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想吃什么》 第1章 钱难挣屎难吃 该如何形容面前的这位青年? 他很白。明明是张清秀漂亮的脸,却没有多少血气,黑衣黑发间露出小半块苍白的后脖颈,像个游荡在世间的鬼魅,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阳光下。 他很瘦。倒进怀里的时候像个制作精巧的空心人偶,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硌得人生疼。 他很——陈燧一把扶起直挺挺栽进怀里的青年,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出人命了!” 陈燧在好心群众七嘴八舌的指导下把青年扶到一边的长椅上,轻轻拍着他的肩看能否有回应。万幸青年还有意识,嘴巴一张一合含含混混说着什么,陈燧凑过去听了听发现是在说某某项目的进展汇报还没收到,有哪里哪里要修改。 陈燧无奈地一拍额头,在心里鞠了把同情的伤心泪。 看看,好好的一个娃,给这个破班逼成啥样了。 “这位低血糖牛马你好,”陈燧把好心群众提供的巧克力塞进青年嘴里,“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哦。” 青年视线迷离,困惑地“啊?”了几声,巧克力在口中化开,他用舌头搅了搅,下意识吞咽下去。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很快有了血色,脸色还是差,但已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是能在阳光下行走的样子了。 陈燧抓起青年的手指,感受到有在回暖,便知道这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两人对上视线,青年的耳尖和脸颊都飞起了红,像是风雪中乍现的红梅。陈燧这边还在感叹原来皮肤白的人脸红这么明显,青年那边就已经强装镇定开了口—— “谢谢您帮助我,”他说,“真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周围的人见青年好转便也纷纷作鸟兽散,陈燧环绕了一眼周围,拒绝了青年要报答的请求,起身去一旁的自动售卖机买了瓶可乐强塞给青年。 “你再坐会,感觉好点了再走也不迟。”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陈燧就自认为很酷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之所以走得如此决绝,原因无他,上班要迟到了。 陈燧心虚地推开会议室的门,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但还是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收到了众人的注目礼。主位上的男人不为所动,站在投影前讲PPT的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看向陈燧的眼神颇为不满。 “……以上就是我和对方沟通的结果,我的汇报结束。”江馨玥看了眼主位上不为所动的男人,“但我还想说点别的。最近公司某些部门的纪律有一点散漫了,希望——” “好了好了江总助,不是那么重要的内容我们可以留到散会以后私下说。”坐在次席的副总经理张怀毅出声制止她,“其他部门还要汇报的吗?路总时间金贵,有什么事情赶快说完,别耽误了行程。” 他环绕一眼沉默不语的人群,咳嗽两声,“那接下来我简单说两句。 “最近市场不景气啊。公司也是辛苦耕耘多年才能有现今的积累,江总助愿意亲自去拉项目,这很好,不愧是集团寄以厚望的年轻人。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也能向她看齐……” 陈燧在位置上打了个呵欠,心想不知道早上遇见的青年现在如何了。 “陈经理——” 突然被点名的陈燧下意识回了声到,张怀毅满意地点点头,“在座的各位负责人里你是资质最浅的,但也是最有希望的。” 陈燧心里诽谤,明明是因为需要有人背锅才在上周紧急把升他上去的。 “我希望你能多发挥年轻人的积极性,发挥自己的长处多为公司创收,公司很看好你,所以愿意给你这个职位。我希望你接下来能多配合江总助,放弃平日里的偏见,做她的左膀右臂,在新项目上与她多配合……” 开会嘛,大部分时候不就是这样,领导在上面讲一些有的没的,底下员工装出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子,实际上大部分时候都在神游天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色,陈燧今天的角色就是表面上被领导敲打实际处处埋怨的那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不扣工资,过去了就过去了,过于在意领导的话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自耗。 张怀毅摁灭手里的烟,环绕一圈在场众人。 “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干翻领导早日上位:让你总是踩点到,这下迟到了吧,你那破车还没修好啊? 相由薪生:我是见义勇为才迟到的! 相由薪生:我在路上救了个低血糖发作晕厥的人欸! 相由薪生: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干翻领导早日上位:人果然还是要照顾好自己,不然就会像这样成为别人嘴里的故事。 干翻领导早日上位:那你咋不请假陪陪人家?这不像你热心肠把握一切摸鱼机会的作风。 相由薪生:刚升职的第一个会议就请假,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剁了我? 干翻领导早日上位:他们会不会剁了你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我几句话能帮你糊弄过去的程度。 相由薪生:钱难挣屎难吃当狗不容易啊。 相由薪生:今天会上那个项目是啥项目? 干翻领导早日上位:合作项目来的,和曙星合作,集团那边大领导牵的头。 相由薪生:啥类型的合作? 干翻领导早日上位:新项目研发,我们出平台,曙星提供技术支持,不出意外过几天他们会正式上门拜访。 闲聊到此结束,一只手晃悠悠地扒上了陈燧工位的边缘,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弱弱的“燧哥”。 陈燧抬眼看隔断板上冒出来的半个身子,“怎么了小洛同学?” “张副总那边让我写技术说明,我研究了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写。”洛鸥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急着要。” “你要喊他张总,”陈燧关闭聊天窗口,“张总很在意称呼的事。要求发我看看,下次这种事情要先跟我说,有些东西你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应届毕业生自己搞不定。” 洛鸥闻言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陈燧“在电梯里遇到的时候他交代给我的,我想着你们要开会,就没打扰你。” “先发我吧。” 陈燧只看一眼就下了定论:“这个单凭你自己的确写不了。上个项目的遗留,我全程跟手的,现在还在头疼要怎么写汇报。 “小贾!”他喊了另一个同事,“你把我们之前项目流程材料什么的发小洛,让他自己研究下,以后心里好有个底。” “好嘞!” 陈燧起身,走过洛鸥工位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管了,我现在去跟张总解释这事。” 陈燧深吸一口气后推开副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张怀毅的办公室里永远有一股烟味,腌肉似的把办公室里的每个物件都腌入了味,以至于进去的每个人都在想这人会不会下一秒就猝死在过量的尼古丁里。 他径直走到大班桌前,“张总,关于您今天早上交代洛鸥办的那件事——” 中年人挥挥手打断他,语气满不在意:“我不过是试试那个年轻人,你着什么急?写不来就写不来,你们部门那些人的水平我还不清楚吗。” 他摁灭手里快要燃尽的黄金叶,“倒是你,新官上任第一天感觉如何?之前研发部没个能挑大梁的,有些事情做得不到位,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现在公司不计较你的资历选择了你,可要好好清理干净姓周的留下的不良风气。” 陈燧敛眉,视线里只有烟灰缸里那从高高低低的黄金叶,“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能有今天离不开公司对我的栽培。” “知道就好。”张怀毅又点燃一根烟,透过袅袅升起的烟气眯起眼去看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今天的会议你迟到了,下不为例。江馨玥那妮子怎么说也是集团放下来学习的,在她面前装装样子,别等她哪天告到上面。” 他吸了口烟,经年累月的酒局应酬令他的身材早已走样,脸上肚子上肥肉颤颤,是口中所谓“为公司付出过所得到的勋章”。 “曙星这个公司近些年来风光得很,掌舵的是个名叫万虹的女人。”他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女人,用人大胆激进了点,提拔的那个二把手,据说和你差不多大。” 陈燧装出惊讶的样子附和了一声。 “具体事宜江总助还在对接,不出意外过几天他们就会上门。好好打个招呼,江总助主导的项目,这个面子还是要给她的。” 张怀毅眼皮子半掀,算是给了陈燧一个眼神,“好了,没什么事你出去吧,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陈燧毕恭毕敬退了出去,关门前透过缝隙打量一眼,见张怀毅又开始吞云吐雾的行为,嗅到衣服和皮肤以及头发上浓得一时半会散不掉的二手烟味,陈燧干呕了一声。 下午的工作内容乏善可陈,旧活剩个收尾,新的还未生成。同事正通过电话跟供应商激情对接,唾沫星子横飞。周遭的人见怪不怪,丝毫不为工作噪音所动,行尸走肉般敲键盘的敲键盘,木着张脸看手机的看手机,发呆等下班的在发呆。陈燧编写完最后一段产品说明,点击保存关闭文档,摸摸肚子,肚子“咕噜”一声。周遭观察完发现这个区域内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打牙祭的东西,于是决定起身到处走走看有没有吃的可以蹭。 格子间窗明几净,中央空调维持27度恒温,玻璃窗外阳光灿烂,今天的A市也是好天气。 这种天气不适合坐牢,陈燧心想。 陈燧其人有张妈生好脸,性格好又会来事,在办公区域走上一遭,嘴角一翘一开口,姑娘们就笑吟吟主动递上了吃的。 “还是那么多活啊?”陈燧嘴里叼着麻薯,吐字含糊不清。 正和罢工的打印机搏斗的叶之泽闻言头也不抬,“哪天不是这么多活,写作行政读作打杂,领导偏偏还觉得你很闲。” 陈燧咽下麻薯,询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叶之泽大手一挥让他滚蛋。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叶之泽“啪”的关上打印机盖子,“可以去买点零食放办公室。你刚刚吃的那个麻薯,是星姐的最后一点存货了。” “好好好,我今晚就去超市买。” “这些是你的晚饭吗?”陈燧指着购物车里的一大车零食问。 正在看保质日期的青年被吓了一条,下意识答道:“是今晚加班填肚子的。”他抬头看到陈燧,漂亮清秀的脸上绽出一个惊喜的笑,“是您啊,早上真是谢谢您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遇见了。” 陈燧也没想到,早上才见过面的人,能这么快在超市里再次遇见。 青年换了衣服,白衬衫西装裤,头发些许凌乱,但看得出是打理过,一身挑不出毛病的上班族装扮。他整个人生得瘦,腰杆却是挺拔,往那一站像山上迎来送往的苍松,皱着眉头弯下脖颈看手里的罐头,雪落苍松,冷漠疏离。 他还是笑起来好看,陈燧心想。他捏着下巴,还是很在意青年购物车里那堆除了好吃一无是处零食,青年被这样盯着,心里不知怎的莫名的发起了怵。 “你太瘦了。”眼前面容英气的青年如此道,“平时有好好吃饭吗?低血糖不注意的话以后严重了可是会很麻烦的。” “欸?” “起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嘛,”陈燧拿起薯条放进自己购物车,“上班已经很苦了,现在经济不景气,就算猝死在工位上也拿不到多少赔偿金。” 青年歪了歪头,抿起嘴一时没有答话。陈燧以为他听进去了,却没想青年板起脸,语气颇为严肃:“我的老板人很好,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给我不少赔偿金。” “你还真打算苛刻自己啊!” 青年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早上给人添了麻烦的心虚,他还是弱弱找补:“我只是昨晚不小心加班到太晚才会那样……” 陈燧就此认定了这是个刚踏入职场没多久的小年轻,还处满腔热忱为公司抛头颅洒热血的阶段,诶呀了几声挠着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心想人教人不行,但事教人一遍就会,等到哪一天这人碰壁了,也许就会放下天真的想法了。 “你开心就好。”陈燧说,“下次不要再虐待自己了,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好运的刚好有好心人在场的。” 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好运的刚好有好心人在场的。 话是这么说,当憔悴得不成人形的青年再次栽进怀里的时候陈燧还是忍不住大叫:“怎么又是你!” 第2章 来碗馄饨 憔悴得不成人形的青年再次栽进怀里的时候陈燧忍不住大叫:“怎么又是你!”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上次的陈燧手足无措,这次的陈燧已经能积极应对。 积极个鬼啊! 他轻车熟路往青年嘴里塞了块糖,半拖半扛着胡里胡涂还在念叨工作的青年走进馄饨店,“吴姨!汤馄饨干拌馄饨各一份,都要大的!” 灶台前的吴姨手脚麻利地开始下云吞,角落里包馄饨老人抬头看了陈燧一眼,陈燧对他笑笑。 “没见过的年轻人,燧仔的新朋友吗?”吴姨问。 陈燧犹豫片刻,“……算是吧?” 升腾而起的烟雾模糊了吴姨那张亲切熟悉的脸,“怎么困成这样?吴姨知道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忙,再忙也要照顾好身体,别到时候钱没挣到几个,身体先搞坏了。” 陈燧低头看了眼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香的青年,见那人眼底有淡淡的乌青,“谁说不是呢。但能拼的时候还是要努力,钱这种东西关键时候不嫌多,也方便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顺手拉一把。” 已经过了最繁忙的早饭点,店里零星几个客人,多是相熟的街坊邻居。街道上骄阳满溢,人影寥寥。老人朝正要起身陈燧摆摆手,帮他端来馄饨,门口风铃响动,青年睁开了眼睛。 “睡美人醒了?可真会挑时间,”熟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有人掰开筷子放进他手里,“吃了再睡。” 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接过筷子,在两碗馄饨间划了半天圈,猛地反应过来。低头看着面前的馄饨,又抬头环视了一眼陌生的环境,最后视线定格在陌生里唯一的熟悉—— “对不起,”青年声音微微发颤,苍白的脸上飞快起了红,“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陈燧觉得青年这个样子好有意思,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青年的脸。 哟,更红了。 “没事,”见到青年在窘迫惊慌中强装镇定的样子,陈燧在心里笑骂自己实在是坏心眼,“馄饨你吃干拌还是清汤?” 青年下意识谢绝,只可惜第一个音节才刚刚出口,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清汤的,谢谢。” 陈燧把装有清汤馄饨的碗推过去,“吃吧吃吧,怎么会有人这么热爱工作啊,都快晕倒了还在念叨。” 青年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专心对付面前的馄饨。 馄饨个头不大,薄如蝉翼的外皮包裹着诱人的粉红,投入沸水后片刻就可捞出,搅打入味的肉馅里加了些许白胡椒做提鲜。虾皮与头水紫菜做底,淋一小勺葱油,豆芽过水口感爽脆,猪骨汤表面泛着些微油光。 桌上放着店家自制的辣椒油,陈燧舀了一勺加入自己那份,眼角余光青年被馄饨烫到舌头不住呼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好吃吧,”他笑道,“吴姨莫叔的手艺可是这附近公认的一绝,当初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们放弃关门的念头呢。” “油嘴滑舌,”吴姨从后厨走出,坐到自己爱人旁边和他一起包起馄饨来,“不过是街坊们心好,愿意帮衬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罢了。” 陈燧笑得更开怀,“瞧您这话说的,吴姨,我可是好这口也舍不得您二位,您看我这新来的朋友也好您这口呢。” 青年吃得起了一头细汗,闻言连连点头。 吴姨看到两人这副样子,不说话了,低下头专注手上的活。她和莫叔都戴口罩,露一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眼角鱼尾纹弯弯,是岁月留下的风霜与沟壑。空调无声送风,屋外有蝉声长鸣,清凉与炎热泾渭分明。 青年吃得有些热,微微松开领口,露出小半块锁骨。陈燧无意瞥了一眼,只觉得那颜色像莫叔手边那堆白花花的馄饨皮。 “很好吃。”青年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放下勺子对吴姨莫叔如此道。一直沉默寡言的莫叔咧嘴对他笑,露出缺了两颗大牙的牙床。 陈燧托腮看他,问:“你住哪?” “欸?” “我送你回去,睡觉可不能在大街上睡。” 他顿了顿,“还是说你想大周末回公司睡觉骗加班费?我个人比较推荐这个。” 青年的脸又红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他小声道,“我的车在附近。” “还是疲劳驾驶!?” “啊……”青年愣了愣,“我没有。” 他努力比划着解释,慌乱的样子像只手舞足蹈的八爪鱼,“只是最近有项目要抓紧推进所以比较忙!我出发前喝了咖啡的!他们说这附近有家馄饨好吃,推进我哪天有空来试试,不知道为什么下车后走着走着就……”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是低着头不敢看陈燧。陈燧无奈地一拍额头,朝青年伸出手—— “车钥匙给我,我送你回去。” 陈燧没想到,青年住得还挺远。 “乖乖,那块房价超贵的嘞。”陈燧打下转向灯,变道驶上高架。他见半天没人接话,眼角余光撇了一眼副座,发现青年又睡着了。 陈燧挠挠头,决定不去打扰他。 黑色奥迪A4L在车流中穿梭,陈燧对这个车不熟悉,尽可能让自己驾得平稳。车载音乐轻柔,车内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木质香,他在等红灯的空隙打量了一眼,发现车里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物,干净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对比自己堆满杂物的副座,陈燧还是觉得这人好不可思议。 小区气势辉煌的入口大门近在眼前,青年长睫微颤睡得正香,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陈燧在闸机前停下,放下车窗:“劳驾,我送朋友回来,第一次来,您知道他住哪一户吗?” 门口西装革履站得板正的保安看了副驾驶上的青年一眼,权衡片刻—— “2栋1503。” “多谢。” 雅居月明是近几年才交付的新楼盘,容积率低,环境幽雅,可售卖面积损失的利润被分摊到了售价和物业费上,是不折不扣的富人住宅。小区人车分流,陈燧又过了一道闸才开进地下停车场,被停车场金碧辉煌不缺电费的装修晃了眼,在心中感叹这就是高档小区吗。他一路开过来既没遇见什么人也没遇见什么车,想起进来时的匆匆一瞥,不由暗叹贵有贵的道理,这么大的成品树购入的时候绝对不便宜,这满小区的绿化和后期维护维护又要花费何等的人力物力。 然后就迷路了。 他尴尬地挠挠头,决定靠边停车叫醒青年。车刚停稳,陈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打断,青年条件反射般睁开眼睛从裤兜里掏出电话—— “陶姐,什么事?” 腰杆笔直,口齿清晰,不像刚醒来的人。 “嗯,相关资料我这边都过目过了,有问题的部分都圈出来了,已经返给刘哥了。差不多下周就可以和对方那边正式对接了,对,我带队过去。” “……不不不,我没加班,我肯定没加班,我按时下班的!当然有好好吃东西啦,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陈燧在一旁听着觉得有趣,合着这人已经是惯犯了,就是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陶姐”又是何方神圣,这架势听着像被班主任突击盘查的小学生。 青年挂断电话,原本挺直的腰垮了下来。他揉揉脸,眯起眼打量着车窗前的景色,然后缓缓转头看向陈燧,眼神迷茫,问:“这是哪?” 陈燧:? “您放心,我会负责把车开到您的停车位。” 例行巡查的物业管家捡到了面面相觑的两人,在陈燧解释完毕后她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向青年保证,又打电话叫人来送陈燧回去。 “我想让他上我家坐坐,有东西要给他。”青年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看向起身准备关车门离开的陈燧,“可以吗?” 管家对对面说了声“稍等”,也看向陈燧。 陈燧一下子被两个人热切地盯着等回应,有些不知所措。 “成吧。”他挠挠头,心想也算是去见见世面。 “那我先送您二位回去,一会先生要离开的时候再联系我安排车送您回家。” 管家停好车,目送两人走入电梯。小区是一梯一户的布局,电梯刷卡到达对应楼层。指纹比对通过,密码锁应声而开,冷气将二人抱了个满怀,宽敞的客厅一览无余。 青年拿出客用拖鞋,告诉陈燧可以随意走动参观。陈燧换上拖鞋,走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脚下地毯传来毛绒绒的触感。他看着鱼缸里那几条在水草与太湖石间肆意游曳的金鱼,水草灯照得鱼儿们粼粼生光,像山林间跃动的星火,他四下打量,满心却只有一个想法—— 好冷清。 明明是典雅大方的中式设计,每一处都经过精心设计,家具装潢也用的是极好的材料,他却只觉得冷清。 陈燧仰着沙发把双臂搭在顶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盏一看就很贵的灯,心想这里像是根本没有人住一样。 “抱歉让您久等了。”青年拿着一盒巧克力走出来,“小小心意,算是我这些日子麻烦您的歉礼。” 陈燧知道这款巧克力,风味极佳但售价昂贵,他至今没购买尝试的原因并不是囊中羞涩,只是——陈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没有必要增加额外的负担。 “我在减肥。”陈燧义正辞严,“比起我,你看起来才是更需要它的那个人。” 青年放下巧克力,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瓶酒,“那这个——” “不需要,”陈燧语气不容置喙,“你付了馄饨的钱,拿那个做答谢就好。” 他托腮透过落地窗望向窗外,郁木苍翠,宽敞平整的柏油马路向远处延申,城市繁华一览无余,今天也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说起来,遇见那么多次,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陈燧,你呢,你叫什么?” 第3章 有个饭局 陈燧只略略扫了一眼方案书,就知道对方是有水平的。 “这个就是目前的最终版了?”他问,“曙星那边的负责人是谁?” “技术负责人姓刘,你喊他刘经理就可以了。”江馨玥推了推眼镜,“他们应该快到了,今天晚上有饭局,荣诚轩乐山包厢,你要参加。” “那项目负责人是谁?”陈燧圈出一处有疑惑的地方。“总负责人不点头,技术不可能这么干。” “你说詹副总?他是办公室出身,这方面不如刘经理清楚,你把控好技术方面的细节,其他的不关你事。” 陈燧翻页的手顿了下,皱起眉头,“快到了?” “快到了吧。”江馨玥看了眼时间,“路董他们下楼了,你这边要是没什么问题也跟我下去等着吧。” 陈燧只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位青年。 还是那身熟悉的白衬衫黑西裤,领带上别着一道金属色的领带夹,看着就手感很好的柔软黑发打理得利落,漂亮清秀的脸上挂着谦逊的笑,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他应该是对方的领头人,率先同路衍与张怀毅握手,两片形状姣好的薄唇一张一合,报上自己的名字—— “詹尧。” 陈燧看着青年,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 “万虹总经理在国外谈业务,一时赶不回来,所以由我带队来与科昇的诸位进行会谈。” 詹尧将手边的中年人介绍给在场众人,“这位是我们曙星技术部的刘仕定刘经理,也是本次合作项目的技术负责人。” “江总——”詹尧同路张二人客套完毕,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江馨玥身上,陈燧捕捉到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但也只是一个瞬间,青年脸上的商业笑容依旧维持得完美无瑕。 “好久不见,上次见到您还是在B市。” “詹总,”江馨玥颔首致意,“好久不见。我旁边这位是科昇技术部的负责人,陈燧。” “您好,陈经理。” 陈燧眯起眼,打量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詹尧很瘦,他的手自然也是骨节分明的,五指细细长长,没有多少血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像是在发光。 陈燧回握住那只手,“您好,詹总,久仰大名。” 詹尧勾起嘴角,两人松开手。现在的他与陈燧印象里那个被工作摧残得半死不活的迷糊青年截然不同,像是换了个人,没有过分热情,也称不上冷淡,不卑不亢的态度教人挑不出半丝毛病。 仿佛只是初见般的恰到好处的疏离。 “好了好了,寒暄到此为止,有什么事上去再说,大热天的在外面站着多难受啊。”路衍的话打断陈燧的心猿意马,陈燧敛眉走在人群后方,与刘仕定并肩。 “您好,刘经理。” “您好,陈经理。” 张怀毅趁着走动的功夫向詹尧细数曙星的往日荣光,詹尧以笑回应,不时点头,陈燧却莫名觉得这人其实根本没听进去。 工作令人虚伪,陈燧心想,要真像像张缺智吹嘘的那么好,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被收购成了二级子公司的地步。 他将视线从记载着公司发家史的KT版上剥离,抬眼看向前方。路衍体态富贵,红光满面的脸上总是笑眯眯,一副慈颜的弥勒样;张怀毅亦步亦趋,话是对着詹尧说,眼神却看向路衍。 夹杂在两人间的詹尧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个。这三个人不是胖就瘦,但总归还是瘦的好,腰杆挺直往那一站,就是简单的白衣黑裤也能穿出风采。 陈燧摸了摸肚子,决定明天晚饭的煎鸡翅减少一个。 走过办公区,会议室在最深处,紧邻着领导办公室。人群在背后窃窃私语,陈燧放了放耳朵,果不其然议论的核心大多集中詹尧身上。关于年龄、关于外貌、关于地位。詹尧的确很年轻,不光体现在他的实际年龄,还体现在他现今所处的这个位置上。 想到詹尧住的地方和前几次遇见时的情况,陈燧摸了摸下巴,心想这莫不是哪家放下来历练的少爷,他身旁的那个刘仕定才是这次会谈的主要发言人。 陈燧的偏见很快就被打破了。 “关于这部分的细节,曙星有别的看法……” 詹尧的目标方向非常明确。他对于合作方提出的条款并非全盘接受,却也不会一昧的提出自己的诉求,言之有理,进退有度,始终把持着一个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度。 光是这一点就胜过很多人。 特别是,胜过某些在这个职位上的人。 张怀毅不了解项目细节,更不懂技术上的事,面对詹尧投来的视线,他颇为窘迫地咳嗽一声。 “对,细节方面我们可以继续商定,这合作还是讲究‘诚心’二字,”他道,“想不到詹总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见地,真是后生可畏。” 詹尧听出了张怀毅理屈词穷想要转移话题的意思,垂眼轻笑,“张总言笑了,不过是万总抬爱我才能有今天,要向在座各位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看向在场为数不多能回应自己的人,江馨玥嘴角带笑好整以暇,热闹看够了,丝毫不在意被拖下水,甚至有点想要煽风点火的意思。 可惜不能这么做。 “合作条款确实应该谨慎,”路衍不做声,江馨玥想搞个大的,詹尧只得接上张怀毅的话给对方台阶下,“我这边初步的意思也传达到位了,希望科昇能好好考虑再给我们答复,毕竟这个合作对我们两方来说都很重要。” 他打量一眼在场众人。 “我今晚在荣城轩定了包厢,还望各位赏脸。” 荣诚轩以传统川菜见长,打头阵的是经典的凉菜拼盘,在众人落座后马上由侍者呈了上来。 陈燧夹了一筷子卤牛肉,上好的牛腱子卤成诱人的红色,中间一道晶莹剔透的筋膜。送进嘴里才发觉这肉不光卤得漂亮,香料也用得妙,花椒与桂皮的香气在咀嚼时尤为优越,却又不失主次,教人齿颊生香。 是家有水平的店。 这边詹尧和路衍推杯换盏,江馨玥红酒杯装可乐在灯光下摇晃得正欢,其他人埋头苦吃,那边侍者上了一道雪花鸡淖。 颤巍巍的云朵状固体混合物顶上点缀火腿丁,嫩滑轻盈,入口即化。 陈燧又舀了一勺。 见陈燧感兴趣,侍者主动开口介绍,“我们家做蓉派川菜,这道雪花鸡淖的主要材料不过是鸡肉和蛋清,费在手艺,一般家常川菜馆很难吃到。” 陈燧点头,回以感谢的笑容。功夫菜嘛,寻常材料很难搞出花头,但工序又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家里做着麻烦,寻常菜馆名不正言不顺卖不上价也不愿去费这个时力。 这就是尴尬的地方了。 陈燧要了碗饭,又夹了一筷子盐煎肉,感叹这个也好吃。 科晟有资源和平台,但管理层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被收购后更是变本加厉;曙星有技术,却缺那块能敲开门的砖。 陈燧瞥了一眼张怀毅,见那人吃得油光满面,心里不由嗤笑一声,回过神,正对上詹尧笑吟吟的脸。 “陈经理,来一杯?” 男人两颊飞红,一双线条清秀的眼睛仍是明亮温润,却已带上些许迷离。视线再往下,两片形状姣好的薄唇,喉结随着嘴巴的张合一起一伏,白皙皮肤被包裹严实的领口截断,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陈燧又想起了那天莫叔手边那堆白花花的馄饨皮。 白花花的馄饨皮包裹的是粉扑扑的馄饨馅,西装革履的你,人皮之下包裹的又是什么呢? 陈燧勾起嘴角,举杯—— “我敬詹总一杯。” 后面的事情就不值为一提了。 一场商务宴会下来,珍馐美馔,宾主尽欢,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意的呢? 好友申请是在陈燧进小区的时候发过来的,手机振动,陈燧不以为意,他是合格的社畜,合格的社畜除非特殊情况绝不会第一时间回复工作信息。今夜月朗星稀,衬与万家灯火通明,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工作,也不应该工作。 然而消息提示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接连不停的响了好几声,振得腿发麻,最新一条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飘着,急促的来电铃声便悍然插入,催命似的敲在陈燧本就不大强壮的心脏上。 要命! “喂……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现在回复。” 虽说合作协议还没正式签订,但是外联工作群已经拉起来了,接连不断的提示音正式来自这个群。科昇现在的办公室主任是公司的老人,工作不会出挑,也不会出错,她见身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的陈燧一直没有在群里出现,出于对领导的了解特地打电话来提醒。 翻了翻聊天记录,多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场面话。陈燧住的是上世纪的步梯房老小区,此时的他已经走到自家单元楼下,有飞蛾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盘旋飞舞,熟悉的街坊们聚在中庭的石凳上,借路灯的光照摇着扇子谈天说地。 “燧仔回来啦,这么晚是加班呐?” “有个饭局,挺好吃的。” 陈燧边和街坊打招呼边退出聊天群。通讯录那栏有个红点,他下意识以为是刘仕定,在脑海里快速预想了一遍未来要怎么和那个眉心有深纹看着就不好相处的中年男人相处。 他上了楼梯,声控灯伴着脚步声亮起,楼梯陡峭,陈燧得小心着脚下,只略略扫了一眼就通过了好友申请。等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的时候已经拧开了房门,脚边的猫叫得震天响,陈燧却顾不得许多,从裤兜里掏手机的动作称得上是狼狈。 对方打招呼的内容只有两个字。 詹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