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小游记》 第1章 序章 春,霖安城,西巷。沈千左手提一陶罐,右手扣门环,铁环打在镀铜的大门上,咚咚两声,有个男人开出一条门缝,往外张望。他伸出一张手来。 “哎呦,”她眉头微皱,“吴小哥,你也忒死板喽,又不是不认识我,我回自己家,看哪门子手牌呀。”她撇一撇嘴,扭一扭腰身,不待他回话,略一推门,就这么走了进去。 沈千没停脚,沿着墙边的走廊,一直走到头,是个木门。门栓起了毛刺,随意耷拉在上面。一左一右两个持刀的侍卫,像哼哈二将。 “沈爷,我进来了,”她推开门,身体一愣,下意识转身,关门。 沈竹山静坐在石凳上,双眼微闭,右手一把扇子,也上了年头。园角,墙沿,摆着各种奇巧物件,正对面的小屋,贴的是道家的符。 她心里咯噔一声,上前一步,探了探,鼻息全无。沈千叹了口气。 九十九,也是喜丧。可惜,就差那么一步了,也是命。 她转身,打算去报丧。脚步沉重,眼睛木然的盯着那木门。木门年岁久了,沈老头偏偏不换。老人恋旧,也能理解。门已破旧不堪,几处脱落,风一吹,吱呀吱呀乱叫,磨人耳朵。 她一步步走过去,有点伤心,泪眼中,那门,都变了样。 黄扉白木,焕然一新。是她没见过的材质,黑色的铁柱横着嵌入泛白的亮黄色大门上。 突然,门大开,一个头挽髻的白袍白须道士两手撑门,气喘吁吁。 他身后,一阵强风吹过,沈千没站稳,后倒去,一个转身,死死抱住石桌,右脚下意识侧踢,将沈竹山连同石凳踹出几米远,又加上风急,打着旋飞到了屋角,竟立住了。 这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沈千先看沈老头,见他没倒,松了一口气:再怎样,死者为大。 然后,他与那道士同时会有,看向对方。沈千的目光远一点。 道士身后,并非她来时的路了,是一条石板路,两侧许多岔路,不断有人冲出来,一般是个一样装束的老道,紧攥着一个眼神兴奋的人—— “快走吧!”那道士突然叫起来,“天煌要关了!” 沈千有点不知所措。她的眼睛仍盯着道士后面。 ——有两个人被冲散了,道士急的直转圈,另一个人叫了一声,被人群裹挟着向前。 ——“走!走啊!”他又喊。 ——所有人都向前走,没人进岔道。她踮起脚,想看看尽头,看不到,只见人头攒动。 ——道士急了,冲过来扯着她的胳膊,“走啊!” 她还没缓过来,就这么被他拉了进去,跨过门的一刻,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就要走。可是已经没退路了,她身后,俨然成了一道高墙。 道士说:“哎呦,快啦!一会道就更窄了!” 是。她发现了,这条路在不停收缩,最开始能有汴京城的宽度,如今唯有其一半了。 只能走了,还能怎么办。沈千反手抓住老道,向前跑去。她坠入人海,又在人海中冲过终点,才发现,自己一脚踏空。 她急速下坠,有刺眼的光芒让她睁不开眼,心中一阵惊恐。 过了好久。沈千被什么东西勒住,停在半空。 上方,一个道士声嘶力竭地喊:“迎君——” 然后,好多人,包括他身边的道士,接上,大喊: “迎君喜入天煌门!” 第2章 第一章 几秒后,沈千稳稳着地。脚下是一片白雾,没过脚脖。她踢了踢脚,挥之不去。头顶是一大片白云作天,天里有小孔,不时有白点,从小孔飞下来。整个云,加上脚下,还有远处的一座白金宫殿,都呈现隐约的鎏金般的颜色。 那老道喃喃自语:“哎呦哎呦,总算完工,天煌的事自然有上头的人管,现在就算交差了……来来来,往前走。” 不用他说沈千也知道。人群已经缓缓前行。正前方,是一大片空地,几百级大理石台阶上,是座宫殿。待人群在下方站定,她清晰的看到,一个黑袍白头巾,身后有一圈金光的人凭空出现,身侧两个金身罗汉,各领一队白衣腰封的持刀壮年。 老道对她说:“看看看,我们尚书司的头,桑燕大人,九重天的人呢。旁边的是军司的青壮,维持纪律的。说白了,充场的。” 话音刚落,桑燕清了清嗓子,声线厚重,雄浑: “1013,蛇妖。蒙九,九百年为蛇,二百年为人。 1014,人,杨友。 1015, ……” 他每喊一句,就有一人一道士走上台阶,按序站在宫前。那个人——或者说——看起来更像人的家伙会回一句“正是”。 过了一会他喊,“1039,沈竹山,竹妖,三百年竹,十年人。” 沈千回了句“正是”,与老道走上前去。 她也不傻。 从小,她就天天听沈竹山说仙人故事,说到得道升仙时,她也笑着说过,“沈爷,你这样的人,想来也是有资格的。” 说者无心,听的人正襟危坐,说,“小小竹篁, 岂敢希冀。” 自己这是,歪打正着占了沈竹山的位子,上了天。 她不属于这,刚开始,她想跟老道说说,让她回去。 可是这个仙界,和故事里的不太一样。 升仙这种事,随便拉个人就走,联合队都没有;上天的路出了错,竟然要用上跑的;在天上更是草率,你说我应,哪有半点复检的作用,若真有人想混进来,岂不轻而易举?还有那个老道,简直是业余充数的,只会乱叫,正经话没几句。 是,那个什么天煌门看样子是出问题了。可这个问题,完全颠覆了她心中对神仙的认知。 这群神仙,会出错,会惊慌,会拉人充场子。跟人有什么区别? 她可不敢信人。走一步看一步吧。 复检过后,老道负责,带着休息了。单人小院,装潢很不错。她刚坐下,那老道向她伸出了手,她赶紧又站了起来。那人满脸堆笑,说:“鄙仙杨任,还未请您大名?” 沈千笑笑,“姓沈,名千。” 她这才抽出时间好好端详这人。圆脸,小身板,笑是最讨人喜欢的那种老人笑。杨任非常亲热,好一顿寒暄,保证——有什么事,找他准没错。这才走。 走到门边,又折回来,紧张兮兮的,说:“你自己小心,最近怖天可不老实。怖天,知道吧,”见她一脸懵,杨任又加补,“就是叛军!” 我了个天,这儿也有这玩意。 沈千问,“这也有叛军?争什么啊?” “你说呢?”杨任发笑,“你们那争什么,这儿就争什么。” 杨任给她引荐了一位舍友,叫宗卯,取卯兔之意,是个兔子精。宗卯是妩媚的那种漂亮,吊梢眉,水蛇腰,说话嗲里嗲气,一口一个“姐姐”。沈千怕暴露,随意应付几句,连忙进了屋,推脱困了,要睡觉。宗卯撇撇嘴,也随她了。 她真的睡觉了。睡得很饱。一睁眼,身处异地的不适感立刻卷土重来。有点冷。她披了件杨任给发的外套,走出门去。 宗卯应该还在睡觉,院里没人。只星光涓涓一路留情。 她抬头去往。 原来这也有黑夜,而且,星星更多,更亮,而且没有月亮,更显着星星的璀璨。千万星辰如钻石点缀黑缎,在这夜色中,她觉得自己也愈发高贵。颇有几分神仙气质。 她紧了紧身上的黑色长袍,十分自得。 然后,兀的一声尖叫划破天幕。随机看见左边滚滚浓烟,携带点红色火星,扶摇直上。 然后是火,这儿的火和人间很不一样,像是有生命的,火舌乱飞,幻化成各种闻所未闻的奇兽,大小不一,有几十米大的小兽,也有几百米高的凤凰,鳞片分明,怒吼着腾空而起,收拢身子打个圈,又猛地张开双翅,射出许多火羽,化成各种鸟兽四散开来。击中房屋后,刹那化作灼灰四射。 那半边天,已经亮如白昼了。又听得风声萧萧,许多神仙御剑飞了过来。大多一头栽进了火场里,也有部分就那么停在天上,八人一阵,上下八阵。最嚣张的那只火凤正往上飞,颜色渐渐从明红变暗,身上缠了一层层金线。神仙拉住线,全力往下拉,浑身泛起了金光。那鸟哀鸣一声,爆炸开来。火焰撞在阵法边缘,被收了进去。 沈千看得津津有味,活似刘姥姥进大观园。 谁承想,这火势,不减反增。渐渐向她这边蔓延。她依稀看见,第三层法阵,像是破了。 不太妙啊。什么神仙,火都扑不灭。 她正打算找个地方躲一躲。身前“轰”的一声,房屋整个塌掉。迸发出各种牛鬼蛇神往外扩张。她能感受到火焰的温度。实际上,这火离她也就几十步了。 这火太妖了。是只极细的小蛇,从后面冲过来,扑上房子,一击即中。像作战时的将士,有计划地攻城掠池,找找火点,扩大地盘。 她恍惚了几秒,撒腿就跑。 她先是窜进了花园,蹲了几秒,笑自己傻:这儿又不辟火,躲这干嘛。 忽然,火场里跑出来几个神仙,穿各色衣服,拿着各种武器,也不瞄准,泄愤一样乱扔。几秒后,那些武器都牵出一条红线,汇聚在各人手上,他们捻了个复杂的诀,火生了出来,一路下去点着了武器。 我去,沈千暗骂,碰上反派来了。 那些人走了,但火势愈发旺盛。沈千嗓子发紧,四下张望。 有了。右边有个乳白色的池子,宗卯说,装的是白裕液,能呼吸的。 突然,那些武器冒起了黑烟,并不向上走,反而顺着地面,慢慢蔓延。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千猛地冲出去,跳进池子里。 没几秒,她隔着水面,用头皮感受到了地上的热浪。一声叠一声的鬼哭声,抢着冲进水下。 她心脏猛跳。 最开始,她以为是失火。刚才看见那些人,以为是纵火。现在,觉得是……夜袭。 她定一定心,打量起这池子。在上面看,它是乳白色的。从里面往外,是透明的。在这里,她可以呼吸,用最拙劣的姿势也可以游走。 再过一会,鬼哭声渐停。她骨气勇气探头看了一眼:应该是又来人了,外头的阵法结了满天,金光闪得耀眼。没有打斗,应该是解决了。 她又沉进水里:可别有什么漏网之鱼,在人间的时候,她也自诩有些功夫,一般人都打不过她,不过在这,应该是不会有人跟她比拳头的。人家摆摆手,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沈千平躺在水中,翘起二郎腿,快乐地欣赏夜色。 外面很吵,但心很静。 突然,一支火箭从上方直冲下来。她压根没反应过来,已经破水,逼近脸庞——停了。 一只男人的手握住了箭柄,箭柄有火,火舌向上,舔着手。火光在夜色中十分明亮,他的手,细长,骨节分明。 他的脸出现在水面上。眼中笑意盈盈,嘴角微笑。是那种帅而不锐的长相。 “小姐,你疑似蓄意纵火,请走一趟吧。” 他笑意愈浓,在火光中,脸上有明有暗,反而勾人。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沈千胳膊旁。 沈千咽了口唾沫,把手递了过去。 碰到他的一刻,自己浑身轻快,像是被棉花包裹,视觉失效。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没瞎。而是视觉这份感官,整个失去与自己的联系。 几秒后,她的视觉恢复。自己坐在一把铁椅子上,又硬又冷。两手放在桌子上,各一个红镯子,似有千钧重,抬不起来。 正前方有一支悬空的红烛,微微燃,是唯一的光源。右边,是很干的石壁。左边一片黑暗,但风很大,风声旷远,啸叫,从左下方一路奔腾而上。她感觉,这是个小岩洞,左边应该是深渊。 这个地方温度很低,冷出她一身鸡皮疙瘩,脑袋却还在不停冒汗。 以前听人说,心提到嗓子眼,她一直表示怀疑:人紧张的时候,心应该是蹦蹦直跳,差点跳出胸膛。跟嗓子眼有什么关系? 今天明白了。之前,是还不够紧张。也或者,是紧张里,并没有恐惧。 此时此刻,喉咙好像缩成一个薄薄的膜,心脏不停地冲击,感觉喉咙马上就要裂开。心脏好像堵住了气管,呼吸困难,大脑晕眩。 她这人,喜欢事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今陷入困境,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安全感尽失。 沈千直了直腰,深呼吸。尽量平静下来。 她被扔在这好久了。没人管,也听不见一点活物的声音,再加上光影微弱,身边黑洞洞的,已经丧失了时间的把握。黑暗把恐惧,无限放大。 再这样下去,自己得疯。 她瞪圆了眼睛,抬头看着前面的蜡烛。突然,脑袋落下去,砰的一下砸到铁板上,再没抬起来。 第4章 第三章 “苗子由你们选,那么。什么时候分呢?” “得几天,”宫方瞥了她一眼,“我不如跟你讲讲选人吧。” “神仙到了人间,法力全无,就是个睁眼瞎。后来想出个法子,天上一年,地上两年,每两年会有神仙外派,通过天煌门下界,走一遍人的一生,这样再回来,就叫过了微生。你们管这个叫渡劫吧,没那么可怕。 在外派之前,我们会用自己的星斗爻封筛选出来有潜质的人,也就是种子。外派的神仙,会被投放到种子附近,这样,过了微生回来时,就差不多摸清情况了。 这一段,叫育苗,其实不是,苗长得好不好,全靠自己,我们的工作是择优。 等到下一次天煌门开,就可以收获了。如此一次轮回,择苗、育苗、收苗,得耗上至少三十多年。按你们的年算,至少七十年。” 宫方叹息,“没办法,年迈的神仙太多了,没年轻人补上,谁来干活?这个苗,非找不可。” 他也怪厉害的,话题都偏到这儿了,竟然不加一丝衔接,硬生生拽了回来,“怎么样,我说的,干不干?” 沈千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 “对了,还有个好处,”宫方说,“你知道为什么,奇兽都被驯服了,我们还不开天煌门,让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吗?” 他弯下腰,凑到沈千耳边,“人的体质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们的能力,只能自己修炼。但是人,可以掠夺神力。” 沈千抬起头,嗤笑着从下面看着他。她说,“好啊。” 沈千没要人送。宫方家和自己住的地方都属于独立于九重天之外的接生局,而且差的不远,她正好到处看看。 她完全没打算跟宫方合作。她不想杀人,而且最烦别人威胁。沈竹山说,她一百斤的身体,十斤骨头,九十斤反骨。 至于成神,她肯定是有一点小小的激动的。不过,这个前提,她答应不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肯定会有办法的。 到了半夜,办法就来了。 说来惭愧,她心里压着事,再怎么安慰自己,也没睡着。她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一个笨拙的人形生物翻进了院子里。她正想大喊救命,再一看,原来是杨任。杨任也看见她了,招手让她出去。 那哪行!多危险啊。她指指右边,让他把宗卯也叫出来。 杨任摇摇头,双手合十上下晃,意思是,求你了。 沈千也快速摇头,意思是,想都别想。 杨任没招了,挠挠头。过一会,突然跳起来,手里飞出个圆形物件,向我一手把你她飞过来。 那玩意落在窗边。是头乌龟。黑身白壳,尾巴呈锯齿状,还有两个小虎牙亮在外面,用杨任的语气说,“小沈啊,今天自由活动,玩的不错?你是我一手带上来的,我们也算是同志了是不是?” 沈千愣愣地点了个头,虽然她不确定杨任能不能看见。她此刻的关注点在于——哟,王八说人话。 “对吧,我就说你是最通情达理的。说实话,新来的这一批啊,我就看好你,”杨任的声音从王八小小的喉咙里传来,该名王八随着他的话摇头晃脑,两只小虎牙一闪一闪的,“我们朱河社,就缺少你这样的年轻骨干,有了你的加入,我们一定会再创辉煌……” 沈千恍然大悟。 人间的新科进士要拜门派,因为门派需要新血液,新人需要老势力扶持,这儿的新人自然也要。只不过,这儿的新人不像进士那样懂规矩,所以要门派亲自下场拉拢。 像杨任这种坑蒙拐骗,人家还没答应就开始一口一个“我们”的,一定不是什么大势力。隔壁的宗卯,一定是已经入了别的门派,不然不会避着她的。选择半夜,就是为了防止别人打扰,好不让新人跑去别的好门派。 沈千笑着问王八,“杨叔,你怎么大半夜来啊?” 那王八将头一缩,“哎,这你就不懂了。你说,我要是白天来,叫隔壁的看见了,非要加入我们社,我怎么拒绝她啊。多不好。” “那就收了呗。这有什么。” “那可不行!”王八一脸正气,“我们只收最优质的人。” “那么请问,我以后分配,社里会管吗?” “我们社不搞那些不正规的手段。每个人分到哪,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王八语重心长,“不过,我有一计。孟婆喜欢到鹤沥池抓蚌,你可以去碰碰她,兴许就被相中了呢?” 沈千简直想啐他一口,忍了又忍,对王八说,“这是不是有点……难啊?” “这可是独家消息!”王八激动地乱蹬四条小短腿,“那可是孟婆啊,你要是进了孟局,多好啊。完全不受三部管辖,上五休二……” 沈千心里噗通个不停。她抓住了重点——不受三部管辖。 沈千马不停蹄出发了。 杨任给了她一个罗盘,让她看着罗盘,就能找到鹤沥池。她走得很快,很急,走着走着,突然绊了一下,再抬头,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大池子,池子中零星分布着几点蓝色的荧光三瓣小花。 她低头:是一块白色石头。沈千后抬腿,用尽全力,把那块石头踢入水中。 水波未散,水中猛地跃出一黑色人形生物,嗓门很大,有趣而不滑稽,喊道,“谁?谁?谁干的?” 沈千定睛一看,是一名中年妇女。一身黑袍,方脸宽面,头上一支木钗,钗头呈碗状,碗底镶青玉。头顶微微偏着簪了一支硕大的白花——是菊花。她两手摆动,走上前来,叨叨个没完,“哎呦小神人,老身在下头好好地抓我的蚌,你来这么一下——饶是我老当益壮,不然怕是要头破血流你晓不晓得?我的蚌哎,险些滑落,这二十年的蚌最鲜美了,你晓不晓得?要是没了我上哪再抓?” 沈千不住点头,心想:上哪抓,上这里头抓,把你丢的再抓回来。 那女人说完了,自己摆摆手,“倒也无事。好歹是保住了蚌,”她扭一扭腰身,露出得意的神情,“我孟婆还是很矫健的。” 沈千心想,哟,杨任还算靠谱,真拿到了独家消息。 孟婆右手突然变出一木筐,右手向上伸了一伸,把袖子滑到大臂上,用手抄起一把青色的大蚌,约有三四只,每一只都有手掌大小,她倒拿得下,全扔进沈千怀里,“喏,回去用沙酒熬汤,最鲜的了。” 沈千讪讪笑了,说,“孟——那个,前辈,我能否随您一道走走?” 孟婆圆睁了眼睛,俏皮地看着他,“你有事求老身,对不对?你叫什么名字?” 沈千有些尴尬,说,“晚辈叫沈千,三水沈,百千的千。” “小千啊,”孟婆突然握住她的手,“来来来,婆婆最疼小美人了。摊开了说。” 沈千心里定一定,真说了,“晚辈想进孟司干活。”她心里很不安,紧张地准备语言:毛遂自荐,从来不是她的长项。她的长项在听人毛遂自荐。 哪知道,孟婆大叫一声,“哎呦,”猛地拍腿,“就这屁事,行。你我月下相逢,同吃一蚌,我主持,准了。” 沈千愣了一下,说,“我想……想进一个亲信的岗位。不瞒你说,我在外面惹了事,想躲。” 她话一说完,立马后悔。在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突然看见一个邻家婶婶样的人,脑子都糊涂了。 孟婆不说话了,眼神尖尖的,这时候显出几分与名声相符的沉稳了。 她摸了摸脑袋上的木簪,说,“好啊。”孟婆转而一笑。 第3章 第二章 过了一会,她听见右边的石壁里,传来脚步声。没多久又停了。沈千保持原来的姿势,侧耳去听。确实没声音了。她心里纳闷,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眼睛。 是个老人家。身材高挑,腰直挺挺的,白袍白发。腰身处袍子紧身,再往上,领子往外扩,一直延伸,和脑袋齐平,头发高高绾起来,一支竹签斜插进去。她说,“你来吧。我旁观。” 沈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不是和她说话。 那个抓她的人从石壁上出现,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说:“太君请。” 那个太君脚底生云,沿身体盘旋,随即消失。 那人看了眼沈千。她此刻,仍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耷拉着眼,斜睨着他。 他笑笑,说,“装样子不累吗。” 沈千说,“我不出点事,能有人来吗?” “你知不知道,这叫妨碍公务。可以判你的。” “话不能这么说,”沈千勉强笑笑,“我只是想要尽快洗脱嫌疑,不想遭罪了。” “哦?”那人突然一脸严肃,凑过来,问,“哪遭罪了?” 沈千张开嘴,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什么精神受折磨之类的话,想也不用想。以人家这个找茬的语气,是得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对吧,”那人笑了,“小姐,你可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喷脏啊。我们办事,向来是遵纪守法的。” 沈千压下心头的怒火,柔声和语,“你也应该调查过了,我呢,就是个刚来的。法力也不强,就是找个地方躲躲火而已。你说,怎么就成了嫌疑犯了呢?” “是吗,”那人漫不尽心地摆弄了几下自己的衣摆,说,“可是有人举报你,飞上钱云顶,放了一把兽火。” 沈千心里咯噔一声,很无奈,说,“搞错了吧?你要不,再问问他?” “没错啊,”他说,“我们还在钱云顶上发现了你的名字呢。沈竹山,怎么,不是你?你不叫沈竹山?” “一个名字,谁不能写啊?” “哦。那可不一样。每个人的字上,都有自己的神力残余。我们对比过,跟你你在凡间的一样呢。” 沈千沉默了一会。她权衡了一下。与其被冤死,不如—— “其实吧,我真不是沈竹山。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凡人,来这,纯属意外。” “哟,”那人抬了抬眉毛,“有创意。” “真的,”沈千有点恼火,“不然,那个,你们肯定可以用什么手段查出来的吧,我身上一点神力没有的。真的啊。” “不急不急,”那人说,“你不妨先把故事说完。” 沈千说,“是这样的,沈竹山,是我家的家仙。” 所谓家仙,其实不过一个客气的称呼。一些对家族做出过重大贡献的清客师爷,年老之后,就会被供起来,享受老祖宗的待遇,呼为家仙。沈竹山和沈千一个姓,有人说是巧合,也有人说,是因为沈竹山年轻时候被沈家老祖宗收为干儿子,改成了沈姓。关于他年轻时的故事,纷争不一。 有人说,沈竹山已经活了好几百岁了。沈千小时候听了这话,兴奋得很,找爹爹问,说,沈竹山老头子是不是活了好久好久了?爹爹一把掌拍在她头上,不许她叫老头子,还说,让她少打听这些事,好好读书。 于是,她更好奇了。当晚就翻墙进了沈竹山的院子。记得当时,她刚落地,就听见沈竹山开口——“小毛贼,来来来,一起喝一口。”她心里一惊,撒丫子就跑,可惜方位不对,一头栽进老头子怀里。 再后来,她成了沈竹山唯一的心腹,没错,心腹。老一辈死的死,病的病,沈竹山的亲友,只有她了。沈竹山是个竹妖。离成仙一步之遥。据传说,成仙要过九十九道天雷。他心里发毛,一方面寻求道家里一些能人异士帮忙,并且靠他们的关系找上官府,一方面告诉了沈千,要她帮忙协助各方关系。 等到天上来了人,跟他讲了各个步骤后,才发现,其实没什么风险。于是,撤去了能人异士,只留下一些官家的人,防止百姓误入。 “然后,那天晚上我去看看他,发现他已经仙逝了。可是来了个老道士——反正看着像的人——很着急,二话不说拉我进了什么天什么的—— “天煌门。”那人插嘴。 “对,对,就是这个,”沈千点了点头,“我就这么来了。” 那人不说话了,看着是在思考。还点了点头。 沈千开起来有点欣喜,似乎觉得他是信了。于是套近乎,“小哥,小神仙,你叫什么啊?” 沈千笑着看他,微微昂起头。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有魅力。她高颧骨,尖脸,一双眼睛大而圆润,眼角处如刀割,微微上调,做得来眼含春水妖娆像,也能凛然如刀。 他笑笑,“宫方。宫殿,方圆。” “我叫沈千,三点沈,千万千,”沈千依然笑眯眯的,“你们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啊。” “恐怕不行,”宫方说,“天煌门三年一开。除了一个能跟天煌兽沟通的人,其他人都打不开门。” 沈千心里很慌,“那人是谁?” 宫方说,“我啊。” “那,你帮帮我好不好,麻烦你了,”沈千看起来要哭了,“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能帮我啊,你尽管提,真的。” 宫方无奈地笑了笑,“真不行,你等等吧。那种事,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能做的。” “什么事?你说!我一定行的!” 宫方深呼一口气,无奈开口,“是这样的,我们军司里有一个神仙,绰号二郎,能感应到各种神仙的气息。也就是说,在这,杀人是个麻烦事。” 沈千有点激动,“这人,你们神仙不敢动是吗?这人很重要吗?” “嗯。” 一个嗯,答了两句话。激得沈千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也就是说,你们求我办事。结果,装成什么狗屁军司,骗我求你们,是吗?”她昂起头,“你认认清楚,现在,是你没我不行,不是我没你不行。” 宫方愣了一会,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破绽太多。首先,在那个什么山上看到了沈竹山的名字,你说去找以前的记录对比。没这道理。人是会变的,怎么敢保证,沈竹山以前的神力气息和现在一样。正常思路,不应该找我对比吗?”她前倾,凑近宫方,眉飞色舞,“还是说,你早就知道,我身上,根本就没有沈竹山的气息。又或者,你这都是编的。钱顶山山上根本没有沈竹山的名字,你抓我也不是因为什么纵火,就是因为我是个凡人!” 沈千得意得很,继续,“你们早就发现我了吧?就等着一个机会,好不让我怀疑把我带走,盘问我的来历。” “不过我当时没怀疑名字的事。要怪就怪你,信我信得太快了。” 宫方沉默了一会,问,“你就说,想不想干吧?”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人,怎么办呢。”沈千用手指敲敲桌子,斜眼看他,“不过,不是在这。我得到一个舒服的地方,才能听进去。” 显然,宫方是个很有权势的神仙。 神仙也分身份的,宫方的家,是有神仙伺候的。他属于神仙中的神仙。 她身下是竹编八仙椅。桌子上,两杯冰纹玉盏盛着淡白色的水,杯中有一团半个手指大的白色糯米丸子。 宫方说,“我先给你讲讲,这九重天地的来源。” “你们人讲故事的时候,不觉得奇怪吗?” “神话故事,主角是神。可实际上,都是围绕着人转的,把人的来源,发展自圆成说。当你以神的视角去看,会发现,自己的故事,割裂为二。 其一,女娲造人,盘古开天,大禹治水,妈祖镇海,神与人共处一隅,和谐相处,甚至死后还要化山成水供人生活,这种神仙,是住在地上,也就是你们所谓,人间的。 第二派,就类似天帝,王母,高高在上,住在天上,翻手覆雨凌驾于人类之上,普通人终其一生也见不到一面。” 说到这,他顿一顿,喝了口杯里的东西。笑问:“你猜猜,哪个是对的?” 沈千看着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火气。她强压着,说,“都不是。” 第一派,很容易反驳:自己没见着。至于第二种,凭老道带自己上来的时候那屁滚尿流的样,真看不出来有凌驾的成分。 宫方说,“对了,都不是。” “不过,他们都是对的。” “你应该听说过黄帝和蚩尤的大战吧,对,你们叫涿鹿之战。我们这叫开天之战。 那时候,人神混住,还有一类生物,现在叫奇兽。有的奇兽无害,有的还有益处,你碗里的白茶荼,就属于这种。有的奇兽则不然,他们天生神力,能力各异,但反正,有很强的破坏力。 大战之前,奇兽虽然有作乱害人的行为,但大多由部落管制,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不过,你也听说了,黄帝招百头巨兽冲锋。实则更糟。黄帝有兽,蚩尤没有?到了最后,你一批,我一批,成了奇兽间的火并。大战后,幸存的奇兽四处逃窜,为祸四方。 你要知道,奇兽中,也是有智力超群的。他们聚集起来,有组织地进攻大的部落。神仙自然不怕啊,大不了飞走。可是人类,近乎被屠杀殆尽。 远古神有好德之心,感慨人类艰难,” 说到这,他拱一拱手,以示敬意。 “神仙们驱奇兽于函碱,集众神之力建造九重天,与奇兽共居其上,为防奇兽害人,又设天煌门,五年一开,方可到人间,平日与人世隔绝。 从此,黄、蚩之战,称为开天之战。” 沈千噙了口白茶荼。是茶没错,可是太甜,她很不喜欢。她皱了皱眉,“哦”了一声。 这么恢弘的史诗,她很应该心潮澎湃的。可是那股怒意压下去之后,她心里波澜不惊。而且——开天之战:也太没气势了。根本比不上涿鹿之战。 “然后,神仙逐渐驯服大部分神兽,当坐骑或充军。” 沈千想起来那叫怖天的叛军。明知故问,“充军?天上还打仗?” 宫方笑了,“当然。有生物就有思想,有思想就有冲突。现在的格局跟你们的三国很像。一个是最开始上来就有的,正统天界。一个是开天之初被流放的仙人建的,叫魔都;一个叫吞天,是杂仙的地盘,类似农民起义。” ——所以以后,不能把这叫天界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哪一个都不属于。神仙也会死。每五年,需要从人间选人补位。这在外人叫寻苗。寻苗是这儿最重要的事,能理解吧? 这事,由三部联合举办,在分人之前,你属于我的管辖范围之内。 你可以叫这是寻苗处,不过我们不喜欢这个名字,太直接。 我们喜欢叫,接生局。” 沈千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生?酝酿这么久,还不如寻苗呢。 宫方显然看出来了她的鄙夷,唇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地扒拉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