当时身处京城街市,众目睽睽,他岂会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姑姑和玉瑶一直视那贱人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他这回能把玉荷弄死在这个地方,回去后必定是大功一件。
姑姑没准会在陛下面前多为祖父和父亲美言,到时候祖父一高兴,将来能为他争取个更好的前程!
想到这,曹彰快意十足,彷佛已经看到祖父拍着他的肩膀大加赞许的模样。
他志得意满地对农夫说:“去吧,做的干净些,别留后手。”
“是!”
厢房内。
热气氤氲,水雾弥漫。江芙诗浸在浴桶中,闭目养神。
屋顶上,一道抱剑而立的身影融于浩瀚月色中。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沿着客栈墙根悄无声息地移动,片刻后,一丝不太明显的火油味呛入湛霄的鼻腔,他眼神骤然一凛,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快、快,你守这,别让玉荷公主有机会逃出来。”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催促道。
农夫点点头,将火把扔到板上,瞬间,猛烈的火蛇窜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映入湛霄的眼底,他身影如风,借庭院石凳一跃而起,迅捷地掠上二楼廊檐,抄起廊下的陶土花盆,朝江芙诗的窗户狠狠砸去。
“哐啷——!”
窗棂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惊起。
柳梓与青黛紫苏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发现楼下着火之后,柳梓疾呼:“救火!保护殿下!”,率侍卫奋力扑火并冲向二楼。
“殿下,殿下,着火了,快开门!”
江芙诗被方才的巨响惊得长睫急颤,蓦地睁开双眼,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就听见门外混乱的声音。
她心头一紧,迅速披上外衣,湿漉漉的长发都来不及挽起,快步朝门口跑去。
啊!红天芒还在桌上!
正当她转过身——忽然,一道黑影从窗外一跃而过。
江芙诗猛地一顿。
是、是人影吗?
那个位置,好像正对着她刚才沐浴的地方。
“殿下快出来!楼下着火了!”
“奴婢带您到庭院空旷处避一避。”
来不及多想,把装有红天芒的锦囊塞入怀中后,江芙诗再次转身冲向门口,青黛递来湿手帕让她捂住口鼻,拉着她往楼下跑。
刚抵达庭院中央,就见火舌已蹿上二楼廊檐,映得夜空一片血红,侍卫们奋力从井中打水水灭火,场面十分混乱。
没想到这么快就惊动了公主的侍卫,本来还想封锁出口的喽啰们立马转身逃跑。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跑了。暗地观察情况的农夫深感不妙,刚想跟上去,就被湛霄以剑柄重击颈侧,当即晕了过去。
离开前,湛霄远远瞥了眼公主。见湿发披肩的她被侍女一左一右护着,除了小脸煞白之外,没有明显伤痕。
他这才施展轻功,追上了方才逃跑的几名喽啰,只见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上山坡,气喘吁吁地对着曹彰说道:“二、二公子……不好了,公主侍卫反应太快,我们的计划被识破了!”
还在洋洋得意看火景的曹彰听到这话,怒不可遏:“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么好的机会都被你们浪费了,蠢货!”
“公子,不能再耽搁了,快逃吧!”
“小的已经在岔路口准备了快马,只要马上逃离,保准后续玉荷公主查不出所以然。”
曹彰气急,却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身欲走。
隐匿于树影之中的湛霄,折断身旁柳树树梢,稍稍一抬手。
“啊——”
曹彰顿时整个人失去平衡,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他惊声尖叫,在坡上翻滚了好几十下,狠狠撞向茂密的灌木丛,一根尖锐的枯枝直接贯穿了他的右手手臂。
“二公子!”
“痛、痛啊!啊啊——”
曹彰疼的呲牙咧嘴,头脑发懵,站都站不起来,鲜红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袖。
眼下撤退要紧,侍从们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趁着夜色掩护,朝着快马所在的方向仓皇奔去。
一个时辰后。
火势终于被熄灭,灰头土脸的柳梓提溜着一个男人进来,将他扔到了地上。
“殿下,定是这厮捣的鬼!末将寻到他时,他后颈肿起一个大包,尚有血迹,估计是火场混乱,被掉落的房梁或瓦砾砸晕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江芙诗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被大火烤得有些干枯蓬松。
她冷眼打量着地上昏迷的男人,发现此人竟是引领他们来此的农夫。
柳梓道:“此人伪装成农夫刻意接近,其心可诛,这场大火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嗯,先将他弄醒,本宫亲自问话。”
“等等。”蓉蓉冒出头来,闻了闻农夫的衣衫,肯定道:“殿下,奴婢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特殊香气。是靖国公府的青麟香,这种香用料金贵,寻常人家绝用不起,只有曹彰公子极其亲近的随从才会沾染。”
江芙诗眸色一冷。
“你确定?”
“确定!奴婢家的商铺是租借靖国公府名下的铺面,每月底,府中管事前来收租时,曹彰都会亲自前来巡查账目,耀武扬威一番,所以奴婢对他身上的味道记得格外清楚,绝不会错。”
娄冰菱皱眉:“曹彰为何这样做?难不成是报复今日街市冲突?”
“可这未免太过胆大包天,如果公主殿下真在此处遭遇不测,陛下定会严查追究,他就这么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不留痕迹?”
面对娄冰菱的疑惑,江芙诗冷冷一笑。
“或许在曹彰眼里,本宫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死了也不过是‘意外失火’,无人会为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公主,去深究皇后亲侄的罪责。”
娄冰菱忿忿:“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爹爹!”
“没用的,仅凭一个随从的片面之词和些许香味,怎能撼动靖国公的孙子?”
江芙诗缓缓摇头。
“他们有的是法子抵赖,最后无非是推出个替死鬼顶罪。”
“难道就任由曹彰逍遥法外?”
“不急。”
江芙诗让柳梓把人带下,严格看管,随即吩咐紫苏,去把今日在药坊买到的药材带来,从中找出凤栖竹、地煞藤和灵芝菇,一同放到铜锅里文火熬制,沸腾后滤出浓稠药汁,再搭配些许草木灰,搓成丸子。
娄冰菱眼神惊异,忙问道:“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是以前无聊时在医书上看到的方子,名曰九转蚀心丹,服下后药力会潜伏于体内,只要一摁眉心,就会心悸绞痛,如万蚁噬心。每隔三日需服一枚解药,连续服九次才可完全解毒。”
“殿下何时看了这么多医书?真真是进益了!”
光看医书可做不成这毒药,这都是江芙诗日积月累,试炼出的本事。
药丸制好,农夫也醒了过来,他被绑到椅子上,面色如土,抖如筛糠。
“本宫已知晓你背后的主子是曹彰,说吧,他为什么要纵火?又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江芙诗开门见山,一点都不废话。
农夫眼神闪烁,强作镇定:“没、没有,什么纵火,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更不知道曹彰是谁。”
“还敢狡辩!”柳梓上前一步,反手用刀鞘狠狠击打在农夫小腿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啊!小的真是不知道啊!官爷饶命!”
估计是畏惧曹彰的狠辣手段远超眼前的皮肉之苦,农夫挨了好几下重击都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半字。
见逼问无效,江芙诗朝紫苏使了个眼色。
紫苏立刻上前捏住农夫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将药丸迅速塞了进去,还在其胸口一拍,迫其咽下。
“还不说是吗?没关系,你已服下九转蚀心丹,三天内得不到解药的话,就会心肺俱裂而死。”
闻言,农夫不停地干呕咳嗽,想把药丸吐出来,却被柳梓死死按住,无法得逞。
见他半信半疑,江芙诗干脆来到他身边,伸出食指,狠狠往他的眉心一按。
“啊——啊!”
毒性瞬间侵蚀心脉,农夫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家客栈。
“我说、我说……我、我叫曹三,是曹彰的贴身长随,是他命小的伪装成农夫,引导公主殿下住进这家客栈,然、然后半夜纵火,将您烧死。”
“曹彰这么做,就是想出出气,他觉得被您当街羞辱,很没有面子,所以才……”
侍卫将口供记录在纸,拿给曹三画押。
“公主殿下饶命啊,曹彰有令,小的不敢不从啊,求公主殿下开恩,赐下解药,小的愿为殿下做牛做马,效犬马之劳!”
“当真?”
“殿下,千真万确!”
“那好,你且回到国公府,今晚之事,你权当没有发生,照常陪在曹彰身边,三日后来公主府,本宫自会给你第一颗解药。”
“你若是敢将今日之事透露半句,或是心存侥幸另寻他法解毒,那就别怪本宫将你的口供送到陛下案头。”
曹三被江芙诗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殿、殿下放心,小的一定谨遵殿下吩咐,绝不敢有二心!”
柳梓拎着曹三的衣领将他带了下去。
整个客栈被烧的面目全非,厢房坍塌,梁柱焦黑,不能住人。
掌柜的趴在废墟上哭的撕心裂肺,嘴里喊着:“没了、没了,全没了,这可怎么活啊。”
江芙诗于心不忍,吩咐青黛:“去拿些银钱,给掌柜赔了吧,让他好生安顿,重整家业。”
“是。”
“殿下,末将方才已查看过四周,客栈旁边有一处看似荒废的茅屋,虽简陋,但稍加收拾尚可暂避风寒,请您与娄小姐移步歇息。”
兵荒马乱的一夜,江芙诗累极了,点点头。
“对了。”她转向娄冰菱,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殿下请吩咐。”
“回京后,烦请你私下寻些天青之花,遣人暗中送至公主府。”
“好。”娄冰菱没多问就应承了下来。
茅屋四壁透风。
紫苏在中央处燃起篝火后,又从马车拿出几条厚实的绒毯,铺在地上,勉强充作床铺。
夤夜寒冷,万籁俱寂,唯有篝火在噼啪作响。
火光映出娄冰菱熟睡的脸,可江芙诗却辗转难眠。
她拥着绒毯坐起,望着跳跃的火苗,白日的惊险与重重的心事交叠,毫无睡意。
忽然间,一道尖利的啼叫声在耳边乍响,江芙诗被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襟,发出一声极轻的:“啊——”
这细微的嘤咛声让湛霄微微眯眼,警惕地扫视一周。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茅屋,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瞬间锁定了屋内蜷缩在篝火旁的身影。
确认公主只是受惊坐起,周遭并无任何潜伏的危险后,他周身绷紧的肌肉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原是一只猫头鹰自屋外枯树顶掠过。
呼——
重重吁出一口气,江芙诗捂着胸口,总感觉有什么人在盯着她。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破旧的木门一打开,冷冽的晚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巡逻的侍卫在不远处来回走动,并无任何可疑的人。
“殿下,有何吩咐?”侍卫上前问道。
“可有什么外人来过?”
“回殿下,并无外人。属下等人一直在此值守,未曾离开半步。”
江芙诗重新回到茅屋,坐在篝火旁边,伸长手臂烤火。
回想今日发生的事,似乎有哪里不合逻辑。
忽然朝她下跪的曹彰,忽然被风吹灭的火引,忽然在她厢房炸开的异响……就像是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并在关键时刻出手干预。
江芙诗自嘲笑笑。
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公主,又会有谁这样护着她?
想必是今日奔波动荡,心神不宁而已。
重新躺下裹紧绒毯,暖呼呼的篝火驱散了夜寒,这回江芙诗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稍微收拾停当,一行人就踏上了归途。
刚回到公主府,江芙诗立即将红天芒仔细洗干净,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又用玉杵小心捣碎,装入密封的瓷瓶中保存。
接着吩咐蓉蓉,在收集来的药材里,捡出三钱蛇涎草,两钱腐骨花,在庭园角落挖来一捧阴湿的泥土,将泥土放入火炉烤制,直至其焦黑成灰。
蓉蓉做事手脚麻利,还能精准地分辨出药材的优劣,一通忙活下来,效率极高,江芙诗越发觉得救下她是个无比正确的抉择。
捣鼓到了日落时分。
娄冰菱遣人送来了最重要的那味药——天青之花。
只要把它加入先前制成的药灰中一同研磨,就能制成一种罕见的毒药,天青枯荣粉。
此毒味辛,尝起来有种茶叶的甘香。
初期中毒,会感到时而寒冷,时而燥热,同时伴有短暂的气虚和四肢无力。
到后期毒入骨髓,会引发肌肉痉挛、骨骼酸痛,仿佛有人在啃噬骨头,连皮肤也会逐渐变得干燥晦暗,头发脱落。
直到耗尽元气,形销骨立而亡。
曹三回到靖国公府时,曹彰正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右手手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隐隐渗出血迹。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做出惶恐万分的样子。
“二公、公子,小的昨夜慌不择路,失足跌下山坡晕了过去,耽搁了回来的时间,请公子恕罪!”
“你没被玉荷公主的人发现吧?”曹彰吃力地转过头看他。
第16章 第 16 章
“没有!”曹三肯定地说:“要是小的被玉荷公主的人抓了,哪里还能回得来!”
瞧他身上衣衫破损,沾满泥污,脸上手上也带着几处新鲜的擦伤,的确像是刚逃生回来。曹彰没起疑心,仰躺在床,忿忿地捶了一下床板,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小的无能!辜负了公子的信任!请公子重罚!”曹三再次重重磕头。
想起自己竟栽在了玉荷手里,还废了一条手臂,曹彰的眼神迸发出忌恨的毒火,咬牙切齿地说:“玉荷……此仇不报,我曹彰誓不为人!”
“二公子,您放心!这仇小的记下了!下次必定为您雪耻!”曹三附和道。
正说着,外间传来说话声,是皇后身边的孙嬷嬷来了。
“快、快扶我起来。”曹彰顿时顾不得疼痛,急忙催促身旁的小厮,“快替我整理一下,不能失了礼数!”
曹彰被扶着站起身,哎哎哟哟地耷拉着手臂,一副凄惨无比的模样。
孙嬷嬷刚一进门,就被他这惨状惊得眉头紧锁,吩咐随行而来的宫女把带来的珍贵药材和补品放下,挥挥手将她们屏退出去。
“娘娘听闻公子受伤,特命老奴前来探望。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请皇后娘娘为侄儿做主啊!”曹彰立刻带着哭腔哀嚎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地把自己与玉荷在街头发生的纠纷说了出来。
“本来这事也就到此为止。”
“可侄儿越想越气,那玉荷公主如此跋扈,连皇后娘娘的威仪,和我们靖国公府都不放在眼里。”
“侄儿便想,趁她返京途中歇息时,烧把小火吓唬她一下,给她个教训,结果火势失控,侄儿躲避不及,反遭其害,成了这般模样……”
孙嬷嬷面色一沉:“你且好生歇息,二公子受的委屈,老奴定会一字不差地禀明娘娘。娘娘自有圣断,必不会轻饶了她!”
曹彰给小厮使了个眼神。小厮立刻将一锭沉甸的银子悄无声息地放入孙嬷嬷的袖袋中。
“多谢嬷嬷,有劳嬷嬷今日特地跑这一趟。”
孙嬷嬷掂量着袖中银子的分量,脸上阴沉的神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公子放心,老奴心中有数。”
苦情戏演完,送走孙嬷嬷。曹彰长舒一口气,重新瘫回床上,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色。
哼,跟他斗!
麻雀公主,也想与他靖国公府抗衡,做梦!
曹三表现平常,正想和以前一样上前伺候,曹彰却瞅了他一眼,嫌恶道:“去去去,别搁着堵着,心烦着呢,去把嫣红姑娘叫过来陪我。”
“是,二公子。”
依着吩咐把嫣红姑娘唤来,曹三又在府中待到了申时末,借口外出采买,趁机溜出了府,打扮成送菜农的模样悄悄来到公主府的后门,立时便有人将他引入府内,带至僻静偏厅,公主已经在座上了。
曹三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玉荷公主殿下,小的按您说的,照常回府复命,曹彰因右手受伤,只顾着喊疼和向皇后娘娘告状,没有怀疑。”
“怎么受的伤?”
明明被纵火袭击的是她,怎么曹彰还受了伤?
“小的听曹彰身边的随从说,是、是纵火那晚,撤退的时候,曹彰不小心从山坡滚了下去,被树枝贯穿了手臂。”
“活该。”蓉蓉小声嘀咕了一句。
江芙诗眉梢轻挑。
现世报?
她招招手,曹三立即膝行着过来,伸手接过她抛下来的一颗药丸。
“这是你这次的解药。”
解药到手,曹三迫不及待就张嘴把药咽了下去,如蒙大赦:“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江芙诗拿出一包淡青色粉末,“你继续在靖国公府潜伏,找机会在曹彰的茶水里把这个加进去。”
“放心,不是剧毒,不会吃了就死。这是三天的量,你每天往他的茶水加一点,三天后再来公主府,本宫自会把剩余的解药给你。”
“是、小的遵命。”
看着曹三离开的的背影,江芙诗突感一阵莫名的疲惫与寒意。
曹彰是皇后的亲侄,两人血脉相连,利益与共。以他无法无天的性格,必会借皇后的手施以报复。
也许很快就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殿下……”蓉蓉轻轻唤了一声。
江芙诗懒得抬眼,一阵柔软的触感忽然落在肩上——是蓉蓉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殿下为惩治曹彰之事劳心劳力,奴婢看着实在心疼。”
“您不知道,那曹彰在京城街市,可谓是恶贯满盈,不止欺辱奴婢一家,还强占民田、纵奴行凶,做过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奴婢今生能有幸得殿下庇护,真是天大的福分,每每思及,恍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机缘。”
看着眼前眼神真挚的小丫头,江芙诗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家经营药坊,能否替本宫寻来一物?”
“殿下请说。”
“被朱砂炼制过的金甲片。”
揣着药粉,曹三惴惴不安地侯在门口。
玉荷公主的厉害他见识过,可曹彰也不是好惹的,万一……
正踌躇不定,门内突然响起女子的叫喊声,不一会儿,衣衫不整的嫣红姑娘从房里跑出来,曹彰在里头骂道:“没眼力的贱人!疼死我了!滚!都给老子滚!”
愣神的曹三瞬间被飞出来的一个茶杯砸中胸口,热茶泼了一身。
他吃痛却不敢出声,只得硬着头皮步入房内,结果被曹彰劈头盖脸骂道:“你个杀才死哪儿去了!现在才来!没看见爷快疼死了吗?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爷换药!”
“是、是,小的领命。”
许是手疼加剧了他暴戾的脾气,曹彰继续叱骂:“瞧你那副瘟丧样子,看着就晦气,像条狗一样。正好,小爷今天闷得慌,你叫唤几声听听。”
曹三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声不成调的呜咽:“汪……汪……”
“啊哈哈哈。”曹彰大笑不止,躺倒在床上。换过药后,又闹着要喝新沏的雨前龙井。
曹三拎着茶壶来到后廊,左右四顾发现没人,把药粉投了些下去,摇晃均匀,返回里屋,看着曹彰将茶水一饮而尽。
如公主所言,这药溶入茶水毫无痕迹。曹彰浑然未觉,并未立刻出现任何中毒症状,一切如常。
“行了,你滚吧,小爷要睡了。”曹彰不耐烦地挥手。
曹三颔首点头,退出门外,下垂的双手紧握成拳,忿狠咬牙。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你曹彰视我如猪狗,便休怪我改投明主,送你归西!
回宫后,孙嬷嬷就把曹彰的哭诉尽数告知了皇后。
皇后倚靠着贵妃榻上的软枕,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听完孙嬷嬷的话许久,她才不耐睁眼。
“这曹彰,嘴里没一句实话。”
曹彰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跋扈嚣张却又蠢笨无能,必定是夸大其词。
“玉荷一个民间长大的丫头,她能有什么本事?想必是曹彰纵火不成,反自食其果。”
孙嬷嬷附和:“老奴也是这么想,曹公子行事毛躁,估计是想让皇后娘娘替他出头,才编排了这许多话。”
皇后坐直了身子,语气厌恶:“玉荷大小是公主,她要是这么轻易死了,陛下面前、朝堂上下岂能轻易干休?曹彰就是个没用的猪脑,做事全凭脑子一热,幸好玉荷没死,不然到时候查起来,连本宫都拖累了。”
“娘娘说的是。”孙嬷嬷恭谨弯腰,又道:“可这事就这么算了么?老奴认为,即便玉荷公主并未亲自动手,也的确折损了曹公子的颜面,更未将娘娘和靖国公府放在眼里。”
叹了口气,皇后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靖国公府是本宫的母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颜面即是本宫的颜面,他们的势力亦是本宫的倚仗。”
“玉荷此举,打的虽是曹彰,落的却是靖国公府与本宫的脸面,岂能轻饶?”
又想起这段时间,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玉瑶,皇后的心头猛地窜起无名火。
玉瑶的病整整发作了七天七夜,身上抓得鲜血淋漓,姣好的面容也憔悴脱了形,如今更是留下了一道道难看的红痕,不知能否消退。
凭什么她的女儿要躺在床上彻夜难眠,玉荷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去礼佛散心?
若不是玉荷凭空出现,这晟国公主的尊荣,本该是她女儿一人的。
皇后凤目微眯,心中之气郁结难舒。
奈何眼下动她不得。
曹彰刚与玉荷发生过冲突,若是玉荷紧接着就出事,岂不是自找嫌疑?
要反其道而行之。
皇后冷哼一声,对孙嬷嬷交代道:“你去传本宫旨意,玉荷公主此番受惊了,本宫甚是心疼。”
“她自小长在宫外,身子骨想必孱弱。将库房里那几株上好的百年老参、雪蛤,还有外岛进贡的龙涎香、苏合香都挑出来,再备上些虫草、血燕,一并赐下去。告诉她,务必日日服用,好好调养,莫要辜负了本宫一番心意。”
第17章 第 17 章
江芙诗在府中惬意地度过了两天。
她借口想要开始研究医理,顺理成章地闭门谢客,独处内院。有蓉蓉在旁协助,辨识药材,研制新方,倒也自在。
不料今日一早,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太监林公公来了,身后跟着好一些捧着锦盒的宫人,阵仗颇大。
“皇后娘娘口谕:玉荷公主殿下,娘娘得知您日前受惊,又素来体弱,特意赏赐这些温补的药材与安神的香料,望您仔细调养,早日康健,以慰圣心。”
江芙诗领着满府下人恭敬跪下,垂首聆训,心中却警铃大作,满腹迟疑。
皇后这是唱哪出?
玉瑶被‘七日痒’折磨得寝食难安,按理说皇后现在应该心烦意乱,十分心疼女儿。
再加上,曹彰应该早就将她告到了皇后跟前。
此时的她对于皇后来说,简直就是碍眼的肉中刺。
又怎会突然如此好心,行这赏赐之举?
江芙诗疑虑重重,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收下赏赐,陷入沉思。
紫苏和青黛两个小丫头倒是很兴奋,不停地翻看那些名贵的药材和香料,喜上眉梢。
“殿下,皇后娘娘终于关心您了!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呢!”
“是呀是呀。”
江芙诗明白她们的心思。
这么多年,皇后对她的冷淡有目共睹,何曾有过这般厚赏?两个丫头这是替她开心。
蓉蓉也跟着她们上前查看。
仔细嗅闻之后,忽然脸色大变,直接在她跟前跪下。
“殿下,蓉蓉有要事禀报,请殿下屏退左右闲杂人等!”
江芙诗见她神色凝重,朝左右侍立的宫人挥了挥手。
“怎么了?”
殿门关闭,身侧唯剩紫苏和青黛,蓉蓉这才抬起头,语气急促而肯定地说,“殿下,皇后娘娘送来的这些香料和药材,万万不可使用或熏燃!”
“方才奴婢逐一查验,闻见这些药材和香料中,都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蚀肌草’的辛涩气,想必是被人精心处理过。”
“若长期嗅闻或服用,肯定会对身体造成损害,令人精神萎靡,日渐憔悴。”
江芙诗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那堆赏赐前,亲自拿起一株人参细看,又闻了闻。
单看这些药材的成色,看不出所以然,气味的话,她闻到的是正常的参味。
蚀肌草是一种极为阴损的毒草,口服无害,但若是把它碾碎成极细的粉末,用以浸泡或熏蒸其他物品,就会产生一种缓慢侵蚀肌理、损伤元气毒性。
它沾染过的药材或香料,都会带上这层难以察觉的隐毒,且光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思索片刻,江芙诗吩咐道:“青黛,你避开旁人,去药坊替本宫买些地胆东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去买胭脂水粉了。”
“是。”
待青黛领命而去,江芙诗命紫苏提前烧了一锅开水,只等药材一到,便可将地胆东剪碎投入锅中。
半个时辰后,青黛将地胆东带回。江芙诗用剪刀将药材细细剪碎,撒入沸水之中。
只见药材在锅中沉浮,清水逐渐浸出一股土黄色。接着,她又将皇后赏赐的人参片投入,不过片刻,锅中沸水竟迅速转为浑浊的青色。
这正是地胆东遇毒显色的反应。
当其汁液遇上蚀肌草,就会发生颜色变化,这是唯一的辨别方式。
答案很明显了。
江芙诗神情严肃地朝三人说:“此事务必保密,假装不知道即可。”
三人赶紧点头。
沉默良久,蓉蓉忍不住开口:“殿下,那现在怎么办?”
这是皇后的恩赏,轻易毁弃不得,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正好授人以柄。
可又不能真的服用。
思索良久,江芙诗眼神一亮。
“府内厨房可有驴皮、黄酒?”
青黛:“回殿下,府中并无此物,需到市集另行采买。”
“好。”江芙诗接着吩咐:“你们明日去东市,替本宫购置一批驴皮和黄酒回来。”
青黛紫苏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不懂公主为何突然要这些,却也没有多问,恭敬应声:“是,殿下。”
于是翌日,一张清洗干净的黑驴皮便被送到了小厨房。
江芙诗命厨子,将驴皮去毛,焯水,切块放入一口铜锅中熬制。
从清晨熬到日暮,她亲自盯着,一遍遍用纱布过滤出清亮胶液。
月上柳梢时,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锅中微微咕嘟的声响和偶尔吹过的晚风。
昏黄的烛光映出江芙诗专注的侧脸,她正手持铜勺轻轻搅动锅中之物,旁边的蓉蓉虽困得眼皮打架,仍强打起精神陪着。
湛霄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外,透过半开的窗,静静注视着公主忙碌的容颜,目光深邃,未发一言。
一整日,公主都在小厨房与正厅间来回奔波。亲力亲为地盯着火候、过滤药液,连晚膳都未曾好好用。
虽不知是在忙什么,但应该与皇后的恩赏有关。
如此耗费心力,究竟意欲何为?
忙活了将近十天,一片片阿胶糕终于整齐地码放在精美的食盒中,色泽莹润,香气扑鼻。
江芙诗将食盒小心备好,又向宫中递了请安的折子。
得到皇后允准后,她特意梳洗打扮,换上一身得体却不张扬的宫装,才乘车进了宫。
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神情淡漠,对江芙诗上下打量,瞧她脸色比往常苍白,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灰,心中畅快不已。
铁定是那些‘补药’起作用了。
她掩下得逞神色,淡淡道:“听孙嬷嬷说,你有份孝心要呈给本宫?”
“是,母后。”
“母后日前赏赐的补品极为珍贵,儿臣感念母后恩德,思来想去,实在不敢独享。故亲手将这些心意熬制成了阿胶糕,特来先奉与母后品尝。”
“同时儿臣也备下了一些,想分送各宫娘娘,同沐母后慈恩。”
闻言,皇后脸色一沉,捏着茶盏的手指倏然收紧。
孙嬷嬷也是眼皮直跳,暗道不好。
送给其他嫔妃,这还得了?
若被太医查出问题,追根溯源到赏赐的原料上,凤仪宫岂能脱得了干系?
虽心中惊怒交加,皇后面上却不得不强挤出一点笑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赞道:“呵……玉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这份孝心,本宫心领了。”
“好,那儿臣就不打扰母后歇息,现在便去把剩下的阿胶糕送给各宫娘娘。”
皇后赶紧叫住她:“且慢!”
又给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立马上前,脸上堆起笑容,拦在了江芙诗身前。
“玉荷公主,娘娘的意思是,您这份孝心实在难得,娘娘心里甚是欢喜。只是……”
“这各宫娘娘的体质各有不同,有的虚不受补,有的忌口颇多。您一番好意,若是哪位主子用了不适,反倒不美,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片纯孝之心?”
“依老奴看,这些阿胶糕,还是暂且都留在凤仪宫,由娘娘代为斟酌分派,方为万全之策。”
江芙诗看了眼皇后,又看了眼嬷嬷,一副纠结的模样。
皇后适时说:“孙嬷嬷说得是,你身子骨弱,近日又受了惊吓,不必再为这些琐事劳神,且先回府养身体。”
江芙诗敛衽行礼:“儿臣谢母后体恤,这便回府静养。”
转过身,迎着宫门外照进来的阳光,直到出了凤仪宫的正殿大门,江芙诗脸上才露出松懈的笑容。
皇后刚才的表情真是太丰富了,早知道,就再备一份送到瑶光殿,就说:感念姐妹情深,特奉上滋补之物,愿皇姐早日康健。
恰从御花园穿行,远远瞧见瑶光殿的掌事宫女领着两个小宫女走过,江芙诗叫住她:“请留步。听说皇姐前段时间玉体违和,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那掌事宫女见是玉荷公主,虽心下诧异,仍恭敬回话:“劳公主挂心,玉瑶公主已无大碍,就是身上还有些痒痕未消,心情郁结,不愿见人。”
江芙诗故作忧心忡忡:“那本宫便不去打扰了。还请转告皇姐,好生将养。”
掌事宫女恭敬应下:“奴婢定当转达。”
真是畅快舒爽的一天,江芙诗心情愉悦地乘马车出宫。刚在公主府后门停稳,早已在此等候的曹三便快步迎了上来。
这些天,她每隔三日就会给曹三一包药粉,让他伺机加到曹彰的茶水里。
按药效估算,曹彰应该出现初期症状了。
江芙诗问道:“曹彰最近身体可有什么异样?”
“是。”曹三压低声音回禀,“近些时日,曹彰时冷时热,偶尔还会伴随气虚,请了府医来看,说是纵欲过度,体虚之症,只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并未起疑。”
哦……
纵欲过度,她倒是从没有联想到这一点,之前她还以为会被误诊成风寒入体或脾胃失调。
“你作为曹彰的贴身长随,对他的日常应该十分了解,你且说说,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曹三略一思索:“回殿下,曹彰素来喜好流连撷芳阁。先前最宠爱的嫣红姑娘因触怒了他被撵走了,如今正痴迷于新来的桃花姑娘。”
“听闻三日后便是桃花姑娘的梳拢之礼,曹彰放话势在必得,届时必定会亲往撷芳阁。”
江芙诗莞尔一笑。
那正好。
让曹彰身败名裂的良机,当然要选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随手赏了曹三一锭银子,叮嘱道:“这药粉,待他酒酣耳热、防备最松懈时再下。”
第18章 第 18 章
江芙诗离开后,皇后气的直接把手里的瓷杯摔在地上。
周边服侍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屏息垂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孙嬷嬷连忙挥手示意宫女们收拾碎片退下,自己则小心翼翼上前:“娘娘,消消气,何必为了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气坏了凤体?”
皇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要不是知道玉荷体弱无能,在宫外没见过世面,察觉不出这些药材的底细。
不然,她真怀疑那贱婢是故意这么做来反将一军。
玉荷十岁时被接回宫,生母被追封为蕙妃。当年陛下御驾亲征时与蕙妃相识,情意深浓,一度让她这个皇后都形同虚设。
而今陛下并未立下太子,她的三皇子年纪尚小。在玉荷回宫前,玉瑶本是陛下唯一的嫡出公主,享尽独一份的尊荣。
可现在,陛下多了一个选择。
即便玉荷出身有瑕,也难保陛下不会出于补偿,将她许配给某个重要势力,从而分薄本应属于玉瑶的政治资源。
若是未来,玉瑶的婚事因此被比了下去,她这个皇后的颜面何存?
服侍皇后十余年的孙嬷嬷岂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当即上前一步,提议道:“老奴知道娘娘心绪难平,欲除之而后快。”
“可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老奴有一法子,可让玉荷名正言顺地吃些苦头,还叫她有苦说不出。”
“哦?道来听听。”
孙嬷嬷靠近皇后,挨着她低声细语。皇后听完,满意颔首。
“就按你说的做,去吧。”
“是。”
娄冰菱来的时候,刚好是未时初。
江芙诗午睡刚起,就见她提着一个书匣子翩然而至。
“殿下快看,我给您搜罗了什么好东西来?”她打开书匣,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的古籍,分别是《药草拾遗》和一套《千金方详解》。
“殿下不是想学医?这些书是我特地命人去找的孤本,费了好大功夫呢。”
其实典籍上的内容江芙诗早已滚瓜烂熟,但面对娄冰菱赤诚的心意,她仍表现得如获至宝,珍而重之地让青黛收好。
两人并肩坐在窗下的软榻。
紫苏端上刚出炉的杏仁茶,浓郁的甜香立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茶盏和两人纤细的手指上,暖意融融。
“殿下……”娄冰菱俏皮挑眉:“您还记得那日,慈安寺遇到的永嘉侯嫡女,李婉如吗?”
“嗯?”
那当然是记得的。
李婉如偷偷往她要点燃的盘龙香上洒红宝草粉,意图让她受伤,结果被她将计就计,把沾了七步乱神散的线香递到她手中,让她佛前失仪,丑态百出。
“她怎么了?”
娄冰菱身为太尉之女,消息远比深居简出的江芙诗灵通。
“她呀,‘出大名了’。那日她在慈安寺忽然发疯一幕,被在场的香客们传开了。”
“她在佛前言行无状、秽语连连,已经成为了京中谈资。”
听了这话,江芙诗端起杏仁茶,轻轻吹了吹气,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是么。”
“李婉如平时仗着自己的身份,言语刻薄,在京中贵女圈里早就树敌无数。”
“这回她出了这么大的丑,京中那些与她有过节的贵女们得知后,都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巴不得她再也翻不了身。”
“因为这事,李婉如这段时间都称病躲在侯府里,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对了殿下。”娄冰菱话锋一转:“您与曹彰结下梁子,他毕竟是皇后的亲侄,皇后她……”
有些话不经说,一说就应事。
这不话音刚落,院外就通传,凤仪宫的大太监林公公来了。
江芙诗与娄冰菱对视一眼,神色微凝。
娄冰菱立刻会意,起身就想避开。
照理说,娄冰菱作为臣女,是需要下跪迎接皇后谕旨的,可此刻现身,难免被林公公看在眼里,多生事端。江芙诗轻轻按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暂避到屏风后去。
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裙。
林公公笑眯眯地行至跟前,略一躬身:“玉荷公主殿下,又见面了,老奴这次前来是奉了皇后娘娘口谕。”
“娘娘念及公主久居宫外,于宫廷礼仪生疏了些。特赐恩典,明日起,请公主每日辰时入宫,至凤仪宫偏殿,由宫中积年的老嬷嬷为您悉心‘教导礼仪’,巳时方可归府。望公主勤勉习之,莫负娘娘一番苦心。”
……
江芙诗低垂眉睫。
“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明日必定准时入宫,不敢有误。”
“那老奴便回宫复命了。”
等到林公公的脚步声走远,娄冰菱才从屏风后头出来,皱眉道。
“这哪是什么‘教导礼仪’?分明是磋磨人的由头。”
“这么多年,皇后娘娘都对您不闻不问,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想起要尽‘母后’的责任了,铁定是曹彰的事,要变着法地整治您呢。”
这一点,江芙诗也猜到了。
皇后吃了个哑巴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只怕后头还有狠招。
但事已至此,懿旨已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了。
第二天一早。
江芙诗还没来得及吃早膳,就被青黛轻声唤醒,告知宫里的马车已到府门外等候了。
她匆匆换上宫装,马车颠簸着向皇城驶去。
车帘外,天蒙蒙亮,街道上行人稀疏,唯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说好辰时入宫,现在才刚过卯时,皇后这是存心不让她安生。
好在她早有预料,让蓉蓉帮她寻来被朱砂炼制过的金甲片。
金甲片本身无毒,可若是被朱砂长时间淬炼,就会产生一种名为‘红酥手’的毒药。
顾名思义,这种毒药一旦接触皮肤,便会引发浑身麻痹感,令人坐卧难安,痛苦不堪,症状与突发恶疮极为相似,太医多半会以为是沾染了不洁之物,很难联想到是人为下毒。
她把自己的手帕,在研磨好的毒液中浸润了几日,只要与肌肤触碰,半炷香的时间就会毒发。
抵达凤仪宫偏殿,已经有两名嬷嬷候着了。
一个是江芙诗见过的孙嬷嬷,另一个长着一双吊梢眼,看面相就不好惹。
“玉荷公主。”孙嬷嬷皮笑肉不笑:“这位是内务府的严司教,最是精通宫中礼法。便由她为您细细梳理规仪。”
严司教微微屈膝,朝江芙诗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老奴奉命行事,望公主殿下仔细学着,莫要自误。”
她好歹是公主,可严司教却是这般态度,怕是得了皇后授意。
江芙诗冷冷颔首:“有劳严司教。”
训导伊始,便是漫长的“站姿”练习。
严司教命人在江芙诗的头顶放上盛满水的薄瓷碗,又往她的裙边放置点燃的线香,将她引至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道。
“殿下,且先在此站上一个时辰。”
头顶的碗盛满水后非常有分量,加之鹅卵石硌脚,难以保持平衡,江芙诗挺直了腰杆才勉强稳住身形,碗中的水微微晃动,险险没有洒出,裙边线香灼热,烫得她小腿生疼。
刚有点适应,稍一放松,严司教立马扬起手中的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在江芙诗的小腿上:“绷直!殿下这腿是没骨头吗?若是香灰落了,或水洒了,便再加罚半个时辰!”
江芙诗咬紧牙关,重新凝神聚力,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孙嬷嬷劝道:“严司教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如今辛苦些,日后才不至在人前失仪,丢了皇家颜面。”
语罢,她借口向皇后回话,暂离偏殿。正好遇上前来凤仪宫请安的玉瑶。
玉瑶脸上蒙着面纱,露出的脖颈和手背,依然可见未能完全遮掩的红肿疤痕。
“殿下万安。”孙嬷嬷连忙躬身。
玉瑶厌恶地朝里看了眼:“玉荷在里面了?”
“是是。”孙嬷嬷压低声音,脸上堆起小心翼翼的笑,“皇后娘娘吩咐,让老奴好生‘教导’玉荷公主规矩呢。”
玉瑶忿忿握拳。
若不是身染怪疾损了容颜,不便以此等面目示人,她定要亲自去会会玉荷。
这怪病来得蹊跷,为何偏偏是她遭此厄运?玉荷却能安然无恙、独享清闲?
既然她不得安宁,那玉荷也别想好过。
“麻烦嬷嬷替本宫好好管教管教皇妹了,定要叫她深刻领会母后的慈爱之心。”
“老奴遵命。”
旭日东升,深秋的晨风已带寒意,江芙诗却因长时间维持僵硬的姿势,沁出了一身薄汗。
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终是熬过了这一个时辰。
严司教冷着一张脸:“时辰到。殿下歇息一刻,稍后练习用膳礼仪。”
江芙诗只觉得浑身酸软,双腿更是刺痛难当,她顾不得仪态,顺势坐在地上揉捏着小腿。青黛和紫苏未能随行进宫,而这凤仪殿,里里外外都是皇后的人。
她们即便见她如此情状,也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好痛好痛……
脖子僵硬得几乎无法转动,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甚至还有点头晕,像是体力不支。
不过等会就是用膳礼仪,估计能趁机吃点东西。
此时此刻,湛霄屏息凝神侯在宫殿外围的房檐下,离凤仪宫尚有一段距离。
皇宫守卫森严,到处都是明岗暗哨。
要潜进去,首先就是要摸清皇宫侍卫的巡逻路线,以及暗卫的布防规律。
如果只有自己,他自信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
但他的任务,是要绝对保护公主的安全。
虽说宫禁之内,无人会明着对公主动手。但制造一些‘意外’事故,对深谙此道的天家贵人来说,实在是简单不过。
湛霄闭目凝神,捕捉到风中传来衣料的摩擦声——位置在西南方,是暗卫正按例进行交接。
他瞅准时机,一个利落翻身,沿着殿顶的阴影前往凤仪宫,途经过一处大殿时,忽然传来一阵凝练绵长的呼吸。
这是绝顶高手才有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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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湛霄当即掩入不远处的御膳房。
正值备膳,御膳房内灶火噼啪,声音吵杂,能很好掩盖他方才的动静。
能有这么强内力的人,除他以外,江湖上找不出第二个人。
没想到这宫里还藏这样一个高手。
是谁?
是御前侍卫?还是跟他一样,是闯入者?
天家底蕴深厚,网罗能人异士本就不奇,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气息,不好判断此人武功是否在他之下,但那份内力的精纯与磅礴,绝非寻常武人所能企及。
他得小心行事。
湛霄像一道影子贴在梁上,静闻外间的动静。待那股气息逐渐远去,他才从御膳房离开。
……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江芙诗都在听严司教讲授“用膳礼仪”,从如何持筷讲到如何舀汤。
终于熬到上菜,她刚拿起筷子,想夹一块眼前的点心。
严司教立时呵斥道:“殿下,手腕下沉三寸,食指不得如此用力。这哪是公主持箸,村野农妇尚且不如,重来!”
江芙诗难受地抿了抿唇。
她饿的眼冒金星,指尖微微发颤,只好重新调整握筷的姿势,刚夹起面前的鱼肉,严司教的戒尺“啪”地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
雪白的皮肤顿时浮起一道红肿的棱子,火辣辣的疼直钻心尖。
严司教厉声道:“殿下,手腕又抬高了!您是半点没听进去吗?”
“这般简单的姿势都学不会,莫非是公主从前在民间野惯了,连筷子都不会使了?”
江芙诗吃疼捂手。
这老妪百般挑剔,分明就是故意的。
天未亮便唤她进宫,又不让她用膳,先是在外头罚站听训,现在又吹毛求疵,屡屡责打,存心不让她吃上一口。
“严司教。”江芙诗忍无可忍,“本宫敬你是宫中老人,一再容让,你却得寸进尺。莫非真当本宫是那可以任你揉搓的面团不成?”
“规矩体统,岂是儿戏?老奴严厉,也是为了殿下作想。”严司教的语气露出一股毫不掩饰的轻蔑,令江芙诗心头火起,真想当场掀了这桌席面。
可这是皇后的旨意。
如果她公然抗命,那么皇后肯定会借题发挥,治她个大不敬之罪。
江芙诗只得捂住刺痛的右手,强压下满腔屈辱。
大不了忍忍,等熬过今天,她就称病闭门不出,看皇后还能如何磋磨。
她最擅长装病了。
毕竟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就是这严司教,狐假虎威,气焰如此嚣张,若不是手上戴着银丝手套,让她没机会下手,不然一定让这老妪试试‘红酥手’的厉害。
“好了,继续。”严司教命宫女把新一道热腾腾的羹汤端上来。
羹汤鲜美的味道令江芙诗更饿了,她端正坐姿,依着规矩去舀汤,没想到又被严司教一戒尺敲在腕上,
“手腕要平!汤匙不可碰碗!重来!”
来回数次,从巳时初到午时末。
江芙诗一口都没吃上,手背上还都是交错的红痕,火辣地疼。
好不容易‘勉强’通过了用膳礼仪,又到了学习奉茶之时。
江芙诗只觉胃似火烧,绞痛袭来,眼前渐渐泛起黑雾,端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严司教还在喋喋不休地训诫。
“玉瑶公主三岁时就已娴熟此礼,殿下如今才学,已是晚了十余年。”
“今日老奴奉旨教导,乃是皇后娘娘恩典,殿下这般错漏百出,真是贻笑大方,有损天家颜面。”
“……”
两侧侍立的宫女垂首屏息,看向江芙诗的眼神,有幸灾乐祸的,有事不关己的,还有怜悯的。
江芙诗一语不发,双唇紧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什么都是皇后娘娘……
这毒妇分明是要将她磋磨至死,才肯甘心。
这些年,她谨小慎微,步步退让,皇后还是容不下她,连一条活路都不愿给她留。
“殿下,到时辰练习步态了,请移步到院中回廊下。”严司教面无表情地催促。
江芙诗强撑着站起身,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胃中灼痛难忍,目光扫过两侧垂首的宫女,没有一个人敢来搀扶她。
此时已是申时初。
太阳西斜,秋日的凉风穿过庭院。
江芙诗咬牙一步步挪向回廊,严司教在一旁冷眼盯着,不时用戒尺点地纠正她的步伐,又唤来一名宫女,让她训练走姿时,头上再顶一碗清水。
正走得摇摇晃晃。
孙嬷嬷的身影出现在了回廊尽头。
严司教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迎上去:“嬷嬷您来了,可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孙嬷嬷笑看江芙诗:“老奴是来替皇后娘娘瞧瞧,公主学得如何了?”
假仁假义,摆明了是来看她笑话的。
江芙诗连眼皮都未抬,只冷冷盯着地面。
严司教赶忙表忠心:“请娘娘放心,老奴定会将公主教导得规行矩步,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了眼江芙诗满是伤痕的手,和疲惫虚弱的神态,孙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娘娘自是信得过严司教的。”
“只是公主殿下还需更用心些才是。”
两人一唱一和,江芙诗看出孙嬷嬷此行绝非只是看看,果不其然,严司教陪着孙嬷嬷一边说话一边往院外走去。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去领皇后的新旨意,或是商量明日如何变本加厉地磋磨她。
江芙诗心中冷笑,刚收回眼神,忽然额前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霎时一黑,紧接着,她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
待走出了偏殿,孙嬷嬷冷声道:“娘娘说了,让你明日再加把劲,磨一磨玉荷的心气。好歹是个公主,虽然出身不正,但也得有个公主的样子不是?”
“是是。”严司教连连点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老奴明白,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送走了孙嬷嬷,严司教志得意满。
这回她帮皇后狠狠磋磨玉荷,事情办得好,没准能得娘娘恩典,抬一抬品级,往后宫里宫外,也能得人尊称一声‘大人’。
正想得入神,严司教揉着酸胀的脖颈,眼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
她仔细瞅了瞅四周,安静如常,并无变化。
——突然。
不知哪来的力道猛地砸向她的后背,像是被什么人踹了一脚。
“啊!”
严司教惊声大叫,扑通一声,摔进了廊旁的荷花水潭。
“啊!救、救命,唔唔唔——”她挣扎着从水里冒出头,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回水中。
冰冷的池水灌入口鼻,严司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被水草拖住了脚。
“救、救我……”
岸上的湛霄眼神漠然,看着她在水中挣扎。
凄厉的呼救声瞬间划破了宫廷的宁静,很快引来了附近所有当值的宫人。
宫女太监们一窝蜂地全涌向了池塘边。
“快!严司教落水了!”
“拿竹竿来!”
“谁会水啊?快下去救啊!”
现场乱作一团,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落水吸引,湛霄掠回廊下。
身量娇小的公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
他赶紧俯身探她的鼻息——气息微弱,但尚且平稳,估计是饿晕了。
湛霄直起身。
他的任务只是确保公主不会被杀而已。
杀手的第一条铁律便是隐匿行踪,不节外生枝。
皇宫不比其他地方,这里高手如云,眼线密布,他不能为此等小事暴露自己。
正当他打算放任不管,却见公主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发出一声极轻的、幼兽般的呜咽。
湛霄脚步一滞。
整整一天,公主水米未进,从罚站到苛责,所有折磨他都尽收眼底。
公主金枝玉叶,这般磋磨之下,还能支撑几时?
难道今日种种,本就是一场欲取公主性命的毒计?
他低头凝视,公主唇上已无半分血色,呼吸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湛霄不再犹豫,脑中勾画出前往御膳房最隐蔽的路径。
他俯身把公主搂在怀里,让她靠在他身上,紧接着从偏殿掠出,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落在了御膳房的后檐阴影之下。
几名厨娘似乎在准备贵人的吃食,灶火正旺,人声嘈杂,恰好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动静
灶头上不知正炖着什么,甜香四溢。
湛霄屈指弹出一粒石子,击中墙角堆叠的空箩筐,发出一阵哗啦声响。
厨娘们疑惑对视。
“什么在响?”
“难道又是野猫蹿进来捣乱?”
“准是从西边废园子那蹿过来的,走走走,去看看,不然等会打翻了东西,又要挨罚了。”
人都走光后。
湛霄用剑鞘尖端撬开炖盅盖,拿起旁边的汤勺,细细吹凉,小心喂给公主。
甘甜的羹汁滑入喉咙,江芙诗咂了咂唇,本能地吞咽。
就这么喂了小半盅。
忽然,那种强大的威压之气又出现了,而且还越来越近。
湛霄迅速用热水将炖盅补满恢复原状,拭净痕迹,旋即抱起公主,隐入堆满粮袋的角落阴影。
片刻后,一道惶恐的声音响起:“陛下,您万金之躯,怎的亲自到这烟火之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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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皇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批了半日折子,有些乏了,信步至此,倒是被这香气勾起了兴致。”
御膳房总管赶紧跪地回话:“回皇上,是娘娘宫里头吩咐炖的雪蛤莲子羹。用的是五年方得一采的玉雪蛤。”
皇帝微微颔首。
“朕批折到这会儿也觉腹中空空,既如此,便去皇后宫中,与她一同用些。”
湛霄的行动被彻底打乱。
他抱着公主藏在死角,将自己的呼吸降到最低。
眼角的余光瞥去,两名暗卫如影随形,气息绵长,皆是高手。
必须赶在皇帝抵达之前将公主送回,不然等皇帝到了凤仪宫,他身边的侍卫必定会布满各处角落,届时再想悄无声息将公主送回,几乎不可能。
正思忖着,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
湛霄瞬间僵住,清晰感受到公主正用侧脸蹭他的胸膛,她柔软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下颌,发香扑鼻。
他立即屏息凝神,抬起臂弯枕在公主的后脑,将她更紧地护在怀里,另一手则迅捷地并指点向她颈后的睡穴。
怀中温软的身躯微微一颤,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所幸那两名暗卫的注意力全在皇帝周身,并未察觉这角落里的细微动静。
厨娘将灶上的羹汤装入食盒,几名宫女提着雕花食盒,恭敬地跟着皇帝的仪仗出了门。
湛霄在心中默数他们的脚步,计算他们离开的距离。随即拥着公主从后窗掠出,身影快如冬风,瞬息之间就回到了凤仪宫偏殿。
怀里的人还在昏睡,脸色比起刚才,倒是微微红润了些。
他把公主轻轻放在地上,让她维持晕倒时的自然姿态。
……
皇帝刚到凤仪宫宫门,就听见偏殿方向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吵嚷声。
御前总管赵全立刻上前一步,尖声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敢如此喧哗!”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前来禀报:“回、回陛下,是……是教导公主礼仪的严司教,她、她掉进荷花池里了。”
皇帝眉头微蹙:“严司教?她怎会在此?”
赵全连忙回话:“回陛下,皇后娘娘吩咐严司教在此教导玉荷公主礼仪。”
皇帝不再多言,径直朝偏殿走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宫人正手忙脚乱地从池子里打捞严司教,而就在这片混乱的不远处,回廊之下,江芙诗孤零零地晕倒在地,面色苍白,无人问津。
赵全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觊了眼皇帝的表情:“这……这帮奴才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如此怠慢公主!”
“还不快去把公主扶起来,传太医!”
皇帝一言不发,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所及之处,所有人皆屏息跪伏,不敢动弹。
“去传皇后。”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再抬一张软榻来,将公主就近安置到偏殿暖阁,唤太医诊治。”
“是!”
此时,皇后在正殿品着新贡的香茗。
宫女面色惊慌地小跑进来:“皇后娘娘,陛下亲临,请您移步偏殿!”
皇后手中茶盏微微一晃,心中冒出不好的预感。
“陛下来了?可有说明来意?”
宫女摇头,“是赵全公公亲自来传的话,奴婢看他面色……很是凝重。”
偏殿……不正是玉荷学规矩的地方?
皇后赶紧整理仪容,带着宫人快步迎出。
远远瞧见皇帝负手立于院中,旁边跪了一群人,浑身湿透的严司教跟死猪似的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皇后迅速压下心惊,堆起关切之色迎上前:“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这是出了何事?”
“皇后自己看吧。”
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皇后这才看见被宫人围住、面色苍白躺在软榻上的江芙诗,顿时脸色一变,惊呼道:“天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玉荷怎地了?”
皇帝冷眼不语。
赵全上前一步,躬身低声:“皇后娘娘,据宫人说,公主殿下是因体力不支晕倒的,期间严司教……似乎责罚过重了。”
皇后捂唇惊讶,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这、这、怎么会这样?臣妾原是想着玉荷虽回宫多年,但有些规矩终究是生疏了,才特意让严司教去悉心点拨她。”
“谁知她竟这般不知轻重!”
说着说着,皇后眼圈一红,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说到底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失察,才让玉荷受了这般委屈。
经过太医一番施救,严司教悠悠转醒,懵懂间看到帝后均在眼前,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挣扎着爬起跪好。
皇后厉声呵斥:“严司教!本宫信任你,没想到你竟敢阳奉阴违,如此苛待公主!你该当何罪!”
严司教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这些贵人眉头一皱,她就知道要拿谁作筏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懂的。
心知已成弃子,严司教在心中惨笑一声,再无侥幸,只能叩头如捣蒜:“老奴……老奴罪该万死!是老奴一时糊涂,求陛下、娘娘开恩啊!”
皇后转向皇帝,泪光盈盈:“陛下,是臣妾失察,用了这等恶奴,才让玉荷受此大罪,臣妾……臣妾实在无地自容。”
皇帝目光冷冽。
“今日在场所有失职宫人,一律杖责二十,逐出宫去。”
“至于严司教……”
听到此处,严司教如闻丧钟,当即膝行至皇后跟前,死死抓住她的裙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老奴,老奴都是按您的……”
话没说完,孙嬷嬷不知从哪窜出,一把捂住严司教的嘴,将她狠狠拽开。
“陛下面前,岂容你这恶奴信口雌黄,攀咬娘娘!”
皇后就势跪倒,语气决绝:“陛下明鉴,此等背主忘恩、心肠歹毒的恶奴,臣妾断不敢再留,恳请陛下从严发落,以正宫规!”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淡淡道:“严司教苛待公主,攀诬主上,罪无可赦。拖下去,杖毙。”
严司教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待两名侍卫上前拖拽时,她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双目赤红地瞪向皇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好狠的心呐!老奴……”
孙嬷嬷一个箭步上前,猛地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厉声斥道:“闭嘴,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严司教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呜”声,被拖行过地时,怨毒的眼睛仍死死盯着皇后,直至消失在宫墙尽头。
皇后垂下眼帘,肩膀微微颤动,仿佛十分委屈。
“皇后既已承认失察,朕便小惩大诫。”皇帝缓缓开口:“即日起,皇后在宫中静思己过一月,非诏不得出。”
“玉荷受惊抱恙,送回公主府静养。”
皇后几乎咬碎了牙,低着头。
“臣妾……领旨谢恩。”
……
玉荷醒来时,天都黑了。
刚睁开眼,便对上了蓉蓉担忧的脸。
“殿下!”她喜出望外,紫苏青黛两人瞬间凑了上来。
江芙诗眨了眨眼,有些在状况外。
她不是在凤仪宫偏殿学规矩吗?怎么躺床上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江芙诗坐起身,扫了眼周围的摆设,“这是哪里?”
蓉蓉忙扶住她,语带焦急:“殿下,你身子还虚着呢,快躺好。”
“这里是凤仪宫暖阁。奴婢们是奉了陛下口谕,特准入宫来接您回府静养的。”青黛说。
“接我?”江芙诗下意识地抬手,才发现自己手背清清凉凉,被仔细涂上了一层药膏。
青黛取来一件锦缎斗篷,披在她肩头:“宫里头的人说,您是在凤仪宫偏殿晕倒的。太医瞧过之后,给您开了方子。”
江芙诗一怔,记忆逐渐回笼。
想起来了,她最后一幕的印象,就是见到孙嬷嬷和严司教离开,然后体力不支,失去了知觉。
蓉蓉用最简洁的话语,把皇帝驾临、严司教落水、皇后被罚禁足的事情说了一遍。
青黛在旁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快意:“那个磋磨您的恶奴严司教,已经被陛下下旨杖毙了。”
江芙诗相当吃惊。
她就昏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殿下,先喝口羹汤暖暖身子。”青黛端来一盏温热的山药粥,“晚膳已经在备着了,您先用些垫垫。”
江芙诗依言接过,小口啜饮。
口中回味着一股清润的甘甜,不似山药的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喂我吃东西了吗?”
青黛摇头:“您一直昏睡着,水米未进呢。”
江芙诗疑惑地咂了咂嘴。
这味道,像是莲子清甜的余味……
太奇怪了吧,她的嘴巴里怎么会有甜味?
她努力回想,记忆却模糊不清,感觉半梦半醒,似乎有谁在一直抱着她。
怎么可能,这里是皇宫,谁敢碰她?
可她明明一直没吃东西,哪里来的莲子味?
难道是饿出了幻觉?
长长吁出一口气。
又提及今日之事。
皇后原本想借着教导礼仪来敲打她,结果反落了个苛责公主的罪名。
事情的走向真是远超她的预料。
晚膳很快摆了上来。
同时到来的,还有孙嬷嬷。
她脸上堆着笑:“玉荷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心中却始终挂念着您,特吩咐老奴前来探望。”
江芙诗冷冷盯着她,并未答话。
严司教被杖毙,可眼前还有一个始作俑者站在这里。
孙嬷嬷又道:“今日之事,皇后娘娘深感痛心。娘娘本是一片好意,望严司教好生教导殿下规矩,怎知她竟敢阳奉阴违,苛责至此。”
“让殿下委屈了。”
江芙诗以袖掩唇,气弱声微:“儿臣明白母后心意,劳嬷嬷回话时,替儿臣向母后谢恩。”
孙嬷嬷顺势上前一步,示意宫人将一道汤品摆在最前:“娘娘心中始终记挂着殿下,特命御膳房炖了补汤,殿下趁热用了,也好安安神。”
“让母后费心了……”
江芙诗心中冷哼。
皇后真是做戏做全套,推出严司教顶罪,如今又在她面前扮慈母。这惺惺作态的模样,真叫人作呕。
孙嬷嬷亲自执匙布菜,江芙诗看了她一眼,拿出帕子准备拭手时,忽然手滑,帕子掉落在孙嬷嬷的脚边。
孙嬷嬷不疑有他,弯腰捡起,顶着一张笑脸将帕子递还,之后借口需回宫复命,躬身退了出去。
回到凤仪宫。
皇后面沉如水,玉瑶侯在一旁,见孙嬷嬷回来,皇后问道:“那贱胚子如何了?”
“瞧着确是虚弱,话都说不利索了。”孙嬷嬷回话。
“真是失策,陛下怎会突然到访?”皇后恨声啐道。
“那严司教也是个不中用的,行事不知轻重。玉荷若不当场晕厥,哪会惊动陛下,惹出这许多事端。”
皇后越说越气,陛下竟然为了玉荷,当众令她禁足思过。
这些年,陛下对玉荷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怎的这次就如此上心?
莫非是念及那早死的蕙妃?
“母后。”玉瑶蹙起眉头,语带委屈。
“您消气。”她乖巧为皇后捶腿:“玉荷不管怎么说都是父皇的骨肉,她晕倒在地无人问津,宫人却都去救严司教,如此苛待皇嗣,父皇肯定会生气呀,禁足母后,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小惩大诫罢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皇后抚着玉瑶的手,长叹一声,“瑶儿聪慧。”
“若非玉荷横插一脚,这晟国便只你一位嫡公主。是母后无用,才让你受这等委屈。”
“母后……”玉瑶狠厉道:“儿臣认为,小打小闹,终究伤不了玉荷根本。”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让玉荷再无翻身可能。”
皇后顿了顿,沉吟片刻,玉瑶所说在理,可她一时也无万全之策。
“娘娘,不妨往后再从长计议,您先喝口雪蛤莲子羹,御膳房精心炖煮了整日呢。”孙嬷嬷将炖盅奉上。
皇后浅尝一口。
怎么味道如此之淡?
又看了眼炖盅汤水,颜色比以往要清些,正想开口询问,竟骇然发现孙嬷嬷侧脸浮起一片红肿毒疮。
“啊——”皇后吓了一跳,炖盅摔落在地,汤汁四溅:“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孙嬷嬷眼神发懵,赶忙抚上自己的脸,触手一片麻痒刺痛,抬手细看,只见手背上也已布满红疹,阵阵麻痹感直透筋骨。
她惊骇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正说着,麻痹之感迅速蔓延,连舌根都开始发僵。
孙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喊道:“娘娘救命!老奴这身子……不、不、不听使唤了!”
第21章 第 21 章
皇后以袖掩鼻,连连后退,眼中满是嫌恶。倒是一旁的宫女机灵,小跑着出了宫门去寻太医。
孙嬷嬷脸上毒疮溃烂流脓,再加上她因麻痹而口眼歪斜的模样,更是可怖至极,让人不忍直视。
皇后厉声吩咐道:“还不快把这秽物拖出去!”
于是乎,两名内侍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在地的孙嬷嬷,将她毫不留情地拖出殿外。
太医来了之后,仔细查验了她脸上的毒疮。左右察看却诊断不出病因,只得回禀是突发恶疮,需立即隔离静养,以免传染。
皇后本就因玉荷之事被陛下禁足,心中憋闷不已,如今眼见孙嬷嬷又惹来这等污秽,更是怒火中烧,怒斥道:“真是晦气。”
“娘娘开恩啊!”孙嬷嬷含糊着哭喊。
皇后不耐烦地挥袖,一声令下:“去,把嬷嬷挪去冷宫旁的废院独居,没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探视!”
就在凤仪宫因孙嬷嬷之事而人心惶惶的时候,江芙诗正乘坐马车出宫。
途径京城最热闹的东市,繁华的街景映入眼帘。
她掀开车帘探出头,望着往来如织的人流,眼神逐渐发散。
她总感觉自己昏迷的时候,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像是有人一直在抱着她,护着她。
嘴里残留的莲子味彷佛在无声印证。
可是,怎么会呢?
且不说有谁会这样护着她。那里可是皇宫,守卫森严,有谁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接近她?
思绪纷乱间,戴着玄铁面具的男子倏然浮现脑海。
自那日浴房一见,面具男就再没露过面,让她几乎以为那夜发生的事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很确定,那夜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他到底会是谁呢?又是什么身份?当天的来意又是什么?
这无解的谜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马车缓缓停稳,已是抵达公主府。
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了,褪下繁复的宫装,江芙诗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雾气弥漫在她的眉眼。
她无意与皇后一党争斗,只想当个透明人,偏安一隅,奈何皇后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日子只怕是步步杀机。
这四方的天,朱红的墙,真的快要将她困得喘不过气了。
江芙诗把自己沉入热水,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包裹全身。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在民间的日子。她背着药篓穿行在山野之间,采药捡蘑菇,累了就坐在溪边啃野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水浪轻晃着漫过口鼻,江芙诗的心跳彻底被水声吞没。
在檐上静立的湛霄忽然僵住。
公主一直清晰的心跳声消失了。
他立即俯身压低重心,目光穿透瓦片缝隙,却只能看见浴池晃动的水面,没半分人影。
公主不见了?
今夜一整晚,他都未曾察觉公主府有任何异动,公主断无可能在他眼前被人掳走。
微微蹙眉,湛霄指节已无声按上剑柄。
就在他即将破窗而入的刹那,传来一声轻浅的呼气,熟悉的心跳终于重新传入耳中。他缓缓松开攥紧的手,眼底的紧绷褪去,只剩惯常的冷寂。
江芙诗坐直腰,靠在浴池边缘,把脸上的水珠拂去。
逃避是没用的。
皇后必有后手,她得早做准备。
从浴池上来,青黛侍候她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来到妆台前,江芙诗对着铜镜,目光却渐渐失焦。
这些年,她私下研制了诸多毒方,可其中大多药性刚猛,一旦使用极易追查到她身上。
说到底,这些都是你死我活时,迫不得已的杀招。
毒药终究是藏于暗处的匕首,防得住背后的偷袭,却挡不住正面的风雨。
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下明枪暗箭的人。
就像是父皇,还有玉瑶他们,都有自己专属的暗卫与心腹。
唯有她,孤身一人。
要是她也能有这样一个全然忠于自己的人就好了。
……
靖国公府。
曹彰从椅子上愤而起身:“怎么可能?为了玉荷那个野种,陛下竟然禁足姑姑!”
靖国公脸色铁青,没好气地扫了眼他:“闭嘴!还嫌不够乱吗?”
曹彰只得悻悻坐下,一旁的曹老夫人打圆场;“娘娘这次也是大意了,好端端的,陛下怎会如此重罚?定是那玉荷耍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曹彰此前带伤回府时,将自己当街强抢民女、被玉荷阻拦的纠葛夸大其词,说成是玉荷无故折辱于他。此刻整个靖国公府上下,自然都认定了玉荷是个心思歹毒之人。
“真没想到,这玉荷公主瞧着不声不响,竟有这般手段让娘娘着了道,往日倒是小瞧了她。”
说着,曹老夫人又看向曹彰里三圈外三圈包扎着的手臂,眼眶一红,道:“可怜我彰儿,前些时日才在她手上吃了亏,如今连娘娘也……”
曹彰顺势做出委屈的表情:“祖母,可不是,我这手还疼呢。”
曹老夫人见状更是心疼不已。
瞧这二人的作态,靖国公将茶盏重重一搁:“行了。”
“你啊。”他指着曹彰说:“收收你那性子!”
“眼下再论玉荷公主是非已是无益,事成定局,陛下正在气头上。府中上下这些时日都需谨言慎行,莫要再惹出事端,徒给娘娘添乱!”
曹彰梗着脖子,一脸不服,可又不敢忤逆祖父的话,只得闷声应了句:“孙儿知道了。”
皇上罚的是姑姑,跟他有何干系,又不是他苛责玉荷公主,再怎么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
他才不要整日憋在府里。
今晚是桃花姑娘的梳拢之礼,他势在必得。
敷衍完二老后,曹彰即刻带着随从出府。
臂上的伤将养了这些时日,已有好转,是时候找个地方松散一下了。
一进撷芳阁,老鸨丽娘就迎了上来。
“哎哟曹二公子,您可算来了,最好的雅座给您留着呢,正对着戏台,保您能把桃花姑娘瞧得真真儿的。”
曹彰满意点头:“算你识相。今晚除了小爷我,谁也别想碰桃花姑娘一根手指头。”
丽娘笑了笑:“桃花姑娘这般人品,倾慕的公子自然多了些……待会儿梳拢竞价的规矩,价高者得,还望公子体谅。”
曹彰冷哼。
待丽娘离开,他鄙夷道:“千人枕的行当,也敢跟小爷我拿腔拿调。”
曹三低声劝慰:“公子息怒,何必与她们计较。待会儿多出些银钱,自然能让那老鸨赔着笑脸来伺候。”
“哼。”曹彰不以为意,扯了扯衣领,忽感一阵燥热,边走边把外袍脱了下来,扔给曹三。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时冷时热,有时候还会喘不上气。
大夫说他体虚,纵欲过度。
啊呸。
他身体好着呢,怎么可能房事过度,全是庸医。
曹彰烦躁地在雅座坐下,曹三说:“二公子,这茶水有些凉了,我去找人添点热的。”
曹彰眼皮子都没抬:“滚吧。”
曹三拎着茶壶,一路从穿过喧闹的廊庑来到后院小灶间,将手里最后的天青枯荣粉尽数投了进去。
第22章 第 22 章
撷芳阁在京城颇负盛名。
桃花姑娘才情冠绝,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她的梳拢之礼自然吸引来了众多勋贵子弟,有些即便手头不宽裕的,也守在大厅观摩这一盛况,想看看哪位豪客能最终拔得头筹。
大厅中央搭起一座锦缎高台,台下围坐着京城一众纨绔子弟,人人面前摆着酒水果馔,眼中尽是期待与贪婪。
曹彰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百无聊赖,吃到口干舌燥时,端起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刻钟后。
丽娘扭着腰肢走上台,未语先笑:“各位公子爷,承蒙厚爱,赏脸来瞧我们桃花。桃花姑娘今日梳拢,规矩照旧——价高者得,**一度!”
话音落下,丝竹声起。
桃花姑娘身着绯色纱衣,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盈盈步上高台。她云鬓半偏,眼波流转,确实有几分动人心魄的姿色。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口哨声,竞价声此起彼伏。
“五百两!”
“七百两!”
“一千两!”
台下看众哗然,纷纷交头接耳,雅间正中的曹彰霍然起身,朗声道:“三千两!”
“三千两!”不知是谁这么惊呼一声,连丽娘都惊呆了,怔了一瞬才缓过神,立马堆起满脸笑:“曹二公子出价三千两!可还有哪位爷要加价的?”
曹彰得意洋洋,全场目光都聚焦到他的身上,令他十分受用,一股邪火从小腹窜起,瞬间烧遍了全身。
还以为是过于激动,他猛灌了一口凉茶试图压下燥热。
丽娘眼瞅不对,曹彰的面色潮红得不正常,“二公子,您……您没事吧?”
曹彰只觉耳鸣嗡嗡,晕头转向,像是一把火在他身上烧了起来,“热……好热!”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前襟,露出大片胸膛。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让周围人都愣住了。
“二公子,二公子?”随从慌忙上前。
曹彰一把挥开他们,眼前忽地出现重影,彷佛许多人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看什么看!”他指着周围人大骂,“一群穷酸,也配跟小爷我争?”
他跌跌撞撞地从雅间走出,想冲上高台去拉桃花姑娘,口中秽语连连:“美人……过来!让小爷好好疼你……”
丽娘见状不好,忙使眼色让龟公去拦。曹彰竟一拳挥开他们,力大无穷,状若疯魔。
他披头散发地踉跄前冲,衣衫不整,脚步虚扶,桃花姑娘见状惊惶后退,却被曹彰一把抱住。
“还想跑!”曹彰狞笑着凑近,异常的体热扑面而来。
正当他要强行拉扯时,忽然只觉腰间一麻,双腿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紧接着,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了。
他瘫在自己的污秽之物中,身体还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眼神涣散,嘴角流下涎水。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此刻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靖国公府的曹二公子,竟然在青楼为了一个妓女,当众发疯,还失禁瘫倒?
下一秒,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嗤笑声快速蔓延开来。
“天啊……曹二公子这是……”
“啧啧,真是丢尽了靖国公府的脸面!”
“还没洞房就马上风了?”
丽娘脸色煞白,赶紧招呼曹彰的随从用毯子盖住,又命人七手八脚地将这滩烂泥抬往后院厢房。
曹三也跟着,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在混乱中又是帮忙抬人,又是带着哭腔高喊“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将一名忠心小厮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未回到靖国公府,曹彰在撷芳阁因“马上风”而失禁瘫倒的事迹就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府内。
闻讯赶来的府医一探脉象,便眉头紧锁,只觉得这脉象虚浮躁乱,似中毒又似纵欲过度引发的风症,一时难以断症,不敢轻易下药。
曹彰的母亲王氏紧张得几乎晕厥,扑在儿子床前哭天抢地。
看着不省人事、秽物未清的孙子,又听着下人们回报外界已传得沸沸扬扬的丑闻,靖国公又急又气,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案几之上,震得茶盏乱响。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忍住向着曹彰怒吼:“让你最近这段时间别惹事,别出去鬼混,你非要去那等污秽之地!现在……现在弄成这副模样,我曹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老爷,彰儿都这样了,您就别再骂他了!”王氏哭着说道。
靖国公强压怒火,愤然坐下,目光如刀般扫向府医:“说!”
府医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回国公爷,二公子这脉象虚浮紊乱,亢奋于表而衰竭于里,似有中毒之兆,又似……又似元阳暴脱之症……老朽、老朽实在难以决断啊!”
“我彰儿身体一直好着,怎么会这样?”王氏泣不成声,转而朝着靖国公哀求:“公公,府医医术不精,能否速去宫中,求皇后娘娘派一位太医前来诊治?”
“是啊是啊。”曹老夫人如梦方醒,也跟着说道:“老爷,彰儿这急症来的蹊跷,寻常药物怕是无效,非太医圣手不能回春啊!”
靖国公面色阴沉,目光在昏迷的孙子与哭泣的妻媳之间扫过,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他何尝不想立刻请来太医?
但彰儿此番是在青楼出的丑,此事若经由曹家求到皇后面前,岂不是将这天大的把柄亲手递到宫闱之中?
皇后虽是他女儿,但更是国母,首先考量的必是皇家与曹氏的声誉……
然而,看着孙子愈发灰败的脸色,他终是狠不下心来。毕竟骨肉连心,曹彰是他最宠爱的嫡孙。
“备笔砚!”他沉声对管家喝道,“我亲自修书与皇后娘娘。”
消息很快传到了凤仪宫。
然而,此时的皇后正因玉荷之事被皇帝禁足,心中烦闷不已。展信一看,竟是娘家侄儿闹出如此不堪的丑闻,她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这曹彰,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净给本宫惹是生非!”
说归说,骂归骂,皇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不管最后查出曹彰是中毒还是纵欲过度,他今日青楼之事,仕进之路彻底堵死。京城稍有头脸的权贵家族,都不会将女儿嫁入曹家,以免受辱。
且这事闹的满城风雨,明日早朝,必有人会借此弹劾父亲治家不严、德行有亏,届时曹家权势必将受损。
皇上本就忌惮曹家外戚势力,若此事处理不当,只怕……
她的三皇子未来要仰仗的,是一个鼎盛强大的母族,而非一个声名狼藉、遭陛下厌弃的累赘。
思来想去,皇后最终决定。
这个娘家,还不能弃。
她冷声吩咐贴身女官:“去,传本宫的话,让太医院的张太医走一趟曹府。告诉他,务必‘仔细诊治,据实回禀’。”
……
曹彰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一时喊热,一时喊冷,一个翻身的功夫,后脑的头发竟整片脱落了下来,露出青白的头皮。
吓得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女眷们更是掩口低呼,连连后退。
张太医快步上前,屏息凝神,再次仔细切脉、观其舌苔与瞳仁,眉头越锁越紧。
靖国公见他神色不对,疾声问道:“张太医,我孙儿他……究竟怎样?”
张太医神色凝重,斟酌着字句回道:“回国公爷,二公子脉象蹊跷,似有外邪入侵之兆,有点像中毒,但不确定。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急症之根源,确实是……元阳暴脱,痰迷心窍。老夫现在开点药,尽力为二公子固本培元,或能……吊一吊他的性命。”
这话说的婉转,可在场的人都门儿清,这是在宣判曹彰的死刑了,连太医都回天乏术。
王氏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房内顿时一片悲声与嘈杂。
混乱中,曹三悄悄看了眼曹彰那可怖的模样。
这症状实在可怕,又想起自己被玉荷公主下的毒尚未解除,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窟,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心中一阵后怕:幸好他没有选择跟公主作对,要不然,此刻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恐怕就是他了。
写完方子,张太医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曹彰,无声地摇了摇头,收拾药箱,拱手道:“下官还需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先行告退。”
“有劳张太医。”靖国公勉强维持着礼节。
待张太医离开后,房内压抑的恐慌与悲伤再次弥漫开来。
靖国公的目光扫过床上不成人形的孙子和哭泣的女眷,滔天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厉声下令:“彻查!给我彻查府内上下!彰儿今日入口的饮食、接触的全部人等,通通给我严加盘问!”
曹三看准时机,立刻主动上前,跪地禀报:“国公爷息怒!二爷今日除了在家,就是在撷芳阁。若真是有人暗害,根源未必在府内,或许是在那撷芳阁着了道。奴才恳请立刻出府,去那撷芳阁查问一番,免得去晚了,让人毁了痕迹!”
“对对,”靖国公正在气头上,只觉得曹三言之有理,且行动迅速,是个得用的,当即挥手准奏,“你速去!多带几个人,给本公仔细地查!”
曹三立即领命,点了两名平日里与他交好、但头脑不甚灵光的家丁,火速出府。
到达撷芳阁后,曹三摆出靖国公府的威风,勒令老鸨丽娘将今日接触过曹彰的人与物全部列出。
他吩咐同来的两名家丁:“你们去盘问那些龟公和丫鬟,一个都别放过!”
自己则趁机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出,绕路赶往公主府。
第23章 第 23 章
曹彰失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江芙诗自然有所耳闻。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曹三的禀报,慵懒地靠在软枕上。
“公主殿下,小的已经按您的吩咐,成功让曹彰在撷芳阁出了大丑。您看……”曹三小心翼翼地抬眼,讨好着笑:“解药是不是应该……”
江芙诗淡笑,朝他轻轻招手。
见状,曹三连忙膝行两步凑近,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那个白玉小瓶。
江芙诗却并未立即递出,反而将手微微一收,凝声问道:“你是从何处过来的?来时可曾留意身后?”
眼见解药就要到手,曹三忙不迭应道:“没有没有!小的万分小心,绝无人跟踪。我是从撷芳阁来的,骗他们说去查二公子中毒的线索,这才偷溜出来的!”
“还算你机灵。”江芙诗松手。
曹三心中一喜,身体不自觉地又往前倾了半分,伸手接住了那药瓶,张开嘴巴就往里倒,把解药咽下了去。
江芙诗迅速向身旁的柳梓递了个眼色,紧接着,柳梓一把按住曹三的肩膀,另一只手利落地捂住他的口鼻。
“殿……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曹三惊恐地挣扎,声音被闷在掌心里。
江芙诗从容地取出一根细长银针,在曹三恐惧的注视中,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他颈□□位,连刺三针。曹三眼珠一翻,瞬间晕了过去。
柳梓提着曹三的后领,将他拖至院中,塞进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抵达撷芳阁附近的后巷时,车夫将曹三拖了下去,让他俯趴在地,随后用准备好的,包着软布的石块,在他后脑处不轻不重地一击,敲出了个肿包,却未伤及要害。
不多时,在撷芳阁内搜查的曹府家丁久寻曹三不见,一路寻至后巷,发现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慌忙将他唤醒。
曹三迷迷糊糊睁眼,感觉后脑又痛又湿,抬手一摸,竟发现指尖沾着血迹,顿时语无伦次。
“血……血、我怎么流这么多血?”
家丁扶着他,急切问道:“该不会是被车撞了吧?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曹三茫然摇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混混沌沌的,连自己做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记不清了。
回到国公府,靖国公本想亲自询问他调查结果,奈何曹三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方才在大街上被车撞了,失了忆。加之其他下人反馈,在撷芳阁并未查到任何异常,此事也只好暂且作罢。
曹彰的床边围满了人。靖国公看了眼气若游丝的孙子,心头那股疑虑与不安愈发沉重,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思忖片刻,他转身对心腹吩咐,将曹彰中毒前后的蹊跷之处,一五一十地传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正执起一枚香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宣炉中的香灰,身旁的孙嬷嬷蒙着脸,低声向她汇报。
当说到靖国公怀疑此事或与玉荷有关时,皇后当即冷笑:“玉荷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有什么本事能给曹彰下这等圈套?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孙嬷嬷连声附和:“娘娘说的极是。那玉荷哪有这种手段和胆识?上回不过是她走了狗屎运,才让娘娘在陛下面前吃了亏……”
提起上回的事,皇后依旧恨得牙痒痒。
虽想立刻将玉荷‘处理’了,又担心再次失手引火烧身,只得无奈扶额。
“经此一事,曹彰已是族中弃子,即便查不出毒,也得咬死是为人所害。否则,一个在青楼发疯失禁的嫡孙,曹家丢不起这个人。”
“让父亲把戏做足,好好彻查府内部。”
“对外咬定,曹彰是遭人暗算才当众失仪。如此,至少还能挣回几分颜面。”
孙嬷嬷见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娘娘,母家的事既已发生,再多想也是无益。不过,若您想给那玉荷一个教训,老奴倒有一计,或可解决娘娘的心头大患,叫她再也无法与玉瑶公主争宠。”
皇后瞬间眼神一亮:“哦?若真有此妙计,你速速道来!”
孙嬷嬷凑得更近,嗓音压得极低:“娘娘的初衷,是让玉荷再难构成威胁,未必非要取她性命。皇嗣若真遇害,陛下必会严查,届时若手尾不干净,反会牵连自身。”
“可若……毁掉的是她的名声呢?一个德行有亏、清白受损的公主,日后还如何在宫中立足?还凭什么与玉瑶殿下争宠?”
“娘娘以为,此计如何?”
皇后眼神倏地一亮,看向孙嬷嬷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倚重。
这些年风风雨雨,到底还是孙嬷嬷最懂她的心思。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至今仍容着脸上溃烂未愈的孙嬷嬷随侍在侧。
只不过玉荷身为公主,又久居宫外,想让她身败名裂又不露痕迹,并不是容易的事。
皇后日思夜想,倒真让她寻了个法子。
她提笔写了一封情词恳切的思过书,在信末“不经意”地提及:
“……臣妾闭门思过,深感往日对玉荷或有失察,未能尽到为母之责,心中愧悔难安。恰逢昭惠太后生忌,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允准玉荷代行祭祀之礼。那孩子性子静,皇陵清幽,正合她修身养性。此举若能稍补臣妾过错,成全公主孝心,臣妾于禁足中亦能稍得心安。”
靖国公把府里上上下下查了底朝天。
毫无发现。
当时陪同曹彰出门的随从曹三,不知怎地失了记忆,连带着近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忘记了,若不是府医瞧过,断定他脑部淤血,不然真以为他是装的。
如今,曹彰形销骨立,终日昏沉,只凭一口浊气仰躺在床,府中上下皆知二公子大限将至,默默准备白绫。
虽心中难受,可靖国公也不得不承认皇后所虑周全,此事只能当做被人下毒,唯有这样,才能维护他们国公府,不至于被政敌在朝堂之上用此事大做文章。
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家族声誉,而非救治一个无用的嫡孙。
这番弃车保帅的决断,虽显冷酷,却也是维系家族利益的唯一选择。
……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后,江芙诗便一直在公主府中静养,深居简出,不曾出门。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自己的院落里翻阅医书、打理药圃,看似安然度日,实则在晾晒炮制各类药材,为将来做着准备。
不料几日后,一道圣旨打破了公主府的宁静。
传旨的赵全公公展开黄绢,朗声宣道:“诏曰:皇女玉荷,性资敏慧,克谨柔嘉。今逢昭惠太后忌辰,朕心哀恸。特命尔代朕躬前往皇陵,斋戒七日,虔心祈福,以慰先灵,以彰孝治。着三日后启程,钦此。”
江芙诗越听越心惊。
往年这种祭典,都是由皇后亲自主持,或指派得宠的妃嫔与皇子公主同去,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备受冷落的“乡野公主”?
想来,这次的事,不过又是皇后精心设计的又一重毒计罢了。
她垂首领旨谢恩,待宫人尽数离去后,独自在厅中呆坐良久。
一股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
这种没日没夜的算计,到底几时才能到头?
青黛紫苏两人勤勉,圣旨这头刚下,那头就开始张罗出行的一应事宜。
下人们一边收拾一边不免闲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对了,几年前皇陵秋祭时,李贵妃的一个大宫女外出替贵人办事,失足落了那河,尸骨全无,咱可得提醒殿下,千万离那河边远些。”
江芙诗耳根微动,忙问:“什么河?在何处?”
“奴婢也是听宫里的老人说,那皇家寺院旁有一道山涧急流,宫女失足,至今都没有寻到尸首。”
江芙诗只觉一股热流从她的胸腔涌过,激的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当晚,她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
天赐良机。
如果她也‘失足’落水,销声匿迹呢?
翻来覆去,思索整夜。
翌日早。
江芙诗便打发了人前往太尉府,以请教绣花样为由,请娄冰菱过府一叙。
当日下午,娄冰菱准时赴约,刚到花厅,还未坐稳,就被江芙诗一把拉进了内室,还把服侍的宫人全都屏退。
“殿下?”娄冰菱疑惑不已,瞧公主面色凝重,双腮泛着潮红,她紧张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盯着娄冰菱的眼睛,将三日后皇陵一事说予她听。
娄冰菱起初听得懵懵懂懂,待理清其中关窍,心中缓缓涌上寒意。
江芙诗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压低了声音:“我想……趁这个机会,从此逃离皇宫。”
娄冰菱骇然失色,嘴唇哆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您、您疯了吗?”顾不上礼仪,她直言不讳,声音因惊恐而微微发颤。
江芙诗扶住她摇晃的胳膊,目光恳切而认真:“冰菱,这些年,本宫的处境你有目共睹。皇后步步紧逼,长年磋磨,我若再不离开,只怕迟早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深宫里。”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时机,我是真的想,真的想,从这四方的皇城飞出去。”
娄冰菱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第24章 第 24 章
“若说我还有什么人是信得过的,只有你了,冰凌。”
“这些年,若不是有你陪伴在身边,只怕我早已被皇后一党磋磨得抑郁成疾。”
“帮我,冰凌,求你帮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
公主声声恳切,字字泣血,娄冰菱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公主宅邸,恍恍惚惚回了府的。
晚膳时,她称病不用,独自在厢房来回踱步,不时想到公主对她全然的信任与托付,心中五味杂陈。
皇后对公主的步步紧逼与磋磨,她有目共睹。
在慈安寺时,公主那一双向往自由的眼睛,令她至今想起仍觉心酸。
呆坐窗前,望着空中一闪而过的飞鸟,娄冰菱终是下定了决心。
“罢了……”
“若这能换公主挣脱牢笼,我便是冒一次险,又何妨?”
第二天,她便唤来了自己的体己侍女,出了府,直奔西市,掩人耳目在成衣铺做了两身男装,在书坊购得一张简略的天下舆图,又在铁匠铺买了一把防身用的小匕首。
之后,她以送新绣样为名义前往公主府。
内室之中,娄冰菱屏退左右,将藏在提篮里的包袱拿了出来。
“殿下要的,都在这了。”她又从怀中拿出几张小额银票,“殿下,出逃在外……整锭金银过于显眼,这些银票虽数额不大,但易于兑换,不引人注意。”
江芙诗微讶,之前她确实未曾细想此节,只能感激地握紧了娄冰菱的双手,泪水在眼眶打转,缓缓顺着脸颊落下。
“今日之恩,必当铭记,他日若有重逢之时,定结草衔环以报。”
娄冰菱也落了泪,抬手拭去,红着眼说:“还有那路引,我会想法子,只是殿下即将出行皇陵,去之前是弄不了了。待殿下……待殿下‘出事’之后,我再命心腹之人按殿下留下的记号,悄悄给殿下送去。”
“一切安排,当如公主所计。”
“好好好……”
江芙诗既激动又紧张,胸口剧烈起伏,她吸吸鼻子,拿出一个红色香囊,将里面巴掌大小的白玉小瓶倒了出来。
这是她自入宫后,多方收集材料,整整六年才制作成的一颗还魂丹。
此药命悬一线时服下,能把最后一口气吊回来,不至于当场丧命。
“冰凌,此药赠予你。若日后你遭逢大难、危在旦夕,服下它,必能为你争得一线生机。”
娄冰菱看着手中那触手生温的白玉瓶,心知此物珍贵无比,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她呜咽一声,抱住了江芙诗,“此去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能再见……望殿下万千珍重。”
江芙诗也回抱住她,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既感到一种挣脱牢笼的决绝快意,也充斥着对未知前路的深切恐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错过这次机会,恐怕此生再无可能。
送走娄冰菱,江芙诗望着院中渐沉的夕阳,久久未动。
昨夜,她已将要带走的东西悉数收拾妥当。
想到即将离开这里,看着眼前来回走动的青黛与紫苏,心中忽感一阵不舍。
这二人都是她当年回宫时,内务府分拨来的宫女,多年来主仆相伴,情谊早已深种。
怕被她们看出端倪,江芙诗返回内室,借口要重新整理妆发,打开眼前的妆奁,发现底层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金丝嵌宝菱花镜,做工精巧,还有一道绳索方便挂身携带。
到了出发那日。
江芙诗身着庄重的公主礼服,将小镜子挂在自己的腰间。
出城的街道已被肃清,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队在百姓的围观中缓缓向城外行去。
湛霄隐在街道旁边的茶楼二楼雅间,静静看着公主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一道细光闪过他的眼睛。
那是——他在迷雾谷与残月教弟子交手时遗落的镜子。
竟是被公主捡走了……
皇陵位于城外的岐山之上,上山时,江芙诗撩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默默将途径的岔路与标志物记下。
在来之前,娄冰菱找人给她画了一幅皇陵周边的线路图。她仔细看过,心中已有大概轮廓,现在正是实地对照。
抵达斋宫,祠祭署的奉祀官亲自接待了她。
稍作整顿后,江芙诗便被带到了供奉着昭惠太后神位的享殿,开始第一日的焚香祭拜。
接下来的两日,她都在重复晨祷与诵读、抄经与静修。一整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探查周围环境,只有晚上用过晚膳,才能寻借口与青黛出来,散步消食,实则暗自记下巡守交接的规律。
这般平静,让江芙诗愈发不安。
皇后让她来皇陵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尽孝,必定有后手。
哪知这两日,风平浪静,祠祭署的官员对她礼数周全,起居饮食也并无苛待,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怕就怕,越是平静,就越有古怪。
江芙诗不敢掉以轻心,连睡觉都在枕下藏了匕首,睡得极浅,生怕皇后发难。
到了第三日晚。
用过晚膳后,江芙诗照常唤上青黛一同出门散步,结果没走多远,青黛的脚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瞬间红肿刺痛,根本走不动路,只得由同行的另一名小宫女先行扶回房去上药。
站在空旷的庭院中,江芙诗心下微转。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要如何趁机脱身,实施假死之计。
现在,机会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吩咐说自己今日散步受了风,有些头痛,要早些歇息,不用她们在跟前侍奉。
紧接着,她翻出偷偷带来的男装迅速换上,又把自己头上的发饰尽数拆下,挽成简单的男子发髻,将自己的宫装与绣鞋仔细收好,背上一早收拾好的包袱,趁着茫茫夜色,从后院一扇偏僻的角门溜了出去。
树影中的男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当一个小子从公主房里出来时,湛霄眸光一凛,剑鞘微倾,刚想拦住其去路,却猛然发现,此人走路的姿态与公主别无二致。
他拧起眉宇,手中的动作倏然收住,随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25章 第 25 章
江芙诗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守的灯火,来到白日里已勘察好的山涧急流边。
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宫装浸入水中,任其被湍急的河水卷走,随即又将一只早备好的绣鞋遗落在河岸草丛,伪造出失足落水的现场。
她蹲在河边,紧张地环顾四周,屏息聆听着远处的动静,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疏漏后,借着朦胧的月光,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快步朝山下赶去。
之前和娄冰菱约好,她守陵七天,在这七天里,娄冰菱都会安排人在皇陵山脚下一处废弃的山神庙接应她。接上头后,便在山下的集市藏一晚,待次日清晨城门开启,立刻动身出城。
此时此刻,江芙诗的心情既兴奋又忐忑,一路小跑,被树枝划了好几道口子之后,才停了下来。
她不停地深呼吸着,这时才发现自己竟忘了点燃照明之物,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支特制的药香火折,轻轻一晃,前端便燃起一股持久的、带有清苦药味的红晕。
火光不大,但足以照亮舆图,而且燃烧时散发的气味能让她避开一些蛇虫。
很快了很快了,她默默在心中给自己打气:马上就能逃出这吃人的牢笼了。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小腿发酸,江芙诗摸黑找了处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打算歇一歇。
好累……
在宫里日子久了,锦衣玉食,身子骨远不如从前上山采药时利索。若是以前,莫说这点山路,便是再陡峭的悬崖她也如履平地。
依靠着树干,给自己揉捏着发胀的小腿,思绪却飘远了。
等会接头之后怎么从京城离开?冰凌是太尉小姐,安排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和一份假路引应当不难。
那逃出去后要做什么呢?
嗯……
有点想回家看看了。
不是皇宫,是那个记忆里飘着药香的小院。看看她的小药炉还在不在,墙角的三七是否已经开花。
顺便,给养父上坟。
真是不孝,养父含辛茹苦将她养大,授她医术,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却在深宫这数年,连为他扫墓添土都难以做到。
待了却此间事,祭拜过养父后,或许她可以一路南下,听说江南地区气候宜人,物产丰饶,她可以在那里开一间小医馆,悬壶济世,安稳度日……
又或许,她可以踏遍三山五岳,做个逍遥的游方郎中。
再没有算计,没有束缚与伪装。
这样想着,江芙诗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一抹向往的微笑。
正沉浸在憧憬中,身侧的树丛忽然传来“沙沙”异响。
江芙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却只见一只林鸟扑棱着翅膀从枝叶间飞出。
她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狠狠松了口气,不敢再多停留,赶紧起身继续赶路。
来到一处岔路口。
她掏出舆图,借着微弱的火折光费力辨认,又看了看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条小径,陷入了两难。
纠结之下,她选择了右边那条看似更平坦些的路走去。
又走了好一会。
江芙诗发现,这里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完全不似舆图上所标注的,通往山神庙的方向。
她有些心慌,正害怕地停在原地,咽了咽口水,想着转身离开选另一条路时,一道低沉的虎啸声忽然在不远处炸响!
“啊——”
江芙诗吓得脚下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怔愣着目光。
月光下,老虎的庞大的身躯从灌木后显现,一双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她。
是、是老虎!
她浑身一僵,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老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纵身扑来。江芙诗只听“砰”一声闷响,额头狠狠撞上一截横出的枯枝,剧痛瞬间炸开,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跄倒地,腥热的喘息已喷在她的颈后……
就在这时——
一道凌冽的风忽地自她的身后袭来,竟直接逼的老虎退了三步!
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她的身侧疾窜而出,快得只余下一道残影,不是闪避,而是直迎而上!只见他飞身一脚,狠厉地踏在老虎的额顶,借力一个空翻,稳稳落于猛兽身后。
老虎吃痛暴怒,发出震山狂吼,扭身再扑!
只听“嗡”的一声,剑鸣轰地炸起,一道寒光应声出鞘。
男人手腕疾转,剑身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线,不刺不劈,而是以剑脊携千钧之力,横拍在老虎的侧肋!
这一击看似无声,却暗含内劲,将那数百斤的猛兽硬生生扫开数尺,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不等老虎翻身,他乘胜追击,手持长剑,一跃而起,直接站在了老虎的背上,膝盖死死抵住其颈骨,一剑刺穿了它的咽喉。
温热的虎血瞬间喷涌而出,甚至有些都溅到了江芙诗的脸上。
她捂着额头,费力睁眼,在一片血色模糊中,只看见男人挺拔的背影,夜色将他的面容与身形尽数隐藏。
是、是谁?
为什么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是一直跟着她?还是……
江芙诗迷离着眼,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确认老虎已无气息,湛霄这才收了剑,朝她走来。
公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束发的男子发髻早已散开,如墨青丝铺陈在地,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脆弱。
他俯身查看,公主除了额角的撞伤并无其他外伤,应是惊吓过度加之撞击导致的昏厥。
夜半三更,公主女扮男装从斋宫偷溜出来,是去做什么?这么晚,总不能是赏月。
莫非,是私奔?
湛霄将公主打横抱起,脚尖轻点,施展轻功踏枝而行,来到刚才公主犹豫的岔路口。
站在高处向另一条路望去,只见远处山神庙中,一伙人影从庙门出来,举着火把四处张望,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什么,为首之人衣着体面,并非普通山民。
公主的情郎?
湛霄眼神骤冷,当即不再犹豫。抱着江芙诗从另一侧悄无声息地绕开,步行在返回斋宫的隐秘小径上。
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在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将手臂收紧了些。怀中女子轻的过分,宛如一捧即将融化的新雪,让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实在的重量。
即将到达斋宫时,湛霄停了下来。
他的任务是确保公主活着且不脱离掌控。
一旦她失踪或昏迷在外的事被发现,必将掀起轩然大波,这远非她一场胡闹可以收场。
他单手托着公主的后背,三两下将她身上的男装脱下,连鞋子也一并除了去。
他抱着仅着中衣的公主,避开巡守的视线,回到她的厢房,将她安置在床边,做成不慎滑倒撞伤额头的模样,用沾湿的布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虎血。
公主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平缓,湛霄扫了她一眼,直起身,在这厢房中无声翻找,最终在妆奁里找到了他那块金丝嵌宝菱花镜。
离开时,他故意碰倒窗边的花盆,保持大门虚掩,随即悄然离去,来到公主之前丢弃宫装的河边,将她方才身着的男装也扔了下去,看着翻滚的河水将衣服彻底卷走。
方才打斗,他情急现身,虽然后来公主晕了,但不确定她会不会记得他的背影或一些细节。
他是杀手,并非寻常暗卫,若公主记住了他的身形特征并深究下去,只怕……
湛霄来到一片僻静的密林,从怀中取出一节短哨,抵在唇边缓缓吹响。
不多时,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破空而至,稳稳落在他覆着皮护腕的小臂上。
“嘎、嘎……”
湛霄往它的腿上的铜管内塞入一张卷好的细小纸条,抬手将其送入夜空。
这厢。
花盆的碎声惊醒了耳房的蓉蓉,她循声找去,竟发现公主的厢房大门敞开,当即大惊失色,慌忙跑进查看,立时发现了昏迷的江芙诗。
“快、快来人呐,公主昏倒了。”
这一声惊呼,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响了寂静的斋宫。
待江芙诗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她懵懵懂懂地睁眼环顾四周,熟悉的帐幔让她瞬间清醒,随即马上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她怎么回来了!
她不是逃出去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惶恐不安地坐起身,额角传来的钝痛让她蹙紧眉头。回忆涌上——对了,她遇到了老虎,然后……然后是一个模糊的黑色背影……
可是跟她回来有什么关系!她明明都已经逃出去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拉住正为她端来汤药的青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困惑:“青黛……本宫这是怎么了?昨夜发生何事了?”
“殿下。”放下汤药后,青黛后怕地捂着胸口。
“您昨晚真是快吓死奴婢了,竟晕倒在了床前,若不是蓉蓉发现,您估计得在这地板上睡上一宿呢,怕不是要得风寒了。”
“你是说?我磕倒在了床头?”江芙诗难以置信地追问。
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她眉宇紧拧,接着问:“那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她昨晚明明是男子打扮,可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寝衣!
“衣服?衣服怎么了?”青黛不解:“这就是您平常的中衣,有什么问题吗?”
江芙诗只觉得自己要疯。
难道昨夜种种,皆是做梦?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下了床,脚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才像是有了实感,漂浮的思绪沉落下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梦,是真的。
她应该是被什么人给送了回来。
而且极有可能,这个人一直跟在她身边。
意识到这点,寒意瞬间涌上心头。
她失魂落魄地在床边坐下,一阵冰凉的秋风从窗外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这实在可怕……
那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娄冰菱派来的人?可是,他们不是说好在山神庙接头的吗?如果他们救了她,应该是按原计划带着她下山才对啊。
怎么会把她送回来?
况且斋宫附近,守卫森严,如果有人带着昏迷的她潜入,肯定一下就被发现了。
既然以上假设都不成立……
难不成,是父皇派人来监视她?
听闻父皇身边就有这样的暗卫,武功超群,来去无踪。
可是父皇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但如果不是父皇的人,其他人就更没理由这样做了。
江芙诗蜷缩在床,抱住自己,心中阵阵发寒。
不敢想,如果那人真是父皇安排在自己身边的话,那昨晚自己所做之事传到父皇耳中,父皇恐怕绝不会轻饶。
她越想越是害怕,只觉头晕目眩,额头发烫,当日的守陵仪式竟也无力前去,只得称病卧床。
又入夜。
紫苏将晚膳一道道摆上桌面,江芙诗愣神看着,问旁边的青黛:“今日宫中……可有消息或旨意传来?”
“回禀殿下,并无任何消息。”
江芙诗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缓缓拿起筷子。
应该不是父皇的人。
不然,她这会已经被问罪下狱了。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身边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所以说,想要再次出逃,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现在唯一好奇的,就是那人究竟是谁。
是为了什么潜伏在她身边?
“殿下,奴婢服侍您换药吧。”蓉蓉上前轻声道。
江芙诗点点头,在妆台前坐下。
太医昨日瞧过,说她额角受创并无大碍,体热很快便能好转。
她下意识想对镜查看额角的伤势,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搁在妆奁里的金丝嵌宝菱花镜不见了!
江芙诗的第一反应就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偷拿了,她立刻叫来青黛严查此事。
一番盘问搜查后,却没查出所以然。且昨夜因她摔倒一事,许多人进出过她的房间,更是无从查起。
待静下来后,一个惊人的念头浮上心头。
或许,是那送她回来之人,把镜子偷走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这里这么多珠宝首饰,他却偏偏只拿走了那镜子?
“你们可还记得,那面镜子是如何得来的?”
青黛和紫苏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奴婢们不知,许是往年宫中的赏赐,混在妆奁里一并送来的吧。”
江芙诗心中疑窦更深。
莫不成,那人还是个窃贼?
更深人静。
江芙诗却了无睡意,一想到这会也许正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她就脊背发凉,心跳如擂,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且逃跑未成,此刻心中更是沉郁。
她在床上坐起身,目光落在门外守夜宫女的身影上。
那是她特意吩咐留下的。见有人守在跟前,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几分。
日日忧心忡忡,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不弄清那人的来意与身份,她怕是再也无法安枕。
静下心来细细回想,那人是在她遇险时出手相救的。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来保护她的。
只是当时自己恰好晕了过去,未能得见其真容。
倘若,她再一次遇险了呢?
那他岂不是会再次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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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是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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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望一朝落难,被过路的少侠收留。
少侠武功超群,眉目清朗,精致的侧颜与清亮的嗓音,令他时常以为自己竟对男子产生妄念。
不过萍水相逢,对方既已明志,他自不会强人所难。
但——
此去经年。
蒲望统御中原,中宫空置,大臣屡次进谏,皆被驳回。
微服私访。
那于闹市擒贼的仗义少侠,身手利落,眉目如昨。顿时让蒲望心神剧震,所有被理智压抑的妄念如野火燎原。
不久之后,一道传言在坊中兴盛。
当今圣上之所以空置六宫,不纳妃嫔,皆因龙阳之癖,圣上身边常伴的那个清秀少年,每每同乘一辇,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秦七潇抵住蒲望迫近的胸膛,转身欲逃,却被重重禁军围困在帝皇面前。
“你骗我,你说你是寻常商贾!”
“朕从未骗你,只说家中行商,却不曾告诉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商。”
他指腹碾过她微颤的唇角,声音低沉而危险:“若论欺君,你这女儿身,又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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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取豪夺/女扮男装/马甲文学
疯批帝皇×侠女
男主身心干净、双C、1V1、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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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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