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的黑转粉事迹》 第1章 杏花村(一) 郁江盛是魔界大名鼎鼎的头领,在一众迷弟的追捧中终于成为了一方公认颜圣。据说他很厉害,十几岁成名,单挑万仞山六位守山人,夺下诡刃,名唤折枝。 修真界一年一更新的玉峰榜(俗称颜值榜)上一众正经修士的名字里,那冒黑气的“郁江盛”三字总是格外惹眼。 今年的榜首之位花落谁家呢? 候选者当然有郁江盛一个。 另一个是他的千年对家,忘川君林缄。 同样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的林仙君对标小魔头好多年,双方死忠粉也撕逼拉扯互踩了好多年。渐渐的,立身正道的林小仙君的路人粉数量以压倒性优势暂时取胜,最后在今年的玉峰榜上生生把郁江盛压到了第二位。 郁江盛抓着小弟千里传音送来魔界的榜单缩影,那叫一个气啊。 说好了不歧视魔族呢?说好的不用出身拉踩呢? 众仙门和魔界和谐相处了才几百年?着分明是在引战啊脑残粉们! 就说饭圈文化入侵修真大舞台要不得…… 得得得,扯哪去了。 话说回来,郁小魔头还是好气!三年前两人在天险崖交过手,最后势均力敌和谐收场,谁敢用修为能力挑事! 再说了,他是一袭白衣飘逸宛若仙人,老子的异域穿搭分明邪魅灵气,少年感更胜一筹的好吧! (此处引用某小弟的赞美诗,原句。) 不过……林某人白衣墨发执剑斩厉鬼的样子确实惊艳诶…… 呸呸呸想哪去了。 不远处一小弟双手捧着托盘,一边揣摩着自家魔君脸色,一边小心翼翼上前去,陪着老大义愤填膺。 “老大明明天下第一帅,那个修道小白脸成天装哑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英俊潇洒的魔界神颜您啊!” “就是就是!” “就是 1!” 诸小弟疯狂附和。 很好,不久后郁江盛就在舔狗们一声声“加一”中找不着北了。 他优雅又矜持地点了点头,一手抬起,做了个“收”。 众小弟立刻鸦雀无声。 “咳,”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融炼那边今年的贡品可送来了?” 举托盘的小魔修赶紧把东西递上去。 托盘上放着三个金镂玉刻的锦盒。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三个盒子。一个装金银财宝,一个装珍稀药材,还有一个,装了个用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玉佩。 郁江盛只愣了一下,便挥手叫来管库房的小魔,叫他按老规矩收拾贡品,唯独留下了玉佩。 “都下去吧。” 一众小弟连忙告退。 等四下无人后,郁江盛隔着布料戳了戳玉,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终于确认了什么,而后阴恻恻地笑了。 他随手拽出了个单向传音铃,扯着嗓子大声喊:“狗砸,快来,要发财了!” 一炷香后,狗……啊不,人来了。 郁啸阴沉着脸,肩上扛着两米来长的刀,脚下生风。 “狗……砸有话好好说,带什么刀啊。你这……你看你家刀灵刚恢复好你又拉人家出来,有没有良心……嗷!” 大刀携风而至,扇得郁小魔君满地乱窜,蹿高蹦矮的动作无比熟练。 嗯,都是小场面,问题不大。 “停!有正事儿!狗……不是郁啸你刀先放下啊。” 郁啸停了手,在一边站着,以一种睥睨众生的神色看着他,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郁江盛,你既然长了嘴,为什么还有命长着脑袋呢?” 郁江盛轻轻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昂首道:“因为我美啊,你这种小黑狗怎么会懂呢……嗷!” 刀又来了。 郁啸咬牙,杀意四起:“老子是天犬!是神狼王的后裔!你才是小黑狗,你全家都是小黑狗!” 这次郁江盛直接把东西举到他眼前,“刀下留人啊!你快看这个!” 两米长的大刀刚刚举起,又堪堪在让玉佩粉身碎骨前停下来。 “怎么了?你这宝贝玉佩终于戴腻了,想拿去卖了?” 郁江盛非常神秘地摆了摆手,从袖里翻出了一样东西,摘下来一起举到郁啸面前。 两块玉佩相差无几,不过一个下面系着墨色的穗子,一个没系。 郁啸皱了皱眉,看向他,“你是又用长生镜了?准备拿那玩意批量生产玉佩,学着当黑心商家卖钱?你穷疯了?” 郁江盛翻了个十分鄙夷白眼:“成天钱来钱去的,肤浅。你还记得我这块玉是怎么来的吗?” 郁啸不耐烦道:“三年前你从天险崖回来就戴上了,我哪儿知道你从哪弄来的。不过你这玉看着倒不赖,出手能卖不少吧。” 郁江盛十分耐心地引着他往下想:“你还记得多年前云山阁拍出的那对鸳鸯佩吗?后来让东川林家收入囊中了。” 郁啸想了想,终于接过玉玦仔细辨认,最后得出结论:“三年前你偷了人家东西,三年后为了两件同售,又把另一半偷回来了。” “偷你个头啊,这就是林缄给我的!” 郁啸默默抬起头,眼中飘着些许凌乱,“你等会儿,林缄,给你玉?没打死你,还给了你东西?我怎么这么不相信呢。” “呵,肤浅。我郁小魔君这么英俊潇洒还才华横溢,多少人上赶着往我这儿凑呢,他林缄给块玉怎么了?” 郁啸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没再把刀举起来。他在“弄死他”和“骂死他”之间选择了忍气吞声转头就走。 “哎哎,你别走嘛!我给你讲实话你听不听?” 郁啸抱着刀,给了他一个有屁快放、老子最后忍你一回的眼神。 “我戴了三年的这块,确实是姓林的给的。那会儿天险崖我俩打的那一架,纯属意外。事后他发现自己弄错了打架对象,心生愧疚,翻遍全身就这么块玉佩值钱,便给我了,算作补偿。现在这块新得的,是融炼送来的贡品。长生镜那种用来引魂分身的天下至宝,我怎么可能用来复制玉啊,简直是暴殄天物!” 其实“心生愧疚”是郁江盛自己脑补的。当时在险崖之下,郁小魔头看着被划出口子的衣袖,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坏掉的半边袖子扯下来往林缄身上砸,死缠烂打叫他赔。林缄最后黑着脸,掏出玉佩丢过去,他这才罢休。 郁江盛忽略掉郁啸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接着道:“现下中原传来消息,勘尘境又到了三百年一开的日子。想进入勘尘境需要‘路引’,而这对鸳鸯玉恰巧就是这次的‘路引’之一。我集齐了玉,再拿到中原去卖,绝对有的是修士争抢着来买。到时候,不就是你我发财的日子了吗?”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幻想着常年阴森的魔宫翻修终于安装上夜明珠的场景,笑出了声。 郁啸心道,发财了你可想不到我,而且真发财了也该先拿钱找仙门大夫抓药给你治治脑子,之前那帮神神叨叨的巫医没一个靠谱的。 而后郁啸又仔细想了想,那勘尘境于他们魔修而言啥用没有,却是仙门中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古籍上都说,那里面有登仙的“大机缘”,不过这机缘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 管他什么机缘,这可真是商机啊!不错,小败家子儿还有动了脑子的一天。 郁啸看郁江盛都有点顺眼了。 “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郁江盛掂量着手里那两块玉,道:“我正准备去中原逛逛,一两天后便动身,顺道就去云山阁把玉拍卖了。让它从哪被买走的,再从哪卖出去,你看如何?” “好是好,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这玉可到底是林家的旧物,也不知融炼从哪搞来的。你这般行事,别让林家给逮了。虽说仙魔共生平等,但几千年的风气观念可没说已经消得一干二净。到时候真打起来了,偌大个中原,没人救你。” “哎呀放心吧,中原又不是只有东川那一亩三分地,林家人也不是遍地的青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见了,打不过我还不会跑吗?逛完了就办事,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绝不多留!” 嗯,信念坚定,计划可行,一往无前! 毕竟……光靠纳贡收租进账的库房,难以改变魔宫的贫瘠现状——他要拿这次赚的钱给魔宫装夜明珠,就要东海里最大的那种! 整片大陆共分五界,修真之人大多居于中原。余下四地,北魔南沼,西岳东澜,皆以天险与中原分隔开来,若要越界,可谓困难重重。而其中,中原与魔界间横亘的黑龙川,倒是最好跨越的。 从川北渡口由支流出发,待小舟汇入主流抵达江心,需要一整日,再由江心洲开界门、跨界碑,才算入修真中原境内,从此地起便可施展法力,缩地前行。 郁江盛本着入乡随俗的心理,换上了普通的黑衣,将披散的卷发束成了高马尾。他对着镜子纠结了片刻后,又摘下了左耳上坠着的红玛瑙珠子。 虽说看脸仍不太像中原人,但这样远比从魔界来时的装束低调得多。 当然了,也更安全。 第2章 杏花村(二) 这里地处中原北,背靠兀鹫山,归剑宗柳氏管辖,因着春日杏花烂漫得名杏花村。据说这柳氏先祖土匪出身,早年是个称霸一方的山大王,人们便也戏称这地为杏花寨。 三月的天,满林杏花幽香肆野,开成了粉白的雾,如梦似幻。郁江盛喜欢热闹,很少起兴去游那静谧之地,不过今天例外。 三转两转便晃进了杏林中心处,远远便能瞧见小幡儿上的“酒”字。 郁江盛在酒摊前要了坛杏子酒,付过钱便离开了。他捧着坛子再往林深处走,找了棵杏花最盛的,翻身上树,品起酒来。 穿过林间的风都是清甜的,随着酒气缓缓萦绕心头。他恍惚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又忘了在那里见过,转而心间多了一抹不知从何而起的烦乱。 莫名其妙,很煞风景。 郁江盛如是想着,可眼前的景物却不受控制地与某段不清不明的记忆重合,一时间天光暗沉。这种感觉只有短短一瞬,可他突然更加烦躁起来。头脑像是经历了一番剧烈的拉扯,最后留给他的念头只有一个: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那身黑衣忽然在不着边际的粉雾中突兀起来,而漫天杏花纷纷落下,用最温柔的方式吞噬了与它们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一点点包围、覆盖、埋没,没给他一点逃跑的余地。 郁江盛想速战速决,便腾出一只手起符箓,可手指堪堪动了几下,整个人便陷得更深。 他暗道不好,自己轻敌了,可已经没有时间再唤出兵刃,只能被阵阵令人眩晕的香风拖进了密林深处。 再睁眼时,他发觉自己靠坐在一棵格外粗壮的杏树下,脖子以下知觉全无。 “喂!谁啊!你出来!”小魔君气急败坏地冲林子喊道。 这时,一阵环佩之音响起,从身后传来一阵不悦的女声:“小魔修,嚷嚷什么,也不看看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不等他回头,一张脸唰一下出现在面前,吓得他一激灵。 再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个年轻的姑娘,穿一身粉白的衣裙,样貌清丽。 很好,一看就是超级标准的杏花妖。 “小花妖,你绑我作甚啊?” 杏花妖狠狠抬手,将绑在他身上的花枝往里勒了勒,郁江盛好悬喘不上气来。 “作甚?哼,你身为魔修,居然敢闯我这杏花岭,真是活腻了找死!” “喂,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种族歧视啊!魔修怎么得罪你了?我都没见过你!” 郁江盛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气愤地盯着她。 杏花妖冷笑道:“姓柳的那帮子魔修当了山匪,盘踞我这地方这么多年,也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怨气不散,半山的杏花都枯了去。我给的教训是还不够吗,怎么如今还有来惹我的?” 郁江盛有些惊讶:“那剑宗竟是魔修出身,这我可不晓得。那他们这些年自称的承天正道,可真成笑话了。” 他倒是有闲心,一边吃瓜,一边瞧着花妖的脸色,问道:“小丫头,那如今你绑了我,接下去意欲何为啊?” 花妖冷笑:“本想直接动手的,不过看见了你身上这件东西,便先抓你来。”她指着郁江盛领口间露出的玉配一角,质问道:“忘川君的玉佩,怎会在你身上?” 郁江盛“哦”了一声,显出玩味的神色:“小丫头,你为何说它是林缄的东西呢?” “我亲眼看到的!这玉中所盛灵气举世无双,世间再难找出第二块来。你这魔修好大胆子,竟敢偷仙君的东西!” 杏花妖开了灵智,但原身尚长在这山上,很难离开这里,那便是林缄亲自前来了。 “慢着,那忘川君既要助理宗门事物,又要参悟修道,人家忙着呢,如何来这荒山野岭?你不是认错了人吧。” 提起这个,杏花妖的小脸上竟浮现出一阵绯红,将冷冰冰的神态都遮住了:“忘川君风华绝代,买了我的酒,漫步花林,白衣胜雪,简直就是仙人下凡,跟我这杏花村般配极了。我敢说世间人无论从前是否见过他,只要一次相逢,便会轻易认出,绝不会认错……再看看你!黑得跟只拔了毛的乌鸦,就会嘎嘎乱叫,还敢模仿忘川君倚树临风?真是糟蹋了我的酒!” 郁江盛一脸黑线,心道,毒唯真可怕。 就在这时,远处某棵树后,悄然腾起一缕黑烟,而后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吐着信子,缓缓靠近。 是一缕陌生的魔气。 魔族出身的郁江盛对这东西熟悉得很,他甚至能察觉出,这魔气的主人,顶多六品修为。 魔族实力自上而下可分为一至八品,眼前这小东西,放到郁江盛跟前着实是不够看的。 “小花妖,来客人了,不好好招待招待?” “客人?”杏花妖狐疑地打量四周,最后只看到了一道光亮骤然闪过。 郁江盛:“这儿呢。” 再回身时,就见自己刚绑好的小魔修一手掐着一条黑影,一手拍着身上的土,藤蔓散落一地。 “你!”杏花妖又气又怕。 方才出其不意的袭击明显不会奏效了,跟这小魔修硬碰硬,她再修炼个百八十年也够呛。 “你……怎么挣开的?还有,你手上那是什么!” “咦,同样是魔气,怎么对我一抓一个准,到它这儿,看都看不出?”郁江盛指尖一动,随即将黑影扔到地上。 黑影落地,发出砰的一声,渐渐显露出人形——就见一个矮胖的秃头,抱着肚子,在地上哀嚎。 杏花妖下意识往后一缩,而后定睛一看,“矮胖孙,是你!” 如果说碰上郁江盛时她的怒气是暗流翻滚的话,现在看着这个矮胖孙,那已经是惊涛骇浪了。 杏花妖柳眉倒竖,一脚踹在他身上,又抄起最硬的藤条,狠狠抽了起来。 郁江盛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心说,她对我还是太温柔了。 “啊!哎……不是,祖宗饶命啊!”矮胖孙连滚带爬,一不留神撞上了吃瓜群众。 郁江盛单手便将人提起来,扔到了一边。 “这位是干嘛的啊?”郁江盛抬眼,询问杏花妖。 杏花妖顺了顺气,张口就骂:“他是柳氏那个掌门柳擎的奴才,几个月前上山来偷东西被我撞见了。回去不知跟柳擎讲了什么,转头来就总有人三番五次地来山上烦我。真是的,坏东西,狗魔修,我呸!” “偷东西?”郁江盛饶有趣味地蹲下身,打量眼前狼狈的人,“偷了什么啊?” “我的宝物。” “什么宝物?” 杏花妖一时愤怒,也顾不上害怕了,直接斜了郁江盛一眼,“就是宝物,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哦哦,好好,不问。”郁江盛讪讪摸了摸鼻子。 真吓人。女孩子,他一个也惹不起哈。 “小花妖,你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吗?我的意思是,除了偷东西,还想干什么。” 杏花妖摇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只是偷东西!柳氏一个个都贼眉鼠眼的。” “那好。”郁江盛莞尔,“我帮你啊,这人情你可以先欠着。” 说罢,他打了个响指,再和地上的人对视。对方立刻安静下来,眼神空洞。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说详细些。” 那人老老实实回答:“孙勇,柳庄主的随从,家住杏花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下未娶妻生子。” 好神奇!小花妖目瞪口呆。 “第二个问题:你奉谁之命,来此作甚?” “奉庄主之命,来监视花妖三月有余。今日特来偷人回去,供给贵客享用。” 小花妖一个激灵,嫌恶地呸了一声。 “第三个问题,‘贵客’是谁?” “林家少爷,林缄。” 林缄?! 郁江盛和小花妖齐齐一愣。 “你快问他,林缄来干吗,为什么要捉我!”小花妖急疯了。 “呃……自白三问,问完了。” 自白三问是魔族独有的法术,要求施术人能对中术人在精神力上全面压制。每日三问,问完即止。 “你!”小花妖一跺脚,“就三问,你还问他身份干吗!我告诉你了啊?” “你又不能确认他是不是伪装的,还是问一下保险。” 郁江盛站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外形普通的香囊,敞开袋口,矮胖孙便被嗖一下吸进去了。 “小花妖,想不想去看看?” 当然是想的啊,但是杏花妖的原身长在山上,受着山神的禁制,人形化身不能自主离开。 “我出不去。”小花妖扁扁嘴,兀自气恼。 “哦,那好吧,只是第二个人情喽。”他随手接下一片被风吹落的杏花花瓣,两指轻轻一碾。小花妖身形逐渐黯淡、变小,最后化成一道极小的虚影,刚好坐到了花瓣上。 “载灵术,神奇吗?这样,什么禁制都感知不到你了。” 是夜,两片花瓣悠然飘进了禁制重重的柳氏剑庄。 小花妖暗自感叹,这天下禁制在载灵术面前,岂不都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吗? 不过……风停了,花瓣落地,动不了了。 载物落地,法术立即消失。 郁小魔君来不及拍掉身上的土,一把抓过刚恢复人形的小花妖闪进了树丛。小花妖一个趔趄,刚要张口骂人便被捂上了嘴。 “喂,谁再那儿!” 当值巡院的弟子手提灯笼,听到了细微的响动,立刻走过去。 不怪他们今日分外小心。贵客到访,要是出了岔子,庄主能把他们活剥了。 “怎么了?”同行的弟子也跟着看过去。 “……” 郁江盛一边暗骂载灵术的鸡肋,一边意念一动,对面树后便喵一声窜出道影子来。 “嗐,是猫啊。没事。” 两人脚步声远去了。 小花妖松了口气,小声问道:“你这载灵术,非得用花瓣当载体吗?” “不啊,”郁江盛终于起身掸了掸灰,“能被风吹起来的东西都可以。乘风而起,落地即止。” 他四下张望一番,辨了辨方向,而后对小花妖道:“前厅还是后山,你选一个吧。前边有想见的人,后边有想要的东西。” 小花妖没有犹豫:“我要去看看林仙君,旁的等会儿再说!” “好。” 两人三转两转,绕开巡逻弟子,直奔灯火通明的前厅。 郁江盛拎起小花妖跃上房顶,无声无息地揭开瓦片,朝里面望去。 屋中,下手处立着个蓄长髯的中年人,衣着华贵,正是柳氏家主柳擎。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正奉承着主位上坐着的人。 “忘川君能来,可真是我柳氏之幸。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您白走这一趟。” 主位上那人白衣广袖,缀了一身银玉装饰,雅中带贵;面如冠玉,唇色嫣红,生得一双桃花眼,分外含情。 他合上手中折扇,漫不经心道:“有劳柳家主了。不过闲话少叙,我这时间可紧,还请您给个准信。东西何时到位?” “哎哟,是我啰嗦了。忘川君,请——” 他引着“忘川君”出了前厅,往后山走去。 “忘川君”在离开时,状若不经地仰了仰头,目光正扫向房顶,面上始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郁江盛哼了一声,“不是林缄,但和林缄一样讨人厌。” “被人冒名顶替,明目张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怕以后被人扒出来?” “等着被造谣吧你!” 小花妖推了推郁江盛:“那个人是谁啊?根本不是林仙君。这柳擎是被骗了!” 郁江盛无所谓道:“仙门中人都一样,管他是谁。跟上!” 行至半路,忽有弟子匆忙上前,拦住了柳擎。 “你有何事?” 柳擎向“忘川君”抱歉一笑,与他错开几步,附耳过去。 那弟子面有惧色,低声道:“师父,那孙勇至今未归!方才我亲自领人过去探查,并未发现他。而且……那花妖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柳擎闻言皱起了眉头。 当初他偶得一古卷,上面写,将山之灵与山之魂并而用之,可修行长生之法。林家人暗中到访,说愿以勘尘境之路引换此长生之法。无论是碍于林家威势,还是垂涎勘尘境之机缘,他都甘愿将这山岭山魂双手奉上。 如今山魂在手,只差山灵,原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 毕竟他没算到,有个不远千里的魔君今日心血来潮。 柳擎心中愤恨,但面上沉静,挥退了报信的弟子,回到“忘川君”身前,接着引路。 隐在一旁的郁江盛听了对话,暗自好笑,心想这柳擎究竟是怎么坐上的家主之位,既然这花妖如此重要,为何不早些将她抓来,好生看管,防范着迟则生变? 再不济,派个脑子没问题的人前去办事也行啊。 那边柳擎二人已走到一处假山前,柳擎揭开角落的符纸,掐诀,两块巨石应声分裂,一处石穴洞天訇然中开。 细微光亮从中透出,烛影摇曳,赶巧洞口生出阵风来。 郁江盛心中一喜,就现在!他摸出两片薄树叶,心念一动,载灵术生效,两人就这么贴着洞口边缘飘了进去。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俩进来早了。 无人带路,于是迷路。 叶子落地后,小花妖无语地敲了郁江盛一下:“你就不能靠谱一点吗?” 郁江盛摊了摊手,道:“那你能想个别的办法吗?大摇大摆跟进去?没被他们发现才有鬼呢。” 小花妖恨恨瞪了他一眼,“罢了,来都来了。” 第3章 杏花村(三) 山洞中的通道极窄,而且七拐八绕,所有能制造光亮的法术一律失效。不知道燃灯的口令,进入灯烛全灭的地方,两人只好摸黑前进。 不过对于久居魔宫的郁江盛而言,这点黑暗算不得什么,不妨碍视物。 走着走着,郁江盛忽觉袍袖被人抓紧,手上一沉。 他回头,发现小花妖紧紧抓着他,有些神志不清,但神情还算平静,嘴角甚至还挂上了笑。就像是渐渐沉入了一场美梦,睡得香甜。 郁江盛推了推她,小花妖没有反应,只是抱着他的胳膊当抱枕,怎么都不撒手。 这是中了什么法术。 郁江盛手指在她额前一点,封了她的灵识。花妖这种山精野怪被封了灵识,便又要回到成精前的状态,于是郁江盛手中就多了一枚杏花。 封了花妖,他再环顾四周,发现来路已被扭曲得辨不出了。 他继续往前走,思索间竟有了一丝头绪。 这里弯弯绕绕,回头不见来时路,生门藏在死门中,像是个简单的迷迭阵。 这种阵法是魔族常用的,多设在仙魔边界抵御入侵者,以黑暗慑其魂魄,以梦乡溺毙其心智,路为迷,梦为迭。 不过实话实说,魔族出品,多多少少有点坑。就说这迷迭阵,对所有不修魔道的人或妖都有起效,而“迭梦”对魔修效果减弱,遇上郁江盛这种纯血魔族,则与纸糊的无异。 郁江盛仍记得年幼时,爹娘远游,家里是阿姐带着他玩,摆迷迭阵让他走迷宫。 小郁江盛方向感奇差,一走就是一整天。 思及此,不太美妙的记忆攻击了他。 郁江盛甩甩头:“算了算了,就当走迷宫了。” 结果没走几步,“迷宫”就变直道了。 好家伙,盗版的啊。 “忘川君,这边请。” 柳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通道一寸寸亮了起来。 郁江盛闪身躲到凸起的石壁后。 石穴中的场景逐渐清晰:正当中一块圆台,其上,飘着一抹浅色的光晕。 “这就是兀鹫山的山魂了?” “正是。”柳擎捋着胡子,眸光一闪,道:“我当初将它移来宗门,费了很大劲。不知忘川君想如何带它离开。” “忘川君”看了看漂浮的山魂,并不急着收入囊中,只是淡淡道:“山魂我见到了,那山灵呢?” “不急不急,答应您的事情,我柳擎怎感偷工减料?山魂在此,也跑不掉。不如您先将路引拿来,我验过了,马上将山灵交给您。如何?” 郁江盛猜到了柳擎所想。山灵他是没有,但他有迷迭阵。只要那个假忘川君交出勘尘境路引,柳擎便可借着去取山灵的名义离开,把对方留在迷迭阵里。到时候山魂没丢,路引在手,他就齐活了。 不然柳擎半道才开启迷迭阵是什么意思? 若是不交出路引,他更可以借此发挥,交易作废。要么将人困死,方法同上;要么将林家人拿仙家稀缺资源私下里做违禁交易的事情散播出去,林家必然遭遇非议。况且马上就是东川林家的当值之年,诸方势力都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等着挑出错来找事。看到时候谁的损失大。 现在就看那个假忘川君怎么做了。 郁江盛有些好奇,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林家也算名门望族,忘川君立身正道又是人尽皆知的事。打着林缄的旗号做这种事,是林家人的对头?还是说林家人知情,以路引换山魂山灵是有意而为? 郁江盛思量之时,“忘川君”开口道:“可以。”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物。 下一刻,郁江盛脸色一变——挂在自己腰间的玉佩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忽然光芒大盛,在昏暗的空间中险些晃瞎了眼睛。 光芒后,映出了郁江盛铁青的脸。 柳擎立刻警惕拔剑,“忘川君”悠闲背后的手也悄悄附上了剑柄。 郁江盛:坏菜。 其实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神色,那一定是从震惊、无语到气急败坏。 果然!林缄的玉佩和他本人一个德行。都是坏事的家伙。 眼看藏不住了,郁江盛便晃晃悠悠地转出来,朝两人挥了挥手,贱贱一笑。 “你们好啊。” 柳擎剑尖直指郁江盛,喝道:“你是谁!擅闯我柳家后山意欲何为!” “别激动,柳家主。我只是路过贵宝地,结果丢了个东西。找来找去便到了此处。” 一旁的“忘川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郁江盛腰间玉佩,而后道:“这位小友,你丢了什么?如今找到了吗?” 郁江盛没正形地靠在石壁上,遥遥看了眼圆台上那抹山魂,回答道:“我想,是找到了。若是能物归原主,就更好了。那样的话,我立刻告辞。离开后,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不记得了哦!” 柳擎甩袖,冷笑道:“虽不知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既然来了,就别想着离开了!” 柳擎一剑扫出,郁江盛只是微微侧身便躲了开,凌厉狠辣的剑气擦着他衣角而过,在石壁上留下了极深的剑痕,碎屑与灰尘由中炸开。 “柳家主,好好说着话呢,你动什么手啊?” 柳擎不欲与他废话,运转起迷迭阵来。浓重的黑雾铺天盖地而来,伴随着刺骨的寒冷。石壁上骤然裹上一层霜。 黑雾到达郁江盛身前,却像是毒蛇遇到了烈火,一下子畏缩不前,犹豫片刻后,退了个一干二净。 “你——你究竟是谁!”柳擎见此,惊怒交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身后的人钻了空子。 “忘川君”一步瞬移到山魂旁,伸手一捞—— 没捞住…… 郁江盛站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翻了个白眼。 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过为时已晚,柳擎猛地转身,一剑分两影,兼顾双方,咬牙道:“忘川君,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这密道中可设有留音石,将你我之事悉数记录下来。马上便是东川的当值之年,为了林家着想,你若不想鱼死网破,便老实些!” “忘川君”倒是收回了手,不慌不忙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一摇:“留音石是吗……哦我看到了——柳擎,现在可不是你狂妄的时候。”他朝对面的郁江盛眨眨眼睛,道:“这位小友,应当还有位同行之人吧。要不请她出来?现在就差她一句话的事情了。” 郁江盛看着这个摇着扇装风度模样,一声累赘叮铃咣啷、仿佛开屏孔雀的仙道中人,摆出一副全局尽在掌握的样子,实在不顺眼。目光往他手中一扫,便见一柄生辉的玉如意,似是在与自己身上的玉佩做呼应状。 应当也是勘尘境路引之一了。 郁江盛刚想说些什么时,手中那瓣杏花幽幽飘起,循着圆台上山魂的方向去了。 “你……”郁江盛无语了。 小花妖你到底是哪边的!胳膊肘往外拐,怎么那么给他面子?! 而就在角落中,原作他用的留音石让它的主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正诚实地记录着一切—— 杏花妖幻化出人形虚体,一片光晕从山魂中分出,缓缓注入她的心脏。幽暗封闭的石穴中充盈起了花海的馨香,让人仿佛置身于杏林深处,感受着强大的生命力。 苍山巍峨,天雕地砌而成,受日月福泽,生出念来,悲悯而威严,是为山魂。 万物有灵,受山魂滋养,开灵识,化形为人,以守护山魂为任,是为山灵。 杏花妖,正是兀鹫山杏花林中的山灵。她的“宝物”,便是这山魂了。 小花妖受到了山魂的召唤,睁开了眼。 她的身体由虚渐实,最终将那缕山魂全部吸纳。 “柳擎,亵渎山魂,你不怕遭报应吗?若有朝一日,方圆间无辜的生灵受你连累遭到山魂的惩罚,你良心能安?!”小花妖怒道。 “唉,他哪还有良心啊。”郁江盛接话道。 “多说无益。柳擎,认罪吧。” “罪?”柳擎狞笑,“忘川君,先为林家想想吧!” 骤然间,石穴中的灯烛全部熄灭,压抑感潮水般涌上来。 郁江盛听着周遭动静,而后一手将小花妖扯到身后,一边召出兵刃,抬手一击! 地面和墙壁在兵刃相撞的巨响中颤动,黑暗在一道华丽的流银光辉中退散片刻—— 诡刃现世,折枝出鞘! 发动偷袭的柳擎和边上的“忘川君”同时怔了怔。 “折枝……你是魔族那个小子?” 郁江盛一刀挥开柳擎的剑,力道之大,甚至将柳擎逼退几步,虎口发麻。 “呦,柳家主原来不瞎啊。什么‘小子’?本君是你老子!” 话音未落,强横的威压凝聚成刃凌空劈下,柳擎横剑格挡,却被巨力压得弓起身子。 柳家早年魔族出身,即使转修了仙道,血脉中魔根仍存,见到血统更高阶的魔修,不可避免要被血脉压制。 但好歹是一宗之主,混迹江湖多年,郁江盛想轻易取胜可没那么容易。 柳擎紧咬牙关,手背青筋暴起,生生震开了这一下,紧接一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穿透威压密网,直逼郁江盛面门! 铛! 剑尖被刀面挡了个正着,两兵刃再次相交,转眼便过了十数招。 郁江盛战意上头,却听身后小花妖一声尖叫! 无数破空声袭来,快得只剩残影——暗器飞来! 柳擎正面牵制郁江盛分其注意,凭借对空间的熟悉,趁对方分心不暇时拉动机关,打上了小花妖的主意! 若是躲闪不及,那掺了毒的箭便能瞬间要了小花妖的命。 时空仿佛刹那静止,定格在了暗箭直达的那惊心一瞬—— 啪! 一道虚影没入黑暗,快过箭雨,顷刻在花妖身边形成了坚韧的屏障,挡落了一切攻击。 “忘川君”出手了! 同一时刻,郁江盛等到了柳擎一个破绽,一刀斜斩,猝然劈向对方,直接削去柳擎半边臂膀! 柳擎法力大损,难以维持阵法,灯烛重新亮了起来。 鲜血迸溅,脏了郁江盛的衣袖。 他皱了皱眉,冷漠地看着眼前倒地哀嚎的人,以魔气凝为实体形成绳索,紧紧缚住柳擎。 “你怎么样?”郁江盛转向惊魂未定的小花妖。 “忘川君”抬了抬下巴,一撩额前碎发:“如何,小朋友,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英雄救美。” 郁江盛翻个白眼,闭了嘴。 “小花妖,你这宝贝算是找回来了?” 小花妖顺了顺气,回答:“本就不算丢。山魂是一山根脉,几个凡人也想偷走占有?做梦!柳擎拿到的‘山魂’只是从山魂中剥离的一小部分。不过无论如何,他伤害了山魂,必遭天谴!” “柳擎要山魂山灵做什么?”郁江盛问道。 “许是看到了些不该看的吧,他还信以为真了。”“忘川君”发话。 “还有你,骗子。”郁江盛双手环胸,审视着对方:“顶着他人名头,行不法之事,你哪位啊?” “我可要纠正纠正你了,小友。第一,在下姓林名焕,出身东川林家,和师弟林缄奉命而来,调查柳家之事,可不是骗子。其二,此次行动是报备过的,可不算不法之事。赶巧这柳擎自己备下了留音石,我就省了找证据的麻烦事。” 他说着,走到留音石边上,将其摘下来收好,还不忘端详了下一旁仍瘫在地上的柳擎那青白交加的脸色。 “也不知这人怎么想的,给自己留这么大的隐患。” “第三,小友我想你当是个魔修吧,姓郁。我原先是想着,你能来当个人证,配合我们一下就好,不耽搁你什么事。不过而今又多了一桩事——你手上那个玉佩是怎么回事?” “你师弟送我的,你不知?”郁江盛反问。 “我师弟?你说林缄,送你玉?”林焕满脸写着六个字:你开什么玩笑? “呵,又一个。你自己问他去吧。”郁江盛无语,“你还没说清楚,这柳家到底干了什么。” 小花妖插嘴道:“从前有个传闻,也是我目前听过的相关的唯一传闻,说是将山魂与山灵融合在一起,可以修炼长生不老之法。柳家应当是相信了此法。不过这听着就很荒谬,山灵是山魂的守护者,也是山魂的一部分,从来就是一体,谈不上融合之说。” 她换了一副略带娇羞而仰慕的表情,向林焕施了一礼,态度和对郁江盛完全两个样:“仙君,多谢您的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我当努力回报。待回山后,我会赠您一支被山魂祝福的杏枝,兴许来日您有用得着的地方。” “哈哈,小事一桩,举手之劳罢了,姑娘客气。”他极具风度地抬手回了一礼。正当他心中欢喜、面上骄傲之时,小花妖又道:“您方才说,忘川君也来了?我能否……见到他?” 郁江盛一乐:“听见啦?不是冲你的哦。” 小花妖连忙瞪了他一眼。 “或许吧。有缘便见。” 这头解决完柳擎,几人离开了石穴。林焕事情未了,带着人和证先走了,假山外便只剩下郁江盛和小花妖。 “那个……这次也谢谢你,小魔修。”小花妖偏过脸,低声道。 郁江盛闻言一愣,不过马上笑道:“不客气,小花妖,知道我帮你忙了就好。还有,仙魔两道早就握手言和了,魔修可不都是柳擎这种坏人,少些偏见吧。” “我有名字,你别总一口一个花妖的叫。我名芳菲,你呢?” “好,芳菲,我姓郁,名江盛,记好喽。” 郁江盛?芳菲若有所思,而后忽然眼前一亮:“你可认识郁淮芷?” 郁江盛道:“那是我阿姐。” 芳菲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林缄之后,她似乎有了更想见的人。 第4章 万工轿(一) “喂!你早到了,不进来帮忙,就躲在外面看戏,找打啊?” 林焕不知何时换了身青衣,缎面流光溢彩。他转着折扇,随意地将胳膊搭在一边人的身上,又不出所料地被一掌拂开。 “里面有人我不想见。” 这人单看眉眼,和林焕几分相像,其余的便大相径庭了。 素衣白袍,矜贵而含蓄,不必装作便已是风度翩翩。 是林缄。 “哟,谁啊?那个小魔君?我还没问你呢,你那玉佩怎么在他那儿?我说近几次家宴你都不曾戴它呢。挺宝贝的东西,怎就给了他?” 林缄面无表情,转身便走。 林焕不死心道:“哎哎别走啊,那你至少告所我,你是怎么知郁家那小孩在里面的吧。” 林缄淡淡道:“我先行去杏林,却扑了个空,只在禁制附近发现了载灵术的痕迹。这种高品阶的魔族秘术必然会留下使用者的独特痕迹,是谁施术我一探便知。” 林焕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所以你了解郁家那孩子的独特印记?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林缄听他一口一个“郁家那小孩”听得心烦,道:“他有名字。” “哦哦,郁……江盛是吧。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话他不止一遍问过林缄,不过林缄才不会说。 当年他初出茅庐,抓捕贼犯时被对方摆了一道,赶巧在天险崖与郁江盛狭路相逢。他误将郁江盛当作贼人同伙,二话不说举剑就砍。原本就情绪不佳出门散心的郁江盛见此,只当是遇到个有病的疯子,直接抽刀开打,权当泄愤。两人棋逢对手,来往数百回合难分胜负,斗志因此都昂扬起来,杀得倒也尽兴。等与林缄同行的几位师弟找到天险崖后,双方才停手。 就当林缄感慨终遇对手,眼中流露出惜才真情时,就见郁小魔头一只衣袖从天而降,直砸林缄面门,他防不胜防,正想出口的“愿与少侠结个朋友”被尽数砸回了肚子里,只剩下红里带黑的面色。郁小魔头不依不饶的攻势比打架时更加生猛,最终总算是讹了块玉佩来。是夜,回到客栈的林缄越想越气,除了搞错打架对象的尴尬,更有对那只“断袖”的膈应,最终,恼羞成怒。 这万年对家的梁子,就此算是结下了。 言归正传,林焕晃了晃手里的留音石,“任务完成了,准备何时启程回东川复命?” “还没完成。我刚收到传音。” 林缄将符纸递到林焕跟前。 林焕读罢,眉头微皱:“鬼轿抢婚?” “嗯。昌乐县两月间六起新娘失踪案件,当地官府上报仙门,说是邪祟作乱。昌乐县之事原应由柳氏解决,不过柳氏现今自顾尚且不暇,案件便上移至昭正司这边了。” 昭正司由仙门建立,用于追查和审理人界发生的妖异邪祟之案,由当年轮值的仙家主理。如今便轮到林家了。林家有意锻炼后生子弟,传上来的案件便责他们去办。 “行吧。一会儿昭正司就能来人将柳擎带走,咱们天亮便动身。” …… 柳家庄南二十余里,昌乐县,县衙。 县令告病未出,由县丞接待他们。 县丞是个姓徐的年轻人,生得儒雅俊秀,更像个白面书生。 “多谢二位仙君远道而来。如今昌乐县被这鬼轿闹得人心惶惶,家中有女儿的都难得安宁,更别提那些打算婚嫁办喜的。”徐县丞亲自为他们满了茶。 “王县令的千金上月出嫁,便是被这鬼轿劫了去,至今下落不明。王大人也是因此思虑成疾,又盼早日破了那鬼轿之迷,将女儿找回来啊。” 林焕闻言,问他:“这王家千金,是第几个出事的?” “第三个。” 林焕道:“既然前头已经闹出了新娘被劫的事情,王大人为何仍要嫁女?” “前两次事发时间离得很近,待王小姐出嫁之时,鬼轿之事尚且被当作谣言,少有人信。而且这婚事是早前便定下了的,不过婚期都因王小姐生病一拖再拖。后来便趁着她身体康健之时,抓紧出了嫁。” “那敢问她的夫家是?” “柳氏。” 鬼轿抢亲案件的相关卷宗被送到了两人的住处。 林焕一边翻看卷宗,一边闲聊:“你说,那徐县丞还是少年有为啊。来的路上我听说,他年前金榜题名无限风光,却自请回家乡当这父母官,上任不久便有所实干,受乡亲们赞誉。唉,哪像我们,考核难过,为宗门当苦力东奔西走又无人在意。” “没有我们。旷课被罚、办事又不着调的只有你。你少些到处开屏,也不至于日日被师父罚跪。”林缄头也不抬道。 “开屏?你什么意思?我那叫风神俊朗令人着迷——” “住口,过来看。”林缄冷眼打断了他。 “怎么?”林焕凑过去。 几次案发,都是迎亲队伍在接新娘去往夫家的路上,忽遇纸钱纷飞、大雾遮掩,随后雾中显出一座精美绝伦的花轿。众人惊疑之际,新娘竟主动出走,进了那轿子,又被轿子抬回雾中,不见踪影。 “这几场抢亲,除了王县令嫁女用的是八抬大轿,其余的或是四抬花轿,或是二人抬小轿,还有一位是步行前往。根据同行者供词,除了王家的外,都在事发时隐约听到了一曲歌谣。” “什么歌谣?” “朱漆掩天光,百子雕花堂,琉璃辇上泪惶惶。” “哦……你唱一个?” “滚。”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昏暗了下去,雨滴落下。屋中两人不说话时便显得安静异常。林焕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砰一声响—— 窗户骤然敞开,伴随着极轻的吱呀声,雨水从窗外打入,湿气渐浓,阵阵阴寒。 林焕一惊,回过神来想去关上窗,忽闻阵阵呢喃细语,柔声轻诉,婉转而哀怨的女声仿佛从地底下传来—— “朱漆掩天光……” “谁?!”邪风吹动发丝。 林焕拔剑起身,警惕环顾四周。 “百子雕花堂……” 雨水斜落屋中,滴答作响。 林缄抬手起符。 “琉璃辇上泪惶惶——” 啪! 符纸化作一道寒光,极速飞出,震开了木门,钉在了门外一棵古木的树干上! 树干和符纸间,夹着一段绳绦,下系一枚玉佩,晶莹剔透,雕刻精美,墨色穗子尚在微微颤动。 “出来。” 门后的阴影中转出一人。 “怎么,忘川君反悔了?亲自送出的玉佩如今又想要回去。” 正是才和林焕分开不久的郁江盛。 林焕拧眉道:“这歌谣哪来的?” “我探了一个轿夫的识海,其中这动静可是不绝于耳。我就简单复刻给你们喽。你们仙道中人,连探识海寻因缘都不会吗?怪不得解迷办案都这么慢。” “未经允许窥探他人**,也觉光荣。你很好。” 林缄冷淡道。 林焕赶紧将窗户关好,转回头看向郁江盛,“昭正司接案,小魔君为何来此,又是如何掌握案情的?杏花岭那只花妖的事情,处理完了?” 郁江盛很自来熟地坐下,还给自己倒了盏茶。 “小花妖我送回去了,毕竟是山灵,不能离开太久。临走前我在柳家庄听到些消息,说上月柳擎的长子娶妻,新娘却在半路被劫走,抢亲的竟是顶轿子。我也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奇事,就跟来看看。我猜你们昭正司所限破案时间很紧吧,不知是否欢迎我与你们同行,帮你们尽快破案呢?” “那自然……” “不必。” 林焕的话被林缄一刀斩断。 “毕竟冠着昭正司的名号做事,还得在办案中讲原则。” 你说是吧,郁江盛。 “哎呦,何为原则?是要随便找个人当贼寇,一言不发打他一顿,再拖去认罪?” 郁江盛戏谑道。 “罢了罢了,莫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小魔君说说,准备怎么‘帮我们’尽快破案?” “哼,简单。这轿子抢婚而来,便再让它抢一次好了。引蛇出洞懂吗?” “找人扮成新娘上路,我们混在送亲队伍中,待鬼轿出现时伺机而动?可以。” “这法子你想不到?”林缄反问林焕。 “我当然能!不过,是只需准备好送亲队伍,直接上路走一遍即可,还是要三媒六聘完整走一遍婚嫁的流程?” “不必那般麻烦。找王县令要来柳家的婚书聘礼,带着王小姐的嫁妆,找个由头装作重新出嫁或是家中姐妹替嫁即可。” 事不宜迟,几人回去找到徐县丞,表明了想法。徐县丞转头过问县令后得了允许,便立即应下。婚书聘礼嫁妆都好办,唯独缺了一顶花轿。当时王小姐所乘的八抬大轿在事发的混乱中被摔坏了,时间紧迫,只得派人去寻已经完工的轿子来。 “且慢。”林缄叫住了正要离开县衙的差官。 “烦你去寻两顶花轿来,一个八抬,一个两人抬的。” 差官领命离去。 “为何?”徐县丞不解道。 “因为那顶抢亲的鬼轿子,喜欢搞区别对待。” 第5章 万工轿(二) 县衙的人办事很利索。 一是被那顶轿子闹的,原本想要成亲的人家都被吓住了,早早置办好的花轿便空闲下来;二是有人主动找上了门来。 “奴家上官荣,见过几位大人。” 跟着轿子前来的是位年轻姑娘,温柔纤细,轻声慢语。 一旁的差官解释道:“这位上官姑娘家中正是做轿子的,听闻几位仙长查案需要,愿送上所需,不过有一要求,便是想参与到这案件中。” 徐县丞见状,请上官荣落座,亲自为她斟上了茶。 “此案凶险,姑娘可愿告知我们,你为何要参与其中?” “回大人的话,奴家长姐前不久出嫁,却遭了害,至今下落不明,爹娘只是手艺人,无能为力,险些将眼睛哭瞎,奴家实在忧心。听闻诸位大人需要花轿,若非是怀疑鬼轿伪装于普通花轿中,想要逐一排查,便是要假做新娘出嫁,诱那鬼轿现身吧。要是前者,就不只需要两顶轿子了,满城的花轿都不可少,该一一验过才是。如此看,应是后者了。只是物件好寻人难找,怕是缺位新娘。奴家愿做这新娘。” “上官姑娘冰雪聪明。”林焕闻言道,“不过那鬼轿抢亲绝非常人能为。邪祟作乱,动辄常人性命难保,姑娘莫要以身犯险。” “几位大人定是能力超凡,能降伏那邪祟!” 林焕还欲多言,被郁江盛打断:“罢了,既然姑娘不怕,我们便不多言了。” 他起身,却听林缄冷冷道:“魔族这漠视人命的习性还真是千年未改。” “是是,你们还是仙道厉害,东川宗门第一,连个姑娘都护不住。” 上官荣闻言赶忙道:“两位大人莫要置气,奴家粗通些防身之法,定不拖后腿。” 郁江盛摊摊手,给了林缄一个“你听到了?”的眼神,慢悠悠离开了。 毕竟急用人家东西,话也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林缄二人只好作罢。 查看轿子时,林焕叹道:“若是咱们几个中有会傀儡操纵术法的,便好了。做两个木头人往轿子里一放,岂不省事多了?” “没有傀儡术,驱魂定灵也好啊。找俩鬼来由虚定实,装成人也成啊。” 一旁传来郁江盛阴恻恻的声音:“驱魂定灵是魔族禁术,而且只有修炼者濒死时才用得出来。你想试试?” 林焕:“呵呵,不了。” 一同跟来的徐县丞提了问题:“两顶轿子,先试哪顶?” “时间紧,两顶一同出发。”林缄回他。 “那现在只有一位新娘,怎么办?此行最危险的是便新娘,去哪再找位愿意配合的姑娘呢?” 林焕眸子转了转,心生一计:“那就咱们几个里选吧,如何?” “好主意。你来。”林缄面无表情。 郁江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从袖袋中出一枚墨玉骰子。 “的确好主意。那不如扔骰子决定吧,谁投的点数最小谁去。” 他率先将骰子抛起来,回落到掌心,正三点朝上。 “看到了,我也只抛了个三点来,骰子没做手脚。这法子可公平?” 他转手丢给林焕。 林焕迟疑片刻,也跟着抛了,五点。 “哎呦,看来我安全喽。”他顺手把骰子塞到林缄手里。 “扔都扔了,试试吧。” 林缄接来一扔,三点。 和郁江盛点数相同。 “哟,这可怎么办呢……欸,徐县丞,你来都来了。”郁江盛打了个响指,墨玉骰子便听话地飞到了徐县丞跟前。 可毕竟徐县丞普通人一介,万一真投出来个一两点,也不能让他坐进轿子里找危险受。 林焕本想着能劝退一个算一个,便下意识看了眼林缄,刚想阻止,却被对方摁下了。他连忙传音给林缄,想问为什么,可只得到了三个字的回音:让他去。 那边徐县丞稍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拒绝,骰子抛向半空,转了几翻,落回徐县丞手中。几人看过去—— 一点。 “哦,这人选是出来了。不知徐县丞,可愿走这一趟?” 徐县丞神情不变,只是脸色似乎白了些。 他干笑两声,“我没问题。” 林焕依旧不解,但总觉得林缄和郁江盛都在谋划什么,而且目标一致。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拿我当傻子耍,你和对家倒是心照不宣起来了!”他再次传音。 “并无。只是猜测。” 入夜,仪仗齐全,锣鼓奏响,“新人”上轿。 上官荣乘二人抬,配四名身手较好的差官装作轿夫和抬嫁妆的,由郁江盛跟着,走上官荣姐姐出嫁时的路;徐县丞坐八抬的轿子,后跟空箱子假作几里红妆,林家两人跟着,准备往柳家庄去。 出发前,林焕还特意瞥了眼扮新娘的徐县丞,唇红齿白的,倒也不违和。 他默默掐腰:我倒要看看,这两个人在心照不宣些什么。 唢呐开路,红绸随风而动,两路人终于踏入夜色。 从前魔域最不缺的便是黑暗,郁江盛早已习以为常,可今夜似乎格外冷寂,安静异常。 几里地便在这阴森的氛围中走过了。 不知何时,野林中起雾了。 黑暗越发浓重,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周遭一切。 莎莎—— 脚步声,沉重、缓慢,又像是拖行。 风转了调儿,像是从轻轻耳语到喊起了号子。 来了! 郁江盛像朝着轿子靠了靠,一只手垂在身侧,掐起诀。一道曜黑色光芒在他手边流转,遮挡于袍袖之下。 远方,铜铃碰撞,玉穗叮当,黑雾裂开一丝缝隙。 紧接着,无数纸钱迎面飞来,霎时间挡住视野。 “谁!” “来了!” 几名差官纷纷拔刀,警惕四周。 正此时,浓雾中显出了一个庞大的物件来—— 朱漆檀木,鎏金镶边,四角夜明珠熠熠生辉;翡翠珠帘,祥云生烟,九层百子图精巧繁复。无钉无门,雕镂华丽,一顶朱红镶金的八抬轿撵缓缓现出了全貌。 奢靡而诡异,像宫殿,又像囚笼。 八个黑麻布遮面的佝偻瘦影,驮着那轿子一点点靠近。 郁江盛微微挑眉:“原来是一群野鬼啊。” 他朝那轿子一掌拍出,掌风轰然而至,轿子前,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碎裂声。 就像是打穿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周遭草木随之一晃。 屏障碎裂,几个抬轿鬼脚步也停下了。 阵阵妖风从林子深处刮来,轿子上暗红的绸缎被吹得猎猎作响。 鬼轿檐角上的几盏琉璃风灯也哗啦作响。 看不见的波纹以其为中心,猛然散开! “头……好晕……”先是最前面的人,抖着手,丢了刀,死死捂住了头;后面几个差官口中发出了瘆人的哀嚎,抱头倒地。 郁江盛抽刀挥出,刀锋破空而去,铮然响动,抵着声波极速后退,生生逼停了颤动的琉璃灯,无形的波纹戛然而止。 他紧接着手指一蜷,指尖曜黑色光芒直奔鬼轿,在黑暗的空中划出一道亮眼的弧度。 “百鬼遁形!” 曜黑光芒由手指长短化作丈二长绫,将几个抬轿鬼团团围住,猛地收紧—— 咔嚓! 又是碎裂声响起,鬼众的身形由佝偻转为扭曲,蒙在细瘦的鬼影外的粗麻布被扯得四分五裂。 没了支撑,鬼轿轰然落地,掀起一阵灰土,朱漆蒙尘。 几个差官揉着脑袋,似乎终于清醒过来,纷纷从地上爬起。 郁江盛以刀痕为界,在地上划出个简易的防阵,将众人围在其中,阵法只出不入。 他独自来到那一群七扭八歪的鬼前面,打了个响指,长绫轻巧一卷,几个鬼便成了一串蚂蚱,最后停止了扭动,缓缓现出了原型。鬼的原型便是他们死去时的模样。 郁江盛一一看过去,发现高矮胖瘦老少皆有,看不出什么共同点来。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各个死状惨烈,掏心挖肺、剜眼割舌、烈火焚身、天打雷劈,什么都有。 就像是……发了毒誓后食言,毒誓应验了似的。 而且这些鬼身上那黑麻布被下了咒,披上后便无法直起身,不得不一直作佝偻态。 像臣服、奴役,又像负罪。 修魔和修鬼到底是两条路子,郁江盛努力半天,也撬不开几个鬼的嘴,只好作罢,拎出只香囊来,将它们一起收了。 他绕着鬼轿子走了一圈,而后心生疑惑:“这轿子做工奢华考究,却没门没窗。前来报案的人说,新娘是主动进去的。这要怎么进去?” “是新娘坐上去后,有人再将轿子封死。如今八名轿夫抬轿,还缺一个封轿的。” 一个声音恰到好处地解答了他。 郁江盛一个激灵回过身,刀锋堪堪停在上官荣的脖子前。 “你怎么出来了!” 上官荣抬手指向轿檐一角,道:“那里装着阿姐的东西!” 郁江盛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 轿檐下,每一角都挂着一盏琉璃灯。 郁江盛飞身上去,将几盏灯全摘了。 本该是蜡烛的灯芯,却都换成了他物,有玉佩,有香囊。上官荣所说的那盏,琉璃壁间放着一枚拳头大的绣球。球上的绣花已经看不见了,都覆盖着斑驳的血痕。 上官荣小心翼翼地触上那绣球,声音颤抖,眼眶通红:“大人,你说阿姐她,是不是已经……” “都说不好,你先别哭。你……回阵里去,听话啊。” 他郁江盛此生狂傲无惧,除去对他姐的敬畏,唯遇两样最手足无措:女生哭,和安慰要哭的女生。 在他准备亲自送上官荣回到安全地带时,忽然一顿—— 一路行来,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郁公子,除去柳家那边,其他几位报案人都称鬼轿出现时听见了歌谣声。咱们怎么没有听到啊?”见郁江盛回来,一位差官连忙上前道。 对啊!歌谣声呢?! 第6章 万工轿(三) 轰—— 一道惊雷炸响,火光直冲云霄,远处寒鸦惊飞,层林震荡! 郁江盛猛然回过头:“柳宗方向,是县丞那边!” 同一时刻—— 林缄甩出三道纸符,耀眼的火花直冲夜幕,在触及黑暗之时,炸出连片的白光。 一道黑影藏匿于林中,堪堪躲过攻击,悄声逃窜。 “看剑!”林焕背对林缄,一剑截断黑影去路。 他剑名镇邪,顾名思义,最克这鬼怪邪祟。 “去!” 唰—— 一剑分三影,三影镇万物。 金光大盛,锁邪阵成。 林缄正欲上前,对面却突生漫天大雾。 一层层的浓雾竟有压盖金光之势,迷人眼睛。 便是这么迟疑的瞬间,只听锁邪阵中砰的一声响,迷雾散去,渐渐露出了阵里锁住的东西——半截折扇。 方才尾随他们一路的鬼魅也没了踪迹。 林焕拾起半截折扇。 “檀木骨,掐金丝,上画墨竹,风骨犹存,倒是名贵风雅。比起我那扇子,竟也不皇多让,只可惜断去了一半。” 林缄接过那扇子:“这上倒是干净。” 他们说东西干净,指的是并未沾染杂念,没有被鬼怪妖气所染。 “不应该啊,一点怨气都没有?”林焕奇道。 “方才是怎么了?” 轿撵中的徐县丞探出头来,略显惊恐地问。 “有个尾巴罢了。被发现后丢下来个替身,自己逃了。莫怕啊。”林焕答。 “逃了……还会再回来吗?” “说不准,但肯定还没完。” 对面林缄转回身来,手中的扇子在徐县丞面前一晃。 徐县丞微微愣了一下:“林仙君,您手上拿的是?” 林缄目光扫来,在徐县丞眼中看到了疑惑和犹豫。 “半柄扇子。怎么,徐大人认识?”他将扇子递来。 “认识。”徐县丞将扇子接过来,仔细展开。 “这扇子,原是家父传给我的,从前宝贝得很。” 他手指轻轻划过略显陈旧的扇骨,抚摸扇面截断处的凹凸。 “是一件珍品啊,怪我,不慎遗失了。” “那大人可否告知,这扇子为何而断?”林焕在一旁问道。 “这……不知。应是遗失之后的事了。”徐县丞摇了摇头,坐回了轿撵中。 林缄收回目光,传音给林焕:“他有隐瞒。” “何以见得?” “传家珍宝失而复得,却损坏极大,他得知此事的神情反应不太对,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有些空洞了。” 抬轿的人凑过来:“两位大人,不知接下来这路,该要怎么走?” “离柳宗还有多远?” “回大人,不到一个时辰。” “接着走。” 林间寂静,天边高悬一弯残月,惨白的微光平添森然。 徐县丞手里不自觉握紧了那柄断扇,越发苍白的脸色都隐在了殷红的盖头之下。 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呼—— 一阵凉风,从他耳畔掠过。 很轻,很轻,像是谁在吹气。 那感觉陌生而熟悉,不过配上此情此景,熟悉的意味转瞬而逝,不等他多想,诡异的感觉便占了上风。 他背后寒毛竖起,一滴冷汗从额角冒出,随即滚入衣领。 那凉风变了调子,仿佛是从试探地开口,到轻声呢喃。 “凤冠枷——” “霞帔锁——” “红妆十里赴奈何——” 从呢喃再到哀怨。 那声音极能蛊惑人心,渐渐地,歌谣中的幽怨侵入了意识,贯穿了脑海,操控者人的身体。 盖头之下,徐县丞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后,一只手攀上他的前胸,触及脖颈,随即紧紧握住,收紧—— “嗬——嗬……”他的喉咙在要命的巨力中发出了滞涩的痉挛声,身体开始拼命挣扎。 啪! 关键时刻,林缄跃上轿撵,一手制住了“自缢”的徐县丞,猛地掀开盖头,挥出一道白光没入对方眉心。 徐县丞停止了挣扎,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缓缓松下去,目光呆滞,脸色涨红。 “咳咳——咳——” 他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双手死死抓住林缄,颤抖不停。 “方才发生什么了?” “是,是歌声,仙君可听到了?”徐县丞大口喘气。 “不曾。”林缄皱眉。 林焕在轿子外面道:“之前看卷宗时,唯有前往柳宗的人没说听见歌声,或许就是现在这般,只有轿中新娘一人听见了。徐大人,你倒是说说,听见了什么内容?” “我只听清了最后两句,好像是‘红妆十里赴奈何’。” 十里红妆、奈何……几人陷入思考。 鬼轿抢亲共发生了六次,唯独嫁入柳宗的王家千金听见的东西不一样。 林焕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为何他们兵分两路,用的送亲规格不同。 “咱们这边有异,是因为唯独王家嫁女用的是八抬的轿子!‘十里红妆’,还真是应景啊。就是不知,这完整的歌谣究竟唱了什么。” 他将林缄拽下来:“你俩早想到了是吧!要不要干脆告诉我,你俩连歌谣不同的内容都已经知道了?来来来,唱出来!” 林缄挥开林焕的手,无语道:“送亲规格差异明显,遭遇有所差别,你连这都发现不了?轮值弟子进昭正司的考核,你是提前买通了考官吗?” 林焕“呵呵”一声,悻悻离开。 林缄查看了临出发前在轿子周围布置的界阵。方才徐县丞受邪祟蛊惑,可界阵却完好如初。 就在两人转身背对轿子的一瞬间,黑影又现,裹挟着几不可闻的风声,擦着界阵的边际,一晃而过。 “照理说,那界阵能拦下大多邪祟。界外的力量造成了界内伤害,唯一的可能是界中人毫无防备,甚至主动敞开心扉,迎接那什么歌声的蛊惑。‘此路凶险’是不必再重复的事,徐大人不可能一点戒心也无。” “刚才那种情况,或许只有一种解释。”林缄正色道,“这个徐大人,和作乱的东西认识。无论他是否提前知道鬼轿的真相,从看到扇子的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了,接下来登场的会是位故人。” 微风拂过,悄然掀起了轿帘一角,帘上的流苏轻轻晃动。 “所以那扇子,当真是不慎遗失的吗?” 下一刻—— 啪! 光亮从林缄指尖窜出,顺着手指的方向迅猛而去。 光亮划破黑夜,穿透两侧轿窗,帘子被完全掀开—— 里面竟已空无一人! “果真是‘故人’啊,自愿跟着走了!”林焕咬牙道。 “忙着私奔啊?” 林缄飞身而起,循着黑影尚未散去的痕迹—— “追。” 第7章 万工轿(四) 黑夜奔袭,携阵阵风声,激起层林叠浪。 那道黑影几乎近在咫尺,可无论如何都难以触及。 林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 “别追了!” 林焕停止不及,险些一下撞上林缄后背。 “又怎么了?!” “那黑影是幻象,我们不可能追上的。轿子中的也是,空无一人的景象是障眼法。” “难不成,人还在轿子里!”林焕反应过来。 “刚才是,现在就未必了!” 黑夜似乎不那么浓重了,看天色,已然过四更。 “怎么办,现在折回去?”林焕握紧了剑柄。 “怕是来不及了。来的是鬼本身,并没见到轿子,我猜鬼轿应是被那边的遇上了。” 林缄还欲再言,却见四周浓雾又起,霎时间进退两路被双双遮盖,再辨不清方向。 他微微后退,想和林焕形成背靠背的防御姿态,可连退几步,还没触及到人。 他脖颈微僵,一寸一寸扭过头,只发现周遭空无一人! “林焕?人呢——” 凉风轻悄悄吹起来,他只觉手背被风吹过,再被什么东西蹭过。 他手掌翻转,一把抓住了不知从何处飘落的东西—— 一枚惨白的纸钱。 浓雾、纸钱…… 和卷宗上说的不差。 可只是一枚纸钱,远够不上所谓“纸钱纷飞”。 林缄攥着纸钱心中思量,忽然发现当拿纸钱的手处于某个方位时,那方位上的雾气便不那么深重了。 其余方位,诡异如常。 这枚纸钱,像是罗盘,又像是——路引…… 路引,可引路,更引心神。 像是一种不知名的冲动,牵引着局中人,一步一步,在雾中穿行,深入未知且危险的黑暗中。 林缄一瞬恍惚。 也就是这一瞬,他错过了林焕的传音。 残月高悬,光辉暗淡。 林缄一个人,走向了黑夜更深处。 另一边,郁江盛遥遥望向烟尘风波刚刚平息的地方,心中涌起了莫名的不安。 一些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传音去,问问那边的情况,不过每每这种念头刚刚萌生,就被他自己好笑地驳回。 其一,他们不熟。 还远远不到相互担心的程度。 其二,他们是对头。 你见过谁家对头私下里留对方的联系方式? 可笑。 郁江盛双手环胸,深深呼出一口气。也就在此时,他怀中的某样东西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那颤抖就像是直直通往胸口,带来了隐隐的心悸,悄悄牵引着他的情绪,烦躁又不安。 郁江盛看着躁动的玉佩,拧起了眉。 “真烦人,没完没了。” 和它前主人一样。 他如是想着,又开始琢磨起前去找人的事。 方才那动静虽大,可一闪即逝,也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差个领路的……”他目光下移,看到了装了一堆零七八碎鬼的香囊。 他又把那些鬼晃悠晃悠倒了出来。 他本来没对让鬼众能开口抱有希望,结果这一倒,倒出来了个活口。 杏花寨,柳宗,孙勇。 还记得吗,就是被杏花妖芳菲抽得滋哇乱叫的那个。 郁江盛将他收进囊中后,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时隔多天,那孙勇终于重见天日,木呆呆地愣了一会,而后面带惊恐,嚎啕大哭。 饿了多天,暗无天日,今天又喜提各种面目全非的死鬼室友,的确悲催。 郁江盛想对自己并不人道的行为表示出一点点内疚,便在他跟前蹲下身来试图安抚,结果孙勇只觉头顶一片阴云密布,怔愣抬头,却看到了他认为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 他尖叫出声,四肢不受控制,连滚带爬地试图逃离。 郁江盛没心思去看他狼狈模样,一手按住孙勇的头,往后一压,露出对方的眼睛。 “忘了你了。总算有个会说话的。” 他漆黑的眸子中泛出一层骇人的寒光,狭长的眼尾透出难说的诱惑。 这是魔族纯粹血统特有的威慑与魅惑。 自白三问发动。 “第一问,王县令嫁女于柳宗,是何目的?” 孙勇愣愣道:“以女换无忧。王家女是天生的宝贝,有了她,宗主的修炼便会再精进一层。” 郁江盛心下嗤笑,原来这亲不是给儿子娶的,是给柳擎那个老匹夫自己娶的。不过,这“宝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不过他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第二问,鬼轿抢亲,最后去往何方?” “不知。” 郁江盛沉默了。 他回头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精美绝伦的花轿…… “第三问,鬼轿中人,是谁?” “受情郎背叛的可怜人。旁人都知道了,就她还被蒙骗戏耍。他们乐洋洋,她们泪汪汪——” 闻此言,郁江盛心中一凛。 不对劲! 怎么形容呢?前两个问题,都像是孙勇本人在答,平白直叙还不长脑子。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中,情感太重,幽怨太深,像是换了个人。 自白三问,提问方只要实力足够压制住回答方,中途便不会出现回答方思想灵魂不受对方控制的情况。说白了,壳子在这,就不会换芯。 除非,有人从旁捣乱,且力量强于自己。 郁江盛心中那抹莫名的不安愈发加重。 回答完问题的孙勇晕倒在地,留给郁江盛满腹疑惑。 背叛,戏耍,乐洋洋,泪汪汪…… 他们?还是她们? 是谁…… 他缓步回到鬼轿旁边,微微眯起了眼睛,最终视线落在了正当中百子雕花的木栏之上。 无门,新娘是如何坐上去的呢? 尚无开启之处,那轿子中可是空的?鬼可是在其中驱使? 他忽然想起了上官荣那句,“还缺一个封轿的人”。 轿在此处,鬼不在轿中,亦不在远方未知处,而是就在这鬼轿之外,行其职务,伺机而动! 尚不露面,差什么? 差一个“主动”坐进轿中新娘子。 鬼轿突然出现,害怕尚不及,怎么主动? 差一段引心惑神的歌谣。 没门没窗,怎么坐进去? 其实门已封死,新娘就在其中! 郁江盛抬手,那裹挟寒风和杀气一掌,瞬间向轿子轰出! 电光火石间,满地纸钱翻涌而起,一哄而上,化作吞天遮地的一阵漩涡,挡在鬼轿之前,将十分刚硬的一击全数吞噬,轻盈绵软,威力被尽数化去! 像平静而疯狂的渊潭,深不见底,危险环伺,又有着绝对迷人的神秘和美。 郁江盛的目光被深渊慑取,只一眼,便再也无法移开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也无法说清这日自己的行径—— 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让他迷了眼? 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漩涡尽头是一片光影朦胧的萧瑟处,有人红衣华服,身披锦绣,面若桃花敷。 那是身着嫁衣的林缄。 第8章 万工轿(五) “喂——林缄!林缄?你人呢!” 林焕一手提剑,一手抬袖掩住口鼻。 在山野密林中,有这样一处牢笼——血气冲天,腐味刺鼻,其中景象好比人间炼狱。 他迈过由残肢断臂等各种认得出、认不出的人体零件组成的一地狼藉,眉头紧蹙。 只记得一阵黑雾过后,身边人便不知所踪。 以及……大雾起时,林缄那个忽然变得朦胧的、踉跄的背影。 眼前景象残忍、瘆人得不真实,就像是一场极其令人不适的噩梦。 可这种种,却又不是梦。 真实得可怕。 林焕脊背发凉,咬牙一点点向前走,脚下不时因踩中某些碎物,发出咯吱响声。 “林缄!听得到吗?回话啊!” 他悬着心,一遍遍尝试传音,可迟迟等不到对方的回应。 林焕素来爱穿雪白衣袍,到此时,就在一片腐烂色彩中成为了最醒目的猎物。 他不像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而是像被刻意引来的。 刻意让他看到这种血腥阴森的场景。 “我造了什么孽?我犯了什么过?要这般惩罚我……”林焕小声哀怨,小心翼翼地施着清洁法术,抹去衣角上不慎沾染的污秽。 “罪过,罪过……” 等等! 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 假设真的有所谓“过错”存在,要经历现下这种“惩罚”,那犯错的、要受到惩罚的人,是谁呢? 是这满地残肢断臂□□碎片的原主人?是被带到这里来观看血腥场景、受到精神折磨的后来人? 还是说……双方都是? 初来乍到,和鬼轿似乎并无前缘,不算得罪过它;平日虽说行事潇洒,但总体洁身自好,哪来所谓“过错”? 林焕不解,自己怎么就被抓来“认罪受罚”了呢? 可如果说…… 他回头,看向再望不到的来路—— 如果说被带来的,本该是另一个人,他有罪,他该罚。 这就说得通了。 那个本该被带来的人是谁呢? 郁江盛?还是林缄? 都不是。 他们和自己的情况几乎一样。 那就该是——被林、郁二人都有意无意留心过的、花轿中神色异样的,徐县丞了。 思索间,林焕袖中现出隐隐白光来。 他抬手,将袖中的东西拿出来——是那柄用作勘尘境路引的玉如意。 白光忽明忽暗,他想起了柳宗初遇郁江盛是的场景。 玉佩和玉如意互相接近时,会发光以彼此呼应。 “郁小魔君?你在吗?” 林焕环顾四周,举着玉如意到处试探。 下一刻,原本平静的夜色骤然崩塌,无数纸钱组成的漩涡以毁天灭地之势狂卷而来! 林焕提剑防御,可那漩涡却险险停在了他面前,又竖向变为横向,漩涡中心变成了一扇门,门板状的东西一开一合,仿佛在示意他进门来。 考虑到林缄被纸钱蛊惑、自己走丢的事,林焕顿了一会儿,果断提剑朝那漩涡劈去! “门”往后退,险险避开了这一击。 林焕还欲再劈,漩涡中心便显露出一个人形来,他定睛一看,竟是个熟悉的身影——林缄——双目无神,白衣在风中飘摆,摇摇欲坠…… 林焕心中一紧,可不待他做任何反应,漩涡爆发出了强烈的吸引力,霎时将他卷了进去! 漩涡中漆黑一片,只有远方一点微亮。 那是方才“林缄”的方向。 漩涡中林焕极速下坠,身边什么用来爪握、缓冲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下落带起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一点点地,他离那处光亮越来越近,直到看见了光中隐约的一道人影。 他以为那是林缄。 于是,下意识张开双臂,准备一手扶人,一手撑地,尽量把两个人护好。 而后…… 他稳稳落在了某人的怀里。 接着,林焕目光扫过了一片黑色的衣角…… 郁江盛:“……” 林焕:“……” 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瞬间分开。 林焕不着痕迹地掸了掸衣袖,郁江盛嫌恶地皱起了眉。 “林缄呢!”林焕深吸一口气,问道。 郁江盛后退数步,脑子里仍回荡着方才两个人抱了满怀的“温馨场景”余留下的余震。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令人难以接受。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你们两人一起,护送徐县丞,怎么回过头来向我询问他的行踪?”郁江盛冷声道。 “鬼怪有惑心的本事,林缄许是着了道,一转眼的功夫就不知被拐哪去了。方才那纸钱翻飞形成的漩涡,想必你也看见了。原先那漩涡尽头里,我分明看见了林缄。我朝着他的方向过去,却见了你。” 郁江盛闻言,却只抓住了最后那几个字眼,霎时心中像隆起了一根不知名的刺,令他实在难受。 林焕,也看到了林缄的那个样子。 红衣似火,肤白如玉,人若桃花。 又美,又静,旁人惊扰不得,又触及不到。 一种酸意浓重的不爽感席卷了他…… 等等!我在想什么! 郁江盛被自己隐秘的想法吓了一跳。 “莫名其妙!”他在心中疯狂呐喊,又不解于自己奇怪的关注点和这下意识的想法。 “咳……现不论你看见了谁,就说仙门这后起之秀也实在窝囊了吧,一个两个都被鬼怪牵着走。”郁江盛压下心中的异样,用嘲讽来转移了话题。 林焕不想和他争论,只道:“林缄眼下不知所踪,县丞那边无人把守,更是危险。你说,怎么办?” “去柳宗。”郁江盛哼了一声,果断道。 “为何?” “柳擎还有些勾当,是我们不知道的。另外,那驱使花轿的鬼怪,从前许是受过情伤,而这‘情伤’,极有可能和徐县丞相关。你觉不觉得,它总在刻意引我们接近这件事的真相。引我们调查,却不给个调查的方位,这不应该。如今露在明面的的去处,只有柳宗了。” 临走前,郁江盛想留上官荣一行人原地等候,可停在这的鬼轿不知何时会发难,实在危险。不过不等他犹豫,上官荣主动要跟着他们同往。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几人只得如此。 待旁和旁人拉开了些距离,郁江盛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他回过头,正迎上了上官荣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探究。 那种“探究”看得郁江盛很不舒服。或者,换一种说法,他心里的某些想法像是被人看光了。 心虚了。 而且,这种想法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好死不死,上官荣凑过来,小声且神秘地问道:“在林焕仙君落下来前,大人您看到的,原不是他吧。” 不然怎会惊疑于林焕的到来。 不然怎会主动伸手去接,接到人后,又膈应地把人往身边一撇? “我……我心善,怕人摔伤了,影响行动,不行吗?”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会下意识伸手,尽力接下林缄。 下意识怕他摔伤。 毕竟他们现在,可连朋友都不是嘛。 第9章 万工轿(六) 这一路,天色不那么暗沉了,时间在众人思虑又焦灼的感知中飞快度过,也没再遇上什么诡异的事。 到达柳宗时,天已过五更。 自柳擎被带走审问后,柳家人心惶惶。 周遭稍成气候的小门派,平日里受惯了柳家的盘剥打压,而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也大着胆子上门报复、各种作对。 柳家的少主,柳擎的长子柳河阳,是色厉内荏之辈,明眼人都看得见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日来忧惧不安,强撑着应对各方乱子,已然是疲惫不堪。 郁江盛再临柳宗大门,还来不及阴阳怪气地感慨一番,便被心急的林焕拖了进门。 柳河阳再狼狈,也不忘把自己收拾得金贵非常,吊起眉梢,挂着假笑。 柳宗自诩一方强宗,沾着修炼者的名头,在地方人界官员面前,总表现得高人一等,自是不把一个小小县丞放在眼里。对林焕这位光明正大带走宗主、挂昭正司名的林家人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头不语,侧身让路。至于一旁的郁江盛,前日带着芳菲先一步离开,众人便未曾见到他,只当是随行的官吏,柳宗众修士无人理睬,唯有柳河阳微微皱眉,而后目光一闪。 他一边招呼众人往议事厅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郁江盛身侧。 毕竟只要修炼和“魔”字挂钩,那定然绕不开感应“血统压制”四字。 柳宗骨血中的魔气在感应到郁江盛时开始躁动,柳河阳只觉打骨头里传上来一阵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膝盖发软。 偏这柳河阳是个无知又胆大的,不信邪地凑过去。 郁江盛察到觉对方动作,心中冷笑。如若平时,他定要借此将人戏弄一番。不过如今心头莫名的焦急让他提不起兴致,愈发不爽,便在拐角时轻飘飘斜了柳河阳一眼,魔气骤然汇聚,针丝般细微又尖利,刺入了对方的皮肤,没入血肉—— 猝不及防的疼痛和窒息感让柳河阳僵在了原地! 他惊疑地望向郁江盛,只看到对方冰寒的目光一瞬即逝。 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几许杀意。 柳河阳在原地呆了许久,已是从头凉到了脚,心脏狂跳。几息之间,背后已被冷汗打湿。 仅用一个眼神完成此等效果的郁江盛,一切自然,拂袖而去。 柳家的管家半天不见少主子动静,回头来查看,被少主子那离魂般的状态下了一跳。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啊?您可别吓唬小的啊!” 管家慌乱地帮柳河阳擦汗,被对方哆嗦着推开。 柳河阳面色惨白,一手捂着被刺伤的地方,另一手死死抓着管家,嘶哑道:“快去后山报信,就说‘他们’还是来了!” 管家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应了话,匆匆往柳宗的后山去。 这边事态紧急,等面色尚未缓过来的柳河阳进门,徐县丞便开门见山道:“我们来此,想再了解些柳家未过门的少夫人失踪一事。” 不等柳河阳开口,对面一个中年人面有不愉,替他答道:“此事我们正在调查,就不劳烦官府了。且不说王家嫁女半路出事,身为县令的爹至今称病不出,什么说法都没有,于公于私,都是他办事不利。就说那是鬼轿抢亲人尽皆知,我们修士尚费力于此,几介普通凡人,还来插手我们,未免不自量力了些。” 这话直白刺耳,徐县丞眉头微皱,却没有当场发作。 同来的官差们恼怒中带着奇怪,久居昌乐,却没听说过这号胆大之人。 郁江盛倒是见怪不怪,一边听着对话,一边打量起这议事厅的装潢构架来。 凡修炼之家,尤其是主修仙道的宗门,都会在排布建屋等各个方面格外上心。 美观为次,风水阵法为重。 柳宗的议事厅,乍一看,是聚气旺福的摆法。可细究起来,主位上的太师椅正摆在某种阵法缺口处。厅正当中摆放着寒气逼人的玉雕,和主位相望,又形成个吐纳之阵,专招邪气。这种摆法中原地区少见,而北疆魔域曾流行过一阵子,后来因为许多原因渐渐淡出大众视野。郁江盛对它还很熟悉,因为早年间,他曾在以为魔族前辈的会客厅里见到并体验过这种东西的高配版。 这是哪个偷学艺不精的,摆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来? 算算时间,要摆出这样的阵法,还是要有魔族人的指导。 郁江盛心下思忱,那边徐县丞继续开口,听得出他的语气在尽量平缓:“为了尽早破案,我希望你们能够配合。王小姐的失踪,也让你们焦急,不是吗?” 这次柳河阳回答道:“县丞不妨说说,想要深入了解些什么?” 还不等徐县丞回话,就听屋外一声巨响,像是兵刃碰撞,而后波及周边建筑,产生爆裂塌折! 众人连忙向外看去,但被由外而来的弟子劝阻回去。 “方才是弟子们试炼切磋,手下没掌握好轻重,破坏了房屋,抱歉惊扰了客人。” 闻言,对面坐的那中年人摆了摆手,很平常似地收回目光。 “诸位,无事了。” 郁江盛耳畔仍回荡着方才的震荡,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他难以控制地一遍遍细细回忆最前面类似兵器相撞的声音。 林焕比他早一步听出了想要的答案——相撞时,有一道剑鸣。 幽远,绵长,杀伐果断。 剑鸣随剑而定,需要用心感受,不可单用耳听。 同门成长近二十年,林焕自是熟悉的;对手交战,郁江盛也见识过—— 那是林缄。 郁江盛本就坐得靠边,在除了柳河阳眼中外,十分低调不起眼。 他悄声离开,循着剑鸣飞快去了。 奇怪的是,走了大半宗门,他却未见哪里有新的打斗迹象,那道剑鸣的残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方才的巨响并未真的发生一样。 这不可能。 郁江盛肯定,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所以很快,他在熟悉的地方,发现了一枚纸钱。 抬头,他看见,这就是后山,第一次夜访柳宗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