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剑山河》 第1章 月中幻影 夏末的日头依旧毒辣,直至偏西时分才收敛了几分气焰。镇中心的老槐树在斜阳下划出树影。阴凉处,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童坐在青石板上,指尖在膝上一张木琴的琴弦之间跳跃。 他叫石头,村里人都这么叫他。琴音不算精妙,却干净明快,像那山间潺潺的溪水,叮叮咚咚,驱走夏日的燥热。 今日休沐,镇上办起了集市。石头便跟着村里唯一会弹琴说唱的柳先生,到镇上卖艺。他年纪小,眉眼干净,琴音虽然稚嫩,却自带一股山野的灵气,倒也引锝不少赶集的人驻足,扔下几枚铜钱。 收摊时,柳先生难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混浊的老眼里带着赞许:“小石头,今天这《溪山调》弹的不错。你这娃,手稳,心静,是块好料。” 说罢从碗里摸了数十枚铜钱,在石头面前晃了晃,道:“我喝酒去了,你自个先回去吧。” 柳先生是教他琴艺的师父,手里这把木琴也是从他手里传下来的。听村里的大人们说,那柳先生年轻也是弹琴的,后面眼睛不好,便很少再弹了,如今更是将自己那把木琴传给了小石头。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过来,小石头弹琴,柳先生唱曲,赚来的铜钱平分下来竟也有数十枚。他抿着嘴笑了笑,小心地将剩下那些铜钱收进内襟口袋。这才拜别师父,背着琴,踏上了回村的路。 小石头一家所在的村庄坐落于齐水河边,因而得名齐水村,村中人也多数随齐水姓齐。以小石头的脚程,从镇上到村里大约要花上两个多时辰。 天色暗得很快,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两边的树影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贪婪地觊觎着过路之人。小石头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沙沙……沙沙……另一道脚步声在寂静中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小石头脸色一白,想起了傍晚在集市上和柳先生分铜钱时并没有避着人,应当有不少人看见了。 他憋着一口气,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走。待到小路转弯处,猛地朝前一扑,借着灌木的掩护,猫着腰躲到树的后面。 缓缓探头朝来时的小路看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石头。”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小石头愣了一下,猛然回头,便见树木枝丫的缝隙间,漏下一束月光,那人一身蓝灰色衣袍,清清净净地站在月光中,仿若一道幻影。 “哥……哥?”小石头又惊又喜,“哥,你回来了?” 那人点点头,小石头欢呼一声,迫不及待扑到那人怀里,复又稍稍分开,抬起脑袋,仔细打量哥哥如今的样子。借着月光,小石头看清了那张脸。柳眉凤目,鼻梁高挺,嘴角时常噙着一丝浅浅的笑,目光中盛满温柔。不是他那离家数年,去了遥远的天玄宗求道的大哥齐涯,又是谁? “石头。”齐涯笑意加深,伸手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弟弟乱糟糟的头发,“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这熟悉的动作和语气,差点让小石头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死死攥住兄长的衣角,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哥!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去?阿爹阿娘知道你回来了吗?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齐涯任由弟弟牵着,嘴角的笑意却淡了些,目光越过小石头的头顶,投向远处村落那几点零星的灯火,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小石头的背:“我这次是顺路经过,有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他的声音比几年前更加低沉浑厚,带着一种让小石头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沉稳。 “啊?不能回家吗?”小石头仰起脸,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阿娘前些天还念叨你呢,说你在外面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你就回去看一眼,喝口水也行啊!” 齐涯沉默了一下,目光掠过弟弟背后背着的包裹,问道:“你在跟柳师傅学琴?” “嗯!”小石头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的失落,“师父夸我指法有进步呢!我今天还在镇上弹琴,挣了……”他想起怀里的铜钱,刚想拿出来给哥哥看,却见齐涯已经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神色郑重地塞到他手里。 那物件比手掌略大,方方正正,油布包裹之下,隐约可见是一本小册子。 “这个,你收好。”齐涯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阿爹阿娘,还有柳师傅。” 小石头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这本神秘的小册子,心脏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哥,这是啥?” “一门养气的法门,”齐涯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不算什么高深的东西,但长期练习,能强身健体,耳聪目明。你年纪小,底子薄,练这个正合适。”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切记,一定要偷偷练习,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恐有麻烦。” 小石头的心跳的更快了。他虽然年纪小,但也从柳师傅讲的故事里,从村里老人的闲谈中,模模糊糊地知道了“法门”、“养气”这些词,都和哥哥去的那神秘莫测的“仙门”有关,那是凡夫俗子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哥哥竟然给了他一本仙家的功法?虽然哥哥说“不算高深”,但于他而言,已是了不得的奇遇。可是,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会有什么麻烦? “为什么给我这个?”小石头忍不住问,心里即兴奋又忐忑,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齐涯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这次,却不是村庄的方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阴霾,随即又恢复了平常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神采。 “能有什么事?宗门历练而已。给你这个,是希望你身体能壮实些,少生病。”他又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记住哥哥的话,收好了,偷偷练。若是以后有人问起我,你便说从未见过我,知道吗?” “哥……”小石头还想问,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为什么哥哥回来了却不回家?为什么给了他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要保密?为什么好像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回来过? “好了,夜深了,你快回家吧。”齐涯打断他,最后看了一眼村庄的方向,“好好长大,照顾好爹娘。” 说罢,不等小石头再开口,毅然转身,遁入浓浓的夜色,身影很快就被远处的树木彻底吞没。月影偏移,月光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是幻梦一场。 小石头站在原地,望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怀里那油布包冰冷坚硬,硌在他胸口,也硌在他心上。 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与猝不及防的别离,还有这个必须保守的秘密,都让这个十岁的孩童感到一阵沉重和茫然。 他又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身体感受到夜晚的寒意,打了一个激灵,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兴奋、疑惑与不安都死死压在心底,把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与那数十枚铜钱放在一起。油布盈润的触感也让他更加确信,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用力揉了揉脸,努力让僵硬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然后迈开步子,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小石头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睡去。土培房里烛光昏黄。母亲从灶台里端出一碗野菜粥递给小石头:“怎么这么晚?没碰上什么事吧?” 小石头的心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那里藏着不能说的秘密。他低下头,避开母亲的目光,假装饥肠辘辘地喝起了野菜粥。一连喝了好几口,这才放下碗,声音尽量平稳:“没……没什事,今天集市收的晚了些。” 他拿出那些铜钱,递给母亲:“阿娘,给。” 母亲接过铜钱,数了数,轻轻叹了口气:“辛苦我家石头了。饿坏了吧,快吃吧。” 小石头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他偷偷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神色如常地拿着铜钱进了里屋,应当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后半夜,他躺在自己那张铺着干草和旧布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泥土地上撒下斑驳的光点。 他悄悄坐起身,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里屋父母均匀的呼吸声,确认他们已经睡熟,这才蹑手蹑脚地从床铺最底下摸出那个油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借着微弱的月光,端详着这本神秘的小册子。册子很薄,不过二三十页的样子,边缘有些磨损,看来有些年头了。封面上果然如哥哥所说,写着《引气决》三个墨字,想来确实是养气的法门。 轻轻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笔迹古朴有力。那些字他大多跟着柳先生认过,可是连在一起就看得云里雾里了。 “气者,生之元也,循经而行,周流不息……” “意守丹田,观想气旋,引而不发……” 旁边还配着几幅简单的人体图样,上面标注着一些穴位和线条,表示所谓的气的运行路径。 小石头看得一头雾水。他试着按照图示和文字说明的那样,盘膝坐好,双手结了一个奇怪的手印放在膝上,然后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所谓的“气沉丹田”。 可是坐了半晌,腿都麻了,除了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双腿麻木后的酸痛,他什么特别的感受都没有。肚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晚上喝的野菜粥刺激着肠胃发出轻轻的鸣响。 他不死心,又换了一页。这一页讲的似乎是呼吸的法门,要求“吐纳绵长,若有似无”。他试着调整呼吸,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吸,再吐……几个循环下来,非但没有感受到什么“气感”,反而因为太过刻意,差点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赶紧捂住嘴,紧张地侧耳倾听,里屋里父母的呼吸依旧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看着手里神秘莫测的册子,小石头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仙家的东西,果然不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轻易掌握的。哥哥说他“底子薄”,看来是真的。或许他真的没有什么修仙练气的天赋吧。 他把册子重新用油布包好,摩挲着那细腻而冰凉的包裹,眼前又浮现出了哥哥在月色中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哥哥为什么要把这个给他?为什么再三叮嘱要保密?他这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宗门任务”又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远远近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夜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也吹动了小石头纷乱的心绪。 油布包重新回到了床铺最底下,小石头躺了回去,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哥哥站在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里,无论他怎么喊,怎么追,哥哥都只是背对着他,越走越远。而他自己,则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摸索前行,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有怀里那块油布包,那滑腻的冰凉无比真实。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屋内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小石头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床铺下的油布包。 硬硬的,还在。 “你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早饭时,母亲突然轻声说道,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这都大半年没有捎信回来了。” 小石头的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碗里。 “娃在外面闯荡,有自己的事要忙。”父亲头也不抬地说,声却有一丝别扭,“天玄宗那是仙家地方,规矩大,哪能总惦记家里。” 小石头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碗里。他不敢接话,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饭后,他抢着帮母亲洗碗,又主动去劈了今天要用的柴火,表现得比平时更勤快,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一些心中的负罪感。 他努力像往常一样,帮着母亲生火做饭,听着父亲念叨着地里的玉米该施肥了。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2章 万水千山 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也许世界上真的有母子连心这种事情。就如同哥哥离开后的第二天,齐母便在饭桌上提起离家的齐涯一样,平日很少帮小石头整理床铺的齐母,到底还是发现了那个油布包。 看着那本熟悉的册子出现在母亲手中,小石头没有慌乱。他反而觉得肩膀上压的他喘不过气的重担,消失了。这些天来,他总是忍不住想,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是不是正在什么危险的地方,等着他们去救他?他瞒下见过哥哥的事情,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会不会铸成大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人一样,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与自责中度过。 “哥哥来找过我,就在月初赶集那天。”小石头低垂着脑袋,向爹娘坦白了一切。 半晌无人作声。小石头悄悄抬眼,便见母亲坐在桌边,用粗糙的手背抹眼泪,父亲站在窗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唇轻轻张开又缓缓合上,像是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阿爹,阿娘,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小石头紧张地问道。 齐母眼泪掉得更凶了,齐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你大哥他……一定是出事了。” 小石头的心跳漏了一拍,强自镇定:“哥哥他可是天玄宗弟子,一定会没事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见我们?”齐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担忧,“你哥的性子咱清楚,能回来的话他一定会回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不敢回家。” “我的涯娃儿啊……”齐母终于哭出声来,“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是有人欺负他!他一个人在外面可怎么办呐……” “不会的,哥一向聪明。”小石头脱口而出,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不会让人随便欺负的……” “万一就是那天玄宗欺负他呢?”齐父烦躁地锤了锤窗框。 屋子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齐母压抑的哭声和齐父粗重的呼吸。 半晌,齐父站起身,下定决心:“不行,我得去一趟天玄宗!” 齐母抬头,惊愕得忘记了哭泣:“他爹,你说什么?天玄宗……那是在千里之外啊!山高水远的,路上都是豺狼虎豹,你怎么去?” “不去看看,我这心里过不去!”齐父语气坚决,“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准信!要是涯娃儿真的在外面被欺负了,我这当爹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可是盘缠呢?这一路……”齐母忧心忡忡。 “把家里那两只母鸡卖了,再……再找我兄弟借点。”齐父盘算着,眼里尽是破釜沉舟的意味。 小石头站在一旁,看着爹娘焦急无助的样子,听到他们为盘缠发愁,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他知道家里的状况,就算卖鸡借钱,也凑不出多少路费。而且阿爹年纪大了,一个人出远门,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阿爹,”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跟你一块儿去!” 齐父齐母同时愣住了,看向他。 “你?你个娃子去添什么乱?”齐父立刻反对。 “我不是娃子了!”小石头挺直了瘦小的身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靠些,“我能照顾自己!路上我可以弹琴挣点饭钱!而且多一个人,也多分份照应!” 齐母看着他,眼泪又涌了出来,一把将他搂住:“我的傻石头啊……” 齐父看着小儿子执拗的眼神,又看了看泣不成声的妻子,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罢了,要去就一起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笼罩着一片压抑而忙碌的氛围。齐父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两只母鸡,又硬着头皮去叔伯家借了些铜钱,勉强凑了一小袋盘缠。齐母连夜为他们父子俩烙了一大摞能存放很久的粗面饼子,又仔细缝补了他们的衣物鞋子,脸上的眼泪几乎没干过。 小石头则乘机去找了柳先生,告诉他自己要出远门,可能很久不来学琴了。柳先生看着他,眼中透着些担忧,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塞给他几个铜板,低声道:“路上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 第三天拂晓,天还没亮透,村子里静悄悄的。小石头和父亲背上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干粮、几件换洗的衣服和这两天攒来的一小袋铜钱。齐母送到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泪眼婆娑,千叮万嘱。 “早点回来……不管有没有找到涯娃儿,都要平安回来……”齐母声音哽咽着。 “放心吧,娃她娘,我们打听到消息就回来。”齐父故作轻松地安慰道,但眉头依旧紧锁。 小石头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村庄和站在树下不断挥手的阿娘,转过身,跟着阿爹,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远方的黄土路。 路途比想象中更加艰苦,他们一路向西北方向,逢人问路,风餐露宿。大部分时间靠双腿行走,偶尔遇到顺路的牛车或马车,好说歹说付上几文钱才能搭上一段。白天顶着日头赶路,晚上就找个破庙、山洞或者好心人家的屋檐下凑合过夜。 小石头的那把木琴,果然派上了用场。在经过一些小镇或者大的村落时,他会找一个热闹的地方,弹上几曲。他的琴艺依旧算不上多好,但那份背井离乡的愁绪与对兄长的担忧,不知不觉间融入琴声,反倒比以往多了一丝能触动心弦的韵味,偶尔也能引锝几个思想的游子或者心软的妇人驻足,丢下几枚铜钱。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能补贴些干粮,或者在他们疲惫不堪时,找间最便宜的大通铺歇歇脚。 齐父的话越来越少,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他常常在休息时,望着天玄宗的方向出神,眼里是化不开的忧虑。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风尘仆仆的父子二人,终于抵达了天玄宗山门所在的云苍山脉脚下。 一入天玄宗地界,仿佛连空气都变得不同。市井街巷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十句里有八句都绕着斩妖除魔、炼丹修仙。小石头起初听得入神,心头那点对仙家的向往与对兄长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忐忑。然而,这些缥缈的传闻,很快就被一桩血淋淋的现实砸得粉碎。 那是小石头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的妖怪。彼时他正在镇中弹琴,只见一名体型硕大无比的胖子摇摇晃晃地从他面前走过。因为好奇,他多瞅了一眼。便是这一眼叫他看出那人根本不是胖,而是整个人浮肿了起来,皮肤紧绷成紫红色,膨大的身体被衣服勒成一团团。 “他……”琴声戛然而止,小石头抬手指向那人,甫一出声—— 那人竟像是被这微弱的声音催动了命关,身体猛地一胀,随即砰然炸裂,血肉横飞! 红白一片的狼藉中,血肉碎片鼓动着,数只脑袋大小的飞虫从中挣扎出来,抖了抖粘血的翅膀,摇摇晃晃地升起,穿过人群,最终朝着远处飞离。 “啊啊啊啊啊——”惊愕过度的行人这才恢复声音。 小石头也吓得够呛,那人离他不远,爆炸时飞过来的血肉差点溅到他身上。还是他连滚带爬,及时抱着琴躲到远处才幸免于难。 市面上因此混乱了好一阵子,最终引来了一名道童,安抚众人。 “此乃觅芳灵蜂,性情温和,平素不会害人。”道童撇了地上一眼,“只是那蜂后貌美,此男怕是贪图美色,与那蜂后苟合,这才成了蜂卵的温床,招此祸患。” 众人听闻那虫子不会害人,松一口气的同又听到后半段话,一时都有些语塞。 小石头观那童子一身青色道袍、手执白玉拂尘,年纪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眼神清澈,神态从容,自有一股出尘气质。想来便是天玄宗弟子,悄悄扭头与阿爹对视了一眼。 齐父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裳,鼓起勇气,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语气带着谦卑和恳切:“这位仙童,打扰了。我们……” 那道童见齐父身旁跟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孩童,目光扫过他们布满尘土的衣物和疲惫的面容,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不等他说完便道:“距纳新大会尚有月余,你们来早了。” 齐父一愣,又作了一揖:“仙童误会了,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贵宗可有一位名叫齐涯的弟子?他是我儿子,我们是他家人。” “齐涯?”道童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微变,随即又恢复了冷漠,“没有这个人,你们请回吧。” “没有?”齐父心里一沉,急忙追问,“可是他明明是被天玄宗的宋长老带走的呀,正月的时候他还派人给我们捎信了哩。仙童您行行好,能不能帮我们找宋长老问问,齐涯到底去哪了?” “谁知道你们口中的宋长老到底是不是我们天玄宗的。再说长老事物繁忙,岂是想见就能见的?”道童似是不耐烦,袖袍一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父子二人推开数步,“速速离去,天玄宗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随即身形一晃,便已在数丈之外。 齐父被那无形之力推得连连倒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道童远去。还是周围看热闹的路人出手将父子二人扶住。 待道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众人便像炸开了锅般议论开来。 有一名头戴汗巾的青年走出来:“这位伯伯,我方才听那童子说,再过月余天玄宗便要召开纳新大会,此乃天玄宗五年一度大开山门、广收门徒的盛会。到时候这山下可就热闹了,四面八方想求仙缘的年轻人都会赶来,你们要是还想打听什么,或者……”他看了看小石头,“这娃子年纪看着正合适,要是资质不错,说不定也可以去试试?要是能进宗门,或许还能知道些内情?” 山门大开?收徒? 青年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小石头被阴霾笼罩的心田。他抬起头,看向父亲。 齐父也愣住了,看着儿子那黑亮的、燃着火焰的眼睛。一路上的艰辛,道童的冷漠,大儿子的下落不明……这一切的一切,如同一座大山,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但如果小石头能进入天玄宗呢?哪怕只是当一个最低等的弟子,是不是就有机会弄清大儿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就能找到齐涯的下落?这几乎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真相的途径了! 可是齐涯也是天玄宗弟子,如今却落得个下落不明。若是小石头这一去也再无音讯……想起尚在齐水村等待他们归家的妻子,齐父握紧了拳头,眼中酸涩无比。 风险巨大,前途未卜。如今齐涯出了事,天玄宗还会收他的弟弟小石头吗?仙宗收徒,要求定然极高,小石头能有那个资质吗? 小石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想起哥哥那晚塞给他册子时郑重的眼神,想起爹娘这些年的期盼和如今的担忧,想起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起那高不可攀的道童冷漠的目光。 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和勇气,在他瘦小的身体里涌起。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在齐水村附近弹琴换铜钱的小石头了。 他转向父亲,眼神坚定,声音清晰而有力:“阿爹,我要参加!我要试试天玄宗的入门试炼!” 第3章 白日惊雷 一个月后的云苍镇,已经挤满了前来参加纳新大会的人。青石街上人来人往,客栈爆满,连马厩都住满了人。 小石头和父亲住在最便宜的“悦来客栈”,其实不过是个大通铺。房间狭小潮湿,墙壁上爬着霉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霉味混合的古怪气味。那袋盘缠已见了底,齐父数了又数,最后沉默地把钱袋塞回怀里。 “阿爹,明日便是纳新大会了。” 齐父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沿上,旱烟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锅里的烟草已经燃尽,他还在无意识地抽着。良久,他才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烟雾。:“那是仙门……你哥刚出了事,他们定然知道你是去打听消息的,怎么可能收你?” “不试试怎么知道?”小石头背对着阿爹,语气轻松,可面上却不然,“就算进不去,也能多打听一点哥哥的消息。” 齐父不再出声。 这一夜,小石头辗转难眠。隔壁房间传来其他试炼者的谈笑声,他们在讨论明天的纳新大会,言语间充满自信。小石头摸了摸贴墙放置的木琴,又想起藏在其中的《引气决》,心里五味杂陈。 大会当日,天玄宗山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来自九州各地的少年少女挤满了青石铺就的广场。有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随从;有布衣草鞋的寒门子弟,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小石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挤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在人群中朝山门方向仰望,入目便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玉石牌坊,上刻“天玄”二字,笔走龙蛇,隐隐透着难以言喻的威压。牌坊之后,是望不到尽头的汉白玉台阶,直通云雾深处,宛如登天之路。 辰时整,七声钟响震彻山谷。一位面容清癯的青袍长老悄无声地出现在高阶之上,声如洪钟:“众试炼者,随我前行。” 小石头正要上前,却听见身后嘶哑的吼声:“石头——” 小石头回首,便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那骄傲好强,从不肯在人前露出半分软弱的阿爹,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只见他衣衫凌乱,神情癫狂,在数名杂役的阻拦下,紧贴着广场边缘站立。顾不得四面八方惊异的目光,他的双眼深深望着小石头,他的口中喊着:“我就在这里——” “爹在山下等你一年——” “一年后,不管学到多少本事——” “不管有没有消息——” “一定要回来!” “你娘还在等我们回家——” “一定要回来!” 会的,我会的…… 小石头喃喃念着,眼泪鼻涕流进了嘴巴,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不住地朝阿爹的方向点头。 青袍长老等在一边,见齐父在周围人的劝慰中平静下来。他看了小石头一眼,随后又面向广场中央的少年少女:“走吧。” 语毕便沿着台阶朝山上走去。 少年少女们紧随其后。 小石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最后看了眼人群中的阿爹,转身跟上队伍。 近千名试炼者被引至一处肃穆的大殿。殿内香雾缭绕,数位气息渊深的长老端坐其上,无形的威压让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带队的青袍长老见所有人站定,便来到诸位长老和众人之间,向大殿右侧招了招手。 杂役们抬上了数十个白玉花盆,每盆都只栽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蕾。那花蕾不过拳头大小,花瓣紧紧闭合,通体青翠欲滴。 “此乃‘静心莲’。”青袍长老淡淡道,“一柱香内,静观此花。香尽时,说出你们所见。” 少年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看似简单的考验有何玄机。小石头凝神盯着前方那株青色花蕾,并未发现特别之处,仿佛真的只是一朵普通的花苞。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一开始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但很快就有不少人开始焦躁。一个锦衣少年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花瓣,立刻被长老严厉制止。另一个少女不停地变换姿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小石头一连观察数人,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开始走神。 他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长老们,随后立刻将视线重新聚焦到那花苞上。 一柱香很快燃尽。长老开始随意点人回答。 “花瓣青色,形态优美。” “似有淡淡清香。” “花瓣紧闭,尚未开放。” 千篇一律的回答让长老脸色越来越沉。 “凝神观之,花瓣似缓缓绽开。” 有那擅察言观色之人自信发言,却换来长老一声嗤笑。 轮到小石头时,他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它似乎只是一朵青色的花苞。” 第一轮结束,竟无一人说出让长老满意的答案。那青袍长老摇摇头:“心浮气躁,如何能窥见天地至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到台上,在其他长老旁边坐下。 人群一阵躁动,不少少年脸色发白。这才第一关,就给所有人来了个下马威。 其余几位长老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其中看起来最为年轻的那位站了起来。 他来到台下,信手一翻,手里便多出了一把晶莹剔透的玉箫。 他抬手将玉箫置于唇边,活动了一下手指,自顾吹了起来。 “呜——” 先是一声悠远的嗡鸣。突然,无数混乱音调倾泻而出,金铁交击、狂风呼啸、万兽嘶吼……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直钻脑海。不少少年当场捂住耳朵,面露痛苦,甚至有人蜷缩在地,浑身颤抖。 小石头也被这魔音贯耳搅得心神不宁,头痛欲裂。混乱之中,他忽然想起柳先生说过:至乱之声,需以至静之心相对。 他强忍不适,闭上眼睛,不再抗拒那些噪音,反而去尝试理解他们的节奏。渐渐地,他在混乱之中捕捉到一丝细微的、稳定的基底音。那声音很轻,却始终存在,像齐水河底最深处的水流,永远平静。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解下了背上的琴包,盘腿坐下,将琴平放膝上,双手抚弦,弹起了最为拿手的《溪山调》。附近几个痛苦不堪的少年惊讶地看向他,发现自己居然好受了许多。 高台上,长老的箫声微不可查地一顿,深深看了小石头一眼。 箫声戛然而止。 “能在繁音中守持本心,甚至以纯然之音安抚周遭,尚可。”青年长老语气温和,向小石头点了点头,随后收起玉箫回到台上。 下一位长老待小石头将木琴重新背好后,方从台上下来。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 她似是不喜那些花里胡哨的伎俩,开口便是一问:“你们为何来此?” 少年们一头雾水,他们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寻求仙缘。只是长老特地在试炼中这么一问,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少年们稍作思考,便纷纷作答。慷慨激昂的表示为求长生、为光耀门楣、为斩妖除魔而来。 小石头站在宏伟的大殿中央,感觉那些端坐的长老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我……”他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想起哥哥失踪后爹娘憔悴的脸,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声音逐渐坚定起来,“我来找我哥哥。” 大殿内一片寂静。一位面容严肃的长老皱眉:“天玄宗乃清修之地,非你寻亲之所。你哥哥是何人?” “他叫齐涯。”小石头抬起头,清晰地说道,“三年前他被一位自称天玄宗宋长老的人带走,捎回来的书信也言及在天玄宗修道,可如今却杳无音信。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想找到他。” “齐涯”二字一出,大殿内氛围骤然凝固!几位长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让小石头呼吸一窒,差点跪倒在地。 “你是齐涯的弟弟?”先前开口的长老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厌恶,“那个孽障,偷学禁术,残害同门,你竟敢来此寻他?” 另一名长老冷哼一声:“难怪此番玉箫长老参与考核,偏偏你便带了琴来。说,是不是齐涯让你来的?他如今藏身何处?” 小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和威压冲击得摇摇欲坠,但他倔强地挺直了瘦小的脊梁,大声反驳:“不!我哥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残害同门!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放肆!”威严的呵斥声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开,震得他气血翻涌,“宗门铁证如山,岂容你置疑?看来你与你那兄长一般,心术不正!” 小石头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利剑刺向他,鄙夷、警惕、厌恶……他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孤立无援。但他依然咬着牙,不肯低头:“我,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我哥他……” “够了!”主位的长老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齐涯罪孽深重,已非我天玄宗弟子。你既与他有血缘之亲,又心念此事,尘缘未了,执念过深,不适合清修之道。” 他目光扫过其他长老:“诸位师弟师妹,可愿收录此子?” 殿内一片沉默。就连先前对小石头在第二关表现略有留意的玉箫长老,在听到“齐涯”名字后,也微微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 “既无人愿收,”主位长老一捶定音,“齐娃,你与仙道无缘,下山去吧。” 冰冷的宣判回荡在大殿中。 小石头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穿越千山万水,历经三关考验,最终却连宗门台阶都未能踏上,就因为他是齐涯的弟弟。 执事上前,面无表情示意他离开。小石头看着高台上那些漠然面孔,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 他最后看了眼这宏伟却冰冷的大殿,转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却温暖不了他的心灵。 身后,大殿内关于下一轮试炼的讨论声隐隐传来,更衬得他的离去格外寂寥。 如今,不论真相如何,齐涯都不在天玄宗了。还有谁有可能知道他的行踪?小石头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位老者——宋长老! 可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如今自己已经被赶了出来,再想进天玄宗找宋长老已经成了奢望。 走出山门时,他悄悄向台阶下的广场张望。 原先在广场边缘观望的人群尽数散去。数名杂役弟子手持扫帚水盆,在广场上除尘。没有看到齐父的身影。 应当是那些杂役不让久留,便回客栈去了。 小石头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第一时间面对父亲。他此刻只觉得眼泪再也憋不住,双腿一软,就这样坐在台阶上,脑袋埋进手臂嚎啕大哭起来。 几名杂役闻声朝他看了看,随后又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专注于手上的事情。 第4章 天光破晓 小石头走后没多久,试炼便结束了。新入门的弟子由专门的管事引导着熟悉宗门内的环境。那些未能通过的,也陆陆续续离开大殿。他们沿着台阶走下,从小石头的身侧路过,并未停留。 无人看他一眼。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背上背着琴、十岁左右的孩童,代表着一个巨大的麻烦。 就在他沉溺于这无边无际的失落之中,快要将眼泪流尽之时,一道略显苍老却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娃娃,过来搭把手。” 小石头呆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找他说话。他匆忙就着袖子擦了擦脸,这才将脑袋从臂弯中抬起。 眼前这位老者穿着灰扑扑、洗得发白的长袍,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刻,但一双眼却清澈明亮,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笑意。他双手各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扫帚,其中之一朝着小石头的方向递了递。 小石头呆呆地接过扫帚:“老……老先生?” 老者将小石头引至广场的一个角落,指了指地上散落的一堆瓜子皮。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些,竟吃了这么多,还随地乱扔!”他抡起扫帚胡乱扒拉两下,又伸手示意小石头看刚刚扫过的地方,“看,这些都已经嵌进砖缝里了,根本扫不掉!” 小石头明白了,他也抡起扫帚,开始打扫,有些嵌进砖缝里的,便找来细枝条一个个撬出来。 老者并没有一起打扫,而是眯着眼睛在旁边看了一会,忽然道:“娃娃,要不要来我手底下做事?” 小石头不解,他偏头朝老者仔细地看了看,依然没有发现半分之前那些长老身上的迫人气势,反而更像一个……负责洒扫的老仆。 老者脸一红:“怎么,内门进不去,外门就不算天玄宗了?” 他目光在石头身上转了转,尤其在那双依旧带着倔强和不甘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老夫姓陈,忝为外门管事之一。主管些杂七杂八的庶务。我看你手脚还算利落,心性也还踏实,可愿来我这儿,帮着处理一些宗门庶务?” 外门?庶务? 小石头愣住了。这与他想象中的修仙学艺截然不同。但看着陈管事温和的眼神,再想想天玄宗内部的种种谜团,他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谢谢,谢谢陈管事!” “嗯,”陈管事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跟我来吧。” 说罢又朝正在洒扫的几名杂役弟子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步子不快,却异常稳当。小石头连忙跟上,背着琴包,一步不离。 两人并未走向那气势恢宏的内门山峦,而是沿着广场边缘一条不起眼的青石小径,绕过几处偏殿,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不再是白玉为阶、灵雾缭绕,而是大片大片青瓦灰墙的房舍、阡陌交错的灵田、叮咚作响的溪流,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劈柴、锻铁之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药草和炊烟的气息,虽不及内门灵气盎然,却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这里便是外门了,”陈管事边走边随意指点着,“那边是杂役弟子的居所,按甲乙丙丁分列。那边是膳堂,一日三餐,过时不候。那片是灵田,种着些基础的稻谷和药材。那边是杂役处,负责宗门内一应杂物的采买、清洁、修缮……” 移步换景,石头看得目不暇接。他看到许多和他相仿的年轻弟子穿着灰色或褐色短打,或在田埂间引水灌溉,或在作坊里敲打锤炼,或在空地上练习着粗浅的拳脚功夫,各个神情专注,汗流浃背。这里没有内门弟子那般飘逸出尘,却自有一种脚踏实地、蓬勃向上的力量。 陈管事将小石头带到杂役弟子的居所,指着其中一间平房:“以后你就住这里。平日活计嘛,”他顿了顿,“你年纪尚小,便从一些轻省的活干起。清晨打扫这片的路面和前面的传功坪,上午随去给菜园除草施肥,午间去膳堂帮厨,午后再同我一起处理些药材,晚间……嗯,自行安排,莫要荒废即可。” 没有高深的功法传授,没有玄妙的道理讲解,只有最朴实、最琐碎的劳作。 不过小石头已经很满意。不管怎么说,他终于还是成功留在了天玄宗。只要能留下来,总能打听到一些关于哥哥的事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当年带走哥哥的那位宋长老。 傍晚,石头第一次走进膳堂。偌大的厅堂里人头攒动,喧闹异常。他打了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 白天入门的那些少年尚未修行,不能辟谷,便也来外门这边用膳,此刻他们聚在一起,看到石头,惊异非常,随后有人点头示意,有人漠不关心。到底是白天的事情历历在目,无人敢上来和他搭话。匆匆吃完,便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小石头默默吃完自己碗里最后一粒米,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膳堂后厨堆积如山的碗碟和忙碌的身影。想起哥哥那本需要隐藏的功法,又想起陈管事那句“莫要荒废”以及自己如今的窘境。 他没有离开,而是站起身,挽起袖子,走到后厨那巨大的水缸边,拿起一块丝瓜瓤,默默地开始清洗那些沾满油污的碗碟。水声哗哗,冲刷着污渍,也仿佛在冲刷着他心中的迷茫。 晚上,他回到自己那屋,同住的另外三名杂役弟子也回来了。小石头大致扫了一眼,两个比他略大几岁,剩下一个约莫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孩儿吧?我叫李壮,就是山下天玄镇上的人。”年纪最大的那位青年皮肤黝黑、身材结实。 “我是王明,来自青牛镇。”另一个瘦高个儿的少年接着说。 “赵小六,也是青牛镇的。”最后一个圆脸少年笑嘻嘻地补充。 “我……我还没取名。村里人都叫我石头。”小石头有点不好意思,他住在村里,那儿的人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一般彼此都是直接喊外号或者小名。只有像哥哥或者柳先生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才会给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啊?那多不方便。”赵小六顿了顿,“那我们暂时就喊你石头好了。你也赶快取一个名字吧!” 这几名都是往年外门招工招进来的,也不知道白天的事情,很快就和小石头熟络了起来。 “听说你是陈管事亲自带回来的?”李壮好奇地问。 小石头点点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去参加内门的纳新大会,被淘汰下来了。” “那也很好了。”王明羡慕地说,“你虽然没被选上内门弟子,但却和陈管事搭上了关系。陈管事是外门地位最高的管事之一,有他罩着,整个外门没人敢欺负你。” 小石头闻言才知道这一层,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对那个温和待人的老者又多了一份感激。 第二天,陈管事正式开始教导小石头。教学大多在干活的间隙进行,除了说好自行安排的晚间时分,其他时候陈管事只要看到小石头闲下来,便会把他叫过去跟在自己后面学习,学习的内容也颇为实用。 第一项是辨识药材,这些药材下午便要处理,陈管事提前带他认了一遍:“这是金银花,清热解毒;这是三七,活血化瘀。宗门后山常见这些药材,采来可以到执事堂兑换贡献点。” 第二项是基础算数。“宗门内的各项物资都有定例,要学会计算分配。比如咱们这外门的膳堂,有多少弟子用膳,每月该支取多少米面油粮,是否有结余,结余多少,都要弄得明明白白。” 第三项是文书工作。陈管事掏出一叠账本:“这是外门物资往来的账目,你要学会登记造册。采买了什么,支出了多少,结余几何,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小石头学得很认真。这些知识虽然普通,却很实用,尤其是文书方面的工作,他忍不住想,以后能否借此接触到宋长老。 这天傍晚,膳堂里熙熙攘攘。小石头端着饭碗,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同屋的三人很快找来。 “听说你最近在跟陈管事学本事?”赵小六压低声音。李壮也瞪大眼看向小石头,似乎在探究小石头到底是怎么得到陈管事青眼的。 小石头点点头:“就是些杂活技巧。” “可恶,为啥陈管事不教我呢。”李壮长谈一口气,说罢一脸嫉妒地朝小石头挥了挥拳头,“小崽子福气真好。” 王明插嘴道:“你们听说没?下个月内门弟子有一场比试。” “真的?”几人都来了精神。 “当然,是为了确定新晋弟子的席位,往年的弟子修为不高的也会参加。这些新弟子才刚刚开始修行,肯定会被揍得很惨。到时候有好戏看了。” “哈哈,我跟你说,我看过上一届的考核,可有意思了。”李壮笑着拍了拍桌子,看向小石头。 小石头见状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心里却觉得有点可悲。他们四个在这谈论别人修为不高、笑话新弟子被揍得很惨,可是他们自己,不过是一群连修炼的机会都没有的杂役弟子。 也许是察觉到小石头笑容的僵硬,几人也都沉默下来。 “唉——”最终,李壮叹了口气。 晚膳后,其他几人都回去了,小石头主动留下来,帮着后厨收拾碗筷。 “小子,挺勤快啊。”小石头时常过来帮工,膳堂的厨子老王已经认得他了。老王是个爽朗的汉子,一边刷锅一边说:“听说你是齐涯的弟弟?” 小石头心脏狂跳!他顾不得好奇老王如何知道他的身份,连忙追问:“您认识我哥?” “何止认识。”老王叹了口气,“那小子刚来那会儿,常常来厨房偷吃的,被我抓到好几次。后来熟悉了,他反而经常来帮忙。” 果然!小石头眼睛泛酸。哥哥既然在天玄宗生活过,就一定会留下这样那样的痕迹,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自从那天的离别开始,他追寻着哥哥的脚步,从齐水村追到天玄宗。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他所走的,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得见的一条路。可是并没有人告诉他,他走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意义。直到如今骤然在老王这里得到一些只言片语,便如同夜行茫茫大漠的孤客,忽见风沙之后,隐约亮起的灯火。 小石头心下大定的同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老王行了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罢了。”老王见阻止不了,便也对着小娃娃拱了拱手。 过了一会,他又道:“事情发生在内门,我也无从得知。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背叛宗门的事情。” 碗筷洗完后,老王塞给小石头两个馒头:“拿着,晚上饿了吃。” “谢谢王叔。” 回到住处,同屋的三人已经睡下。小石头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却毫无睡意。想起哥哥给的那本小册子,便悄悄取出,借着月光翻看。 这三个月来,他每晚都会尝试按照册子上的方法打坐,却始终感受不到所谓的气感。今夜也不例外,无论他如何凝神静气,体内依旧空空如也。 窗外传来其他弟子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小石头收起册子,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哥哥,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你留给我的功法,我却始终无法修炼? 次日清晨,小石头照例早起。他先到井边打水,将居所附近的青石路面冲洗干净,然后又去杂物间拿起靠在墙上的大笤帚,到旁边的传功坪清扫落叶。 晨光熹微中,陈管事提着酒壶晃悠过来:“你可知这里为什么叫传功坪?” 小石头呆住了,紧紧握着手里的笤帚。他想到了一个不敢想的可能。 似是被他的模样逗乐,陈管事咧开嘴,随意从地上捡了一节枯枝。只见他屏息凝神,枯枝平稳刺出,不偏不倚,正中半空中飘落的一枚枯叶。紧接着,气势一变,那枯枝仿佛化作了一条游龙,在陈管事的周身飞舞。或劈、或刺、或扫,衣袂翻飞,剑气激荡,地上枯叶被卷起,于破空声中,尽数化作两半。待其收功而立,气息内敛,漫天枝叶纷纷落下,便又是那普普通通的老者形象。 小石头看得痴了。 “想不想学?”陈管事歪嘴坏笑。 “想!”小石头连忙点头。 “那就努力干活,”陈管事指了指地上多出一倍的落叶,扬长而去,“哪天让我满意了,我便教你剑法。” 小石头握着笤帚站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心里像抹了蜜一样。不仅仅是因为有机会学习剑法,而是他察觉到,陈管事对他的态度又亲近了不少。 中午去膳堂帮厨的时候,他特地去找了老王,他现在还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由分说就是三个响头,把老王吓了一跳。 “你这又是干什么哟。”老王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我不过和陈管事提了一嘴你的事情,他干啥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你要谢该谢他。” 小石头确实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谢谢陈管事。然而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小石头面前耍了一回帅,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见到陈管事的身影。 当晚修炼时,他坐在床上,翻开小册子,书页上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脑海中组成玄妙的图案。按照功法指引,他很快进入了修炼状态。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天地间的灵气。虽然很微薄,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老王和陈管事的这两件事令小石头太过喜悦,心神冲击之下,第一次卸下背负了三个月之久的枷锁,抵达了可以修炼功法的心境。 窗外,月光洒落,为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长,但至少,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为了找到哥哥,为了弄清真相,他会一直走下去。而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夜水到渠成的修炼,让他隐隐察觉到一个道理:修行不在功法、不在招式,而在修行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