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月缠枝[火葬场]》
1. 订婚【小修】
对许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六月午后,酷暑当头,炎热难耐。
但对霍知枝而言,这却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天。
“今晚订婚宴。”
“五点,福利院门口接你。”
霍知枝呆呆地站在烈阳下,顾不上来往的人群对她投来的诧异目光,细胳膊端着手机,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订婚宴...今晚...?
这也太突然了!
那刻,无数种情绪冲刷过霍知枝的神经,惊愕、欢喜、憧憬中又带着一丝惶然的畏惧...
她像个被冲垮的水坝,晕晕乎乎地在一滩浑水里漂了许久,才渐渐捡回自己的思绪。
霍知枝哭笑不得。
哪儿有人在订婚典礼当天才通知当事人的?就算是给客人递请帖也要提前两三天吧。
更何况,这是她的订婚宴!
是她和明烛的订婚宴。
霍知枝一想到这件事,浑身便充斥着一股不真实的幸福感,好像她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血液了,而是轻飘飘的空气,托着她的身体荡漾在软乎乎的云中,施施然与理智告别。
但这绝然不能怪她。
霍知枝坚信,任何人若是知道了她的经历,都会呈现和她现在一样不争气的表情。
十五天前,她刚结束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如释重负地走出高考考场,迎面就被福利院院长拉上一辆豪华轿车。
那老东西向来吝啬,此刻却又惊又喜地拍着她的肩膀,老泪纵横道。
“好消息,枝枝,你的亲生父母找到了!”
霍知枝当时只是楞了几秒,淡定道,“哦,这样啊。”
或许每个福利院长大的小孩儿都幻想过这一天,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接走啦,从此过上普通人般幸福快乐的生活一类的云云。
霍知枝当然也幻想过,只是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什么梦做十八年都是会腻的。
因此,这一刻到来时,霍知枝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她甚至还有心情打趣,拍了拍屁股下的真皮座椅,“看来我亲生父母挺有钱的。”
霍知枝也不知道这车价值几何,但是她上车前看了眼车标,是个数字“8”扑闪着俩小翅膀。
她不认识这车标,但网上说,只要是特别复杂又花里胡哨的车标,一律就是豪车,于是霍知枝便信了,心里盘算着有没有跟“8”沾边的豪车车牌。
迈8赫...?兰8基尼...?
霍知枝沉浸在自己的烂俗谐音梗中,没看到院长骤然耷拉下来的表情。
“还有一个坏消息,枝枝。”
院长苦着眉毛,满脸怆然道,“其实,你父母好几年前就去世了。”
霍知枝点点头,像个老成的商人在百亿大单面前处变不惊,“哦,这样啊,真遗憾。”
其实她也没觉得多遗憾。
父母找到,但去世了,那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其实不需要有什么改变。
她还是那个霍知枝,并不会因为找到了亲生父母就突然改名叫什么“陈知枝”、“王知枝”、“李知枝”。
霍知枝闷闷地戳着椅子,看着昂贵的皮料缓慢地回弹,一丝痕迹都留不下,口是心非道,“其实也算个好消息...”
“你怎么知道还有好消息!”
校长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悲伤之色一扫而空,像变脸似的,大笑起来。
“其实啊,上世纪六十年代,你外祖父母曾救过一对下乡避难的夫妇,那对夫妇后来回清京市做出了很大一番成就,于是想通过结娃娃亲的方式报答你的外祖父母,但当时你母亲已有婚配,所以娃娃亲最后就定在了你身上。”
霍知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脑袋转得很快,几乎立刻就听出了院长的言外之意。
“所以院长你是说,找到我的并不是我父母,而是那个娃娃亲对象?”
女孩儿眯着眼睛,终于明白这辆豪华轿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了,“而我们现在正在去见他的路上?”
“对对对!我们枝枝真聪明啊,不愧是拿过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的学霸~”
“下车!我要下车!”
霍知枝反应极大,比听见找到亲生父母的反应都剧烈,像个扑腾蛾子一般在后座蛄蛹着,谁都拉不住。
她着急地朝着前排开车的司机叫道,“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那司机却不动如山,仿佛是个聋子。
霍知枝在后座折腾了许久,门把手上的按钮都试了个遍,一会儿开关窗户、一会儿又打开了座椅通风按摩...车门却锁得死死的,像个巨大的囚笼,将她困在里面。
“枝枝,枝枝,咱们就是见一面,也没说今天就要结婚。”
院长苦口婆心地劝着,“先接触一下...”
霍知枝斩钉截铁地回绝,“不可能。我今天就算是从这车里跳下去,死都不会同意的。”
结婚是什么儿戏吗,怎么能说结就结?
什么狗屁娃娃亲,都二十一世纪了,自由恋爱不懂吗?!她才十八岁哎?!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啊!
再退一万步说,刚高考完就急轰轰地要见她,对方能是什么好人?!有钱人里能有什么好人?!
除了...
想到他的名字,霍知枝鼻子一酸,委屈地缩回了椅子里,像个蚌似的,缓缓合上身体,将心脏藏进深处。
她还没来得及说喜欢他,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别的男人?
霍知枝其实心里很清楚,她只是个没权没势的孤女,而他是明氏集团总裁,身价非凡,两人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可能。
她只当他是垂在天边的那轮月亮,遥遥望着,细细描摹着,并不妄想独自占有他。
凡人若想攀附天上月,必然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霍知枝很有自知之明。
轿车平稳地驶过青灰色的路面,前方庄园灯火斑斓,身后,一扇气派的暗黑色雕花烫金拱门缓缓合上。
院长知道霍知枝的执拗性子,不敢太忤逆她,只能说起对方的好话。
“枝枝啊,其实高考前他们就找到你了,是明总特意嘱咐我别那么早告诉你,怕影响你高考发挥。再说了,明总每年给福利院捐那么多钱,怎么能是坏人呢?”
霍知枝耳尖地听见一个姓氏,整个人顿时像被雷劈过。
蚌壳缓缓撑开,她僵硬地直起身子,喃喃道,“院长你刚刚说...谁?”
院长道,“明总啊!!”
霍知枝,“哪个...明总?”
院长道,“呵呵,枝枝是不是高兴傻了,清京市还能有哪个明总?当然是那个帮你治好了耳疾,还资助你上学的那位明氏集团总裁,明烛,明总啊!”
谈话间,车子已平稳停下,霍知枝来不及反应,一切懵懂、震撼、惊喜的反应全僵在了脸上,像戴上了一层死板的人皮套。
那扇她捣鼓了许久的车门缓缓打开,一丝清冽的木香钻进车里,拥住她。
霍知枝原本还想问“是她喜欢了许久的那个明烛吗”,可现在她已不必说了。
因为那人就站在车旁,灼灼地望向她。
夕阳在他身后陨落,天际铺着绛紫与金红的辉光。明烛施施然立于天幕之下,身姿凝立,肩线挺拔,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霍知枝发誓,在那天之前,她最过分的妄想也仅在梦里,她能攀上他的肩头,偷一个午后的小憩。
但当明烛看向她,眼里被她的身影全然占据时,她可耻地膨胀了幻想。
若是能和他结婚...
仅是这个想法便让她一阵缺氧。
暗恋三年的对象忽然成了她的未婚夫,这剧情只有小说里才有吧,竟真的发生在了她身上。
那天剩下的场景霍知枝记得不太清了。
自从见到明烛,她引以为傲的理智立刻偃旗息鼓。
她只隐隐记得明烛领着她走进庄园,穿着一致的保姆佣人朝她躬身示好,一溜烟儿殷勤地叫着“霍小姐”,让霍知枝还以为自己穿越进了什么民国大宅里。
明烛带着她走进一间房里,拿出一份文件,对她说什么“想好了再签,没人会逼你订婚”一类的话。
霍知枝真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着急忙慌地签字,而是接过文件装模做样地翻了翻。
看似很认真,实则一个字都没读进去,因为她的脑袋已经凝成了浆糊。
后来她觉得自己演戏演得很不错,非常矜持又优雅、绝不显得急迫地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晕晕乎乎地加上了明烛的微信。
他说,“订婚那天会通知你,走个形式而已”。
而霍知枝居然点点头,傻了吧唧地道,“好,我等你通知”。
这是她和明烛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活像个唯唯诺诺的下属,事后霍知枝为此懊悔了许久,真怕明烛以为自己娶了个傻子。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傻子,霍知枝暗戳戳地把微信头像改成了她拿竞赛金牌的照片,以此彰显自己的智商。
可惜没用,明烛的微信像个不孕不育的老僧,即便她一天点开八百遍,也盼不出一句话来。
她甚至都怀疑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可手边的订婚合约是白底黑字,实实在在的。
“乙方(霍知枝)达到法定结婚年龄时,应配合甲方(明烛)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确保双方婚姻关系合法有效。”
再过四年,她就能成为合法的明太太了!
霍知枝等啊等,等到她高考成绩都出来了,明烛的订婚消息才姗姗来迟。
此刻的她站在大太阳下,抱着手机又哭又笑,引得路过的众人窃窃私语。
“她是不是旁边那家咖啡厅新来的美女员工啊?”
“看她身上穿的工作服,好像是的。”
霍知枝无疑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青灰色的浓眉、圆柳叶似的双眼,眼角尖尖,眼尾却圆润地落下灵动的一笔,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不薄不厚的红唇。
圆润大气又不失灵动俏皮,是在学校里绝对会被情书塞爆课桌的类型。
一片烈阳下,霍知枝上半身穿着掐腰紧身白衬衫,两条交叉背带下连着一条亮橙色伞裙,裙面上印着某个品牌的logo,裙子长得快盖上脚踝。
她腰肢极细,因此显得那裙摆格外蓬松,果真像把撑开的伞似的。
议论声渐大,霍知枝终于从订婚的消息里回过神来,惊然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栋办公楼前,人来人往地全盯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脖子,偏头最后看了眼楼前鲜红的毛笔提名——
“明氏集团总部大楼”
一想到明烛或许正在这栋楼里,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两百米,霍知枝便感到一阵隐秘的喜悦。
只要过了今晚,她就是他的未婚妻,是这栋大楼未来的女主人了!
霍知枝一边给明烛回消息,一边雀跃地朝扶梯的方向走。
霍知枝:“我不在福利院。”
却故意不说自己的位置,非得引得他主动问才好。
她打工的咖啡厅在集团小广场的二楼,需要坐一段扶梯上去。
霍知枝藏着自己的小心思,一抬眼,前方十米左右,有个打扮干练的短发女人正踏上扶梯。
女人一身职场OL打扮,白衬衫塞进铅灰色短裙里,裙摆紧箍着大腿中段。
随着扶梯升高,女人洁白匀称的大腿如同细白的藕带,渐渐从乌黑的池里拔了出来。
广场下人流熙攘,视线如穿堂风,有意无意地拂过这具健康漂亮的身体。
霍知枝皱了皱眉,小跑几步,越过路人,大步跨上扶梯,鞋跟儿撞得“梆梆梆”三四声。
随即,她在女人身后的那级台阶上站定,伸手抖了抖蓬松的裙摆。
那女人被她弄出的动静惊得回头,没看懂霍知枝的用意,浓黑的细眉皱了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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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回去,不再理她。
霍知枝今天心情很好,完全没在意女人的态度,扶梯到二楼后便哼着歌儿走回咖啡馆。
她要和明烛订婚了。
她要和明烛订婚啦啊啊啊!!!
“叮铃”
门口的风铃嘻嘻笑了起来,咖啡豆的冷香扑面而来。
霍知枝还没站稳,立马被人拉到一边,“枝枝,你可回来了,店里出事儿了!!”
同事陈姐扯了扯她的袖子,慌乱道,“来了个难缠的客人,是明氏集团的...”
谁?
霍知枝惊地抬头,只见一座小山似的胖男人坐在店里,身后还跟着一个闷闷不乐的小男孩儿,两人面色不爽,跟阎王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她。
来者不善。
“...是明氏集团公关部总监,孙群。他刚刚给儿子点了一杯美式,可是我们店里冰块用完了,他儿子喝了一口常温美式一直哭,孙群就硬要我五分钟之内把冰咖啡给他做出来...退钱都不行。”
陈姐都快哭了,“制冰机还要十五分钟才出冰,怎么办啊枝枝!”
制冰机不出冰,霍知枝倒想给孙群出殡了。
明氏集团里还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说出去都给明氏集团丢脸。
霍知枝在心里诡异地生出一股替天行道的正义感,她拍了拍陈姐的肩,道,“没事,交给我吧。”
陈姐讪讪道,“枝枝,你别跟他硬刚,明氏那种大企业,咱们惹不起的...”
霍知枝没应声,她将那杯常温美式稍做处理,放进冷冻柜里。手机恰好响起,霍知枝连忙掏出来看,明烛回了她简短的两个字。
“在哪。”
连个主语都没有,还真是他冷淡又疏离的风格,但...好歹他还是主动关心自己了,不是吗?
霍知枝闷笑着,把自己的定位发了过去。
她故意没定在咖啡店,反而定在了明氏集团大楼,他工作的地方。发完之后,心里隐隐吊着一根弦,期待明烛的回复。
她故意把定位定在他公司里,明烛会怎么回她?
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来找他的?
他会在意吗?
“嗡嗡”
手机又震动起来。
霍知枝心漏跳了一拍,如同暴雨前夕窒息的幽静,随即猛烈地敲打她的胸骨。
霍知枝这才忽觉自己手心已经全是汗,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她绷着神经,退到角落里,掏出手机。
此刻的她比高考查分时都紧张,脚尖一踮一踮的,裙摆砰砰地飞扬。
明烛会回她什么?
霍知枝满脸期待地点亮屏幕,在看见那行字时,笑容却冻结在了脸上。
“五点,VIP停车场,京A00888”
他回得简短,只给她扔来一串车牌,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明氏集团楼下这件事毫无兴趣。
脸上的融冰化开,带着她的希望流进下水道。
霍知枝扯着嘴角,难堪地咬着唇,觉得自己像个自顾自表演的傻子。
原来他也不太在意啊...
来不及难过,五分钟到了,霍知枝闷闷地端出咖啡,交给陈姐。陈姐忐忑地给孙群端了过去,过了会儿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太好了,太好了,他们终于走了...枝枝,你是怎么做到五分钟就让咖啡凉下来的?”
霍知枝拿毛巾擦着手指,回道,“我在杯子外面裹了几层湿纸巾,加速咖啡降温。”
看着陈姐依旧疑惑的神情,霍知枝继续耐心解释。
“冷冻柜的循环送风会加速水分的蒸发,同等质量下,水的蒸发潜热是凝固潜热的6.7倍,蒸发吸收的热量远比凝固释放的热量多。我在杯子外裹上湿纸巾,纸巾上的水分蒸发带走热量,加速杯内咖啡的降温。”
陈姐张大嘴巴,震惊地夸赞道,“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吗...枝枝你太强了!”
“...其实,这不是主要原因。”
霍知枝勉强笑了笑,“美式咖啡太苦了,小孩儿一般都不喜欢喝。所以我在咖啡里又加了点糖和牛奶。”
说白了,小孩儿才分不清自己喝的是美式还是拿铁,他们就喜欢喝冰冰甜甜的饮料,霍知枝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让男孩儿安静下来。
“卧槽,枝枝你真是聪明死了!”
霍知枝低着头,没注意到咖啡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女人目睹了全程,朝她传来一道打量的目光。
明烛约她五点见面,可赌气似的,霍知枝眼睁睁地看着挂壁的时钟缓缓掠过数字“5”,双脚却牢牢地长在地面上。
她磨着时间,时间也在磨着她的脾气。霍知枝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可抬头一望,也不过刚刚五点十分。
哎,她这是在跟谁赌气呢?
霍知枝笑得委屈又落寞,终究还是换上自己的常服,和陈姐打完招呼匆匆离开。
她原本步子很稳,像散步样一点点地挪着,却不知何时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等她看见那辆黑镜似的商务车时,甚至已经不自觉地小跑了起来。
钢铁铸成的巨兽静静蛰伏在停车场角落里,扑棱着翅膀的大“8”车前脸挂着嚣张的车牌,“京A00888”
司机像幽灵一样从驾驶舱里冒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朝着霍知枝拉开后座的车门。
熟悉的木香迫不及待地从门后钻出来,袭满霍知枝的鼻腔。
气味比他先拥抱她。
那是明烛身畔常有的味道,冷冽却不刺激,清凌而不寡淡,勾着人上前,忍不住染指这一缕幽香,却在最后一刻被冷冷地刺中后颈。
霍知枝心跳得飞快,僵着脖子,朝漆黑的车内探头。
她对上一双清冽而冷漠的眼睛。
“来了。”
黑暗里,明烛望向她,声音低沉而磁性,却凉得让人浑身生颤。
“上车吧。我们的订婚宴快开始了。”
2. 男模
豪华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路面上,掀不起一丝颠簸。
霍知枝规规矩矩地坐着,两手搭在膝盖上,后背挺得板直,像上课时乖巧的小学生,眼神却相当散漫,透过车窗玻璃偷偷打量着明烛。
不过是半个月没见到他,霍知枝却觉得他和自己上次见到的有些不一样。
上次见到明烛时,她整个人都处在踩了狗屎运的巨大兴奋中,连带着看明烛都觉得飘飘然,觉得他既礼貌又绅士,英伦帅气,体贴多金,即便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也没显得丝毫不耐,堪称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可今日再一见,霍知枝却从脚后跟升起一股不明觉厉的寒意。
明烛同她并排坐在后座,一身炭灰色嵌金属银条纹西装,双排扣仅扣上一颗,内搭一件浆果白素色衬衫,颌下系着一条暗酒红色领带,下身是一条同色系休闲西装长裤和黑色皮鞋。
那身衣服柔软地淌在他健硕的肌肉上,裁剪得十分严谨,宽阔而不松垮,显然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即便霍知枝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出它的不菲。
男人戴着一款细黑边平光眼镜,手中捏着平板电脑,专注而冷漠地翻看电子文件。
霍知枝咽了口唾沫,总觉得坐在她身边的不是大集团总裁,而是正在拍摄时尚杂志的男模。
这绝不是冒犯,实在是他的长相太过优秀——炭黑的浓眉、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骨,薄淡的嘴唇,是时尚界乃至大荧幕最爱的骨相。
霍知枝真想立马掏出手机,绕着他360度库库一顿拍照,每一张放大之后都能投在纽约时代广场的大荧幕上,将他身上的产品卖到脱销。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米,如果她胆子大些,甚至能伸手摘下他的眼镜。
可她不能。
一股无形的屏障将这辆车子分成了两个空间,一边是男人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一边是霍知枝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
自她上车之后,明烛就没再说过话了。
那句“我们的订婚宴”被车外的风卷走,卷到了霍知枝听不见的地方。
她心有些痒痒的,不肯屈服于这透明的寂静,盯着明烛的眼神无意间越来越灼热...
直到男人冷不丁抬头,捉住霍知枝窥伺的视线。
很难不被发现,因为那道视线已经不算偷窥了,在这封闭的车厢里,霍知枝的眼神称得上是赤裸裸。
明烛捏着镜腿,摘下了那副平光眼镜。
下一刻,镜片后的眼神骤然变了。
如果说刚刚的他只是由于专注而显得孤冷,此刻,那埋在雪下的刺寒倾巢而出,顷刻之间便将这方天地冻上。
那是一个冷漠、压迫,又极具魅力的眼神,如同一支带刺的箭羽,立刻戳碎了霍知枝脑海中关于“男模”的臆想——
因为那绝不是混迹在摄像头和舞台前,仅靠表演就能掌握的神态。
那股高冷而傲慢的姿态来自于他的家世、他的手腕,他的背后是千百亿资金的汹涌流动,是无数清京人赖以生存的行业支柱。
霍知枝心慌乱一跳,被这眼神刺得有些痛。
她不明白,明明半个月前见他时,他还会彬彬有礼帮她拉开厚重的木椅,温声劝阻她“三思”。
今天再见,却连陌生人的待遇都比不上了。
可...他们是即将订婚的未婚夫妻啊!
霍知枝在心里定定地念了几遍这句话,像是给自己注射了一只强心剂,明明脑海里还在喧嚣着委屈与不甘,理智却游离般冷静下来。
她直勾勾地回望明烛的凌厉的眼神,像是站在雪山谷底的风口上,直面迎接越靠越近的雪崩。
霍知枝率先开口,“抱歉,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有点事耽误了。”
她说这话时眸子轻轻垂了一下,又极快地恢复正常,很像小猫抖耳朵的样子。
车已开了一段路,霍知枝突然开口致歉,眼神里却看不到几丝老实的诚意。
把她当陌生人是吧,那她道了歉,明烛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呢?
霍知枝耐心地等着,明烛眼神不变,四目对视,谁都没有先挪开的意思。
在这静谧的车厢里,前排司机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仿若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两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并排而坐,空气里流动着致命的压抑。
霍知枝在书里读过这样一个观点,当你和异性对视超过8秒钟,你们之间产生好感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霍知枝自认为自己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蛋,她有点紧张地在心里数秒,仿佛吟唱爱情魔咒的前摇。
...四、五、六、七...!
“嗯。”
明烛却在最后一刻错开了目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沉的单音。
他收回视线,却没像之前那样戴回眼镜。他长指按灭平板,塞到车门的储物格里,接着从善如流地靠回真皮座椅,阖上眼睛。
明烛他...要休息了?
霍知枝心里一酸,就像被打断施法后受到的反噬,一点点从心底攀到四肢。
都说爱人如爱书,明烛于她而言就像一部庞大的奇幻史诗,瑰丽绚烂,又神秘诡辩,她永远猜不透剧情,却兴致勃勃地被钓着向前,享受着情绪过山车的刺激。
霍知枝苦苦地想,恐怕自己于他而言,就是本三流小说,即便用再猎奇劲爆的封面,也勾不起来他翻书的半分兴趣。
他似乎一点都不好奇自己即将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好是坏,是美是丑,善良或邪恶,诚实或愚诈...
他难道就丝毫不想知道霍知枝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明氏大厦吗?
万一她是个疯子,拿着那份协议在大楼里昭告天下,乱窜大叫,“快看啊,我和你们的总裁订婚啦!对,是我,霍知枝!看,上面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啊!”
明烛平稳而缓慢地呼吸,像是已经睡着了,高高地融成天边的一弯月亮。
整个车厢里只剩下霍知枝还精神着,她胡思乱想了一阵,颓颓地靠回皮椅里。
她已经尽力了,明烛对她不感兴趣的话,她也无计可施,总不能脱光了衣服强扑上去吧?即便是这样想着,霍知枝也觉得一阵恶寒。
她喜欢明烛没错,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牺牲自己的尊严。
窗外的天色依旧亮得惊人,贴了黑膜的车玻璃过滤了大部分强光,只剩下天边柔和的暖黄、混着三文鱼橙与水墨青。
厚厚的云层下偶现月亮的踪迹,只浅浅有个月牙的形状,像十几年前烫伤的疤痕,淡得快要融进天光里。
霍知枝的头抵在车玻璃上,窗外陌生的风景在她眼中急速后退,一切她所熟悉的高楼、桥梁化作一道浮光,被抛之身后。
车辆载着她向前,向前...可前方已经没有她认识的路。
“你下午在那儿做什么?”
霍知枝一个激灵,抖着身子回头。
明烛不知何时醒了,又或许他从来没睡着。那双黑眸淡淡地望向不安的她,骨削般的双颊隐在阴影里,暮光只能照亮他的薄唇。
他像藏在暗处的猎人,只用性感的唇抛出一丝.诱惑的饵,便好整以暇地等着猎物上钩。
霍知枝在心里再三确认,刚刚那句话是明烛说的吧?
是明烛对她说的吧?
霍知枝摆正身子,压着雀跃开口道,“噢,我在楼下的咖啡厅打暑假工。”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他一军——别多想哦,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在那儿有正经工作!
却绝口不提清京市那么多家咖啡店,她为何独独选中了明氏集团楼下的那家。
不知为何,听完霍知枝的话,明烛脸上却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那双浓眉皱了皱,语气里带了些质疑的声调,“你缺钱?”
“啊?不缺...额也不是...”
霍知枝被他这话问得一愣。
她去咖啡厅打工并不是为了挣钱,她在高中拿过一些奖学金,供自己吃喝足够了,只是不多。
“明家会继续资助你读大学,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明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摊手递给她,面无表情道,“刷这张卡。”
霍知枝看着那张烫金哑光黑卡,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她不想要他的钱啊!
青春爱情电影里说“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可若是他们之间关系全然只靠金钱维系,那种腐臭的土壤里又怎么能生长出玫瑰?!
霍知枝很想埋头大吼“我不是图你的钱”,声音却被掐灭在喉咙里,化作苦涩的血水,被她狠狠咽下。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是从金钱开始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集团总裁,赚够了数不完的钱,便小施恩惠。
霍知枝是被他资助的穷学生,理应爽快地拿了钱,感恩戴德地念她的书。
可她偏偏生了妄念,对他暗生情愫。
这份感情,成了她世界里最昂贵、也最无力购买的东西。
它瞬间压倒了所有感激,只将一份清晰的耻辱感烙在她心头,让她无法向前一步。
黑卡悬在两人之间,男人的小臂稳稳地支在她眼前,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那里蓬勃的肌肉。
霍知枝咬着下唇,索性一狠心偏过头,不去看他和他手上的黑卡,决绝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玻璃模糊的反光中,霍知枝见明烛低笑一声,脸上不知是什么神色,倒是收回手,将那张卡塞回了衣中。
两人都不再说话,这种诡异而静谧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车子停下。
窗外是一栋白色法式独栋别墅,隐在一条街道的角落里,夜色昏黄,来往都见不到几个人,格外肃寥。
别墅的外立面用花体写了一串法语小字,霍知枝看不懂。
司机率先给霍知枝拉开车门,她却有点不敢下车,荒谬地想,总不至于她刚刚怼完明烛,明烛就要把她拉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卖掉吧?
霍知枝坐在车里不动,闷闷问道,“这是哪儿啊。”
明烛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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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漠然一片,嗤笑一声,“你说呢?”
霍知枝心里咯噔一跳,听他这语气...不是吧?
她急忙道,“我我我...我才刚满十八岁!拐卖成年人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你你...”
明烛却已先她一步推开车门,霍知枝望着他宽厚的肩,隐隐听见空气中传来低沉的笑声,还有另一个男人恭敬的声音。
“明总,东西都准备好了,霍小姐可以随时试穿。”
什么...?
霍知枝连忙跳出轿车,小跑到明烛身边。
别墅的门缓缓打开,一股清淡的花香融杂着洗发水的味道直冲她的鼻腔,门里窈窕的倩影来来回回,暖光灯下陈列着各种先锋艺术照。
原来是个造型室啊。
霍知枝窘窘地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被一个高瘦时髦的小姐姐带走了。她上下打量霍知枝一番,最后塞给她一条红裙子。
霍知枝走进那间几乎有二十平米的更衣室,一整面的灯带落地镜将她照得光彩动人,唯一不和谐地方,便是她身上穿的衣服。
上半身素白色T恤上印着个卡通图案,图案是胶印的,洗过太多次后已经开裂碎掉,手一碰便会掉皮屑。
下半身则是一条水洗白牛仔裤,搭配一双基础款白色运动鞋。
福利院的衣服都是社会好心人募捐的,虽然经过统一清洗,卫生问题不用担心,但绝对和“时尚”二字挂不上钩,总是旧旧的、灰蒙蒙的、布上些瑕疵。
和他们这些孩子一样,都是别人不要了,才送到福利院去的。
就像她一样。
霍知枝偏头照着镜子,左耳耳后伸出一条崎岖的长疤,像丑陋的蜈蚣,钻进头发里。
她手指拨了拨长发,直到完全将那道疤掩盖住。她换上那条红裙子,盯着角落里皱成一团的旧衣裤,轻声说了句,“再见。”
换完衣服,便是匆匆忙忙的化妆、做造型,等一切都弄完,她几乎要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好漂亮...她迫不及待地想找明烛,真想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找了一圈,却没见着男人的影子,门外那辆小翅膀依旧静静地停着,霍知枝提着裙摆小跑过去,问司机,“明烛在哪儿?”
“明总有事,已经先去酒店了,霍小姐您都弄好了吗?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噢...那,走吧。”
她失望地钻回车子里。
订婚宴安排在清京市最顶级的酒店里,明家包下了整层宴会厅,司机将她领上楼后只说了句“霍小姐请稍等,明总很快就到”,便把她独自一人扔在了这里。
此刻宴会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西装革履、裙摆交错,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这些都是清京市当今的名流权贵。
霍知枝不着边际地想,要是一发炮弹打来这里,清京市便会立马陷入权力真空的状态。
霍知枝混迹在人群里,一个人都不认识,还因为漂亮的脸蛋引来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她被盯得浑身难受,匆忙跑到一处角落里躲着,心里只盼着明烛快点到,却冷不丁听见旁人议论的声音。
“明总怎么突然就要订婚了,他未婚妻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吗,对方就是个普通人,听说是有什么娃娃亲的婚约,明总刚开始还不同意,是明夫人逼着他娶的。”
“啊?可明总不是一直对外称有个早逝的白月光,要为了她终生不娶么?怎么还是...”
“所以啊,你看这都几时了,明总没到,明夫人也没到,这哪儿叫订婚宴啊,这分明就是下马威!”
霍知枝完全愣住,这些话成了无意义的字符,一下一下锤击着她的心脏,砸出无数鲜血淋漓的洞。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明烛...有个死去的白月光?
他娶她并不出于自愿,而是被他母亲逼的...?
不不不,她不能听他们胡说。
她连这群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就这样信了他们的话,转过头怀疑自己的未婚夫?
明烛...明烛!她要亲口问明烛!
霍知枝胳膊颤抖着掏出手机,正想给他打电话,宴会门口传来一丝骚动,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牵引着的丝线,潺潺汇聚到一处。
“嘘,明总到了。”
人群噤声。
厚重的木门徐徐推开,“吱呀吱呀”地嘶叫,霍知枝急不可耐地拨开人群,惶惶朝前走。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后的人影,像即将溺死的人盯着不远处的帆船,将全部的希望孤注一掷。
门后走出一道人影...
不,是两道。
霍知枝愣愣地停住步子,惶然焦急的表情冻结在了脸上。
聚光灯下,那个高俊挺拔的男人挽着一个女孩儿的手,走进了宴会厅,华丽而登对,就像这场戏天生的主角。
“原来那就是明总的未婚妻啊,真般配。”
霍知枝僵硬地眨眨眼,听见旁人如是说。
3. 选择
霍知枝从来没想过,她的订婚宴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她的未婚夫,明烛,当着清京市所有名流权贵的面,将她落在一旁,挽着另一个女人入场。
这明明是她的订婚宴,是她霍知枝的啊!
明烛臂弯里本该是她的位置,站在他身边的人也该是她啊!怎么...怎么会这样?
霍知枝眼眶浸红,弯眉蹙成一团,她鼻头皱了皱,随即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的酸涩咽了下去。
或许是意外...意外吧...?
既然明烛来了,她应该亲口问问他才对,自顾自地在这里幽怨有什么用?
霍知枝继续朝前走,她要走到他身边,她要自己站在他身边。
男人的身影被一群人围着,高挑的气质卓然出众,像立在海边的灯塔,指引着霍知枝的方向。
在他身边应酬的人真多啊,多得她都排不上号。
霍知枝拨开人群,不甘心地目视男人逐渐放大的侧脸,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近。
终于,明烛在她眼前一臂就能触碰的距离,她张了张口,声音还没出口,却忽觉嗓子已然哑到不行。
“明...”
她的声音悄然落空。
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转身,走到人群最前方,立着话筒的位置。
“欢迎诸位莅临鄙人的订婚宴。”
明烛低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全场骤然安静下来,大家屏息期待着那位将来的“明太太”登场,却见明烛的视线淡淡地在场上扫了一圈,只在某个方向多停留了一秒。
一秒而已。
男人浑厚深沉的声音继续道,“祝各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没有介绍“明太太”,他什么都没说,仅用两句话维持了最表面的礼貌,便转身融入人群中。
霍知枝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脚下却像冻住了一般,迟迟没有追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明烛的态度。
他不喜欢这场订婚宴,不喜欢那位“明太太”,甚至连装装样子都懒得做,在所有人面前狠狠羞辱了她一番。
唯一手下留情的,是明家没有爆出她的名字和身份,那些揣测和嗤笑的话语不会精准落在她头上。
可霍知枝依旧觉得浑身发凉。
为什么...明烛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难道就因为她没有一个良好的出身,没有一个有钱的父母,就不值得被他介绍、被他尊重吗?
她是和他签了订婚协议的未婚妻,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难道她的人格、她的感受在明烛那里就分文不值吗?!
牙根酸软得不像话,霍知枝狠狠闭了闭眼,压下眼眶里的泪意。
她要、找他、问清楚!
霍知枝如同宴会场上游荡的幽灵,穿梭在华丽的衣裙中,有几人被她的美貌吸引想上前搭讪,可对上那双怨苦又倔强的眼睛,又生生顿住了脚步。
无数张或娇丽或稳重的脸庞在霍知枝眼前闪过,她的红裙若是火把,早已将整个宴会场烧成熊熊的烈庭。
不是他...不是他...那也不是他。
明烛在哪儿?她为什么找不到他?
这明明是他的订婚宴,他躲到哪里去了?!!
“霍小姐,您是在找明总吗?”
一个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忽地凑到她面前,“明总在顶楼的包房里和朋友小聚,我带您过去吧。”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实在可疑,可霍知枝已经走投无路,她只能点点头,“好。”
侍者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到角落一处专属电梯前,刷了卡,引着霍知枝走进电梯,按了最顶层的楼层。
“叮”声响起,电梯门向两侧划开,侍者却不动了,只朝她说,“霍小姐,明总在‘天字号’包房里。”
霍知枝硬着头皮踩上丝绒地毯。这一层只有两个包房,“天玄”与“地黄”。
周身是无尽的静谧,鼻尖是残忍的花香。
霍知枝提心吊胆地靠近了那扇玄色木门,手心刚搭上金属把手,还没用力,那扇门竟自己开了,留出一条拳头宽的缝来。
而门内的风光,也从这条缝隙里缓缓泄出来。
门后两米的位置摆着一扇巨大的屏风,昏黄的绸绢上绣着一丛茂盛的白花,花间立着一只蓝尾红喙的雏鸟。
屏风后人影绰绰,莫约只有五六人,姿态慵懒闲散地躺在沙发和藤椅上。
唯有中间巨大的落地窗前立着一人,双手插袋,身姿卓越挺阔,眺望着浓黑的夜。
霍知枝一眼认出,站着的那人就是明烛。
那刻,一个冰冷的念头攥紧了她。
她隐隐懂了,明烛为何抛下满堂宾客,只在这间房里和朋友小聚。
其实那些人和她霍知枝没什么差别。
霍知枝曾看过一篇报道,说国外贫富差距巨大,最有钱的1%的人口却占据了近乎70%的财富。
可霍知枝猜想,富豪和富豪之间也是有差距的,这个房间里悠然攀谈的五六人,或许便是那1%人口里的1%,占据了70%财富中的70%。
剩下的霍知枝或是宾客们,在他们眼里只是瘦些的蚂蚁或胖些的蚂蚁的区别罢了。
他们就是这个城市的无冕之王,是能立在清京市塔尖上傲然起舞的胜者。
而她隔着屏风窥伺的,正是笼罩在清京市上空,经久不散的浓云。
任凭谁骤然见到这一幕都会失神,霍知枝恍惚了一秒,还未来得及完全推开那扇木门,悠扬的轻语便如飞燕一般,扑扇着翅膀略过她耳边。
“阿烛,你这事儿办得也忒不地道。”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就算你不喜欢那位未婚妻,也不至于这样欺负她吧。”
霍知枝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悄然立在门边,忽然不着急进去了。她想知道,明烛在他朋友面前都如何评价她。
立在窗前的男人淡淡道,“我哪里欺负她了。”
“今天可是你父亲的祭日。你把订婚宴安排到今天,让大家怎么看她?”
那女声扬了扬调子,随即又缓了下来,叹了口气道。
“阿烛,我们都知道你心里还念着那个人,这未婚妻也是阿姨逼着你娶的。但你跟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较什么劲儿呢?她会是你未来的明太太,相敬如宾地供着就好。你大伯最近快出狱了,别多惹是非。”
“梆梆”两声砸在霍知枝心间,将她砸得有些懵。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自己不死心地追到这儿来,最后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结果。
那女声话音刚落,立在窗前的男人却蓦地转身,霍知枝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身影。
锦织的烛黄色绸缎透出他笔挺的轮廓,霍知枝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却荒谬地觉得,明烛或许是能看到她的。
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风,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高大的身影被无限拉长,仿佛整个城市的辉煌,也不过是他投射下的一片阴影。
男人盯着屏风后颤抖的人影,黑眸里是否有半分动容?没人看得清。
沉默半晌,男人凉凉地回道,“明太太?她还不配。”
那道影子轰然倒塌,踉踉跄跄地跌出屏风。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难道期待着明烛会反驳,说他有多爱她吗?
左耳后的疤痕又疼了起来,像有什么丑陋的东西在皮下蛄蛹,想咬破她的头颅。
霍知枝像只被人射伤翅膀的小鸟,挣扎着、拼了命地跑,她只想逃离那个房间,离明烛越远越好。
她扑到那扇电梯前,手指狂扇按钮,电梯门却屹然不动。
身旁窜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有人帮她刷了电梯,霍知枝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电梯里,后背靠着金属壁,身子缓缓滑了下来。
高速电梯平稳地向下运行,霍知枝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整个电梯里的空气都被抽光了,徒留巨大的痛苦,将她淹没至窒息。
暗灰色的金属轿厢反射着冷峻的亮光,一滴晶莹咸湿的水珠落下来,“吧嗒”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眼泪一滴、两滴...
许久之后,第三滴水珠溅在地上,落成一团猩红色的残花。
反光地板映出女孩儿颤抖的身影,鲜血串成一条红玛瑙项链,从她唇边坠下。
不许哭...不许哭!
被父母抛弃的时候她没哭、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她没哭,怎么能在这种场合,为了那个压根儿不在乎你的男人哭?!
霍知枝死死咬住手掌,掌心边缘一片烂红,鲜血淋漓,痛得像被无数根针扎过。
她近乎自虐地咬着掌肉,逼自己绝不为他哽咽,绝不为他而哭.
这股痛意终于压下了眼里的泪意,霍知枝无力地垂下鲜红的小臂,仰躺在轿厢壁上,眼眶干涩,像被抽尽了生命力。
“叮”的一声,电梯门向两侧滑开,湿热而鲜活的空气灌进轿厢里。霍知枝用完好的手掌撑着墙壁,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电梯。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头脑昏昏沉沉。
明明几小时之前,她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
她有令人艳羡的美貌,虽然无父无母,但就凭霍知枝在高中拿过的大奖、考出的成绩,就足够让天下所有父母愿意认她当女儿。
而她即将和深深暗恋三年的男人订婚,成为他的明太太...
她以为月亮终于垂怜,施施然向她伸出共舞的绸带,谁曾想,那银绸却绷成一柄锋利的匕首,在她最快乐的时候,狠狠刺穿她的心脏,将她钉在肮脏的地上。
霍知枝双腿发软,脚下无意识地向前走,直到一声响亮的汽鸣催命般在她耳边爆炸。
霍知枝抬起红肿的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酒店,站在酒店前层层叠叠的台阶上。
她站在最高一级台阶向下眺望,酒店门前人群熙攘不绝,一辆又一辆豪华轿车呼啸着汽缸驶来,从车里钻出衣冠楚楚的人群。
酒店前方是清京市贯穿南北的主干道,晚上七八点正是车流高峰期,无数条流光闪过,匆匆忙忙地奔赴下一场邀约。
如果这时候要是下雨...下雨就好了。
霍知枝苦涩地想,在这种苦寂的时刻,应该有一场倾覆世界的瓢泼大雨,让雨水代替她流泪。
可事实却大相径庭。
今夜是个多好的天气,风清气朗,弦月高悬,清京市上空甚至能望见几颗星星。
酒店前不断落客,三三两两牵着手的情侣或友人从她身侧走过,浓情蜜语听得人牙酸。夜色远处呼啸而过一辆摩托,车载音响上放着低俗劲爆的DJ舞曲。
高档香薰中混着小吃摊的烟火气,嘈杂喧闹,却又温暖真实。
对普通人而言,这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
没人在意她的苦楚,她甚至无人可倾诉。
其实...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啊。
霍知枝扯起嘴角,讽刺地笑了。
福利院里,和她同龄的玩伴们大多被早早地领养出去,霍知枝却因为小时候出过一场事故,耳朵听不见了,因此无人问津。
十六岁那年,明氏集团资助她做了一场手术,让霍知枝重新听见了声音。但那时她已在无声的世界度过了十几年,口语不如普通人流利,因此受到高中同学们的冷漠相待。
她好不容易听见了世界,世界却拒绝容纳她。
那段时间,霍知枝发了疯似的练习说话,自顾自对镜说到嗓子二度失声。她指甲扣着喉咙,像生咽滚烫的铁块,逼自己讲出流利的普通话......
三年过去,她的嗓子哑了又哑,才勉强和普通人发音无异。
霍知枝以为上天终于垂怜她,愿意赐予她平凡的生活,甚至赐予她一两个朋友...
得知和明烛订婚消息的那半个月是她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她在咖啡厅打工,有些自己的余钱;她高考成绩很好,能畅选自己想去的大学和专业。
甚至...甚至...她即将和自己最喜欢的男人订婚,携手度过余生...
她的生命终于不再寂寞,明烛是她贫瘠的心里照进的第一束月华,她以为外面的世界终于愿意向她伸出援手...!
却在最后一刻,理想崩塌。
“砰——”
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撞上她的肩膀。霍知枝双腿发软,身子瞬间失去重心向前倾倒,层层叠叠的大理石台阶在她眼前急速放大——
霍知枝来不及惊呼,在被撞得头破血流的前一秒,一只有力的大手拖住了她的腰。
“枝枝,没事吧?”
霍知枝踉跄着抬眼,这一刻她在期待谁?她自己也说不清。
眼前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我没事,谢谢...”
霍知枝脑子嗡嗡直响,劫后余生带来的肾上腺素猛烈地刺激着她的大脑。
霍知枝猛然想起,她在之前在哪儿见过这位女人!
她是秦如瑛教授!
她是当今国内核物理学界最权威的学者,也是霍知枝高中物理竞赛教练的博士生导师,任职于华深大学物理系,全国最好的物理学院。
那位教练极其欣赏霍知枝在物理学上的天赋,提了好几次要把她推荐给秦教授,霍知枝都婉言拒绝,甚至在获得竞赛金牌后拒绝了华深大学物理系的保送邀请。
霍知枝在秦如瑛搀扶下起身,面对这个庄严慈祥的女人,一时有些语塞,只能诺诺道,“谢谢您,秦教授。”
秦如瑛脸上挂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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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笑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温声道,“霍知枝,你倒是和我想的不一样。”
秦如瑛这话分明已经挑明了,她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而是专程来找霍知枝的。
霍知枝只好干巴巴地解释道,“秦教授,我拒绝华深大学的保送邀请是因为...”
“因为明总?”
秦如瑛轻巧地打断了她的话,“清京大学是明总的母校,也是全国排名第一的综合性大学,你若是为了他放弃华深的机会,倒也不算亏。”
霍知枝狼狈地低下头。
是啊,她之前的确更想留在清京,留在离他更近一些的地方。
理智上她知道华深大学物理系是她最好的选择,可华深远在华国最南端的深城,隔着三千多公里的大陆,她有些舍不得。
秦如瑛却道,“枝枝,明天就是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我来这里,并不是要逼你做决定,而是要给你一个选择。”
霍知枝有些失神,喃喃道,“选...择?”
“是,选择。”
秦如瑛的声音铿锵有力,直击人心。
“是选择留在他身边,做他身后的明太太。还是来华深求学,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秦如瑛将一张名片塞进霍知枝手里,温润的身影消失之前,夜风中留下一句慢声轻语。
“枝枝,期待在华深再次见到你。”
温风徐徐,人群熙熙。
霍知枝脱力坐在台阶上,无声地落泪。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控制自己。因为她知道,这场泪不为他而哭。
她在为自己而哭,为自己愚蠢的冲动、偏执的感情而懊悔。
童话里总有这样的情节,仙女教母会给落魄的灰姑娘送来漂亮裙子、南瓜马车和水晶鞋,以此征服王子的心。
她真的信了,换上惊艳的红裙,坐着百万豪车入场,如同橱窗里漂亮的瓷娃娃,试图用华而不实的外表吸引他的目光。
这会是一条很“轻松”的道路。
如果她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忍受社会的白眼,死皮赖脸地留在明烛身边,当一个漂亮的“明太太”,她的未来将会吃穿不愁,再也不用去咖啡厅打工,遇见今天那种胡搅蛮缠的客人。
可她不愿意。
她霍知枝,低不下那个头。
霍知枝用手背抹干眼泪,畅快地笑出声。
原来她没有被世界抛弃,她的仙女教母已出现。
只是这一次,仙女教母带来的不是漂亮裙子,而是一条全新的道路,一条通往科学界顶峰的、更难、更艰辛的道路。
也是一条将受万人敬仰、名垂青史的朝圣之路。
而她已做出选择。
...
黄绢屏风后,一场足以搅动清京商业格局的谈话依旧进行着,没人注意到女孩儿的离开,除了明烛。
他独自站在落地窗前,炭灰的西装像在他的肩头落了一场雪。
朋友们悠闲地聊着天,三言两语间便撬动数以亿计的资金流动,男人却失了兴趣,盯着那扇古朴的屏风,心思缓缓出走,直到一声呼唤将他召回。
“阿烛,听说你要去深城分公司出差半年?”
明烛淡淡地“嗯”了声。
“这么突然?!噢...怕不是为了躲你那个未婚妻吧。都说好女怕缠郎,难道我们清心寡欲的明总也怕自己把持不住?”
男人们暧昧地笑了起来,明烛没肯定也没否认,只是道,“有笔和华深大学的合作投资要跟进。”
还有人想乘胜追击问点什么,门口钻进来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位带领霍知枝来顶层的侍者小步绕过屏风,恭恭敬敬地对站在正中的男人道,“明总,按照您的吩咐,刚刚霍小姐已经来过了。”
这个房间里的哪个不是商界摸爬滚打的人精?窝在沙发上的女人立刻挺直了背,扬着眉毛,不可置信道,“阿烛,你故意的?!”
女人震惊片刻,摇摇头,如老僧般定定道,“这样糟蹋一个女孩儿的心,阿烛,你会后悔的。”
杀人更要诛心。
“你心里的那人如果活到今天,应该和霍小姐同龄吧。她会愿意看见你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吗?”
霎那间,屋内静得吓人,所有人都凝了一口气,看向落地窗前的男人。
明烛那位早逝的白月光是圈内的禁忌,无人敢提。
因为早在十几年前,早熟的男孩儿就将一颗真心交了出去,并伴随着一场业火,同女孩儿的尸骸一起烧成了灰烬。
无人应声,屋内像下了一场静谧的雪,悄然间凝滞了气氛。
明烛目光垂着,不辨喜怒,炭灰色西装衬得他像尊大理石雕像,脸色擦白,唯有被凉风吹动的发丝还能证明些许生命力。
半晌,男人才抬头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侍者被这氛围吓得动都不敢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明烛问的是他,手忙脚乱地按着对讲机,向工作人员打听霍知枝的动向。
“霍小姐好像受伤了,正在酒店1805号套房里...”
明烛额间青筋猛地一跳,似乎被某个词激活了梦魇。
那一刻,爆炸的烈火、浓黑的烟雾、女人的惨叫声都在高温中失了真,扭曲着喊叫着、带着熊熊火焰冲向他。
“房卡给我!”
男人瞬间暴起,像只被激怒的雄狮,怒目圆睁地冲向屏风。侍者惊恐又恭顺地递上万能房卡,眼睁睁看着男人如同佛罗里达的飓风一般撞出包房。
屋内又重归诡异的寂静,完全不知道明烛为何突然那么大反应,直到有人问了句,“她受伤了不送医院,在酒店里做什么?”
侍者道,“额...他们说霍小姐伤得不严重,但是被人弄脏了衣服,所以得去房间里重新换...”
...
霍知枝从热腾腾的水雾中走出,瓷白的皮肤上只围了一条浴巾。
角落扔了一条红裙,裙上沾满斑驳的酒渍,美艳而壮烈,房间里弥漫着令人晕眩的酒精味。
五分钟前,她终感今天的订婚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释然地拿回自己的旧衣服,准备找个地方换上,却被一个侍者洒了一身红酒。
管事的经理看见霍知枝那血迹斑斑的手掌,还以为酒店弄伤了客人,立刻诚惶诚恐地将她领到了客房换衣服,还送来了一个医药箱。
霍知枝洗完澡,盘腿坐在窗前,用碘酒给手掌消毒,又拿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学着电视上的样子给左手包成了个粽子。
处理完伤口,她从袋子里抖落出牛仔裤,缓缓松开浴巾的结。
她手掌还隐隐作痛,也因此没注意到门口那道细微的“嘀嘀”声。
浴巾落地的那瞬间,男人沉重而惶急的脚步声来到了她身后。
4. 酒店
霍知枝的心重重一跳,身体比脑子反应得还快,飞速蹲下捡起浴巾披在身上。
她不会被酒店经理仙人跳了吧?故意拿酒泼她,再引她来房间换衣服,趁机要拍她艳照什么的。
霍知枝拧着眉,愤怒地抬眼。
可来的人怎么是明烛?
不会错,那宽松的炭灰色的西装都掩盖不住的阔肩、蓬背、窄腰,和一双修长有力的双腿。
男人头发凌乱,肩背微抖着,细听之下有掩盖不住的喘息声,让霍知枝以为自己幻听了。
明烛怎么会在这里...他...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甚至还是跑着来的,像在拼尽全力地奔赴一场迟到的宿约。
男人背对她而立,显然是看见霍知枝这副模样之后立马转身,霍知枝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从猜测他的心思。
霍知枝又羞又恼,双手牢牢抓着浴巾,缓缓后退两步,准备退到卧室里关上门。
无论明烛找她是为了什么,她都不想以这副狼狈又脆弱的模样面对他。
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浴巾维系着,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原本以为明烛会绅士地退出门外等候,她相信任何正人君子都会这样,可明烛听见她的脚步声,竟固执地转回身子,看向她。
霍知枝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霍知枝第一次在庄园别墅里见到他时,写满了礼貌的疏离。
第二次在地下车库见他时,眼睛里是刻意的疏冷。
现在是第三次,霍知枝第三次望进那双眼睛时,却忽地读不懂了。
那双眼里有炙热的火焰在跳,懊悔而心疼的眼神那么真挚,他凝视她的样子,仿佛霍知枝是她深爱多年的伴侣。
骨削般坚冷的面容配上这副微红破碎的眼神,足以打动这世上任何异性。就连刚刚狠下心的霍知枝都被这目光看得心涩难耐。
为什么...明烛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难道他其实是在乎她的?
霍知枝坚硬的目光有些许动摇。
如果...如果他其实比她想得更喜欢自己...如果他能为今晚的闹剧道歉...
或许...或许他们俩的未来也没必要闹到如此僵的地步...
此刻,男人忽地伸手,攥住了她的左手腕,强硬地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前。
胸前的浴巾一松,霍知枝惊呼一声,连忙用仅剩的右手拉着浴巾,堪堪保住了自己的身体。
离得更近了,霍知枝能感觉到男人高热的体温,他整个人像是着了火,喘出的热气喷在她光裸的肩背上,灼得霍知枝止不住地颤抖。
可他身上的香味还是那么冷,那么强势,破开酒精的迷雾,灌进她的鼻腔。
她那被包成粽子般的左手被迫高举着,被明烛禁锢在胸前,男人略有些失神地看着包扎严实的手掌,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意。
“你...”
“你...”
没想到两人会同时出声,霍知枝顿了下,硬声继续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话音里有可耻的期待。
如果明烛愿意说...说他是来特地找她的,今晚的事不是他的本意,说他愿意未来和她好好相处,做个合格的未婚夫......
霍知枝真怕自己会没骨气地原谅他。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烛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眼神从她的手掌缓缓上移,望进女孩儿水润的眼睛。
她浑身上下只披了一条宽大的浴巾,细白如藕带般的双臂捂着胸口的毛巾结,深湾般的锁骨下是不太明显的波涛起伏。
女孩儿被他捉住一臂,浑身微微颤抖着,眼里却写满矛盾的倔强,像头失亲的幼鹿,纯白美好、又惹人生怜。
海底月是天上月,可眼前人却不是心上人。
霍知枝看着明烛的眼睛,恍惚间以为自己见证了一场太阳的陨落。
男人眼中的亮光逐渐熄灭,如同冰水灌入滚烫的烙铁,升起袅袅浓烟。
那股关切淡了、心疼散了,坚冰重新凝上这座曾经火热的星球。
她眼睁睁地看着明烛望向她的眼神重回寂冷。
男人像触电般一下松开她的手腕,那包成球的手掌失了力,如同一团雪,在空中坠落。
明烛后退两步,和她拉开距离。冷香抽离后,那股腥臭的酒精味重新涌回来,激得霍知枝直作呕。
明烛将那只触碰过她的手背在身后,眼神冽然地扫视一圈房间,在角落里看见那条斑驳的红裙。
空气中的酒味浓得熏人,可霍知枝身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沐浴露的花香,不像喝过酒的样子。
几息之间便想清事情原委,明烛看着裹着浴巾的女孩儿,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他道。
“你呆在这里,会有人给你送衣服。”
仅此而已。
从热到冷,从天堂到地狱的坠落,原来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啊。
霍知枝像在一天之内看完了世上所有的悲情电影,心早已痛到麻木。
她不明白,明烛的喜恶为什么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变再变,就好像上一秒她还是他眼中的珍宝,下一刻却成了避之不及的蛇蝎。
明明他们第一次在别墅见面时,明烛对她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
等等...
真的......不是吗?
霍知枝如遭当头一棒。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见到明烛时整个人都融在粉色泡泡里,就连在回忆时,也理所当然地套上了无数层美妙的滤镜。
可若将记忆力的滤镜层层丢掉呢?
霍知枝如同一只清醒的幽灵,冷冽地回望他们重逢的那天。
黄昏初见时,明烛的神色虽然算不上热切,但多多少少还是得体的,将她引进书房时还会体贴地为她拉开木门和凳子。
可这并不出于喜爱、或是特殊关照,仅仅是出于礼貌。
而明烛的礼貌总是伴随着一股疏离感,就好像...明明他们两人处在同一空间,却有一道透明的墙竖在二人之间,划下可悲的、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他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感情,向她陈述订婚的种种利弊,“好心”地劝她三思呢?
重新回望,霍知枝才恍然大悟——
明烛潺潺的温声后分明是浓郁的警告、是满声的不愿。
他受制于母亲,无法拒绝这份婚约,因此希望能由霍知枝出面,婉拒了这份荒唐的娃娃亲,他也能顺理成章地回归独身。
毕竟,谁会同意和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人订婚呢?
只可惜,那时的霍知枝完全沉浸在美梦成真的晕眩中,没读懂他的弦外之音,没看透他温润外表下埋藏的隐雷,“辜负”了他这番“苦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变化。他对她只有疏离和冷漠,以及强娶她的厌恶。
只有她自己还傻傻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订婚宴,还以为这是上天抢走了她的父母、又剥夺了她的听力后,施舍予她的馈赠。
霍知枝悲凉地笑了。那笑声冷漠又凄厉,像报丧女妖的哭泣。
她今天已经在明烛面前难堪过太多次,就连现在,她浑身光裸得只剩一条浴巾,像个可怜的战利品,他却穿戴整齐,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
她真的、受够了!
“出去。”
霍知枝咬着牙根儿,狠狠地对明烛说,“出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她浑身都在抖,气得发抖、冷得发抖、痛苦得发抖,牙齿连连打颤,声音却气势如虹。
她声音粗得像个男人,狠狠吼出那些话,心脏猛烈地狂跳。
如果他不尊重她,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那她也要这么做!
她吼完,霍知枝明显看到明烛的表情迅速阴沉。
他被惹怒了。
以他在清京市的地位,恐怕从来没有被人吼过吧,谁碰见明家少爷不是恭恭敬敬地哄着,又有谁敢冲他大吼大叫?
可她不怕,她觉得畅快极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房门“轰隆”一声阖上,男人几乎是摔门而出,足以看出他的怒火。
房间重归于静,霍知枝平静地换好自己的衣服,打开卧室的窗户,温暖清新的空气鱼贯而入,霍知枝深深吸了一大口。
这或许是她在这座城市呆的最后几天了。
真讽刺啊,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自己找了一个离明烛那么近的兼职而沾沾自喜,现在却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座城市、逃离他身边。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的闷响。霍知枝回头,感到一丝烦躁。
明烛听不懂她的话吗?她不需要他送的衣服,她自己有衣服穿。
她不想开门,只想自己静静地在这间房里呆一会儿。可那声音却不停,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极有礼貌,仿佛是知道门内有人,一定要敲到她开门为止。
这态度,绝对不是明烛。
既然不是他本人,那就好办了。霍知枝不想为难替明烛办事的打工人,扭头往门口走。
可走廊上的人根本没拿衣服,他穿着白大褂,手提医药箱,一身整洁,彬彬有礼。
“霍小姐您好,我是酒店医务室的医生。十分钟前,明总通知我们,说您的手受伤了,处理不当可能会感染。”
十分钟,正好是她换完衣服,心情冷静下来的时间。那个男人生气归生气,竟然连这点都想到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可霍知枝已经太累了,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她不想再揣度明烛的心思。反正他总是深藏不漏的,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她永远猜不透。
“进来吧。”
霍知枝看着被自己包成皮球一样的手掌,果断让医生进屋。
...
层层白纸如染上脏血的绷带,被男人重重砸在地上。一个胖胖的身子趔趄着上前,满头大汗地捡起自己临时做完的方案。
“孙群,想辞职可以直说,没必要端上这份方案恶心我。”
明烛冷冷道,“公关部有的是人能顶替你。”
被点名的男人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带着自己的方案滚出了总裁办公室。
他今天也是撞枪口上了。明总今天脾气格外糟糕,像个活阎王似的。
若是做得好倒没事,可孙群就是个靠关系走上来的混子,业务一塌糊涂,自然被明烛骂了个狗血淋头。
总裁办的人都在猜,明总今天阴戾的脾气大概是因为昨天的订婚宴,他被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吧。
可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一门之隔,男人拧着眉,烦闷地摘下平光眼镜,推开文件夹,大步走到窗前,顶层超大落地窗足够他将清京最富硕的街道收之眼底。
自从昨晚离开霍知枝的房间,明烛的心情便急转直下,久久地被阴郁笼罩着。
他本不该这样,明明事情正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母亲硬要他娶霍知枝,他便把订婚宴选在父亲忌日那天,故意没通知她,气得母亲昨晚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
他还亲手掐灭了霍知枝对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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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摆脱了潜在的纠缠。
年轻女孩儿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她或许觉得自己将小心思藏得极好,可她面对的是个在人情冷暖里抽身看破的商人。
她红晕的脸颊,紧绷的小腿,发哑的声线,处处是破绽。
事情进展得一切顺利,除了昨晚的失控。
他怎么能把霍知枝认成她呢?她们分明完全不同。
她信任他、爱慕他,像只幼猫,将他视作那段艰难日子里唯一的依靠,直到死前都一直如此。是他辜负了她。
霍知枝却是头狮子,张牙舞爪地冲他龇牙。
“出去!”
女人凌冽的声音再度冲进脑海,明烛的眼前不受控地浮现昨夜霍知枝的模样。
她浑身上下只裹了一条浴巾,瘦小的身影狼狈地缩在角落里。
他握住她手腕的时候才感觉到她有多瘦,四肢纤细得称得上皮包骨,似乎只要他稍稍用力就会折。胸脯发育得迟缓,只隆起了两个小小的包,脸上红霞翻飞,一副饭量很小的模样。
难道福利院很缺钱吗?他每年捐过去的钱都花在哪儿了,怎么把霍知枝养成这样。
可即便她瘦成这样,依旧挺直了脊背挡在他面前,双眼肿成桃子却不肯掉一滴泪,楚楚可怜,又倔强凌人。
明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地将霍知枝的身影逐出脑海。
清京的高楼鳞次栉比,一栋栋暗蓝色的水晶棺椁沉默地竖立在大地上,埋葬着无数人的梦想。
明烛每天眺望着同样的风景,明明已经无比熟悉,此刻却突然在风景的角落里发现了别样的光彩。
那是一家咖啡店的招牌,开在集团楼下的小广场上。不同于那些知名全国连锁店,它有着独特的logo,像个女孩儿手捧一杯咖啡,暖暖地笑着。
霍知枝就在这家咖啡店里打工。
这个想法顺滑地进入了明烛的脑海,于是在理智回归之前,他又不自主地回忆了一分钟他们见面时的模样。
直到厚重的木门传来敲门的轻响。
“咚咚咚”...像雨点一样,淋醒了走神的男人。
秘书带着一叠文件走进来,“明总,这是按您的要求收集的,霍小姐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资料。”
她十八年的人生被压缩成了薄薄四五张纸,明烛掂在手上却觉得那么沉,就像纸上拘着一个鲜活的灵魂。
他今天太失常了,这不对。
霍知枝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在一切走向混沌的未知前,他要及时阻止这一切。
明烛把那份文件扔进柜子最深处,也把自己的不正常的感情统统埋进去。
男人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往日里冷峻的模样。
“一个小时之后董事会会议,资料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除了...”
秘书犹豫一下,“给各位董事准备的矿泉水暂时缺货,我们正在紧急联系周围货源。”
董事会会议标配挪威进口的VOSS矿泉水,好巧不巧,实习生搬箱子时摔碎了最后一箱存货,秘书组现在只能另想办法补上空缺。
秘书原以为明烛会骂她一顿,毕竟他今天脾气可不怎么好,准备饮用水这种小事都能出差错,实在是不应该。
她胆战心惊地等了许久,却见明烛低低地垂着眸子,眼神幽深,脸上不辨喜怒。
良久后,男人沉沉道。
“换成咖啡吧。”
咖啡?为什么是咖啡?明总从不喝咖啡的啊?
秘书带着满脑子疑问退了出去。
既然是给董事会那些资本大佬喝的,自然不能用速溶咖啡糊弄,可楼下两家瑞幸、一家库迪、一家星巴克,她该选哪家?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荒谬的想法钻进她的脑海——明总的未婚妻,霍知枝小姐,现在就在楼下某家咖啡店打工。
不会错,她刚整理完霍知枝的资料。
这种时候明总要点咖啡,难道是...
秘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五十杯...?”
霍知枝看着吧台不断吐出的小票,错愕道,“陈姐,你刚刚说...谁点了这五十杯咖啡?”
“明氏集团总裁办。嘿,他们出手可真大方,还额外给了二百块钱,让我们帮他送上去。”
霍知枝困惑地问,“陈姐,我们店之前跟明氏集团有合作吗?”
“当然没有啊。咱们就是家小店,顾客少得都快倒闭了,哪里攀得上明氏那种高枝。”
是啊,她哪里攀得上明烛那种高枝呢?不用猜,这单肯定是明烛的授意。
她昨天刚在明烛面前说自己在咖啡店工作,今天店里就来了一单明氏的大生意,这让她很难不多想。
“店里得留一个人,枝枝,这单你去送还是我去送?”
陈姐眉飞色舞,“送去总裁办的话,说不定还能遇见那位传说中的明总呢~”
霍知枝轻叹一口气,认命般提起袋子。
“明总,咖啡送去会议室了。”
秘书探头进来,朝办公室里轻喊了一声。
她自以为摸透了明烛的心思,却见男人不动如山,眼神都没偏一下,靠在桌后翻看报表,只朝她冷冷地“嗯”了声。
难道明总没那个意思?是她多想了?
秘书退回自己的办公桌,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心里默默数着。
一秒、二秒、三...
木门轰然打开,明烛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口,大步朝会议室走去。
秘书悄悄从围挡后探出头,却见男人推开会议室的沉门后,脸色骤然黑了下来。
5. 打脸
霍知枝把做好的咖啡一个个整齐地码在小推车上,抹了把头顶的汗,坦然道,“陈姐,你去送吧,那二百块钱就归你了。”
陈姐显然有些欣喜,又不好意思地客气了一下,“枝枝你咋不去?”
霍知枝笑了笑,随便编了个理由,“我生理期不太舒服,麻烦陈姐了。”
一句话说得礼貌又体面。
看着陈姐乐呵呵离开的背影,霍知枝只觉得一阵心累。
额外多花两百块钱,只为了让她们送五十杯咖啡上去,明氏果然财大气粗,像是明摆着对霍知枝说,“我要见你,两百块钱够不够?”
也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再跟明氏扯上任何关系,也不想再看见那个男人。
她很累,不想和明烛玩这种“猜你心思”的游戏。
如果明烛真的有事要找她,大可以直接给她发微信——当然,如果是要和她解除婚约就再好不过了。
昨天被明烛气到上头的时候,霍知枝也想过撕毁婚约,彻底和明烛断绝关系。
可今天冷静下来后,她渐渐意识到,明烛耍她一圈儿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报复心瞬间炸起,她才不要顺着他的心思走。
想让她主动退出?做梦吧!要让她解除婚约?没门儿!
霍知枝久违地萌生出一种报复的爽感。
咖啡店里顾客不多,霍知枝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辞职,门口忽地冒出一阵吵闹声,她抬眸一看,瞬间觉得今天真是晦气。
竟然是昨天下午闹事的男人,身边跟着面露难色的是极少露面的店长。
孙群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耀武扬威地走进咖啡店,肥手往吧台上一砸,指着霍知枝啐道。
“就是你!我儿子喝完你做的咖啡,立马就拉肚子了!”
孙群今天在明烛那儿受了不少气,他把公关部负责做方案的下属骂得狗血淋头,依旧觉得不解气,还想在霍知枝这里找点存在感。
霍知枝当然不会惯着他,冷冷道,“店里的食品安全经得起任何人检查,你说你儿子是喝完咖啡拉肚子的,证据呢?”
孙群没想到霍知枝还敢跟他顶嘴,脸上立刻红温,他身材肥硕,像座小山似的,黑压压地堵在女孩儿面前。
“今天的卫生状况可不代表昨天的卫生状况,我就说你昨天的咖啡不干净,你拿什么证据来反驳我?”
霍知枝心里一沉。
她算是听懂了,他就是来胡搅蛮缠的,瞬间也懒得跟他辩论,直直看向另一个男人,“店长,您说怎么处理。”
事实证明,她还是涉世太浅,竟然寄希望于店长给她主持公道。
店长瞄了一眼孙群,有些为难地说道,“孙总,小霍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她吧。我让她给您道歉。”
道歉?凭什么?!
霍知枝梗着脖子,眼神锐利,不卑不亢,“不是我的错,我绝对不会道歉。”
“看看,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员工’!”
孙群立马瞪着眼睛倒打一耙,“工作上出纰漏,偌大一个咖啡店,连冰块都没有!店员还趾高气昂,拒不悔改。呵呵,我要是把这段经历发在网上,你猜你这咖啡店还开得下去吗?!”
贵为明氏公关部的部门主管,孙群自然对舆论控制很有一手。
店长脸色瞬间擦白,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孙群,这家咖啡店投资了几十万,不能就这样被霍知枝干破产了。
他索性眼睛一闭,硬声道,“小霍,给孙总道歉!”
霍知枝快被这两人气笑了。
她总算看懂了,这事儿根本不在于谁对谁错,而在于谁更有权有势,谁就站在了话语的制高点上,肆无忌惮地朝普通人开炮。
而他们三人之间,显然霍知枝才是那个最弱小的、最容易被霸凌的对象。
想要打败强权,只有用更强的权。
霍知枝攥紧手机。
但她不想联系那个男人,显得自己狗仗人势似的。
明明昨晚那么硬气地吼他“出去”,难道现在要低声下气地请他来帮自己撑腰吗?
可孙群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势必要她低头。店长索性和稀泥,为了保住店面他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论体力,她大腿没别人胳膊肘粗,打不过他们。
论口才,她也骂不过这些不要脸的人。
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一个为她撑腰的人都没有。
从小到大,一个都没有。
到这时,霍知枝反而生出了一股倔意。
就算没人为她撑腰,她也要为自己辩解。
霍知枝把手机揣回兜里,学着明烛那副冷戾不好惹的模样,板着一张脸,眼神阴恻恻的,翻着眼皮恶狠狠道。
“想让我道歉?做梦吧!你要是再闹我就要报警了。”
霍知枝作势就要拨110,孙群气得肥肉横颤,直直骂道,“霍知枝是吧,好好好,我治不了你,还是让网友们来治治你这根硬骨头!”
他摆明了要网暴她。可霍知枝一点都不怕,她看着孙群,只觉得可笑。
明氏集团竟然雇了这样一个人当公关部的总监,看样子,明烛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英明神武啊。
局势僵持不下,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响亮悠扬的女声。
“呦,孙总这是要治谁啊?”
一身杏仁黄休闲西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扛摄像机的男人。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精明干练,一手插兜,悠闲地踱步,像在自家客厅似的,不慌不忙地走到漩涡中心,最后在霍知枝面前站定。
霍知枝看着那道倩影,心里的戾气消了不少,反而升起一丝讶异。
她认识这个女人,可...她怎么会来这儿?
女人抱着双臂,凉凉道,“让我也听听呗,孙总?”
她的咬字很独特,“孙总”两字清脆婉转,却能听出一股浓浓的嘲讽之意。
女人话音刚落,霍知枝见孙群脸色立刻变了,像是遇见了干不过的死对头,牙根儿都快磨出火星子。
“真巧,郑主编怎么也在这儿。”
郑瑜文挑眉讽刺道,“孙总,你知道的,我们写新闻的最注重实事求是,跟你们搞公关的不一样。我这不是看着有误会,赶忙过来澄清的么。”
她转过身,胳膊揽着霍知枝的肩,俏声道,“昨天冰块那事儿啊,怨我。大热天的,我儿子崴了脚还差点中暑,是霍小姐好心借我冰块给他解暑消肿,才耽误了店里的销量。”
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失误变成一次善举。
郑瑜文揽着霍知枝,亲昵道,“霍小姐,真是太感谢你了。”
原来眼前的女人是来帮她解围的。霍知枝松了一口气,“没事郑小姐...您孩子后来还好吗?”
郑瑜文笑笑,“他皮糙肉厚的,没什么大碍,劳你挂念。”
看着眼前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孙群脸色铁青,阴阳怪气道,“郑主编还真是人闲事少,这种小事都记在心上。”
郑瑜文眼波流转,回呛道,“古人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哎?我刚刚好像听见孙总对这家店很有意见?不妨说说看,我们《京城商业周刊》一定会帮孙总主持公道的。小王!”
她打了个响指,下属立刻将摄像头对准孙群,黑漆漆的镜头像大炮一样怼在孙群的额头前。
“孙总有什么‘冤屈’,现在可以讲了。”
霍知枝眸色冰凉地看向孙群。
孙群额头青筋狂跳,他没了之前那副气宇轩昂的模样,因为他知道,他得罪不起郑瑜文。
作为清京最老牌商业杂志的主编,郑瑜文的确有资本和他叫嚣。虽然明氏家大业大,并不把区区一个杂志主编放在眼里,但公关部上下并不是铁板一块,他如果真想和郑瑜文对着干,恐怕会第一个被明总踢出公司。
公关法则之一,永远不要得罪媒体。这一点孙群还是很清楚的。
男人识相地收了脸色,“呵呵,哪儿有什么‘冤屈’,都是误会...误会,对吧,霍小姐。”
霍知枝懒得接这个烂人的话,索性扭过头。孙群敢怒不敢言,憋屈得脸通红。
“既然是这样的话...”
郑瑜文笑得有些蔫儿坏,“为表谢意,我打算帮你们店免费打一次广告,就刊登在下期的《京城商业周刊》上,如何?”
店长激动坏了,像是天上掉馅饼似的,手舞足蹈、连连道谢。
霍知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京城商业周刊》销量很高,广告费都是上万的,郑瑜文未免帮她太多了。
郑瑜文像是看出了霍知枝的欲言又止,打了个手势让她先别说话,自己又朝孙群道,“听说孙总昨天也喝了这家的咖啡?那我可要在广告里说明氏集团都爱喝了,你们公关部记得配合哦。”
还白白被那女人蹭了个广告!
孙群气得不打一出来,脸色铁青地转身离开,店长忙跟着他屁股后面去送了。郑瑜文朝两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人都走了,霍知枝才松松地吐了口气,诚恳道,“郑小姐,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但广告的事...”
女人霸气地摆摆手,“没事儿,我们有公益广告位,这点小事儿我还是能做主的。”
郑瑜文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想起昨天她镇定自若地用纱布包着冰块,放在儿子的脚踝和额头上,双手冻得通红都毫无怨言。
她冷静地告诉郑瑜文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怎么走最方便,还一路帮她把儿子送到了车上。
那张脸蛋在太阳下晒得红扑扑的,漂亮的眼睛里却写满善良和坚毅。
“好人就该有好报,不是吗?”
郑瑜文说完这句话,也觉得有些太煽情了不好意思,咳了咳道,轻松道,“有时间的话我们来拍张照吧,霍小姐这张脸放在广告里会很有吸引力的哦~小王...”
“郑小姐...”
霍知枝却拦下她,“您如果不赶时间的话...照片能等会儿再拍吗?”
郑瑜文还以为霍知枝要先化个妆整理一下之类的,挑眉道,“行,等你准备好,我不着急。”
她把包包扔在一边,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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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台的高脚椅上。霍知枝给她端上一杯咖啡,问道,“郑小姐今天是专程来咖啡店的吗?”
“嗯...也不算吧。”
郑瑜文道,“其实我昨天原本和明氏集团有个采访,被儿子耽误了。总裁办那边的人说,明总今天要主持董事会会议,结束后可能有时间,让我过来碰碰运气。”
她抿了一口咖啡,笑道,“所以我就过来守着了,没想到还能顺路帮你一把。”
霍知枝了然。
她用勺子搅着咖啡,盯着杯中泛起的泡沫,苦笑道,“郑小姐,你为我得罪孙总,会不会不太好?他毕竟是明氏集团的人...”
“你说孙群?”
郑瑜文翻了个白眼,“叫他一声‘总’都是抬举他。他在业内名声很差,媒体都不愿意跟他合作。就是不知道明总那么英明神武的领导,干嘛还留着这种人渣。”
郑瑜文反复提起那个名字,像趋之不散的浓云,笼罩在霍知枝的耳边。
即便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他,可每听见一次,霍知枝依旧会不由自主地短暂失神,心里泛起微小的酸涩。
郑瑜文口中英明神武的明烛,面对她时却像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郑瑜文见霍知枝情绪不对,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拍照?”
霍知枝,“再等等,她马上回来。”
谁?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激动的女声,“枝枝!我刚刚真的见到明总了!好帅啊卧槽!”
陈姐的大嗓门呼啸着传入咖啡厅,霍知枝对郑瑜文笑道,“她来了,咱们一起拍吧。”
郑瑜文愣了愣,原来是这样。
霍知枝并不是要整理着装才让她稍等,而是在等咖啡厅的另一个员工。
她不愿意自己独揽这份功劳。
直到拍照之前,陈姐还在小声嘀咕,“明总帅是真的帅,就是见到我好像不太高兴呢,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淦!”
霍知枝笑笑,没接话。
...
“明总,正经的工作问题就聊到这里。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个八卦,也是很多读者都很感兴趣的话题。听说您订婚了,是吗?”
总裁办公室里,采访接近尾声,郑瑜文略带俏皮地抛出这个问题,心里却有些紧张地等待明烛的回复。
这个男人虽在商业上搅动风云,感情生活却乏善可陈,除了众人皆知的白月光,几乎没闹出过什么绯闻,可谓是无欲无求、洁身自好,堪称好男人的典范。
而这个没谈过恋爱的男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订婚了!
连眼线众多的郑瑜文都是今天早上才得知的消息,如果能从明烛口中套出点情感上的猛料,她相信下期的杂志和文章一定会火爆的!
郑瑜文握着录音笔的手心渗出了汗,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或许是要主持董事会会议,他今天穿着一身更正式的黑色西装,外套被秘书挂在衣橱里,露出内搭的一件墨绿色喬其紗衬衫和青草绿领带。
霍知枝或许看不明白,但郑瑜文一眼认出,明烛全身的装扮均来自YSL最新一季高定秀场,都是有价无市的定制款。
那些衣服穿在外模身上更多是一种“人在衣中晃”的氛围感,可穿在明烛身上,辅以男人强大的气场,更展现出一种君临天下的高级感和松弛感。
这让郑瑜文想起一则关于明烛的趣闻。
据说这位小公子年轻时曾被邀请去YSL看秀,因为出色的骨相和高挑的身材被当时的YSL设计总监误认成了模特。
而明小少爷一时兴起,竟然真的混在一群外模里登上T台。
从未走过秀的明小少爷气场卓越,那张东方面孔一登台便瞬间征服了众多欧洲买家,他身上那套高定西装也直接被订到脱销。
那夜,YSL总部电话被疯狂的客户打爆,纷纷询问那位亚洲模特的来历。
YSL查清明烛的身份后吓了一大跳,总监战战兢兢,连夜飞去明家登门道歉,却被明烛无所谓地打发走了。
从那以后,明烛的衣橱几乎被YSL承包,听说事后还有不明所以的欧洲富婆想“包养”那位模特,均被总监打哈哈蒙混过去。
这事儿被YSL捂得很严,郑瑜文还是因为采访过他们离职的高层领导,才无意间得知的这个逸事。
十几岁的明小公子多么意气风发、恣意潇洒。
郑瑜文感到一阵惋惜,如果没有他家里那档子破事儿,或许明烛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阴冷狠戾的商人面孔。
她攥着录音笔,静静等待明烛的答复。
只见男人捏了捏左手指根,中指上套着一枚素圈铂金戒指,他像是还没适应这枚戒指的存在,不停转着戒指,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在郑瑜文紧张的呼吸声中,男人终于点头,淡淡说了句,“是。”
郑瑜文松了口气,连忙乘胜追击,“那真是恭喜明总了。不知道明总可否向我们的读者分享一下,您的未婚妻是个怎样的人呢?”
明烛冷笑一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怨气薄凉开口道。
“一个不重要的人。”
6. 大学
此言一出,办公室鸦雀无声。
郑瑜文着实没想到明烛如此不给情面,他话中的不悦是显而易见的,郑瑜文不知道他是单纯不喜欢自己未婚妻,还只是不愿意在媒体公开谈论她。
她打了个冷颤,连忙见好就收,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立刻结束了采访。
她担心这件事会给明烛留下不好的印象,趁着助理收拾东西的间隙,想和明烛闲聊几句拉近关系。
郑瑜文瞄了一眼桌面的咖啡杯,套近乎道,“明总,原来您也喜欢喝楼下那家咖啡呀?”
这话搭得其实有些生硬,郑瑜文原本以为明烛不会理会,谁知他竟又一反常态地端起纸杯,修长的五指捏着杯底,眼神幽深地把玩着,冷冷道。
“算不上喜欢。”
搭上话了!
郑瑜文继续道,“我刚从那家咖啡店出来,还遇见了明氏集团的老熟人,公关部的孙群,孙总,他...”
她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显然是在等明烛的态度。
她虽然个人极其讨厌孙群,巴不得明烛把他开了,但若是明总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犊子”,那她这个黑状也告不得。
郑瑜文又转念一想,明烛是出了名的知人善用,他应该最清楚孙群的德性,却依旧留他一条狗命,大概是有些别的理由,自己这场状估计是要泡汤了。
她正感慨着,却听见男人冷冽的声音,“继续说。”
郑瑜文听出来,明烛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不高兴了,比他之前谈论未婚妻的语气还令人生畏。
可直觉告诉她,明总气的应该不是她提出了这个问题,而是孙群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
郑瑜文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硬着头皮委婉道。
“孙总有时气势太盛,容易伤到无辜的人,比如那位咖啡店的霍小姐。明总,恕我多嘴,明氏集团多年树立的良好形象,可不能被一颗老鼠屎给毁了。”
郑瑜文觉得她今天说得有点多了,可她实在看孙群不顺眼,也没法儿替霍知枝咽下这口气。今天如果不是她及时赶到,孙群会怎么欺负那个女孩儿,她想都不敢想。
办公室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气压,明烛眼神锋利如刃,切碎了狂风与乌云,呼啸着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助理们收拾东西的幅度都不自觉地小了很多。
真正的上位者发怒的时候,往往并不伴随着急声怒吼,只是一个眼神、又或一句话。
当无形的权柄挥下时,罪人方才会感受到这份权力的重量。
明烛把那枚戒指摘了下来,抛向桌面,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后,男人冷冷道,“我知道了。”
郑瑜文也不再多言。
...
霍知枝得知上面这场隐秘的谈话时,正将一笔钱汇入明烛的账户里。
钱不多,一万五,是她暑假在咖啡厅打工,还兼职做家教挣到的所有金额。霍知枝凭着记忆背出明烛那张黑卡的账号,将这一万五千块钱打了过去。
这只是第一笔钱,未来霍知枝会挣得更多,还清明烛对她所有的资助。
而那一天,就是她彻底和他断绝关系的日子。
郑瑜文还在兴致冲冲地告诉她“我向明总告孙群的黑状了”,霍知枝的耳边正好响起甜美的播报声。
“尊敬的各位旅客,从清京飞往深城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请...”
霍知枝拉起行李箱,边走边回,“谢谢你,郑主编[比心]”
郑瑜文,“不用谢[飞吻]”
郑瑜文,“这期的新杂志我寄了一份给你,你们的广告在第13页哦~”
霍知枝在飞机上摆好行李,从包里抽出那本崭新的《京城商业周刊》,封面上的男人慵懒随性地坐在落地窗前,只露出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背影,却足以让所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霍知枝前两天就收到了郑瑜文寄来的杂志,却因为封面是明烛,霍知枝迟迟没有翻开看。
直到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竟鬼使神差地将杂志塞进了包里,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人已经在候机厅坐着了。
她一边安慰自己“就当是给无聊的行程打发时间”,一边飞速地朝13页翻,可等她看见那则广告时,整个人顿时愣在座位上。
广告是在13页,没错。
郑瑜文给了她一个很小的版面,没问题。
版面上刊登着她的照片,也ok。
可...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的照片和明烛的照片并排出现在了一起?
瑜文把13页侧边栏的广告位给了她,霍知枝的照片出现在杂志右侧页面的右上角。
而12页和13页的左侧页面,则属于明氏集团的采访内容,明烛那张堪比明星定妆照的照片便排在顶端,和霍知枝的照片挨在了一起。
更要命的是,那张照片里的明烛正好是偏头向右看的,视线直直地撞上页面上的霍知枝,像他在隔空望着她似的,看得霍知枝心里一阵酸涩。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郑瑜文的文字上。
“二十六岁的明氏掌门人总是端着一副平静而从容的面孔,即便是竞争对手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慌张或气急败坏的表情。过于年轻的履历和英俊的脸庞总会让人掉以轻心,以为能将这位后生玩弄于股掌。”
“对所有拥有这种想法的读者,不妨让笔者再次向您阐述一遍八年前的故事。”
“彼时,明氏前任家主明华镜深陷性丑闻,一病不起,集团遭人恶意做空。刚刚成年的明烛接起大任,力挽狂澜,拉回股价,让做空的操盘手赔了个倾家荡产。”
“而就在自己父亲明华镜因病逝世的当天,明烛便以‘操纵证券、期货市场罪’亲手将自己的大伯、明氏集团的二当家明华渊送进监狱。至此,明氏集团便被这位刚成年的小少爷以雷霆之势牢牢握在手心。”
陌生的文字向霍知枝勾勒出一副坚硬而陌生的面容,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明烛——媒体口中“清京市最精明冷血的商人”。
成熟、冷静、永远利益为上。
显然,霍知枝为他带来不了任何收益。她既不是财阀千金,也不是商业奇才,于是理所当然的,她成了被他抛在身后的累赘。
被孙群欺负的时候,霍知枝也会想,如果她当初向明烛服软,愿意当那个“明太太”,事情是不是就会完全不一样?
她偶尔也会幻想像爽文小说里的女主一样,先是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孙群欺负,随后她则不经意间流露出“明太太”的身份,吓得孙群屁滚尿流地滚过来跟她道歉,疯狂打脸。
而明烛一怒冲冠为红颜,辞退孙群还不够,还要再在行业里封杀他。最后让孙群落得个倾家荡产、流浪街头的凄惨模样。
幻想的时候,她也会发自内心地觉得真特么的爽,可爽完之后,那股不切实际的空虚感却深深淹没了她,让她感到一阵寒颤。
孙群的陨落仅仅因为她是“明太太”,因为她冠上了那个有钱男人的姓氏,那她和那些狗仗人势的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只是明烛圈养的一只鸟,她的漂亮、富裕和权势全靠男人那份荒芜的感情维系着。
“感情”。呵,在豪门圈里多么脆弱的两个字。
等到明烛玩厌的那天,脱离了“明太太”的光环,她“霍知枝”便什么都不剩下了,她会被豪门吃干抹净,扔进废物的垃圾桶里。
她不要做那样的人。
郑瑜文愿意帮她,是因为她先帮过郑瑜文,她在郑瑜文心中有被帮助的价值,再加上郑瑜文本就讨厌孙群,巴不得借题发挥,在明烛面前告他一状。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明烛又凭什么帮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纠缠,她凭什么让明烛为了她惩罚自己公司的员工?
霍知枝讽刺一笑,随即合上杂志。
清京市庞大的建筑群正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悄然远去,霍知枝从舷窗向下眺望,那些平日里高耸入云的商业大楼此刻却像乐高玩具似的,变成了一根小小的积木。
似乎只要她轻轻一推,大楼就会应声倒塌。
看吧,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只看你站得够不够高。
更重要的,够不够稳。
霍知枝捏紧了拳头,在心底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她会凭借自己的实力,站上这座城市的云端。
他们会记住她的名字——“霍知枝”,而绝不是什么“明太太”。
再见了,清京。
再见了,明烛。
飞机缓缓钻进平流层,城市完全被云层掩盖。霍知枝把杂志塞进座椅网兜里,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五百公里的云层中,一架小型私人客机正平稳地飞行着,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进发。
真皮座椅上的男人翻开霍知枝同款杂志,久久地凝望着某页失神。
她更不知道的是,这位她刚刚在心里告别的男人,即将以一种极具戏剧性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她身边。
在未来无数岁月里,他们会如同恐怖片里的招魂少女和阴湿男鬼,死死纠缠,无法放手。
...
“你就是霍知枝吧?欢迎加入秦老师的实验室。”
一位高个宽肩的男孩儿领着霍知枝穿过长长的走廊。
他有一头蓬松的短卷发,头发是透着金的咖啡色,像个毛茸茸的大狮子,个字极高,目测快到一米九,宽肩窄腰,臂展很长,身材如运动员般健硕。
他走在霍知枝身边,穿着一件宽松的运动背心和灰色运动短裤,露出漂亮的小麦色皮肤。
他的面容也十分不错,眉鼻骨挺得如同珠穆朗玛峰般雄壮,浓眉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外向开朗,健谈会撩,是在学校里绝对能引起轰动的那类男生。
这让霍知枝想起她上高中的日子,每逢遇见校篮球队集体训练,当那些高个体育生在篮球场上肉搏相撞的时候,四周一定围着一圈观众,兴奋地朝着场内指指点点,时不时传来难以抑制的尖叫声。
只是这些活动都与霍知枝无缘。
一来,她那时正忙着刷题和练口语,二来,也没有女生愿意拉上她一起。
霍知枝在高中没有朋友。
男孩儿扑面而来的那种青春洋溢的气息让霍知枝有些不适应,像是在黑暗里呆久了的人,猛然间见到光亮,会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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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眯起眼睛。
霍知枝也很少和异性靠得这么近,明烛除外,但....罢了,不去想他。
霍知枝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回男孩儿身上,听他热情地介绍地朝霍知枝介绍,“我是秦老师手里研一的学生,翁楚爵。秦老师最近不在学校,她让我带你先熟悉一下实验室。”
翁楚爵将她领到一扇门前,霍知枝有些紧张。她没经历过正常的学校生活,高中的一切都让她痛苦不堪,华深大学会不会不一样?
还是说,她只是从一片沼泽陷入了另一片深渊...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霍知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翁楚爵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学妹,放轻松,别紧张。告诉你个秘密——”
霍知枝揪着心,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翁楚爵凑到霍知枝耳边,笑道,“你可是这个实验室第二大的人,那里头两个小鬼还得叫你姐姐呢。”
啊...?
霍知枝还在震惊着,翁楚爵却一把推开实验室的大门。
门内,两排铅灰色的办公桌上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空气中弥漫着空调管的霉味儿。窗帘拉得很紧,阳光透过暗黄色的蕾丝窗帘,勉强将室内照亮,衬得这个地方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考古现场。
霍知枝站在门口,听见桌后传来一男一女激动的尖叫声。
“薛定谔的小猫喵喵喵~”
“薛定谔的小猫喵喵喵~”
“观测!”
“退相干!”
“操!又输了!”
“哈哈哈哈,输的人等会儿请客呦!我要吃‘不洗头’!耶~~”
一阵不知所云的怪叫声后,两颗脑袋从桌后冒了出来,翁楚爵见怪不怪地指着两人,向霍知枝介绍。
“这两位是秦老师的博士生,肖顷师兄和乔斑斓师姐。”
翁楚爵朝霍知枝眨了下眼,悄悄对她说,“他俩都是华深少年班出来的,今年刚十八岁,还没你大呢。”
嚯!霍知枝心里忍不住惊叹。
十八岁的博士生,两个人都是!这也太厉害了......霍知枝有一种预感,这或许就是天才们光怪陆离的世界。
而她如今也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入场券。
霍知枝一阵心潮澎湃。
这时,门口的动静吸引了里面二人的注意,那个踏着拖鞋的男孩儿偏头看见门口的霍知枝,原本阴霾的脸上忽然亮起了光。
肖顷一个箭步冲上来,像恶犬闻到肉味儿,急切地冲着霍知枝大喊。
“新同学来了!快快快来决一胜负,薛定谔的小猫喵喵喵,叠加态!”
他像个疯子一样,冲上来叽里咕噜地一通嘟囔,手舞足蹈的,霍知枝都插不上嘴。这时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向后一拽,将他从霍知枝眼前扯开了。
“让新来的学妹请吃饭,肖顷你好意思么。”
乔斑斓恶恶地朝摔在地上的男孩儿翻了个白眼,面对霍知枝时却笑眯眯的,“霍知枝学妹呀,请进请进~”
她把霍知枝热情地迎进实验室,转头瞧见霍知枝身边的翁楚爵,惊讶道,“翁翁,你在这儿干嘛,现在不是你们游泳队的集训时间吗?”
翁楚爵咧着口大白牙笑道,“秦老师让我带着点学妹,她昨天去意大利开会了。”
“什么?!”
肖顷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滚起来,立刻精神了,冲向电脑面前,大吼,“猿神,启动!”
乔斑斓再次重重地翻了个白眼,“肖顷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新学妹还在这儿呢,你打什么游戏?!”
“哦!对!”
肖顷恍然大悟,摇着电脑椅转身过来,冲着霍知枝道,“乔斑斓你不说我都忘了。学妹来来来,一局定胜负啊!薛定谔的小猫喵喵喵...”
“肖!顷!”
现场顿时陷入一股混乱的氛围,霍知枝赶在场面彻底失控前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请问——”
女孩儿清娟的话语瞬间荡平了吵闹的实验室,正在互掐的两位博士生像被人按了暂停键,直勾勾地看向霍知枝。
霍知枝被他们的眼神看得哭笑不得,接着道,“薛定谔的小猫是什么?”
她刚进门就听见乔斑斓和肖顷在说这个,当时就很好奇。
“这是肖博和乔博一起发明的游戏,你可以简单理解为物理版本的石头剪刀布。”
翁楚爵向她解释,“一共可以喊出三种名称,分别是‘叠加态’、‘观测’和‘退相干’。‘观测可以坍缩‘叠加态’,‘退相干’可以扰乱‘观测’结果,而如果无人观测,则‘退相干’不会对‘叠加态’产生影响。”
他说的跟一段绕口令似的,霍知枝倒是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
“所以是,‘退相干’>‘观测’,‘观测’>‘叠加态’,‘叠加态’>‘退相干’,这样的规则?”
“bingo~学妹很聪明嘛~”
肖顷洋洋得意,“我就说吧,规则这么简单易懂,学妹一来就听懂了,上个月来面试的那人还说抽象,哪里抽象了?!”
7. 聚会
“既然你已经看懂了,那我们来一局定胜负吧,输了的人请吃饭!”
肖顷秉持着“绝不请客”的原则,跃跃欲试地往她身前凑,霍知枝也有点心痒痒的,顺势来了一局。
“薛定谔的小猫喵喵喵~”
肖顷:“退相干!”
霍知枝:“观测。”
“yes!”肖顷激动地拍手,“我赢了!终于不用请吃饭了!”
霍知枝抿唇笑了笑,正想说她请客,一个高壮的身影往霍知枝身前一站,翁楚爵笑道,“那我也跟学妹来一圈。”
“薛定谔的小猫喵喵喵~”
霍知枝:“叠加态。”
翁楚爵:“退相干。”
翁楚爵一摊手,挑眉笑道,“我输了,晚上我请。”
“哦~~”
乔斑斓在一旁拱火,“翁翁真绅士哦~~”
翁楚爵连忙投降道,“学姐别搞我,愿赌服输而已,就当是欢迎学妹加入我们实验室。”
乔斑斓捂着嘴咯咯地笑,没点破他那点小心思。
四人一路下楼。核物理大楼前有一排停车场,整齐地码着四五辆熄了火的钢铁巨兽。
霍知枝从停车场前走过时,眼神无意间一瞥,顿时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她脚下一滞,僵僵地杵在原地。
那辆车她太熟悉了,绝对不会有错,“8”字标、小翅膀、加长的车身、黑漆漆的镜面,甚至连车牌都是“00888”...
深A00888。
霍知枝停摆的心脏又缓缓地落地。
原来不是明烛的那辆座驾...虽然车型相同,车牌号也诡异得几乎相同,但京A和深A相隔三四千公里,怎么可能是他?
明烛现在应该正在清京市的某栋大楼里,为顺利摆脱她而庆功设宴呢吧。
霍知枝勾唇笑了笑,走在她身边的翁楚爵察觉到女孩儿异样的神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宾利飞驰黑武士。”
翁楚爵耸肩,丝毫不意外道,“看来又有老板来院里谈合作了啊。”
霍知枝诧异道,“原来这是宾利?那为什么车标上是个8...”
翁楚爵哑然一笑,“学妹,那是个大写字母‘B’。”
霍知枝:...囧。
走出校门时,乔斑斓钻到霍知枝身边,义正言辞地问她,“学妹,你今天洗头了吗?”
霍知枝不明所以,也一板一眼认真回,“昨天洗了,今天没。”
乔斑斓大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那就好那就好。”
翁楚爵抱着双臂,在一旁朝她解释,“我们吃饭的这家店有个诨名,叫‘不洗头’,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喏,学妹你自己看吧。”
霍知枝顺着翁楚爵指的方向望过去。
一家招牌为“老兵烤肉”的小店赫然立在巷子口,浓烟冲天。玻璃门黑黝黝的,油腻腻的塑料桌椅从饭店里一直延伸到巷子边,桌边坐满了汗津津的年轻人。
两台大功率电风扇拼了命地朝着人群吹,也解不了空气中的闷热。
可即便如此,店里依旧人满为患,还有三三两两排队的人候在巷子里。
风扇送来炭火烤肉的香气,霍知枝的肚子不自觉地咕咕叫起来,但她瞥一眼等位的人群,总觉得距离吃上饭还遥遥无期。
要不换一家吧?
她刚想提出这个顾虑,却见剩下三人头也没回地朝拥挤的店里走去,为首的肖顷斗志昂扬,像一只胜利的公鸡巡视自己的围场。
霍知枝好奇地跟了上去,侧身穿过大汗淋漓的食客们,跟在三人身后钻进角落的一间包房里。
这么破的店竟然还有包厢?霍知枝不可思议地在桌边坐下,老板很快也跑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果盘,见到肖顷后脸上笑开了花。
“肖博士和乔博士来啦!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套餐?”
乔斑斓一边手脚麻利地涮碗筷,一边对老板道,“婶儿,我们实验室来新学妹啦,这次的分量得稍微多一些~”
老板直夸霍知枝漂亮,一番热情的招待后才小跑着回厨房。
霍知枝惊呆了,连连问,“这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外面还排了那么多人...”
翁楚爵冲她眨眨眼,像只漂亮的金毛犬一样,热情地凑上来。
“这都多亏了肖博和乔博。去年他俩在这家店吃饭的时候,正在讨论一道电磁场能量的题目,被老板的儿子听见了。那人也是学物理竞赛的,信心满满地加入了两位学长学姐的对话,结果...被他俩‘教育’了一番。”
肖顷一边狂啃果盘,一边嫌弃道,“那小子基础物理差得离谱,我才不屑教他。”
乔斑斓大掌一拍他的背,“吃你的果盘吧!”
翁楚爵咧嘴笑了笑,金灿灿的卷毛摇晃着,似乎已经对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见怪不怪了。
“总之,去年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决赛的压轴题就是一道类似的题目,当时难倒了一批人,而老板的儿子很幸运地解了出来,拿到了金牌,获得了保送。老板因此特别感谢学长学姐,所以呢,以后只要学长学姐过来吃饭,就永远不用排队。”
肖顷翘着嘴巴哼哼两声,“多亏了我。”
乔斑斓无语道,“是是是,你真牛逼。”
霍知枝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包厢隔音一般,门外人群的喧闹声直往霍知枝耳朵里钻,肖顷和乔斑斓旁若无人地撕闹起来,而翁楚爵正在把涮过碗筷的滚水倒进盆里。
多好的氛围啊。
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窝在某个灰扑扑却温馨的角落里,讲着只有他们能懂的私人笑话。
果木味儿的碳块滋滋燃烧,烤肉的烟火香喷扑鼻,这一切对霍知枝来说都幸福极了。
有这样一个愿意接纳她的小团体,一起哭笑一起欢腾、一起分享内部的老梗,连烤肉的香味都变得格外美妙。
霍知枝吃得大汗淋漓,舌头滚烫,吃到胃都鼓了起来,只能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休息。
乔斑斓见她这副吃撑了的模样,连连笑道,“学妹,现在你知道这家店为什么叫‘不洗头’了吧!”
霍知枝闻了闻快被油烟腌入味儿的头发,也笑道,“完全明白了!”
乔斑斓拍了拍她的肩,“可惜你这身儿衣服也腌入味儿了。”
霍知枝也觉得有些可惜。她的衣柜里很少有这么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洗过不知道多少遍的二手货。
飞来深城的前一天,院长忽然良心大发,给她弄来好几件套装,说是这批捐赠的衣服刚到,他特地把最新的几件留给她。她上了大学也是体面的成年人了,该有几套得体的衣服。
霍知枝今天穿的这套就是其中之一,上身是海军蓝修身Polo衫,下身搭配一条黑色软绸长裤,深色的衣裤衬得她皮肤格外白,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
谁会把这么好看的衣服捐掉?霍知枝想了想,大概是个有钱的学生吧。
现在这个年头,学生都爱打扮得像成年人,成熟高挑有风韵;而成年人反而喜欢打扮得像学生,年轻干净有智感。
一顿饭风卷残云般结束了,霍知枝仰头喝果汁解腻,因此没瞧见翁楚爵朝乔斑斓使了好几次眼色,乔斑斓拿他没办法,佯装咳嗽两声,软软道。
“枝枝学妹长得这么好看,有没有男朋友呀?”
翁楚爵这下是真咳了起来,刀了一眼乔斑斓。乔斑斓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转头笑眯眯地对霍知枝道,“没有别的意思噢,只是八卦一下。”
霍知枝放下杯子,浅笑道,“我没有男朋友。”
只是有个未婚夫。
“嘿嘿,单身好啊,单身好。”
乔斑斓边说边朝翁楚爵那儿瞟,却见之前还蛮多话的男孩儿耳根通红,几乎要把脸埋进杯子里,一句话都接不上。
哎,不争气啊。
乔斑斓只好又道,“那我们来拍张合影吧,来来来,学妹你站中间~~......肖顷你别吃了!!过来拍照!”
一张合影就此诞生。
霍知枝一边站着乔斑斓,女孩儿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另一边站着翁楚爵,高大健壮的男孩儿略显拘谨地贴着她,衬得她格外娇小。
合影里,两个女孩儿笑得眉眼弯弯,神采飞扬,翁楚爵也在笑,眼神却虚虚往霍知枝身上瞟。只有一边的肖顷撇着嘴,迫于乔斑斓的威胁闷闷地配合他们拍完照,接着重回肉堆里大快朵颐。
霍知枝珍重地将这张照片保存进手机里。这是她和朋友们的第一张合影,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它仿佛是一种预兆,告诉霍知枝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之前她错过的所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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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的友谊、自由的生活、不受旁人指点的健全的身体...都将在这座崭新的城市里重新拥抱她。
即便离开了明烛,她也一定会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的。
一定。
...
深城繁华市中心,一家隐在喧闹腹地的茶馆悠然而立,穿过九曲回肠的竹制屏风,一间高级套房坐落在最顶层,透过落地窗可见夜间沉沉的海景。
落地窗旁的麻将桌前围坐着四个男人,神色悠然地搓着一局麻将。
坐在东风位的男人穿着一件暗酒红色条纹伊顿领衬衫,领带有些松,扭转后塞入第三颗衬衫的纽扣下,给男人平添一股不羁的松弛感。
他扔出一张“八万”,坐在西风位的翁传煜立马挺直了身子,“杠一个。”
他推倒手中的三张“八万”,嬉皮笑脸道,“多谢明哥的投喂。”
明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轮到翁传煜摸牌,他把牌在手心里攒了攒,最后还是打出来,“九万。”
明烛嘴角噙着笑,懒懒地把面前的牌堆一推,哗啦啦清脆的碰撞声中,男人悠声道,“胡了,杠上开花十三幺。”
“卧槽,不是吧!明哥做得这么大?!”
点炮的翁传煜一脸苦色,“我底裤都快输没了...”
他把筹码转给明烛,揶揄道,“哎,就当是给明哥订婚随份子喽。”
明烛笑容淡了些,扯了扯领带,继续下一局。
可翁传煜今天手气实在太差,连续给明烛点了好几个,输光了手里所有的筹码,差点给他气笑了。
“不打了,今天不打了!”
另外作陪的两人身家低些,听罢便说了些好听的话哄着,说“翁总这是情场得意,所以才赌场失意啊。”
翁传煜原本也没真生气,只不过的确是没了打牌的兴致,便顺水推舟道,“这周日是我的结婚宴,大家都赏脸来啊。”
这可是深城巨富翁家大公子的婚宴,作陪的两人当然捧场道,“一定一定。”
翁传煜看了眼明烛,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前脚明哥刚订婚,后脚我也要结婚了。就连我家里那个小堂弟,才二十刚出头,前两天都跟我说遇见了喜欢的人,正想法设法追呢。”
明烛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端起身边的茶杯轻抿一口,眸子低低地垂在茶杯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翁传煜倒是来了精神,兴致勃勃摸出手机,“你别说,那小姑娘还真漂亮,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小明星。”
他把一张照片放大在手机上,饶有趣味地分享给桌上几人,作陪的两人自然是交口称赞,明烛没什么兴趣,只象征性地抬了抬眼。
只一眼,他便瞧见了那张俏丽的脸庞。明烛的视线像被冻住了,他像个完美的石膏塑像,只有眼神渐浓、渐黑。
一股冷峻的荒谬感弥漫进整间屋子,明烛开口时只觉得讽刺,“你堂弟要追的人,是她?”
“对啊。”
翁传煜道,“怎么了,明哥你认识她啊?”
岂止认识。
明烛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只是冷冷道,“她不是单身。”
“我弟说她是单身啊,小姑娘亲口承认的。”
翁传煜把照片缩小了递到明烛眼前,他强忍着心中不适,恹恹地接过手机,看清照片全貌。
霍知枝站在人群中,笑得和煦灿烂,酒窝深深,也看得人心痒痒。
他见过霍知枝娇羞雀跃的模样、故作镇定的模样,也见过她心哀至死、不肯服输的样子。
可现在这样——她笑得那么美好、天真,像邻家长大的小姑娘,每天都甜甜地对着你笑——明烛的确从未见过。
这张照片唯一的败笔就是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孩儿,贴得太近,笑得也蠢。
明烛的视线终于舍得从霍知枝的脸上移开,看清了这份朋友圈配图的标题。
翁楚爵:欢迎核物理系百年难遇的天才美少女加入我们实验室!(ps据说还是单身喔)
那两个字像光刺一样扎痛了男人的眼,明烛按灭手机,黑镜似的屏幕上倒影出一张锋利阴沉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声的硝烟,作陪的两人都不敢说话了,只有翁传煜还闷闷道,“她到底是不是单身啊?哎,正好周日楚爵也要来,我当面问问吧。”
8. 婚礼
“翁翁你要参加婚宴?”
乔斑斓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敲着报告,嘴上还不忘记八卦,“谁要结婚啊,你同学吗?”
翁楚爵道,“不是,是我堂哥。他们家做生意的,家境比较好,婚宴办得特别讲究。我堂哥说,一定得让我带个女伴去参加婚宴,要是自己一个人去,非得把我赶出来。”
乔斑斓眼珠子骨碌一转,“噢~所以你想约...”
正在这时,霍知枝推门而入,乔斑斓悬崖勒马,调转船头,笑眯眯问她,“枝枝,实验做得怎么样?”
霍知枝有些丧气,青灰色的眉毛拧得像两座连绵崎岖的山脉。
“结果还是不对。”
她叹了口气,把自己甩进椅子里瘫坐着,郁闷道,“我明明是按照学长的论文一步不差地调整机器,得出来的数据就是和论文里对不上。”
这是秦如瑛教授走之前给她布置的作业,复现一篇学长的论文结果。
那位学长今年刚毕业,论文还有深挖的空间,如果顺利的话,原本霍知枝可以接着他的思路继续向下研究。
霍知枝隐隐察觉出来了,这是秦教授对她能力的小测试。秦教授对她那么好,霍知枝不想辜负她的期待,心里一直暗暗憋了一口气,这两天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
可今天已经是周五了,她的实验依旧没有丝毫进展。秦教授下周三就回来,她拿什么出来交代?
难道自己进入实验室的第一个任务就要这样搞砸了?
霍知枝躺在椅子上,有些烦闷地揉了揉脑袋。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杂乱的思绪抛掷脑后。
现在还不是泄气的时候,还有几天时间,她一定能找出问题的!
乔斑斓眼观四路,在微信里“哒哒”地打了几个字,忽地脆生生道,“翁翁之前是不是也复现过那片论文?”
翁楚爵楞了一下,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我?没有...”
他瞥了一眼乔斑斓给他发的消息,咳嗽两声立马换口吻,“是的,我复现过的。”
霍知枝眼睛亮了亮,“是按照论文步骤复现成功的吗?”
翁楚爵拉长语调,幽幽道,“也不算吧...”
霍知枝一下从椅子里蹦起来,直直追问,“什么意思...那篇论文有问题?”
翁楚爵道,“不算‘有问题’,只是少了一个关键信息学长没有写进去。”
霍知枝隐隐看到希望,眼睛亮亮的,“什么信息?”
翁楚爵这时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小麦色的皮肤上透出些红,“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学妹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他把婚宴女伴的事情告诉霍知枝。
霍知枝愣了愣,一时有些语塞。
于情,翁楚爵对她很好,这几天尤其积极地帮她融入这个实验室;
于理,她的确很需要翁楚爵的信息。这种被原作者刻意隐瞒的关键条件,她一个新手试一个月或许都试验不出来。
但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参加亲人婚宴这种事应该挺私密的吧,翁楚爵为什么要带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儿参加?
霍知枝压根儿没往“翁楚爵可能是喜欢她”这件事上猜想。
即便她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可从小到大没有男生追过她,甚至没什么异性靠近过她......或许是因为那时她听不见声音吧。
唯一和她有过感情纠缠的人——明烛——显然对她丝毫不感兴趣。
霍知枝人生中贫瘠而短暂的感情生涯,还不足以让她敏感地察觉出翁楚爵的示好。
霍知枝想了想,她之前参加过一些婚宴,只需要出席一下宴会,坐在一桌吃个饭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倒也不是很麻烦,便松口答应下来。
实验室的角落里,一直戴着耳机打游戏的肖顷刚通关,摘了耳机喝口水的功夫听见他们的谈话,“呵呵”两声,用一种令人抓狂的理智语气,口中飞速道。
“我完全搞不懂结婚宴请宾客的意义。如果是为了庆祝,那么作为一个本质上是为了延续生命而存在的活动,宴席应该设在新人的卧室里,在他们进行□□的时候给予必要的指导、鼓励和掌声。”
霍知枝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到,她显然还没能习惯肖顷的“口出狂言”,不像乔斑斓已经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翁楚爵笑得也有些勉强,他还试图挽回一些社交礼仪,“请客也是为了获得祝福吧...”
“为什么要祝福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婚姻?万一那男人是个极会掩饰的反社会偏执性人格,结婚只是为了能更隐秘合理地进行自己的施虐行为。又或者那女人是个谋财害命的惯犯,一结婚就毒死丈夫只为了继承他的财产。”
“那这两人还挺般配的。”
霍知枝冷不丁幽幽道。
肖顷顿了顿,“哦,的确。顺便说一下那篇论文我也复...呜呜呜!”
乔斑斓一把捂住他的嘴,像拖着待宰的猪崽一样把肖顷拽出了实验室。
...
霍知枝又在实验室奋战了整个周六,实验依旧没有进展。
周日是个大晴天,翁楚爵把车停在女生宿舍楼下,有些紧张地扶了扶墨镜。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晃悠悠的树荫被枝叶染成梦幻的沁绿色,成了女孩儿缓缓走来的背景板。
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珠地布针织连衣裙,衣领和袖口镶了一圈黑边,翻开的小方领下垂着半敞的金属拉链,隐隐可见凹陷的锁骨。裙摆落在膝盖上三公分处,露出女孩儿笔直匀称的腿,脚下是一双冰丝高筒袜和白色板鞋。
霍知枝穿着这件Polo衫设计的休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高马尾,随着她的走动,发丝轻轻摆着,搅散了阳光,漂亮得像在时尚摄影棚里拍杂志的艺人。
翁楚爵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好看的女生,但此刻竟看得有些呆。他的身前像是放了块屏幕,霍知枝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着,漂亮得让人失了实感,只能通过屏幕观瞻。
霍知枝拉开车门,从容地坐进副驾驶,伸手朝翁楚爵眼前晃了晃,“学长...?”
第四面墙轰然坍塌。
翁楚爵眨了眨眼,这才从霍知枝的美颜暴击中回过神来,他耳根子通红,平日里健谈的口舌像被封印住了似的,只有些蠢蠢愣愣地说道,“枝枝你...今天真好看。”
他眼尖地瞧见霍知枝左耳后有道黑漆漆的疤,但极有眼力劲儿地没有问出声。
霍知枝鲜少被人这么夸,她把头发捋到耳后,抿唇笑着回他,“学长这套西装也很帅。”
翁楚爵是学校游泳队的,穿着打扮一般都以运动休闲为主,极其衬他那身小麦色的皮肤,显得他青春又健康,随时都能演青春恋爱剧里190黑皮体育生。
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穿了全套西装,黑西装和白衬衫被他健硕的肌肉撑得鼓鼓囊囊,咖啡色的卷毛却没怎么打理,铺在头顶,野性的气质和正式的套装反差感巨大,有种混混穿西装的痞帅感。
翁楚爵穿西装和明烛穿西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前者是举着棒球的西装暴徒,后者是操弄刀叉的嗜血绅士。
......她怎么又想到明烛了?
霍知枝笑着摇头,转移话题道,“我穿得是不是太随便了?”
早知道翁楚爵穿了全套西装和皮鞋,她绝对不会踩着帆布鞋下来的。
翁楚爵连忙摆手,“家宴、家宴而已,没事儿的。”
霍知枝这才放心......才怪好吧?!
看看这古朴高耸的教堂、来往的各路豪车,还有从停车场一路铺到门口的红丝绒地毯和各色玫瑰......翁楚爵管这叫家宴?
霍知枝挽着翁楚爵的胳膊,僵硬地朝教堂走去时,只觉得自己完全上当了,这和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可来都来了,她也不好临阵脱逃,只得硬着头皮陪翁楚爵走上红毯,踏上教堂的台阶。
翁传煜眼尖地瞅见自己弟弟挽着个女孩儿,连忙打发走身边的宾客,笑得一脸坏相,嘴角咧得大开,“呦,你小子还真把她带来了。”
翁楚爵瞪了他哥一眼,用嘴型做了个“别闹”,才向霍知枝介绍,“这是我堂哥翁传煜,也是今天的新郎官。”
霍知枝虚虚地挽着翁楚爵,礼貌笑道,“翁先生新婚快乐。”
翁传煜笑得眼睛眯起来,“谢谢,你一定就是霍小姐了,本人比照片都漂亮。”
什么照片?
霍知枝正想问,却见翁传煜热情地朝她拥抱过来。
男人身上喷了浓厚的古龙水,西装前别的那枚玫瑰胸针硬硬地硌着她的锁骨。翁传煜给了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礼节性拥抱,很快便施施然撤开了。
翁传煜显然还想再八卦点什么,嘴角狐狸似的笑容压都压不住,他向后瞥了一眼,似乎是来了更重要的客人,神色有些遗憾,只能先放过翁楚爵这个臭小子,让侍者带他们进教堂。
霍知枝松了口气,脊背软了下来。她还没适应翁传煜这种热情的西式打招呼的方式,正准备朝前走,冷不丁听见身后翁传煜热情的嗓门。
“明哥!你来啦!”
明...?
霍知枝心一梗。
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放下明烛了。她已经许久没有主动想起过他,当初手掌上被她咬烂的伤痕都淡了,像融化在青天白日里的雪,连湿漉漉的心涩都快被新生活烤干。
可仅仅只是听到他的姓氏,为什么还是会不自觉地心悸?
那种感觉就像听见经典电影的BGM,即便已经是许多年前看过的电影,仍旧能被那股脍炙人口的音乐拉回当年惊悚刺激的现场。
这好像是一种生理反应,一种不可违抗的、写在基因里的法则。
要她痛苦、要她深刻。
霍知枝不自觉地加快步子,几乎是拽着翁楚爵的胳膊向前走。大男孩儿被她扯得莫名其妙,低头瞧见霍知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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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白的脸色,关切问道,“枝枝...枝枝,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霍知枝咽了口唾沫,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太反常了,需要冷静一下,于是找了个借口,“我想去趟卫生间。”
冰凉凉的水流拍过她的脸,短暂的失温后,暖红的血色重新攀上霍知枝的双颊。
她弯腰撑在洗手池前,额头的刘海儿打湿了,“咻咻”地向下滴水。她低着脑袋,盯着白花花的大理石台面,心情逐渐平静。
只是听见一个姓氏而已,怎么就能断定是他呢?他明明在大陆的另一端,和她相距三千公里,就连孙悟空都要翻好几个跟头才能找到她。
她也是栽了无数个跟头,才毅然选择离开他。
既然已经离开,那便不要回头。
霍知枝长长地舒了口气,直起腰,眼神顺势落在洗手台前光洁的镜子上。抬眸的那刻,明烛的身影森然出现在镜子中。
霍知枝僵住。
他就站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穿着一身浅米色西装,双手插袋,目光晦涩地盯着镜中的她,两人的视线通过一道反射紧紧缠在一起。
怎么会?!
刘海儿上一滴水渗进眼睛,霍知枝狠狠闭眼再睁开,那道冷峻的身影却消失了,镜子里空空如也,像恐怖片的场景似的,只剩她剧烈的心跳声。
是错觉吗...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难道刚刚那声“明哥”叫的真的是他?
霍知枝又朝脸上扇了几页冷水,镜子里的人影却再也没有出现。
真是见鬼了!要不是门外还在陆续传来宾客的喧哗声,霍知枝甚至都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异世界空间。
怎么会呢,这又不是小说的世界。
霍知枝自嘲地笑了笑,擦干净手脸,朝外走去。
翁楚爵就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愧疚地挠了挠卷毛,眨着一双大眼睛,真诚道,“枝枝,你如果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我们现在就走,没事的。”
翁楚爵有点后悔了,谁知道翁传煜会那么八婆,万一霍知枝觉得太冒犯,自己不就弄巧成拙了么!
他抓耳挠腮地想弥补,却见霍知枝已经脸色如初,朝他浅笑道,“我没事,真的。”
翁楚爵只能犹豫地点点头,“好吧,我带你去座位,仪式快开始了。”
教堂两侧的木椅上长出了许许多多华丽的脑袋,缀着红玛瑙,挂着绿翡翠,点着白珍珠。
霍知枝挽着翁楚爵穿过红毯时,红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空空荡荡的,显得穿行而过的两人分外显眼。
偏偏他俩今天还穿了一白一黑,男帅女靓,格外登对,短短十几米路都招来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霍知枝镇定自若地穿过一排排窃窃私语的人群。他们的位置很靠前,那条两米长的雕花红木椅上已经坐了三人,只在靠近走廊的那端留下了两人宽的位置。
霍知枝穿过娇艳的花束,转身见到椅子上那人时,只觉得世界真是荒谬。
怎么是他...
不,竟然真的是他!
明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婚礼上?
霍知枝浑身的血像被冻住了,嗓音也被掐断。可座位上那人却坦然自若。
他穿着一套浅米色戗驳领西装外套,双排六粒扣只松松地扣上最下面一颗,露出内搭的白衬衫和黑色条纹领带。他闲适地搭着腿,目光冷冷地扫过她,就像在看陌生人,眼里见不到一丝意外的神色。
是他。
翁传煜那声“明哥”叫的是他,镜子里的人也是他!不是幻觉,就是明烛本人。
他分明早就看见她了!却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霍知枝手腕抖了抖,忽然释然下来。
对啊,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在她选择离开清京的那一刻,明烛在她心中也只是一个担着“未婚夫”名头的陌生人而已。
她为什么要怕一个陌生人呢?
霍知枝吸了口气,跟着翁楚爵坐进椅子里。
她努力向后靠着椅背,翁楚爵身材很壮,坐在她和明烛之间几乎可以将明烛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霍知枝调整姿势,直到视野里完全看不见那道浅色的身影,才觉得心安许多。
可翁楚爵挡得住他的身形,却挡不住他的声音。不知怎得,翁楚爵竟然认识明烛,两人在座位上攀谈起来。霍知枝垂头看了眼手机,只希望结婚仪式赶紧开始,又或者谁能给她一副耳机,将那道男声隔绝在脑外。
“对了,明总不是刚订婚吗?怎么没带未婚妻过来。”
后背渗出冷汗,霍知枝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朝明烛的方向看去。
谁知这时明烛正好也看向她,两人的视线赤裸裸地相撞,他们隔得那么近,中间只有一个翁楚爵,近得让霍知枝能清楚地看见明烛那冷酷玩味的表情。
他想干什么...他要说什么?
霍知枝心里倏地拉起警铃。
9. 讽刺
明烛直勾勾地看向霍知枝,那目光毫不避讳,似乎就是要让翁楚爵发现似的。
霍知枝也冷冷地回敬他,即便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面上也绝不向男人服输。
不要说出她的名字。不要!
如果时间拨回到两个月前,霍知枝一定会欣然接受“明烛的未婚妻”这个头衔,并为此沾沾自喜。
可现在的她已经离开他了!
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新朋友、新的交际圈,她不要再被明烛拖回那个痛苦的夏天。
她眼里与他割席的决心浓得快溢出来,明烛原本玩味的表情渐渐凝滞,嘴角抹平,结上一层厚厚的霜。
他眼神寒凉地盯着霍知枝,对翁楚爵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来?”
霍知枝心里咯噔一跳。
翁楚爵也讶异道,“明总的未婚妻来了?怎么没见到她?”
眼见着明烛还想说点什么,霍知枝忍无可忍。
她讨厌这种被明烛牵着鼻子走,整天心惊胆战的滋味。从清京到深城,难道她就逃不开他了吗?
霍知枝偏不信这个邪。
她拍了拍翁楚爵的肩,男孩儿瞬间回头,急匆匆探身凑到她身边,卷毛都快蹭到她脸上,关切地问,“枝枝怎么了,还不舒服吗?”
翁楚爵一颗心挂在霍知枝身上,早就把什么“未婚妻”的事儿抛到脑后了,明烛未出口的话僵在嘴边,眼神阴冷地盯着越凑越近的翁楚爵。
霍知枝一只手伸到翁楚爵背后,狠狠朝明烛竖了一根中指,脸上却挂着毫不违和的笑容,朝翁楚爵道,“我没事。仪式是不是要开始了?”
明烛看着她幼稚的中指,嗤笑一声,冷漠收回视线。
这场结婚仪式比霍知枝预想中更冗长,当结婚进行曲响起,新人在牧师的祝福下互道“我愿意”时,霍知枝有阵短暂的失神。
婚礼。
这两个字对霍知枝而言多么讽刺。她曾经无比期待的日子,最后却被明烛搅得一团糟。
新人在一片欢呼声与掌声中激动地相拥,新娘手上鸽子蛋大小的钻戒闪闪发光。霍知枝想到刚刚自己查到的资料,这场婚礼原本就是两个有钱人之间的联姻。
或许对豪门来说,嫁/娶另一个豪门才是最好的归宿,至少翁传煜不敢在婚礼上公然挽着另一个女孩儿出场吧?
这么一想,她和明烛的订婚果然是个错误。
霍知枝苦涩地摇了摇头,恐怕明烛也是这样想的吧。
不知为何,她此刻特别想看一眼明烛的表情。他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色?
是羡慕、是不屑,还是漠不关心的冷淡?
霍知枝悄悄地偏头,视线一点一点地挪向那道浅米色的身影。明烛向后靠在红木椅背上,一条腿懒懒地搭上膝盖,随着众人一起鼓掌。
霍知枝的视线越过黑色领带,渐渐上移,倏然和明烛四目相对。
明烛他...他也在看着她!
...为什么?
霍知枝难掩眼中的震惊,可明烛的脸上并没有她猜想的任何神情。
实际上,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如同一片荒芜寂静的原野,遍地只有枯草、尸骨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凄惨的天。
牧师在人前宣布“你们二人正式结为夫妻”,明烛隐在人群里,手中一下一下机械地鼓着掌,在一片喧腾的笑声中,毫无生机地盯着霍知枝,黑眸深沉,寥寥生畏。
他看着她干什么,他在想什么?
那一刻,霍知枝似乎无师自通地读懂了明烛的心思。
噢,他应该是在想,若是他那个心爱的白月光没有死,恐怕也轮不着她霍知枝的戏份吧。
他是在怨恨她歹毒地占据了白月光的位置,否则,今天恩恩爱爱结为夫妻的,应该是明烛和那位姑娘。
是这样吧,一定是这样吧。
不然呢?难不成明烛这时心里想的能是她?
可笑。
耳畔的掌声经久不绝,翁楚爵甚至激动地吹了一声悠扬的流氓哨,在这样百年好合的氛围中,霍知枝和明烛灼灼对望,心情竟然难得平静。
原来她已经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明烛丝毫不爱她”的这个事实了啊,虽然心里还有一些酸涩和不甘,可那又怎样呢?
就像在医院里打针,针头刺入时的疼痛是难免的,可那又怎样呢?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能闭着眼,坦然接受那股疼痛,而不是像小孩一样瞻前顾后,惶惶伤心。
没事啊,这并不是她的错。
而那些面对明烛时的痛苦和深刻也只在牢牢提醒她,绝不可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绝不。
她朝明烛坦然一笑,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结婚仪式终于结束。霍知枝理了理裙摆,以为可以溜之大吉,谁曾想有钱人的婚礼就是气派,教堂里的仪式结束后,还要转战宴会大厅,继续第二波social大战。
霍知枝肚子饿得咕咕叫,匆匆塞了几个面包甜点,翁楚爵道,“我哥叫我们去打麻将,枝枝你想去吗?”
霍知枝擦了擦嘴,道,“我都可以。”
打麻将总不会再碰见明烛了吧?怎么样都很难把大众麻将和矜冷高贵的明烛联系起来啊...
可坐在东风位的那人,的的确确是他。
霍知枝有点不可思议,以明烛的身价应该是打高尔夫球才对吧,豪门竟然也打麻将?
她在西风位坐下,翁传煜给她推来一叠筹码,“一枚筹码代表一万现金,最后结算。”
夺少?!!
霍知枝“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哭笑不得,“这...我...”
她错了,她收回那句话。豪门打的麻将果然与众不同。
“哈哈哈哈放心啦霍小姐,我怎么忍心让这么漂亮的女士出钱呢?”
翁传煜风雅一笑,“霍小姐若是输了,只需要支付一个香吻就好了,剩余的我来买单......哎!”
他揉着小腿恼道,“明哥,你踢我干什么!”
明烛轻嗤一声,眼神幽幽地从霍知枝脸上划过,冷讽道,“霍小姐可不缺你这一个献殷勤的人。”
翁传煜“呦”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调侃道,“那明哥你来为霍小姐买单好了。”
翁传煜也就是嘴上一说,明烛可是出了名的异性绝缘体,怎么可能为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花钱。
可他那话说完,却迟迟等不到明烛的反驳,男人手上把玩着筹码,沉甸甸的黑金片穿梭在他指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不是吧...明烛真愿意替霍知枝买单?
翁传煜眼珠子都快蹦出来,这两人什么关系?!
就连许久不说话的翁楚爵都察觉了不对劲,笑着道,“还是我来替枝枝买单吧,她是我的女伴。”
三人自说自话,像是在比赛什么绅士风度似的,偏偏没一个人在乎霍知枝的想法。她很不自在,手指捏起一枚筹码,重重地砸在桌中央。
“各位。”
霍知枝嗓子冰凉,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淡淡道,“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输呢?”
桌上一片寂静,三个男人全盯着她看,霍知枝却谁都没看,只把胸前的牌堆往前一推,“别废话,开始吧。”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翁家两兄弟最先反应过来,热起场子。
“霍小姐说得对啊,今天咱们一致对外,让明哥大出血!”
“枝枝加油!”
唯有明烛不语,只晦涩不明地望了她一眼。但她一心都在牌局上,没看见他复杂的眼神。
码牌、摸牌、看牌、出牌。
牌局进行到一半时,翁传煜忽然惊呼一声,“哎!我这个主人当的,怎么光顾着打牌,都忘了给你们相互介绍。”
他先是对霍知枝道,“这位是明烛,明氏集团现任总裁。”
又对明烛道,“这是我弟翁楚爵,明哥你认识的,这位是霍...”
“我知道。”
明烛冷不丁打断翁传煜的话。
霍知枝的心重重一跳,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到底要干嘛!
翁家两兄弟也是一副愕然的表情,“明哥,你认识霍小姐?”
明烛懒懒地扔出一张“三饼”,但桌上的人已经没空看牌了,全赤裸裸地盯着他。霍知枝的眼神尤其强烈,带着一股坐立不安的焦虑,似乎很怕他说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明烛像个胸有成足的猎人,目光悠悠地欣赏猎物颤抖的身躯,嘴角噙着挑衅的笑,像是故意与她作对似的,在女孩儿凌冽的视线中,悠然开口,“她是...”
“明总是我的资助人。”
倏忽之间,霍知枝抢先开口,她目光沉沉,语气却不卑不亢,“多亏了明总对我们福利院的资助,我才能读完高中,考上华深。”
她说完,接着“哗啦”一声推掉手中的牌。
“胡了,七小对加饼一色。”
霍知枝直凌凌地回敬明烛一个大方的笑,“明总,承让了。”
明烛凝着脸,将一大团筹码推给她。如果算成现金,这局赚的钱甚至足够她买辆小BBA。
翁传煜的眼珠子在二人面前来回转了几圈,“噢...”
有钱人资助福利院的情况很常见,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他弟喜欢的女孩儿恰好就是明烛资助的人。
这么一来,明烛前面那番举动就说得通了。毕竟明烛都为她付了那么多年的学费,区区一桌麻将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翁传煜笑了笑,调侃道,“明哥这是一怒冲冠为红颜啊。”
霍知枝都扔了那么多条万牌,明显是冲着饼一色去的,明烛这个老手能没看出来,还给她喂了张“三饼”?
啧啧啧。
翁楚爵也望了她一眼,似乎知道了她的身世后有些担忧。霍知枝则冲他安定地笑笑,没说话。
牌局照旧进行着。明烛的那个“三饼”似乎只是不小心的失误,因为他在接下来的几局里对霍知枝丝毫不留情面,火力全开。
男人几轮自摸爆胡之后,霍知枝先前赢下的筹码很快又流回了明烛的口袋。
几轮下来,霍知枝盈亏相抵,翁楚爵小输几万,最惨的是翁传煜,又菜又爱玩,面前的筹码只剩孤零零的几个。
只有明烛面前的筹码堆成小山,闪着暗金色的光芒。
窗外天色渐晚,红霞满天,火热的烧云低低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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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天上流动的熔岩。
翁传煜输完了所有筹码,大手一挥潇洒道,“不打了,走吧,吃晚饭去。”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傍晚,霍知枝伸了伸腰,站起身,跟着众人走出房间。
翁楚爵走在她身侧,不知是不是霍知枝的错觉,她总觉得翁楚爵从打麻将开始就有些不开心。
之前在教堂的时候,翁楚爵还只是礼貌地站在她身边,很有风度地在两人之间留了半臂的距离。可现在,男孩儿紧紧贴在她身侧,走动时肩膀几乎能撞上。
腰侧传来温热的触感,霍知枝低头一看,翁楚爵的大掌揽过她的腰,虚虚地贴在衣料上,以一种极其显眼的方式昭告天下,她霍知枝是他的女伴。
这小子受什么刺激了?
霍知枝实在不适应和异性贴得那么近,正想加快步子和他拉开点距离,却听见翁楚爵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明总的未婚妻不是也来了吗?要不叫上她一起吃饭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霍知枝闭了闭眼,只感到一阵窒息。
“哎?!”
翁传煜大吃一惊,“明哥,你未婚妻也来了?怎么不早说?!”
霍知枝觉得今天似乎过不去这个坎儿了。她明明都已经离开清京,逃到了这样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怎么是躲不开明烛的阴影?
明烛走在她身后,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薄凉的声音。
“她比较害羞,不像霍小姐这么八面玲珑。”
霍知枝僵住步子,一股无名的烈火从脾肺一路烧上喉咙。
她冷不防转身,吓了翁家兄弟一跳,她冷冷地挺着脊背,直勾勾地看向明烛,眼中有一团火焰在烧。
“明总的未婚妻恐怕不是害羞,是知羞吧。”
霍知枝勾着讽刺的唇角,“不像明总,能坦然自若地挽着其他女孩儿参加自己的婚宴呢。”
空气凝滞,翁家兄弟脸色僵得像干尸。
他们多多少少听过明烛订婚宴上那番不体面的传闻,也只在私下里感慨过。可霍知枝就这么大剌剌地将事情端上了台面,完全不顾明烛的脸面。
呵,脸面。
明烛在众人面前羞辱她的时候何尝考虑过她的脸面?
怎么,有钱人的脸面就值得大家一起吹捧,她霍知枝的脸面就活该被他践踏?
霍知枝畅快地说完,见到明烛阴沉到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她知道她把今天这场宴会搞砸了,说不定还会连累翁家和明家的关系。可她真的不想再忍了!
这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模样让她想吐。
翁传煜,今天的新郎官,明明在牧师面前还是一个潸然泪下的深情丈夫,却在仪式结束后立马丢下新娘,转头和朋友搓起麻将,还向她献殷勤。
豪门的联姻就是如此虚伪、脆弱。
明烛,三番两次地挑衅她。明明是他先将她贬低到尘埃里,说她不配当这个“明太太”,现在又是怎样?和她当个陌生人不好吗?
至于翁楚爵...
小孩儿脾气!
霍知枝再不留恋,转身就走。这地方金钱的浓度太高,铜臭味熏得她恶心。
一双青白塞的帆布鞋穿梭在尖尖的细跟丛林中,霍知枝低着头在人群中乱窜,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差不多的表情。
相似的嘴角弧度、好听的场面话,还有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压得霍知枝喘不过气。
她匆匆推开最近的一扇门,鼻尖忽地传来潮湿清爽的泥土气息,霍知枝扶着栏杆,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二楼侧角的小阳台上。
眼前是一大片青翠平整的草地,头顶是红到发紫的晚霞天,不远处露出海岸线的轮廓,一只鸽子扬着翅膀“咕咕”地飞了起来。
“哎...”
霍知枝颓然地趴在围栏上,上半身悠悠地悬空,单薄得像张白纸,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卷走,飘到高高的云层上。
她发热的大脑也在凉风的吹拂下逐渐冷静。
虽然这一口恶气是出了,但终究还是伤了翁家和明家的脸面,她是被翁楚爵带来的,免不得还得给他一个解释。
翁楚爵会因此埋怨她吗,她还能好好呆在那个实验室,跟大家做朋友吗?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哎!
啊啊啊啊都怪明烛!
但霍知枝并不觉得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硬刚明烛的混账话。
可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如果明烛真的生气了,还因此影响了与翁家的合作...
额...明烛应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吧...?
霍知枝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皮鞋撞击着大理石地面,“哒哒哒哒”,像是在跑。
声音也离她越来越近,似乎要冲进这间小小的阳台里。
吊在栏杆外的半截身体晃晃悠悠的,霍知枝正准备回头,忽地感觉一双滚烫的手掌从后箍住她的腰,强势而不容拒绝地将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
她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抬眸望进一双狠戾的眼睛。
明烛咬着牙根,“霍知枝,你疯了!”
10. 坦白
明烛的脸色阴沉得如同索命的无常,硬铁似的手臂牢牢箍着她的腰,力气大得似要将她拦腰截断。
霍知枝鼻尖撞得生疼,忍不住锤了下男人的胸膛,拧着眉低吼,“明烛,你神经病吧?!我在这儿看风景又招你惹你了?”
“看风...”
男人冷酷的表情乍然出现一丝裂痕,如遭当头一棒的青花瓷瓶。
只是当霍知枝捂着鼻子再次看向他时,明烛早已恢复往日的冷静,霍知枝只觉腰间一松,接着,头顶传来男人狠戾的声音。
“霍知枝,你可真是好手段。”
什么?
可明烛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那些话像是从他齿间咬碎又淬上毒,黑鸦鸦地落在她肩头。
“怎么,知道自己在清京没机会了,就换了个城市继续钓男人?”
男人眼里写满阴翳,轻佻又狠毒。
“那你算是找错人了。翁家这两兄弟都不适合你。翁传煜虽然风流,但长情不过两个月,比你想得更精明,你在他身上捞不到好处。至于那个翁楚爵。”
他声音更嘲讽,“翁家旁支的人,靠着祖上那点股份吸血而已,满足的了你的胃口?”
霍知枝一句一句地听着,起初还有一股被误解的愤怒,可听到最后,她竟莫名平静了,甚至生出一股荒谬的怜悯。
她娇俏的脸蛋哗然绽放,霍知枝双手抱胸,唇上笑着,语气却风凉,“噢,他们两人满足不了我的胃口,难道明总你就能满足了?”
明烛灼灼地盯着她,被女孩儿骤然扬起的笑脸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要你安分守己。”
明烛喉结滚动,“按照协议,即便我们最后不结婚,你也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呵呵。”
这下霍知枝是真心实意地嘲讽起他,“明总这辈子是不是都没有遇见过真心待你的人呢?以至于你看谁都那么肮脏。”
“你听见我向你介绍兼职,便以为我在抱怨缺钱。”
“你见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协议,就断定我是贪图你的家世。”
“就连翁传煜主动给了我一个拥抱,你都觉得是我蓄谋已久的勾引。”
霍知枝轻轻一嗤,“明总,你这是人脏,所以看谁都脏呢。”
明烛大概是真的没有被人当面这么骂过,亦或是被她说中了痛处,霍知枝只见男人眉间积着阴郁的雷,浓黑、暴虐、随时都会倾泄迸溅,将她淹没。
明烛向前迈出黑沉沉的一步,将她往阳台的栏杆处逼,可霍知枝毫不退让,挺着背迎接男人越来越近的身影。
她顶着明烛似要吃人的眼神,继续开口。
“但事实却是,我愿意和你订婚,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平静地扔出一道惊雷。
明烛脚步一滞,滔天的洪流僵在脸上。
霍知枝坦然承认了自己曾经的爱恋。她并不为此觉得羞耻、觉得难为情,好像她对他的喜欢多么拿不出手似的。
感情并无三六九等之分,明明都该被摊开在阳光下吸收雨露,而不是独独溃烂在自己心中。
她甚至不在乎明烛对此什么看法。
觉得受宠若惊?应该不至于,明烛还会缺少对他献殷勤的人么。
觉得恶心至极?那太棒了!活该他狗眼看人低。
“又或者说,我曾经喜欢过你。”
霍知枝淡淡道,“我来参加这场婚礼,也只是为了还翁楚爵一个人情。”
她耸耸肩,“真抱歉啊,让明总失望了。”
其实从订婚到现在,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和明烛好好聊过。每次见面不是火药味儿冲天,就是各自陷在感情的偏执里。
虽说现在也不是一个多么合适的时间,但择日不如撞日,霍知枝决定在今天和明烛把话说开。
就是现在,在翁传煜的婚礼上,在这个窄小的阳台里。
在晚夏的温风中,在深城潮湿的夜色里。
霍知枝缓缓道,“明烛,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另一个人,我也并不想取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不如就让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吧,就像陌生人那样,如何?”
“至于那个婚约...”
霍知枝顿了顿,“等你说服了你母亲,同意你取消婚约的时候,欢迎再来找我,我一定会积极配合的。”
她说完,轻松地笑了,像是终于卸下了心里的重担。晚风柔柔地吹过,在她深深的酒窝里打了个旋儿。
她把一切都丢进了风里——明烛、清京,还有那些痛苦和深刻,都化作风里的一抹苦菊香,徜徉在深城九月的港湾中。
明烛没反应,似乎自从她说完那句“我喜欢你”之后,男人的表情便直直僵在了脸上,阴郁被压制,怒火也熄了,他如同一座进入休眠期的火山,沉默但危险地伫立在霍知枝面前。
“哦,对了。”
霍知枝又忽然想起来,“从今往后,我不再需要明氏的资助了。从前你资助过我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第一笔已经打过去了。”
那座火山开始翻腾,隐隐冒出浓烟。
霍知枝是真真切切地、决绝地、想要和他划清界限,而不是欲擒故纵地嘴上说说而已。
“那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明总。”
霍知枝朝他点点头,礼貌、疏离,似是路过的普通路人。她侧身从明烛身边离开,擦肩而过的那刹那,手腕被人狠狠攥住。
明烛眼里闪着压抑的火光,“走?”
他拽着霍知枝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拉向自己身前,黑隆隆地压着她的身体。
“霍知枝,谁告诉你招惹了我还能全身而退?嗯?”
明烛又在发什么疯?
霍知枝忍无可忍,她好话说尽,可眼前的男人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偏执得要命。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霍知枝发狠般扬起另一只手。
“啪——”
空气仿佛静止了,霍知枝掌心通红,男人斜斜地偏着头,英俊的脸侧缓缓浮现五指掌痕。
她扇了明烛一个响亮的耳光。
“明烛,你适可而止!”
掌心发麻,她丢下这番话,转身欲走,隔着一扇虚掩的木门,两道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
翁传煜,“他俩去哪儿了?怎么一路走来都没见着人?”
翁楚爵,“不知道。哥,你今天说的有点过分了。”
翁传煜,“哎,哪里过分了!?楚爵啊,听哥一句劝,那种女孩儿不适合你。家世太差,心气儿又太高,光是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还是换个人追吧。”
翁楚爵,“哥!你怎么能这么...”
“砰”的一声,霍知枝推开木门,锐利似鹰般的眼神直直刺了过去,两人躲闪不及,迎面被她吓了一大跳。
“呵呵...霍小姐你怎么在...卧槽,明哥?!”
霍知枝冷漠地擦过二人的肩膀,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在她身后,明烛沉沉地站在小阳台上,脸上的巴掌印红得吓人。
她脚下不停,火箭似的向前冲,拐过一个走廊,身侧忽然窜出一道淡蓝色的影子。
“那个,你就是霍知枝?”
一个女孩儿叫住了她,霍知枝停下步子,偏头一看,只觉得她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遇见过。
女孩儿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是那个...就...明总订婚仪式上那个...”
“噢!”
霍知枝想起来了,“当时明烛就是挽着你的手入场的,对吧?”
“!!!”
女孩儿突然脸色涨红,慌慌张张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我只是来参加婚宴的,走到门口的时候高跟鞋有点磨脚,然后明总就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然后...然后...”
女孩儿捂着脸,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哭腔,“我忘了那天是他的订婚宴,竟然就这样挽着他的胳膊入场了!啊啊啊啊对不起啊啊啊啊!!”
原来是这样。
霍知枝有些哭笑不得,但她现在已经没那么在乎这件事了。
这个女孩儿是故意的也好,是被明烛不小心利用的也好,这件事都已成了被她抠下的血痂,丢进了垃圾桶里。
霍知枝揉了揉女孩儿头顶的黑发,“没事,这并不怪你。”
女孩儿抬起泪汪汪的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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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呜呜...其实我一直都想找你道歉,但实在不知道你的身份,直到刚刚不小心在阳台上...”
她诺诺地攥住霍知枝的手指,撇着嘴,认真道,“枝枝姐,打得好!”
霍知枝忍俊不禁,“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郁结的心情莫名一扫而空,霍知枝走出这栋建筑时,晚霞已经完全散了,宝石蓝的天空与不远处的海面连成一片,晚风也凉了,直往人心里蹿。
霍知枝用手机打了个网约车,站在路边等车时,翁楚爵高大的身影向她急匆匆跑来,咖啡色的小卷发一蹦一蹦的,像只巨型泰迪犬。
“枝枝,你要走了?等等,我去开车...”
“不用了,学长。”
霍知枝凌然站在夜色里,白裙飘飘,“抱歉,今天出了点意外。”
“不不不,该道歉的是我。”
翁楚爵态度认真,“是我哥太过分了,我代他向你道歉,今天给你造成了不好的体验。”
“其实你哥说的没错。”
霍知枝淡淡道,“学长,我现在只想好好搞科研,没有别的想法。”
翁传煜说的都对。她家世差,有钱人瞧不上她;心气儿高,也不愿屈从任何人。
她不适合豪门这个游乐场。
翁楚爵脸色发白,最终还是道,“我明白了,枝...学妹。”
霍知枝坐进网约车,看着灯火斑斓的建筑急速向后驶去,翁楚爵发来消息。
“学长的论文只有在每周一才能复现成功。”
啊???这不科学吧!
这...这是什么实验室规则怪谈吗?
等等...!
也就是说,即便她没答应翁楚爵的请求,等到了明天,她也能自然而然地复现出正确的结果。
被骗了啊...霍知枝摇了摇头,苦笑着放下手机。
...
周三是秦如瑛教授回归的日子,霍知枝刚踏入实验室,便觉得今天的氛围格外不一样。
肖顷不打游戏了,搁在电脑前疯狂写本子。乔斑斓也不跟肖顷斗嘴了,埋头苦赶论文作图。连翁楚爵都没去游泳队,忙着做汇报PPT。
霍知枝走进来时,只有翁楚爵从电脑前抬了抬头,连卷毛都塌了,两眼发直,气若游丝。
“学妹,实验做得怎么样,等会儿周会有东西能讲吗?”
霍知枝神秘地笑了笑,“放心吧。”
这次的周会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除了他们四个,秦教授其他课题组的人也来了,将近二十多人挤在这间会议室里,画风竟如此统一。
男生们留着差不多的短寸,黑框眼镜,唇边永远有一圈冒青茬的小胡子,深色印花T恤、速干直筒裤外加凉拖,看上去像是复制粘贴得来的。
霍知枝在这群人里显得格外突出,她穿着一件扭结长袖棉质丝绸衬衫,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臂,下身是一条黑色廓形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清爽又知性。
她中规中矩地讲完复现结果,坐在首位的秦如瑛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做的不错,还有什么进一步研究的思路吗?”
霍知枝笑笑,“有的。实际上,翁学长告诉我,这个试验具有特殊性,只有每周一早上才能复现出正确结果,其他时间都不行。”
秦如瑛的笑容淡了下来,“还有这种事?”
女人转头,语气沉沉,“肖顷、斑斓,你们当初也跟进过这篇论文,怎么没告诉我?”
肖顷抖着腿,直愣愣道,“学长不让我说。不然他就没法儿毕业了。”
秦如瑛眉头蹙起,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乔斑斓在桌子下面狠狠揪了把肖顷的胳膊,硬着头皮开口补救。
“秦老师,是这样。学长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文章已经投出去了,撤回重做的沉没成本太高,所以才...”
秦如瑛揉了揉眉心,眼角积下厚厚的阴影。发表这样一篇不负责任的论文,如果同行无法复现,对她整个实验室的声誉都会有极大的影响。
“所以,现在原因找到了吗?”
肖顷和乔斑斓都看向霍知枝,霍知枝舒心一笑,“找到了。”
11. 心跳
“大家有没有发现,托卡马克装置室内总能听见一阵‘嗡——’的声音?”
霍知枝话音刚落,肖顷“噌”地举手,“我知道!是隔壁数据中心机组的声音!”
“没错。”
霍知枝欣慰地点点头,“那你们知不知道,数据中心会在每周日23:00至周一7:00关闭制冷系统进行维护呢?”
台下众人一脸懵地摇头,唯有秦如瑛目光炯炯,若有所思。
“我去咨询过校内电网管理处,他们说,我们的托卡马克装置室和数据中心公用的同一套电网,而每当数据中心重启机组时,电网上的电压会有一阵小幅度波动。”
秦如瑛顺势接下后半句话,“而对应的,此时托卡马克的电磁场强度也会有部分波动,影响了实验结果。”
“正是如此。我周二模拟电压波动后也能获得和周一相似的结果。”
实验室一片寂静,谁都没想到,原因并不出在实验步骤,而是出在外部条件上。
台下的乔斑斓目瞪口呆,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都说得通了!那位学长平时最喜欢周末熬夜打游戏,周日熬完夜顺便周一早上上班做实验!”
阴间作息,以至于才会碰上“周一实验结果才会顺利”的玄学怪谈。
秦如瑛颇为欣赏地看向霍知枝,“你做的很好。既然之前那篇论文有严重的数据错误,我会联系出版方撤回论文,新的论文就由你来牵头做实验。”
她又点了其他几人,“翁楚爵,你和霍知枝一组,争取共同一作。肖顷、斑斓,你们两位博士生负责指导。”
看着秦教授欣慰的表情,霍知枝松了口气,看来她在实验室经历的第一道考验总算是过关了。
虽然中途经历了那么多曲折,但好歹还是有惊无险。
她坐回到人群中,秦如瑛理了理衣服,站在众人前,随口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最近我们实验室和明日能源有限公司展开合作,共同推进一些课题的研究,如果顺利的话,还有定向实习和直接就业的机会。”
霍知枝没听过这个公司,但看着周围人骤然窃喜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到是个不错的去处。
翁楚爵朝她眨了眨眼,凑过来道,“明日能源,是我哥和明总最近一起投资控股的一家公司。”
霍知枝愣了愣,“啊,是这样吗。”
原来明烛出现在深城是这个原因。
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当她想法设法地逃离清京、离开明烛身边后,那个男人却阴魂不散、一而再再而三地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们二人的命运紧紧绑定,就算她下一秒逃到太平洋中心的无人海岛上,都能在第二天撞见“因为飞机失事而迫降海岛”的明烛。
秦如瑛道,“本周五下午会有一场我们和明日能源的签约仪式,请大家务必着正装出席。”
只是一个小小的签约仪式而已,明烛那种大忙人应该不会参加的吧...?
...才怪!
会场掌声响起时,霍知枝盯着第一排那个徐徐起身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想,明大总裁最近可真闲,清京硕大一个公司不管,天天呆在深城参加一个小实验室的合作仪式,这算怎么个事儿?
“让我们欢迎明氏集团总裁、明日能源董事长,明烛先生!”
霍知枝随众人一起鼓掌,她这个本科生坐在会场角落里,遥遥看见明烛起身,朝后排会场礼貌点头,那张俊朗无双的脸庞乍现时,人群中显而易见地响起一阵惊呼的喧哗。
霍知枝淡淡地鼓着掌,眼神波澜不惊。
会为明烛的外表失神是人之常情,霍知枝也曾疯狂地爱慕过这份皮囊。
只可惜,她看透了明烛骨子里的冷情与孤傲,从此之后,那副皮囊在她眼中也只是一具华而不实的袈裟罢了。
妖魔鬼怪都想要的金闪闪的袈裟,在霍知枝眼里却是一文不值的烂布。
“让我们欢迎翁氏财团董事、明日能源投资人,翁传煜先生!”
翁传煜也来了,真热闹。
霍知枝窝在椅子里,不再管台上光鲜亮丽的喧哗,戴上耳机沉浸式地看论文。
她虽然对后续实验心里有数,但学术论文看得还是太少,尤其是近三年顶刊的外文文献,还有一大块需要补足的地方。
霍知枝觉得自己像一枚种子,此刻正在疯狂汲取着环境中的养分和水源,逐渐壮大自己的身体。
她无比憧憬着自己破土而出,走向新世界的那天。
伴着断断续续的掌声,霍知枝读完了一整篇PRC上的文献,会议快要散场时,乔斑斓猫着腰溜到她身边。
“嘿,学妹,晚上有时间吗?院领导要请合作方吃饭,秦老师让我叫两个机灵点的学生陪着一起去。”
霍知枝摘了耳机,冲她抱歉一笑,“学姐,我晚上要参加班上的联谊,去不了。”
“噢~~没事没事!”
乔斑斓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物院女生本来就不多,学妹你放心去吧,我去叫翁翁,再喊个其他课题组的人就好。”
霍知枝没说谎,她虽然的确不想去那场饭局,但晚上的联谊是一周前就定下的,班长好说歹说劝了她好久,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答应下来。
会议散场的时间有点晚,霍知枝来不及回去换衣服,只能穿了这身略显正式的双排扣阔肩黑西装外套,走进包厢时,她把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平织纹黑色T恤。
即便她紧赶慢赶,还是成了最后一个到场的,霍知枝一边把外套搭上椅子,一边歉身道,“不好意思大家,实验室有个会开了比较久...”
众人纷纷表示理解,霍知枝前脚刚坐定,就有人问她。
“枝枝啊,你现在已经进实验室了?这么快!”
霍知枝点头。
“哪位老师的实验室?”
“秦如瑛,秦教授。”
“喔——牛逼啊...”
有人垂头丧气道,“我给秦教授发了三封邮件她都没回我。”
“我也是啊...教授们嫌大一新生没经验,都不收的。”
霍知枝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可能不小心“凡尔赛”了,默默低头喝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老天爷,她真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原来大一进实验室是很困难的事吗?
霍知枝没这方面的常识,但转头一想,她的确没在秦教授实验室里见到其他大一大二的学生,想来她对学生的要求还是很严苛的。
霍知枝知道,秦如瑛在核物理学界地位很高。她的博士生导师是如今已评上院士的华国核物理开山之祖,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术奖项秦如瑛几乎已经拿遍了,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评上院士。
这么牛逼的人竟然主动来清京找她,让她加入自己的实验室...她霍知枝真有这么大能耐?
“我听高年级学长说,秦教授已经开始独立让霍知枝做实验、准备发论文了!”
“卧槽,我费曼物理学还没整明白呢,大佬论文都写完了。”
“这才刚大一啊,太牛逼了...”
霍知枝定了定神。
客观上讲,她就是很聪明,即便在这样一个人才云集的大学里也能冲到前茅。
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她为什么要自我贬低呢?承认自己的优点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吗?
不管秦如瑛主动找她是为了什么,霍知枝都十分清楚,这是她一生中难得的机遇,她要死死抓住,努力向上爬,爬得越高越好,而不是陷入自怨自艾的陷阱。
旁人依旧窃窃私语着,不断朝她递来羡慕、暧昧、亦或嫉妒的神色。
月色悄然从云层里透出半张脸颊,清明的光华透过玻璃,洒在霍知枝身上,越过几层楼的高度,同样洒在走廊上那群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身上。
翁传煜走在最前头,和物院几位领导相谈甚欢,明烛慢一脚落在人后,双手插袋,神色凝青,眸子幽深,让人不敢搭话。
秦如瑛环顾一圈人群,冲乔斑斓皱眉道,“霍知枝怎么没来?我不是让你叫她了吗?”
乔斑斓吐舌,“她今晚要参加联谊,没时间。”
秦如瑛若有所思地点头,没再多说。
夜风卷起这段隐秘的对话,悠悠送到男人耳畔。明烛插在口袋里的拳头紧了紧,眸色更深。
...
“新生联谊会”并没有它的名字听起来那么高大上,其实就是一群男女吃吃喝喝,相互认识的饭局。
在这个男女比例尤其悬殊的物理学院,漂亮又聪明的霍知枝自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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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饽饽,聊天的话题时不时地往她身上引。
饭后班长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更多隐秘试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霍知枝顿感不妙。
果然,没几局她就抽到“鬼牌”,选了真心话。
“霍同学谈过几段恋爱?”
霍知枝:“还没谈过。”
她跟明烛的那段经历可称不上“恋爱”。
“不会吧,怎么可能?!”
“这么漂亮的妹子没谈过恋爱?”
“别说谎啊枝枝。”
霍知枝耸耸肩,笑道,“抱歉,如假包换的母胎solo,让你们失望了。”
众人一阵嬉笑,这轮就算过了。可没两轮,霍知枝又抽到了“鬼牌”。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你总暗恋过别人吧。”
“来吧,讲讲你第一个喜欢的人!”
霍知枝唇角轻轻勾着,眼神斜斜地望向窗外。半轮明月高挂,清冽而白淡地点缀在漆黑的天上。
见她不说话了,有人好心为她解围,“如果不想说的话可以喝一杯饮料。”
霍知枝收回视线,淡淡笑道,“没事,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她对明烛的暗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三年前的那场手术吧。
因为耳朵听不见,霍知枝从小学开始就在特殊学校就读。按照大部分聋哑人的出路,她原本应该就读职高,最后在社会上混个按摩师之类的工作,勉强讨口饭吃。
可升上初中之后,她在物理方面的特长逐渐显露,学校领导找到福利院院长,希望能将她转回普通高中,不要埋没了她的一番天赋。
可霍知枝的身体情况依旧是一大难题,即便医院说她耳朵的残疾是后天导致,仍有救治的可能,可钱谁来出?
正巧,明氏集团在那一年启动了慈善计划,向福利院捐献了大笔捐款,他们得知霍知枝的情况后,主动提出承担霍知枝做手术的医疗费用。
就这样,在一个明朗的晴天,十六岁的霍知枝被推进手术室,迎接那个成功率只有50%的听骨链重建术。
迷蒙...剧痛...
麻醉的余威像沉重的铅块,压着她的四肢,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上。
寂静。
依旧是那片将她包裹了太久、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
霍知枝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
没有期待中的嗡鸣,没有细微的杂音,什么都没有。
手术…失败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绞得她无法呼吸。巨大的失望和熟悉的、被世界隔绝的孤绝感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刚苏醒的脆弱意识再次吞没。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灼热地刺痛着,她绝望地闭上眼。
为什么…还是听不见?难道那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希望,终究只是一场空?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在她几乎要溺毙在无声的窒息里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像一道金色的利剑劈开寂静之幕,直直刺入她刚刚复苏、却以为已然枯死的听觉神经。
“…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那声音!
年轻、清冽,带着一种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带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瞬间冲垮了她心防的堤坝。
轰——!
仿佛有惊雷在她空寂的颅腔内炸响,震得她浑身一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随即以从未有过的、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她听到了!
连同那如阳光般穿透阴霾的陌生嗓音一起,清晰地、震撼地、铺天盖地地涌入她刚刚被唤醒的世界。
她猛地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去寻找那声音的源头。
光影晃动中,一张年轻、英俊却全然陌生的脸庞轮廓急切地映入眼帘,他微微俯身,深沉的眼神正落在她身上。
在她跃动的瞳孔中,男人温声开口。
“寂静的旅途结束了,现在,欢迎回来。”
那刻,世界的声音扑面而来。而第一个声音,就让她听到了命运轰鸣的心跳。
12. 圣诞
霍知枝再也想不到比这更浪漫的一见钟情的戏码。
后来她才得知,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资助她手术的恩人,是明氏集团总裁,明烛。
爱上他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霍知枝用了三年暗恋他,却只花了一晚决定离开他。
女孩儿的声音如涓涓细流,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着。她隐了明烛的名字和身份,平静地陈述完这段故事。
房间寂静得吓人,仿佛所有人在那刻都失聪了,只剩股股目光流向她。
在一众惊骇的眼神中,霍知枝安然地笑了笑,“怎么啦,被我的爱情故事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众人也附和着笑,只有一人问,“那你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霍知枝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三年啦,我早就释怀了。”
“噢...”
人群中淌着浅浅的惋惜,可人生毕竟不是小说,哪有处处HE的结局呢?
游戏照常继续,之后几次再轮到霍知枝时问题都容易了许多,问了些“最喜欢的电影”、“觉得最帅的男演员”一类无关痛痒的问题,最后还有人问。
“你最喜欢的物理学家是谁?”
霍知枝:“莉泽·迈特纳。”
“额...谁?”
“第一个理论解释核裂变、三次提名诺奖的女科学家。”
“噢...”
游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人群的兴致才淡了些,有人提议再去KTV玩玩,霍知枝先婉声告辞了,她周末还有两场家教和实验室的事要忙。
一群人起哄着要送送她,霍知枝推迟不过,被热热闹闹地簇拥着送到电梯口。
电梯从高层缓缓下降,趁着等电梯的功夫,终于有个男孩儿鼓足了勇气,红着脸开口,想加霍知枝的微信。
霍知枝微笑道,“好呀。”
有一就有二,其他人见有机会,纷纷闹着也要加,霍知枝背对着电梯,被人群围成个扇形,点开微信二维码伸到众人前。
“滴、滴、滴...”
扫码成功的声音直响,霍知枝一个个地通过好友申请,原本空空荡荡的朋友圈立刻充实起来,涌入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缤纷生活。
“枝枝,你电梯到了。”
霍知枝收了手机,冲着众人感激一笑,“那我就先走了。”
她刚转过身,身体却一愣。
明烛颀长的身影立在轿厢中,一手按着“HOLD”键,面无表情地望向被人群簇拥着的她,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霍知枝脚步顿了顿,从容走进电梯。
男人松开“HOLD”键,电梯门缓缓内合,门外还有男孩儿依依不舍,冲她挥手,“枝枝,下此次有机会再一起出来玩啊!”
霍知枝也笑着回,“好。”
电梯门彻底阖上,反光的镜面照亮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明烛穿的依旧是下午那套黑色西装,霍知枝从余光中看过去,不知怎得,总觉得他那身西装和自己这套西装版型很像。
同样的双排扣、大翻领和阔肩型,并排站在一起像情侣装似的。
不不不,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她这套是福利院捐赠的衣服,怎么可能跟大集团总裁撞衫呢?
原来今天学院和投资人的聚餐也在这家酒店里,唔...那她刚刚吃的那顿饭应该很贵吧?即便是AA都得花不少钱呢。
哎,脱离了明氏的资助之后,她得抓紧赚钱了。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还清明氏给她的资助,那可是不小一笔钱啊...
霍知枝天马行空地想着,直到“叮”的一声,电梯减速,缓缓到达一楼,她才反应过来——
原来她已经可以那么从容地站在明烛身边了。
没有紧张、没有焦虑、没有愤恨,只像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坦然地站着。
电梯门滑开,世界的喧嚣纷至沓来,在她走出电梯前,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却顿然开口。
“回学校吗,我送你。”
霍知枝意外地挑眉,明烛竟然这么好心?
要知道,他们上一次单独见面还是在翁传煜的婚礼上,她赏了明烛一个大巴掌,两人不欢而散。
这才几天,明烛竟然不记仇,还主动提出要送她?
霍知枝才不要坐他的车,头也不回地道,“不劳烦明总了,我坐地铁回去。”
她大步走出电梯,金属门滋滋地合上,身后没了动静。
明烛没追上来。
对嘛,这才是明烛。刚刚那句话肯定只是客套一下,说不定他对任何女人都会这么礼貌。
霍知枝走出酒店,仰面望天。
那轮明月依旧挂着,它给这个漆黑的世界带来光明,却身不染尘,清冷无双。
在霍知枝心中,明烛曾是那轮月——他将她从无声的泥潭里拔了出来,送到这个瑰丽而绚烂的世界上,那么温和地照耀着她,让她看见新生的希望。
她曾一度将明烛视为生命的全部,可现在,一片云飘来,将那扇月掩盖,于是,霍知枝才看清云旁飘散的无数只星。
亮闪闪的、金灿灿的、摇晃跃动着的无数只星,在月亮休憩时,依旧努力闪着自己的光。
霍知枝缓缓明白,原来天上不止那轮月亮,还有亮星。
世上也不止那个男人,还有更多对她好的人——郑瑜文、乔斑斓、秦如瑛...
即便没了明烛,她的世界也会因为她们而更加闪耀。
...
深夜,宾利黑武士飞驰在高架桥上,明烛坐在后排,沉沉地靠着窗,无数斑斓的灯火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电话响起,翁传煜吊儿郎当的大嗓门儿喊着,“明哥,你在哪儿呢?我们准备去打牌了!”
明烛淡淡道,“你们去吧,我马上到机场,晚上回清京。”
“啊?!明哥你不是说要在深城待半年吗?!这才一个月不到,怎么就回去了?!”
明烛揉了揉眉心,“计划有变。”
“什么计...噢~~”
翁传煜戏谑道,“该不会是跟霍小姐有关吧?”
明烛眼底闪过一道火光,他换了只手举手机,嗤笑一声,“跟她有什么关系?”
“好好好,没关系没关系。那明哥有空再来深城玩啊,我随时恭候!”
挂了电话,明烛举着空空荡荡的手机,脸上似乎又浮现出一周前火辣辣的掌痕。
她竟然敢...?!
男人胸口猛烈地起伏,久久才压下心底的异样。
够了!到此为止。
看在她还是他未婚妻的份上,他可以不追究那天的事。
深城的重逢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必须及时纠正这个错误。
霍知枝,就是他人生前二十六年中,最大的错误。
男人烦闷地闭上眼。
两小时后,在深城浓厚的夜色中,一架客机悄然起飞,缓缓离开这座理想之城。
...
明烛的离开没给霍知枝造成丝毫影响。
她现在的生活极其充实,除了满当当的课程表外,她还要挤出时间去实验室做论文,周末两场家教,占得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可她乐此不疲,拼了命地读书、赚钱,甚至还打算周末再去找个兼职。
后来这事儿被乔斑斓拦了下来,她跟秦教授商量后,把实验室行政助教的活儿交给了霍知枝。
行政助教这个职位,在实验室多多少少有些尴尬,钱给的不算多,但活儿又碎又杂,帮老师报销差旅啦、申报基金啦、管理账目啦......十分需要细心又有耐心的人来做。
那帮裤衩都三天一换的大老爷们儿自然不太合适,但实验室女生实在不多,其他几个女生都嫌钱少事多不愿意接,只好让乔斑斓暂时担着。
可霍知枝并不这么觉得,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况且她上课的路线正好路过财务科,很多时候顺手就能办了,并不算复杂。
现在每个月实验室薪资一千、行政助教的薪资一千,再加上她当家教一场五百,每个月足足能赚六千块!
而她物欲极低,衣服就穿福利院的,吃饭也基本在学校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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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化妆也没有其他嗜好,有时候一个月甚至能存下五千块!
一个月五千!
霍知枝看着银行卡上不断增长的数字,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真的能挣钱!不靠明氏的资助,她也能漂漂亮亮地活着!
那一刻,霍知枝几乎热泪盈眶。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霍知枝电脑里的论文也越来越长,从枝到叶,逐渐完善。
深城的四季和清京大相径庭,手机上收到“清京市暴雪橙色预警”时,远在深城的她才刚刚添上一间薄毛衫。
霍知枝搂了搂被风吹散的长发,再三确定论文无误后,搓着手指,按下了“投递”键。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她投的这篇会议论文审稿期大约三周,霍知枝数了数日子,大概在圣诞节前后出结果。
大街小巷逐渐挂起金灿灿的铃铛,牛姐的《圣诞要你命》又强势攀上各大音乐排行的榜首,过节的氛围越来越浓,霍知枝的心也越揪越高。
这是她的第一篇论文,她准备了小半年的论文,究竟能不能顺利接收?
霍知枝坐在实验室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刷新邮箱,她吊着一颗心,原本就有些焦虑,可身后还源源不断地传来肖顷粗暴的声音。
“卧槽,这写的什么垃圾玩意儿。”
作为某二线期刊的审稿人,肖顷批判起论文来可谓毫不留情面。
“消融实验呢?参数就瞎几把乱写是吧?!”
“创新点在哪里,还真以为西红柿炒鸡蛋放点盐就能水一篇论文啊?!”
“不通过!”“这个也拒了!”
恶狠狠的话听得霍知枝心头也拔凉拔凉的。
她的稿子会不会也在某个审稿人手里被批得一文不值了?
霍知枝捂着脸,重重地磕在桌面上。
老天爷,给她个痛快吧!
正在她独自惆怅时,乔斑斓猫着腰凑过来,“学妹,后天就是圣诞节了,你有什么打算呀?”
霍知枝闷闷道,“论文结果还没出来,我应该在实验室过吧。”
乔斑斓一拍她的肩膀,“别呀,今天都周五了,国外那群审稿人肯定已经放圣诞假啦,一时半会儿结果出不来的,学妹你还是别操心了,开开心心出去玩吧~...有男生约你吗?”
霍知枝道,“有是有...”
自从上次班级聚餐之后,时不时有男生以各种理由约她出去,霍知枝不太感兴趣,统一以“没时间”婉拒了。
但...
霍知枝眯着眼睛,觉得有点不对劲,“学姐...你怎么突然这么积极地关心我圣诞夜的去向了?”
乔斑斓尬笑几声,脸上晕出两朵红花。
“哎呀...好吧...确实有点私人原因。”
乔斑斓凑到霍知枝耳边,“圣诞节那天,肖顷约我在实验室见面,说有特别重要的事。”
“!!”
乔斑斓一把捂住霍知枝的嘴,将她的惊呼堵回了肚子里,“嘘——”
霍知枝双眼盛着笑意,把乔斑斓看得都有点不好意思,她收回手,小声道,“总之,翁翁说他圣诞节要回家,学妹你...”
霍知枝举双手道,“我保证不出现在实验室里。”
绝对不当电灯泡。
乔斑斓这才红着脸跑开了。
霍知枝靠在椅子里,难得思绪有些散漫。
周末的家教也暂停了,因为她的学生们也要出去过圣诞节。实验室也去不了,那...她该去哪儿呢?
似乎是老天爷也觉得她该给自己放个假了,霍知枝翻着微信记录,琢磨着要不随机答应一位幸运观众的圣诞邀约。
这个男孩儿好像不错,仪表堂堂,谈吐间也不会过分殷勤,相处起来很舒服。
最重要的,他对自己实验方向很感兴趣,有共同话题。
冥冥之中,正当霍知枝准备回那个男孩儿的消息时,一通电话突兀地闯了进来,狠厉地斩断了这股情缘。
在圣诞夜的前夕,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归属地——清京。
13. 下药【加更】
接起电话前,霍知枝做足了心理预期,有可能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高中学校的人、或者诈骗电话...以及0.001%的可能,是明烛打来的。
可她都猜错了。
“是霍知枝小姐吗?我是明烛的母亲。”
那是一个十分庄严肃穆的声音,让霍知枝立刻就能联想到一位头发光泽、精神奕奕、不言苟笑的女人。
一个内心坚定,绝对不好惹的女人。
霍知枝结结实实地倒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道,“阿姨您好,我是霍知枝。请问有什么事吗?”
“自从你和明烛订婚之后,我们还没正式见过。霍小姐这周末有时间吗?我们不妨见一面。”
霍知枝快步走出实验室,在走廊上紧了紧嗓子,“阿姨,我和明总的事...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也不在清京...”
“那我们不聊他,聊些别的。”
电话里的女人不给霍知枝反应时间,“聊聊你的亲生父母怎么样?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是谁吗?以及...当年你是如何走失的?”
霍知枝:“...”
捏着电话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指腹泛起苍白的斑痕。
她的沉默早已说明一切,女人笃定的声音传来,“机票已经给你买好了,霍小姐,明天见。”
电话被冷冷地挂断,霍知枝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明家的人难道都这样吗?总是自说自话,试图掌控一切,将她当成手心里的玩具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试图将这事扔到脑后。可那女人的话却像根细刺,直直地插进心里,让她一举一动都浑身刺挠。
她的父母是谁...她又是如何成为孤儿的?
是被故意遗弃的,还是不小心走丢了?
...
不行,还是好在意啊!!
霍知枝甩了甩头,决定再去打个电话。
她翻出郑瑜文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拨了出去,一阵寒暄后,她道出来意。
“文姐,我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郑瑜文,“谁?”
霍知枝,“明烛的母亲。”
如果她真的要回清京,最起码要知己知彼,不能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
可她早就在网上搜过,明氏集团这位女主人神秘得很,几乎找不到照片和事迹,霍知枝才不得已向郑瑜文求助。
作为财经杂志的主编,郑瑜文知道的内情肯定比她多。
“噢~枝枝,你打听她干嘛?”
霍知枝默了默,道,“明氏集团给了我很多资助,我打算圣诞节前去拜访一下她。”
一句话半真半假。
郑瑜文也不知信没信,只啧啧两声,叹道,“明家这摊子烂事儿啊...哎,我要怎么跟你讲呢?”
霍知枝靠在墙上,听郑瑜文清秀的声音娓娓道来。
“明烛的母亲姓虞,名文心,原本也是清京一家富商的女儿。
虞文心早些年风风光光,既长得漂亮、家世又好,还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原本应是顺风顺水,大富大贵的一生。
可虞家在她二十岁那年家道中落,虞父为了给家族续命,强行拆散了虞文心的姻缘,将她“卖”给了明华镜,次年,虞文心便生下明氏集团长子,明烛。
明华镜虽家财万贯,却荒淫无度、好赌善妒,根本瞧不起这个被虞家塞进来的妻子,整日在外沾花惹草。
而虞文心被拆散了姻缘,因此恨透了明家,连带着也厌恶自己冠以明姓的儿子,她很早就搬出了明家老宅,几乎和明氏断绝了关系。
后来不知怎得,虞文心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叫明慈。她对女儿和对明烛的态度截然不同,几乎把女儿捧在手心里,甚至明华镜也因为这个女孩儿的降生而稍微收了收心。
可好景不长,明慈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走失。虞文心也因此彻底疯了,将这件事全怪在明烛头上,母子两人至此完全离心。”
“噢,也有小道消息说明慈的走失是明烛一手策划的,因为虞文心打算把股权全转给明慈,他才下此狠手,当然,听听就好了...”
郑瑜文讲完,连连感慨,“虽然商圈里都说明总杀伐果断、阴狠无情,但要我说,摊上个那样的家庭,爹不疼妈不爱,家人堪比仇人似的,明总没长成反社会型人格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真是抓马的一家人啊...
郑瑜文一八卦就停不下来,“你知道虞文心有多狠吗?她甚至拿手里集团的股份要挟明总,让他娶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啧啧啧...”
霍知枝:突然被cue。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他娶她是被逼无奈啊。
霍知枝怅然地笑了笑,“谢谢文姐,我知道了。”
“对了枝枝,你刚好这周末回清京?”
霍知枝不明所以,什么叫“刚好”?
郑瑜文:“这周六是明总的生日,他在酒店设宴,我正好有张邀请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霍知枝:!!这么巧?!
她想都没想,立马拒绝,“不用,不用了文姐。我跟明烛不熟。”
她好不容易才跟明烛划清了界限,参加生日宴什么的,还是没必要了。
霍知枝挂断电话,心还突突地跳。
正好卡着明烛生日当天见她,虞文心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要撮合她和明烛两个人吧?
不对,虞文心跟明氏都决裂了,哪儿有那么好心?
还特地拿了她父母的事当由头,勾着她回去,该不会...
霍知枝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该不会,其实她就是明氏走丢的小女儿明慈吧?
有情人终成亲兄妹什么的,就是虞文心用来报复明烛的手段?
什么狗血小说剧情...太癫狂了。
霍知枝甩了甩脑袋,还是下定决心走一遭。
即便这场约定明摆着就是鸿门宴,可当年刘邦如若不走那一遭,也无法开创新的帝国。
这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劫。
就算清京是团洪水猛兽,她霍知枝也要撸起袖子淌过去。
...
清京的风雪裹挟着冰渣,直愣愣地朝人脸上呼,大地一片雪白。
即便霍知枝早就在飞机上裹了一层羽绒服,落地时还是结结实实地被寒风冻得一个哆嗦。
首都机场的到达口人满为患,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霍知枝眼尖地看见一个男人举着“霍小姐”的牌子。
那人穿着一身黑西装、黑墨镜,笔挺地站着,像根削尖的铅笔,立在摇头探脑的人堆里。
不用问,穿得那么做作的肯定是有钱人家的保镖。
霍知枝捂着领口,哆哆嗦嗦地跟着保镖走到停车场,她上车前特意看了一眼,不是明烛常坐的宾利,而是一辆纯黑红旗,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事儿真和明烛无关,是虞文心自作主张找她来的。
汽车飞驰在高架上,霍知枝坐在后排,看着飞速倒退的高楼,分心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保镖面无表情道,“虞夫人约您在酒店见面。”
酒店?
霍知枝心里咯噔一跳,又问,“明总的生日宴会也在那里吗?”
保镖,“不清楚。”
看着保镖一副冷漠的模样,霍知枝也不想为难他,她给郑瑜文发了条微信,问她明烛的生日宴会在哪儿举办,她却一直没回。
霍知枝没法,只好把手机揣进口袋里,跟在保镖身后,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酒店套房,外间是客厅,一门之隔的里间则是卧室,一张两米的超大床摆在落地窗前,霍知枝只看了一眼那张整洁的床铺,心里莫名一跳。
太诡异了,虞文心约她在哪儿见面不好,偏偏约在酒店套房里?说真的,但凡约她的是个男人,霍知枝都不敢来。
伴随着心底的疑问,霍知枝终于见到坐在沙发里的虞文心。
虞文心的模样和霍知枝心里预想的差不多,她穿着一身唐装夹袄,黑发用簪子盘在脑后,光泽奕奕、黑眉深目,乍一看和明烛有三分相似,年轻时一定是个风靡清京的大美人。
唯一和霍知枝预想不同的,是她的精神状态。
霍知枝听完明家那摊子烂事后,还以为虞文心或许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太太,毕竟,哪个正常的妈会跟自己儿子对着干呢?
可今天一看,霍知枝又全盘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虞文心身量纤纤,望向霍知枝的眼神也十分随和,她甚至亲手给霍知枝倒了杯茶,端给她,温声道。
“尝尝,这是我亲手种的茉莉,用深井水冲泡的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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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相处多年的邻居,招呼她来家里吃饭一样自然。
霍知枝出于礼节抿了一口,的确花香四溢,茶味浓厚,她刚放下杯子,虞文心又给她递来一份文件。
“这是我答应你的东西,乖孩子,看吧。”
这是!!
霍知枝有些激动,十九年的身世之谜终于在今天向她掀开了面纱,她深吸了几口气,缓缓翻开文件。
陌生的照片、平淡的文字、朴实而冰冷的描述,短短三页纸,道尽了一家人惨淡的一生。
“你走丢之后,你的父母也报警找过你。只是那个年代信息不发达,找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般困难。”
霍知枝闭了闭眼,合上文件。
够了,她知道自己不是被父母遗弃的,她也曾有一个温暖的家、一对爱她的父母。
已经足够了。
霍知枝真诚地冲她一笑,“虞夫人,谢谢您。”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明家是怎么找到我的?”
虞文心道,“集团早些年和政府达成了一项合作,会将每年高考体检的学生DNA和走失人口DNA进行比对,帮助家长找到走失的孩子。”
虞文心眼神暗了暗,“你是我们找到的第109个孩子。”
霍知枝一时语塞。她大概明白明氏集团促成这个项目的原因了——为了找回失踪的明慈。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虞文心,好在虞文心马上调整了状态,接着道。
“好了,霍小姐,说完你父母的事,我们来谈谈你和明烛的事。”
霍知枝挺直了腰背,她知道,这才是虞文心叫她来清京的真正目的。
会不会有传说中“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小说情节?
霍知枝搓着手掌,有些期待虞文心接下来的话。
虞文心细指挽过鬓边的发丝,“不知道霍小姐有没有听说过,明烛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儿?”
霍知枝默了默,“但...我听说那女孩儿很早就去世了。”
虞文心却随口放出一个重磅炸弹,“不,她没死,我最近已经找到她了。”
霍知枝:!!!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脑袋好像空了两秒,随即充斥着震惊、迷茫,以及一丝极浅的酸涩。
既然明烛的白月光已经找到了,他应该会更加着急地跟她撇清关系、迎娶新人吧。
真好啊...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这事儿明烛知道吗?”
虞文心笑了,霍知枝从她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阴冷,明烛同款阴冷。
“霍小姐猜呢?”
真不愧是一家人,连狠厉都是如出一辙的。
虞文心断然没有告诉明烛,因为这就是她报复明烛的方式——明知他深爱了许多年的女孩儿还活着,却故意隐瞒,独留他一人守着残忍的假象。
可霍知枝不解,“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听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婚礼上做得很不体面,想必霍小姐心里也有不满吧。”
虞文心冲她笑了笑,“这件事原本只是我和明烛两人的博弈,把霍小姐牵扯进来,实在不好意思,为表歉意,刚刚的秘密只是开胃小菜,我还可以再给霍小姐一个承诺。”
承诺?
“只要霍小姐答应,和明烛的订婚合约维持四年,直到你大学毕业,到时候,我可以答应你任意一个合理合法的条件。”
霍知枝:真的假的。
“我如果要你手上所有明氏集团的股份呢?”
“可以。”
虞文心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要霍小姐能够做到,四年后,我手里几十亿的股份都可以转让给你。”
霍知枝:...
这女人,够狠。
虞文心看了眼手表,忽然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霍小姐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时间?什么时间?
霍知枝正欲跟着起身,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直直朝沙发栽了下去,身上随即涌起异样的酥麻。
虞文心快步走出房间,阖上房门,脸上慈祥的表情荡然无存,对等在门外的保镖冷冷道,“给明烛打电话。”
“告诉他,他未婚妻被人下了药,现在正在酒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