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第1章 第 1 章 距离订婚仪式正式开始仅剩13分钟,准新郎还未到场。 打足冷气的化妆间内,文镜悉穿着白色的一字肩高定礼服坐在梳妆镜前,被自己美呆了。 她年轻,皮肤光滑稚嫩,不必用过厚的妆底遮掩瑕疵,只着重描眉画眼,令一双圆润水灵的天真眼睛被众星捧月,嘴唇配合淡雅的妆造,涂成水蜜桃色,腮红也只扫了薄薄一层,显出气色。 站在她身后的发小倪咏棠捧着她的肩膀,眼看仪式迫在眉睫,变成皇上不急,被急死的那个太监:“两家亲戚都在场,他敢不来,他爸第一个不放过他,何况外面还有那么多记者等着呢,他不要脸可以,兆霖集团总不能像他一样不要脸。” 文镜悉疑惑地“啊”了一声,后脑的盘发蹭着好闺蜜的胸脯,仰起头看她:“他要是今天也放我鸽子,那些记者也会如实报道出去吗?我爸花钱请他们来的,不会这么没有职业道德吧?” 倪咏棠还真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订婚当天女方被男方放鸽子,可比普通的联姻吸引人多了,这还是损伤企业信誉的事,未必不会出内鬼。” 倪咏棠一边分析一边见文镜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她明明是想安慰人的,怎么变成火上浇油了? 连忙找补:“我也就这么一说,他爸能不知道他儿子什么德行吗?这么重要的事,敲晕了绑也得绑来啊。” 对于被放鸽子这种事,文镜悉早已习惯成自然。 订婚前趁五一假期拜访庄家长辈、某俱乐部负责人“好意”帮兆霖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儿媳培养感情发起的舞会邀约……统统被庄某人藉以工作忙碌爽约,害她尴尬落单。 就连前两天,她的未来公公耍了点心机刻意分道送来的单张音乐剧门票,也被她一个人霸占两张VIP座位看了个爽。 可倘若将这种事被公之于众,她就无法如此坦然地面对了。 毕竟她爸文海跃花钱请媒体造势,如此高调地宣布这场联姻,可不是因为他的虚荣心蓬勃得无处安放,要强迫吃瓜群众对此喜闻乐见这么无聊的,而是借此昭告市场——海拓工业还没完蛋,还有救。 四个月前,海拓工业被暴雷的合作方拖累,又遭受去杠杆化政策落地的冲击,触发了一系列恶劣的连锁反应,不仅现金流断裂,还被银行列入黑名单,掐断了融资渠道。 生死存亡之际,文海跃以20%的新增股份作为筹码,向老友——兆霖集团的董事长庄华崇,申请联姻。 庄华崇同意得相当爽快,但他的长子庄睿乘早已结婚生子,于是这担子就压到了未婚单身的次子庄显洲的肩膀上。 兄弟二人的名字中没有同样的字,因为庄显洲是庄华崇与著名影星钟映姿婚外情生下的私生子,这件事虽然没有经媒体对外公开报道过,但早已被天涯论坛上匿名的神秘网友们扒了个一干二净。 据匿名知情人士透露,钟映姿是由于傍上了庄华崇这个金主,才得到了诸多顶尖的影视资源,包括影后荣誉的。 但钟映姿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她还想踹掉庄华崇的原配,让自己上位,所以故意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脚,生下了庄显洲。 然而任凭钟映姿再如何风头无两,令万众倾倒于她的石榴裙下,无情的大资本家庄华崇也不过拿她当性玩具,母凭子贵纯粹是钟映姿的痴心妄想。 一大论据是:庄显洲在兆霖集团既没有股份,亦没有任何职位,信托基金大概率也没他的份,妥妥一个三无伪富N代。 显而易见,庄华崇尽管认下了庄显洲这个私生子,却从未把他列入接班人的候选名单内。 但关于这件秘闻,亦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说法: 庄华崇和他的原配夫人谭芸贞只是由于利益捆绑得太深才没办法离婚,钟映姿才是庄华崇的真爱,只不过庄华崇更爱江山,所以只好委屈美人。 庄显洲不受宠的传闻自然也完全是无稽之谈,他要是不受宠,没有他亲爹庄华崇在背后鼎力扶持,绝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创立了击风科技,在工业无人机领域占据一席之地。 文镜悉觉得这两种说法都不大靠谱,她虽然与庄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明显能感觉到庄显洲看他爸不顺眼,这哪里是做儿子的受不受宠的问题呢? 焦虑中,化妆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动静虽小,文镜悉却被吓得不轻,裙子都被她抓皱了,回头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 文母项岚瑛年过五十,头发染得乌黑油亮,不见一丝银白,身材丰腴,凹凸有致,将一身藏青色的旗袍撑得雍容华贵,她走到文镜悉跟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站起来让妈看看。” 文镜悉提着裙子从化妆台和椅子之间跨出来,站定,松开裙摆,抿着唇等待母亲的评价。 “转一圈。” 文镜悉照做,礼裙堪堪遮掉小腿肚,款式很简洁,上半身用光滑的真丝缎面折满了形态各异的白玫瑰,花心镶嵌着大小不一的钻石,灯光照耀下,随裙身转动时,可拖出流星一般的火彩。 项岚瑛点点头表示很满意,她上前一步,将文镜悉鬓角的碎发捋了捋,然后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他人在路上,来得及,你不用紧张,妈知道这人性傲,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我们家是有求于人,受了委屈也得忍着,待会儿见到人不许挂脸色,知道吗?” 文镜悉微微噘起嘴唇,不像甘愿咽下委屈的样子,她今年才十九岁,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年轻人不受利益禁锢的纯粹恋爱,甚至都还没到达法定结婚年龄,就已经注定要陷入一场夫妻双方毫无感情,纯粹被利益所驱动的婚姻当中去了。所谓的“受委屈”只不过是被冷落而已,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项岚瑛接着道:“他现在不喜欢你没关系,男人都是一样的,不需要爱情,只需要女人顺从他捧着他,假以时日,他自然就不会冷落你了,他不主动,你就要主动点,多和他亲近……”说到这里,她使了个耐人寻味的眼色。 文镜悉年纪再小,也是个成年人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母亲话语中的暗示,脸上一烫,雪白的肤色透过薄薄的妆底泛出些红晕,眼神飘忽起来。 她将双手从母亲的掌心抽离,嗫嚅道:“他不喜欢我,更好,我也不喜欢他,结婚以后可以各过各的,还可以找自己喜欢的人,就像……你和爸爸一样。” 项岚瑛和文海跃的婚姻早在文镜悉幼时就已经名存实亡了,只是因为公司的股份和控制权分割起来实在太麻烦,两人才一直对外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年幼的文镜悉在面对父母的争吵和光明正大的“出轨”时,幼稚地将父母不再恩爱如初的锅扣在他们各自的情人头上,她恨死那些阿谀谄媚嘴脸的男男女女了。 直到后来她稍微长大了些,才在年长她七岁的兄长文钧彦口中得知一切的真相。 虽然是真相,却并不光彩,项岚瑛作为当事人可没兴趣听别人再三强调这件事,她瞬间变了脸色,抬手紧捏住女儿的肩膀:“等公司重新稳定下来之前,别去想这种事,提都不要提,你太想当然了,男人最好面子,即便他不喜欢你,你们也是夫妻,你就算跟他说好各过各的,刚订婚就去找别的男人,对他来说,跟被戴了绿帽没什么两样,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今天假如是庄家有求于我们,你就是把别的男人光明正大带到你们婚房里去,他也不敢说什么,可现在是我们有求于庄家,你要明白。” “那……那要是他先找了女朋友,不就没话说了?我可以等他先找。” 项岚瑛觉得女儿对待恋爱焦急的态度十分可疑,她瞪着她,质问道:“你谈恋爱了?和谁?那个高中的时候经常来找你的男生,还是沈聿川?” 听到沈聿川的名字,一旁的倪咏棠瞬间精神了,她的嘴巴张成o形,又连忙用手捂住。 沈聿川和文镜悉也是发小,三个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这傻小子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白,害怕告白失败连朋友都做不成,听到文镜悉要与别人联姻的消息时,可后悔死了。文镜悉今天订婚,他昨晚边哭边喝了一夜的闷酒,估摸着现在人都还没醒过来呢。 “没有。”文镜悉摇头否认。 项岚瑛显然不相信:“我不管你和谁,必须给我断了,听见没有?别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要是被我发现了,我要他好看!” 文镜悉的肩膀被捏得生疼,不禁缩颤了一下,她虽然没有恋爱,但在学校里确实有喜欢的男生,可还没等到两人在一起,家里就出了事。 项岚瑛放开她,看了眼腕表,11点27分,距离订婚仪式正式开始只剩下3分钟了,她让文镜悉在化妆间里等着,就算时间点过了也得等着,等庄显洲人到了,两人再一起过去,说完,她就离开了化妆间,朝宴会厅走去。 时间走得很急,项岚瑛离开化妆间之后,就只剩下两分半了,墙上的时钟每拨动一秒,都教人愈发心慌意乱。 两分钟、一分钟、30秒、29、28、27…… 倪咏棠更先沉不住气:“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刚骂完,下一秒,化妆间的门就被打开了,文镜悉又被吓一激灵,回头看去,更是吃惊,来人不是那鸽子精又是谁? 第2章 第 2 章 黑色西装,黑色衬衣,鸽子精这一身,穿得像是来参加葬礼,可倘若真的去参加葬礼,又会被嫌不够尊重死者,因为他没打领带,还敞着前襟和领口。 但好在他的身量高,比例优越,发型短削,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利落,足够掩盖他敷衍人的懒散和傲慢。 他的样貌没有被庄华崇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过度污染,大部分还是遗传自他那位明艳凌厉的母亲,眉弓高挺,目光锐利,鼻梁带有些许凸起的驼峰,鼻尖略低于鼻翼,从侧面看来,神似鹰隼。 各自客观完美的五官以黄金比例拼凑出来的美人,美则美矣,看久了未免乏味,带有些许“缺陷”,反而更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超凡脱俗,历久弥新。 他母亲是,他也是。 庄显洲开门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门把,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就这么站在门口,仿佛他面前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再多走一步路就能要了他的命。 文镜悉望着他,发呆,嘴唇微微张开,也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有话要说。 庄显洲见这大脑缺根筋的未婚妻像座雕塑似的半天没动静,不由得锁紧眉头,很不耐烦地甩下一句:“愣着干嘛?走啊!”不等回应,便转身大步流星朝宴会厅去。 文镜悉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追过去:“你等等我,你穿的不是订婚的衣服……哎呦。”她穿着高跟鞋,鞋跟细得同筷子没差,跑起来不方便,刚跑出化妆间就扭了一下,险些摔倒。 庄显洲听到身后“哎呦”一声,立即停下脚步,下意识伸手准备去扶,回头却看到穿得跟只婚礼蛋糕成精似的他的未婚妻,像不倒翁一样晃了一下,紧接着就被一旁的女生扶住,站得稳稳当当了。 他只好问:“腿断了没?” 文镜悉好像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摇了摇脑袋,认真回答他:“没有。” 庄显洲觉得这只蛋糕精脸颊两旁甩动的钻石耳坠有些晃眼,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等等我,你不要走那么快嘛。”文镜悉哒哒哒地追上去,庄显洲似乎当真将她的话听进耳朵,放慢了脚步。 文镜悉很快就追到他身侧,嗅到了一股清澈的带着些许薄荷味的木质香:“你没有穿订婚用的那套西装。” “我没光着就不错了。” “啊?” 庄显洲突然牵住她的手,这是两人第一次在肢体上有所接触,没什么特别的,文镜悉的心脏却不受控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她低头注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将另一只手也凑过去比较,发现庄显洲的手比她的手大许多,肤色也比她深。 化妆间连接宴会厅的通道不过十余米长,司仪在灯光璀璨的穹顶之下迎来这对准新人,一个一身黑,一个一身白,好一对黑白无常,般配极了。 庄显洲事前没有彩排过,但订婚仪式的流程走得还算顺利,多亏他爸对自己这个儿子无可奈何,与司仪商议尽量简化仪式,又将仪式步骤以文字形式发送给他,不来彩排,至少要了解。 结束仪式,该敬的酒都敬过,两家人才得空安稳上桌吃饭。 文镜悉与庄显洲的座位挨着,她尝够面前的两盘菜,就一边注意着别人夹菜的筷子,一边断断续续用手指慢慢推动转盘,转到下两盘菜。 可还没等到她把每样菜都尝上一遍,庄显洲就撂下筷子,把左手中指的黑欧泊戒指摘下来,哒的一声扣到她碗边,准备起身走人了。 但他没走成,因为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文镜悉看到庄显洲的后脑勺旁边,歪出了庄华崇带着微笑的慈祥老脸:“镜悉。” “叔叔。”镜悉回应他。 庄华崇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他与文海跃二人是渔友,两家人在联姻之前就是熟人,偶尔会见面聚餐,每年过年都要互相送礼,家里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他省心,见文海跃家里这小姑娘文静乖巧,一直以来可是羡慕得很,所以文镜悉如今成了自家的儿媳,他是很满意的:“还叫叔叔?该改口了。” 文镜悉微微张开嘴唇,往旁边看了眼自己的亲爸文海跃,文海跃的表情看起来对此没有异议,甚至还挑眉使眼色,暗示她赶紧改口。 文镜悉嘴唇张合了几下,终究没叫出口,她自己有亲爸,还在现场,现在让她去管另一个男人叫爸,这太奇怪了。 庄华崇见她不情愿,也没刻意为难:“镜悉,待会儿吃完饭,让显洲载你去婚房,看看有什么东西缺的,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显洲两个人搬过去一起住。” 庄显洲这会儿要是还在吃菜喝酒,就该呛到了:“都甲醛,你把人送进去当空气净化器。” 庄华崇拍了拍儿子的肩背,好像上面有脏东西需要被拍掉:“哪来的甲醛?那套别墅去年就装修好了。” 庄家在市内好地段拥有的房产海了去,庄显洲从没关心过婚房会从里面挑还是新买一套毛坯从零开始装修,也没关心过是郊区的别墅还是市中心的大平层。 “显洲。” 坐在庄显洲斜对面的庄睿乘突然插嘴,仗着兄长的身份,老气横秋:“男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无非成家立业,你现在年轻气盛不懂爸的用意,等你和弟妹真做了夫妻就会明白了,这日子就应该一家人一起过,你说你在外面拼死拼活,回到家,还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连个说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那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他把酒杯往嘴唇上凑,可还没沾到,又挪开了:“哥现在跟你说这些话都是多余的,搞不好你和弟妹同居以后自己就开窍了,每天班不想加了,酒局也不想去了,太阳一落山就惦记着回家找老婆。” 他说完这话,席上掀起一阵哄笑,两家人又开始推杯换盏,庄睿乘微笑地看着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摇晃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文镜悉把敬出去的果汁拿回来抿了一口,往旁边瞥了眼没动静的庄显洲,发现他正死死盯着庄睿乘,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人。 庄显洲的确想揍人,要不是有外人在,他一定打断庄睿乘的鼻梁骨。 之前也不是没打断过,如果文镜悉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庄睿乘的鼻梁是轻微歪斜的。 庄显洲当初被庄华崇接回庄家抚养时,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屁孩,庄睿乘年长他四岁,体型和力量上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所以庄睿乘对他拳打脚踢时,他根本就不具备反抗的能力。 虽然庄华崇会为此严厉训斥庄睿乘,但这种不痛不痒的教育手段跟放屁没多大差别,直到某次,庄睿乘抓着庄显洲的头发,把他往客厅壁炉的石砖墙上砸出一脸血后,被庄华崇一怒之下踹折一条胳膊。 庄睿乘才明白,他不能再把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沙包玩了。 然而庄睿乘没有就此罢休,他开始耍心机,只用语言羞辱人,向父母吹耳旁风,庄华崇没那么蠢,他吹不动,谭芸贞溺爱他,他死命撒娇,间接向庄华崇吹耳旁风。 羞辱人的话几乎将庄显洲的耳朵磨出茧,他清楚自己在力量上暂时无法与庄睿乘抗衡,于是不再那么傻乎乎地被轻易激怒,而是让钟映姿帮他请私教,学格斗。 他十四五岁时身体开始抽条,很快就长到与庄睿乘差不多高了,为了哪怕杀死人也能从轻处置,特地赶在十六周岁生日之前,激怒庄睿乘先动手,然后把庄睿乘揍得在医院的VIP病房里躺了半年,休学一年,学校的体育活动他再也无法参加。 谭芸贞作为母亲,对此事的态度十分激进,要送庄显洲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私生子进去吃牢饭,并与庄华崇大吵了一架,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离婚,要么与私生子断绝父子关系。 庄华崇愧对原配母子亦愧对私生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为了同时保住私生子和婚姻,先威逼,后利诱,他劝原配照顾公司的颜面,顾及自身的利益,放私生子一马,因为小三早已从台前的小演员成为幕后资本,在媒体界有诸多人脉,围师必阙,穷寇勿迫,不好把事情做绝,再承诺原配,两人的儿子会继承他的一切,私生子无法拿走一分一毫。 于是庄显洲为年少时的莽撞行为付出了代价,变成一名无股份、无职位、无信托的三无伪富N代。 原本被揍得身体精神双双崩溃的庄睿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庄显洲经此事之后被扔还给了钟映姿,后来再也没有在明面上踏入过庄家的大门。 联姻这一次属于特殊情况,就像古代人和亲,皇帝不舍得嫁自己亲生女儿,就抓个兄弟姐妹的女儿,封为公主嫁过去,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好看。 “你还要吗?” 文镜悉隔着西装袖管戳了戳庄显洲的胳膊,等他看过来,又指了指碗边的黑欧泊戒指。 庄显洲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 文镜悉当他默认,把黑欧泊戒指捡起来,套进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尺寸刚刚好。 这对订婚戒指是她亲手做的,不是由于她单方面爱慕她的未婚夫,只是单纯自己喜欢做。 一块白欧泊,一块黑欧泊,从选材、设计、锻造、镶嵌、打磨——断断续续花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在大一繁重的课业中,借学校的工作室见缝插针。 她早前问庄显洲要过他左手中指的尺寸,他说不知道,她让他量了告诉她,他直接装没看见。当时她人在学校,没工夫专程坐飞机回来给他量,所以这只戒指的圈口大小她是按照自己大拇指的尺寸做的。 黑欧泊花了二十多万,3.7克拉重,墨蓝色的底,变彩以红、橙为主,转动时色彩翩跹,仿佛有座沉没在深海之中的火山正在喷发,戒托设计采用盘羊角元素,两尖缠绕固定主石,戒身较宽,适合在大拇指佩戴。 白欧泊的色彩则像揉碎一道彩虹泼洒在云层中,空灵神圣,球形切割,设计成向日葵,在主石周围镶嵌了一圈高低错落的白色钻石花瓣。 “镜悉。”庄华崇越过儿子对儿媳讲话,语气都变得温柔:“你要是不喜欢那个装修,可以换一套毛坯房重新装修过,那套可以先住着。” 庄显洲懒得再费唇舌,反正他又不可能搬去婚房住,文镜悉同样不想从家里搬出去,毕竟这世界上哪有比住习惯的地方住着更舒服的。 文镜悉抿抿嘴唇,没立即给出明确答复,庄华崇只当她是害臊。 项岚瑛却突然捅了捅她的胳膊,应和着庄华崇说:“那敢情好啊,年轻人是要多一点独处的空间,我们做父母的和他们有代沟,不好随便插手,感情这种事啊,还是要自己琢磨才琢磨得明白。” 这等于是替她答应下来了,文镜悉皱着脸对母亲使口型:“妈,我不想……” 项岚瑛却目光决绝,不容反驳。 她自觉与文海跃二人是对称职的父母,对待孩子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不曾亏待,女儿撒娇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不对她有害,都会应允。但在当前,那些曾经能给一家人提供优越生活的支柱受损的境况下,文镜悉的撒娇就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饭后,文镜悉换了身便装,被迫坐进了庄显洲的黑色宾利,她心存抗拒,本想没礼貌地坐在后座把庄显洲当司机,但车型是GT,双门轿跑,后排挤得根本没法坐人,顶多坐条狗,她只好委屈自己坐副驾。 庄显洲没喝酒,能开车,宴会厅里与人敬酒时,两人喝的红酒都是酸梅汤假冒的。 文镜悉挪挪屁股找到最舒适的坐姿,系好安全带,然后就一直盯着庄显洲看。 她的这位未婚夫长得人模人样的,还挺帅,按理说未婚夫妻婚前同居培养感情也算名正言顺,但她还是不能接受两个人住在一起,一是因为他们两个不熟,二是因为她听沈聿川说,男人从青春期开始一直到入土以前,都是裹着人皮的禽兽,即便面对他们讨厌的女人,也能起**。 那么庄显洲呢?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尽管不喜欢她……文镜悉被突然打开的冷气吹出一身鸡皮疙瘩,没敢再往下细想,她只能接受和自己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庄显洲似乎能听见她的心声,立刻向她表示:“我不可能跟你住一起的。” 文镜悉正苦恼着,听到这话顿时豁然开朗——庄显洲不来,她可以接受搬过去自己一个人住,那就不至于驳了庄华崇的面子,不仅如此,不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还可以少些约束,随时找朋友们开party,这完全是天上白掉馅饼的好事。 文镜悉脸上顿时露出欣然的笑意来:“真的吗,你爸妈不会强迫你?” 庄显洲看到文镜悉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不禁觉得好笑——人前装得乖巧无辜,现在知道要同居的这个“好消息”,就露出真面目来了,竟然还拿庄华崇那老登来压他,这朵白莲花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半点都没变啊。 第3章 第 3 章 婚房位于东郊,距离击风科技所在的园区仅十五分钟车程,独门独栋,绿化丰盈,周围生活配套设施完善。 别墅外观是地中海风格,简洁休闲,算上阁楼,地上三层,地下一层,采光佳,视野开阔,总占地面积六百来平,花园占面过半,建筑面积不算大,拿来住人需要“拥挤”一些带来温馨感。 室内装潢请的是一位香港的知名设计师来负责,色彩搭配上采用大地色,大量使用木材,避免强烈冷硬的金属与瓷器光泽,风格温润简约,带给人温馨感的同时不乏设计的艺术性,这样的装修,再过个三四十年,也不会显得过时。 智能家居系统将室内的温度严格控制在25℃左右,湿度控制在50%,不冷不热,不干不湿。 文镜悉刚经历过一场车内和室外的冰火两重天,这会儿走进婚房就像走进春天,舒服得心都有些发痒了。 婚房的环境远超出她的预期,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庄华崇身后将一楼逛上一圈,再上二楼去看主卧。 “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尽管提。”庄华崇站在主卧门口,慈祥地看着正在房间里四处观光的小儿媳,他早已识别出她神情举止当中的欣喜之意,于是知道这婚房无需改,只需添了。 文镜悉对庄华崇摇摇头,露出崇拜的星星眼:“这位设计师好厉害。” 庄华崇微笑:“你喜欢就好。” 文镜悉回以灿烂的笑容,目光一晃,却瞥见庄华崇背后一双阴恻恻的眼睛,如同正在狩猎的毒蛇,紧盯着她,盯得她炸毛发冷,连忙揉搓起两条裸露在外的手臂来。 庄华崇注意到她的异样,转身看向靠着墙壁的新郎官,搭上他的肩膀:“你有哪里不满意?说出来,大喜的日子,别挂脸色。” “离击风太远,我不住。”庄显洲下车时将外套脱下来扔在了车上,此刻他的上半身只剩一件黑衬衣,衬衣下摆压在合身的西装裤里,略往外隆出一些,显得肩宽腰窄腿长,袖子被他捋到臂弯,露出漂亮结实的小臂肌肉。 “自己做老板又不用按时上下班打卡,避开高峰期,也就十来分钟,再说你三天两头就要出差,这还远,你干脆住公司里算了。” 庄显洲皱眉,同时压低眼睑:“我本来就住公司里。”虽然自己买的公寓距公司很近,乘11路也不过五六分钟,但有时加班晚了,会直接在办公室的躺椅上过夜。 “也别太拼。”庄华崇拍了下他的背,“拼过头了不值当,结了婚就要知道顾着家里,好好待人家姑娘。” 庄显洲听得嘴角抽搐,一个结了婚还找小三生下私生子的男人怎么好意思对他劝告这种话?生意场上混出来的成功人士脸皮果然够厚。 他离开墙壁,站直来,骂爹:“你这么想让她做你儿媳妇,怎么不叫庄睿乘跟他老婆离了再娶她?干脆你把她妈娶了,儿媳哪有女儿亲。”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企图谋杀亲爹,庄华崇条件反射举起一只巴掌来,眼看就要扇下去,文海跃和项岚瑛夫妻俩聊着天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收起其余四指,留下食指,抵着庄显洲心口,低声斥道:“说话给我注意点!” 庄显洲嗤笑一声,侧身绕过他,跨进主卧甩上房门,“咔哒”,卡紧锁舌。 庄华崇去拧门把时,已然打不开了,他拍了两下房门,朝里面喊:“你干什么?把门打开!” “跟我的未婚妻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庄显洲边大声回应,边慢慢朝他的未婚妻靠近。 文镜悉对于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只能给出茫然的表情,庄显洲逐渐迫近的身体,令她不由自主往后退,可惜只后退一步,就再退无可退,谁叫她好死不死刚才正蹲在床头柜边上,欣赏上面那盏精致的镂空球似的小夜灯呢? “你……”文镜悉紧张缩在胸前的双拳探出两根食指,同步指向门口,“为什么锁门?”说罢,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缩短至不足一尺,她的两根食指像蜗牛触角碰到障碍物一样缩了回去,拳头也弱弱垂了下去。 结束订婚仪式后,她用软底的球鞋换掉了不便走路的高跟鞋,现在,她的头顶只能够到庄显洲的下颌,这样近的距离,平视甚至无法看到对方的脸,更何况她在看自己的鞋尖。 “你的演技很差。”嗓音从头顶传来,下一秒,庄显洲就粗暴地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他:“耐心也很差,下次记得不要半场开香槟。” 好痛。 文镜悉觉得自己的下颌骨快被捏碎了,她像溺水的人,对着庄显洲掐她的那只手胡乱挥打抓挠,想挣脱开,可惜两人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维度,她再拼命,哪怕指甲已经深深嵌入对方的手背,他在她下颌施加的力度也只增不减,她的嘴被带着变了形,说话也含糊不清:“你干嘛掐我?” “我要你好好看着我。”他把脸凑近她,几乎要吻上来,“好好看清楚我这个野种的这张脸,现在你要低三下四地来讨好我了,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文镜悉听得稀里糊涂,觉得他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别给我装失忆!”庄显洲咬牙,掐得更用力,“你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恶心吗?我不光要站在你面前恶心你,我还要艹你。” 文镜悉听到最后一句,被吓得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哭了出来,沈聿川说的没错,男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哪怕对着自己讨厌的女人也能发情,她哭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跟只包子似的,带着哭腔,嗓音更含糊不清:“你爸,和我爸妈,唔,都在外面,你不要乱来——姆妈——” 见她哭得像个小孩似的,还要叫妈妈,庄显洲也不知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了,手上松了力道,掉以轻心,下一秒,文镜悉猛地低头,啊呜一声咬住了他的虎口。 这下轮到他痛,挣开手,文镜悉便矮身一溜烟从他身侧钻了出去。 文镜悉径直冲向紧闭的房门,距离胜利的终点已经很近了,裙子却突然被勒紧,一只鹰爪将她提了回去。 “你放开我,你这个变态!”文镜悉像只炸了毛的兔子似的,又是咬人,又是拿后腿蹬人,庄显洲的裤子是黑的,皮鞋是亮的,鞋印踩上去,连纹理都一清二楚。 咔哒。 庄显洲听到门锁在响,大概是庄华崇拿钥匙来开门了,他一下子把文镜悉捞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摁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压在自己胸口上。文镜悉的双臂被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动弹不得。 于是,庄华崇打开门来,与文海跃项岚瑛夫妇二人所看到的,是一对新婚小夫妻恩爱缠绵的场景。 “老公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了,宝贝~” 大家都是过来人,多大尺度的场面没见过?可这毕竟是自家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庄显洲一句话就把门外三位家长腻得头皮发麻,默默退了出去,还顺便带上了门。 危机解除,心绪分散,庄显洲突然发现怀里的人闻起来好香,心跳得好快,抱起来又软又热的,湿润的嘴唇哼哼唧唧隔着真丝布料摩挲他的胸口,还呼着热气,他低下头更仔细去嗅她身上的香味,搂在她腰间的手情不自禁收紧,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为紧密,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这是在干什么? 他反应过来瞬间把人推开。 独栋别墅的采光太好了,主卧还带着敞亮的露台,文镜悉被压着脑袋,被推开的瞬间,视线也是朝下的,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一大块鼓凸,即便裤子是黑的,也很明显,心想,难怪刚才感觉被什么东西顶着小腹。 “变态!”她大骂一声,飞快跑了出去。 庄显洲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生理反应,皱了皱眉,回想自己似乎许久没有…… 最近忙忘了,以至于饥不择食。 他带着满手文镜悉留下的指甲印、牙印、眼泪、口水,走进了卫生间,在盥洗台的镜子前,他看到了衬衣敞角处若隐若现的粉色唇印。 文镜悉跑下楼找到坐在客厅沙发上散发尴尬气息的三位,带着满脸泪痕扑到父母身边,大声抗议:“我不要搬过来住!” 三人的表情皆是一惊,项岚瑛飞快观察了一眼庄华崇的神色,抚着女儿的脸找借口把人拉到一边去:“怎么弄的,妆都花掉了,妈带你去卫生间。” 这个逆子——庄华崇牙都快咬碎了,也不跟亲家打声招呼,直奔二楼。 “怎么回事?”客卫里的项岚瑛小心翼翼地用纸巾给女儿印干眼泪。 文镜悉抽噎着说:“他是个变态。” 项岚瑛有些不可置信:“他摸你哪了?” 文镜悉摇头:“也没摸我哪。” “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他掐我的脸,然后跟我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 文镜悉出于羞愤,整张脸红透,庄显洲在她下颌留下的轻微掐痕被掩盖,让项岚瑛忽视了“掐脸”这个前提的重要性,她联系刚才推门进去时庄显洲说的那句话,被误导了方向。 男人在那方面着急可以理解,但这大白天的,当着人父母的面……未免也太不要脸了!跟发情的公狗有什么区别? 这时文海跃才慢吞吞凑过来问:“什么情况?” 项岚瑛却骂他:“你们男人都是色魔。” 文海跃这一下子就听懂了,但这青天白日的,同为色魔的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打量了眼女儿的衣服,幸好还很完整整洁,他想那么短的时间内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对啊。”项岚瑛突然眉头紧锁,咂摸出了猫腻:“我都没听人说过庄华崇这两个儿子私生活上不检点。” 文镜悉插嘴道:“庄叔叔自己不就是在外面找小三,才有的庄显洲吗?” 她回想起刚才在混乱中,庄显洲对她自称野种的事情来——谁会无缘无故这样轻贱自己?两家来往密切,她都对他没什么印象,在订婚前还听闻许多流言蜚语,想来私生子的生活大概很不好过,生他养他的母亲还是道德低下的小三,难免要心理扭曲。 好熟悉。 文镜悉眼前的世界蓦地闪过一瞬重影,而后顿时清晰如洗,她有种强烈的既视感,仿佛自己很早以前有过类似的想法。 “外面的野花是野花,家是家,你庄叔叔又没亏待过他老婆孩子。” 项岚瑛虽然是女人,却也不认为庄华崇的私生活有什么可指摘的,因为她作为女人的同时也是一名精明的商人,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私生活上的道德问题根本不算问题,犯蠢被人抓住大做文章才叫“不检点”。 而庄显洲饥渴成这副样子,大脑没发育完全似的,实在太蠢了,倘若是真情流露,不可能没有前科。 项岚瑛分析道:“他之前一直对你爱答不理的,连订婚都差点迟到,现在突然闹这么一出,搞得你不愿意搬过来住,他爸见到这个情况也认栽了,岂不是正合他的意?我看他跟他爸都不大对付,肯定是故意的,你不用怕,大大方方搬过来住就是,反正你庄叔叔很喜欢你,这件事你庄叔叔也很难堪,我们各退一步,揭过去。” 文镜悉哭丧着脸,很抗拒:“我不要。” 项岚瑛不耐烦:“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娇气。” 文镜悉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又要哭了:“万一他又对我做什么怎么办?我讨厌他,他就是个变态。” 文海跃听到这话,捂着额头转身离开了卫生间,不忍心继续听下去,但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个女儿又不能说不卖就不卖。 “夫妻之间的事你迟早要经历的,短期之内这个婚也不能离,所以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项岚瑛捧住女儿的脸,凑近她,认真地看着她:“镜悉,你想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以后有的是机会,但现在我们家的公司出问题了,有个让我们家公司重新变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你跟人结个婚,只要吃一点点苦,以后你就可以享清福了,你要不要抓住?你看着妈妈的眼睛,告诉妈妈,你希不希望我们家的公司好起来?你的珠宝设计还想不想学?这可不是穷人能学的专业,前提是我们家的公司不能倒下,告诉妈妈,你想不想?” 项岚瑛的话语仿佛一只催眠的钟摆,文镜悉遭受蛊惑,表情逐渐呆滞,她点点头,吐出一个字: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