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你记住我》 第1章 噩梦重演 砰—— 玻璃酒瓶被一双人字拖踢倒在地,脏兮兮的地板上都是呛人的烟灰。林敏舟七歪八扭的靠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根快燃尽的烟,手里的麻将搓的乒乓响。他周围坐着的都是一群狐朋狗友,一个个长得尖嘴猴腮,跟他一样都是烂人。 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酒精与汗水的臭味,林池余嫌弃的皱了皱眉,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还有脸回来?” 林敏舟听见声响头也不抬的问。 林池余没有理会他,跨过那些碎了一地的酒瓶就往楼上走。 “哎,老子跟你说话呢。靠……又输…”林敏舟抬起头,一双死鱼眼恶狠狠的盯着林池余。天花板上的吊灯晕出一片淡淡的黄光,照着那张黝黑的脸,一双眼睛好像凸出了脸框,他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保持了几秒。 “干什么?”林池余淡淡开口,阴冷的眼神像吐信子的蛇,让人浑身发颤。 坐在林敏舟身旁的牌友看热闹不嫌事大,摸着麻将,眼神在父子俩之间来回徘徊:“哎呦,还能干什么?你爸肯定找你要钱啊…”话语间全是讽刺。 林敏舟没钱赌博了,就找初中生儿子要。这是这一片人都知道的笑话,但也有人心疼林池余小小年纪自己靠着那点奖金存款度日,却还要被赌鬼父亲要钱。 “我没钱。”林池余抛下三个字就要往楼上走,刚踏上第一个台阶,他就听见林敏舟卡着痰,声音低沉的说: “站着,我让你走了?你说没钱…就没钱吗?”林敏舟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缓缓站起身,踢开脚边的空酒瓶,一瘸一拐的走向林池余。 林池余转过身,虽然年纪还小但身高也比常年驼背的林敏舟高了小半个头,他单肩背着书包,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眼前的男人。 林敏舟一把抢过他的书包,把书都倒出来,零零碎碎的练习纸像一群无力的飞蛾,洒落一地。“钱呢?老子问你钱呢?”他没找到钱,一把抓住林池余的头发,揪着他骂,说的唾沫星子四处横飞。 林池余终究才初一,再怎么强大,目前他也打不过林敏舟。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是不容小觑的,再加上林池余从小营养不良,长大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 “哎,够了够了!还打不打啦?老林,这不还有点钱吗?不要欺负小池了!”坐在赌桌上的芳姨看不下去,摸着麻将敲了敲桌子,有点不耐烦的冲着林敏舟说。 林敏舟这才松开他的狗爪,骂骂咧咧的坐回了赌桌:来了来了,这狗崽子跟他娘一样没用,妈的,一点钱搜都不出来。”说完,他看了一眼林池余上楼的背影,冲着他吐了口痰。 脏黄色的脓痰倒映出那张阴森森的脸,八年前,他就像一块被生活反复捶打、布满棱角又浸透了污垢的顽石,矗立在阴影里,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林敏舟的身形或许并不特别高大,但那紧绷的、微微前倾的姿态,却像一张拉满了的劣质弓,蓄着随时可能崩断伤人的力道。 林池余的前五年原本是幸福的。 那五年里,父母关爱他,家庭美满,他就像是生活在童话里的精灵一般快活。 可是,自从那一晚后一切都变了。林敏舟只是去出差一个星期,回来后却换了一副样子,那是周琰和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正真的——本性。 林敏舟回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硬、领口严重变形甚至撕裂的旧T恤裹在身上,布料下肌肉的轮廓僵硬而突兀,仿佛包裹着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袖口处,隐约可见几道深色的、已经洗不掉的陈旧污渍,形状可疑,像干涸的血迹,又或是别的什么。 他站在那里,整个空间的气压都仿佛降低了。那件不合身的衣服下紧绷的身体,那布满红血丝、充满攻击性的眼神,那布满伤痕和力量的拳头,以及周身那股混合着暴戾和颓废的浓重气息,都在无声地宣告:他变了。 五岁的林池余看见一向和善的父亲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自然是吓坏了,他躲在周琰身后,小心翼翼的偷看林敏舟,像是在观察一个陌生人。 周琰早就被丈夫的模样吓破了胆,她颤抖着声音问:“敏舟?是你吗?你…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只是毫无预兆的拳头。 林敏舟右手的骨节异常粗大、突出,像几个畸形的小山包,指关节上布满新旧交叠的擦伤、结痂和暗色的疤痕。指甲短得几乎嵌进肉里,边缘参差不齐,有些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清洗的深色污垢。这只手即使此刻空握着,也给人一种随时会捏紧成拳、带着风声砸出去的错觉。手臂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毒蛇,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 周琰被一拳砸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血从她的头上流了出来,林池余被吓傻了他呆站在那里,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就当林敏舟的拳头又要砸下来时,他赶紧跑过去用弱小的身子挡在了周琰身前,他虽然在哭,身体也止不住的颤抖,但是他哆哆嗦嗦的对林敏舟说:“你…你不要打我妈妈…你走…走开… …” 周琰没有力气,整张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她微张着嘴:“不用… 你管…小池,你走…” 林池余被林敏舟一把提起来,一下子,他整个人就悬挂在半空中,他被丢到一旁的角落,亲眼看着母亲被父亲暴打,林敏舟的拳头像雨水般砸向母亲。周琰没有哭,也许是没有力气哭了。血流成了河。 林池余哭着爬出房子,他的哭喊声吸引来了邻居,芳姨第一个跑了过来,看见林敏舟发了疯一样在打周琰,以及坐在门前哭泣的林池余。她赶紧抱了警,又叫了救护车。随后,将坐在地上的林池余报到怀中安抚。 没过多久,家门口就围满了人,按理来说,家里的私事旁人是插不上手的。但是林敏舟、周琰这一对小夫妻,刚搬来这不久。经过邻居们的几天观察,发现这户人家还不错。没想到,林敏舟今天突然发疯,没命似的殴打周琰。 警察把满是是血的林敏舟带走了,周琰被救护车送往市医院抢救。 林池余真的被吓傻了,他被抱在芳姨怀里,傻愣愣的看着浑身是血的母亲被抬上了担架离开。 等事情处理完,人群也就散了,林池余渐渐缓过了神,他盯着芳姨,“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芳姨急忙去哄他:“没事了,没事了,小池,乖,不哭。阿姨给你买糖吃。” 林池余不管,还是在哭,他扑腾着身子,踢着脚,想要挣脱芳姨的怀抱。 芳姨没辙,只好把他放下来,林池余的脚落了地,他抬头看向芳姨:“谢…谢谢你……” “傻孩子,跟我谢什么?”芳姨笑了,她用指腹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水。 林池余揉了揉眼睛,开口:“我……我想去找……外婆。” 芳姨犯了愁,但还是弯下腰问:“找你外婆?在哪啊?我带你去。” 林池余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外婆家的方向走去。 外婆家离苔九里不远,但也要走个二十来分钟,林池余虽然小个,但是脾气犟得很。芳姨好说歹说要抱着他走回快点,他偏不要,硬是牵着芳姨走了三十分钟。 走到了外婆家门口,林池余就站在那一动不动,芳姨问他:“小池?是这里吗?你按一下门铃。” 林池余没动。芳姨按了一下门铃,晚风很大,吹过林池余的脸颊,脸上没干的泪变成泪痕有些刺痛。 房屋渐渐亮了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推开院门,看见芳姨牵着林池余站在门外,月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模糊。 “请问……你是?”老妇人的眼光从小孩身上移到芳姨的脸上。 芳姨拍了拍林池余:“啊,您是林池余的外婆吗?孩子来找您的。”为了避免认错人,芳姨没有打算多说什么。 老妇人低头看了看没精打采的小孩,摇了摇头:“不是哎,我不认识他。你们……应该找错了。” “啊,好吧,那打扰您老人家了。”芳姨带着林池余往回走。可还没走两步,他又停下了。 芳姨牵着他,不走。芳姨问他,不说。芳姨自己走了,不动。 芳姨累了,她也不知道这小孩到底想干什么。于是直接抱起林池余就走了,好在林池余没有反抗,走着走着,风吹过田野像是在哼唱摇篮曲,林池余趴着芳姨肩头睡着了。 皎白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芳姨有些疲惫的放慢了脚步。 回到苔九里,芳姨将林池余安置在自己身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自己也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阳光肆意的照射进房间,林池余被刺眼的阳光亮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晃了晃还没醒的芳姨。 “啊?怎么了……”芳姨带着一丝困意,打着哈欠。 “我饿了。”林池余回答。 芳姨起身下楼给他做早饭吃。 坐在门口的矮凳上,两人吃了早饭。林池余一言不发的望着外面,芳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轰隆。”林池余家的门被暴力的打开了,林敏舟回来了,他好像没什么事。林池余看着他在屋子里翻腾东西,芳姨站在他旁边。 林池余把手搭在破旧的木门上:“爸……”一个音节并没有完整的说完,林敏舟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林池余独自一人呆呆的望着他,不知所措。 “芳姨……”他只好转过身,轻轻地拽了拽芳姨的衣袖。 芳姨看着林敏舟的背影很是生气,但一下子又被林池余拽回了神:“哎,小池,怎么啦?” “我…可以在你家住…几天吗?”他小心翼翼的看着芳姨的表情。 芳姨冲他笑了笑:“当然可以。” 林池余又坐回了那张板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言不发的坐在那望着远方。 第2章 打工赚钱 “丁零零” 林池余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过肮脏的小巷。哑街,就在苔九里旁边。而它们之中有条狭窄的巷子,那是林池余周末送报的必经之路。 林池余弓着背,把全身重量压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老旧二八自行车上。磨破的帆布报袋斜挎着,沉甸甸地勒进他单薄的肩膀。 他熟悉这条迷宫般窄巷的每一寸,从小升初的那个暑假里,他就一直在兼职这份工作了。 送报,也不算是在用童工。林池余靠着这点微薄的“工资”还可以多活些日子,但要是真的靠林敏舟和周琰来养活自己的话,那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光是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还有闲心思管孩子? 卖报纸的老爷子看林池余可怜才给了他这份工作。 他瘦小的身子几乎伏在了车把上,老旧二八自行车的三角架对他而言有些过于高大。他蹬得很吃力,链条发出干涩的、随时要断掉的呻吟。磨得发亮的帆布报袋斜挎在身侧,随着每一次蹬踏,重重地撞击着他突出的胯骨,像一只沉重的、装满石头的褡裢。 那辆破自行车还算是卖报纸的老爷子送给他的,也是看他可怜吧,那时候屁大点的小孩,抱着比自己还重的报纸跑来跑去的送。老爷子看他太瘦了,也不知道骑不骑得动那辆破车,结果林池余一学就会,很快就会骑车送报了。老爷子年纪大了,也不怎么用那辆车就送他了。 这条狭窄的巷子,是他每日的战场,也是他的巢穴。它蜷缩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褶皱里,狭窄、潮湿、终年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霉味、油污和隔夜垃圾的复杂气息。墙壁是陈年的砖石,缝隙里挤满了暗绿的苔藓,湿漉漉地反射着巷子深处几盏残喘路灯昏黄的光。车轮碾过石板路上的水洼,溅起浑浊的水滴,打在他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上。 他在一扇漆皮剥落、露出暗色木质的绿门前捏住了吱呀作响的刹车。脚刚踮地,自行车就歪向一边,差点把他带倒。他瘦弱的胳膊用力稳住车把,喘了口气。寡妇的信箱,那个小小的、生了锈的铁皮盒子,一如既往地卡住了。林池余熟练地用膝盖顶住冰冷的门框,手指抠进缝隙,猛地一拽——“嘎啦”,报纸滑了进去。他能隐约听到门内传来低低的、像是永远也擦不干眼泪的啜泣。他蹬上车,离开前,目光扫过门边窗台上一个歪斜的旧罐头瓶,里面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野花——不知是谁放的,一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生机。 下一个门把手闪着阴沉的黄铜光泽。他停下车,单脚撑地。手刚碰上去,一股细微却尖锐的电流就狠狠“咬”了他指尖一下。他“嘶”地吸了口气,迅速把报纸塞进下方宽大的投递口。门后传来沉闷的电视声和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咳嗽。他蹬车离开时,旁边一扇小窗的窗帘掀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对他模糊地点了点头,又迅速拉上了帘子。那是巷尾的聋哑婆婆,有时会塞给他一个捂得温热的苹果。 巷子像一条冰冷、曲折的盲肠。他熟练地绕过堆叠的垃圾桶,惊起几只皮毛油腻的野猫,绿眼睛在阴影里一闪即逝。空气里飘着廉价油炸食品和劣质煤烟的味道。车把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塑料水壶,里面是早上灌的凉白开。他太瘦了,校服外套套在身上空空荡荡,蹬车时,突出的肩胛骨在薄薄的布料下清晰可见,像一对尚未长成的、脆弱的翅膀。 终于,最后一家——19号到了。这栋房子像是巷子里一个沉默的肿块,比别处更阴郁。窗帘永远拉得死紧,不透一丝光,连门前那两级石阶都泛着一种不近人情的青灰色冷光。 它就那么突兀地、随意地插在门缝里,雪白的信封在昏暗中异常刺眼,干净得与周遭油腻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林池余的呼吸莫名地一滞。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报纸的边缘。他清晰地记得那则讣告的排版,记得报馆里那个刻薄的排字工老乔一边嚼着烟草一边嘟囔:“又一个,这巷子最近胃口真大。” 一股寒意,比巷子里湿冷的空气更甚,顺着少年单薄的脊梁骨蛇一样爬上来。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19号那扇紧闭的、毫无生气的门。窗帘厚重如裹尸布,纹丝不动。整栋房子像沉在深海的石棺。 心脏在薄薄的胸腔里擂鼓。他几乎是慌乱地将报纸连同那封诡异的信一起塞进门缝,动作快得像被烫伤。指尖离开门板时,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粘腻感。 他跳上车座,用尽全身力气猛蹬踏板。链条发出痛苦的呻吟,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巷子似乎比来时更幽深、更曲折,两侧高耸的墙壁挤压过来。昨天下午,他亲眼看着那具沉重的、闪着暗哑乌光的橡木棺材被几个穿着黑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抬出了这扇门。巷子里死寂一片,人们躲在门窗后窥视。灵车沉重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空洞地回响。这是终结,是尘埃落定。 油墨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沉重地压着他的肺腑。肩上的报袋仿佛装满了冰冷的石头。蹬车的双腿酸软无力,每一次踩踏都像在深陷泥沼。那些熟悉的门户,此刻都变得陌生而充满威胁,仿佛无数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无意间窥见了黑暗秘密的、瘦弱的闯入者。 终于送完了最后一份报纸。林池余把自行车靠在巷尾自家那间低矮、终年不见阳光的棚屋墙边,链条垂下来,像一条疲惫的蛇。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林敏舟不在家。 他跑上楼,关上门后,他瘫坐在床边,骨头缝里都透着累。窗外,巷子彻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他摸索着口袋里的硬币,今天份的报酬,冰冷、坚硬。母亲断续的咳嗽声从薄薄的板壁后传来,一声声敲打着他的神经,比任何声音都更真实地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药快没了,明天又得去药房……他捏紧那几枚硬币,指关节泛白,校服袖口下细瘦的手腕脆弱得可怜。 就在这时,声音来了。 不是咳嗽声,不是城市的嗡鸣。 吱——嘎—— 吱——嘎—— 缓慢、滞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极其不情愿地啃噬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木门? 林池余猛地坐直,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声音的来源很模糊,却顽固地穿透了墙壁和浓重的夜色,从巷子深处传来……从那个方向…… 吱——嘎—— 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是更沉重、更用力的拉扯。然后是短暂的死寂,仿佛那操作者也在喘息。紧接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传来,咚!像是厚重的木块被打开了。 林池余的手指痉挛般地抠着床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朽木里去。那声音……那缓慢、撕裂木头的声音……它来自下方! 吱——嘎—— 他僵在床边,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尚未成型的石像。窗外,巷子浓稠的夜雾无声地翻滚着。手心那几枚被汗水浸得冰冷的硬币,硌得他生疼,那是生活沉甸甸的、无法逃脱的份量,此刻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锁舌是坏的。所以他只能搬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用自己单薄的后背死死抵住门板。老旧木门薄得像层纸,挡不住外面客厅里刮起的飓风。 父亲的咆哮像一柄生锈的、沾着粘稠污物的钝刀,一下下劈砍着凝滞的空气:“钱呢?!藏哪儿去了?啊?!”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劣质烧酒的浓烈臭味,穿透门缝,钻进他的耳朵里,烧灼着他的神经。 “真…真没了……” 周琰的声音细弱游丝,被撕扯得破碎不堪,尾音淹没在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里。那咳嗽声空洞得吓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单薄的胸腔里掏出来摔在地上。“药钱…也…咳…咳咳…” “药钱?老子输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想着药钱!” 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沉重的麻袋狠狠砸在泥地上。伴随着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和更加剧烈的咳嗽,那咳嗽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林池余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后背死死顶着那把摇晃的椅子,冰凉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他洗得发硬的旧汗衫。他不敢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门板传递过来的震动——那是沉重的脚步在地板上拖沓,是拳头或别的什么东西砸在□□上的闷响,是父亲野兽般的粗重喘息。泪水无声地涌出来,烫得他脸颊生疼,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堵住喉咙里翻腾的呜咽。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父亲那双布满血丝、浑浊得像泥潭的眼睛,此刻一定在搜寻下一个发泄口。他见过那眼神,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皮肤。 八年前到现在,只会加重从来就没有停过。 门外,林敏舟的咒骂变本加厉,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砸落:“没用的病秧子!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伴随着更响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像是踢翻了什么家具。周琰的咳嗽声微弱下去,变成了一种濒死的、漏气风箱般的喘息。 他把自己缩到床沿下最黑暗的角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恨不能钻进冰冷的地板缝里。眼泪滚烫地砸在屈起的膝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门外的撞击和咒骂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死死抠着粗糙的床板边缘,指甲缝里嵌满了木刺,尖锐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真实。他不敢想象母亲此刻的样子。那个会在他发烧时用微凉的手抚摸他额头,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外面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点。沉重的脚步声摇摇晃晃地挪开,伴随着酒瓶被踢倒滚动的空洞声响,最后是家门被狠狠摔上的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颤了一下。 死寂。一种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僵硬的身体终于敢放松一丝,抵着门的椅子腿发出一声轻微的刮擦。又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几秒,门外传来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几下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小池…”周琰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认不出,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极力压抑的痛楚,“…没事了…开门吧…”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手抖得厉害,几乎搬不动那把椅子。门开了条缝。昏暗的光线下,母亲靠着对面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滑坐在地上。凌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和红肿破裂的嘴角边,脸颊上有着清晰的指印。她一手捂着肋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痛苦的蹙眉,另一只手却努力地朝他伸着,沾着灰尘和一丝暗红血迹的手掌摊开,上面躺着两颗被攥得有些融化变形的水果糖。 母亲看着他,极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却因为嘴角的伤而扭曲变形,比哭泣更让人心碎。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引出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整个瘦弱的身体都蜷缩起来,痛苦地颤抖着。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去,小小的身体撞进母亲冰凉的怀里。那怀抱曾经是他整个世界的屏障,此刻却单薄脆弱得像一张纸。他紧紧抱住母亲,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汗味、药味和一丝血腥味的衣襟里,失声痛哭。 母亲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她枯瘦的手臂环住他,很轻,很无力,却用尽了她此刻能凝聚的所有力气,一下下,拍着他同样瘦削、仍在瑟瑟发抖的脊背。 母子俩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相拥,像暴风雨后两片残破的叶子,依偎着仅存的、微弱的热源。母亲压抑的抽噎混合着他无法止息的痛哭,在骤然降临的死寂里,成为这破碎屋子里唯一的、沉重的回响。 第3章 旧病复发 夜深了,废弃的霓虹灯牌在对面楼顶苟延残喘,断断续续地吐出“招”字的半边红,“租”字早已瞎了眼,只剩一个空洞的“口”。这光,像稀释的血水,吝啬地涂抹在破败的楼体上,勾勒出千疮百孔的轮廓。 苔九里的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汤。灰尘、陈年油烟、死水洼的腥臊,还有不知哪家窗口飘出的、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苦,层层叠叠地沉淀下来,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风是吝啬的过客,偶尔从两栋歪斜的“握手楼”之间那狭窄得仅容一线天的缝隙里挤进来,卷起地上散落的塑料袋和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如同蛇类爬行的声响,旋即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窗,是这破败蜂巢的眼睛。大多黑洞洞的,像被剜去了眼珠。偶尔有几点昏黄的光亮,也病恹恹的,隔着积满厚厚油污的玻璃,模糊得如同垂死者的呓语。一扇锈蚀得看不出原色的铁皮窗被风吹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每一次都拖长了尾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铰链上脱落,砸向楼下那堆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山。 再远处,几个歪斜的垃圾桶旁,有绿幽幽的光点无声地闪烁、移动。是野猫。它们为了争夺垃圾桶边缘一个被啃得精光的鱼头骨架,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利爪刮擦着水泥地,声音尖锐刺耳。一场无声的战争在黑暗里上演,只有那些幽绿的眼睛和急促的、带着腥气的喘息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一根横跨两栋楼的晾衣铁丝,在夜风中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呜咽。上面还挂着几件忘了收的衣服。 苔九里漆黑的夜晚,林池余蜷缩在木板床上,坠胀感迅速发酵、膨胀,变成一种钝重的、持续不断的碾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他的腹腔,攥住了那颗脆弱的脏器,用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内壁。冷汗悄无声息地从额角、后颈渗出,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试图深呼吸,每一次吸气,那碾磨的力道就加重一分,牵扯着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 他直起腰,想换个姿势缓解,动作却猛地僵住。一股尖锐的、毫无预兆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从胃底贯穿上来!那痛感如此清晰、如此熟悉,瞬间撕裂了他强装的镇定。 眼前骤然一黑。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视野边缘急速收缩,像被浓墨浸染的劣质胶片,中心只剩下窗外白的晃眼的惨白刺眼的光斑。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牙根酸胀,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这疼痛…是旧的。 冰冷的雨水滴进了房间,他捂着肚子缓缓起身去关窗户。清醒了片刻,他直起身,站在窗口。 恍惚间,月光模糊了他的眼。 七岁那年的冬天,冷得像地窖里的铁。 争吵声如同往常一样,在狭小逼仄的客厅里炸开,带着冰碴子,刮得人耳朵生疼。林敏舟那张被酒精泡胀的脸扭曲着,唾沫星子喷溅在周琰苍白的脸上,他像头困兽,一遍遍低吼着钱的下落。周琰佝偻着背,剧烈的咳嗽像要把她单薄的身体震散架,她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声音破碎得不成调:“…那是…小池的…学费…咳咳…真的…没了…” 他躲在房间的门后,那道窄窄的门缝像一条冰冷的伤口,把门外绝望的景象切割进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父亲的咆哮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看见林敏舟猛地推搡了周琰一把,她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紧接着是更汹涌、更窒息的呛咳。 小小的身体里,一股滚烫的、无法言说的东西猛地冲了上来,压过了恐惧。那是保护的本能,是看到最脆弱的花朵被践踏时涌起的、不顾一切的勇气。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林池余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猛地从门后冲了出去,瘦小的身影瞬间插入了父母之间那片充满硝烟和酒气的狭窄地带。他张开细瘦的手臂,徒劳地挡在剧烈咳嗽、几乎站立不稳的母亲面前,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对着那个山一样高大的、散发着酒臭的阴影嘶喊,声音尖利而颤抖:“别打…妈妈!不许你……你打……妈妈!”声音些许因为冷而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林敏舟布满血丝的眼睛愕然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怪物。 周琰带着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林池余,一种本能的、被逼到绝境的应激反应瞬间爆发:“不用你多管……”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扭曲的防御姿态,狠狠抬腿,向后蹬去!她只想摆脱那突如其来的阻挡,只想为自己争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那一脚,结结实实,带着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女人的全部绝望和混乱力量,蹬在了他单薄的肚子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量猛地撞在胸前,肋骨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脚下骤然踏空。世界在他眼前猛地倾斜、旋转、碎裂。 他向后倒去,小小的身体撞在冰冷坚硬的楼梯扶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这只是开始。惯性带着他继续翻滚,天旋地转。他看到了天花板上那盏摇晃的、沾满油污的灯泡,昏黄的光晕拉长、扭曲,像一只狞笑的眼睛。他看到了父亲惊愕僵住的脸,在视野里一闪而过。他看到了母亲骤然瞪大、写满难以置信和瞬间被巨大惊恐冻结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他飞速下坠的身影。 他恍惚间听到周琰对林敏舟说:“都是他,我的钱都花在小池身上了,我真的没钱了……” 他听到了自己身体撞击在每一级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的声音:砰!砰!砰!沉闷、滞重,像破旧的麻袋被无情地摔打。骨头在撞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从四面八方、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爆炸开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他蜷缩在楼梯底冰冷的水泥地上,视野里只剩下母亲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色的脸,以及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成调的气流声。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冰冷。消毒水的味道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着他的鼻腔,把他从一片混沌的虚无中硬生生拽了回来。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无比艰难。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白色影子,还有仪器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 痛。无处不在的痛。左腿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贯穿,又像被沉重的石碾反复碾压,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胸腔里尖锐的刺痛。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它们僵硬得不听使唤。 “醒了!孩子醒了!” 一个带着点外地口音的女人声音响起,是护士。紧接着,一张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的脸凑近了,那眼睛里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别动,小朋友,你受伤了,得好好躺着。” 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转动着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扫过陌生的环境——惨白的墙壁,冰冷的铁架床,悬挂着的输液瓶。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楼梯上翻滚的剧痛和母亲那张惊恐欲绝的脸,猛地回涌,几乎将他再次淹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病房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外婆站在那里。 她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枷锁。她看着他,看着孙子苍白小脸上残留的擦伤,看着他那双因为疼痛和惊吓而显得空洞茫然的眼睛。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巨石,瞬间将她压垮。 “小池……”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指尖却在距离皮肤一寸的地方剧烈地抖动着,停住了。仿佛怕那轻微的触碰会带来更多的疼痛。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气音,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滚落,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泛着消毒水气味的水泥地上。 “外婆……” 他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胸口那尖锐的痛楚似乎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过了一丝。他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剧痛,忘记了那冰冷的夜晚。他努力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沾着灰尘和干涸血迹的小手,在白色的被单上极其艰难地、几乎是抽搐般地挪动了一点点,似乎想去够外婆那颤抖的手。 “别…哭…” 他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力气,小脸因为用力而皱成一团,“…疼…不疼…”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试图安慰这个在他眼中永远脆弱、此刻却因他而彻底崩溃的老妇人。那双依旧带着孩童清澈、却过早被痛苦和惊恐侵蚀的眼睛里,映着外婆泪流满面的脸。 “是外婆没本事,你爸就不是人……我不能带你走……外婆会在想办法的…小池…要等我。”外婆摸了摸他的脸,“吱呀”门被打开了,周琰走了进来给外婆使了个眼神,外婆走了,恋恋不舍的又看了林池余一眼,他扯了扯嘴角,但笑起来不是很好看。 “…小池?妈妈昨天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放心上……”周琰坐到他旁边,轻声说。 林池余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的望着她看。 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依恋、恐惧和本能安抚的茫然。那目光,比任何控诉都更锋利地刺穿了母亲的心脏。 第4章 课外补习 夏季的阳光像无处不在的灰尘,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晒到。 林池余悄悄地从楼梯上赤脚走了下来,林敏舟在接电话,他站在那背对着屋内,肥胖的背影挡住了照射的光线。他背着包,面无表情的跟林敏舟擦肩而过。 “干什么?”好巧不巧,林敏舟刚好挂断了电话,一把拽住林池余的书包带子,问。 他低着头,闷闷的:“去找方程。” “?谁?那个……跟你一起捡垃圾的?”林敏舟皱了皱眉头,拽着书包带子的手送了送。 林池余没有回答,点了点头。 林敏舟揉了揉太阳穴,冲他摆了摆手:“去吧…早点回来……多捡些垃圾,赚点钱回来。” 不知道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林池余理都没有理他,就朝哑街的方向走去了。 哑街的环境比苔九里没好多少,住的也大多是些穷人家,但是这里的人素质好一些。 哑街边上都是一些破旧的老房子,黑漆漆的木框窗就像一双双乌黑的大眼睛,晚上透露出一些微黄的光,有些吓人。 街旁,是一些住户,人们闲着无事,就喜欢搬张板凳坐在家门口闲聊。 那种热闹程度不亚于早上的菜市场。 林池余穿过熙熙攘攘的哑街,走到了大街上。 他下意识的裹了裹衣服,不是因为遮挡什么。而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走在大街上有些像重见天日的感觉,阳光照在他身上有些不舒服。 他的记性倒是不错的,小学毕业后,他就总是往外婆家跑,次次都没有再走错过。 外婆家算是在市里的,小时候林池余是坐车去外婆家的,所以车程二十来分钟,那时他以为走路也只用二十几分钟。现在他靠卖报赚了点零钱,就可以坐公交车去找外婆。 搭上了21路公交车,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阳光有些许刺眼,他把窗帘拉了拉。 但是那蓝色的窗帘,单薄的可怜一点眼光都遮不住。但再怎么单薄,总算比他洗了无数遍的衣服要厚些。 林池余没办法,也就随阳光怎么照了。金黄的阳光在他的脸上闪烁跳跃,他厌恶的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为净。 到站了,林池余下了车,沿着街道继续走。 街上车水马龙,到处是人。林池余弱小的身躯,被一件大大的卫衣包裹着,他戴着帽子,背有些驼。 走过了闹区,总算是清静了些。 阳光暗沉了点,乌云遮住了天。林池余放下帽子,站在院门口按了按门铃。 “叮咚——” 徐外婆小跑着出来开门。 “外婆!”林池余朝里面喊了一声。 “哎,小池!你来啦!”徐外婆推开院门,牵着林池余进屋。 林池余一边换鞋一边听她唠叨:“小池啊,都说了几回了?下次来直接进门,不用按门铃啦,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好。” 换好鞋,林池余躺进了徐外婆家柔软的大沙发。 屋子里的内饰不算华丽,但是充满着家的温馨。林池余的外公生前是一位设计师,所以家里的整个布局都是他设计的。包括门外的那个院子。 “小池,你妈妈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徐外婆端来刚烤出来的鲜花饼干放在桌子上,问他。 林池余眨了眨眼睛:“还不错,我爸没有打她。” 实际上,最近这几天周琰每次都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她去干什么了。林敏舟近来也没心情去管她,他去测过黄历了,说最近他会发大财。所以也不怎么在家,总是出去赌博。 徐外婆轻声叹了口气:“哎呀……小池,下次再来早点吧。外婆想多陪陪你。” “好。”他答应着。 可每次溜出来,他都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出来的。毕竟,家里有一双贪婪的眼睛等他回家给钱呢。 “快,来尝尝外婆刚做的鲜花饼干,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徐外婆推了推那盘香喷喷的饼干。 林池余吃了几片,便没有再多吃。 今天是周六,林池余来徐外婆家是有事的。每周六下午,他都会去方爷爷家上课。 “嗨,林池余。你今天来好晚啊…我都被我爷爷拉着练一个小时的字了!你下次早点来救我呗?”方程本来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趴在桌子上,看见林池余来了,便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林池余瞥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笔、墨、纸砚等,又看见了方程刚写的几个七歪八扭、龙飞凤舞的字。 像鬼画符,这是他给出的评价。 “方爷爷好,方程好。”礼貌还是要有的。 “哎,小池来啦。你好,你好。”方爷爷放下手中的毛笔,跟他打招呼。 徐外婆站在门外,朝里面说:“方先生,我下午准时来接,辛苦啦。” “没事,没事,我很喜欢小池!”方爷爷乐呵呵地说。 趁两位老人在说话,方程悄悄拿出了一个游戏机对林池余说:“看!我爸出差刚给我买的,等下课了我给你玩好吗?” 还没等林池余开口,方爷爷就拍了一下方程的脑袋:“顽孙,好好学习。别一心思都花在玩上面。” “哦,知道了。”方程悻悻的说。 方老爷子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据说在岗的时候什么都教过,可了不起了。 林池余没钱报课外补习班,方爷爷这是最佳的选择。 至于方程,这小子单纯不想出去上课,就是懒,想要赖在家里。小学的时候跟林池余认识,就死缠烂打的要跟人家交朋友。 现在上了初中,两人都还在一个班级。方爷爷的课很有意思,他知识渊博,像一本厚厚的古典。仿佛他站在那,就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图书馆了。 林池余很喜欢听方爷爷讲话,自然也喜欢听他上课。 而方程不一样,上课期间这摸摸那玩玩这,不是走神就是在走神的路上。每每被方爷爷发现,还要挨一顿骂。 书房里堆满了时间的残骸。积尘的旧书捆扎着麻绳,歪斜地码到倾斜的房梁下,散发出陈年纸张特有的、微苦的馨香。几张蒙尘的老式课桌椅被勉强清理出来,摆在唯一一扇老虎窗投下的光柱里。光柱中,悬浮着亿万微小的尘埃,缓慢地旋转、舞蹈,像宇宙初生时混沌的星云。 方爷爷坐在光柱边缘的一张旧藤椅上,藤条早已磨出温润的光泽。他指间夹着一支磨得锃亮的铜烟斗,并不点燃,只是习惯性地摩挲着,仿佛那冰凉的金属能捋顺他脑海深处盘根错节的思绪。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旧唱片般的沙哑质感,缓慢地流淌在狭小、堆满杂物的空间里,讲述着古诗词里某个晦涩的用典,像在梳理一件蒙尘的古董上的纹路。 光柱的中心,林池余、方程坐在那里。 方爷爷刚讲到“沉郁顿挫”,方程便扭过身子,伸长脖子去够窗台上一个落满灰尘的、奇形怪状的旧铁皮罐子,手指头好奇地往里戳探。方爷爷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纵容,轻轻咳了一声。方程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吐了吐舌头,抓起桌上那支被咬得坑坑洼洼的铅笔,在摊开的练习本上胡乱划拉着什么,笔尖刮擦纸张,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噪音。他的脚悬在半空,无意识地踢蹬着桌腿,发出单调的“哒、哒、哒”声,搅动着阁楼里原本沉滞的空气。窗外的光落在他汗津津的额发上,跳跃着不安分的光点。 光柱的另一端,光线似乎黯淡了一些。林池余坐得很直,背脊像一株在贫瘠土壤里也要笔直生长的细竹,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僵硬的挺拔。他的面前摊着同样的练习本,纸张雪白,上面是几行干净、清晰到近乎冷峻的字迹,如同刻印上去的一般。方爷爷的声音流淌过来,他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书页边缘,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一股疏离的整洁。那光柱落在他身上,仿佛也被他周身的清冷吸收、削弱了几分暖意,只勾勒出他瘦削单薄的肩线和低垂的、沉默的侧脸轮廓。 方爷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缓缓移动,像一架古老而精准的天平,称量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质地。烟斗在他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间无声地转动。他讲到某个关键处,声音略略提高,带着一种试图点燃什么的期待:“这里,诗人不说‘愁’,而用‘寒砧’、‘孤雁’的意象来寄托,你们看,这意境是不是就……”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带着探询,首先落在方程身上。 方程正百无聊赖地用铅笔头戳着橡皮,把它想象成一艘在“本子海洋”里冲锋陷阵的船,嘴里配合着发出极轻微的“突突突”引擎声。爷爷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他茫然地抬起头,撞上爷爷的目光,立刻咧嘴露出一个讨好的、带着点心虚的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眼神却明显在神游天外。 方爷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那探询的目光,带着更深沉也更复杂的意味,转向了光柱另一端的林池余。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仿佛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那几行冷峻的字迹上,仿佛那墨字里藏着另一个无人能懂的世界。方爷爷停顿的余音在阁楼里袅袅散尽,他没有抬头,没有回应那无声的探询,只是搭在书页边缘的、干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一道几不可闻的、短促的轻响。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未曾荡起,便沉入了那无边无际的、他为自己构筑的寂静之中。他周身的空气仿佛更冷了一些,将方爷爷那点试图点燃什么的微弱火苗,无声地隔绝在千里之外。 阁楼里只剩下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旋舞,旧书堆沉默地散发着陈年的微苦气息。方爷爷摩挲着冰凉的铜烟斗,指腹感受着金属那恒久的、不为所动的凉意。窗外,城市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光柱分割着小小的空间,也分割着两个小小的、尚未展开的世界。 一个在躁动地摸索着边界,像初生的火焰;一个则将自己深锁,如同静默的寒潭。烟斗嘴儿被他无意识地含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存放了多久的、早已冷透的烟草余烬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时间的苦涩。 下课了,徐外婆准时来接林池余,到玄关口,方程叫住了他:“林池余,下次再来玩啊!” “啪” 又被方爷爷打了一下:“玩玩玩,一天到晚想着玩,下次小池来玩你背书。” “不要啊……”方程的哀嚎被厚重的大门隔绝。 林池余背着书包,被徐外婆牵着走,就像小时候一样。 “外婆。”他轻轻叫了一声,“您就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车站吧。” “哎,这怎么行?不行…不行,我送你去。”外婆牵着他,步子快了一些。 林池余看了看天,有些黑了:“算了,我自己去吧。晚上天黑了,您老人家不方便走夜路的。” “哎,那你先把晚饭吃了。好不好?外婆做了点菜,一个人也吃不完。” 故意的。徐外婆总是这样知道林池余嘴硬心软,就想出些法子留他吃饭。 林池余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晚饭做的很丰盛,有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鲜炒虾仁,清炒蔬菜等等。这份量,两个人也吃不完。 林池余没怎么动口,随便吃了一点。虽然在苔九里是吃不饱的,但是在徐外婆家他知道的他不可以吃饱。 因为一个饿久了的人,一下子吃成了胖子,就会变得越来越贪心。 但在徐外婆眼里,林池余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屁孩,人这么点大,事还知道的不少。 吃完饭,林池余道别了徐外婆。快步走向了车站。 夜渐渐沉了下来。 墨黑的夜幕笼罩住了整个城市。 第5章 参加比赛 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毫无怜悯地倾泻下来,落在粗糙的试卷上,映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愈发冰冷坚硬。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粉笔灰、廉价塑胶椅套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声的、绷紧到极致的压迫感。这是市初中奥数联赛的决赛考场,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巨大的冰,每一次落笔的沙沙声都像利刃刮过冰面。 林池余坐在教室最深处靠窗的角落。洗得发白、袖口几乎磨出毛边的旧校服套在他单薄的身架上,空荡荡的,像挂在竹竿上。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死死锁住试卷上最后那道几何证明题。那是一个复杂的多圆相切体系,线条缠绕如同命运的乱麻。他握着一支廉价水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笔尖在粗糙的纸上艰涩地移动,留下断断续续的深色轨迹。窗外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灰蒙蒙的光线勉强挤进来,只够照亮他紧蹙的眉头和干涩起皮的嘴唇。 前排,相隔几排桌椅的距离,是另一个世界。 傅故渊端坐着,背脊挺直如松。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截冷白色的手腕,腕上那块设计简约的铂金机械表,指针无声地划过价值数万的光晕。他握着一支流畅的金属自动铅笔,笔尖在光滑的铜版纸试卷上轻盈滑动,发出一种近乎悦耳的“沙沙”声。他解题的姿态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和精准,像一台设定完美的仪器,高效而冰冷。 偶尔,他会用指尖轻轻点一下额角,那里一丝不乱的头发纹丝不动,仿佛连思考都自带秩序。他周围的空间似乎都更洁净、更安静一些,隔绝了角落里陈迟那几乎能听到的、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窒息的寂静里一分一秒地爬行。 林池余的笔尖猛地顿住了。他盯着那道题图上一个极其刁钻的辅助线切入点,一个几乎被常规思路忽略的微小切点。无数条复杂的辅助线瞬间在他脑中炸开、碰撞、重组。汗珠沿着他瘦削的鬓角滚落,砸在试卷边缘,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属于外面潮湿世界的凉意,猛地灌入他灼热的胸腔。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握着铅笔的手指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 然后,林池余动了。 他不再犹豫,笔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猛地戳向那个被他锁定的微小切点!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短促而决绝的直线,随即猛地延长、转折、连接!一条大胆到近乎离经叛道的辅助线瞬间在图上生成,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复杂的图形结构被这条线粗暴地撕裂、重组,隐藏在最深处的、简洁到令人心悸的几何关系**裸地暴露出来。他几乎是以一种蛮力在推动笔尖,水笔的劣质塑料笔杆在他掌心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几乎是同时,前排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是傅故渊放下了他那支昂贵的自动铅笔,笔尖完全缩回笔管的声音。那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清脆得像冰珠坠地。 林池余猛地抬起头。他完成最后一步推导,用力写下结论的最后一个字符时,恰好看到傅故渊那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正轻轻地将笔搁在试卷旁。那只手稳定、干燥、指节分明。 林池余也放下了笔。 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咔、咔、咔”地走着,那声音在绝对的安静里被无限放大,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监考老师,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猛地从讲台后抬起头。他先是愕然地看向几乎同时停笔的两人,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接着,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猛地转向墙上的挂钟。他用力眨了眨眼,又凑近了些,几乎把鼻尖贴到了冰冷的钟面上,难以置信地确认着指针的位置。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咕哝,最终没能发出声音。但那瞬间失态的惊愕,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寂静的考场里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空气里弥漫开一种近乎荒诞的紧张感。 挂钟的指针,清晰地显示着时间——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七分钟。比这个考场有史以来最快的交卷纪录,快了七分钟。 市青少年宫的大礼堂,灯光辉煌,金碧辉煌得刺眼。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穹顶,将无数细碎的光斑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毫不留情地打在林池余身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已经磨得起毛的旧校服,在满座鲜亮昂贵的衣着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突兀的灰色污点。他站在舞台一侧,脊背习惯性地微弓着,试图将自己缩小一点,再缩小一点。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掌声、低语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汇成一片模糊而喧嚣的潮水,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感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灼得他皮肤发烫。 颁奖音乐奏响,旋律激昂宏大,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市长笑容满面地走上台。他先是从礼仪小姐托着的鎏金盘子里拿起一个厚实的、印着烫金市徽的信封,那里面装着一千元现金奖金。市长转过身,目光扫过舞台,带着程式化的赞许,最终落在了林池余身上。 “林池余同学,祝贺你!”市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洪亮而带着官腔的回响,在偌大的礼堂里回荡,“思维敏捷,未来可期!”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无数根探针。林池余感到喉咙发干,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和耳根。他迈了一步上前,伸出右手。 市长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养尊处优的柔软。当那厚厚的信封被放入林池余掌心时,一种沉甸甸的、无比真实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一千块。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紧攥住,粗糙的信封边缘摩擦着他掌心的薄茧,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能感觉到里面纸币坚硬的棱角,那是冰冷的、纸质的希望。台下爆发出的掌声如同海浪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市长没有停留,紧接着从另一个礼仪小姐手中接过一座剔透的水晶奖杯。奖杯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华,像凝结的星辰。他转向舞台另一侧。 “傅故渊同学!”市长的声音更加洪亮,笑容也仿佛真诚了几分,“完美的表现!实至名归的冠军!” 聚光灯的光柱猛地移开,林池余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但新的光源处,那个人影被映照得更加耀眼夺目。傅故渊从容地向前一步,身姿挺拔如初生的青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算是对市长和台下掌声的回应。那并非喜悦,更像是一种对既定结果的确认。 外面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让林池余打了个哆嗦,却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厚实的信封,指腹一遍遍确认着里面纸币坚硬的棱角。一千块。这笔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口袋,也烫着他的心。他不再犹豫,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街角那家熟悉的银行24小时自助网点快步走去。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ATM机特有的冷白光线和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将他包裹。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寒意。他走到最角落那台机器前,动作有些急切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几乎被他攥得温热的信封。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笨拙,他撕开封口,将里面崭新的一叠百元钞票取出。纸币特有的油墨味混合着纸张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苦涩。 他小心地将钞票抚平,一张张插入进钞口。机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唰唰”声,贪婪地吞食着这些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纸张。屏幕上绿色的数字不断跳动、累加。每一次数字的增加,都让陈迟悬着的心往下落一分。当最后一张纸币被吞入,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存入金额:1000.00元”时,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熟练地操作着按键,选择了打印存款凭条。机器内部传来齿轮转动和纸张摩擦的声响。很快,一张窄窄的、带着温热和淡淡油墨味的纸条从出票口吐了出来。他伸手捻起,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关键信息:存入金额、余额、交易时间。 余额栏那个数字,虽然依旧不算庞大,却实实在在地增加了一千。像在贫瘠干裂的土地上,艰难地注入了一股维系生命的细流。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将凭条折叠好,和那张被抽空了的、印着市徽的奖金信封一起,郑重地塞回贴身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冰凉的ATM机金属外壳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额角渗出的冷汗被狭小空间里循环的冷风一吹,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投向网点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城市街道。车流如织,尾灯划出一道道流动的红色光痕。行色匆匆的路人裹紧外套,在湿冷的暮色里穿梭。 就在这嘈杂街景的倒影里,在玻璃窗那微微扭曲的镜像中,一辆庞大、低沉的黑色轿车,如同静默的深海巨兽,悄无声息地滑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流线型的车身反射着路边霓虹破碎的光影,车头那个小小的、却象征着无上身份与财富的欢庆女神立标,在倒影里也只是一个模糊而冰冷的金属点。 车子行驶得极其平稳,轮胎碾过街边一处不起眼的、被雨水灌满的浅洼。黑色的积水在巨大的压力下猛地向两边炸开,飞溅起浑浊的水花。水珠在倒影中拉长、碎裂,然后沉重地落回地面,留下更深的污迹。 林池余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溅起的水花,然后,极其自然地向上移动,落在了那扇紧闭的、贴着深色防爆膜的后车窗上。 冰冷的车窗玻璃,像一面深色的镜子,映出了他自己在网点玻璃上的倒影——一个穿着破旧校服、脸色苍白、疲惫而沉默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ATM机冰冷的白光里。而他自己的倒影身后,隔着双层玻璃和喧嚣的街道,那辆顶级豪车正沉稳地驶离。 就在那辆劳斯莱斯碾过水洼的瞬间,林池余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不是为那飞溅的浊水。 而是那扇深色车窗倒影里,极其短暂地、清晰地映出了驾驶座后方的侧影。一个穿着深灰色衬衫的少年,轮廓冷峻,侧脸线条如同刀削。他微微低着头,额前一丝不乱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下颌线绷得极紧。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节修长分明,另一只手似乎正轻轻扶着放在身旁座椅上的某个东西。 那个东西,即使在扭曲的倒影里,也折射出异常璀璨、冰冷的光芒。 正是那座剔透的水晶奖杯。 第6章 温瞿借宿 血红的夕阳,如同泼洒开的浓稠颜料,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铅灰色的厚重乌云,将细碎而黯淡的光斑,吝啬地洒在苔九里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尘土和苔藓的闷热气息。 林池余慢悠悠地走着,双手深深插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兜里,瘦削的肩膀微微耸着。他的眼神是冷的,像初冬结在铁栏杆上的薄霜,空洞地穿透眼前哑街拥挤低矮的房屋和嘈杂的人群。他沉默地穿过哑街与苔九里之间那条狭窄、散发着陈年腐味的旧巷,脚步没有一丝迟疑,径直走向那扇熟悉而沉重的木门。门虚掩着,屋内一片死寂,连一丝活气也无。他抬了抬眼皮,那动作里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倦怠,伸手推开木门——“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沉寂,他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开灯,浓重的黑暗像墨汁般洇开,吞噬了所有轮廓。只有窗缝透进的那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不远处,林敏舟背对着门口,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弥漫在滞闷的空气里。林池余厌恶地皱了皱眉,仿佛吸入的不是烟雾,而是某种令人作呕的秽物。他屏住呼吸,侧身贴着冰冷的墙壁,试图悄无声息地从那个散发着酒气与烟味的阴影旁边溜过去,上楼。然而,一只粗糙、带着厚茧和烟油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呃!”林池余闷哼一声。那力道凶狠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白皙的皮肤瞬间被勒出深红色的血痕,尖锐的疼痛直钻心底,仿佛骨头下一秒就要断裂。 “干什么?”他抬起头,声音像淬了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直直地刺向黑暗中父亲模糊的侧脸。 林敏舟缓缓转过身,另一只手依旧夹着那半截劣质香烟。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将混浊呛人的烟雾直直地朝林池余脸上喷吐过来。林池余迅速偏过头,但那股混合着尼古丁和口腔异味的恶臭还是顽固地钻进了他的鼻腔,引得胃里一阵翻涌。 “能干什么?我的好儿子,”林敏舟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发黑的牙齿,笑声干涩而刺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呢?嗯?哈哈哈……” 林池余用力甩了甩被钳制的手腕,试图挣脱,但那只手反而收得更紧,指节深陷进皮肉里,带来更尖锐的痛楚。“没干什么,”他声音平板,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出去逛了。” 林敏舟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碎裂,如同劣质的面具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底色。他的脸骤然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他狠狠地将烟蒂掼在地上,用鞋底发狠地碾磨着,火星在黑暗中微弱地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什么?!”他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池余脸上,“老子拼死拼活供你上学,你他妈一点钱也没挣回来?!你还有脸去外面闲逛?!” 话音未落,他那只空闲的、骨节粗大的拳头已经裹挟着风声,猛地朝林池余的脸颊砸来! 林池余甚至来不及完全做出反应,林敏舟的另一只手已经粗暴地伸向他单薄的校服口袋!那里面只有两张被体温捂得微热、却被他反复展平又小心折好的十元纸币——那是他省下每一顿午饭钱,准备用来买一本早就看中的数学参考书的希望。他不再犹豫,骤然弓起瘦弱的身体,将全身的重量和积压的恨意凝聚在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决绝地撞向林敏舟那因常年酗酒而鼓胀肥硕的肚子。 “唔——!”林敏舟猝不及防,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向后倒退,后背重重撞在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矮柜上。柜顶一只掉了漆的搪瓷杯被震得叮当作响,翻滚着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林敏舟被忤逆的狂怒烧红了双眼,仅存的一丝理智荡然无存。“小畜生!反了你了!”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只揪着林池余手腕的手猛地松开,转而一把死死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头皮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要被生生撕裂的剧痛。与此同时,林敏舟那只硕大的拳头,裹挟着更为凶狠的风声,沉重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池余单薄的左肋下! “咳!”林池余疼得眼前发黑,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猛地蜷缩成一团,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挤压出去,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皮肉里,硬生生将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咽了回去,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抬起一条腿,狠狠踹向林敏舟的小腹。然而,他这点力量对于身材魁梧的林敏舟而言,无异于蚍蜉撼树。林敏舟轻易地单手就扭住了他踢来的脚踝,像甩开一个破麻袋般,猛地向旁边一掀! 林池余整个人失去平衡,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砰!”一声闷响,后脑勺毫无缓冲地磕在粗糙的地面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昏黑的金星,剧烈的震荡让他几乎晕厥过去,世界在眩晕中旋转、扭曲。 就在这剧痛的眩晕中,门周琰回来了。她推开门,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恐惧取代,她僵在门口,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在原地。 林敏舟的怒火如同找到了新的、更易宣泄的出口。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公牛,几步就冲到周琰面前,巨大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 “看什么看?!死娘们还知道回来?!”林敏舟劈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已经狠狠抽在了她的左脸上! “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没用的东西!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废物!都是废物!”林敏舟的咒骂如同淬毒的冰锥。 周琰被打得整个人向侧面踉跄好几步,额头重重撞在坚硬的门框棱角上,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她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迅速肿胀起来、火辣辣剧痛的左脸,顺着门框无力地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体。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泪水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滴落在肮脏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敏舟站在原地,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臭和暴戾的气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视着这个狭窄、破败、弥漫着霉味、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绝望气息的空间。目光掠过蜷缩在门边、无声流泪颤抖的妻子,掠过倒在地上、嘴角淌着血丝、眼神空洞麻木得像一潭死水的儿子。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情,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只有一种被生活无数次无情捶打、碾压后淬炼出来的,纯粹的、如同实质般的憎恨。 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按下了彻底的静音键。林敏舟那沉重如牛的喘息,周琰那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还有林池余肋下、头皮、手腕、后脑勺传来的尖锐而持续的疼痛,都成了这片死寂深渊的一部分,无声地流淌、沉沦。林池余侧躺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半边脸颊紧贴着粗糙、布满灰尘的地面,那混合着土腥和霉味的颗粒感钻进他的鼻腔。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越过父亲那双沾满泥污、散发着汗臭的裤腿,越过母亲那因恐惧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脊背,固执地、死死地投向那扇敞开的木门之外。 木门外,是苔九里的夏天。 血红色的夕阳,像被打翻的朱砂墨,浓烈地泼满了整个天际,将低垂的云层都点燃了。那红色如此刺眼,如此不祥,仿佛是从家门口这方寸之地的痛苦里汩汩流出的鲜血,一直蔓延、升腾,染红了整片天空。他的血,似乎与那天际的猩红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彼此。 林敏舟似乎暂时耗尽了发泄的力气,他烦躁地又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周琰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虚弱地靠在门框边,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眼神空洞无助地望着吞云吐雾的丈夫。 “这些天……你去哪了?”林敏舟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来,没有一丝起伏,冷硬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周琰早已破碎的心。 周琰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再次涌出眼眶,顺着红肿的脸颊滚落,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用力摇头,嘴唇哆嗦着:“敏舟,我…我出去打工了……真的,真的去找活干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打工?”听到这两个字,林敏舟那双被酒精和贪婪熏得浑浊的眼睛,骤然迸发出一道饿狼般的精光,如同在荒原上饿了十几天的野狗突然嗅到了腐肉的气息。他捏着烟,一步就跨到周琰面前,浓烈的烟味和口臭几乎喷到她脸上,急切地追问:“钱呢?拿到了?多少?你有多少?快!都给我!拿出来!”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搓动着,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钞票的质感。 周琰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因贪婪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脸,恐惧让她脸上的五官都痛苦地皱缩成一团。她哭着,声音断断续续,哽咽得几乎不成句:“没…没了…老板他…跑路了…钱…钱都没了……” “艹——!”林敏舟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没有任何预兆,他扬手又是一记狠辣的耳光,重重地扇在周琰的右脸上!“死婊子!连他妈的钱都不会挣!废物!这些年你儿子都花了我多少钱你自己掰手指头数数!老子还指望你弄点钱回来花!没用的东西生了个没用的狗崽子!” 这一巴掌力道更狠,周琰被打得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左脸原本的肿胀未消,右脸又迅速肿起老高,嘴角破裂,更多的鲜血混着唾液淌了下来,滴落在前襟,染红了一小片衣料。 不知何时,林池余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没有看门口那场闹剧,只是沉默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了狭小油腻的厨房。他熟练地拉开一个破旧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小瓶快要用尽的廉价红药水和一小团脏兮兮的棉球。他背对着门口,撩起校服衣摆,露出肋下那片迅速浮现的、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瘀伤。他咬着牙,用棉球蘸着药水,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一下下、轻轻地涂抹在那片狰狞的伤痕上,仿佛那疼痛属于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当听到林敏舟那贪婪的、向周琰索要钱财的咆哮时,他涂抹药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撇,一个无声的、充满鄙夷和冷漠的白眼翻向油腻的墙壁。 幸好……他读过点书,脑子还不算笨,早就把自己参加竞赛得来的那点微薄的奖金,像藏匿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存进了一个只有外婆知道的秘密地方。不然,迟早要被那个畜生搜刮干净,填进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赌窟窿里。 “敏舟…敏舟…听我说,你…你听我说……”周琰虚弱的声音像风中残烛,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林敏舟扬起准备再次挥下的手停在半空,不耐烦地拧着眉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不是讲钱的事就别他妈给我瞎叫唤!老子没空听你嚎丧!” “是,是关于钱,我……”周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努力地、大口地喘着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连贯一些,“老板跑路了,是…是真的……但…但是我工友…她看我可怜…给我介绍了一份…一份新工作……能…能赚很多钱的……”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艰难地吞咽一下,仿佛喉咙里堵着血块。 “嗯?”林敏舟眯起了那双被**熏染的眼睛,“赚多少值得你出去那么久?每个月都得打钱回来!一分不能少!不然,”他阴鸷地瞥了一眼厨房方向,“你儿子就别想活!” 这冰冷的威胁,听在周琰耳中,却像是一种应允。她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周琰扯了扯破裂流血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果牵动了伤口,血流得更多了:“不…不用…钱我都打给你…小池…小池他…自己能想办法过活的……”她急切地想为儿子争取一点渺茫的空间。 “过活?过屁!”林敏舟嗤之以鼻,吐出一口浓烟,“你那宝贝儿子会自己变钱出来?还是能去偷去抢?” “他…他外婆……”周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你让他住…住他外婆家去吧……也省的…省得在家里给你添麻烦……”她抛出这个提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个老婆子?”林敏舟的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和贪婪,“啧…她居然还没死?真是命硬……哼,也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咧开一个冷酷的弧度,“到时候她那点棺材本,那房子……遗产肯定都得归我们。” 周琰的心沉了一下,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只能顺着他的话,卑微地点头:“是…是……敏舟你说的是。” 林敏舟似乎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或者说,他此刻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周琰即将带来的“很多钱”上。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行吧行吧!那你赶紧收拾一下,滚!现在就滚!别在这儿碍眼!” 周琰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只能虚弱地点了一下头。她的嘴唇苍白得像纸,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很快,她就拎着那个轻飘飘的包下来了。 她没有立刻走向大门,反而拖着沉重的脚步,挪进了厨房。林池余已经放下了衣摆,药水瓶盖也拧紧了,正静静地站在水槽边,背对着她。 她走到林池余面前:“小池,妈妈去外面躲两三年,会回来的,没有不要你。你去外婆家住吧,把信给她别被你爸发现了。妈妈走了。” 她说完,不敢再多停留一秒,也不敢去看儿子的表情,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家门,瘦弱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苔九里被血色笼罩的暮色深处。 林敏舟只顾着站在门口抽烟,盘算着未来的“收入”,对厨房里那几句低语毫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懒得在意。 林池余站在原地,兜里那张薄薄的纸条像一块烙铁。他没有回头,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厨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红药水和某种更深的、冰冷的东西。 他没有上楼去拿任何东西,仿佛那个所谓的“家”里,没有任何值得带走的。他只是沉默地走到门口,拿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随意地甩在肩上。然后,他迈开脚步,踏出这扇承载了太多痛苦的门槛,头也不回地朝着外婆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21路公交车,像一个巨大的、喘着粗气的铁皮罐头,在城市的霓虹中缓慢爬行。车厢里异常拥挤,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林池余瘦小的身躯被夹在过道的人群中,随着车辆的每一次起步、刹车、转弯而剧烈摇晃。他紧紧抓住头顶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掠过,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沉重得难以负荷,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在夜色中扭曲、模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脚下的路漫长得没有尽头,外婆家的灯火是那么遥远,永远也无法抵达。 “温瞿路到了。” 林池余随着人流挤下车。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气息,吹散了车厢里的浊气,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掏出那部屏幕布满细小划痕的旧手机。这是他小学时参加了好几个竞赛,用攒下的微薄奖金和奖品换来的二手货。虽然破旧,但按键还算灵敏,屏幕也能亮。他当初如此执着地想要一部手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能随时联系到那个会心疼他的外婆。他划开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声,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始终无人接听。最后,自动挂断的忙音响起。林池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关掉手机,将它重新塞回裤兜深处,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机械的动作。 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前走,月光拉长了他孤单的影子。很快,他走到院门口,屋内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与苔九里那个家的死寂黑暗截然不同。林池余伸出手,按响了门铃。 “叮咚——” 片刻后,院内传来脚步声。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张慈祥而带着惊讶的脸庞出现在后面。“小池?”管家的声音充满了意外和关切,“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忙打开了大门。 林池余微微欠身,礼貌地问好,声音依旧平静,“我来找外婆。” 管家侧身让他进来,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校服上的灰尘,眼中满是担忧,却也没有多问,只是轻声说:“老太太在客厅呢,快进去吧。” 林池余穿过打理得整洁雅致的小院,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徐外婆听到脚步声,打了个哈欠:“谁呀?大晚上的来找我这老婆子?” 林池余走到客厅中央,站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小树苗。他望着外婆,清晰地喊了一声:“外婆。” “哎呦!小池?!”徐外婆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惊喜和心疼交织的神情。她立刻快步走到林池余面前,双手扶住他瘦削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着,声音因担忧而微微发颤:“孩子,你怎么自己跑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林敏舟那个混账又……”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眼中的愤怒和了然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池余任由外婆拉着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他没有哭诉,只是用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言简意赅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以及周琰的话,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徐外婆看完信,伸手轻轻抚摸着林池余的头发,动作充满了怜惜:“也好…小池,你就安心在外婆这儿住下,住上两三年,安安稳稳地把初中念完。有外婆在,再没人能让你受苦了。”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像一道坚固的屏障。 林池余乖顺地点了点头,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管家带他上楼回房间睡觉了。 夜更深了。月光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流淌进人们不安的心里。 窗内,是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第7章 暑期工作 七月的天,蓝得像刚洗过的玻璃,一丝云也没有。太阳是枚烧得白炽的铜钉,狠狠钉在头顶,把空气都烤得发烫、发黏。柏油路面软塌塌的,踩上去微微粘鞋底,每一步都像在黏稠的糖浆里跋涉。整个世界仿佛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只有行道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之网,笼罩着午后死寂的小巷。 林池余蹲在旧巷口巨大的绿色垃圾桶后面,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浓重的阴影吞没。他身上那件洗得褪色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T恤,后背早已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紧贴着单薄的脊背。他低着头,眼神专注得像在拆解精密的仪器,又像是猎手在审视陷阱。手里那根磨得溜光、顶端弯成钩状的粗铁丝,是他最趁手的“武器”。 此刻,他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避开垃圾桶边缘油腻的污渍和飞绕的蝇虫,用钩子精准地勾住一个被压扁的矿泉水瓶的提环,手腕轻轻一抖一拉,瓶子便顺从地落在他脚边。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十岁年龄极不相符的熟练和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汗珠顺着他额前细碎的刘海滑下,汇聚在鼻尖,然后“啪嗒”一声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地一声轻响,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面无表情地用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浸透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仿佛擦掉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灰尘,而非生理的煎熬。 “嘶……”当他侧身去够垃圾桶更深处的另一个瓶子时,动作幅度稍大,左臂的旧伤处被牵动,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却丝毫未乱。过于宽大的T恤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了颈侧一小片尚未完全褪去的、边缘泛着青黄的淤痕,像一小片肮脏的乌云附着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立刻像被烫到似的,极其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用手狠狠拽了拽领口,将那点秘密严严实实地盖了回去,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习惯了藏起这些“记号”,连同藏起所有可能引起追问的表情和呻吟。疼痛和伤痕,是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留给他的日常烙印,是林敏舟“管教”他时,酒气和暴戾混合的产物。他早已学会在疼痛中保持沉默,在伤痕里寻找生存的缝隙。 “喂!林池余!这边!这边!好多!快来呀!” 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和穿透力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猛地砸破了凝滞沉闷的空气。方程从不远处的另一个垃圾桶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在阳光下晃得刺眼。他穿着崭新的名牌运动短裤和透气速干T恤,头上歪戴着一顶崭新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兴奋得发红的下巴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显然把这当成了一场刺激的寻宝游戏,一场夏日探险。 “你看你看!这个!”方程像只精力过剩、永远不知疲倦的小狗,噔噔噔几步就跑了过来,带起一股混合着汗味、阳光晒过的青草气息和垃圾桶边缘特有酸腐味的热风。他献宝似的把怀里几个皱巴巴的纸盒和两个空易拉罐一股脑儿塞进林池余脚边的那个鼓囊囊的蛇皮袋里,袋子已经装了小半。“看!这个盒子!是装那种外国巧克力的!金光闪闪的!肯定能多卖几分钱!”他语气里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得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林池余,期待着他的认同。 林池余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些沾着油渍的纸盒,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手上没停,铁丝钩灵巧地一探、一勾、一挑,又一个被踩扁的铝制饮料罐精准地飞入袋中,发出“哐啷”一声轻响,混入先前的战利品里。他快速而无声地清点着今天的收获,脑子里飞快地进行着心算:塑料瓶多少个?铝罐几个?纸壳多重?废品站老王头今天给的价是多少?加起来能换几块钱?够买明天的早餐吗?够不够下星期的作业本钱?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在他脑海里清晰地跳跃,最终汇集成一个微小的、却能短暂支撑他和外婆在那个低矮、压抑的房子里继续喘息的筹码。快乐?兴奋?那是方程那样的人才有资格挥霍的奢侈品,对他而言,生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精密的计算和冷酷的坚持。方程眼中的“宝贝”,在他这里,只是冰冷的等价物。 “热死了热死了!这鬼天气,要把人烤成肉干啦!”方程夸张地用手在脸旁用力扇着风,棒球帽檐下的小脸热得通红,鼻尖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汇聚成一小滴,然后滚落。他看了眼林池余被太阳晒得发红、甚至有些脱皮的后颈,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副又厚又闷的大手套,犹豫了一下,忽然开始笨拙地脱右手的那只。“喂,林池余,”他声音稍微放低了些,带着点试探,“喏,这个给你戴一只?晒伤了可疼了,会脱皮的,我妈说脱皮可难受了。”他把那只相对干净些、但内侧也沾了些灰的手套,不由分说地递到林池余面前。 林池余的动作瞬间顿住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正眼看向方程。那张总是带着点傻乎乎、没心没肺笑容的脸上,此刻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关心,干净得像头顶那片被烈日洗过的蓝天。 林池余的目光在那只崭新的、与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手套上停留了一秒,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移回方程被汗浸湿的额发和那双亮得过分、不谙世事的眼睛上。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但瞬间又被更厚的冰层冻结、覆盖、碾碎。 那点微弱的波动,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古井的石子,涟漪还未及扩散开,就被井壁厚厚的、经年累月凝结的坚冰无情地吞噬了。 善意?关心?陌生人的好意,尤其是方程这种生活在蜜罐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的好意,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需要高度警惕的陷阱诱饵,一种甜蜜的毒药,一种可能引火烧身、将他拖入更深渊的奢侈品。他筑起的心墙,早已高耸入云,坚不可摧。 “不用。”他收回视线,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用铁丝钩专注地翻找着垃圾桶边缘的废弃物,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和目光交汇从未发生过。“脏。”他补充了一个字,像是解释,又像是斩钉截铁地划清界限。 他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在沉默中承受烈日和风雨。他人的善意,尤其是这种带着“少爷”气息的、未经苦难淬炼的善意,对他而言,非但不是温暖,反而更像是一种需要消耗心力去防备的负担,一种可能打破他脆弱平衡的危险信号。 方程举着手套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他看着林池余重新投入“工作”的、那过分沉静、疏离甚至带着点冰冷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抿紧的嘴唇透着一股倔强的拒绝。方程忽然觉得,自己递过去的不是一只可以防晒的手套,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避开了。 他撇了撇嘴,倒也没生气,只是小声地、带着点委屈和不解嘀咕了一句:“真是的……不识好人心,晒成黑炭可别哭鼻子……” 然后,他把那只手套胡乱地、带着点赌气意味地塞回自己裤兜里,又像来时一样,噔噔噔地跑开了。他的情绪,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林池余面无表情地从一堆散发着浓烈酸腐味的厨余垃圾边缘,准确地勾出一个几乎完好的、标签都还鲜亮的塑料饮料瓶。他把它丢进袋子,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那“不识好人心”的嘀咕清晰地飘进耳朵,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冷峭的弧度。好人?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人。他只知道,依赖别人,相信所谓的善意,最终只会让自己摔得更痛,跌得更惨。 信任,是这世上最昂贵的毒药。 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双能翻捡废品的手,和那颗早已被现实磨砺得冰冷坚硬的心。 太阳似乎更毒辣了,像一个愤怒的火球,肆无忌惮地倾泻着光与热。蝉鸣也愈发聒噪,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灼热得几乎扭曲空气的小巷里移动。 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林池余的鬓角和后颈滑落,流进领口,与衣服摩擦着敏感的伤痕,带来一阵刺痛和黏腻。他抬起胳膊,用T恤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粗糙的布料蹭过皮肤,火辣辣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巷口那唯一一点阴凉处——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躲在一棵枝叶稀疏的槐树阴影下,有气无力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她面前是一个刷着白漆的木头箱子,盖着厚厚的棉被,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冰棍”两个字。那箱子仿佛散发着一种魔幻的凉气,吸引着所有在酷暑中煎熬的灵魂。 林池余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甚至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胃里空荡荡的,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鸣叫。胃部的饥饿感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小兽,在用细密的牙齿啃噬着他的意志。今天捡到的瓶子不少,袋子沉甸甸的,也许……能换一支最便宜的老冰棍?那冰凉清甜的滋味,哪怕只有一瞬间……这个念头刚像水泡一样从心底冒出来,就被他脑中一个更冰冷、更严厉的声音狠狠地按了下去,掐灭了。 就在这时,方程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带来一股更浓郁的热风。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枚亮晶晶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光芒的硬币,显然是刚从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小腰包里掏出来的。他热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鼻尖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他看都没看林池余,径直冲到冰棍摊前,声音响亮得盖过了聒噪的蝉鸣:“奶奶!买冰棍!要两根绿豆的!要最冰最冰的那种!” 他踮着脚,把硬币叮叮当当地放进老太太摊开的、同样粗糙的手掌里。 老太太慢悠悠地掀开厚重的棉被,一股白色的冷气瞬间涌出。方程迫不及待地接过两支冒着丝丝寒气的绿色冰棍,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转身,噔噔噔又跑回林池余身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享快乐的兴奋。他甚至没问一句“你要不要”,就直接把其中一支硬塞到林池余手里。冰凉的触感,带着刺骨的寒意,让林池余下意识地猛地一缩手,指尖甚至带着一丝明显的抗拒和僵硬。但方程塞得很用力,带着一种孩子气的霸道,冰棍直接贴到了他汗湿、晒得发烫的手腕皮肤上,那沁骨的凉意激得他皮肤剧烈地一颤,像被电了一下。 “喏!快拿着!快吃!化了就不好吃了!白花钱啦!”方程自己已经猴急地撕开了那简陋的包装纸,咔嚓一声,毫不犹豫地对着绿色的冰体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被冰得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哈——”的一声长叹,仿佛全身的燥热都被这一口冰镇压了下去,“爽!凉快死了!” 林池余有些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支突如其来的绿豆冰棍。绿色的冰体在炽烈的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缕缕诱人的凉气,那凉气仿佛有形,丝丝缕缕钻进他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他又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方程。方程正毫无形象地大口啃着冰棍,冰水混合着口水顺着他咧开的嘴角流下来,在下巴上拉出一道亮晶晶的线。他也毫不在意,直接用崭新的T恤袖子在嘴边胡乱一抹,眼睛弯成了快乐的月牙,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满足和快乐,仿佛此刻他品尝的不是一根廉价的绿豆冰棍,而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那笑容纯粹、热烈,带着一种不谙世事、未经风霜的、阳光般的感染力,像一颗小太阳,灼热地照耀着周围。 林池余的指尖感受着冰棍沁骨的凉意,那凉意似乎能短暂地麻痹掉皮肤下那些陈旧的、隐隐作痛的伤痕。他沉默着,时间仿佛在酷暑中凝固了几秒。 最终,生理上对干渴的强烈屈服,和对避免更大麻烦的冷生存的本能,总是优先于感受。他最终还是动作有些迟缓地撕开了那简陋的、有些粘手的包装纸。他没有像方程那样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只是低下头,张开嘴,在那光滑、冒着寒气的绿色冰面上,极轻、极快地咬了一小口。冰凉、微甜的绿豆沙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如同一股清冽的甘泉,短暂而有力地驱散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烧感。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动作依旧斯文而克制,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却又无法投入热情的任务,带着一种疏离的仪式感。阳光把他和方程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滚烫得几乎冒烟的地面上。方程一边啃着冰棍,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的“战果”:“哎,林池余,我刚才在那边那个红垃圾桶后面,发现一个好大的纸箱子!真的超级大!我费了好大劲才拖出来一点,估计能卖不少钱!待会儿咱俩一起去拖好不好?我一个人弄不动……” 他兴奋地比划着,冰棍水随着他的动作甩出几点晶莹。 林池余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目光却总是越过方程兴奋挥舞的手臂和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投向巷子深处。那里,一栋外墙斑驳、墙皮大片剥落的低矮旧楼,沉默地矗立在白得晃眼的烈日下,几个黑洞洞的窗口像怪兽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窥视着巷子。那栋楼像一个沉默的、贪婪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等着将他这只刚刚尝到一丝冰凉滋味的猎物,重新吞噬回那无边的黑暗和酷热之中。那个所谓的“家”,是他所有恐惧的源头,也是他拼命捡拾废品想要逃离、却又不得不回去的牢笼。 他脚边的蛇皮袋里,捡来的易拉罐和塑料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声响。那是他通往“安全”彼岸的、微薄却无比坚定的筹码,是他在绝望中为自己和外婆搭建的一根纤细的救命稻草。而手里这支正在快速融化的绿豆冰棍,那短暂却真实的冰凉触感和微甜滋味,如同这个炎热得令人窒息的夏日里,一个突兀闯入的、带着方程式鲜明印记的小小插曲。它短暂地存在过,真实地存在过。他感受着那凉意在干渴的口腔里蔓延、扩散,带来片刻的麻痹和舒缓,却又迅速被周围无孔不入的酷热贪婪地吞没、消解,最终只剩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甜涩,顽固地萦绕在舌尖,也沉沉地、复杂地沉淀在心底最深处。 那甜涩,像极了他短暂十年人生的滋味本身——短暂麻痹的、虚幻的甜意之下,是长久而坚硬的、无法摆脱的苦涩基底。他默默地、近乎珍惜地小口舔着那根冰棍,直到它只剩下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粘在木棍上的绿色冰渣,仿佛在汲取这漫长酷暑中唯一一点,由另一个世界施舍而来的、带着强烈不安和别扭的暖意。这暖意如此陌生,如此奢侈,又如此……让他心慌。 “喂,你吃得好慢啊!都要化光了!”方程已经三下五除二啃完了自己的冰棍,意犹未尽地舔着木棍,看着林池余手里还剩一小半的冰棍,又看看他沉默的侧脸,忍不住开口。他凑近了一点,带着点好奇和不解:“林池余,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绿豆的?下次我给你买牛奶味的吧?” 林池余握着冰棍木棍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冰凉的木棍硌着掌心。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两小片浓密的阴影。 他不再看方程,也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舔舐最后一点冰渣的速度,仿佛要尽快结束这令他无所适从的“馈赠”。巷子里,只剩下方程意犹未尽。 人生行至艰难处,方识苦夏之味。 欢愉总嫌短促,苦难却将岁月拉长,如同漫无止境的炎夏,沉闷、蝉嘶、日影迟迟。 往日艰辛不必多言,却偏偏从中尝出“苦”的深意—— 苦,原是生命的蜜藏。 力量,往往来自对手;真正叫人强大的,是那些试图压垮我们的存在。须将外来的压力,一寸寸吸入骨骼之中。 强者之力,首在承受。 唯有经历不可承受之承受,人才终于知晓:自己,已成强者。 第8章 公园许愿 “喂,”方程用手背蹭掉下巴上残留的冰水渍,声音带着点刚被冰镇过的清爽,试图打破这沉重的安静,“这里热死了,还臭烘烘的,苍蝇嗡嗡的,烦人!我们去公园吧?就河边那个老公园,好多大树!树荫底下可凉快了,还有风!”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指着巷子另一端的方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孩子气的提议。 林池余没有立刻回答。他掂量了一下脚边沉甸甸的蛇皮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袋口。今天捡到的确实不少,铝罐和塑料瓶的分量足够换几块钱了。而且……他下意识地又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舌尖仿佛还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绿豆清香和木棍的冰凉木屑味。更重要的是,方程的眼睛里,那种纯粹的、热切的期待,像夏日的阳光,直白而毫无保留地照过来,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温度。林池余感觉自己那层坚冰似的防御,在面对这唯一的光源时,边缘似乎正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他很难彻底冻住这份直白的善意,拒绝方程,似乎比忍受酷热更难一些。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巷子里的蝉鸣淹没。但这微弱的回应对方程来说,已然是明确的同意。林池余把磨得光滑的铁丝钩仔细别在洗得发白的裤腰带上,然后弯腰,深吸一口气,绷紧了单薄的脊背和手臂上并不明显的肌肉线条,有些吃力地将那个几乎拖到他小腿肚的沉重蛇皮袋提了起来。袋子勒进他稚嫩的肩膀,压得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我来帮你!我劲儿大!”方程立刻伸出手,热情地去抓袋子的另一角。 “不用。”林池余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力道。他手臂微微一侧,巧妙地避开了方程伸过来的手。他习惯了独自承担所有的重量,无论是肩上这袋冰冷的废品,还是心底那些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黑暗。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出一道倔强的弧度,将袋子更稳地扛在肩上,率先迈开步子,朝着巷子外那片被烈日烘烤得白晃晃的出口走去。袋子压得他脊背微弯,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投射出一个更显沉重的影子,但他的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很实。 方程看着他那倔强而沉默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我真的力气很大”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小小的、带着点挫败的叹息。他快跑两步跟了上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走喽!去公园乘凉喽!” 他很快又哼起了那不成调的歌,试图用自己制造的热闹,驱散林池余身上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歌声在闷热的巷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活力。 河边的老公园,像一片镶嵌在钢筋水泥里的绿洲。高大的梧桐和垂柳撑开浓密的、层层叠叠的绿荫,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斑驳陆离的光影。微风终于挣脱了城市的束缚,从波光粼粼的河面吹拂而来,带着潮湿的水汽、清新的青草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河水腥味。 林池余找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将沉重的蛇皮袋小心地放在浓密的树荫深处,确保不会引来过多路人的目光。他背靠着粗糙而厚实的树干,缓缓地滑坐下来,脊背终于得以短暂地脱离那沉重的负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颈线条才像解冻的冰层般,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汗水再次浸湿了他后背单薄的旧T恤,贴在皮肤上,被微风吹过,带来一丝短暂的、凉丝丝的慰藉。他微微闭了闭眼,感受着额角汗珠滑落的轨迹。 方程则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小马驹,绕着粗壮的树干欢快地跑了两圈,惊飞了几只在地上觅食的麻雀。他又跑到不远处的河岸边,蹲在石栏边,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水中游弋的、闪着银光的小鱼和慢悠悠划水的野鸭。直到额头上又沁出一层薄汗,他才带着一身阳光、青草和微汗的气息跑回来,一屁股坐在林池余旁边柔软的草地上,舒服地伸展了一下四肢。 “呼——太舒服了!”方程用力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满足地眯起眼,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惬意。他侧过头,看向身边沉默得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的林池余。少年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鼻梁挺直,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没什么血色的、略显倔强的直线。侧脸的轮廓在斑驳的树荫下显得格外单薄,甚至有种易碎感。方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滑过林池余的脖颈。宽大的、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因为刚才的搬动微微敞开了一些,方程清晰地看到了颈侧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青黄淤痕,边缘还带着点深色的印记。那痕迹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方程的心窝,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翻涌的愤怒。 “林池余,”方程的声音难得的没有刚才那么咋呼,刻意放轻放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你爸爸……”他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似乎在努力寻找着最不刺激对方的词语,“他对你……是不是不太好?”问完这句话,方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林池余的反应。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生怕这问题会像一块石头,砸碎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脆弱联系,再次把对方推回那个冰冷的壳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林池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他没有立刻抬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处洗得发白的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凸起,泛着青白色。树荫下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方程的心沉了下去,那点隐约的猜测变成了冰冷刺骨的现实。他看着林池余苍白的侧脸和紧抿得发白的唇线,一股强烈的难过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堵在胸口,闷得发慌。他想起林池余颈侧那片刺眼的淤青,想起他翻捡垃圾桶时那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熟练和专注,想起他那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沉默……原来这一切背后,都藏着一个如此丑陋而残忍的真相。这个认知让方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心疼。 “他……他打你?”方程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愤怒和难以置信在交织。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能对林池余这样安静、这样……好的人下手?这简直超出了他认知的底线! 林池余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他没有回答方程的问题,只是把头垂得更低,额前细碎的刘海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透着隐忍和脆弱的下颌。攥着裤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薄薄的布料里。那些黑暗的、充满浓烈酒气、刺耳咒骂和撕裂般疼痛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咆哮,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胃部开始隐隐作痛。他不想回忆,更不敢描述。光是想到“父亲”这个词,就让他指尖冰凉。 方程看到他肩膀那剧烈压抑的、细微的颤抖,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最深的、最痛的伤疤。他慌了,懊悔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我不问了!你别……别难过!”他笨拙地想要安慰,却觉得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急得抓耳挠腮,脸都憋红了,“我……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猛地吸了口气,一股孩子气的、纯粹的不平涌了上来,“你那么好!他凭什么打你!他是不是个坏人!”这声质问带着方程特有的、毫无保留的肯定和愤怒,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光,小心翼翼地、执拗地试图探入林池余冰冷黑暗的角落。 林池余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攥得发白的指关节,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方程那句“你那么好”,带着对方程世界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价值观判断,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实地、微弱地荡漾开来,触碰到了潭底最深处那点被冰封的、几乎被遗忘的自我感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林池余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他依旧没有看方程,目光像是被钉在了远处河面上那些跳跃闪烁的光斑上,仿佛只有那片流动的光才能给予他一丝支撑和短暂的平静。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沙哑,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底艰难地飘上来: “……习惯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着巨大的勇气,才又极低地、几乎是用气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别跟别人说。”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声的禁令,划定了安全的界限。这声“别跟别人说”,是他能做出的,最接近依赖和信任的表示,也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试探方程是否能真正理解这份沉重的托付。 方程立刻挺直了背脊,像接受了一个无比神圣的任务,用力地、近乎庄严地点着头,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你放心!我谁都不说!一个字都不漏出去!”他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头顶那片被梧桐树叶切割成碎片的蓝天,眼神无比坚定,声音清晰有力,“我方程说到做到!这是我们俩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林池余看,证明自己的可靠。 看着方程那副郑重其事、甚至有些滑稽却又无比真诚的模样,林池余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那弧度细微得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转瞬即逝。他飞快地瞥了方程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暖意?随即,他又迅速移开视线,重新低下头。只是这一次,那双死死攥着裤子的手,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指尖因为血液回流而微微泛红。 树荫下,蝉鸣不知疲倦地唱着夏日的歌谣。河风带着水汽,温柔地拂过两个少年汗湿的脸庞。一个依旧沉默如谜,但笼罩在他周身的、那层厚厚的冰冷和紧绷的防御,似乎被这夏日的微风和同伴笨拙却滚烫如熔岩般的誓言,悄悄吹散、融化了些许。另一个则坐得笔直,像一座小小的灯塔,守护着一个沉甸甸的、关于黑暗的秘密,也守护着身边这个伤痕累累、却让他打心眼里想要保护的朋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林池余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仿佛无数无声的安慰。 “哎,林池余!”方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草地上弹起来,眼睛又亮了起来,一扫刚才的沉重气氛,“你还记得公园中间那个许愿池吗?就是那个有石头小乌龟的!我妈说,只要诚心扔个硬币进去,许的愿望就能实现!”他兴奋地指着公园中心的方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灿烂,“走!我们去许愿!我兜里还有几个钢镚儿呢!” 林池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方程。许愿?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对他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愿望?他的愿望沉重而具体——存够钱,离开那个家,远走高飞。一个硬币就能实现?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觉得这很傻气。 方程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伸手把他从草地上拉了起来。“哎呀,试试嘛!又不亏!万一灵验了呢?”方程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走走走!心诚则灵!说不定今天运气好呢!” 林池余被方程半拖半拽地拉起来,身体还有些僵硬。他看着方程兴奋得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可能”的期待和相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害怕破坏方程这份简单的快乐,害怕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出现失望。而且……内心深处,一个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声音在问:万一呢?万一这世上真有那么一点点微小的奇迹? 他终究没有挣脱方程的手,只是沉默地、被动地被拉着,穿过树荫斑驳的小径,走向公园中心那个小小的、用石头砌成的圆形许愿池。池水很浅,清澈见底,池底果然趴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石雕乌龟,背上驮着几个游客投下的、闪着光的硬币。池水在阳光下荡漾着细碎的波光。 方程松开他,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几枚亮晶晶的硬币,仔细地挑拣着。“喏,给你一个!”他不由分说地把一枚还带着他体温的一元硬币塞进林池余手里,自己则捏着一枚五角的,兴奋地对着阳光看了看,“我要许个大大的愿望!” 方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那枚五角硬币紧紧握在掌心,抵在额前,表情无比虔诚。他小声地、清晰地对着空气念叨:“许愿池啊许愿池,我方程诚心诚意地许愿:第一,希望林池余以后都开开心心的,再也不用挨打!第二,希望我们每天都能捡到好多好多瓶子,卖好多好多钱!第三……”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更小了,“希望我妈明天还给我买那个新出的巧克力……”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一扬,那枚硬币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噗通”一声,准确地落进了池水中央,溅起一小朵水花,惊得池底的石龟似乎都眨了眨眼。硬币晃晃悠悠地沉入清澈的池底,躺在了其他硬币旁边。 方程睁开眼,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他转头看向林池余,满眼期待:“该你了!快许愿!很灵的!” 林池余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带着方程体温、沉甸甸的一元硬币。硬币边缘有些磨损,中心印着庄严的国徽。愿望?他下意识地捏紧了硬币,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他抬头看了看方程那张充满期待和信任的脸庞,那双眼睛亮得让他无法直视。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唯一对他好的朋友面前,许下那些充满黑暗和绝望的愿望,是一种亵渎。 最终,在方程的催促下,林池余只是学着方程的样子,极其生疏地、僵硬地将硬币合在掌心,没有抵在额前,只是虚虚地握着。他没有闭上眼睛,目光低垂,落在池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默念着什么。然后,他手腕轻轻一抖,那枚硬币无声地滑落,垂直坠入池水中,“咚”的一声闷响,沉入池底,落在了方程那枚五角硬币旁边,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许了什么愿?没有人知道。也许是一个关于“明天”的微小奢望,也许是对方程这份笨拙友谊的无声祈求,也许……只是一个关于“结束”的黑暗念头被短暂压下后,对“平静”的卑微渴求。 “许完了?”方程好奇地凑近,看着池底紧挨着的两枚硬币,“你许的什么?告诉我嘛!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实现!”他热切地看着林池余。 林池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两枚沉在池底的硬币上。硬币在水波中微微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光。他没有说话,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比在巷子里时,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方程看着林池余沉默的侧脸,也没有再追问。他咧嘴笑了笑,拍了拍林池余的肩膀:“走吧!愿望许完了,肯定能成!回家喽!”他转身,哼着歌,脚步轻快地朝着放蛇皮袋的大树走去。 林池余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池底那枚属于自己的硬币。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婆娑的树影。他收回目光,转身,默默地跟上了方程的背影。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乎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得令人窒息。也许,方程那枚带着傻气却无比真诚的硬币,连同他自己那枚沉入水底的、无声的祈愿,真的在这夏日的午后,短暂地驱散了一些阴霾,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关于“可能”的凉风。他加快脚步,肩上的蛇皮袋似乎也轻了几分。 第9章 求人帮忙 日子在闷热的蝉鸣和沉重的蛇皮袋之间缓慢流淌。林池余像一只在阴影里蛰伏的冷血动物,沉默地捡拾着每一个能换钱的瓶罐,计算着存钱罐里缓慢增加的重量。那些数字是他通往“安全”的、冰冷的、唯一的筹码。 这天下午,林池余刚从废品站出来,口袋里多了几张带着油污汗渍的零钱。他习惯性地低着头,脊背微驼,像一道贴着墙根移动的影子,快步穿过嘈杂的街道。他只想尽快回到外婆那间小小的、堆满旧物却异常整洁的房间。那里是唯一能短暂屏蔽外界、让他蜷缩起所有感知的避风港。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中药香和旧书墨香的气息包裹了他,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徐外婆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她银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沉静而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但林池余敏锐地察觉到,外婆今天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同,嘴角那丝几不可见的笑意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锐利。 “小池回来了?”徐外婆抬起头,放下文件。 “嗯。”林池余低低应了一声,像完成一项固定程序,把口袋里的钱悉数掏出,小心地放在桌角那个缺了一角的陶罐里。他习惯性地想去拿角落里的水瓢舀水喝,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精准。 “小池,过来坐。”外婆的声音温和。 林池余动作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依言走过去,在外婆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如标枪,目光垂落在自己沾着灰尘的旧鞋尖上。一种本能的戒备在无声蔓延。外婆很少用这种近乎正式的口气叫他。 徐外婆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桌上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轻轻推到他面前。文件的抬头清晰地印着几个宋体大字: “临城市第一初级中学录取通知书” 下面一行小字: “录取学生:林池余” 林池余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临城一中?那个传说中汇聚了全市顶尖资源和目光的地方?那个方程曾在他耳边无数次兴奋提及、与他灰暗世界格格不入的所在?它像一枚从天而降的、闪着刺眼光芒的异物,骤然砸在他面前。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像受惊的兽类。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或者说空洞如死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纯粹的愕然。没有喜悦,只有难以置信的冲击和瞬间升起的警惕。他甚至怀疑这是某种测试或者幻觉。 徐外婆看着他震惊却冰冷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手续都办妥了。”她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九月份开学,你就去临城一中读初中。” “钱。”林池余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没有丝毫起伏。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现实问题。临城一中的费用,对他和外婆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数字。至于成绩门槛?他从未在意过,那不属于他需要考虑的范畴。 “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外婆打断他,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笃定,“外婆还有些办法。你只管去。”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捕捉着他脸上最细微的变化,“离开苔九里,对你,对未来,都好。” “托关系”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入林池余混乱的思绪。他知道外婆有底蕴,但这“办法”背后意味着什么?是交换?是更沉重的枷锁?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形状不明的巨石压在他心头。他感到的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被命运再次强行摆布的窒息感和冰冷的压力。他厌恶欠债,尤其厌恶这种无法量化的、带着权力意味的“恩情”。 “还有,”外婆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翻涌的冰冷疑虑,语气放得平淡无波,“方程那孩子,也会去那里读书。他父母提过。” 方程?! 这个名字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瞬间构筑起的冰冷戒备。 方程。那个吵闹的、不知疾苦的、像块甩不掉的橡皮糖一样的家伙。那个唯一会笨拙地试图靠近他、却又永远无法理解他世界的人。他……也去临初?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流,试图从他心底冰封最深处挣扎着冒头,但瞬间就被更强大的冰冷意志压了下去。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两下,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随即被他强行按捺住,像按灭一颗危险的火星。脸颊和耳根没有发热,反而感觉更冷了些。 他猛地低下头,不是因为掩饰激动,而是为了隔绝外婆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用力地抠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以此维持绝对的清醒和冰冷。临城一中,依旧是一个充满未知和潜在危险的陌生牢笼。只是现在,这个牢笼里,多了一个方程。一个……或许能让他稍微减少一点“异类”感的坐标?仅此而已。朋友?他不配,也不需要。那只是方程单方面的定义。 “哦。”他听到自己发出一个极其单调、毫无情绪的音节。没有疑问,没有求证,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嗯。”徐外婆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仿佛早已预料。“通知书收好。后面需要准备的东西,外婆会处理。”她把那份薄薄却重逾千斤的通知书又往前推了推。 林池余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伸出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拿起了那份通知书。纸张光滑冰冷,油墨的气味有些刺鼻。他指尖划过“林池余”三个字,又划过“临城市第一初级中学”的校名,像是在确认一份冰冷的判决书。那沉甸甸的感觉,是纯粹的责任和枷锁。外婆的“办法”,方程的“同在”,都无法改变其本质——他被迫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必须重新学习生存规则的世界。 “嗯。”他又吐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没有“谢谢”。这份“恩情”太沉重,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回应。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背脊依旧挺直,攥着那份通知书,像攥着一块烙铁,脚步无声地走回自己那个昏暗的角落。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小木板床上,背对着徐外婆的方向。胸腔里那短暂紊乱的心跳早已平复,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方程!临初!这两个词在他脑海里碰撞,激起的不是光芒,而是更深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方程的存在,意味着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无法彻底隐形,无法像影子一样生存。他需要应付那个光源,需要维持一种“普通”的关系,这本身就是一种额外的消耗。 他需要让方程知道这个消息。不是因为分享喜悦,而是为了……控制。控制方程的预期,控制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执行任务般的冷静,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屏幕有裂痕、外壳磨损严重的旧手机。手指稳定而迅速地找到那个被他存为“方程(吵)”的联系人。 他盯着空白的短信框,指尖在按键上停顿了半秒。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累赘。信息必须简洁、清晰、不带任何温度。他快速敲下几个字: “临初。我也去。” 他甚至省略了对方的称呼。发送键被用力按下,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像完成了一个必要的程序。 林池余发送完那条简短的短信,就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紧紧攥着那部破旧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屏住了呼吸。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巨响,一声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期待——这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他冰冷坚硬的心壳下奔流,灼烧着他惯于沉寂的神经。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已发送”提示,仿佛那是连接他和方程、连接他和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的唯一通道。巷子深处那栋楼的阴影似乎暂时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临初明亮的校门,和方程那张永远带着傻气笑容的脸。 嗡——嗡——嗡—— 几乎是下一秒,手中的旧手机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瞬间被点亮,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角落炸开,上面疯狂跳跃着同一个名字: “方程(吵)来电” 那震动如此强烈,如此急促,带着方程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狂喜和能量,几乎要从林池余手中跳脱出去。林池余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和铃声惊得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 还没等他把手机贴到耳边,方程那极具穿透力、因为极度兴奋而拔高了八度的声音就炸雷般响彻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连隔断的旧帘子似乎都跟着抖了抖: “啊啊啊啊啊啊——!!!林池余!!是真的吗?!真的是临初?!你也来?!我靠我靠我靠!!太棒了!!!”方程的声音像连珠炮,根本不给林池余插嘴的机会,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纯粹的、爆炸性的快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了!太爽了!临初啊啊啊啊啊!牛逼啊啊啊啊!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哈哈哈!!” 电话那头甚至传来了方程兴奋得原地蹦跳的咚咚声和手舞足蹈带倒东西的噼啪声,背景音一片混乱。 林池余下意识地将手机拿远了一点,方程高分贝的噪音刺激着他的耳膜,让他微微蹙起了眉。但奇怪的是,这噪音并未像往常那样引起纯粹的烦躁。那噪音里包裹着的、毫不掩饰的巨大喜悦,像一股强劲的热风,蛮横地吹拂着他心底的坚冰,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嗡鸣的暖意。他抿了抿唇,没有回应方程的尖叫,只是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又“嗯”了一声,算是对他那一连串问题的确认。 “天哪天哪!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林池余!”方程的声音稍微平稳了一点,但依旧充满了激动,“你等着!我马上跟我妈说!她肯定也高兴!对了对了!你分在哪个班?我们说不定还能一个班呢!要是能一个班就完美了!……”方程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畅想未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听着方程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规划着未来,林池余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他握着手机,没有参与方程的畅想,只是安静地听着。窗外的蝉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电话那头方程活力四射的声音,像一道光,穿透了他惯常的沉寂。这份喧嚣的喜悦,是真实的,是因他而起的。这个认知,让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林池余和方程是cb向,傅故渊的出场也会有,但傅林两人交际不多,后期上高中会有的。[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求人帮忙 第10章 上门催债 午后阳光被巨大的落地窗过滤成慵懒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舞蹈。宽敞明亮的客厅一角,林池余坐在小圆桌旁,桌上铺着素色棉麻桌布,散落着针线、顶针和几件需要缝补的衣物——外婆的旧旗袍领口松了线,他的一件旧T恤肘部磨出了小洞。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银针,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效率。针尖刺入布料,线头被挑开,穿针引线,针脚细密均匀得如同机械缝纫。这不是温情脉脉的孝心,而是生存训练出的本能:减少开支,维持最低限度的体面。客厅里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极细微“沙沙”声,和他自己几乎不存在的呼吸。 徐外婆坐在不远处的红木圈椅里,银白发髻纹丝不乱,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戴着金丝老花镜。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的、不容侵犯的气场,像一尊历经岁月沉淀的玉雕。祖孙二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打扰,空气凝滞如冰。 这份冰冷的宁静,被一阵粗暴野蛮的砸门声轰然击碎! “砰!砰!砰——!” “开门!老不死的!装什么聋!” “林敏舟那王八蛋欠的钱,今天连本带利五十万!不拿出来,老子拆了你这破窝!” 粗鄙凶悍的男声穿透厚重的院门,带着浓重的烟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暴力威胁,像肮脏的泥浆狠狠泼洒在这片雅致清冷的空间里。 林池余捏着针的手指骤然停在半空。他猛地抬头,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没有惊惶,只有瞬间凝结的、淬了冰的警惕。全身肌肉在万分之一秒内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蓄而不发。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噪音来源——那扇厚重的门。缝补的动作彻底冻结,针尖悬在布料上方,反射着一点寒星般的冷光。他像一头在阴影中感知到致命威胁的孤狼,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丝动静。心跳沉缓,冰冷,没有加速,只有更深的戒备。 外婆翻书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缓缓摘下老花镜,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或慌乱,只有一层骤然覆盖上来的、坚硬如铁的愠怒。那愠怒并非源于恐惧,而是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凛然。她将古籍轻轻放在旁边的紫檀木矮几上,动作依旧从容,但周身那股沉静的气场瞬间转为锋锐的寒芒,压迫感陡增。 “管家。”外婆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门外的叫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 一直在偏厅待命、脸色已然发白的管家立刻小跑进来:“老夫人……” “开门。”外婆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眼神却冷得能将空气冻结。 “老夫人,外面那些人……”管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开门。”外婆重复,语气没有任何加重,但那无形的威压让管家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门刚开一条缝,三个穿着廉价花哨紧身T恤、肌肉虬结、满脸横肉戾气的男人就粗暴地撞了进来,带进一股令人作呕的劣质香烟、汗臭和街头混混特有的腌臜气息。为首的光头壮汉,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夸张的假金链子,目光凶狠贪婪地扫视着奢华的客厅,最后落在端坐的外婆身上,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里满是痞气和毫不掩饰的觊觎。 “哟呵!老太太,您这地方可真够阔气的啊!”光头男大大咧咧地往前踱了两步,沾满泥灰的脏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林敏舟那狗东西躲哪个耗子洞去了?欠我们龙哥的五十万,今天不连本带利吐出来,可别怪兄弟们掀了你这金窝!”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目露凶光,像鬣狗一样扫视着屋内价值不菲的陈设,目光落在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和墙上的字画时,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林池余依旧坐在小桌旁,捏着针的手稳如磐石,只有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着他体内紧绷的力量。他微微侧过脸,冰冷的视线如同扫描仪,瞬间将三个闯入者的样貌、体态、站位刻入脑海。他没有起身,没有言语,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散发着寒气的石雕,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冰冷的、无声的警告。他在等待外婆的指令,或者对方愚蠢的下一步动作。 外婆缓缓站起身。她身形清瘦,并不高大,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和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让她如同出鞘的古剑,散发着凛冽的寒光。她没有看那三个混混一眼,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们污浊的躯壳,落在敞开的门口那一片狼藉的光影里,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浸透骨髓的威严和决绝: “报警。立刻。告他们非法侵入住宅,意图暴力勒索。” 光头男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随即扭曲成暴怒:“操!老东西!你他妈吓唬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林敏舟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种!父债子偿,找不到他,老子就找你!砸了你这破地方抵债!”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唾沫横飞。 “种?”外婆终于将目光转向光头男,那眼神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鄙夷和厌恶,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林敏舟,还有周琰,早在三年前,我已登报声明,与他们彻底断绝一切法律与伦理关系。白纸黑字,公证俱全。从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死、债、孽,与我,”她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石之音,“再无半分瓜葛!” 光头男和他身后的两个喽啰都懵了,显然被这“断绝关系”的宣言和外婆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源自真正权势的冰冷气场震慑住。登报?公证?这完全超出了他们认知里撒泼耍横就能解决的范畴。 “断……断绝?你他妈说断就断?糊弄鬼呢!”光头男色厉内荏地吼道,但气势明显矮了半截,眼神开始闪烁。 “信与不信,是你们的事。”外婆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想看登报存根?还是需要我让律师把断绝关系的法律文书副本送到你们那个‘龙哥’的案头?”她向前微微踏出半步,那股无形的、如山岳般的压迫感骤然增强,“钱,一分没有。林敏舟的债,你们去问林敏舟要。他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抬手指向大门,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不容抗拒的驱逐令: “现在,带着你们身上的秽气,给我——立刻——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客厅奢华的空气里,震得那三个混混耳膜嗡嗡作响。张姐已经拿起座机听筒,手指稳稳地按在报警号码上,眼神紧张却坚定地看着外婆。 光头男彻底被外婆的气势和那随时可能响起的警笛声压垮了。他看看外婆那张冰冷决绝、毫无转圜余地的脸,再看看旁边那个坐着却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的少年,最后看看这绝非寻常百姓家的气派和那随时准备报警的架势,心里那点欺软怕硬的念头瞬间消散。他们只是街头收烂账的混混。 “行!行!算你狠!”光头男脸上青红交加,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跳,“你最好烧香拜佛,保佑林敏舟那龟孙别落我们手里!否则……哼!我们走!”他恨恨地一挥手,像斗败的公鸡,带着两个同样蔫头耷脑的跟班,灰溜溜地、几乎是连滚爬地退出了那扇象征着他们无法企及阶层的厚重大门。张姐立刻上前,“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落好三道门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 奢华的客厅重新恢复了死寂。但空气中弥漫的烟臭味、汗馊味和那股暴戾的威胁气息,如同污浊的瘴气,久久不散。 外婆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刚才那雷霆一怒显然消耗了她不少心力。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银白的发髻在光影下纹丝不乱。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依旧坐在小桌旁的林池余。 林池余在她目光投射过来之前,早已重新低下了头。捏着针的手指没有丝毫迟滞,极其稳定地落下,精准地刺入T恤肘部的破洞边缘,继续那被打断的缝补。针线穿梭,细密无声,节奏稳定得如同精密钟表。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那些污言秽语的叫嚣、那冰冷彻骨的“断绝关系”宣言,都只是窗外偶然刮过的一阵夹杂着垃圾的狂风,未曾在他沉寂如万年冰原的心湖上,留下一丝一毫的涟漪。 只有外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捕捉到了在她清晰吐出“断绝关系”那四个字时,少年捏着银针的指尖,曾有过一个极其短暂、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那凝滞快如电光石火,瞬间便被更深的、更坚硬的冰冷所覆盖、吞噬,仿佛从未发生过。 外婆看着外孙那近乎冷酷的平静侧脸,看着他专注缝补、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冰冷姿态,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沉的痛楚,有无力的叹息,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了然。这孩子的心,早已被冰封得太深太厚。那对男女带来的伤害,早已将血缘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温情彻底斩断、冻结。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解释。他只需要在这冰冷的世界上,找到一条属于他自己的、沉默的生存之路。针尖刺破布料的细微撕裂声,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声音。 他数着针脚,一下,又一下,像在丈量这无情的时光。 第11章 暑假比赛 中央空调的冷风强劲地从头顶的百叶口灌下,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和崭新油墨的刺鼻气息,将七月的酷热蛮横地挡在厚重的深蓝色窗帘之外。日光灯管在头顶排列成冰冷的矩阵,发出高频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嗡嗡声,惨白的光线均匀地倾泻下来,将偌大的阶梯教室照得如同停尸房般了无生气。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死寂中,只有监考老师皮鞋底踩在光滑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刻意压低的“咔嗒”声,纸张翻动时脆弱的“哗啦”声,以及笔尖划过试卷时或如疾风骤雨或如困兽低吼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指尖发凉的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侵蚀着少年们的神经。 林池余像一块嵌入冰冷石壁的、沉默的玄武岩。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已磨损起毛边的旧T恤,在周围一片色彩鲜艳、质地精良的名牌运动服和崭新POLO衫的包围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扎眼。他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毫无波澜的下颌轮廓。面前的试卷摊开,那些印刷精良的题目,在他眼中如同一个个由冰冷符号构筑的、布满致命陷阱的黑暗迷宫。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没有临考的紧张,没有解题的兴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胜负欲。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理性的、如同精密机器般的专注。削得极尖的HB铅笔稳稳地夹在他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指间,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几乎难以察觉的距离,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激光,瞬间穿透题目的文字外壳,直抵其冰冷的数学内核。逻辑缠绕如同乱麻的应用题被迅速剥离所有冗余描述,只剩下最本质的、**裸的数量关系和逻辑链条。思考的过程在脑内高速进行,无声无息,快如电光石火,几乎不需要停顿。铅笔落下,笔尖在粗糙的试卷纸上摩擦,发出稳定而持续的、如同冷血昆虫啃噬硬物的“沙沙”声。他的演算步骤简洁到极致,逻辑链清晰得如同外科手术刀划开的切口,没有任何冗余的推导、犹豫的笔触或多余的辅助线。一滴汗水顺着他紧绷的鬓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洇湿了试卷边缘一小块空白,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毫无察觉,仿佛那具承载着惊人运算能力的躯壳,只是一台需要完成既定程序的冰冷机器,汗水不过是运转时微不足道的副产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无声流逝。考场里的焦虑如同无形的毒气,浓度越来越高,渐渐弥漫开来。有人开始烦躁地用手指卷曲头发,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有人对着难题愁眉苦脸,发出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叹息;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仓惶地扫过邻座或前排,试图从他人的进度中寻找一丝慰藉或更深的绝望。唯有林池余,像一尊设定好最终目标的、不知疲倦的石像,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专注与效率。他的世界被压缩至极限,只剩下眼前这张承载着符号与逻辑的纸片,只有那些需要被攻克、被征服的、由抽象思维构筑的堡垒。窗外的蝉鸣、头顶的噪音、周围的焦虑,都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绝在外。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以近乎冷酷的精准和令人咋舌的速度解决掉那道涉及多重极限、复杂组合逻辑以及抽象空间想象力、足以让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望而却步的压轴难题后,笔尖在写完最后一个简洁得如同数学符号本身的答案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没有如释重负的松懈,没有检查的**,甚至没有一丝完成挑战的成就感。他平静地抬起头,目光穿过额前垂落的碎发缝隙,投向窗外。窗外是明晃晃的、灼热的夏日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后,只剩下模糊的光斑。他的眼神依旧沉寂如古井无波的水面,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光影流转。 就在抬头的刹那,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掠过教室前排正中央那个绝对焦点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质地肉眼可见极为精良、剪裁完美贴合身形的纯白色衬衫,袖口处两枚小巧圆润的贝母袖扣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润而低调的冷光。坐姿挺拔如雪松,背脊线条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仪态。侧脸的轮廓如同最顶级的工匠用寒玉精心雕琢而成,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下颌线清晰得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凌厉。皮肤是那种常年被隔绝在世俗尘埃之外的、近乎透明的冷白色,在日光灯下有种不真实的、易碎的质感。他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矜持和高高在上的疏离。他的专注不同于林池余那种带着生存压力的、近乎搏命的、榨干一切脑力的投入,而是一种沉静的、理所当然的掌控,仿佛解开这些在旁人眼中如同天书的题目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本能,是另一个世界赋予他的、无需努力即可获得的特权。 林池余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的时间,短于一次无意识的眨眼。没有欣赏,没有好奇,没有比较,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所谓“同类相惜”之感。他仅仅是像扫描考场环境中的一个固定坐标点、一件昂贵的摆设一样,用冰冷的目光确认了那个位置坐着一个衣着、气质、存在感都与他身处泥沼、挣扎求存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发光体。一个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符号。然后,他的目光便毫无波澜地移开,重新垂下,落在自己早已被演算填满的试卷上。他安静地等待着终结的铃声,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等待回收的、毫无价值的冰冷金属。 那个少年,正是傅故渊。一个名字本身就在临城金字塔尖熠熠生辉、如同传说般存在的首富独子。 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如同丧钟般撕裂了考场的死寂。瞬间,各种声音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解脱般的、长长的呼气声,懊恼的捶桌声和低低的咒骂,激烈的、带着哭腔或不服气的对答案争吵,文具盒碰撞、书本合上的杂乱哗啦声……整个教室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林池余面无表情地将试卷和演算得如同神秘符文的草稿纸迅速叠放整齐,边缘对齐,一丝不苟。他是第一个站起身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或兴奋或沮丧的脸,无视了那些或探究或好奇或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径直走向讲台,将试卷稳稳地放在监考老师面前。然后,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沉默的灰色影子,以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穿过喧嚣鼎沸、情绪激荡的人群,迅速离开了这座刚刚结束智力血腥厮杀的角斗场。外面灼热的阳光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包裹了他,强烈的光线让他不适地微微眯起了眼,他下意识地拉低了头上那顶旧棒球帽的帽檐,快步走下台阶,只想尽快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人类情绪噪音的场所,重新回到他熟悉的、沉默的、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现实。 傅故渊几乎是同一时间交卷。他站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经过严格礼仪训练的优雅节奏,如同舞台剧主角的完美谢幕。他同样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哗和混乱,目光平静地扫过监考老师,微微颔首示意,那份矜持与疏离如同一道无形的、坚固的水晶屏障,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他安静地走出考场,步伐沉稳而均匀,背影挺拔如青松,与林池余那种急于隐入人群、消失不见的沉默不同,他的沉默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隔绝尘嚣的、高高在上的淡然。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大门,刺目的阳光如同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林池余向左,步履匆匆,目标是校门外的现实世界;傅故渊向右,步伐从容,走向停在树荫下的、线条流畅的黑色豪华轿车。他们的身影在灼热的空气中短暂交错,如同宇宙中两颗按照截然不同轨道运行的、冰冷的星辰,瞬间分离,各自湮没在截然不同的、永不相交的时空维度。 几天后,竞赛结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临城小升初的圈子里激起巨大波澜。 临城一中校门口那面巨大的、专门用于张贴重要公告的黑色大理石墙前,此刻人山人海,如同沸腾的蚁巢。小升初的学生们,或独自前来,或在父母陪同下,兴奋、紧张、忐忑地拥挤着,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试图从那片红色的名字海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红色的榜单如同一条巨大的绶带,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按照分数高低排列,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期望和少年自身的努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榜单的最顶端——那片象征着绝对智力巅峰、被特意留出大片空白的荣耀区域。在那里,只有两个名字孤高地并列着。名字后面没有具体的分数,只有一个烫金的、象征着无上荣誉与绝对实力的“特等奖”标记,在七月的骄阳下反射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第一名:傅故渊 第一名:林池余 两个名字,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并排悬于众人之上,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 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惊叹。 “我的天!并列第一!!这怎么可能?!” “林池余?这谁啊?哪个名校的尖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傅故渊!是傅故渊!傅家的太子爷!我就知道肯定有他!” “林池余……听说是从那个普通小学出来的?我的妈呀,这简直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太恐怖了!跟傅故渊并列第一?这得是什么神仙脑子啊?!” “黑马!绝对的黑马!这下临城要热闹了!” 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充满了震惊、好奇、羡慕以及对于“林池余”这个陌生名字背后身份的巨大猜测和反差感。 此刻,林池余正站在人群外围稍远处,一颗高**国梧桐投下的浓密阴影里。他并非特意来看榜。他刚从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老旧废品收购站出来,口袋里多了几张带着油污汗渍、皱巴巴的零钱,是卖掉一批辛苦捡来的旧书刊和塑料瓶换的微薄收入。灼热的阳光被茂密的梧桐叶筛过,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的目光穿透攒动喧嚣的人头,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榜单最顶端那两个并列的名字。 看到“林池余”三个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欣喜,没有激动,没有骄傲,甚至连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都没有。眼神沉寂得像一潭在极寒之地冻结了万年的死水,厚实的冰层下连一丝涟漪都欠奉。仿佛那只是一个任务完成的标记,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与他“林池余”这个存在本身并无深刻关联的代号。他的视线在那个陌生的名字“傅故渊”上停留了不到半秒,脑海中清晰地对应出考场前排那个穿着纤尘不染白衬衫、气质疏冷如同千年寒玉、坐姿挺拔如贵族雕塑的侧影。哦,是他。那个活在云端、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少爷。 仅此而已。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与顶尖人物并列的微妙情绪,更没有半分探究对方身份背景的兴趣。这场耗费心力的竞赛对他而言,只是通往“临城一中”这个暂时栖身之所途中,一个可以换取些许奖金、用以补贴他和外婆生活、因此必须全力以赴的冰冷关卡。关卡已过,结果揭晓,仅此而已。傅故渊是谁,有着怎样令人仰望的家世、光环和遥不可及的世界,与他林池余脚下泥泞的、需要他每日弯腰捡拾才能勉强前行的现实之路,隔着无法想象、也无意逾越的、深不见底的天堑。那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对他而言,如同天边飘过的一缕浮云,虚幻且无关。 他收回目光,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早已预料到的、无足轻重的事实。正准备转身离开这喧嚣之地,一个熟悉到带着热浪的大嗓门如同破锣般穿透了嘈杂鼎沸的人声,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活力: “林池余!林池余!嘿!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 方程像一颗刚从发射井里蹦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炮弹,满头大汗地从校门方向狂奔而来。崭新的亮黄色运动T恤后背湿透了大片,紧紧贴在身上,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手里高高举着两支包装简陋、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绿色糖水的绿豆冰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到耀眼的兴奋,完全无视了周围看榜的人群、那高高在上的红榜以及榜单顶端那两个闪闪发光的名字。 “快!快拿着!都要化没了!”方程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林池余身边的树荫下,不由分说地把一支湿漉漉、软塌塌的冰棍硬塞到林池余手里。那冰凉粘腻的触感让林池余下意识地手指一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沉默地接住了。方程自己则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咔嚓一声,对着那绿色的冰体狠狠咬了一大口,被冰得倒抽一口冷气,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一边吸着气一边含糊不清、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快说!第几?是不是特等奖?!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行!” 林池余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支廉价得几乎要散架、正迅速融化滴水的绿豆冰棍,又抬眼看了看方程那张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涔涔、写满了毫无杂质期待的脸。沉默了几秒,他才用他那惯常的、没什么起伏、如同念说明书般的语调回答: “第一。”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红榜顶端刺目的位置,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和傅故渊。” “傅故渊?”方程愣了一下,一边伸出舌头舔着快速融化的冰水,一边歪着头想了想,随即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里那根被他啃得坑坑洼洼的冰棍,“哦!他啊!我知道!就傅家那个少爷嘛!好像脑子是挺好使的,考试就没掉下过第一。”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羡慕、敬畏或者想要攀附的意图,只有一种“哦,原来是他啊”的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个只存在于新闻里的、遥远国度的王子。“不过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不熟!管他呢!”他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注意力瞬间又全部回到林池余身上,兴奋地用力拍了一下林池余的肩膀,那力道让林池余单薄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你是第一就行!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能行!走走走,热死了!找个凉快点的地方把这冰棍干掉,再晚就真成绿豆汤了!”方程的热情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驱散了红榜带来的冰冷疏离感,也仿佛将那个高高在上的“傅故渊”彻底吹散。 林池余被他拍得肩膀微沉,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动作有些生疏地撕开了冰棍简陋的、已经被糖水浸透的包装纸,在那融化得有些变形的绿色冰面上,极轻、极快地咬了一小口。冰凉微甜的绿豆沙混合着廉价的香精味在舌尖迅速化开,短暂地缓解了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他听着方程在身边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些诸如“刚才过来看到只超肥的流浪猫”、“路口那家新开的奶茶店排长队”之类完全无关紧要的闲话,目光却再次掠过那喧嚣人群头顶的红色榜单。 “傅故渊”三个字依旧和“林池余”并排悬在那里,在灼热的阳光下闪耀着冰冷而遥远的光。但在方程那没心没肺、充满烟火气的吵闹声,手里这支廉价却带来真实凉意的绿豆冰棍,以及肩膀上残留的、带着汗湿温度的拍打触感面前,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首富少爷、云端之上、冰冷光环、数学天才——都显得如此遥远、虚幻,且……无关紧要。就像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吹过这闷热的夏日午后,除了带来一丝微弱的扰动,便了无痕迹,无法撼动他脚下坚实的土地分毫。 他不再看那榜单,沉默地跟在脚步轻快、兀自沉浸在“兄弟得了第一”的单纯快乐中的方程身边,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咬着那支正在快速消失的冰棍。冰凉的糖水顺着木棍流到手指上,黏黏的。脚下的路,依旧是他需要独自面对、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的现实。 这本的话有用插叙,可能时间线写的比较乱TAT如果有时间,我可能会在番外整理一篇[让我康康][紫心][蓝心][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暑假比赛 第12章 提前见面 特等奖的红榜墨迹未干,暑期的热浪依旧灼人。但对于林池余和徐外婆而言,进入这所顶尖初中的大门,仅仅只是第一步。无形的门槛,远比那红榜上的名字更为复杂。几天后,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驶离了西郊半山那片幽静的别墅区,载着祖孙二人,驶向临城老城区一片绿树成荫、闹中取静的住宅区。这里没有西郊的豪阔,却沉淀着一种更为内敛的、属于知识和权力的底蕴。 车子停在一栋爬满常青藤的、颇有年头的红砖小楼前。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院中种着几竿修竹和一株姿态虬劲的老石榴树,枝叶间已挂上了青涩的小果。环境清幽雅致,与周围的市井喧嚣隔绝开来。 司机打开车门,徐外婆先下了车。她今天穿着一件素雅的深青色真丝旗袍,外罩一件薄薄的同色系开衫,银白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通身的气度与这环境相得益彰。林池余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下车,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与这精心打理的环境和外婆的装扮形成刺眼的对比。他微微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像一道突兀的灰色剪影。 外婆没有按门铃,只是静静地站在爬满藤蔓的院门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漆成墨绿色的入户门。她的姿态从容,没有丝毫催促或焦急,仿佛只是在欣赏庭院里的景致。但这种无声的等待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果然,不过片刻,那扇墨绿色的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穿着得体家常棉麻衣裙、气质温婉知性、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女性出现在门口。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笑容,目光在徐外婆身上停留时,带着明显的尊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徐老,您来了!快请进!刚才在书房接了个学校的电话,耽搁了,实在不好意思。”她的声音温和有礼,目光随即落在徐外婆身后的林池余身上,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一种审视和好奇,“这位就是林池余吧?果然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聪明的孩子。快进来,外面热。” 林池余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那“一表人才”的客套,也没有抬头看对方。他只是沉默地跟在徐外婆身后,脚步无声地踏进了这座弥漫着淡淡书墨香和植物清香的屋子。 客厅不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舒适。满墙的书柜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从厚重的典籍到最新的期刊。沙发是舒适的布艺材质,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茶叶和木头家具混合的、令人沉静的气味。 “李老师,叨扰了。”徐外婆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她没有寒暄太多,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充满书卷气的客厅。 被称为李老师的女主人连忙摆手:“徐老您太客气了,您能来,是寒舍的荣幸。快请坐。”她引着祖孙二人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姿态优雅。 管家安静地立在徐外婆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用深蓝色锦缎仔细包裹着的、一尺见方的长方形物体。那锦缎质地厚重,暗纹繁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和室内老式座钟沉稳的滴答声。林池余坐在沙发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垂落在自己脚前一小块深色的木地板上。他像个局外人,将自己所有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仿佛只是一件随行的行李。 徐外婆端起李老师刚刚斟上的清茶,浅啜了一口,动作优雅。放下茶杯,她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老师,小池这孩子,性子是孤僻了些,但脑子还算灵光。这次能侥幸在奥赛上拿个名次,也是他运气。”她的话语平淡,没有丝毫炫耀,“只是,进了临初,那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规矩多,门道也多。他自小野惯了,家里也没个能时时提点的人。以后在学校里,学业上、规矩上,少不得要请李老师您多费心,多担待了。” 她的话语极其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谦逊,但那份“请多费心,多担待”的请求,却蕴含着千斤的重量。这不是寻常家长的拜托,而是一种带着深厚背景的、不容拒绝的托付。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心领神会的谨慎:“徐老您言重了。池余能在那么激烈的竞赛中脱颖而出,拿到特等奖,这可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真本事!这样的好苗子,能到我们学校,是我们的荣幸才对。您放心,进了学校,我们做老师的,自然会尽心尽力引导、照顾。”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捧了林池余,又表明了会尽到职责。 徐外婆微微颔首,似乎对李老师的表态还算满意。她不再多言,只是朝身后的管家递了一个极淡的眼色。 管家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双手将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深蓝色锦缎方盒,稳稳地放在了李老师面前的茶几上。锦缎在灯光下泛着幽暗华贵的光泽。盒子本身似乎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 “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徐外婆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送出的只是一盒普通的点心,“知道李老师您喜欢书画,偶然得了件小玩意儿,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送给懂它的人赏玩。” 李老师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她当然明白这绝非什么“小玩意儿”。能让徐老太太亲自送来,并用如此贵重的锦缎包裹的,绝不会是凡品。她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受宠若惊和更深的谨慎,连忙摆手:“徐老,这……这太贵重了!使不得!教导学生本就是我的本分,您这样……” “收下吧。”徐外婆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眼神平静地看着李老师,“不过是件旧物。放在我这里,明珠蒙尘。放在李老师您这里,或许还能发挥点余热。就当是……替池余这孩子,提前拜个师门。”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点明了这礼物的真正含义——不是贿赂,而是为林池余在这所等级森严的学校里,寻求一个无形的庇护和关照。是“拜师礼”,是划定圈子的凭证。 李老师推拒的手势顿住了。她看着徐外婆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看那个静静躺在茶几上的锦盒,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透出的、无形的分量。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最终化为一种郑重的接受。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再推辞,只是对着徐外婆微微欠身:“徐老太客气了。那我就……愧领了。池余这孩子,您放心。” 她没有当场打开锦盒查看是什么。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收下,就意味着接受了这份托付,也接受了与徐外婆建立起某种更紧密的联系。至于盒子里是价值连城的古砚、失传的名家字帖,还是别的什么珍玩,反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份“心意”所承载的意义。 整个过程,林池余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没有看那个锦盒,没有看李老师复杂的表情变化,甚至没有看外婆那掌控一切的气度。他的目光始终低垂,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上粗糙的缝线。他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的、无声的交易。那锦盒里装的不是礼物,是筹码,是他进入这个新“牢笼”的门票,是外婆用她的人脉和资源,为他换取的、在这个陌生环境里可能稍微顺畅一点的通行证。 一种冰冷的、带着屈辱感的疏离,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厌恶这种交易,厌恶这种将自己当作物品、需要靠“打点”才能立足的感觉。但他更明白,这是生存的法则,是外婆为他铺的路。他无权拒绝,只能接受,并努力让自己在这条被铺好的路上,走得更稳,更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沉默的壳里,隔绝开这令人不适的、充斥着人情世故的空气。 又客套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徐外婆便适时地起身告辞。李老师亲自将祖孙二人送到院门口,态度比来时更加恭敬了几分。那扇墨绿色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内书墨的香气和那份刚刚达成的、心照不宣的协议。 坐回车里,冷气重新包裹全身。林池余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外婆也没有说话,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只是日常小事。 车子驶离那片清幽的住宅区,汇入喧嚣的车流。林池余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锦缎冰冷滑腻的触感——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提醒。他知道,临城一中的大门虽然即将为他敞开,但那扇门后的世界,其复杂程度,或许远超他捡过的任何一个布满污垢的垃圾桶。而外婆用那个锦盒换来的,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终究要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在沉默和冰冷中,去丈量,去跋涉。梧桐树的浓荫在车窗外掠过,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在他沉寂的眼底,深不见底。 第13章 争吵离婚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劣质酒精味、隔夜饭菜的酸馊气,还有一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像是腐烂木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这不是外婆那座清冷但安全的别墅卧室,这是……那个地方。那个早已被他深埋进记忆最底层、却总在噩梦中卷土重来的炼狱。 小小的林池余,只有六七岁的身体,蜷缩在客厅角落那张破旧沙发与冰冷墙壁形成的狭窄缝隙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硬、领口都磨破了的旧背心,深秋的寒意像细密的针,刺透单薄的布料,扎进他骨头里。但他更大的寒冷来自内心。他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死死抵在膝盖骨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抵御穿透薄薄墙壁缝隙的、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噪音。每一次巨大的声响,都让他瘦小的身体像被电击般剧烈一颤。 “离婚!周琰!老子他妈今天就要跟你离!!” 林敏舟的咆哮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震得天花板上陈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肮脏的雪。紧接着是“哐当——哗啦!!”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沉重的木凳被狠狠砸在地上,伴随着玻璃器皿瞬间粉身碎骨的刺耳尖啸。林池余猛地一个激灵,小小的身体向后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消失不见。 “离?林敏舟!你拿什么离?!就凭你欠的那一屁股烂债?!!” 周琰的声音尖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歇斯底里的怨毒和刻骨的鄙夷,将记忆中任何一丝温情的幻影彻底撕碎。“离了婚,那些提着刀子上门的债主找谁去?!找我吗?!还是找角落里那个小崽子?!我告诉你!想甩掉我?没门!要死一起死!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赌鬼!废物!我当初真是瞎了八辈子眼才嫁给你这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废物?!赌鬼?!你他妈说谁是废物?!谁是赌鬼?!” 林敏舟的声音因为暴怒而完全扭曲,伴随着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和又一阵物品被粗暴扫落、掀翻的轰隆哗啦声,“你他妈要不是贪图我们家那点家底,会嫁给我?!现在嫌我是废物了?嫌我欠债了?!晚了!周琰!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你生是我林家的人,死是我林家的鬼!要下地狱,老子拖着你,拖着你全家一起下去!”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是周琰发出的。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和布料被粗暴撕裂的“刺啦”声。“林敏舟!你混蛋!你竟敢打我?!为了那几个臭钱你打我?!” “打你怎么了?!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贱人!” 林敏舟的声音充满了失控的、原始的暴虐,□□得像破风箱,“你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整天就知道涂脂抹粉,招蜂引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事!钱呢?!家里最后那点买菜的钱是不是又被你偷去填你那个姘头了?!说!给老子吐出来!说不说!!!” 他的嘶吼里充满了对金钱的极度渴望和扭曲的猜忌,赌债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怪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咆哮。 “我没有!我没有!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酒鬼!杀人犯!赌徒!” 周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濒临崩溃的恐惧,挣扎声、厮打声、指甲抓挠皮肤的刺耳声音、恶毒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深处最癫狂的交响乐,疯狂地冲击着林池余脆弱的耳膜和神经。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 “啪——!!!” 一记响亮的、用尽全力的耳光声,像一颗惊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开。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暴力,仿佛直接抽在了林池余自己的脸上。 死寂了一瞬。空气凝固了,连灰尘都停止了飘落。 随即是周琰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血来的哭嚎和更加恶毒疯狂的诅咒:“林敏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杀我?来啊!贱人!老子先弄死你!看谁先变成鬼!” 林敏舟的咆哮带着彻底疯狂的毁灭意味,沉重的脚步声和更加激烈的扭打声、撞击声、沉重的家具被掀翻砸烂的巨响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般涌来。那扇薄薄的、布满裂纹的房门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股狂暴的飓风彻底冲破,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几乎停止呼吸的小小身影彻底撕碎、吞噬。 林池余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不敢呼吸,肺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烫得脸颊生疼,但他死死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连一丝呜咽都不敢泄露出去。巨大的恐惧像无数条冰冷滑腻的巨蟒,缠绕着他的脖颈、四肢、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幼小的生命勒断、碾碎。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色彩扭曲成狰狞的漩涡,只剩下门外那对在仇恨和绝望中疯狂撕咬、恨不得生啖对方血肉的男女。他们扭曲涨红的面孔、布满血丝如同恶鬼的狰狞眼神、喷溅着唾沫星子的恶毒诅咒,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滋滋声,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他幼小的、毫无防备的灵魂最深处。 他不懂什么是离婚,但他听懂了“要死一起死”、“下地狱”、“拖着你”、“弄死你”、“债主”、“提着刀子上门”、“赌鬼”、“欠债”……这些冰冷、尖锐、充满毁灭和死亡气息的字眼,像冰锥一样扎进他懵懂的意识里。他只知道,这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没有一丝温暖,没有一丁点安全,只有无休止的、能将人逼疯的谩骂、能将人打碎的暴力,以及那令人窒息、如同毒雾般弥漫的、源自金钱深渊的刻骨仇恨。他像一只被遗弃在狂暴飓风中心、暴露在猛兽利齿下的幼兽,无处可逃,无处可藏,只能绝望地蜷缩在冰冷黑暗的角落,等待着被这疯狂漩涡彻底撕成碎片。 “砰!!!” 一声巨大的、仿佛门板要碎裂的撞击声!是沉重的身体或者脚狠狠踹在了门板上! 林池余吓得心脏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连颤抖都停止了。 “小畜生!是不是你躲在里面偷听?!给老子滚出来!!” 林敏舟狂暴的、带着浓重血腥酒气和**裸杀意的吼声,如同淬毒的利刃,穿透那扇薄薄的门板,直刺林池余的耳膜。 那一瞬间,林池余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吼声震散了。他猛地闭上眼睛,把自己更深地、绝望地缩进那个黑暗冰冷的角落,小小的脊背死死抵着粗糙的墙面,恨不得能变成一粒灰尘,钻进墙壁的裂缝里彻底消失不见。他拼命地、无声地摇着头,泪水糊满了整张小脸,在心底发出微弱的、破碎的祈求: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求求你们……停下来……求求了…… “呃——!” 林池余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丝质睡衣,冰冷地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后背的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重、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的巨响,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攥紧、撕裂般的痛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吞咽着房间里清冷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痉挛的肺部。 黑暗中,外婆别墅里这间宽敞、整洁、弥漫着淡淡安神檀香味的卧室轮廓渐渐清晰。窗外是城市沉睡后模糊疏离的光影,一片死寂。没有刺鼻的酒味,没有疯狂的咒骂,没有厮打和破碎的声音,没有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是梦。又是那个梦。那个深埋在骨髓里、流淌在血液中的梦魇。 他抬手,用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力抹去额头上冰凉的汗水。指尖触碰到脸颊,一片湿冷的黏腻。他缓缓低下头,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控制不住抖动着的手。月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惨白的光带,像一道冰冷的伤疤。 那扇门……在现实中,最后并没有被父亲那充满暴戾的一脚彻底踹开。但那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恐惧,那种被至亲之人最**的仇恨、疯狂和由赌债引爆的绝望所包围的窒息感,那种无处可逃、弱小无助的深渊般的绝望,却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它们沉淀在他血液里每一颗细胞的深处,冻结在他骨髓的缝隙中,最终铸成了他灵魂深处那道冰冷坚硬、隔绝一切温情与光亮的、高不可攀的绝望之墙。 他曲起膝盖,将汗湿冰冷的额头重重抵在同样冰凉的膝盖骨上,整个身体在残留的、深入神经末梢的恐惧余波中,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黑暗中,那对在仇恨和金钱的泥沼中互相撕咬、面目狰狞扭曲如同地狱恶鬼的男女影像——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咒骂,他们因赌债而彻底崩毁的丑陋姿态,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焦糊味,一遍遍烫烙在他记忆最深处那块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过了许久,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擂鼓般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像退潮般留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场短暂的噩梦抽干了。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外婆用锦盒为他精心铺就的、通往临城一中的坦途,那看似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在这一刻,都被这来自童年炼狱的噩梦阴影彻底笼罩、吞噬。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背负着沉重墓碑的幽灵,无论走到多么明亮的地方,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那炼狱般的童年,父母因赌债和相互憎恨而刻在他灵魂上的、汩汩流血的伤痕,都将如影随形,成为他生命底色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黑暗。他慢慢躺下,将自己重新裹进那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的丝绒被子里,睁大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轮廓,仿佛要一直望进那噩梦的源头,直到窗外灰白的天光,像一把迟钝的刀,一点点割开这沉重的夜幕。 第14章 公园散步 晨光熹微,褪去了最初的清冷,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别墅区旁的人工湖,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岸边尚未落尽的、色彩斑斓的秋叶。空气清冽,带着湖水的微腥和草木的清气,深吸一口,仿佛能将肺腑里积郁的浊气都置换出去。 林池余沉默地走在外婆身侧,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一夜未眠和噩梦的余威,像沉重的铅块坠在四肢百骸。他裹着一件外婆坚持让他穿上的薄绒外套,身体深处那股由冷汗带来的寒意似乎被这层暖意和走动驱散了一些,但骨子里那份沉重的疲惫和精神的萎靡,却如同湿透的棉袄,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他。晨光照在他脸上,非但没有增添血色,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乌青,以及皮肤下隐隐透出的、缺乏生气的苍白。 外婆走得不快,步态从容。她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偶尔侧头,用那双沉静而包容的眼睛看看他,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无声的陪伴。两人沿着蜿蜒的湖滨步道,踩过铺满落叶的松软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只水鸟在远处的水面掠过,留下一串涟漪。 走了大约一刻钟,远离了别墅区的喧嚣,四周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低语和水波的轻响。外婆在一张临湖的长椅旁停下,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林池余,声音温和得像拂过水面的微风: “感觉好些了吗?这湖边的空气,吸进去,心口是不是没那么闷了?” 林池余停下脚步,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半晌,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嗯。”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似乎比刚起床时顺畅了一丝。 外婆这才在长椅的一侧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林池余迟疑了一下,顺从地坐了下来。木质的椅面带着清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让他下意识地并拢了膝盖,双手有些拘谨地放在腿上。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和的纱,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外婆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湖心,仿佛在欣赏那粼粼的波光,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小池,” 外婆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昨晚上……梦到的,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有直接点破“父母争吵”,而是用了更模糊也更安全的“很久以前的事”。 林池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些混乱、暴戾、充满酒气和血腥味的画面瞬间又涌入脑海,让他呼吸微微一窒。他没有否认,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下颌线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外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心中叹息更深。她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紧握的、冰凉的手背上。那掌心的暖意,像一股微弱但坚定的暖流,试图融化他指间的僵硬。 “过去了,孩子,” 外婆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无比清醒,“都过去了。你现在在外婆这里,安全了。” 林池余的手指在外婆温暖的掌心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又松懈了一点点。外婆的肯定像一块浮木,让他漂浮在冰冷记忆之海中的心神,得到了一丝喘息。 外婆没有收回手,继续用那种平缓的、叙家常般的语调说道:“看你这样子,外婆心疼。不只是昨晚的噩梦吧?是不是……以前在苔九里,也总睡不好?”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更深层的东西。林池余的身体猛地一颤,这次的反应比刚才更强烈。他倏地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种近乎惊悸的、深不见底的恐惧,甚至比刚才回忆噩梦时更甚!那恐惧如此鲜明,如此浓烈,让外婆的心都跟着揪紧了。 “……” 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气音。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惨白,额角甚至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外婆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跟外婆说说?是不是……小学那会儿,就不好过?” 她直接点出了“小学”这个敏感的时间段,语气却依旧平静,仿佛在问今天的天气。 “小学”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池余记忆深处另一个积满灰尘、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盒子。 他猛地抽回被外婆握着的手,仿佛那温暖也变成了灼人的烙铁。他双手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佝偻起来,像是要抵御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和羞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胸膛剧烈起伏。 “……怕……”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破碎气音的单词,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外婆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湖风轻轻吹动她银白的发丝。 林池余抱着头,身体在晨风中微微发抖。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伴随着外婆那句“小学是不是不好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脆弱的防线。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散发着消毒水和汗味混合气息的小学厕所隔间。门被从外面用拖把死死顶住,任凭他用尽力气拍打、哭喊,回应他的只有外面男生们充满恶意的大笑和嘲讽:“野种!”“没爹没妈的怪物!”“滚出我们班!” 冰冷的脏水从隔板上方兜头浇下,浸透了他单薄的校服,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那种被囚禁、被羞辱、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和恐惧,几乎将他溺毙。他蜷缩在肮脏湿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丢弃的、瑟瑟发抖的幼兽,只能绝望地听着那些恶毒的声音在门外回荡,每一次大笑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割锯。他害怕那扇打不开的门,害怕门外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睛,害怕那种无处可逃、无人可诉的窒息感……这种源于校园霸凌的恐惧,与童年家中那扇随时可能被暴戾父亲踹开的房门带来的恐惧,在他灵魂深处诡异地重合、叠加,形成了更深、更顽固的梦魇。他害怕一切封闭的空间,害怕人群聚集时投来的目光,害怕任何形式的冲突和可能的敌意。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惧感,让他即使在看似安全的校园环境里,也时刻紧绷着神经,如同惊弓之鸟,从未真正获得过安宁,更遑论安稳的睡眠。那些年,失眠和浅眠几乎成了常态,每一个夜晚都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雷区。 “怕……门……打不开……” 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呢喃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水……冷……他们笑……好多人……都看着……” 他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只能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平静的湖面上,也砸在外婆的心上。 外婆听着他破碎的呓语,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眼眶瞬间红了。她终于明白了,这孩子承受的,远不止是父母争吵带来的创伤。那场毁灭性的家庭风暴之后,他被迫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像一只带着伤痕的羔羊被投入狼群,又经历了怎样一段孤立无援、充满恐惧和屈辱的岁月!那些校园里的恶意和霸凌,无疑是在他尚未愈合的旧伤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盐,甚至捅出了新的、更深的血洞。他害怕的不仅仅是过去的家门,更是所有可能将他困住、让他暴露在恶意目光下的“门”! “不怕了,小池,不怕了……” 外婆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这个在晨光中痛苦颤抖、仿佛又变回那个无助孩童的外孙,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她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像一座坚固的堡垒,将他与那些冰冷的记忆暂时隔绝开来。“外婆在,外婆在这里。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是混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有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话语,驱散他灵魂深处那盘踞多年的、来自“门”内外的双重寒冰。 林池余的身体在外婆温暖的怀抱里僵硬了片刻,随即,那强撑了许久的堤坝轰然崩塌。他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将脸深深埋在外婆散发着淡淡皂香和温暖气息的肩头,压抑了太久的、混合着恐惧、委屈、孤独和劫后余生般脆弱的呜咽声,终于低低地、破碎地溢了出来。泪水迅速浸湿了外婆肩头的衣料。他紧紧攥着外婆后背的衣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湖边的晨光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相拥的祖孙。水鸟依旧在远处悠闲地游弋,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那些深埋在林池余心底、来自童年和少年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在这一刻,在这片宁静的湖边,在外婆温暖而包容的怀抱里,第一次被真正地看见,被温柔地触碰。虽然阴影不会立刻消散,但至少,有一束光,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阴霾,照进了那个被恐惧封锁了太久的角落。外婆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无声的哭泣,心中充满了疼惜,也更加坚定了要为他驱散阴霾的决心。这条路或许很长,但此刻,他不再是一个人背负着那沉重的、冰冷的过去踽踽独行。 第15章 初中开学 九月初的临城,暑热如同粘稠的糖浆,尚未被秋风完全稀释。临初这座声名赫赫的学府,此刻正被开学日的喧嚣所淹没。校门口车水马龙,崭新的蓝白校服汇成涌动的潮水,家长们殷切的叮咛、学生们重逢的雀跃嬉笑、自行车清脆的铃音,还有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辘辘声,交织成一首充满活力却也震耳欲聋的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操场的微腥,以及青春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初一(2)班的教室门口,林池余像一块被错误放置在热带雨林中的寒带岩石。他背着那个洗得泛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旧书包,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仿佛要隔绝一切外界的侵扰。教室里早已人声鼎沸,桌椅挪动碰撞的声音、兴奋的议论声、追逐打闹的笑骂声,像无形的声浪一**冲击着门口。他微不可查地向后退了半步,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那双总是低垂、仿佛覆盖着终年不化冰层的眼睛,此刻更是沉静得如同古井,将所有试图投来的好奇或友善的目光都无声地冻结、推开。他并非刻意为之,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防御姿态。 “快看!是林池余!暑假奥数一等奖那个!” “哇,就是他啊?真人看着好……冷。” “听说他解题思路特别清奇,就是不爱说话,跟个移动冰山似的。” “哎,小声点,他好像听见了……啧,眼神都没动一下,真够酷的。” “酷?我看是孤僻吧……家里好像也……” 细碎的议论如同纷飞的尘埃,试图附着在林池余身上,却被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冷气”屏障弹开。奥数奖?那不过是他在充斥着冰冷逻辑和确定答案的数字迷宫中,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可以暂时忘却一切的角落所衍生的副产品。荣誉的光环对他而言,远不及眼前这扇敞开的、通往喧闹蜂巢的教室门带来的压力。他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因人群聚集而产生的窒息感在蔓延,更深层的是对“门”后封闭空间的隐晦警惕——那源于记忆深处被锁住的无助。他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几乎是贴着冰凉的门框,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迅速滑入教室。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靠窗最后一排那个孤岛般的空位,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寻求庇护的急切,将自己安置在那里,迅速将书包塞进桌肚深处,然后立刻将视线牢牢锚定在窗外那棵老槐树摇曳的枝叶上,仿佛那是喧嚣世界中唯一的净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具辨识度和破坏力的声浪由远及近,瞬间盖过了教室里的所有分贝。 “借过借过!各位兄弟姐妹让条道儿!方少爷驾到——” 伴随着这声洪亮到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宣告,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撞”开了虚掩的教室门,像一颗活力四射的炮弹射了进来。 方程!他顶着一头似乎永远也驯服不了、根根精神抖擞的短发,脸上是那种被阳光亲吻过无数次才养成的、毫无阴霾的健康麦色和灿烂笑容,仿佛天生自带聚光灯。他身上崭新的名牌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嗒嗒作响,限量版的潮牌书包被他随意地、甚至有点粗暴地甩在宽肩上。他一出现,就像在平静(实则喧闹)的水面投下巨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嘿!老张!一个暑假不见,你这吨位见涨啊!” 方程熟稔地朝前排一个微胖的男生胸口擂了一拳,笑得见牙不见眼。 “靠!方程!你小子嘴还是这么欠!” 被叫老张的男生笑着回怼,显然关系不错。 “那必须的!” 方程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全场,寻找着目标。他脸上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对一切新环境都充满好奇和掌控欲的神情。 当他的视线扫过窗边那个几乎要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身影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 “嘿!林池余!!” 方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度,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熟稔和热情,瞬间将全班的注意力再次聚焦到那个角落。他完全无视了林池余周身那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和“生人勿近”的警告牌,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到了林池余的桌旁,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 “我就知道肯定跟你一个班!缘分啊兄弟!” 方程兴奋地一巴掌拍在林池余单薄的肩头,那力道对于林池余来说,不啻于挨了一记闷棍。 林池余的身体在方程手掌落下的瞬间,猛地一僵!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脊椎瞬间挺直,肩膀不自然地耸起,仿佛要卸掉那过于沉重的“友好”。他被迫从老槐树的“安全区”收回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滞涩感,抬起了头。那双冰封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惊喜,只有被打扰的极度不适、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强行从壳里拖出来的茫然。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眉头微蹙,却没有开口斥责,也没有甩开方程的手,只是用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无声地、冷冷地注视着方程,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外星生物。 这冰冷的、带着无声质问的注视,终于让方程过于高涨的热情稍微冷却了一丁点。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拍在林池余肩上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来,在裤缝上蹭了蹭,好像沾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冰渣。 “呃……那个……” 方程难得地卡了下壳,挠了挠他那头乱发,声音稍微降低了一点点,但依旧充满了活力,“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行吧行吧,知道你是‘小哑巴’。” 他显然习惯了林池余的这种反应,虽然每次被冻到还是会有点小尴尬,但强大的神经让他迅速自我修复。 他的目光立刻被林池余旁边那个唯一的空位吸引了。“哈哈!天助我也!这宝座归我了!”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完全没注意到林池余因为他那句“小哑巴”而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下颌线。方程毫不客气地把肩上那个昂贵的书包像丢沙包一样,“砰”地一声重重掼在空桌面上,震得两张桌子都晃了晃。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让林池余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刺目的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他极其细微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烦躁和因噪音刺激而骤然加速的心跳。他没有发作,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只是那目光比之前更加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备受侵扰的躯壳。 方程对此浑然不觉。他已经大喇喇地拉开椅子,刺耳的“吱嘎——”声再次挑战着林池余紧绷的神经。他舒舒服服地坐下,长腿一伸,几乎要碰到林池余的桌子腿。 “呼——总算安顿下来了!这开学第一天,跟打仗似的!” 方程一边感叹,一边开始从他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往外掏东西——崭新的文具盒、包装精美的笔记本、甚至还掏出了一包进口零食。他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喧嚣。 “喂,林池余,” 方程撕开零食包装,自己先塞了一大口,然后很自然地把袋子往林池余那边推了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尝尝?新口味,贼好吃!” 他的语气熟稔得仿佛两人是天天分享零食的铁哥们。 林池余的视线没有离开窗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仿佛一尊凝固的冰雕,对近在咫尺的零食袋和方程热情的分享视若无睹。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只有方程咀嚼零食的“咔嚓”声和林池余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方程等了几秒,看着林池余毫无反应的侧脸,撇了撇嘴,倒也不觉得多意外。“得,就知道你不吃。行,那我独享了。” 他收回零食袋,继续咔嚓咔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开始用脚轻轻打着节拍,哼起了跑调的歌。 林池余依旧沉默。窗外的老槐树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头,指关节的苍白缓缓褪去,但手指依旧保持着僵硬的蜷曲姿态。方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勃的、滚烫的、毫不设防的生命力,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不断烘烤着他这座万年冰封的孤岛。那噪音、那过于靠近的体温、那随意侵占的空间、那不合时宜的熟稔……所有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探、侵蚀着他用沉默和疏离精心构筑的、脆弱的安全边界。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处遁形的不适。他不是易怒,他是不懂如何应对,也无力去改变。他像一只习惯了极夜和寂静的深海生物,被突然打捞上来,暴露在方程这个灼热、喧嚣、光芒万丈的太阳下。他无法逃离,只能被动地、沉默地忍受着这份格格不入的煎熬,将所有的躁动和不适都死死地压在那副冰冷、看似无动于衷的外壳之下。他知道方程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粗线条的“友情”,但这恰恰让他更感无力——他无法拒绝,也无法融入,只能在这片由方程制造的、热情洋溢的噪音海洋中,独自沉没在自己的冰冷孤岛里。 教室里依旧喧嚣沸腾,但对于林池余而言,世界只剩下身边这个名为方程的、巨大的、持续散发热量和噪音的“麻烦源”。开学第一天,他的“朋友”方程,成功地让他本就逼仄的世界,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第16章 到底是谁 初秋的暖阳慷慨地洒满临初初一(2)班的教室,却驱不散新学期伊始空气中弥漫的躁动因子。报道流程结束,课间的喧嚣立刻如同开闸的洪水,淹没了每一寸空间。作为新晋省级奥数金奖得主,林池余身边自然而然地聚起了一个小小的“学术圈”。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日光勾勒着他专注的轮廓,笔尖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沙沙作响,解答着同学的问题,语调平稳清晰,带着一种沉浸于逻辑世界特有的冷静。窗外的风偶尔送来对面明德国际校区隐约的喧闹声,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与他无关。 然而,这份专注很快被一股更汹涌的声浪打破。这股声浪并非来自窗外,而是源自教室后方和走廊交汇处,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窥探欲: “哎!最新消息!隔壁明德国际的开学典礼,傅故渊去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傅家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吗?开学典礼这种场合也露面?” “千真万确!我表妹在明德国际,刚给我发消息,还偷拍了一张远景!喏,你们看!”一个女生激动地举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模糊但难掩挺拔的身影,站在礼堂前方,周围仿佛自动清场。 “哇!真的是他!这侧脸……绝了!隔着屏幕都觉得冷!” “气场两米八啊!听说他全程面无表情,发言稿都没拿,就说了两句,然后直接下台了!” “不愧是首富家的太子爷,这派头!” “重点来了!听说他上学期期末又是年级第一!数学满分!物理竞赛金牌!” “啧,又是满分?这也太夸张了吧?是人吗?” “嘘……小声点!不过,我表妹说他们学校私下都传,傅家给明德捐了个新的实验中心,就在暑假……” “傅故渊”这个名字,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一遍遍缠绕上林池余的听觉神经。每一次提及,都伴随着“首富”、“太子爷”、“满分”、“金牌”这些金光闪闪却又刺耳的词汇,以及那若有若无、却像毒气般弥漫的“传言”。林池余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解答的思路像是被强行掐断的线头。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起的、浓烈的厌恶。 就在这时,方程如同一颗活力四射的炮弹,“砰”地一声撞在林池余前面的空椅背上,巨大的动静让林池余桌面的橡皮都跳了一下。他完全无视了林池余被打扰后瞬间蹙紧的眉头,以及那位正等着听解答的同学尴尬的表情,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信息分享状态。 “池余!池余!大新闻!惊天大新闻!”方程的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火,“傅故渊!傅大少爷!今天在明德国际的开学典礼上露面了!帅炸苍穹!冷得掉冰渣!最劲爆的是——他又是年级第一!数学满分!物理金牌!” 林池余缓缓抬起眼,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方程,那里面没有一丝好奇,只有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讥讽。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传递着一种“所以呢?”的极致冷漠。 方程被他看得一滞,但八卦的热情瞬间压过了那点不适,他像是没接收到林池余的冷意,反而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却因为兴奋而带着夸张的气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国家机密: “但是!重点来了!”他神秘兮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哥们儿的姐姐的闺蜜就在明德国际高中部!她说——”方程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傅故渊那成绩,水分大得能养鱼!他家给学校捐了个顶配的物理实验中心!就上个月!你说巧不巧?就在他拿物理金牌之前!啧啧啧,钞能力,绝对的钞能力!” “哦?”林池余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刀刃,清晰地割开了周围的嘈杂。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双臂环抱在胸前,这是一个充满防御和极度不屑的姿态。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方程那张因为分享“内幕”而兴奋得发红的脸。 “原来‘年级第一’、‘满分’、‘金牌’是这么来的?”林池余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度讽刺的弧度,那笑容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温度,“用几栋楼,或者一个实验室,就能买到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刻薄的质问,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的同学耳中,“那数学公式是不是也要看他傅家的脸色才成立?物理定律是不是也得为他家的‘捐赠’让路?”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方程那番“钞能力”推论上。 “我原以为,”林池余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比刚才的质问更冷,更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鄙夷,“学术的殿堂,知识的圣坛,容不得半点铜臭和权柄的亵渎。成绩,是智慧和汗水的结晶,不是银行账户余额的投影。”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方程和那些围观者心上,“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太高估了某些东西的底线。”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方程,又缓缓扫过那几个听得入神的同学,眼神里是**裸的、对“特权”和“虚假”的极端蔑视,“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学神’?呵,真是……令人作呕的讽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下。整个小圈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方程被他这毫不留情、字字诛心的嘲讽砸得脸色阵红阵白,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仿佛被林池余那冰冷的鄙夷冻僵了舌头。周围几个同学也尴尬地移开视线,或假装整理书本,或低头看鞋尖,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林池余不再看任何人。他伸手,从草稿本上撕下一页崭新的纸。他的动作不再是无意识的把玩,而是带着一种宣泄般的、近乎粗暴的力道。指尖翻飞,速度快得惊人,将那页纸狠狠地折叠、压紧,棱角被刻意折得异常锋利,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厌恶和愤怒都封印进去。一只线条冷硬、带着攻击性的纸飞机在他手中成型。 他站起身,径直走向窗边。窗外,明德国际校区那几栋设计奢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教学楼清晰可见,像一座座镀金的堡垒,象征着方程口中那无所不能的“钞能力”。林池余的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波澜。他捏着那只充满“戾气”的纸飞机,手臂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却不是向前掷出,而是以一种近乎垂直的、决绝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姿态,狠狠地将它掼向窗台下方! “啪!” 纸飞机没有滑翔,没有飞行,它像一块被唾弃的石头,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狠狠地、精准地砸在窗台下方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机翼瞬间扭曲变形,尖锐的棱角被撞得支离破碎,白色的纸身沾染了灰尘,狼狈地瘫软在地,像一堆被彻底唾弃的垃圾,躺在临城一中坚实、朴素的水泥地上,与对面那些闪耀的楼宇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林池余看也没看那堆“残骸”,仿佛掼出去的不是纸飞机,而是所有关于“傅故渊”这个名字所带来的、令人作呕的联想。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回座位,坐下。拿起课本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隔绝一切喧嚣的力度。阳光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上,刚才那火山爆发般的尖锐鄙夷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封千里的寒意。 “上课。”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珠落地,砸碎了课间最后一丝关于明德国际的议论。 方程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架扭曲的纸飞机残骸,又看看林池余冰冷坚硬的侧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奥数学神对“傅故渊”这个名字深入骨髓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厌恶。他旺盛的好奇心被这盆冰水混合着尖刺的混合物浇得透心凉,甚至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寒意。然而,少年人天性中对神秘人物和“禁忌”话题的窥探欲,却在林池余如此激烈的反应下,被扭曲地、更加隐秘地勾了起来——这个傅故渊,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林池余厌恶到失态的地步?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教室里恢复了秩序,但地上那团刺眼的白色纸团,和林池余周身尚未散尽的冰冷气息,都像烙印一样,记录着这个课间发生的、关于“傅故渊”这个名字的第一次强烈碰撞。林池余翻开书页,目光落在铅字上,窗外的风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也吹不动地上那堆代表着彻底否定的纸屑。明德国际的方向,此刻在他心中,已与虚伪和特权画上了等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铜臭。 第17章 我想写作 林敏舟那座充满暴戾的牢笼,连同那个男人模糊扭曲的面孔,已被林池余小心翼翼地封存在记忆最底层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时间尘埃。他现在的世界,是徐外婆那座坐落在梧桐掩映中的、带着岁月痕迹的老式别墅。宽敞、安静,带着旧日荣光褪去后的温润与宁谧,像一座隔绝了外界风雨的孤岛,缓慢地滋养着他几乎枯竭的灵魂。 别墅顶层的卧室依旧是他专属的领地。倾斜的屋顶下,那扇巨大的天窗将清晨最纯净慷慨的阳光泼洒进来,在老旧却干净的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照亮空气中无数飞舞旋转的微尘,如同跳跃的金色精灵。林池余没有像往常一样,脊背挺直地坐在那张宽大沉重、布满划痕的旧书桌前。他换了个姿势,靠坐在窗边厚实柔软的旧地毯上,后背抵着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墙壁,修长的双腿随意地伸展着,透着一丝罕见的松弛。 他手中握着的,不是用了又削、削了又用的短铅笔和总是担心不够用的稿纸,而是一部屏幕带着几道细碎划痕、但运行依旧流畅的二手智能手机。金属边框有些磨损,昭示着它并非崭新。 这是他用刚过去的、异常安静的暑假,每天去社区图书馆帮忙整理搬运旧书刊,一点一点攒下的钱,再加上外婆心疼他,偷偷塞给他的一点“零花钱”,才最终凑够买的。手机壳是简单的磨砂黑,握在手里微凉,沉甸甸的,却代表着一个全新的、触手可及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可能性。一种不必再担忧物质损耗、可以无限次涂抹修改、能将所有心血安全存储的自由。 窗外,庭院沐浴在盛夏清晨透彻的阳光里,绿意盎然。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外婆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旧围裙,正弯着腰,在她那片小小的、生机勃勃的菜园里,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几棵挂满青果的番茄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几只麻雀在早已干涸的汉白玉喷泉池沿上蹦跳啁啾,羽毛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悠长的鸽哨。一切都安宁、缓慢得像一幅永恒的油画。 然而,林池余的注意力并不在外面的鸟语花香上。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心这块发光的屏幕上。手指悬停在冰冷的玻璃上方,指尖下,一个界面简洁的笔记应用被打开,空白的编辑页面如同无垠的雪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光标在闪烁,耐心而固执地等待着被文字填满。 这巨大的别墅空间带来的空旷感和历史感依旧存在,甚至偶尔会让他感到一丝自身渺小的恍惚。但此刻,这小小的、发光的屏幕仿佛成了他整个精神宇宙的绝对中心,一个只属于他的、可以无限延伸、随意构建的隐秘次元。在这里,他是唯一的造物主。 他不再需要下意识地计算稿纸的消耗,不再需要担心铅笔磨损到无法握持,不再害怕写错一个字就需要整页作废的浪费。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光滑的玻璃屏幕,虚拟键盘无声地、优雅地浮现。他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然后,指尖落下。 哒、哒、哒…… 极其轻微、短促而清脆的触屏反馈音在寂静的阁楼里响起,密集而高效,完全取代了过往铅笔尖划过粗糙纸面时那种独有的、带着摩擦阻力的“沙沙”声。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现代科技的干净韵律,一种摒弃了物理束缚的便捷和速度感。 他写得很快,思绪如同终于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汹涌奔腾。删除、修改、调整语序、段落重组……这一切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需要指尖灵巧的滑动、轻点和长按,瞬息之间便可完成,不留任何痕迹。过去那种写在纸上时、因珍惜纸张而落笔慎重、字斟句酌甚至难以更改的郑重与小心翼翼,被一种更自由、更肆意、更注重思维本身流畅性的表达所取代。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全新的、令人着迷的书写节奏与触感里,目光在屏幕上跳跃的光标与窗外真实世界流淌的阳光之间快速切换。 哒哒…哒哒哒…哒…… 楼梯上传来外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老年人特有迟缓与谨慎的脚步声,一步一顿,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轻微而实在的“吱呀”声。她端着一个老旧的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几瓣切得大小不一的苹果,还有一杯温度刚好的白开水。走到虚掩的阁楼门口,她习惯性地停住了脚步。里面没有传来预想中那令人安心的、沙沙的铅笔写作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轻快的、几乎听不真切、却又带着某种陌生而规律韵律的“哒哒”轻响,像雨点急促地敲打在某种硬物上。 外婆脸上掠过一丝好奇与困惑,她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孙子背对着门口,坐在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地毯上,微低着头,碎发垂落额前,全身心地专注盯着手中那块正散发着幽幽光芒的屏幕。他整个人的姿态是沉浸而投入的,和过去伏在书桌上写作时那种紧绷的专注一模一样,只是工具全然不同了。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影和飞快移动的指尖,那场景竟有种奇异的未来感。 外婆没有出声打扰,她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走过去,将托盘无声地放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毯上。林池余这才猛地从数字世界中惊醒,微微侧过头,看到身边的外婆,眼神里有一瞬间被打断的茫然和恍惚,随即迅速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 “外婆。”他低声唤道,手指无意识地悬停在屏幕上方,敲击声戛然而止。 “哎,”外婆温和地应着,顺势就在他旁边那张磨得油亮的旧藤椅上坐了下来,很自然地从旁边拿过了她的宝贝针线筐,“看你写得正入神,没敢弄出大动静。吃点苹果歇歇眼,喝口水,看这亮闪闪的屏幕,看久了费眼睛哩。”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最质朴的关切,眼神慈爱,没有丝毫对“新工具”的陌生、排斥或是说教,只有全然的接纳。 “嗯。”林池余依言拿起一瓣苹果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但他的眼睛却还不受控制地瞟向屏幕上刚刚写下的那段文字,似乎在确认它们是否安好。 外婆戴上那副老花镜,镜腿用白色胶布缠了好几圈。她在针线筐里翻了翻,找出一件林池余的旧T恤,袖口脱线了。她捏起一根细小的银针,对着光,眯着眼,颤巍巍地引上一根颜色相近的线,动作娴熟而稳定,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从容。阁楼里,一时间只剩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微妙地交织在一起:一种是极其轻微、细密如雨的屏幕触控声,一种是棉线穿过布料时极细微的“簌簌”声和老人偶尔调整姿势时藤椅发出的、缓慢的“吱扭”声。 这古老技艺的细微声响与现代电子设备冰冷的敲击声,在这充满阳光和历史感的静谧空间里,竟产生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奇异的和谐与默契。它们彼此并不干扰,反而像两种不同声部的乐器,在合奏一首关于陪伴与创造的宁静乐曲。 林池余慢慢嚼着苹果,目光从发光的屏幕移开,落在身边正低头缝补的外婆身上。阳光透过天窗,恰好照亮她满头的银发和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与皱纹的手。那双手虽然苍老,甚至有些颤抖,但捏着那枚细小的针,引着线,一下下穿过织物时,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稳定与力量,一种将破碎重新弥合的耐心与温柔。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他忽然像是被某种情绪击中,指尖再次落向屏幕,但这一次,敲击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变得更加沉静,带着一种更深的观察与思考,仿佛要将眼前这幅温暖的画面,一字一句地镌刻进数字的世界里。 外婆缝好了袖口,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针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用依然坚固的牙齿精准地咬断了线头。她抬起头,习惯性地朝那张旧书桌方向望去,却发现孙子依旧坐在光亮的地毯上,捧着那个发光的“小薄盒子”,神情专注。她忍不住好奇地微微探过身,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小池,嘀嘀咕咕敲什么呢?能给外婆瞅瞅写成啥样了?” 林池余的手指顿住了,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手机屏幕微微侧转,朝向外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对于外婆重度老花的眼睛来说,实在太小了,模糊成了一片移动的灰色蚂蚁。她使劲眯起眼,身体前倾,几乎要凑到屏幕前,努力辨认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唉,老了,不中用了,这字太小,密密麻麻的,瞅不清了,眼睛花喽。”外婆的语气里有些许遗憾,但脸上没有丝毫的责备或失落,反而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因为被书写而感到的快乐与宽容,“不过没关系,外婆知道你在写,在写好东西就行了!用这个写……”她伸出粗糙的手指,虚点了点手机,“是不是比纸笔快当多了?想改哪里,手指头一点就成?” “嗯。”林池余肯定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磨砂的手机壳,感受着那份实在的触感,“能存很多。不会丢。”他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其郑重的珍视。对于经历过太多动荡、失去和被摧毁的人来说,“不会丢”这三个字,有着堪比千钧的重量和意义。 外婆听懂了。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瞬间像一朵秋日里盛放的菊花,绽开一个无比温暖、无比欣慰的笑容。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池余的膝盖,就像过去拍他的肩膀一样,充满了鼓励。“好,好!能存住就好!这亮闪闪的小匣子,灵巧!能装下你的心思,能帮你存住,真好!”她的肯定朴素至极,却直抵核心,充满了智慧,“外婆还是那句话,想写啥就写啥。用笔头子划也好,用这‘手机’敲也好,都一样!写出来就好!外婆虽然看不清这些小字了,但外婆心里亮堂着呢,我知道,我们家池余心里头装着大世界呢,装着光呢。你写下来的,肯定都是好东西。” 她的话语,如同深山里的温泉水,缓缓地、持续地注入林池余那片曾被冰封的心湖。他低下头,看着屏幕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关于阳光、银发和针线的文字,指尖悬停片刻,然后更加坚定、更加流畅地落了下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细密而清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流畅,更加从容,充满了某种新生的力量。阳光在天窗里缓缓移动,光斑在地毯上变换着形状,照亮了阁楼里无数颗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少年专注沉浸的脸庞和他指尖下那块不断生成文字、散发着微光的屏幕。在这座沉淀着旧日时光与温柔的别墅里,古老的针线穿梭声与现代的触屏敲击声持续着它们奇妙的共鸣。外婆用针线耐心缝补着看得见的裂痕,给予他现实的温暖与稳固;而林池余,则在指尖下那片冰冷的星河里,全神贯注地编织着无形的、却同样坚韧的丝线,将那些曾经破碎的、冰冷的、无法言说的感受与记忆,一点点细心串联、重构、赋予新的形态,在永恒的数字河流中,小心翼翼地寻找并建立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可以永久保存和安放的温暖坐标。那屏幕幽幽的光芒,不仅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更仿佛彻底点亮了他内心深处,那片亟待开拓的、更为辽阔和深邃的宇宙。 第18章 父母离婚 温瞿路的月光,终究没能彻底洗净苔九里的污浊。 林池余在徐外婆家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规律的作息,干净的食物,没有随时可能落下的拳头和污言秽语。他像一株在阴暗角落挣扎太久、几乎枯萎的植物,被小心翼翼地移植到阳光下,虽然依旧沉默寡言,眼神深处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一丝缝隙。他按时上学,成绩稳居前列,放学后就安静地待在外婆的书房里看书,或是帮张伯打理小院的花草。外婆的慈爱和这座宅邸的安宁,是他十四年人生里从未品尝过的奢侈。 然而,这份奢侈如同温瞿路清冷的月光,看似皎洁,却无法穿透笼罩在苔九里那栋破败木门内的厚重阴霾。林敏舟和周琰的婚姻,在无数次拳脚相加、辱骂诅咒和绝望的沉默后,终于走到了尽头。离婚的过程丑陋而迅速,像一场肮脏的闹剧。财产?几乎没有。债务?林敏舟名下倒是一堆,但他咬死了是“夫妻共同生活开销”。争吵的焦点,最终落在了林池余身上。 法庭狭小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卷宗纸张的霉味。周琰坐在原告席,脸上旧伤未愈又添了几道新痕,那是林敏舟在得知她要离婚后又一次失控的“杰作”。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旧外套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眼神空洞地看着桌面,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尤其是坐在旁听席的徐外婆,还有那个她亲手“送”到安全之地,却又被无情拖回泥潭的儿子。 林敏舟坐在被告席。他罕见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刮了胡子,换上了一件不那么油腻的衬衫,但眼底那抹根深蒂固的暴戾和贪婪,却怎么也洗刷不掉。他坐得笔直,甚至刻意挺起了因酗酒而鼓胀的肚子,努力营造出一种“负责任父亲”的假象。 法官的声音刻板而公式化,询问双方对抚养权的意见。 “我养了他十四年!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学!他姓林!是我林家的种!”林敏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瞬间撕裂了法庭虚伪的平静。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飞溅,“这女人,”他指向周琰,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她就是个废物!连自己都养不活!跟着她?跟着她喝西北风去?还是让她带着我儿子去外面卖?!” “反对!被告进行人身攻击!”周琰的律师立刻起身。 法官敲了敲法槌:“被告注意言辞!” 林敏舟哼了一声,收敛了些许,但眼中的凶光更盛。他转向法官,语气“恳切”却又带着**裸的威胁:“法官大人!这孩子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我管他严是严了点,但那都是为了他好!棍棒底下出孝子!这道理老祖宗传下来的!他跟我感情深!离了我,他活不了!”他刻意忽略了周琰惨白的脸色和徐外婆紧握的拳头,以及坐在旁听席角落,那个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仿佛在听别人故事的少年——林池余。 周琰的律师据理力争,陈述林敏舟长期家暴、酗酒、赌博,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不良生活习惯,不具备抚养未成年人的条件。他甚至出示了徐外婆提供的几份林池余过去受伤的就医记录复印件,以及邻居愿意作证听到打骂声的书面证词。 林敏舟的律师则极力反驳,强调那些都是“家务事”、“夫妻吵架”、“管教孩子”,并质疑邻居证词的动机。他抓住周琰没有稳定收入和住所,以及徐外婆年事已高这一点大做文章。 “感情深?”当法官例行公事地询问林池余本人的意愿时,林池余抬起眼皮,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看着法官,又扫了一眼林敏舟那张因紧张和故作镇定而微微扭曲的脸,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林敏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额角的青筋又突突地跳动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林池余,眼神里的威胁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利刃。如果不是在法庭上,那蒲扇般的手掌恐怕已经扇了过去。 法官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紧锁。他翻看着卷宗,目光在那些模糊的证据和双方悬殊的条件上逡巡。最终,他敲下了法槌: “鉴于被告系孩子生父,且目前有固定居所,原告暂无稳定收入及住所,亦未能提供被告存在法定不宜抚养情形的充分直接证据。为保障未成年人基本生活稳定,本庭判决:婚生子林池余由被告林敏舟抚养。原告周琰享有探视权,具体方式双方另行协商。” 法槌落下的声音,沉闷得像一块巨石砸在林池余的心口,也砸碎了徐外婆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周琰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究竟是在担心儿子的安危,还是在担心林池余的钱不属于她呢? 林敏舟则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得意、凶狠和贪婪的扭曲笑容。他赢了。这个“东西”终究还是他的。是他的出气筒,是他的摇钱树。 走出法庭,血红色的夕阳又一次笼罩下来,比林池余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浓稠、粘腻,像一层凝固的、无法呼吸的血痂,覆盖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上。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林敏舟一把拽过林池余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拖倒。“走!跟老子回家!”他粗暴地将他塞进一辆破旧、散发着浓重机油味和烟味的出租车后座。 出租车启动,汇入车流。车厢内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林敏舟身上浓烈的烟味、汗味和一种胜利后的亢奋气息。他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盯着林池余,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在法庭上摇头?给老子脸色看?”他阴恻恻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耳膜,“你以为躲到那个老虔婆那里就安全了?做梦!你身上流的是老子的血!到死都是老子的东西!”他猛地拍了一下座椅靠背,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司机一哆嗦。 林池余靠在脏污的车窗上,侧脸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夕阳染成诡异血红色的街景。他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林敏舟那些恶毒的话语只是窗外嘈杂车流的一部分噪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但他感觉不到痛。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死寂,一种名为“果然如此”的绝望。那短暂的、被月光照亮的安宁,终究只是幻觉。苔九里的黑暗,才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车子在哑街拥挤的房屋间穿行,最终停在了那扇熟悉的、腐朽的木门前。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穿透乌云,正好落在门楣上,像一道猩红的伤口。 林敏舟率先下车,粗暴地拉开后车门:“滚下来!到家了!” 林池余沉默地挪下车,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扇门,那门缝里透出的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林敏舟没有立刻进门,他站在门口,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猩红的烟头在暮色中明灭。他上下打量着林池余,像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 “你外婆,”他喷出一口浓烟,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贪婪,“偷偷塞给你钱了吧?或者……告诉了你她把钱藏哪儿了?”他逼近一步,烟味直冲林池余的鼻腔,“拿出来!别让老子动手搜!” 林池余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粗糙的砖墙上。他看着林敏舟那双被**烧得通红的眼睛,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林敏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忤逆的狂怒,“放屁!那老东西那么疼你,能让你空着手回来?老子供你吃穿上学,你他妈就该孝敬老子!钱呢?!拿出来!”他扔掉烟头,一把揪住林池余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墙上! 后背撞击墙壁的闷痛让林池余闷哼一声,但他依旧咬着牙,眼神像淬了寒冰的玻璃,冷冷地回视着林敏舟:“我说了,没有。” “小畜生!我看你是皮又痒了!”林敏舟被那眼神彻底激怒,扬起手,裹挟着风声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巨响和一个女人尖利的哭骂声,紧接着是男人粗鲁的呵斥和推搡声。林敏舟的动作顿住了,他烦躁地朝屋里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给老子闭嘴!” 趁着这一瞬间的松懈,林池余猛地挣脱开他的钳制,像一尾滑溜的鱼,侧身从他腋下钻过,迅速推开门,闪身进了屋。 屋内没有开灯,比门外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劣质香水味、酒精味、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客厅中央,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正跌坐在地上哭嚎,旁边站着一个满脸横肉、光着膀子、纹着刺青的男人,正骂骂咧咧。矮柜倒在地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搪瓷杯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显然,林敏舟不在家的这些天,这栋房子已经成了他那些狐朋狗友的临时据点。 林敏舟骂骂咧咧地跟了进来,看到屋里的狼藉和陌生人,脸色更加阴沉:“都他妈给老子滚!这是我家!” 那纹身男斜睨了林敏舟一眼,又看了看刚进来的林池余,嗤笑一声:“哟,老林,回来啦?这谁啊?你儿子?啧,长得倒挺秀气。”他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林池余身上逡巡。 林敏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挡在林池余身前,对着纹身男吼道:“滚!带着你的**给老子滚出去!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他顺手抄起门边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 纹身男啐了一口,显然也不想在别人家里闹得太僵,拉起地上的女人,骂咧咧地走了。 门被重重关上。屋内只剩下林敏舟粗重的喘息和林池余细微的呼吸声。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只有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扭曲的轮廓。 林敏舟扔掉铁管,发出哐当一声。他喘了几口粗气,猛地转身,在昏暗中精准地再次揪住林池余的衣领,将他拖到客厅中央,狠狠推倒在地! “看清楚了吗?”林敏舟的声音在黑暗中像砂纸摩擦,充满了暴戾和一种扭曲的“教育”意味,“这就是你那个没用的妈想带你过的日子?啊?跟着老子,至少有地方住!老子养你!” 林池余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熟悉的钝痛。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只是仰着头,在浓稠的黑暗里,努力分辨着林敏舟模糊而狰狞的脸部轮廓。每一次推搡,每一次撞击,都像冰冷的凿子,将他体内刚刚在温瞿路凝聚起的一点点暖意彻底凿碎。 “钱!”林敏舟的耐心彻底耗尽,他蹲下身,大手粗暴地伸向林池余的书包,“把书包给老子!老子自己找!” 林池余死死护住书包带子,像保护最后的堡垒。那里面没有钱,只有几本旧书和外婆偷偷塞给他的一部无法追踪的廉价新手机。这是他唯一能联系外婆、联系外面世界的希望。 “放手!小畜生!”林敏舟用力撕扯。 “没有钱!”林池余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嘶哑的抗拒,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双铁钳般的手。书包带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拉扯间,书包被猛地扯开,里面的书本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林敏舟像疯狗一样扑上去,胡乱地翻捡着,把书本撕扯得乱七八糟。他摸遍了每一个口袋,甚至把书本一页页抖开,除了几张草稿纸和一支快没水的笔,一无所获。 “妈的!废物!穷鬼!”林敏舟气得将散落一地的书本狠狠踢飞,书本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在黑暗中像一头困兽般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步都踩在林池余紧绷的神经上。那无形的压力,比直接的拳头更令人窒息。他最终停在林池余面前,阴影完全笼罩住蜷缩在地上的少年。 “滚回你楼上去!”他沙哑地命令道,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厌烦和压抑的暴怒。 林池余没有动。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水泥地面,那熟悉的、混合着灰尘、霉味、烟味和某种劣质香水残留的污浊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引发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 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林敏舟走向沙发时沉重的脚步声,和他坐下后再次点燃香烟时,那一点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像一只窥伺的、永不满足的独眼。 林池余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越过林敏舟那双沾满泥污、散发着汗臭的拖鞋,越过散落一地的、被撕毁的书本残骸,固执地投向墙壁下方那片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区域。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黑暗中,林池余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冰冷的绝望,像苔九里永远晒不干的湿气,无声地渗透进骨髓,将他重新拖回那个永无止境的、血红色的循环里。温瞿路的月光,被彻底挡在了腐朽的木门之外,只留下门内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林敏舟粗重的呼吸和烟头明灭的红光,是这黑暗中唯一活动的、充满恶意的生命迹象。 第19章 医院偶遇 胃里的绞痛像一只冰冷的手,在腹腔深处反复拧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肋下方的闷痛,那是两天前撞在门框上留下的印记。林池余蜷缩在卧室那张随时会散架的破床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旧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十四岁的身体瘦削得像一截被风干的竹枝,在剧烈的疼痛下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喉咙里翻滚着铁锈般的腥甜,又被强行咽下。 不能倒在这里。不能死在林敏舟的鼾声和满屋的秽气里。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因疼痛而混沌的意识。他摸索着起身,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脱线的校服外套,勉强遮盖住手臂上几道新旧交叠的淤痕。书包里没有钱,只有那部藏在书本夹层深处、外婆给的一点钱。 像一道无声的幽魂,他避开客厅里鼾声如雷的林敏舟和满地的狼藉,溜出了那扇腐朽的木门。清晨的雾气带着苔九里特有的阴冷潮湿,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 市立医院急诊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漩涡。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汗味、药味和隐约的血腥气,冲击着林池余敏感的嗅觉。各种呻吟、哭喊、呼叫器的尖叫、护士急促的脚步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敲打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胃部的绞痛在这种环境下变本加厉,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 他沉默地排着队,忍受着周围人群的推搡和投来的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一个穿着破旧校服、孤零零、脸色难看得像鬼的少年。挂号,缴费,用藏在床板下里仅有的、皱巴巴的几十块钱。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地面,而是烧红的烙铁。 终于找到一个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塑料椅坐下。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左手死死抵住绞痛的胃部,右手无意识地、用力地掐着左手腕内侧一道已经发白的旧疤,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试图用这种自虐般的刺痛来转移腹腔里翻江倒海的折磨。他垂着头,长长的刘海像一道黑色的帘幕,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紧绷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近乎实质的冰冷屏障,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视线和嘈杂。同情?他不需要。靠近?只会让他竖起全身的尖刺。 就在这时,急诊大厅的VIP通道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行人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瞬间吸引了部分目光。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的少年,身形颀长,气质清冷矜贵,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色也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但眼神沉静深邃,正是傅家的少爷,傅故渊。他身后跟着一位面容严肃、衣着考究的老管家,以及两个身材高大、目光锐利的保镖,不动声色地隔开拥挤的人群,为他开辟出一条安静的路径。 傅故渊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专属通道。他习惯了这种被注视和让路的感觉。然而,就在即将踏入通道口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那身影单薄得过分,裹在宽大破旧的校服里,像一根被狂风摧折、却仍倔强挺立的芦苇。少年深深垂着头,肩膀因为强忍痛楚而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整个人蜷缩在阴影里,散发出一种孤绝、冰冷、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气息。 傅故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他认识林池余。同一个初中,不同年级。那个永远独来独往、成绩顶尖、眼神却像冰封荒原的学弟。关于他的传闻,傅故渊听助理提过只言片语——“家里困难”、“性子冷”、“不太合群”。但此刻亲眼所见,那扑面而来的沉重感和压抑感,远超“困难”二字的描述。 老管家顺着少爷的目光看去,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低声道说几句。 傅故渊没有回答管家。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林池余身上——那用力抵着胃部、指节泛白的手;那掐着自己手腕、带着自毁倾向的小动作;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轮廓;还有那紧抿的、透着一股近乎凶狠倔强的唇线……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不舒服”。这更像是在独自对抗一场无声的风暴,一场从内到外的消耗战。 一股陌生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傅故渊的心口。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更像是一种……被那种孤狼般、哪怕濒临崩溃也绝不示弱求饶的姿态所刺中的、混杂着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痛。这个林池余,像一块被风雪侵蚀的寒铁,冷硬、尖锐,却又脆弱得让人心惊。傅故渊的眉头下意识地蹙紧,那惯常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不赞同和……心疼。他自己的身体也需要调理,深知病痛的折磨,而眼前这个少年承受的,似乎远不止病痛那么简单。 就在傅故渊蹙眉凝视的瞬间,角落里蜷缩的林池余,像是野兽感应到了最危险的窥视,猛地抬起了头! 冰冷、警惕、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凶狠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带着一种“再看就剜了你眼睛”的狠厉,直直刺向视线来源的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求助或示弱,只有纯粹的排斥、警告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凶戾。像一头受伤后极度敏感、随时准备拼死一搏的幼狼。 四目猝然相对。 林池余清晰地看到了傅故渊那张过分好看、也过分苍白的脸,看到了他蹙起的眉头,看到了他眼中那抹……在他看来绝对是厌恶和审视的情绪!有钱人的少爷,看到自己这副狼狈肮脏的样子,觉得碍眼了吧?觉得污染了他的视线吧?就像林敏舟那些狐朋狗友看他时的眼神一样!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让他本就因疼痛而混乱的大脑更加尖锐。 傅故渊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抬起的眼睛——黑沉沉的瞳孔深处,没有少年该有的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医院惨白的灯光,冰冷、死寂,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熄灭的生命力。那凶狠的眼神,带着受伤后的应激反应,像一只炸毛亮爪的小兽。 但出乎林池余意料的是,傅故渊被他这充满攻击性的一瞪,不仅没有露出被冒犯的不悦,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那抹蹙眉的心疼似乎更明显了?甚至……傅故渊的嘴角好像极其细微地、困惑地动了一下? 林池余愣住了。什么意思?他看不懂那眼神。是觉得他可笑?还是……? 就在林池余因疼痛和愤怒而混乱的思维里,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少爷看他的眼神,怎么……怎么有点像是在看什么闹别扭的小动物?带着点无奈,甚至……一丝丝奇怪的纵容?像在说“都病成这样了还凶什么凶”? 这个念头让林池余胃里一阵翻搅,比刚才的绞痛更恶心!他猛地收回视线,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甚至下意识地扯了扯校服领口,仿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宁愿对方是**裸的厌恶,也好过这种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仿佛在包容他“无理取闹”的眼神!这比直接的鄙夷更让他觉得难堪和失控。他周身的冰冷屏障竖得更高,更厚,几乎凝成了实质。 “少爷,医生在等了。”老管家再次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对那个角落少年的不赞同。 傅故渊终于收回了目光。他刚才确实被林池余那凶狠的一瞪弄得有些……困惑?那眼神虽然冰冷凶悍,但配上少年惨白的脸色和因疼痛而微微湿润的眼角,在傅故渊看来,非但没有威慑力,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嗯,像是在强撑着凶狠,实则虚弱不堪的……傅故渊深邃的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静,只是那抹隐痛更深地埋了下去。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安静明亮的VIP通道。 通道门缓缓合上,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痛苦,以及那个角落里像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的少年,彻底隔绝。 通道内温暖洁净,空气清新。傅故渊在管家的引导下走向诊室,脑海中那个苍白、凶狠却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挥之不去。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他世界的生存样本,原始,残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他想起关于林池余的那些模糊传闻,那些标签在那个冰冷的、带着敌意的瞪视下,变得无比鲜活而沉重。傅故渊的心头,那丝细微的隐痛和探究,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漾开涟漪。他隐隐有种预感,他和这个叫林池余的人之间,绝不会就此结束。一场冰冷与沉静的碰撞,一场倔强与探究的对抗,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在冰冷嘈杂的普通候诊区角落,林池余依旧蜷缩着。胃部的绞痛和肋下的闷痛并未因那个“讨厌的有钱少爷”的离开而减轻分毫。他掐着手腕的力道更重了,指痕深得几乎要渗出血丝。傅故渊最后那让他无法理解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混乱的思绪里,带来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屈辱。他用力甩甩头,试图将这无关紧要的插曲驱逐出去。就在这时,他校服口袋里那部旧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林池余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迅速而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隐蔽地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冰冷的机身。屏幕上,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简短信息: 小池,还好吗?外婆担心。钱在老地方。 冰冷的屏幕光映亮了他苍白的脸,那双黑沉沉、死寂一片的眼睛里,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冰寒覆盖。他迅速按灭屏幕,将手机更深地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一条会灼伤他的信息。他重新低下头,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和疼痛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外壳下,某个角落,被那条信息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触碰了一下。他无声地开始计数,冰冷的数字,是他对抗这无边黑暗和身体剧痛的唯一武器。 第20章 成绩下滑 巷子里的黄昏像污血一样粘稠,沉甸甸压在林池余肩头。他刚拐进这条堆满破旧杂物的窄巷,几个影子便无声地截断去路。为首的刀疤脸男人咧嘴笑了,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小子,等你半天了。”声音黏腻,如同巷底污垢里爬行的蛞蝓。 “你老子林敏舟欠的钱,该还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粗糙肮脏的手指伸过来,“今天先拿五千块利息,别让哥几个白跑一趟。” 林池余抬起眼皮,瞳孔深处掠过一道冰封的寒芒,仿佛在审视一堆秽物。“没钱。他的事,找他。”声音干涩,毫无波澜。 旁边黄毛混混猛地推搡过来:“妈的,给脸不要脸!”林池余向后踉跄撞上锈蚀的铁皮垃圾桶,“哐当”巨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他摇晃了一下,脊背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黄毛的拳头裹着风声砸向他脸颊,林池余猛地侧头避开,左手闪电般格挡,右拳却已裹挟着全身孤注一掷的狠劲,狠狠凿在黄毛肋下! 一声痛苦的闷哼。黄毛弯下腰去。林池余指关节瞬间擦破,渗出血珠,在昏暗中像几点猩红的暗火。 “操!废了他!”刀疤脸暴怒。几条黑影饿狼般扑上。林池余成了困兽,眼神却亮得骇人,像两簇烧到极致的冰焰。他利用狭窄的空间和散落的破木箱、旧轮胎闪转腾挪,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每一次反击却都带着孤狼扑食的凶悍——书包抡砸,手肘撞击,膝盖猛顶。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混杂着污秽的咒骂。他背上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扑倒在地,嘴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他用尽力气想撑起身体,刀疤脸肮脏的鞋底已经碾上他的肩膀。 “小杂种,骨头还挺硬?”刀疤脸啐了一口浓痰,“告诉你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不还钱,下次就不是打你这么简单了!”那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我们找你‘聊聊’,或者……找你那个漂亮的妈妈?” 鞋底带着侮辱的力道又狠狠碾了一下,才移开。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了。巷子重归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污浊的空气里回荡。他慢慢撑起身,抹掉嘴角的血痕,脸上除了新添的淤青和擦伤,没有任何表情。他捡起被踩踏过的旧书包,拍掉上面的灰尘,眼神越过巷口投向更远的虚空,那里翻滚着无声的恨意与冻土般的决绝。他扯了扯被撕破的校服袖子,拖着一条使不上力的腿,一瘸一拐地挪出巷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极瘦,极孤绝,像一把被丢弃在旷野上的残剑。 几天后,下午的教师办公室光线惨白。林池余站在角落阴影里,沉默得像块石头,脸上、手上的淤青在日光灯下格外刺眼。班主任张老师指着桌上那份成绩单,眉头紧锁:“林池余家长,这孩子最近状态很不对劲。以前稳定在年级前三,这次月考滑到了十多名!虽然不算一落千丈,但好几科都擦着及格线,上课明显走神,作业质量也下降得厉害!”她忧心忡忡地看向角落,“问他原因,他就跟个闷葫芦似的!” 门被推开。进来的女人让张老师有些意外。不是那个永远缺席的父亲林敏舟。女人穿着半旧但干净的深色外套,眉眼间与林池余有几分相似,只是被生活的风霜刻得更深,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她是周琰,林池余的母亲。 周琰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第一时间就聚焦在林池余脸上的伤痕上。她的瞳孔骤然紧缩,脸上那点仅存的平静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巨大恐惧和失控边缘的戾气。她甚至忽略了张老师,径直冲到林池余面前,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锐,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池余!这伤哪来的?!”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脸颊,指尖微微发颤,“你又干什么了?!是不是又去招惹不该惹的人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离那些东西远点!安分点!为什么就是不听?!” 她的质问一句紧似一句,语速快得惊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恐慌和怨怒。 林池余依旧垂着眼,仿佛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这彻底的漠视让周琰的呼吸更加急促。 张老师连忙上前:“林池余妈妈,您先冷静一下!我叫您来,主要是想沟通一下孩子成绩波动的问题,还有他身上的伤……作为老师,我很担心他是不是在校外遇到了什么麻烦……” “麻烦?”周琰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尖刺向张老师,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神经质的弧度,“他能遇到什么麻烦?我看他就是心思不在正道上!成绩掉下来?这不就是证明吗?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 她的目光又死死钉回林池余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偏执的臆断,“你说!你是不是又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了?!是不是?!你爸惹下的祸还不够吗?你是不是也想学他,把这个家彻底毁了才甘心?!”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猜忌,仿佛已经认定儿子就是那个即将引爆灾难的导火索。 林池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死水般的平静。只有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一丝情绪,指节捏得发白。 张老师被周琰这通毫无根据的指责和强烈的负面情绪冲击得一时语塞,眉头紧蹙:“林池余妈妈,您这样……对孩子不公平。我们需要了解情况,而不是……” “了解什么情况?”周琰猛地打断,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臆想里,“我还不了解吗?他爸当年也是这样!一声不吭,然后就是天大的麻烦砸下来!现在他呢?一声不吭,带着一身伤回来!成绩也掉了!你告诉我,这是巧合吗?!” 她死死盯着林池余,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林池余,你看着我!你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你知不知道那些人会要命的?!你想死别拖着我!别把这个家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低哑的嘶吼,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双眼睛死死锁着儿子,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隐藏的“罪证”都挖出来。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张老师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个被恐惧和怨恨吞噬,濒临崩溃;一个像冰封的火山,沉默而压抑。巨大的鸿沟和冰冷的绝望感弥漫开来。 周琰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但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充满了不信任。她不再看任何人,一把抓过桌上的联系本,在“家长签字”栏里,用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重重签下“周琰”两个字。那笔迹僵硬而用力,像在刻下某种无法言说的诅咒。 “回家!”她声音嘶哑地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林池余依旧沉默,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一段足以隔绝任何温度的冰冷距离。 校门口,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讽刺的暖意。周琰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这一次,她没有再高声质问,只是用一种极低、极冷,却带着巨大威胁和恐惧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池余,你给我听着。你爸的债,那是能把人骨头都嚼碎的黑洞。你最好祈祷你身上的伤,跟那些人没关系。” 她向前逼近一步,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如果……如果让我发现,你沾上了那些东西,或者是你把那些催命的引到了家门口……” 她顿了一下,声音里是**裸的绝望和冰冷的决绝,“……我会让你离开这个家。立刻。马上。在你把我们都害死之前。” 这不是辱骂,而是一个母亲在巨大恐惧和长期压抑下,做出的最冰冷、最绝望的切割宣言。 林池余终于抬眼。那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映着周琰那张因恐惧和怨毒而扭曲的脸。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荒芜和死寂。仿佛周琰口中那个“家”,早已在他心中化为灰烬。他一个字也没说,猛地转过身,拖着那条伤腿,用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速度,一瘸一拐地冲进了涌动的人潮。夕阳把他孤绝倔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根被强行从冻土中拔出、带着断裂伤口的枯枝。 周琰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身体晃了一下,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疯狂戾气瞬间消散,巨大的空洞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靠在冰冷的墙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掏出手机,手指抖得厉害,一遍遍疯狂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忙音。 “林敏舟……” 她低哑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尽的绝望,像是溺水者最后的哀鸣。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周身弥漫的、由恐惧、怨恨、不信任和冰冷绝望织成的厚重阴霾。林池余身上的伤,是风暴擦过皮肤留下的印记。而周琰那冰冷的切割宣言和歇斯底里的恐惧,则是这场由林敏舟点燃的风暴中,最令人窒息的回响。风暴并未平息,它正盘旋在他们头顶,等待着下一次更彻底的摧毁。 第21章 爱信不信 夕阳的余烬彻底熄灭,城市沉入一片灰蓝色的暮霭。林池余拖着那条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跟在周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得像两具移动的墓碑,穿过狭窄肮脏的巷弄,最终停在一栋墙皮剥落、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老旧居民楼前。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有尽头一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透出昏黄的光晕——那是周琰在外面自己租的房子。 周琰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她猛地推开门,劣质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泡面、陈旧家具和淡淡烟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逼仄的客厅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暗。周琰没有开大灯,只是“啪”地一声按亮了茶几上一盏光线微弱、蒙着灰尘的台灯。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映出她脸上残留的、因办公室那场歇斯底里而显得异常苍白的疲惫,以及那双依旧燃烧着不安和怨怒的眼睛。 她没有坐下,而是猛地转身,堵在狭窄的过道口,背对着那扇关不严实、透进邻居家电视噪音的房门。她死死盯着慢一步走进来的林池余,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一种强制压抑后的、冰冷的尖锐: “现在,没有外人了。你告诉我,林池余,”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脸上的淤青,“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伤,到底怎么来的?是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是不是那些人找上你了?!”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恐惧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林池余站在昏暗的光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黑暗里。他没有看周琰,视线落在墙角一处渗水的霉斑上。沉默了几秒,就在周琰的呼吸再次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变得急促时,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林敏舟的债主。他们堵我,要钱。说父债子偿。不给,就打。”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手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周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那点强装的冰冷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和……一种林池余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扭曲光芒。 “他们……他们找你了……他们真的找你了……” 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她的头顶。但下一秒,这恐惧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瞬间转化为一种歇斯底里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狂怒。 “钱呢?!” 她猛地扑上来,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林池余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校服布料里,疯狂地摇晃他。胃部被牵扯传来熟悉的绞痛,林池余闷哼一声,却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根钉在地上的铁桩。她嘶喊着:“他们要钱!钱呢?!你身上有没有钱?!拿出来!快拿出来!给他们!给他们啊!!”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给他们钱就能暂时打发他们走!就能消停一阵子!快拿出来啊林池余!!” 林池余被她摇得伤口剧痛,胃里的抽搐也更鲜明,但他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陷入疯狂的女人。他任由她摇晃,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钱。我说了,没钱。” “没钱?!你怎么会没钱?!” 周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指责,“你爸跑了!一分钱没留!我天天累死累活打那点零工够干什么?!够填那个无底洞吗?!够我们活命吗?!” 她突然松开手,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转圈,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撕扯,“他们今天堵你要五千!明天呢?!后天呢?!他们会一直来!一直来!直到把我们逼死!!” 她猛地停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池余,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绝望、贪婪和某种病态渴望的浑浊光芒。 “你……你肯定有办法……” 她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林池余,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诱哄般的低语,却又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急迫,“林池余,你听着……你帮帮妈妈……帮帮这个家……你去找他们……跟他们说……说再宽限几天……或者……” 她的目光变得闪烁而游离,像是在搜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者,你有没有认识什么……能弄到快钱的人?路子?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启动资金就好……” 启动资金?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池余脑中混沌的迷雾。他猛地想起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周琰最近总是很晚回家,身上带着陌生的烟味;家里一些稍微值点钱的小物件不知何时不见了;她接电话时总是躲进厕所,声音压得极低,有时会传来压抑的、神经质的笑声,有时则是带着哭腔的咒骂……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的锐利,穿透周琰脸上那层歇斯底里的伪装,落在了她身后那张堆满杂物的旧茶几上。就在那盏昏暗台灯的光晕边缘,一个东西静静地躺在几袋廉价速食面旁边。 那是一个小小的、廉价的、塑料制成的骰子。颜色俗艳,边缘已经磨损。它不属于这个家。它更不该出现在周琰的视线范围内。 林池余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周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骰子。她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取代。她像触电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骰子,紧紧攥在手心,藏到身后。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你……你看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虚张声势和极度的恐惧,比刚才索要钱财时更加尖锐刺耳,“跟你没关系!快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弄到钱?!没有钱我们都得死!!! 林池余看着她。看着她紧攥在身后、指节发白的手。看着她眼中那因为赌博而点燃的、混杂着贪婪与恐惧的疯狂火焰。看着她被债务和赌瘾双重绞索勒得濒临崩溃的扭曲面孔。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绝望,缓缓地从他脚底升起,淹没了四肢百骸。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曾几何时,他胃痛难忍时,那个胆小却温柔的母亲会一边急躁地数落他不好好吃饭,一边用微凉的手替他轻轻揉着肚子,嘴里反复念叨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老话:“忍一忍,小池,爱是长生药,可以治百病……” 那时,即使生活艰难,那点微薄的“爱”似乎真能暂时止痛。 原来如此。 林敏舟欠下的赌债黑洞,吞噬的不仅是金钱和安稳,还有人心。那个曾经虽然疲惫暴躁、但至少眼神里还有一丝温存和清明的母亲,也被这黑暗拽了下去,拽进了另一个同样致命的深渊。她向他要钱,不是为了应付债主,是为了填她自己那个新生的、同样贪婪的赌窟。 这个“家”,这个破旧的出租屋,早已不是避风港。它是停泊在风暴中心、船板朽烂、船舱漏水的破船。而船上仅剩的两个人,一个在疯狂地挖掘船板试图找到根本不存在的宝藏,另一个则只是沉默地看着海水漫过脚踝,眼神冰冷,等待着最终的沉没。 林池余没有回答周琰歇斯底里的追问。他缓缓地、动作有些僵硬地,绕过像一尊恐惧雕塑般僵立在那里的母亲,走向另一个不常用的房间。他关上了那扇薄薄的、几乎不隔音的木板门。 木门隔绝了周琰粗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木门隔绝了那个被攥得发烫的骰子散发出的、绝望的气息。 木门也隔绝了窗外城市冷漠的灯火。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狭小空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偶尔掠过墙壁。他抬起手,用力按住抽痛的胃部。那里,被混混殴打时留下的伤口早已结痂,但此刻,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下,仿佛有更深的、看不见的裂痕,正渗出冰冷的、名为绝望的血液。而那剂曾以为能治愈一切的长生药,早已变质,腐臭,消失在母亲疯狂的眼眸深处。 风暴,从未如此真实地、从内到外地,将他彻底包围。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债务,还有足以腐蚀灵魂的毒。而母亲,已经陷进去了。这个所谓的“家”,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一个同样冰冷的、正在沉没的陌生人。 第22章 只是关心 家里的空气厚重得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捂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老楼墙体渗出的潮湿霉味、廉价泡面调料包挥之不去的咸腻,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能将人脊梁一寸寸压弯的绝望。夕阳那点可怜的余温早已被冰冷的夜色吞没,唯有客厅角落那盏落满油污灰尘的落地灯还亮着,灯泡瓦数低得可怜,昏黄的光线病恹恹地瘫软在沙发一角,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给这逼仄的空间更添了几分破败和凄凉。 林池余蜷缩在自己房间门边那张小书桌前,他习惯性地、几乎是麻木地伸手去摸桌角充电的手机。 屏幕亮起的冷光短暂地刺破昏暗,像一道无情的探照灯,映出他眼底深处那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几乎磨灭殆尽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周遭一切的警惕。 点开。 没有加载的圆圈。 没有熟悉的内容。 只有一片空白。 刺眼夺目的白,空得彻底,空得残忍,空得像雪崩过后死寂的山谷,埋葬了一切生命迹象。那个名为“余故”的文档标题,像一座被遗忘的墓碑,孤零零地竖立在这片虚无之上。下方,本该是密密麻麻、耗费了他无数个失眠之夜、汲取着他所剩无几的情感与力气、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垒起来的世界,消失了。五万多字,都没了。 心脏像是骤然被扔进了冰窟最底层,猛地一缩,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空无感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紧接着,心脏又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停滞,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剧烈擂动,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牵扯着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痕一齐发出尖锐的抗议。他的手指冰凉,却异样地稳定,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关节和屏幕上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惨白的面孔倒影。刷新,退出,再点开,徒劳地在文件管理器的迷宫裡翻寻……冰冷的现实像一把生锈的、沾着冰碴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他的皮肉,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那个藏在手机深处、靠着它才勉强维持着精神不至于彻底崩溃的避难所,被人从外部彻底摧毁了,连一点残渣都没给他留下。 一股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般,从他的脚底板迅速蔓延而上,沿着脊椎一路侵蚀到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椅子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林池余猛地抬起头,他的视线不再是简单的看,而是像两束凝聚了所有绝望和冰冷恨意的实质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精准无比地钉死在厨房门口——周琰正拿着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灶台上经年累月的油污,动作迟缓而麻木,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彻底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厨房那盏同样昏暗的顶灯在她头顶投下浑浊的光晕,照亮了她眼角深刻的皱纹和眉宇间积年不化的愁苦。 几乎是同一时刻,周琰像是被那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烫了一下,停下了手中毫无意义的擦拭动作,转过头。四目相对,她看见了林余池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见了他死握着手机、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更看见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滚着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色绝望。周琰的脸上先是飞快地掠过一丝心虚和慌乱,像小偷被当场拿获,但随即就被一种更强烈的、焦躁的、色厉内荏的情绪所覆盖。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那眉头因为常年累月的抱怨和发愁,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她扔下抹布,脚步有些拖沓地走过来,旧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停在他的书桌旁,身体微微佝偻着,试图营造一种威严,却更显出一种被生活压垮后的无力。 “又咋了?书不认真读,就知道摆弄你那破手机!”周琰抢先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焦躁和浓浓的不耐烦,“脸白得像纸!是不是又偷偷摸摸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紧握的手机,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证。 “我写的东西,”林池余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没有任何起伏,却透着一种死寂的冰冷,“是不是你删的?”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被生活熬干了的浑浊里,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怜悯,但那里只有被质问后的烦躁和一种“你怎么就不懂事”的怨怼。 “哦!你说你胡编乱造的那些鬼画符?”周琰像是被点燃的炮仗,音调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一种被冒犯了的、急赤白脸的怒气,“我当是什么宝贝!下午看你手机丢那儿充电,屏都没锁,我就随手翻了翻!写的都是啥?啊?能当米下锅还是能当钱还债?”她越说越激动,手臂胡乱地挥舞着,仿佛要驱散空气中这些不切实际的幻影。“林池余!我跟你说了八百遍了!你现在脑袋里该想的是什么?是分数!是大学!是找个能来钱的正经工作!是挣钱!!!”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歇斯底里的绝望,“你睁眼看看!看看这个家!你爸那个天杀的扔下这一屁股烂债人影都没了!那些要账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他们今天能堵着你打,明天就能把咱娘俩撕碎了!你还有闲心弄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你脑子里进浆糊了吗?!” 她猛地往前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里是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无边的恐惧:“你成天魂不守舍地琢磨这些,成绩滑成什么样了你自己看不见吗?那点钱够干啥?够还利息吗?够咱们活命吗?!”她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形的重担压垮,“那些破故事能换来一分钱吗?我把它删得干干净净!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后给我收心!听见没有?!!”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横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没用的……不能换钱……死了这条心……”林池余极其缓慢地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一根接一根地扎进自己早已千疮百孔、麻木不堪的心脏最深处。这些将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精神世界贬低得一文不值、将他最后一点活着的念想彻底碾碎的话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千钧之力,将他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压断。 一股冰冷彻骨、而非滚烫的绝望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猛地冲垮了他内心那道早已摇摇欲坠的堤坝。十几年了。他像个透明人,像个影子一样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他的恐惧,他的委屈,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喜好和渴望,在沉重的债务和母亲泪眼婆娑的期望面前,从来都不值一提。 但此刻,周琰那**裸的、将他视为唯一翻盘筹码和救命稻草的眼神,那将他灵魂深处仅存的一点光亮和温暖粗暴地定义为“没用的玩意儿”并亲手彻底抹去的举动,像一把生锈的、肮脏的锉刀,狠狠地、反复地锉刮着他早已裸露的神经和残破的心。所有这一切,所有支撑着他在这个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现实缝隙里艰难呼吸的、属于“林池余”这个个体本身的东西,在母亲这番歇斯底里的“有用论”和毁灭性的删除操作面前,被彻底地、残忍地、碾碎成了粉末,随风散去。 “砰——!!!” 一声巨响,如同压抑了万年的惊雷,猛地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屋里炸开!声浪撞击着四壁,震得窗框都在嗡嗡作响! 林池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狂暴而决绝,带着一股要与眼前一切同归于尽的毁灭性力量!身后的椅子被他巨大的力量狠狠带飞,沉重地、扭曲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板上,发出刺耳欲裂的、令人牙酸的破碎声! 他站得笔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连根拔起、暴露在电闪雷鸣中的树苗,每一根枝条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十几年积压的沉默、隐忍、被忽视的委屈、不被当人看的窒息感,以及此刻精神家园被彻底摧毁、连一点灰烬都未曾留下的灭顶之灾,混合成一股滔天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地盯着周琰那张因为极度震惊和猝不及防而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的脸,双眼赤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血泪从中涌出,那目光中燃烧着的恨意、痛苦和彻底爆发的、不再带有任何温情的反抗烈焰,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同归于尽的决绝! “周琰——!!!!” 一声嘶吼,带着从未有过的、撕裂声带的愤怒和被逼至绝境的、彻底爆发的绝望,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最凄厉的咆哮,猛地从林池余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扭曲、破裂,带着砂石摩擦骨头的嘶哑和血腥味,却蕴含着一种震撼整个空间的、毁灭性的力量! “那是我的东西——!!” 他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从灵魂的裂隙中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肉和灵魂的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被彻底践踏为人尊严的巨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向周琰,砸向这个冰冷的世界!“你眼里……除了钱!除了债!除了你那点可怜的面子!还有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像是破风箱在拉扯,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变得尖利刺耳,穿透灵魂,“我是你儿子!不是你还债的牲口!!不是给你脸上贴金的工具!!!” 他指着那刺眼的、空白的手机屏幕,手指因为极致的激动和绝望而剧烈地痉挛着:“你删掉的……是什么?!是我的命!是我还能觉得自己是个人、还能喘口气的地方!是我的命!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啊!!!” 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再也无法挽回的破碎。 这积蓄了十余年、在沉默中发酵至绝望的第一次爆发,如同沉寂的死火山核心积累了万年的毁灭性能量骤然喷发。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冰封的堤坝,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被彻底否定存在价值的绝望,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周琰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强硬、怒气以及“为你好”的虚伪面纱,在这声震耳欲聋、直指核心、彻底撕碎所有伪装的嘶吼和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流着血泪般的赤红眼睛面前,瞬间被焚烧殆尽,荡然无存!她像是被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儿子彻底吓傻了,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片空白的、巨大的震惊。 这巨大的冲击让她身体猛地剧烈一晃,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拖鞋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而慌乱的噪音。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些准备了千百遍的斥责、抱怨、哭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猝不及防的、被彻底掀翻的恐慌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巨大的茫然无措。 但林池余没有再给她任何一秒的反应时间,也没有再看她一眼。那惊天动地的爆发似乎耗尽了他体内最后一点热气与力气,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所谓的“家”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他猛地一把推开僵立在身前的母亲,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客厅里,在周琰僵立如同雕像的注视下,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灵魂彻底破碎后的悲鸣,头也不回地冲向大门。他粗暴地、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防盗门,单薄的身影瞬间便被门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色所吞没。 那背影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步却都踏得决绝,仿佛要将过往十几年所有被强加的枷锁、所有被忽视的疼痛、所有被碾碎的尊严,都狠狠地踩进脚下冰冷的水泥地里。 防盗门在他身后沉重地、缓慢地自动合拢,最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清脆,而冰冷。 像最终落下的铡刀。 屋内,只剩下死一般的、绝对的寂静。 冰箱压缩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以及。 手机屏幕上。 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的空白。 第23章 命运不公 夜色如同浸透冰水的厚重绸缎,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将整座城市严密地包裹起来。 林池余拖着一具仿佛被抽去灵魂、只剩空壳的躯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无的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缓慢而艰难地挪向那片与他格格不入的、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别墅区。 路灯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光洁冰冷的路面上。 管家认得这张时常出现在徐外婆家中、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那是一种缺乏生气的、令人不安的苍白。 他沉默地退后一步,微微颔首,没有进行任何盘问,无声地打开了那扇精致的院门。 “小池?”徐外婆站在门口。 室内辉煌温暖的光线无情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所有的狼狈暴露无遗。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令人心惊的惨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已流干;干裂的嘴唇上凝着几道已经发暗的细微血丝;而那双总是氤氲着疏离、冷意和过早成熟警惕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绝望与空洞,仿佛内里的灵魂已被彻底掏空,只留下一具徒具形骸的躯壳。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筋骨与支撑,虚弱地、微微摇晃地倚靠着冰冷的门框,那细微的晃动并非源于夜风的寒冷,而是从灵魂最深处透出的极度虚脱和一种精力彻底耗竭后的濒临极限的麻木。 “小池!我的孩子!”徐外婆倒吸一口冷气,声音瞬间劈了调,所有精心维持的从容仪态都被抛诸脑后。 她猛地一步跨出门槛,温热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林池余那条冰冷刺骨、毫无生气的手臂。那冰凉的、仿佛死人般的触感和透过布料传递过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让她心胆俱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敏锐的探针,瞬间就死死锁定了在他脖颈和手腕上那些可怕的新鲜伤痕上,瞳孔因惊骇而骤然紧缩成一点,保养得宜的、几乎看不出年龄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我的天……”外婆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恐慌,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心惊肉跳,“快进来!快到里面来!到亮堂地方让外婆仔细看看!”她几乎是半扶半抱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这个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住的孩子艰难地揽进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檀香与昂贵皮革气息的玄关。 别墅内部极其温暖明亮,但这极致的舒适、奢华与安宁,此刻却像一面无比残酷清晰的镜子,更加尖锐地反衬出林池余的狼狈、凄惨与周身散发出的格格不入的绝望气息。 他被外婆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捧着一般安置在那张宽大得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淹没的豪华沙发里,身体依旧僵硬而冰冷,仿佛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徐外婆的心像被无数根细长而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立刻转身,脚步甚至因为慌乱和心疼而显得有些踉跄,几乎是扑到一旁的恒温酒柜前,手抖得厉害地倒了满满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又迅速折返,紧挨着林池余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倾向他。 “小池,来,先喝点这个,慢慢喝,暖暖身子,啊?”外婆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将温热的杯子强塞进他冰冷僵硬、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的手中。 “告诉外婆,这到底是谁干的?啊?”外婆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眼圈瞬间就红透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妈妈?是她吗?” 林池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扎刺。 他没有看向外婆那双盈满泪水的、充满担忧的眼睛,也没有给出任何语言上的回答,甚至连一个点头或摇头的示意都没有。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机械得如同生锈的傀儡般,抬起另一只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明显伤痕的手,伸进校服外套那洗得有些发白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手机。 屏幕是漆黑的,像一块冰冷的黑色玻璃。他按下侧边的电源键,屏幕亮起,解锁。他没有查看任何不断弹出的信息或应用通知,而是径直划动着屏幕,精准地点开了那个界面极其朴素、甚至有些过时的笔记本图标。 点开。 屏幕瞬间跳转,然后,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空白。 只有那个熟悉的文档名称——“余故”——像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悬在那片虚无的上方。下方,那片本该被密密麻麻的文字、被无数个深夜的心血、被无数细微的情感波动所填满的区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刺眼夺目的苍白。 他没有说话,嘴唇紧闭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只是将这片代表着他内心世界被彻底摧毁、被洗劫一空的刺目空白,默默地、固执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展示欲,举到了外婆眼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的、仿佛万物都已终结的冰冷。仿佛那些可怖的、诉说着暴力的□□伤痕并不存在,仿佛这被无情删除的、曾是他生命中唯一一块自留地和精神支柱的珍宝,也与他再无任何关联,变成了一段与他无关的数据垃圾。 徐外婆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些刺目的肉/体伤痕,移到了那片更加刺眼、更加令人心碎的精神荒芜的屏幕上。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她全都明白了!这是双重的、毁灭性的打击!一股巨大的、汹涌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悲愤和心疼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息性的眩晕。 她看着林池余那张毫无波澜、如同戴着一副完美冰冷面具的年轻脸庞,心碎得无以复加,仿佛要裂开一般。这孩子……这孩子从来都是这样,倔强得让人心疼,他把所有的痛楚、所有的委屈都死死地摁在心底最深的、最黑暗的角落里,再用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寒冰彻底封存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一丝一毫,独自承受着一切。 “她……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怎么能下得去这样的手……怎么能连这个都……”外婆的声音带着无法再抑制的浓重哭腔,“那是你的心血啊……是你熬了多少个夜晚……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是你……”她哽咽着,话语断在喉咙里,剧烈的情绪让她无法成言。 林池余依旧沉默着,像一座沉默的雪山。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迟钝地收回了举着的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显得更加冰冷,没有一丝人气。他甚至没有偏过头去看一眼外婆泪流满面、充满哀伤的样子,只是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布满了看不见的、更深伤痕的手掌,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答案。 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他只是……太习惯于隐藏了,隐藏得太深太久了。 “外婆……”林池余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冷得像一块在极地冰封了万年的寒铁,“有吃的吗?我饿了。”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试图用最平常、最基础的物质需求,来掩盖和阻断所有即将溃堤的情感洪流,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地关在心门之外。 徐外婆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反复绞拧。她太明白他此刻的状态了,他不想再谈,他拒绝任何形式的安慰和触碰。 她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心疼和汹涌的泪意,立刻站起身,声音努力维持着最大程度的平稳和柔和:“有!有!当然有!外婆这就去给你热汤,正好晚上才熬了一锅人参鸡汤,一直温着呢,还有你上次来说爱吃的虾饺,我一直给你冻在冰箱里备着,就怕你什么时候来了想吃,很快就好!很快!你就在这儿好好坐着,千万别动,休息一下。”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向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厨房。 很快,外婆端着一个精致的白底描金边骨瓷碗走了过来,碗里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诱人香气的澄澈鸡汤,旁边配套的小碟子里整齐地摆着几只皮薄馅足、晶莹剔透的虾饺。“来,好孩子,快趁热吃一点,先喝点汤,暖暖胃。”外婆的声音努力恢复着往常的温和与镇定,将碗碟轻轻地、几乎悄无声息地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谢谢外婆。”林池余的声音依旧冰冷平淡,听不出任何一丝波澜。 他依言拿起那只小巧精致的勺子,动作机械却异常精准地舀起一勺清澈金黄的汤,送到唇边,象征性地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滑过冰冷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短暂的暖意。 徐外婆安静地坐在他身旁柔软的沙发扶手上,看着他沉默地、几乎是麻木地进食,看着他纤细手腕上那圈碍眼的、刺目的青紫淤伤,看着他脖颈上那些未曾得到任何处理的细微擦伤和红痕,再想到手机里那片被无情删除的、代表着他内心世界的空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任何言语上的安慰、任何形式的情感触碰,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将他推得更远,让他缩回那个冰冷的壳里更深。 “外婆已经给你把房间收拾好了,干净的睡衣毛巾都放在床头了,浴室的热水也一直开着。”外婆的声音带着加倍的小心翼翼和试探,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随时可能炸毛逃跑的小兽,“去好好泡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然后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好吗?” “嗯。”林池余依言放下勺子,碗里的汤和饺子只动了很少的一点点,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僵硬和沉重感。“我先回房了,外婆。” “好,好,快去休息吧,什么都别想。”外婆连忙点头,看着他转身,那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挺直,却浸透着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的孤独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阴影。 林池余沉默的、毫无生气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二楼光线昏暗的走廊尽头。 门被从里面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极其轻微,咔哒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却又异常清晰,像是一个最终的界限。 房间里一片死寂。昂贵的、厚重的遮光窗帘严密地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夜色和可能的光源,只有床头一盏光线极其柔和的阅读灯还在散发着温暖黯淡的光晕。林池余背靠着冰凉厚重的实木门板,身体里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终于彻底流失殆尽,他的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铺着厚厚长绒地毯的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那副维持了一路的、冰冷坚硬的、仿佛无懈可击的面具,在房门紧闭、绝对独处、绝对安全的这一刻,轰然碎裂,炸成了无数碎片。 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崩溃的嚎啕,甚至没有一丝呜咽。他只是死死地、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咬着自己的下唇,力道之大,瞬间便尝到了浓郁而熟悉的铁锈味,他用这种自残般的疼痛,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崩溃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的最深处,不让它们逃脱分毫。然而他的身体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凋零的、无所依凭的枯叶,抖得不成样子,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 他蜷缩在冰冷的门板与看似温暖奢华的地毯之间,像一个被全世界彻底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孤儿。身体抖得如同暴露在狂风暴雨中的残破烛火,无声的泪水像终于找到了出口的洪水,汹涌地、放肆地浸湿了他冰冷麻木的脸颊。 他死死捂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泄露出丝毫痛苦的声响,只有身体无法自控的、剧烈的颤抖和无声奔流、仿佛永无止境的泪水,昭示着这具冰冷躯壳之内,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濒临破碎的心,正在经历怎样一场无声的、彻底的、天崩地裂的、毁灭性的坍塌。 豪华而隔音效果极佳的客房里,死寂一片,唯有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和眼泪沉重砸落在地毯上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却一声声敲打在灵魂之上的闷响。 门外,是一个温暖明亮、奢华安稳、与他无关的世界;门内,是一个少年正在无声中彻底崩塌、化为冰冷绝望废墟的、无人知晓的末日。 第24章 对手队友 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奢侈地倾泻过明德国际学院与临初公用的那座庞大而寂静的图书馆,透过整面墙的巨型落地窗,在恒温恒湿、过滤得一丝杂质也无的空气里,给无数悬浮的微尘都镀上了一层懒洋洋的、虚幻的金边。国际部初二班的独立区域内,低语声被顶级隔音材料吸收得近乎绝对,只剩下笔尖划过高级道林纸的沙沙声,如同某种矜持而昂贵的背景白噪音,衬得空间愈发空旷寂静。 靠窗的那个位置,光线最为丰沛。林池余微微垂着头,像是博物馆里一尊被精心收藏、用冰和水晶雕琢而成的易碎品。过分充足的阳光落在他冷白得近乎缺乏血色的皮肤上,几乎折射出一种半透明的脆弱质感。细碎的黑发柔软地垂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小半眼帘和其中可能蕴藏的情绪,只留下线条清晰利落、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冷硬感的下颌线条。他握着定制钢笔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反射着珠光白的润泽,正以一种近乎机械般的、绝对精准的速度在摊开的厚重奥数真题集上移动,留下一串串简洁、干净、毫无冗余的推导步骤,像最精密的仪器打印出的代码。 几米开外,靠窗的专属休闲区内。傅故渊姿态极度闲散地倚靠着冰凉的金属窗框,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锃亮的手工定制皮鞋鞋尖轻点地面。剪裁完美、用料昂贵的深灰色制服外套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挺括得一丝褶皱也无的白色衬衫,袖口被精心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腕间那块低调却价值惊人的腕表反射着冷硬的光。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看起来就极为复杂、显然价格不菲的异形魔方,色泽各异的方块在他灵活修长的指尖令人眼花缭乱地翻飞、归位,发出轻微又极富规律的咔哒轻响,如同某种摩斯密码。然而,那双狭长微挑、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睥睨意味的眼睛,此刻却并未落在指尖变幻的魔方上,而是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束无形却极具穿透力的高精度探照灯,精准地、固执地,落在林池余低垂的、被光影勾勒出冰冷弧度的侧脸上。 阳光过于慷慨地流连在那片冷白之上,几乎给他周身那层生硬的冰壳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毛茸茸的柔和金边,矛盾得引人探究。傅故渊形状优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极短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光线掠过镜面产生的错觉,让人无从捕捉其意味。 “喂,故渊,”旁边那张昂贵的真皮单人沙发里,景云川像只慵懒的猫般窝着,懒洋洋地开了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天生贵胄养出来的、恰到好处的冷淡和疏离。他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晦涩外文的原文哲学书,视线却从书页上方抬起,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傅故渊目光长时间停留的落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冰雕成精了也没见你这么有耐心鉴赏。”他顺着傅故渊的视线方向,极其自然地瞥了一眼林池余那个仿佛自带真空隔离带的位置,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傅故渊指尖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魔方又一次在他掌心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咔”,完成了迅捷完美的复位。他这才慢悠悠地、像施舍般收回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转向景云川,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清晰、冷静,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评价:“高傲的家伙。”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空气质量指数优良。 景云川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没再接话,只是把目光重新落回膝盖上那本艰深的书页,仿佛那才是值得投入注意力的正事,嘴角却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了然的弧度。窗边的傅少,视线也重新落回指尖那个仿佛永无止境的魔方,高速旋转的色彩再次在他指间流淌成一道彩虹。 消息像一颗骤然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石子,虽轻却足以在方程那个咋咋呼呼的世界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方程猛地从图书馆那张舒适度极高的真皮沙发里弹了起来,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瞬间打破了这片昂贵区域的静谧,引来了附近好几道不满的视线。他毫不在意,一双总是洋溢着过剩热情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纯粹的、毫不掺假的难以置信。 他像看一个突然决定去太阳上散步的疯子一样,死死盯着旁边依旧稳如泰山、连呼吸频率都没变、垂着眼专注刷题的林池余。“你要跟傅故渊?!那个傅故渊?!一起组队打奥数?!国际赛那个?!” 林池余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眼前那道复杂度极高的几何证明题上,仿佛那才是宇宙间唯一重要的事。只是从鼻腔里极轻地、几乎是气音地“嗯”了一声,吝啬得不能再吝啬,算是给了回应。 方程可绝对没有他这份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他烦躁地用力抓了抓自己那头精心打理过、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我很贵”气息的栗色短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绕着沙发焦虑地走了半圈,又一屁股重重坐回林池余旁边,身体大幅度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混合着真切的担忧和强烈不忿的表情:“不是吧林池余!你认真的吗?跟那个眼睛长在银河系外的家伙合作?!他除了那张脸和银行卡余额还能看,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团队精神?傲慢得都快脱离人类范畴了!仗着家里富可敌国,看谁都像看路边的石子!跟他待在一个空间里我都觉得氧气含量骤降!呼吸困难!”方程机关枪似的疯狂吐槽着,试图唤醒身边这位似乎突然失了智的好友的“理智”。 林池余终于停下了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缺乏温度、如同最深寒潭般古井无波的眼睛,平静得近乎残忍地对上方程那双写满了焦虑和“你快醒醒”的视线。过分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落在他又长又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却丝毫暖化不了那眼底的冰冷。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同样冷淡、却带着精准反击意味的字: “彼此。” 方程被这两个字噎得猛地一滞,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张了张嘴,一连串新的吐槽堵在喉咙口,却硬是没能立刻发射出来。林池余已经重新低下了头。方程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铁了心的样子,彻底泄了气,肩膀垮塌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大型犬,小声地、绝望地嘟囔:“完了完了…这组合,评委看到名单都得先叫救护车…这哪是去拿奖,这分明是去核平考场的吧…” 顶楼专用的奥数训练室,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铺陈开的、流光溢彩的璀璨万家灯火,像有人将整条银河的碎钻肆意挥霍而下。 巨大的黑胡桃木实木会议桌两端,傅故渊和林池余各自占据一方,像两位划分好疆域的君王,中间隔着足以再塞进一个班的楚河汉界。桌面上摊满了密密麻麻打印出来的历年真题、厚重如砖的原版参考书、以及无数张写满各种演算却依旧被无情废弃的草稿纸。两人之间除了必要到不能再必要、精简到不能再精简的题目相关词汇交换,几乎没有任何多余交流。沉默是这里至高无上的法则,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克制、疏离,带着相互排斥的磁场。 林池余微微蹙着眉,全部心神都灌注在眼前一道刁钻得近乎变态的数论题上。笔尖在雪白的草稿纸上快速移动,留下一行行密密麻麻、逻辑严密的推算。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持续性的闷痛,像是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不轻不重地、耐心极好地揉捏着。他脸色本就偏冷白,此刻在训练室冷白色的、毫无温度的灯光直射下,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细密的、冰凉的冷汗。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得如同艺术品的手突然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冷冽而昂贵的雪松调淡香。那只手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被他无意识用手肘紧紧压着的那张写满了关键推导思路的草稿纸。 傅故渊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头优雅而危险的猎豹,毫无声息地绕过了楚河汉界,入侵了他的领地范围。他微微倾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毫不客气地、轻轻一抽,就将那张被林池余手臂压着、边缘已经有些微皱的草稿纸抽了出来。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天生的、理所当然的掌控感。 林池余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都发出了尖锐的警报。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缺乏温度、如同深潭古井般的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燃起了冰冷的、实质般的怒意,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直刺向近在咫尺、气息可闻的傅故渊。“你干什么?”声音压得极低,从齿缝间挤出来,却带着惊人的锋利度和冷意,足以划破空气。 傅故渊对他周身骤然爆发的冰冷怒意完全视若无睹,甚至嘴角那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他用两根手指随意地夹着那张脆弱的纸张,狭长而微挑的眼睛慵懒地微垂,目光如同高速扫描仪,快速而精准地掠过上面林池余那干净利落的笔迹,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狐狸般了然和毫不掩饰的促狭弧度。他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干净,精准地、带着点审判意味地,点在了草稿纸中间偏上的某个位置。 “这里,”傅故渊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敲在安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却又该死的精准和挑剔,“第三步的模运算,应用前提判断错误,方向从一开始就偏得离谱。小冰山。”最后那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某种难以言喻意味的称呼,被他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慢条斯念出来,在此刻的情境下,显得格外刺耳和…挑衅。 林池余的怒火几乎要瞬间冲破那层自幼习得的、用以保护自己的冰壳。他猛地伸手去抢那张被敌人掳走的纸,动作带着罕见的急切和攻击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用不着你多管闲事!还给我!”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纸张的边缘。 傅故渊却只是手腕极其灵活地一转,轻巧地、几乎是戏耍般地避开了他抢夺的手,顺势将那张承载着错误和怒火的草稿纸,轻飘飘地、甚至带着点怜悯意味地,放回了林池余面前光洁的桌面上。就在林池余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归还”而微微一怔、怒火稍滞的瞬间,傅故渊那只刚刚精准点出错误的手,却随意地伸进了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制服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再拿出来时,掌心摊开,平静地呈现在林池余因惊怒而略显僵硬的视线里。 不是被抢走的草稿纸,不是钢笔。 是一颗独立包装的、深棕色糖纸精心包裹的、看起来就口感香醇的榛子巧克力。 林池余所有的动作和那满得快溢出来的冰冷怒火,在看到那颗安静躺在那只尊贵手掌心里的糖的瞬间,诡异地、彻底地凝固了。他抢纸的手还尴尬地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盯着傅故渊掌心那颗小小的、与周围严肃紧张的学术氛围格格不入的巧克力,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超出所有逻辑推算的外星造物。 傅故渊根本没给他从当机状态中重启并组织反击的时间。他直接手腕一翻,近乎随意地、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将那颗巧克力放到了林池余僵在半空的手旁边,光滑的桌面上。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极其短暂地擦过林池余同样冰冷的手背皮肤,带来一点转瞬即逝的、属于活人的、异常清晰的温热触感。 “胃疼就闭嘴,少说两句废话。”傅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听起来比平时更生硬,带着点命令式的、不耐烦的口吻,但那目光却似乎极其飞快地、难以捕捉地扫过林池余额角那层细密的冷汗和微微失去血色的嘴唇,“吃了。”他言简意赅地丢下这两个字,仿佛刚才那个精准指出致命错误和随后递出糖果的人不是同一个他。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迈开那双包裹在剪裁完美西裤里的长腿,几步就绕回了自己那半边绝对领域,重新拿起那本厚得能当凶器的《组合数学前沿理论》,姿态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和高高在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越界入侵、那句精准的挑剔、那颗突兀的糖果,都只是林池余因胃痛和过度疲劳而产生的荒谬幻觉。 训练室里重归死寂,只剩下顶级中央空调系统低沉而均匀的送风声,如同冰冷的背景音。 林池余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冰雕。那只悬空的手慢慢地、有些迟钝地收了回来,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他低下头,视线落在光洁桌面上那颗静静躺着的、深棕色包装的榛子巧克力上,糖纸在冰冷的灯光下反射着细小而微妙的光点,像一个沉默的谜题。 他抿紧了失了血色的、线条优美的唇,冰封般的视线牢牢锁着那颗糖,足足看了有十几秒,像是在进行一场复杂的逻辑演算。 口袋深处,那颗似乎还沾染着另一个人掌心短暂余温的巧克力,隔着薄薄的、昂贵的面料,贴着他冰冷而微微紧绷的大腿皮肤,存在感变得异常鲜明,甚至有些烫人。桌子另一端,傅故渊翻动厚重书页的声音沙沙地传来,规律、冷静,一如既往。林池余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松尾调的空气,强行压下胃部持续的不适和心头那点古怪的、扰人心绪的细微悸动,重新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笔,目光强迫性地落回那道该死的、尚未征服的数论题上。只是这一次,他的笔尖悬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第一个符号,而他那总是缺乏温度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自己刚刚推导过程中,那错误的、致命的第三步。 训练室冰冷无情的灯光下,少年冷白如玉的耳根深处,似乎悄悄地、无人察觉地,染上了一层极其浅淡、几乎会被误认为是灯光折射造成的薄红。 那颗来自绝对禁区的、深棕色的榛子巧克力,带着傅故渊指尖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冷冽雪松气息,在林池余卧室书桌最深处那个带锁的、从不示人的小抽屉里,安静地、秘密地躺了整整三天。糖纸的边缘已经被无意识的、反复的摩挲抚弄得有些温润失光了,却始终没有被拆开,像一个被珍藏的战利品,又像一个未被解答的谜。 第一印象: 傅:高傲……[白眼] 林:有钱了不起啊?[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对手队友 第25章 一起比赛 全国青少年奥数精英赛决赛场馆内,空气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头顶巨大的电子计时器无声跳动,猩红的数字精准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时间。数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学子埋首于试卷,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海浪,在寂静中汹涌。紧张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靠后的位置,傅故渊和林池余并排而坐,中间虽只隔着一条象征性的过道,却似有无形的结界将两人分隔在两个世界。 傅故渊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仿佛身处的不是硝烟弥漫的赛场,而是自家舒适的书房。他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支价值不菲的定制钢笔,悬在试卷上方,并未立刻落下。目光锐利如高空中的鹰隼,快速扫过第一道几何证明题,薄唇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不过如此”意味的弧度。他甚至未在试卷上留下任何演算痕迹,直接翻开了手边的草稿本,手腕微动,干净利落的线条便跃然纸上——辅助线、角度、比例关系瞬间清晰,思路如跳跃的闪电,精准而高效。草稿纸上只留下最核心的推导步骤,简洁、冷酷,毫无冗余。不到三分钟,最终的答案便已稳稳落在试卷答题区。他从容地放下笔,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目光已投向下一题,那份闲适与周遭的紧绷格格不入。 旁边的林池余则坐得笔直,背脊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唇线抿紧,眼神专注得几乎要灼穿试卷。他用的是一支看起来普通但保养得很好的中性笔,笔杆甚至有些许使用留下的磨痕。面对同样的几何题,他选择了最传统却也最稳妥的证明方式。笔尖谨慎地在试卷预留的空白处落下,每一步推导都清晰、完整,逻辑环环相扣,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不容许任何跳跃和模糊。他写得慢,但极其稳定,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十分钟后,他才写下最终答案,随即毫不停歇,立刻投入下一题的解答,仿佛刚才的胜利微不足道。 时间悄然流逝,题目的难度呈指数级陡增。复杂的空间几何想象、刁钻的数论推演、令人头皮发麻的组合构造……每一道都是需要全力攀登的思维险峰。 傅故渊遇到一道涉及多重积分巧妙应用的难题,一直流畅运转的笔尖首次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停顿。他狭长的眼睛眯起,目光在题目给出的条件上来回逡巡。习惯性地用修长的指节极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整个人陷入深度思考的凝滞状态。 林池余同样面对着巨大的思维挑战。他全神贯注,额角因为高度集中而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冷白的灯光下泛着微光。他握笔的手指稳定,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一个步骤都经过反复的推敲和验算,确保万无一失。他的专注是一种消耗极大的能量,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紧绷的雕塑,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到了笔下的世界里。 时间分秒流逝。傅故渊似乎找到了突破口,笔尖重新开始飞快移动。而林池余却卡在了一个关键步骤上,眉头锁得更紧,呼吸也变得略微沉重。长时间的极度专注和精神压力带来了一种深度的疲惫感。 就在林池余的思维陷入泥沼,反复演算却找不到出口时,一张边缘撕得异常整齐的草稿纸碎片,悄无声息地从旁边滑了过来,精准地停在他的试卷边缘。 林池余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眼,只见傅故渊依旧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试卷,侧脸线条冷硬,仿佛那张纸片与他毫无关系。但林池余认得那上面凌厉而熟悉的字迹。 纸片上没有任何废话,只有一个简洁至极的公式和一个指向试卷题干某处条件的箭头。那正是林池余卡住的关键点!一个他因过度专注细节而可能忽略了的更优切入角度或隐含条件! 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看穿思路停滞的些微恼火,被迫接受帮助的抗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豁然开朗的悸动。他死死盯着那张纸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经过几秒钟激烈的内心挣扎,求胜的本能和解题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他脆弱的骄傲。他迅速拿过纸片,目光飞快扫过,大脑随之高速运转。如同拨开迷雾,之前被阻塞的思路瞬间贯通! 他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傅故渊一眼。迅速将纸片抚平,压在自己草稿纸下,仿佛这只是普通的参考资料。随即低下头,笔尖恢复了高效的速度,快速书写起来。那种思维停滞的凝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重新流畅的推导。 傅故渊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比赛接近尾声。最后一道压轴题,是一道融合了图论与数论的超难证明题,题干冗长,条件错综复杂。连傅故渊也微微蹙起了眉,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又擦。林池余同样陷入苦战,高强度运算后的精神疲劳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额头的汗水再次密布。时间仅剩最后十五分钟。 傅故渊的草稿纸上,一个大胆却略显高风险的证明思路正在成型,但其中一步的严谨性让他产生了犹豫。就在这时,旁边传来极轻微的、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笔尖点纸声。 笃。笃笃。 节奏清晰,带着刻意的停顿。 傅故渊敲击桌面的指节瞬间停住。他不动声色地微侧过脸。 林池余并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仿佛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放在桌下的左手食指,却极其隐蔽地、极轻地在自己试卷边缘点了三下。点的位置,恰好指向傅故渊草稿纸上那个存在风险的步骤旁边,而他的笔尖,在那里极其细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问号。 傅故渊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飞快地扫过林池余暗示的方向,结合自己卡住的点,大脑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般疯狂运转。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林池余警示的是什么——一个极其隐蔽的、可能导致整个证明功亏一篑的逻辑陷阱! 一丝真正的惊讶与棋逢对手的兴奋,在傅故渊眼底一闪而过。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放弃了那个高风险思路,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划掉前面的推导,重新开辟一条更稳健、 albeit更繁琐的路径。整个思路转换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林池余则在他转换思路后,也迅速找到了自己的突破口,笔尖沙沙作响。两人仿佛在这无声的战场上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各自埋头完成最后的证明。 电子计时器无情地跳向终点。结束铃骤然响起,刺破了馆内的寂静。傅故渊和林池余几乎在同一瞬间落下最后一笔。 两人同时放下笔,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后靠了靠,卸去了长时间紧绷的力量。傅故渊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指关节,目光平静地扫过自己的试卷。林池余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松开,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擦了一下额角的汗。 他们依旧没有看对方一眼,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不再是最初的冰冷对抗,而是经历过高强度思维碰撞后的余温,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认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同袍”之感。 场馆外,初春的傍晚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散了场内积攒的紧张热浪。傅故渊和林池余一前一后走出气派的玻璃大门,肩上挎着赛事发的统一背包,脚步都带着一丝精神疲惫后的沉重。 傅故渊走在前面半步,深色风衣的衣摆被微风带起细微的弧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解题时的锐利已沉淀回平日里的疏离。林池余落后小半个身位,微低着头,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净但看得出有些年头的普通外套,拉链拉到了顶。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支旧中性笔的笔夹。 两人之间的沉默依旧。但这沉默,经过并肩作战的洗礼,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坚硬、荆棘满布的状态,反而更像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着两个惯常用沉默包裹自己的人,形成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微妙气场——夹杂着高度专注后的疲惫,无言的认可,以及一丝诡异的“和平”。 “池余!这边!” 一声洪亮的呼喊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路边,方程用力地挥着手,笑容灿烂得与周遭清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几乎同时,一辆线条流畅、外观低调却自带强大压迫感的黑色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停在不远处。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景云川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他没有说话,目光平静地落在傅故渊身上,几不可察地微颔首。 傅故渊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宾利。林池余则转向方程和那辆车。 方程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揽过林池余的肩膀:“行啊兄弟!看着状态还行!题目变态不?最后那道题你咋整的?我在外面等得都快长蘑菇了……” 他机关枪似的问着,目光却好奇地越过林池余的肩头,瞟向宾利旁的傅故渊和景云川。看到景云川那张冷淡的脸,方程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 一阵稍强的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吹来,直扑林池余面门。他下意识地微眯了下眼,侧了侧头,拉高了外套的拉链。 已经走到宾利车旁、正准备弯腰上车的傅故渊,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上车的瞬间,身体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向林池余的方向微侧了半步。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恰好用他挺拔的身形和打开的车门,为几步之外的林池余挡去了大半凛冽的寒风。 风掠过傅故渊的风衣衣角,吹到林池余身上时只剩下了微弱的凉意。林池余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听着方程的聒噪,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摩挲笔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然而方程却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震惊无比,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他猛地收回胳膊,指着傅故渊即将关上的车门,又指指林池余,压低的声音因惊讶而变了调: “我……我靠!刚才……傅故渊那厮……他是不是给你挡风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俩……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居然没把你冻成冰雕?!你居然也没当场掀桌?!” 方程夸张地上下打量着林池余,仿佛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隐藏的开关:“我的天!两座移动冰山!共处一室几个小时!零交流!还能……还能有这种操作?!” 他一脸三观受到剧烈冲击的模样,“快告诉我,他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还是你偷偷练成了什么‘绝对零度’神功把他给同化了?” 林池余被他吵得眉头微蹙。他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一眼方程那副“活见鬼”的表情,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惯常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走了。”他言简意赅,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车内饰简单但整洁。 “哎!等等!真没打起来?他真没说什么‘你这种水平也配跟我组队’之类的经典台词?” 方程不死心地跟着钻进了后座,继续追问。 林池余系好安全带,目光投向窗外。那辆黑色的宾利已经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他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靠向椅背。 “没有。”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真没有?”方程一脸的不相信。 “嗯。”林池余应了一声,不再开口。车子平稳地启动、行驶。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用了很久的中性笔。几个小时的无言相处,没有预想中的争吵和硝烟,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思维火花无声的碰撞,那张悄然递来的纸片,那隐晦的叩击提醒,以及……那个挡风的、微不可察的侧身。 方程在一旁啧啧称奇,看着闭目养神的林池余,总觉得自家这座万年冰山好友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那层坚硬的冰壳下面,好像……没那么空了?他摇摇头甩开这个诡异的念头。算了,只要池余没吃亏就好!至于傅故渊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方程又想起那个挡风的动作,偷偷瞄了一眼林池余安静的侧脸,心里嘀咕:这家伙…好像也没传说中那么坏得彻底?至少对林池余…好像…还行? 普通家用轿车平稳地汇入傍晚的车河。而在前方不远处的黑色宾利里,气氛同样安静。景云川看着身旁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在膝盖上轻敲着某种解题节奏的傅故渊,淡淡开口:“顺利?” 傅故渊眼都没睁,从鼻腔里慵懒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林池余?”景云川又问,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好奇,更像是确认某个事实。 傅故渊敲击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严谨验证的定理: “还行。” 宾利平稳地行驶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傅故渊闭着眼,指尖无意识敲击的节奏却悄然变了调。无人知晓的裤袋深处,一颗深棕色的榛子巧克力,糖纸被他指尖的温度焐得微微发暖。而另一边,普通轿车内的林池余,也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支旧笔。场馆内那个无声的战场,那些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思维交锋与无声掩护,连同那个挡风的瞬间,成了这对身处不同世界却又因智慧而短暂交集的少年之间,心照不宣的、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第26章 他的演讲 初二那场沉默而激烈的奥数决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消失于水面。傅故渊和林池余的生活轨迹,如同短暂交汇的流星,迅速回归各自的轨道。 傅故渊依旧是那个站在云端、睥睨众生的首富少爷,只是偶尔在年级月考红榜最顶端,看到“林池余”三个字紧紧咬在自己名字下方,甚至偶尔并列时,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节奏会微不可察地停顿半秒,随即恢复如常的、仿佛万物皆不入眼的冷漠。 林池余则彻底沉入他冰冷而高效的学习堡垒。奥数的硝烟散去,傅故渊那张过分俊美也过分高傲的脸,连同那颗在抽屉深处被遗忘、已然干瘪的榛子巧克力,都被他刻意地、近乎成功地封存。方程偶尔咋咋呼呼地提起“傅大少又毫无悬念地搞定了什么国际竞赛金牌”或是“傅家又给学校捐了个顶配的新实验室”,林池余也只是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抛出一句“所以呢?关我什么事?”便将所有试图探询或八卦的火苗彻底冰封,不留一丝余地。 初三的时光在试卷的墨香和倒计时的滴答声中飞速流逝。中考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临初初三学子的心头。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达到极限之际,年级组宣布了一个消息:为激励尖子生最后冲刺,将邀请本届最具代表性的几位顶尖学生,在年级大会上做简短的备考心得分享。毫无悬念,傅故渊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 消息并未引起全校沸腾,但在初三那个狭小而竞争激烈的尖子生圈子里,却足以激起不小的波澜。傅故渊的名字,是“学神”的代名词,是只能仰望的星辰,也是许多人暗中较劲、却又难以企及的绝对目标。 分享会那天,年级专用的中型报告厅座无虚席。林池余坐在靠后偏角落的位置,是以“优生代表”身份被班主任要求必须参加的。他微微蹙着眉,对这种带着“表演”和“示范”意味的集体活动本能地感到排斥。台上年级主任千篇一律的动员讲话和周围同学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让他指尖发痒,只想立刻离开。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摊开的化学笔记本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页角反复折压,留下浅浅的印痕。 直到一道清冽、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后特有的磁性、却又淬着冰般沉稳冷静的声音,透过质量不佳的麦克风响起,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却异常清晰地传遍整个报告厅。 “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我是初三(16)班的傅故渊。” 林池余的指尖猛地顿住,将那页纸角彻底压塌。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轻易地刺破了报告厅里混杂着汗味和期待感的沉闷空气。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浓密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过去近一年里,这个名字如同背景噪音般反复出现——在每次月考红榜的顶端,在各类竞赛获奖名单的榜首,在方程夸张的描述和旁人艳羡或妒忌的议论中——此刻被这冷静的声音具象化,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霸道的存在感,重新撞入他的感知。 台上的少年,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临初中学校服,身姿却挺拔如冬日寒松,普通的衣物也掩不住那份浸入骨子里的矜贵与疏离。他俊美得近乎凌厉的五官在报告厅明亮的灯光下无可遁形,神情是一贯的冷淡,眼神平静地、甚至有些漠然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他的分享极其精炼,没有任何废话、鸡汤或虚与委蛇的鼓励,只有冰冷的效率和无情的精准剖析:如何最大化利用碎片时间,如何快速甄别题目价值并取舍,如何在极限压力下保持绝对理性的思维状态。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的刀锋,冷静、高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台下,无数双眼睛闪烁着崇拜、敬畏或难以言说的复杂目光。 林池余强迫自己将视线死死固定在笔记本上那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上,但傅故渊那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线,却像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缠绕上他的神经。那些关于解题策略、关于思维陷阱规避的精准描述,不可避免地、强行地勾起了初二决赛时那些短暂却深刻的记忆碎片——草稿纸上那凌厉熟悉的字迹,精准点出的那个他忽略的错误步骤……还有那颗突兀出现的、如今已在抽屉角落变得干瘪坚硬的巧克力。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台下显得有些突兀,引来旁边同学诧异的一瞥。 就在常规的分享环节接近尾声,主持人拿着话筒准备进行总结过渡时,台上的傅故渊却忽然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不容置疑的手势。 报告厅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所有细微的声响都被抽空,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聚焦在他身上。 傅故渊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台下缓缓扫过,最终,精准地、稳稳地定格在了林池余所在的角落。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侧了侧头,确保自己的声音能毫无阻碍地传递过去。 “最后,占用一点时间,我想随机问一位同学一个问题,” 傅故渊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开,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淡然和不容拒绝的意味,“初三(2)班的林池余同学。” 嗡——! 报告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和窸窣作响的交头接耳声!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一直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角落!坐在旁边的方程惊得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林池余的身体,在听到自己名字被那清冽嗓音清晰念出的刹那,猛地绷紧,背脊僵直。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冲击感的电流猝然从脊椎尾椎窜上头顶!所有的刻意忽视、所有的置身事外、所有辛苦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粗暴地粉碎!他几乎是机械地、缓缓地抬起头,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着,不得不迎向台上那道穿透人群、精准无比地锁定他的目光。 傅故渊站在炽亮的灯光下,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戏谑,没有友好,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顶级掠食者对另一个足够强大的存在才会产生的审视和衡量。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却让林池余瞬间浑身汗毛微竖、战斗本能被彻底激发的——挑衅。仿佛在无声地、隔着人海叩问:一年了,你,还在那里吗?还能跟上吗? 林池余的指尖在桌下狠狠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剧烈地撞击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奔涌的声音在颅内回荡。脸上却如同覆上了一层最坚硬的寒冰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泄露,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最深处,翻涌着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惊涛骇浪——错愕,被当众点名的愠怒,以及一种被强行拖回熟悉战场般的、冰冷的、近乎战栗的亢奋。 他迎着傅故渊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条冷硬而苍白的直线。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傅故渊看着台下那个瞬间进入绝对警戒状态、像一把骤然出鞘、寒光四溢的冰刃般的少年,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弧度。他刻意停顿了那么令人窒息的一秒,像是在从容地欣赏林池余这难得的、被完全激发出来的尖锐反应。 就在这极度寂静、几乎要令人崩溃的时刻,傅故渊那清冽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清晰地、重重地砸在林池余的耳膜上: “假设你此刻身处一个绝对封闭、无风的环境,但你的目标点却在逆风方向。已知条件包括……” 他的问题开始了,内容极其专业刁钻,涉及空间向量、流体阻力与速度的复杂关系,以及动态环境下的最优路径规划,完全是奥数决赛压轴题级别的超高难度! 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随机提问”,这分明就是一场当众的、**裸的、精心设计的思维角斗!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迟来的二次交锋! 林池余的心跳,在傅故渊清晰念出“无风环境”和“逆风方向”这两个关键词的瞬间,骤然失序,疯狂擂动!这两个词像两颗裹着冰壳的子弹,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封存、却从未真正忘记的画面——初二决赛结束后的场馆外,初春傍晚料峭的冷风,那个挡在他身前、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去大半寒意的、挺拔的侧身! 一股混合着被窥破秘密的尖锐羞恼、和被如此强势方式挑战而燃起的滚烫战意,猛地冲上林池余的头顶,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伪装!傅故渊!他绝对是故意的!他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撕开他的忽视,将他重新拖回那个只有他们两人能理解的、无声的战场! 在全场数百道聚焦的、探究的、震惊的目光注视下,林池余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冰封的面具之下,血液如同沸腾的岩浆般奔涌咆哮。他强迫所有杂念瞬间退散,大脑如同超频运转的最高性能引擎,所有的计算力、逻辑力、想象力在这一刻被调动到极致,瞬间锁定了傅故渊抛出的那条复杂而精妙的逻辑链条。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最初的冲击和极度的愤怒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僵硬,但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永不弯曲的标枪,下颌线绷紧,显示出无比的倔强与骄傲。 全场屏息,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这突然站起来的身影上。 林池余开口,声音因为刚才那瞬间的冲击和此刻极度的专注而带着一丝冰裂般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冷静,条理分明地开始拆解、分析、一步步给出严谨的解答。思路之锐利,逻辑之严密,反应之迅捷,让在场的所有老师和同为佼佼者的同学都暗自心惊,甚至忘了呼吸。 当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清晰而肯定地报出最终答案时,报告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寂静,随即,如同引爆了一般,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这掌声,是对这精彩绝伦的临场解答的由衷赞叹,更是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势均力敌的巅峰思维碰撞的惊叹与折服。 台上的傅故渊,看着台下那个在巨大压力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越发锋芒毕露、仿佛周身都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少年,眼底深处那丝审视与衡量终于缓缓褪去,化开了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激赏。那是猛兽认可另一头猛兽,棋手遇到值得尊敬的对手时,最纯粹直接的肯定。 他对着麦克风,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报告厅每一个角落: “正确。” 分享会终于彻底结束。人群开始骚动着、议论纷纷地起身离场,气氛热烈。方程激动地一把用力搂住林池余的肩膀,声音都在发颤:“我靠!池余!太他妈帅了!当着全年级的面!把傅故渊那家伙的问题给干趴下了!太解气了!你看他刚才那表情!” 林池余却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嚷嚷。他面无表情地迅速收拾好桌上那本被捏皱封面的笔记本和笔,塞进背包,然后低着头,逆着人流,快速地挤出报告厅。外面初春午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耳根和脸颊上,却丝毫无法降温。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丝毫没有平复的意思,依旧在有力地、不依不饶地、甚至有些疼痛地撞击着他的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如同战鼓,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个名字,那个目光,那个问题。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里灼热的、失控的余震。 傅故渊…… 这个名字,连同台上那道穿透性的目光、那个暗藏机锋与挑衅的问题、以及那个遥远却在此刻被强行唤醒、无比清晰的挡风侧影,如同投入看似平静冰海的热核,在他自以为早已固若金汤、冷硬无比的心防最深处,掀起了毁灭性的、滔天的巨浪,轰鸣着,反复冲刷拍打,久久无法平息。 傅故渊,我会让你记住我,以我的实力。 林池余盯着那个名字,深刻的刻在骨子里。 我会让你记住我。 永远记住我。 我,林池余,才是最后的赢家。 操场上,林池余混在庞大的队伍里机械地迈着步子,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迅疾,盖过了一切外在的喧嚣,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失控的、为他而响的擂鼓之音。 第27章 意外死亡 六月底的傍晚,天气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苔九里黏腻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尘土和远处垃圾堆隐约的腐臭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夕阳的余晖是浑浊的橘红色,透过低矮破败的民房间隙,勉强照亮那条坑洼不平、堆满杂物的窄巷。 林池余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中考前的最后一批复习资料和模拟卷。校服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他目不斜视,快步穿过巷子,径直走向那栋熟悉的、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外墙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有几扇窗户的玻璃碎了,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破败与麻木。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钝响。角落里堆着些不知名的废品和空酒瓶,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馊味。 林敏舟不在一楼。 他没有停留,沿着外侧狭窄陡峭的楼梯快步向上走,楼梯扶手上积满了灰。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混合着高度白酒的辛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如同滚烫而黏稠的潮水,猛地扑出来,将他彻底淹没。这气味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和……异常。 他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被汗水浸湿的额发黏在额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却像淬了冰。他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鼻尖,像是在冷静地分析这复杂气味的异常构成——超出了寻常的酒臭和脏乱。 屋里比外面更加闷热,空气凝滞得像块脏抹布,死死捂住了口鼻。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浑浊的光,那恶臭的源头似乎就在里面。 他已经很久没在一楼见过林敏舟了,通常那个男人只会醉倒在一楼的某个角落或者干脆不见踪影。二楼,是他划给自己的、相对清净的角落,虽然这清净薄得像层纸,一戳就破。但此刻,那股毁灭性的气味明确地告诉他,异常发生在他的领域。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卧室门。 更加具象化的、几乎能摸到的恶臭劈头盖脸地砸来,强烈到让眼球都感到酸涩。 房逼仄而凌乱,但这份凌乱是他所熟悉的。一张旧书桌,一张木板床,床上是洗得发白的床单。然而,所有的常态都被地上那个巨大的、不和谐的存在彻底撕裂了。 林敏舟就仰面躺在那脏污的水泥地上,就在书桌和床之间的空隙里。他穿着一条看不清本色的破旧背心和大裤衩,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四肢僵硬地摊开。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嘴巴大张着,露出黄黑的牙齿,眼睛浑浊地圆瞪着,定格着某种临死前的巨大痛苦和彻底的茫然。一只枯瘦得像鸡爪的手还死死抓着一个透明的廉价白酒瓶,瓶口对着地面,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暗黄色的呕吐物从他的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在地板上凝固成一滩令人不敢直视的污秽。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那摊污秽和他已经开始肿胀发亮、呈现诡异光泽的皮肤兴奋地打转。 空气死寂。只有苍蝇持续不断、令人极端烦躁的嗡嗡声,是这死亡图景里唯一的背景音。 林池余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冷酷的审视感扫过这一切。他的视线在那双圆瞪的、彻底失去焦距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在那摊昭示着痛苦死亡的呕吐物和那个空酒瓶上停留了两秒。没有惊骇,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明显的生理性反胃。他的表情像是在验算一道步骤丑陋、但答案极其明确且无法更改的证明题——答案是“死亡”,原因“酒精中毒”,过程“极度痛苦”,结论“彻底终结”。甚至,在那冰冷的审视深处,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 他抬步,走进这个闷热如同地狱蒸笼的房间。拖鞋踩在黏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小心翼翼地、精准地避开地上的污秽,走到尸体旁边。 离得更近了。那股混合着酒精、胃酸、**食物和□□最初**产生的甜腻气味几乎具有了实体,灼烧着他的鼻腔和喉咙。闷热让气味分子更加活跃,无孔不入。额角的汗水汇聚成滴,顺着他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 他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冷静地、精准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欲,按向林敏舟颈侧那暴露出青色血管的、已经变色肿胀的皮肤。 触感冰冷、僵硬,像按在了一块浸透了酒精和死亡气息的劣质橡胶上。没有任何生命的搏动。死亡的冰冷透过指尖传来,异常清晰。 他收回手,手指在污浊的空气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感知和确认那残留的、绝对的死亡触感。然后,他站起身,目光在那张狰狞可怖、写满了不堪与痛苦死亡痕迹的脸上最后停留了片刻。那双曾经充满酒醉后暴戾、贪婪或空洞茫然的眼睛,此刻什么也映不出了,只倒映着窗外浑浊的天光,像两颗蒙尘的、肮脏的玻璃珠子。 林池余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长睫毛被汗水濡湿,粘在一起。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个需要被暂时忽略的、碍事的障碍物。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又放下了。 林敏舟死了。 他终于死了。 他像往常每一个放学回家的傍晚一样,先是走到那扇用胶带粘着的破窗前,动作因为闷热和某种无形的压力而显得有些迟缓,但他还是用力将其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然而,窗外涌入的空气同样闷热污浊,带着隔壁炒菜的油腻味和更远处的垃圾味,并未带来丝毫缓解,反而让苍蝇的嗡嗡声更响了。 他走到墙角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脸盆架旁,拿起那个印着褪色红喜字的旧搪瓷盆,从旁边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舀出一点冷水。他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洗了手和脸,打了两遍那块用得小小的、滑腻的肥皂,用力搓揉着指尖,仿佛要洗掉那并不存在的死亡触感,冲干净,再用搭在盆架边上、已经发硬发黄的毛巾擦干脸和手。每一个步骤都冷静得异乎寻常。 做完这些,他走到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冰箱前,打开。冰箱发出沉闷的嗡鸣,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半盘吃剩的、已经干硬并发黄的炒青菜,两个鸡蛋,还有几瓶最便宜的啤酒。他拿出那半盘青菜,看了看,上面已经有了细微的霉点。他沉默地将它倒进墙角一个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他拿出一个鸡蛋,又找出半把干挂面。 他走到门口那个小小的、满是油污的煤球炉子旁,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蹿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他往锅里倒了点水,水很快烧开,他下了面条,又卧了个荷包蛋。整个过程,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地上那个方向一眼,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后不是他父亲的尸体,而只是一件散发着恶臭、暂时无法处理的大型垃圾。 面条的蒸汽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恶臭,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烟火气。他盛出面条,端到门外廊下那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小马扎上,沉默地坐下,低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混杂着屋内苍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在这闷热、死寂、被死亡气息包裹的破败二楼廊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诡异和冷硬。 他就这样,在闷热、恶臭和死亡的同榻而眠中,沉默地、冷静地吃完了那碗没有任何额外调味、只卧了一个蛋的清汤挂面。仿佛这只是千百个寻常夜晚中的一个,仿佛只是在补充维持生命运转所必需的能量。 天色彻底黑透了。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炉火熄灭后残余的一点暗红灰烬,和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那个可怖的、人形的轮廓。蚊虫被气味和热度吸引而来,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叮咬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痒痛。 他没有开灯,没有打电话,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悲伤”或“恐惧”或“慌乱”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下的小马扎上,背对着屋内的黑暗,像一尊被遗忘在末日废墟里的、沉默而冰冷的石像,与死亡和虫豸共享着这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夏夜。 偶尔,他会抬起眼,望向被窄巷切割成一条的、灰紫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夏夜天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起了这个男人酒醉后砸过来的酒瓶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是想起了更久远之前,某个模糊的夏天里或许也曾有过的一小块冰镇西瓜的、虚幻的甜?还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大脑被这极致的闷热、恶臭和巨大的荒诞感所麻痹,一片空白地、仅凭本能地,等待着这个漫长的、与死亡首次正式会面的夜晚过去? 后半夜,气温略微下降,但依旧闷热。汗水一次次浸透了他的旧T恤,贴在身上,又黏又凉。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只是偶尔抬起手,机械地驱赶一下围绕不休的蚊蝇,动作精准而节省体力。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 当远处天际开始泛起模糊的鱼肚白,巷子里传来早起摊贩拖动板车模糊的响动时,林池余才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闷热,身体有些僵硬发麻。他走进屋里,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彻底冰冷僵硬的尸体,径直从书包里拿出今天要交的最后一份模拟试卷,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答案,然后平整地放进文件夹。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校服,用盆里剩下的冷水再次洗了把脸,用力抹去一夜的疲惫和黏腻。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前,最后看了一眼林敏舟那张在晨光微熹中更显肿胀青紫、爬满了苍蝇和死亡痕迹的脸。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甚至比昨夜更加冰冷和……空旷。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那个老旧得掉色的木质茶几旁,拿起了那个塑料壳子的旧电话听筒。手指平稳地、没有任何颤抖地、一个一个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去,冷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和空洞,清晰地报出这里的地址,“……有人死了……嗯,应该是酒精中毒……已经没呼吸了,身体完全僵了……好。” 他挂断电话,放下听筒。背起那个沉甸甸、装着所有中考复习资料的书包。走到门口,换上了那双旧球鞋。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没有锁,也没有再看屋内一眼。 狭窄的巷子开始苏醒,弥漫着清晨的尘埃、煤烟和生活的气味。他一步一步,平稳地走过坑洼的地面,初升的阳光斜照在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而挺直得近乎倔强的脊梁。 只是在他走出巷口,即将汇入渐渐嘈杂的、属于生者的街道时,那只垂在身侧、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汗湿的掌心皮肉里,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形的、带着细微刺痛的痕迹。 林池余从小就记得闷热的苔九里,吵闹的父母,无声的哑街都是不好的。只有外婆才会对他好。 小时候他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 我讨厌苔九里的夏天, 也讨厌林敏舟和周琰, 但是隔壁的芳姨不讨厌,她对我很好。 但是近年来芳姨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乐观,早就住院了。 苦尽甘来,林敏舟死了。 也许死去的不止林敏舟,还有林池余腐烂的童年,以及苔九里破碎不堪的家。 第28章 处理后事 葬礼在一个灰蒙蒙的、闷热的上午举行。铅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不透一丝光亮,却也不肯落下雨来,只一味地蒸腾着大地残留的夜气,将一切裹在湿热的襁褓里,沉闷得令人窒息。地点是这座城市边缘一个最不起眼的殡仪馆,藏在一条年久失修的窄路尽头,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像一块块不愿愈合的疮疤。最小的、几乎没什么装修的告别厅里,只稀疏摆了几排人造革包裹的陈旧坐椅,大部分都空着,革面开裂,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海绵。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后产生的刺鼻烟味,混合着消毒水那过于浓烈、企图掩盖一切却最终失败的化学气息,底层还隐约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的**气味。几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再被夏日的潮热加剧,粘腻地糊在人的皮肤上,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告别厅里空空荡荡,寂寥得可怜。除了死者名义上最亲近的妻子周琰、儿子林池余,以及年迈的徐外婆,便只有寥寥几个闻讯赶来的、穿着寒酸面露局促的远房亲戚,和几个同样潦倒的、林敏舟生前的酒肉朋友。他们远远地挤在角落,像是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脸上交织着麻木、一点属于旁观者的好奇,以及一种生怕被这种晦气沾染上的疏离感,目光偶尔扫过前方那家人,带着不易察觉的窥探。 周琰穿着一身明显是临时从附近小店买来的黑色连衣裙,料子普通,甚至因为折叠收纳而显得有些易皱,腰身处理得并不妥帖。她没有戴墨镜,一双眼睛周围被她刻意用手指揉得发红,脸上维持着一种沉重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的悲戚。她站在最前面,微微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白色手帕,那手帕看起来也像是新的,僵硬得不带一丝温情。她时不时地抬起手,用帕子按一按并没什么泪水渗出的眼角,肩膀配合地偶尔轻微抽动一下,全方位地表演着一个正被丧夫之痛折磨、难以自持的未亡人形象。只是那捏着手帕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着她内在紧绷的、极易被点燃的暴躁脾气,那刻意压制的低泣声下,仿佛能听到她咬牙切齿的细微声响。 整个葬礼的流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潦草敷衍。最便宜的纸板棺木,材质轻薄,表面的仿木纹贴纸在潮湿空气里甚至有些卷边;花圈是最简陋的那种,稀疏的白色纸花用细铁丝绑在干枯的竹篾上,挽联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连那反复播放的哀乐,都是殡仪馆免费提供的、音质沙哑单调、不断重复的那一首,听得人心里发空,只剩下烦躁。 当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上前询问选择何种骨灰盒时,周琰脸上那副沉浸式的“悲伤”面具立刻被一种精打细算的急切所取代。她几乎是敏捷地拉着工作人员的胳膊走到厅堂一侧的角落,压低声音,脸上迅速堆起混合着为难与哀愁的表情,语调也拖拽出哭腔:“师傅,您行行好,多担待……您也看到了,就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以后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实在是难啊……有没有……有没有再便宜点的?不用那么好的,真的,就是个心意,是个容器,能装、不漏就行……” 她的话语听起来哀婉求怜,眼神却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工作人员手中的价目表,精准地选定了一个最不起眼、材质最差的薄木盒子,甚至还不忘运用那点残余的、用于表演的悲情,成功地磨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折扣。当她完成这项“谈判”,转身瞥见林池余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侧脸时,一股火气倏地窜起,让她眼角猛地一抽,却碍于场合硬生生压下,只从鼻腔里挤出一点极轻的、不满的哼声。 徐外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深灰色衣服,安静地站在林池余身边。她满是皱纹的手一直轻轻搭在外孙的臂膀上,像是无声的支撑。她时不时担忧地看看身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却空白一片的外孙,又看看那个正在为了一点差价和工作人员软磨硬泡、将市侩与表演融为一体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忧虑,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只能在心底回荡的叹息。 林池余站在棺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他身上是一件洗得次数太多、领口都有些松懈泛黄的旧白衬衫,下身是那条常见的蓝黑色校服裤子。少年清瘦的身姿挺得异常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拉来参加某个陌生仪式的石雕,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这个场合该有的凝重,只是一种彻底的、近乎漠然的空寂。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那个廉价的纸棺上,又似乎穿透了它,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空气中被光线照出的、纷飞舞动的尘埃。那眼神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冽,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的温度,也冰封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殡仪馆派来的司仪用毫无波澜、熟练到麻木的声音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机械地夸大着林敏舟生前根本不存在的优点,努力粉饰着他那潦倒不堪、充斥酒精与暴力的失败一生。周琰在一旁适时地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配合着这虚假的颂歌。角落里的亲戚们象征性地发出几声短促而敷衍的叹息,很快又归于沉寂。 林池余只觉得那些虚伪的话语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在耳边持续地嗡嗡作响,令人极其厌烦,胃里一阵翻搅。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父亲醉酒后狰狞的面孔、挥舞过来的拳头、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以及冰冷地面上那摊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死亡并没有神奇地让这一切变得神圣或值得怀念,它只是让这一切彻底终结,变成了一具需要尽快处理掉的、冰冷且开始散发异味的□□。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讥诮的弧度,快得无人能够捕捉。 仪式最后一项,是亲属绕棺告别。周琰第一个上前,她猛地扑到棺木旁,几乎将上半身都压在了廉价的纸棺盖上,用手帕紧紧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更加响亮、极具戏剧张力的哭声。“敏舟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走了啊……扔下我们母子两个可怎么活啊……” 她哭喊着,声音放大到确保厅里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清晰听到她的“悲痛”与“无助”,完美地塑造着一个骤然失去丈夫依靠、前景凄惶的可怜寡妇形象。但那夸张的哭声里,也隐隐透着一丝属于她本性里的胆怯,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喧哗的表演,才能驱散独自面对未来未知生活的深深恐慌。 轮到林池余时,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平稳地走上前。棺木里的林敏舟经过殡仪馆人员拙劣的化妆处理后,脸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蜡黄,两颊涂着突兀的腮红,嘴唇被口红涂抹得过分鲜红,试图掩盖死前的青紫痕迹,反而显得更加诡异和陌生。那身明显不合体的藏蓝色寿衣套在他干瘦萎缩的身体上,空荡荡地支棱着,更添了几分凄凉。 林池余在棺木前站定。他没有像周琰那样扑上去,甚至没有弯腰前倾。只是静静地、低着头,凝視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几秒钟。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周琰那刻意维持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所有剩余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过分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少年身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对这个施暴者的恨意,没有儿子对父亲应有的悲伤,甚至没有面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冷静地确认一个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告别仪式——他告别的或许并非父亲这个人,而是某一段充斥着暴力、酒精气味、绝望与恐惧的灰暗过去。 几秒钟后,他微微向后撤了半步,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地颔首了一下。然后,没有丝毫犹豫,转过身,步伐稳定地走回了自己原来站立的位置。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滴眼泪,脸上没有闪现一丝多余的表情。 周琰看着他这副冷硬得像块石头的样子,隐藏在手帕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不满和“这孩子果然天生冷血、养不熟”的冰冷嫌恶情绪,但很快,这表情又被她用更大声的、几乎是嚎啕般的哭声迅速地掩盖下去,哭声在空荡的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简单的火化程序结束后,周琰捧着那个廉价、轻飘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木质骨灰盒走了出来,脸上的悲戚表情瞬间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处理完一桩麻烦事后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她几乎没低头看那个盒子一眼,直接伸手就把它塞到了林池余的怀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被压抑许久后反弹的暴躁:“抱好了。回去随便找个角落放了就行了。” 话一出口,她或许瞥见了儿子过于苍白瘦削的侧脸和沉默的姿态,心头某处极其细微的地方莫名软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试图掺进一点连她自己都感到别扭的、生硬的温柔:“……手上稳着点,别……别磕碰着了。” 骨灰盒表面粗糙,未经仔细打磨的木刺微微硌着手臂皮肤,然而其重量却轻得令人心惊,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林池余低头看着怀中这个方方正正的浅棕色小盒子,这就是一个男人喧闹、失败、潦草一生的最终、也是最简单的归宿。他抬起眼,目光冷冽得像冬日寒冰,扫过母亲那张情绪复杂变换的脸,喉咙里滚出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锋芒的话:“放心,摔不碎。比他那些宝贝酒瓶子可结实多了。” 周琰被这句猝不及防的尖锐话语噎得一口气猛地堵在胸口,脸色瞬间铁青,扬手就想像往常一样朝儿子打去,手臂挥到一半却被一直留意着的徐外婆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她挣扎了一下,最终只是狠狠地剜了林池余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将刚才那点短暂浮现、极其罕见的温柔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顶撞后的怒火和更深层的懊恼。 走出殡仪馆大门,室外闷热得如同蒸笼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吹不散身上那股已经深深浸染的、混合了劣质香烛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死亡气息的味道。周琰立刻开始高效率地安排后续事项,她身上那层“温柔未亡人”的伪装在失去观众后迅速褪去、蒸发殆尽: “好了好了,总算是办完了这糟心事儿。” 她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嫌弃地打量了一下林池余身上那身旧衣服和他怀里抱着的骨灰盒,语速快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晦气的衣服赶紧脱了扔了。这盒子……”她顿了一下,眼神扫过那廉价的木盒,像是看什么脏东西,“先随便找个角落塞着,别摆在明面上碍眼。你赶紧的,回去把你那些书本和要紧东西收拾利索了,这破房子我过两天就找人来清空,租出去多少还能换几个钱回来。” 她的话语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剥离了情感的务实,仿佛在处理一件闲置多年的废旧物品,而不是刚刚结束她丈夫的葬礼。她转向林池余,眼神里带着**裸的、不容置疑的规划和经济盘算,但那深处,也藏着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孤注一掷的期盼,仿佛这个性情冷硬孤僻的儿子是她溺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你不能再待在这个破地方了,触景生情,影响心情更影响学习。必须跟我回去,我那儿虽然地方小,挤是挤了点,但至少干净清爽,能让你安下心备考。听见没?中考就在眼前,没几天了,你必须给我争气,考出个好成绩来,必须考上重点!”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几乎是咬牙切齿,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期待,但旋即又因为林池余那万年不变的沉默和无反应而骤然拔高了音量,恢复了暴戾的本色,厉声喝道:“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别整天给我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 阳光猛地刺破云层,变得异常刺眼,灼烤着大地。怀里的骨灰盒冰冷而粗糙,硌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之间。林池余沉默地听着周琰连珠炮似的安排和训斥,看着她那张此刻写满了精明算计、对未来生活的恐惧、易怒的暴躁以及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期待的脸,再低头看看怀中这个轻飘飘的、代表一切终结的方盒。 这场葬礼并没有带来任何意义上的终结或释然,它仿佛只是另一场更为漫长、更为精密的控制的开端。而这场控制明码标价的筹码,就是他的未来,就是他必须在这场考试中榨取出的那个“好成绩”。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盒子,指甲无意识地用力抠着盒子表面粗糙扎手的木纹,那沉默像一道从他内部生长出来的、越来越厚、越来越冰冷的墙,坚不可摧地将他与周围这个喧闹、虚伪、充满算计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那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下,仿佛有冰冷的暗流和淬毒的锋芒在无声地涌动、积蓄。 第29章 初遇年年 从踏上周琰那辆略显陈旧却被擦拭得锃亮、几乎一尘不染的小轿车开始,林池余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贴错了标签、无人认领又被迫转运的破损包裹,正摇摇晃晃地被运往一个完全陌生的、与他过往灰暗人生毫不相干的地址,前途未卜,吉凶难测。车窗外的街景以一种麻木的速度飞速倒退,像一卷被强行倒带的、褪了色的老电影胶片,画面从破败、混乱、到处是胡乱涂鸦和低矮自建房的城中村边缘,逐渐滑入规整、充斥着刻意修剪的绿化带、连锁便利店明亮灯牌和行人悠闲脚步的所谓“正常”生活区。这种渐变非但没能带来任何安抚,反而加剧了他胸腔里那股冰封的麻木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周琰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试图撬开这令人窒息、厚重如墙的沉默,声音里掺着一种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黏腻,每一个音调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却又显得如此笨拙和不自然。 “小池,”她开口,视线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回到路面,“路上颠不颠?这车旧了,减震不好……要是晕车就跟妈妈说。” 等待了几秒,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身旁少年愈发冷硬的侧影,她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试图用话语填满这令人心慌的空隙:“饿不饿?肯定饿了吧……一会儿到家了,妈妈给你做你以前……以前总吵着要吃的糖醋排骨,好不好?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那个了……” 又是一段令人难堪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周琰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再次寻找话题,这一次,目标转向了他身上最显而易见的伤痕:“身上……这些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先把座椅放倒一点,靠一会儿?能舒服点。很快就到了,真的,拐个弯进小区就是。” 现在假惺惺的演给谁看?骗自己吗?你自己是什么样自己不清楚?疯子。 林池余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偏头凝视着窗外,用后脑勺和一条绷得死紧、显露出全然抗拒与冷漠弧度的下颌线回应身后所有试图靠近的声响。喉咙里极其含糊地滚过一两个单音节的气声,更像是不耐烦到极点后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带着厌烦意味的咕哝,连敷衍都算不上。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额角火辣辣的擦伤,嘴角破裂的肿痛,肋骨下的钝痛——都在持续地、尖锐地叫嚣着,宣告它们的存在。但比所有这些生理痛楚更强烈、更占据他全部感官的,是心里那种冰封似的、死寂的麻木,以及一种对即将踏入完全未知领域、面对一群陌生人的、近乎本能的排斥与恶心。周琰每一句刻意放软、带着颤音的关怀,在此刻的他听来,都虚伪得像裹了糖衣的毒针,刺耳又可笑,仿佛急于粉饰某种极其不堪的、**的真相。他不需要糖醋排骨,不需要红烧肉,不需要任何来自她的、迟来且廉价的温情施舍。他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默许般地跟着她上了这辆车。也许仅仅是因为那片承载了他所有痛苦记忆的废墟已再无立锥之地,像濒死溺水之人出于本能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哪怕他内心无比清晰地知道,这块木头内里早已被蛀空、腐朽不堪,根本无法承载任何重量。 车子轻微颠簸了一下,驶入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岁、但物业管理似乎尚可的中等住宅小区。楼体外观略显陈旧,但绿植茂盛,树木修剪得整齐,儿童滑梯和健身器材区也打扫得干净,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中规中矩的生活气息。车刚停稳,周琰就几乎是带着一种急迫的、想要做点什么来打破僵局的心情,抢先一步解开安全带下来,绕到副驾这边,伸手就想替林池余取下他肩上那个瘪塌塌、边缘磨损、甚至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背包——那里面几乎空无一物,只塞了几件勉强算是衣物的东西。 林池余的反应快得像被惊扰的野兽,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猛地一侧身,用一个细微却无比决绝、带着鲜明排斥意味的动作,精准地避开了她的碰触。周琰伸出的手就那样尴尬地、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声的冰冷拒绝烫到,最终只能讪讪地、无比僵硬地收回,掩饰性地指了指旁边紧闭的单元门,声音干涩:“呃……就到了,就在三楼,不高,我们走上去吧,很快的。”语气里那点强撑出来的自然和热情,脆弱得像一层薄冰,一踩即碎。 楼道里打扫得异常干净,大理石地面甚至能模糊映出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不知从哪家门缝里飘散出的、温吞的饭菜香气——是某种家常炖肉的味道。这种过于具象、过于温暖的“家”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林池余的胃一下,引起一阵不适的、痉挛般的紧缩,让他几乎有些反胃。他沉默地、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周琰身后,步子因为身上的伤和一种心理上的沉重感而有些拖沓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无着的棉花上,失重,不着边际,又像是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迈向某个即将对他进行最终审判的台前,每一步都耗尽全力。 刚到门口,还没等周琰从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里翻找出钥匙,门内就传来一阵啪嗒啪嗒、轻快而急促的奔跑脚步声,紧接着是门锁被一只小手笨拙又急切转动的声音,金属部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妈妈!是妈妈回来了吗!”一个清脆得如同琉璃小铃铛轻轻撞响的女童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期待,迫不及待地挤出门缝,敲打在寂静的楼道里。 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一个扎着两个有些歪歪扭扭、却充满生气的小揪揪、穿着嫩黄色蓬蓬纱裙、像个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像一颗被快乐和思念发射出来的小炮弹,猛地冲了出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周琰的腿,小脸用力地蹭着,仰起红扑扑、健康圆润的苹果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星:“妈妈!妈妈!年年听到你的脚步声啦!我就知道是你!” 周琰脸上所有残余的紧张、刻意堆砌的温柔以及那份无所适从的尴尬,在这一刻,如同被阳光穿透的雾气,瞬间被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柔软而明亮的光彩取代。她极其自然地弯下腰,脸上绽放出毫不设防的笑容,用手指轻轻刮了下女儿小巧的鼻尖,声音里充满了宠溺:“是呀,我们年年真厉害,是小顺风耳,什么都瞒不过你。” 然而,这份温馨的互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小女孩——吴望舒,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很快就注意到了站在妈妈身后、那个笼罩在楼道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黑洞般的陌生身影。 她脸上那灿烂无邪、阳光般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像一幅骤然定格的动画,阳光被突如其来的乌云彻底吞没。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着,带着孩童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直白和探究,像扫描仪一样从林池余凌乱肮脏、似乎还沾着尘土的黑发,滑到他额角那已经凝着暗红血痂、显得格外狰狞的擦伤,再滑过他破裂肿胀、带着青紫痕迹的嘴角,最后落在他身上那件污迹斑斑、颜色难辨、甚至带着干涸暗红血迹的衣裤上。 她下意识地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周琰的腿弯,仿佛那样就能躲开这个令人不安的注视,小手死死攥紧了妈妈的裤子布料,用力到指节发白,只敢怯生生地、露出一只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惧和好奇的眼睛,偷偷地、快速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可怕战场逃出来、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坏掉了”的陌生哥哥。 周琰立刻感觉到女儿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恐惧和僵硬,刚想开口安抚,一个系着干净格子围裙、身材高大、看起来温和儒雅的中年男人从里间的厨房闻声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正在滴着酱汁的锅铲,显然是正在精心准备晚餐。他看到门口这略显凝滞和古怪的景象,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越过周琰,触及她身后那个伤痕累累、眼神阴鸷沉郁、与这个温馨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迅速蹙了一下,但那痕迹极快便被一种习惯性的温和表情所熨平,转而露出一个算是得体甚至称得上欢迎的微笑:“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他的目光转向林池余,语气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分寸感,“这位就是池余吧?快请进快请进,别在门口站着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客气。” 他话语流畅,应对自如,但那热情底下,分明透着一股属于这个空间真正男主人的审慎、打量、评估和一种清晰无误的、划清界限的隔阂感。 “诶,刚到家,刚到家。”周琰连忙应声,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急于缓和气氛的迫切。她轻轻把紧紧黏在腿上的年年拉开一点,侧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请示的口气对林池余说:“小池,这是吴叔叔。” 然后又迅速转向吴言,语速加快,像是要急于解释什么,撇清什么:“老吴,孩子……孩子身上有点伤,可能也累着了,我先带他进去安置一下,处理处理伤口。年年,乖,先让爸爸抱,别缠着妈妈了,妈妈一会儿就来陪你。” 林池余对吴言那番看似热情周到、无懈可击的招呼完全充耳不闻,眼神甚至没有在他那张带笑的脸上停留半秒,只是漠然地、像一台冰冷的扫描仪一样,缓缓扫过这个明亮整洁、处处充满温馨甜蜜生活痕迹的客厅——柔软的天鹅绒沙发靠垫、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鲜艳的昂贵儿童玩具、墙上挂着的巨幅温馨家庭合照(照片上周琰笑得幸福而满足,被高大的吴言和可爱的年年簇拥在中间)——这一切都与他来的那个破败、灰暗、潮湿、充斥着刺鼻酒精味、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暴力撞击声的世界割裂开来,仿佛两个永不交集、彼此平行的宇宙。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刺痛感在他心底蔓延。 周琰心下焦急如焚,几乎是半推半就着,将林池余引向一间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卧室。那间房离客厅最远,门口放着崭新的拖鞋。“小池,快,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别傻站着了。妈妈去拿药箱,马上就来。” 她语气里的催促和那种急于将他与外面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正常生活隔离开、隐藏起来的意图,明显得几乎有些可笑,像是一场拙劣的掩耳盗铃。 林池余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顺从地走了进去。 门板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物理上隔绝了外面那片温馨的低声细语和无忧无虑的笑语,却丝毫无法隔绝那幅完美家庭的画面和那声清脆的“妈妈”在他脑海里反复穿刺、回荡。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上各处伤口的钝痛和心里那片荒芜冰冷的绝望感交织缠绕,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外面的低声交谈持续了一段时间,压得很低,他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完全能猜到那话题的中心必然是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格格不入的、浑身带着麻烦和晦气的“入侵者”。 不知在门后这片狭小的、陌生的黑暗里僵立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直到一阵轻轻的、带着犹豫的敲门声响起,几乎是同时,没等他发出任何允许进入的声音,周琰便端着一个白色的家庭药箱,推门走了进来。她脸上混合着一种复杂到难以化开的情绪,浓重的愧疚、显而易见的不安与惶恐,以及一种破釜沉舟、不得不说的决绝。 林池余坐在床上,冷着脸看她,他不想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多久了?” “小池………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被巨大的情绪挤压得变形,“外面那个孩子……她,她叫吴望舒,小名年年……是,是妈妈的女儿……”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一句话需要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才能从被罪恶感堵住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是你妹妹。”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然后,像是怕不够清晰,怕他不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意味,又像是为了彻底斩断自己的退路,她补上了那句最终极的、足以将人彻底撕裂、打入万丈深渊的真相:“妈妈生她的时候……你十一岁。那时候……我……我还没和你爸爸离婚……” 冰冷的、带着锈蚀血腥味的真相,像一把淬了剧毒、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林池余早已麻木冰冻的心脏深处,他甚至能听到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冰层碎裂时发出的咔嚓巨响。十一岁……那些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砸碎一切宁静与希望的剧烈争吵和家暴,那个冰冷得如同冰窖、永远只有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舔舐伤口的家,母亲那些长期缺席的夜晚和越来越频繁的“加班”、“出差”……所有那些被遗弃的、充满恐惧和疑惑的灰色日子,原来所有的答案,都清晰地指向了此刻在客厅里活泼奔跑、能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地喊着妈妈、被父亲高高抱起、拥有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的那个小女孩。原来他之所以被留在那片地狱里承受一切,是因为她早已逃离,去构建另一个充满阳光和笑声的天堂。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悄悄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地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颗扎着可爱小揪揪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是年年。她似乎已经被爸爸耐心安抚过,褪去了一些最初的恐惧,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盛着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好奇。她胖乎乎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宝贝。 她看看正在默默流泪、表情痛苦的妈妈,又看看满身是伤、眼神冰冷骇人得像故事里被抛弃的、受伤孤狼的哥哥,犹豫了一下,还是战胜了那点小小的害怕,迈着小短腿,怯生生地、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了进来,在地板上留下轻微的脚步声。 她走到林池余面前,仰起头,伸出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摊开。白嫩的掌心中央,安静地躺着一颗包装纸鲜艳亮晶晶的、水果造型的糖果,糖纸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廉价却无比耀眼的光斑,像黑暗里突兀的一点彩色。 “哥哥……”她的声音小小的,含混不清,带着孩童特有的、能融化一切坚冰的软糯和天真,“吃糖糖……吃了糖糖……就不痛了哦……年年每次摔痛了,爸爸给糖糖吃了,就不痛了……” 那颗糖,在她的小手里,像一颗微不足道、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刺眼和昂贵的宝石,散发着天真而甜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她仰着小脸,眼神里是纯粹得不掺任何杂质的、试图表达善意的笨拙努力,仿佛想用这小小的甜蜜,驱散房间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冰冷。 林池余的目光,从周琰泪痕斑驳、写满悔恨与无措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到那颗躺在白嫩小掌心上的、色彩俗艳的糖果,再移到小女孩那张天真无邪、红润健康、被保护得极好的小脸上。 这巨大到荒诞的反差,像一出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恶劣而残酷的滑稽剧。他那不堪回首的、浸满痛苦与背叛的过去,此刻满身的狼狈与伤痛,母亲迟来且苍白无力的忏悔,以及这个刚刚得知的、颠覆他整个认知和人生的“私生女”真相。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只是那双孤冷漆黑的、仿佛寒潭深渊的眸子里,原本冻结的万载寒冰仿佛在那一刻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轰然震裂,碎成无数锋利冰冷的刃片,折射出骇人的光芒,露出底下汹涌咆哮的、足以吞噬毁灭一切的黑暗暗流。那颗糖越是天真无邪,那份善意越是纯粹笨拙,就越是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残酷地、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他和他过往人生的全部狼狈、不堪、肮脏与……被剥夺。 周琰看着这凝固的、充满强烈戏剧张力的一幕,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扭曲。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烧红的铁锈死死堵住,干涩发痛,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只能徒劳地看着,任由绝望蔓延。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房间里只剩下小女孩固执地、高高举着那颗刺眼糖果的、微微颤抖的小手,以及林池余周身那几乎要实质化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冰冷与绝望的死寂。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 第30章 我搬家了 学校的天台,是方程和林池余心照不宣的秘密据点,是逃离下方教室闷热喧嚣和无数窥探目光的喘息之地。锈蚀的铁门被推开时发出沉重而绵长的吱呀声响,仿佛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正在缓缓开启。陈年的灰尘在午后的光束里剧烈翻滚,如同被惊扰的微型星河,在阳光下闪烁着微不足道却又执着存在的光点。 巨大的蓄水罐矗立在天台中央,投下沉默而威严的阴影,将水泥地面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地面被风雨经年侵蚀得粗糙斑驳,裂缝间顽强地钻出几丛暗绿色的杂草,角落里散落着几个被遗弃的烟头,滤嘴已被雨水泡得发白,像是某种被遗忘的文明的遗迹。 风在这里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毫无阻挡地呼啸着穿梭而过,裹挟着城市远方的模糊噪音——隐约的车流声、工地的敲打声、远处广场模糊的音乐声,所有这些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墙。风猛烈地吹打着两个少年的衣衫,布料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能将他们这样渺小的个体卷离地面,抛向那片无垠的灰色天空。这里离天空更近,云朵仿佛触手可及,却也更像世界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虚空。 方程率先一步跨上来,动作流畅而熟悉,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他们常待的东南角——那个被他们私称为“瞭望台”的地方,视野最好,能俯瞰大半个人声鼎沸的操场和更远处蚂蚁般川流不息的街景。他深吸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像是要把高处的自由空气全都攫取入肺,置换掉下面教室里浑浊的气息。然后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手指灵巧地剥开彩色的糖纸,将白色的糖球塞进嘴里,脸颊一侧立刻鼓起一个圆圆的包。 紧随其后,林池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到来几乎无声无息,与方程充满存在感的登场形成鲜明对比。他与这略显粗犷的环境既奇异融合,又格格不入。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方程旁边的围栏处,选择背对着下方的喧嚣,瘦削的脊背微微弓着,像一根被强行压弯却依旧倔强的钢筋,承受着不为人知的重量。 “欸,我说池余,”方程含糊不清地开口,荔枝味的糖块在他牙齿间咔哒作响,他转过头,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形成几道浅纹,“你这几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跟被抽了魂似的。还有你这脸……”他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那双总是洋溢着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老混蛋又发酒疯了?下手没轻没重的。”那个“他”字,像一枚锈蚀冰冷、边缘粗糙的钉子,被重重砸进他们共同认知里那片无法摆脱的、泥沼般的阴影区域。 林池余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沙迷了眼,又像是被这枚熟悉的钉子再次刺中了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短暂却沉重得惊人,几乎压过了天台上所有呼啸的风声。直到方程几乎要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他一下,用他惯有的方式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默时,林池余才用一种近乎平板的、没有一丝波纹的声调开口,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他死了。” “谁?”方程猛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棒棒糖从嘴里拿了出来,黏糊糊的糖棍捏在指间,那颗白色的糖球在透彻的阳光下闪着虚假而刺眼的愉悦光泽。 “林敏舟。”吐出这个姓氏和名字时,林池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惯常应有的恨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被抽空一切的疲惫和空洞,像是在机械地念一个陌生人的、早已被岁月遗忘的简短讣告,“酒精中毒。前几天的事。” “……”方程的嘴张着,足以塞进一个完整的鸡蛋。那根棒棒糖僵在半空,糖浆微微粘手。他那双总是神采飞扬、带着点玩世不恭意味的眼睛瞪得溜圆,被这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消息炸得一片空白,所有生动的表情都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纯粹的震惊。“我靠?!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具体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操!” “前几天。晚上。”林池余的回答依旧吝啬得可怕,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发追问和想象的血肉细节,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例行公事通知一声的、无关紧要的琐事,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不愿多付出一丝讲述的气力,“都处理完了。” 方程足足愣了有十几秒,空气仿佛凝滞,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他才猛地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脸上那震惊空白的表情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几乎是狂喜的解脱感所取代,那 relief 如此强烈,几乎要在他眼中燃烧起来。他用力一拍大腿,声音响亮得甚至盖过了风声:“死了?!妈的!死得好啊!池余!这……这他妈是天大的好事啊!真的!” 他激动得几乎要原地跳起来,毫不犹豫地一把用力搂住林池余单薄的肩膀,热情地摇晃着,完全没注意到手下那具身体在触碰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抵触缩缩。“操!我就说!我就说老天爷不能一直瞎着眼!这下好了!你可算是熬出头了!彻底解脱了!真的解脱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再也不用挨打受气,再也不用听那些污言秽语了!太好了!这他妈真是……真是太棒了!” 兴奋劲儿像潮水一样汹涌过后,稍微退去一点,方程才猛地想起几个关键问题,语气依旧洋溢着雀跃:“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还住那边老房子?东西多不多?那破地方,晦气!赶紧锁门走人,一刻都别多待!真的,一刻都别待!”他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着该怎么帮好友庆祝这场突如其来的“新生”,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出去大吃一顿?打一晚上游戏?或者干脆逃课去远点的地方转转? “没。”林池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平淡得像被天台凛冽的风彻底吹冷了,甚至比刚才更加沉寂,“搬家了。” “搬家了?这么快?”方程眼睛更亮了,迫不及待地连声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搬哪儿去了?新地方怎么样?钱够不够?缺多少你直接说!别跟我客气!小爷我别的没有,就零花钱管够!必须得找个阳光好、隔音好、带电梯的新房子!”他已经开始脑补帮林池余布置新家的画面了,想着哪些游戏光碟和海报可以带过去。 林池余垂下眼帘,报了小区名字和具体的楼号与单元。 方程脸上的灿烂笑容顿了一下,那双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那笑容变得淡了些,掺杂着明显的惊讶和无奈:“我靠!你什么时候租的?怎么突然……有钱了?哎,不管那些,现在过得怎么样?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地方住,也挺好。”他真心实意地为朋友感到高兴,觉得这简直是苦尽甘来的完美证明,林池余总算要告别过去,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了。 林池余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像一道无形却厚实的屏障再次骤然升起,隔断了两人之问流动的空气。他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楼下变得渺小如玩具的车辆和行人身上,过了足足好几秒,才仿佛耗尽力气般,从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几乎摩擦出声的回答:“不是租的。是我妈那儿。” “周阿姨?”方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转化为全然的错愕和困惑。他对周琰的印象早已模糊褪色,只依稀记得那是个很早就抛下年幼的林池余、毅然离开这个破碎家的女人,此后几乎彻底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只剩下一个淡漠的称呼和几段模糊的记忆碎片。他皱起眉,敏锐至极地捕捉到了林池余语气里那丝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盖的冰冷和抗拒,那绝不是一个少年提到“家”和“母亲”时该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或期待。“她……她怎么突然接你过去了?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试探着问,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谨慎了许多,先前的那股雀跃劲儿悄然消退。 “嗯。”林池余应了一声,音节短促而沉闷,吝啬得不肯多给一个字的解释或描述。他似乎在内心里挣扎了一下,喉结轻微滚动,才又极其勉强地补充了半句,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同时也彻底堵死了方程所有关切的、未说出口的探询,“就那样。没什么。有个……继父。姓吴。” 方程到了嘴边的所有问题——“她对你好不好?”、“那边人怎么样?好处吗?”、“继父是做什么的?为人严厉吗?”、“新家……真的能习惯吗?”——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猛地扼住喉咙,硬生生全部断在舌尖,最终只能艰难地咽回肚子里,留下满腹沉甸甸的疑虑。他太了解林池余了。这家伙的沉默寡言背后,藏着比深海还复杂难测的情绪。如果他愿意说,早就说了。此刻这种近乎本能的回避和提及时的冰冷态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容忽视的不祥信号。 方程搂着林池余肩膀的手臂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最后完全垂落下来。他重新转过头,认真地看向林池余,这次不再是朋友间粗略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仔细的、近乎审视意味的观察。他看清了林池余眼底深处那潭死水般的沉寂,那不是暴风雨过后解脱的平静,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彻底放弃了的麻木。他更加仔细地看清了那眼角和嘴角的淤青与伤口,它们的颜色和形态,或许并不仅仅来自于那个已经死去的、名为林敏舟的男人。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庆祝”,可能像一场不合时宜、喧闹刺耳的锣鼓,鲁莽地敲打在一座刚刚经历过剧烈地震、内部早已裂痕遍布、摇摇欲坠的废墟上。 所谓的“新家”,所谓的“母亲”,对林池余而言,恐怕并非苦尽甘来的救赎,而仅仅是从一个已知的、充满拳脚和酒气的炼狱,身不由己地跳进了一个未知的、或许包裹着世俗温情外衣的……另一个深渊。逃离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天台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吹得两人衣摆翻飞,头发凌乱地扑打在额前和脸颊。方程忽然觉得嗓子眼有点发干发紧,先前那股不顾一切的高兴劲儿此刻被这冰冷的风吹得一丝不剩,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感觉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干裂,最后所有复杂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缺乏营养的话:“行吧……不管怎样,搬了就行,总算……总算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是吧?” 他试图重新咧开一个笑容,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但那笑容却显得有点僵硬勉强,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安慰意味:“地址我记住了!周末,就这个周末,我去找你打游戏!咱们玩通宵!你这新地盘,哥们儿必须得去给你暖暖房,认认门!” 林池余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远方某片虚无的灰色天空上,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却无法做出更多的回应。 阳光依旧明亮刺眼,毫不偏私地倾洒在整个天台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壁垒,温暖不了那个倚着围栏、孤绝清冷的身影。方程站在一旁,双手插回口袋,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感觉到,他和林池余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步之遥的物理距离,还有一道由骤然变故、漫长沉默、难以愈合的旧创伤和无法言说的新困境共同构成的、深不见底的冰冷鸿沟。他以为好友历经磨难,终于爬出了地狱,却万万没想到,只是身不由己地坠入了另一片更加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深海。 第31章 发烧打针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教学楼里荡开层层喧闹的涟漪。学生们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喧哗声、桌椅碰撞声、嬉笑打闹声瞬间填满了走廊。林池余照例拖到最后才起身,等到人声渐息,才独自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旧书包,慢吞吞地融入稀疏冷清的人流。夜色浓重如墨,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随着步伐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像一道沉默的、挥之不去的陪伴。 他走到居民楼前,推开那扇沉重的单元门,楼道里死寂一片,声控灯因他的脚步声亮起,投下冷白的光,映照出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响,一步,又一步,敲击着寂静。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细微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转动——门开了。玄关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大的空间留给模糊而浓重的阴影。没有电视的嘈杂声,没有周琰迎上来的询问,甚至没有那个小身影哒哒哒跑来的欢快脚步声。一种过分的、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着这个所谓的“家”,空气凝滞,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生活。 林池余蹙了蹙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浮上心头,取代了平日里的麻木。他沉默地换好鞋,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滑进客厅,目光习惯性地在黑暗中扫视。 视线所及,让他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定格。 沙发上,那个平时像只永动机般活泼好动、叽叽喳喳个没完、让他时常觉得烦躁的小女孩,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垫里,身上只胡乱盖着一条薄薄的空调毯。她背对着他,缩成小小的一团,显得异常脆弱和安静。没有睡前故事的软语呢喃,没有抱着那只旧玩偶的嬉笑,只有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彻底的死寂。 这太不寻常了。 林池余站在原地,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团小身影上,胸腔里某种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情绪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像是极寒冰层最深处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几乎无法感知、却确实存在的涟漪。 他犹豫了几秒,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生硬地开口,声音在过分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的刺耳:“……喂。” 没有回应。连一丝翻身的动静都没有。那片沉寂像是在无声地膨胀。 他抿紧了苍白的嘴唇,脚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绕到了沙发前面。 吴望舒的小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脸颊是不正常的、异常鲜艳的潮红,像熟透过头即将腐烂的苹果,嘴唇却干燥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即使在睡梦中,那双秀气的小眉毛也紧紧拧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长长的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濡湿,黏成一绺一绺。她看起来难受极了,脆弱得像一件即将碎裂的琉璃。 “……吴望舒。”他提高了些许音量,叫了她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紧绷,像一根被拉直的钢丝。 这一次,小女孩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平日里总是亮晶晶、盛满了无忧无虑的好奇和烂漫天真的笑意的大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水雾,涣散而无神,失了焦距。她费力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朦胧的视线才勉强认出眼前这张熟悉又冷硬的脸庞。 “……哥哥……”她发出一点气若游丝、微不可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的哭腔,却又因为极度虚弱而软糯得让人心头发紧,像羽毛轻轻搔过,“年年难受……好热……头晕晕的……这里……痛……”她的小手无力地抬了抬,试图指向自己的喉咙和额头,动作绵软,然后却又像失去了所有支撑般,软软地垂了下去,搭在毯子边缘。 林池余盯着她看了足足两秒,那双总是淡漠孤冷、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石子投入深潭瞬间的涟漪,迅速消失不见。他伸出手,动作显得有些迟疑和僵硬,仿佛要去触碰一件极其易碎的、并且他从未学习过该如何正确对待的珍宝。他的手背带着从室外沾染的夜间的凉意,飞快地、几乎是试探性地贴上了年年滚烫的额头。 好烫! 那惊人的、骇人的热度像一块刚刚熄灭却依旧灼人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狠狠烫了他一下,与他手背冰凉的皮肤形成尖锐而可怕的对比。他猛地缩回手,指尖甚至残留着那恐怖的体温。心头那点异样的、陌生的感觉瞬间被一种明确的、沉甸甸的、冰冷的认知所取代——她发烧了,而且烧得非常厉害,远超他有限的、关于病痛的认知范围。 他立刻抬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而焦灼地扫过整个客厅、餐厅、厨房……每一个角落都空无一人,死寂无声,只有家具冷漠的轮廓。 现在,这个空旷、冰冷、缺乏人气的房子里,只有他和这个烧得神志不清、脆弱不堪的小不点。 林池余的眉头死死锁紧,几乎拧成一个结,下颌线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紧绷。他站在原地,有片刻罕见的、近乎空白的手足无措。暴力、寒冷、饥饿、孤独、恶意的咒骂……这些是他生命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敌人”,他知道如何用沉默、坚硬和拳头去对抗,甚至麻木地承受。但这种柔软的、滚烫的、来自一个如此脆弱生命的、毫无征兆的病痛,完全在他的经验和防御体系之外,像一种未知的攻击,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慌乱。 就在这时,年年又发出一声难受的、细弱得像小猫哀鸣般的呻吟,小身体因为高热带来的不适而微微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可怜又无助,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一声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池余那层冰封的、坚硬的外壳。一种超越理智思考的、近乎原始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对“生命正在流失”的本能反应,猛地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 他快步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闹。他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浸透冷水,用力拧得半干,冰冷的水珠溅到他脸上,手指被冻得有些发红,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回到客厅,他俯下身,动作依旧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笨拙,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毛巾折叠好,敷在年年滚烫的额头上。冰冷的刺激让年年似乎获得了一瞬间的缓解,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般的哼唧,眉头似乎舒展了一毫米。 但这短暂的、表面的缓解显然于事无补,那高热依旧在她体内肆虐。 林池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冷漠地、不紧不慢地走着。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烧得小脸通红、呼吸愈发急促的年年。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语调依旧生硬干涩,缺乏温度:“喂,听得见吗?得去医院。” 年年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失焦,水蒙蒙一片,似乎无法理解他话语的含义,只是本能地因为难受而哼唧。 林池余不再多言,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余。他拿起沙发上随意放着的一件年年的小外套,又用那条薄毯将她严严实实地裹紧,像包一个脆弱的包裹,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呼吸艰难的小脸。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沙发,小心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这个柔软得像一团火、又轻得像片羽毛、却承载着沉重病痛的小身体背到了自己还算宽阔的背上。 年年很轻,但那份因为高热而带来的惊人脆弱感,以及她全然依附在他背上所带来的、陌生的责任感,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比任何物理重量都更让他感到步履维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旧书包,锁上门,快步融入了门外浓重而寒冷的夜色之中。 去社区医院的路不算远,但夜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过街道。年年伏在他并不算厚实的背上,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的肩颈处,滚烫的呼吸一阵阵、绵软地喷在他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烙铁般提醒着他背上的负担。她偶尔会因为极度的难受而发出细微的、小猫一样的呜咽,或者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妈妈”或“难受”。林池余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示出咬合的力度,尽可能稳地加快脚步,夜风吹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陌生的、焦灼的燥热和隐隐的恐慌。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小小的心脏隔着几层衣物和毯子,快速而无力地、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背心,那节奏慌乱而脆弱。 医院的急诊室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黑夜形成鲜明对比,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各种细微的声响——低声的交谈、压抑的咳嗽、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林池余像个被上好发条的、沉默而高效的机器,用最简短的词语、近乎冷漠的语气回答医生和护士的问题,缴费、取药,动作利落得与他年轻疲惫的外表以及此刻的情境有些不符。只是他始终紧绷着脸,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惯有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隐藏得很好的紧张。当护士拿着明晃晃的针头走向年年时,他看着那尖细的金属反射着冷光,即将刺入她细嫩白皙的手背血管,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仿佛那针尖也刺痛了他,但很快又强迫自己转回来,死死盯着,仿佛在监督这个过程,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安全,或者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责任。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年年疼得猛地一颤,哭叫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小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林池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温柔的安抚,而是有些笨拙地、带着点强制性地、轻轻地按住了她没有扎针的那只小胳膊,低声道:“……别动。”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却奇异地让怀里的小人儿的挣扎减弱了一些,只剩下无助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直到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塑料管缓慢而稳定地流入年年的血管,看着她因为哭闹疲惫和逐渐发挥的药效而终于沉沉睡去,烧红得骇人的小脸似乎终于褪去了一些可怕的色泽,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一些,林池余才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般,缓缓地、几乎是坍塌般地在一旁冰冷的塑料椅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睡。就那样僵直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个忠诚却疲惫的守卫,守着她。目光每隔一会儿就会机械地扫过输液瓶里逐渐下降的透明液面,计算着时间;扫过她沉睡中依然微蹙眉头的小脸;扫过医院走廊里惨白的、毫无温度的灯光和偶尔经过的、面容模糊匆忙的人影。时间在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和点滴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深夜的医院冰冷而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也包括他内心那片无人能知的、混乱而陌生的荒原——那里有疲惫,有厌烦,有一丝残留的恐慌,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松动。周琰期间打护士站的电话找来,焦急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哭腔和嘈杂的背景音,他只是对着话筒硬邦邦地、毫无情绪地回了句“在打针,烧退了点”,就近乎无礼地挂了电话,不愿多言。 天快蒙蒙亮时,窗外的夜色开始泛起灰蓝,瓶里的药液终于滴尽。护士来动作熟练地拔了针,用棉签按住小小的针眼。年年的体温降到了低热状态,睡得越发安稳沉静,小脸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柔嫩。周琰和吴言才风尘仆仆、满脸疲惫、愧疚和担忧地匆匆赶到病房。周琰看着儿子苍白如纸、写满疲惫的侧脸、眼下的乌青和干裂的嘴唇,再看看女儿终于安静睡去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杂着心疼、后怕和歉意,想上前拥抱他或者说些什么感激或安慰的话。 但林池余在她靠近之前就猛地站了起来。一夜未眠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如同迟来的海啸般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胃里空得灼痛,泛起阵阵恶心。他极其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避开周琰伸过来的手和那双泪眼,甚至没有看刚刚赶到、神色复杂的吴言一眼,只是抓起旁边椅子上自己那个旧书包,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倦怠: “我上学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没有接受感谢或安慰,没有诉说一夜的奔波,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眼神,他径直转身,快步走出病房,背脊挺得笔直僵硬,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漫长而令人极度疲惫的任务,用一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门,将身后一夜的混乱、焦灼、母亲的眼泪和那一点点难以言喻的、陌生的触动,全都彻底地关在了身后,与他无关。 清晨的空气冰冷而清新,带着寒意,吸入肺部刺得发疼。他一夜未合眼,又饿又累,头重脚轻地走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早自习的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嗡嗡嗡的读书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地传入他耳中。他几乎是瘫软在自己的座位上,连拿出书本的力气都耗尽了,胃里空得一阵阵抽搐绞痛,只想就此闭上眼睛,彻底隔绝这一切喧闹和光亮。 方程踩着早读铃响的最后几秒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和刚买早餐的、诱人的油烟味,活力十足、动静极大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习惯性地用胳膊肘亲昵地捅了捅他:“欸,池余,早饭吃没?我今天买多了煎饼果子,分你一个?加了俩蛋,绝对管饱!贼香!” 林池余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抬都抬不起来,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破碎的声音:“……不吃。” 方程这才凑近了,仔细看他,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眼下是浓重得吓人的青黑色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透支了的疲惫,比通宵打架挂了彩还要萎靡不振。“我靠,你咋了?”方程皱起眉,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直白担忧,“昨晚通宵刷题了?卷死谁啊你这是!身体不要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带着点强硬的关心,把那份还热乎喷香、散发着食物诱人香气的煎饼果子强行塞进林池余冰冷的桌肚里,“赶紧的,趁热吃了,一会儿老班的课你要是敢睡着,非得被拎出去罚站不可。听见没?” 林池余连摇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胃里空得灼痛,却又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只觉得那香气腻人。他只是含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构成的狭窄黑暗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方程的关心、食物的香气和整个世界的喧嚣。 方程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疲惫到极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样子,只当是好友学习太拼命把自己累垮了,无奈地摇摇头,嘀咕了一句“服了你了,学魔怔了”,便自顾自啃起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心里盘算着放学后非得拉他出去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不可,绝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他完全不会想到,身边这个孤僻冷硬、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会死读书的好友,刚刚独自经历了一个怎样兵荒马乱、与他平日截然不同的夜晚,守护了一个他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柔软而脆弱的小生命。而那份被林池余深藏在冰冷外表与极致疲惫下的、关于这个“新家”和那个“妹妹”的复杂难言的秘密,也在这个平凡又饥饿的清晨,无声地又刻下了一道更深的、无人知晓的印记。 第32章 你自己睡 夜沉如墨,稠密的乌云早已吞噬了最后一丝星光,将整座城市捂得严严实实,空气闷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沉沉压在人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在地毯上圈出一小片暖色,却无力穿透四周涌来的庞大黑暗,反而衬得房间其他地方愈发深邃莫测。 林池余盘腿坐在那圈光晕的边缘,背脊微弓,像一尊沉默而固执的石像,顽强地钉在自己的领地里。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和凌乱的草稿纸几乎将他淹没,指尖的笔在纸面上快速而焦躁地划动,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成为他对抗这无边寂静与内心躁郁的唯一武器。周琰和吴言又有不得不去的晚间应酬,偌大的、装修精致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和那个小小的、永远不安定的因素——吴望舒。 起初,寂静是相对完整的,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压抑轻微的呼吸声。隔壁年年的房间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玩具碰撞的微响,或是小女孩模仿动画片角色、自顾自哼唱的、不成调且吐字模糊的儿歌片段,但很快又会归于平静,仿佛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背景音。 然而,变故总在不经意间猝然降临。 第一声闷雷从极遥远的天际闷闷地滚来,如同巨兽在深渊之下的低吼,沉闷而充满威胁,预示着某种不安。客厅的灯光似乎都随之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电流也受到了惊吓。 林池余写字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眉心几不可查地拧起一个烦躁的结。他厌恶这种失控的、巨大的、毫无规律的噪声,它们总是不合时宜地蛮横打断他高度集中的思绪,粗暴地搅乱他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用以隔绝外界(包括这个“家”)的心理屏障。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猛地撕裂了窗外厚重的夜幕,瞬间将摇曳的树影和屋内所有家具的轮廓都照得狰狞毕露,如同曝光过度的相片,又倏然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令人悬心的、短暂的死寂。 “轰隆——!!!” 惊天动地的炸雷几乎在同一时刻狠狠劈下,仿佛就精准地砸在这栋楼的楼顶,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连带脚下的地板似乎都传来微弱的震颤。 “呜……” 主卧室的方向立刻传来一声被吓坏的、细弱可怜的呜咽,随即是慌乱的光脚丫啪嗒啪嗒踩在冰凉地板上的声音,急促、凌乱,透着无助的恐惧。 林池余的笔尖在纸上狠狠划出一道突兀断裂的长痕,刚刚理清的解题思路被这噪音和干扰彻底斩断,溃不成军。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烦躁瞬间涌上头顶,让他额角的青筋都抑制不住地微微跳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强行将注意力拉回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上,但门口那细碎而持续的动静像苍蝇一样萦绕不散,让他根本无法忽视。 他的房门被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推开了一条缝。吴望舒小小的身影嵌在门缝的阴影里,怀里紧紧勒着她那个耳朵都快掉下来的、脏兮兮的旧兔子玩偶,穿着印有褪色小草莓的睡裙,赤着脚,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渺小无助。她的小脸吓得没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令人厌烦的活力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恐的泪水,像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瑟瑟发抖的小鹿。又一道闪电掠过,惨白的光照亮走廊,她吓得猛地一缩脖子,带着浓重哭腔颤声喊道:“哥哥……打雷……好响……年年怕……年年好怕……” 林池余从令人头昏脑胀的题海中猛地抬起眼,眼神因为极度专注被打断而冰冷得骇人,里面淬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不耐与愠怒。雷声的余威和小孩尖锐刺耳的恐惧糅杂在一起,疯狂地挑战着他本就因睡眠不足和堆积如山的压力而濒临极限的脆弱神经。 “回去。把门关上。”他声音压得很低,沉滞得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他甚至吝啬于多看她一眼,视线迅速落回草稿纸上那片狼藉,试图重新捕捉那断掉的思路,仿佛她的恐惧、她的存在,只是一种毫无价值、令人极度厌烦的打扰。 “轰隆!”又一声惊雷毫不留情地炸响,似乎比先前更近,更猛烈。 年年“哇”地一声彻底哭了出来,最后那点可怜的心里防线被彻底击溃。她不再是仅仅站在门口,而是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房间,仿佛离他这个冰冷的气场中心近一点,就能多获得一丝虚无缥缈的安全感。她站在他旁边,不敢靠太近,小手怯生生地、试探地伸出来,想要去勾他垂在身侧的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滚,声音破碎不堪:“哥哥……真的好可怕……呜呜……小池哥哥,能不能……能不能让年年在这里睡……就一会儿……年年保证很乖……绝对不出声……” 衣角被那带着颤抖和泪痕的小手轻轻扯动,微弱的力道却像点燃了导火索。林池余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名为“耐心”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冰冷的刀片,几乎要把她钉在原地,因为睡眠不足和堆积如山的复习压力而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我说话你听不懂吗?!回去睡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骇人的凶戾,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你看不见我很忙吗?没空理你!回你自己房间去!” 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有威慑力,刻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嘴角下撇,恶狠狠地追加了一句,试图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彻底断绝念想:“再吵我就把你扔到阳台上去!让雷把你抓走!听见没有!” 这话对于一个被雷声吓破胆的四岁孩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残忍至极。年年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可怕的话语吓得瞬间噤声,连哭都忘了,只是睁大了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小嘴瘪得厉害,努力不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整个小小的身体却因为极力压抑恐惧和巨大的委屈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无助飘零、即将碎裂的叶子。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瞬间映亮他冰冷得近乎残酷的侧脸线条,和她惨白挂泪、写满无助与茫然的小脸。 雷声沉闷地滚过,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死寂,只剩下窗外越来越急促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的声响,和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抹去的、细微到极致、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一声声,像无形的、冰冷的小钩子,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林池余看着她那副想哭不敢哭、吓得魂不附体却连靠近他寻求安慰都不敢的样子,看着她拼命忍住颤抖却止不住的模样,胸口那股熊熊燃烧的无名火突然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熄了大半,只留下嘶嘶作响的白烟和一种……更深的、无处发泄的烦躁,一种对自己刚才那番口不择言的、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和深究的懊恼。他极其败坏地、近乎暴躁地“啧”了一声,猛地转回头,手指用力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与内心某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冲动做激烈的斗争。窗外的雷声似乎终于肯渐渐远去,变得沉闷了些,间隔也变长了。但那细弱的、压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抽噎声却像最细的针一样,持续不断地、精准地扎着他的耳膜,比雷声更让人难以忍受。 最终,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也耗尽了所有争执的气力,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粗暴地用手中那支快被捏变形的笔杆,狠狠戳了戳自己床的方向,声音依旧又冷又硬,充满了不耐烦的威胁意味,但说出的话却已然变了质:“烦死了!不准哭!立刻给我闭嘴!”他凶巴巴地命令道,每一个字都像砸出来的,“要躺就滚上去安静躺着!不许出声!不许动!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真把你丢出去!说到做到!” 这根本算不上温柔的妥协,更像是一种极度不耐烦的施舍和裹着尖锐恐吓的、极其有限的许可。 但对于吓坏了、只求一丝安全感和藏身之处的年年来说,这已是天大的恩赐和赦免。她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小手赶紧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了睡裙的袖子上,不敢有丝毫迟疑,抱着她那破旧的兔子玩偶,踮着脚尖,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像只终于找到缝隙钻进去避难的小动物,嗖地爬上了林池余那张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冷硬的床,飞快地缩进最里面、紧贴着冰冷墙壁的角落,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然后彻底僵住,努力将自己变成床上的一件没有生命的、沉默的摆设,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几乎听不见。 林池余绷紧下颌,竖着耳朵,听着身后那一连串急切又极力压抑的细微动静最终归于彻底的、绝对的沉寂。他重新握紧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方才那该死的物理题上,但笔尖却在草稿纸上方悬停了很久,迟迟落不下去,仿佛突然失去了方向。 那道并不算特别难的题,他皱着眉,反复读了三遍题干,才勉强理解了其含义。 而在他身后,那张床的最里侧,那鼓起的一小团被子,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仿佛真的不存在一样。只是在远处天际又传来一声稍响的闷雷时,那团被子会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瑟缩一下,像是受惊的心脏本能地抽搐,然后又立刻恢复绝对的静止,严格遵守着他那“不许动”的、残酷的命令。 林池余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次。他没有回头,甚至连侧身都没有,只是背部挺直的肌肉似乎比刚才更加紧绷了一些,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最终还是在草稿纸上划下了下一道公式的起始符号,只是那书写发出的沙沙声,似乎在不自觉间比之前放缓了些许,笔触也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身后那片刻意营造出来的、脆弱的寂静,怕吵到什么似的。 窗外雨声渐沥,冰冷的侧脸在台灯光线的阴影下,那刀削般硬朗的线条似乎也悄然柔和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依旧是那副能撬开钢板的硬嘴,说出的话能冻死人,但心底最深处,在那细不可闻的抽噎和因恐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中,某块坚硬的冰层,终究是无声地塌陷了一小块微不足道的柔软。 第33章 重病不起 医院的走廊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顶灯投下冷白色的光晕,在光洁如冰的瓷砖地面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波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苦涩药味,还有一种属于衰败身体的沉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林池余独自站在病房门外,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额前细软的碎发被窗外飘洒的细雨打湿,柔软地贴在他光洁的额角。他微微抿着淡粉色的嘴唇,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意的琥珀色眼眸微微睁大,流露出一只被雨淋湿后不知所措的小猫般的无助神情。 管家那通带着明显哽咽和急促喘息的电话,让他一路跑来时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他讨厌医院,讨厌这里无处不在的绝望和无力感,更讨厌此刻心脏在胸腔里失控般狂跳的陌生感觉。走廊尽头传来推车滚轮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夹杂着隐约的啜泣声,所有这些都让他想要立刻逃离,但一想到外婆就在那扇门后,他的脚步就像被钉在了原地。 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门把上,犹豫了片刻才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脆弱。 病房里比走廊更加昏暗,厚重的窗帘半掩着,阻隔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唯一的光源是床头那盏小灯,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像一个小小的、倔强的岛屿,试图对抗整个房间的沉郁。而在那片光晕的中心,是他的外婆。 病床上的老人仿佛被时光和病痛一同抽走了生机。曾经丰润的脸颊如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生命力的蜡黄色,像是秋日里凋零的叶片,脆弱得一触即碎。那些曾经洋溢着温暖笑容的皱纹,此刻却深刻着疲惫与痛楚的痕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龟裂。她的呼吸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氧气管紧紧贴在她的鼻翼两侧,输送着维系生命的氣息。 林池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堆复杂的医疗仪器上——心跳监测仪的屏幕上,绿色的曲线随着心跳缓缓波动,显示的数字略显缓慢,偶尔会有轻微的不规则跳动;自动血压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充气测量,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点滴架上挂着好几袋不同颜色的药液,透明的液体正通过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外婆手背上的留置针。那双手背上已经布满了青紫色的针孔和瘀斑,像是在无声诉说着这场与病魔的漫长抗争。他注意到外婆的指甲微微发紫,这是血液循环不畅的表现。 听到门口的动静,外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吃力地睁开。那双曾经明亮、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有些浑浊和涣散。然而当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在门口那个清瘦少年身上时,她的嘴角一点点扬起,拉出一个无比虚弱却真实无比的微笑。这个简单的表情动作似乎也耗费了她不少气力,让她的眉头不自觉地微蹙起来。 “来啦……”声音轻得像是羽毛落地,沙哑得几乎破碎,却让林池余的心猛地揪紧。他注意到外婆说话时呼吸明显加重,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某处的疼痛。 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过去的,步伐轻缓得像是一只猫,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在离病床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婆,里面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心疼和慌乱。他的目光仔细地巡视着外婆的脸,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在那里,又像是在默默记下每一处病痛留下的痕迹。 “外婆……”他轻声唤道,声音软得像是在呢喃,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来了。”他注意到外婆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忍着疼痛,但却仍然努力对他微笑。 病床上的老人眼睛里泛起柔和的光泽,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温暖地包裹着外孙那张写满担忧的脸。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也耗费了她不少气力,让她微微喘了口气,胸口的起伏变得更加明显。 “小池……”她用气音轻轻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吓到了是不是?”话音未末,一阵轻微的咳嗽突然袭击了她,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监测仪上的数字也随之波动。林池余立刻上前一步,手悬在半空,想要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眼神里写满了无措与心疼。他看到外婆在咳嗽时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右侧腹部,那里显然有着持续的不适。 林池余连忙摇头,往前又挪了一小步,手指悄悄伸出去,极轻地碰了碰外婆放在被子外的手背,又很快缩回来,像是怕碰疼了她。他注意到外婆的手冰凉得吓人,皮肤干燥而起皱,上面还有输液留下的胶布痕迹。 “没有……”他小声说着,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就是……就是想您了。”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头柜上的药盒,上面标注着各种复杂的药名和服用时间,还有一本厚厚的病历夹,心头不由得一紧。他看到那些药名都是些强效止痛药和抗癌药物,说明外婆的病情远比他知道的要严重。 外婆的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微的气音,像是在笑。但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也让她感到疲惫,她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胸口的起伏逐渐平稳下来,才缓缓移动目光,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管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头柜的方向。这个简单的交流方式显示出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管家立即会意,俯身从抽屉最里层取出一个被仔细保存的绿色青蛙玩偶。它的绒毛已经有些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露出了底下浅色的织物,但它整体非常干净整洁,看得出被保存得极为精心。 林池余的呼吸轻轻顿住,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 记忆如暖流般汹涌而来——炙热的夏日阳光,喧闹的哑街,玩具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笑得傻乎乎的青蛙,抱着它的腿死活不肯放手。外婆在一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戳着他的脑门骂他“没眼光”、“尽挑些傻玩意儿”,却还是爽快地付了钱,然后把娃娃塞进他怀里,顺势牵起他的手。那时外婆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掌心的薄茧摩挲着他的小手,让他感到无比安全。无数个夜晚,他都是抱着这个带着外婆身上淡淡皂角香和阳光味道的小玖,才能抵抗对黑暗的恐惧,安然入睡。那时外婆的身体还很健康,能轻松地把他抱起来转圈,能中气十足地喊他回家吃饭,能为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小玖……”他轻声唤出玩偶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惊喜的颤动。他的目光在外婆和玩偶之间流转,注意到即使是在病中,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尽,外婆仍然细心保管着他珍爱的东西,这份心意让他喉头哽咽,一股热流冲上眼眶。 外婆的目光温柔地追随着那只青蛙,又缓缓移回到外孙脸上:“一直……给你留着……”她停顿了一下,慢慢积蓄着力气,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记得你小时候,没有它就不肯睡觉……” 林池余的脸微微泛红,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耳朵尖都染上了一层淡粉。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玩偶,指尖轻柔地抚过那些略显陈旧的绒毛,然后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动作珍重得像是在拥抱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谢谢外婆……”他把脸埋进玩偶柔软的身体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感动。透过玩偶的绒毛,他悄悄观察着外婆的状况,注意到她的脸色虽然憔悴,但眼神中却有着一如既往的温暖,那种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爱他、支持他的坚定目光。 一股温热冲上眼眶,他急忙低下头,细软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突然泛红的眼睛。但他没有咬唇忍耐,而是任由那滴泪悄悄滑落,渗进玩偶的绒毛里。他知道外婆从来不会笑话他的眼泪,总是说“小池的眼泪也是珍贵的”,然后用粗糙却温柔的手指替他擦去泪痕。 外婆看着他这副柔软又真挚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尽管疲惫显而易见地写在她的脸上。她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 “小池……要好好考试……”她停顿了一下,微微喘了口气,监测仪上的数字随着她的呼吸轻微波动,“别为外婆担心……”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想要传达给他最重要的信息。 林池余急忙抬头,眼眶还红着,却努力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不会的,外婆要快点好起来。”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她的休息,“等我考完试,就带外婆去江南好不好?坐乌篷船,吃定胜糕,就像您一直说的那样。”他说着,注意到外婆的眼皮微微下垂,显然是有些疲倦了,于是把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像是哼着温柔的摇篮曲。 这不是一个强势的命令,而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愿望,像是小猫伸出爪子,轻轻地、试探性地碰触最珍视的人,带着无限的希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外婆怔了怔,深陷的眼窝里漾开如水般的温柔,那是一种超越病痛的宁静与接纳。她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插针管的手,动作吃力而颤抖,用冰凉的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林池余的脸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微微喘了口气,监测仪发出轻微的提示音,但她的嘴角却带着满足而平和的微笑,仿佛这个触碰给予了她莫大的慰藉。 “好……”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答应着,目光温暖而眷恋,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永远刻在心底,“外婆等着……我们小池一定行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眼皮也慢慢合上,显然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短暂的休息,但握着林池余的手却没有松开,依然保持着那个轻柔的触碰。 林池余再也忍不住,轻轻俯下身,用脸颊柔柔地蹭了蹭外婆冰凉的手背,像是一只寻求安慰和给予安慰的小猫。他将怀里的小玖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个玩偶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温暖桥梁,承载着外婆对他无尽的爱与期望。他静静地站在床边,注视着外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监测仪上规律跳动的数字此刻仿佛成了某种慰藉的节奏,心里默默祈祷着,许下一个关于康复与未来的愿望。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轻柔而绵密,沙沙地抚摸着玻璃,像是在哼唱着安抚的夜曲。病房里,仪器的滴答声依旧规律地响着,却仿佛被那昏黄的灯光晕染上了一层暖意,不再那么冰冷而令人心惊,反而成为一种生命仍在持续的低语。 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外婆床边,微微前倾着身子,形成一个守护而依偎的姿势。用最温柔的姿态,守护着这片被病痛笼罩却依然充满爱的小小天地,守护着掌心里失而复得的柔软温暖,守护着那个用最柔软的语气许下的、关于未来的约定。 他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外婆这样,懂得他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温柔与恐惧,能把他所有笨拙的关心都解读成最深切的爱意。也再不会有人,将他多年前珍爱的玩偶如此小心地保存,细心拂去尘埃,甚至特意熏上安神的香气,只为在这样一个时刻,重新放回他怀里,让他找回那份始终如一的、无条件的温暖与安全感。 他必须,一定要守住这个约定。 一定。 悄悄透露一下:后期还会有人死……[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重病不起 第34章 生日快乐 六月二十一日,盛夏的暑气已然蓄势待发,空气黏稠而闷热,窗外的香樟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绪也跟着起伏不定。 林池余推开别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冷清空旷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室外燥热的蝉鸣隔绝开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寂静的世界。他反手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眉眼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校服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而另一只手,却与这份随意截然相反,正无比小心地、珍重地捏着一个东西——是那只绿色的,名叫“小玖”的青蛙娃娃。 他刚从市人民医院回来。病房里那种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一丝衰败气息的味道,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周身。 今天是他生日。一个在过去许多年里,几乎被他刻意忽略、甚至带着点嘲讽意味的日子。它通常意味着空荡荡的房子,冰箱里或许会多出一份无人共享的蛋糕,以及几条来自远方的、格式化的银行祝福短信。但今年不同。 今年,外婆在病床上,用那双枯槁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手,颤巍巍地、坚持地给他戴上了一顶小小的、颜色鲜艳得有些滑稽的生日帽。氧气面罩搁在一旁,她艰难地喘息着,胸腔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却还是努力地、断断续续地,用气若游丝的声音,为他唱了半首调子跑到天边的生日歌。老管家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块小小的、上面孤零零插着一支“15”数字蜡烛的奶油蛋糕,眼眶通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 那场景,心酸沉重远大于喜悦。病房惨白的灯光,仪器冰冷规律的滴答声,都像无声的背景板,衬得那顶滑稽的帽子和那块甜腻的蛋糕如此脆弱而不真实。但他还是微微弯下腰,配合地让外婆给他戴上帽子,在那双充满期待和微弱光亮的眼睛注视下,吹灭了那支小小的蜡烛,然后挖了一小勺蛋糕送进嘴里。 临走前,外婆递给他了一本书,颤颤巍巍的指着示意他打开看,“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能给打败。”林池余知道的,那是外婆在安慰他。 也许未来外婆没能再陪在自己身边,也许以后的路只能自己去闯,也许以后很迷茫。 但正如书中所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 我活着定有我存在的道理。 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赢。 走出医院,林池余抱着那本书,有些头晕,可能是消毒水的问题,那股味道太刺鼻了。他坐上公交,回到那个小区,医院里那点强行营造出来的、微弱而心酸的暖意,迅速被偌大空间里的空旷和寂静吞噬、冷却。他弯腰换鞋,目光扫过冷色调的客厅,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缺乏人气。 他径直走上二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书桌正对着门口。 几乎是第一眼,他的目光就被钉在了书桌正中央——那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与他房间里冷峻简洁风格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张明显是手工制作的生日贺卡。 它的审美堪称一场灾难。用的似乎是那种最普通的白色硬卡纸,但裁剪得歪歪扭扭,边缘甚至能看出手工剪刀留下的毛糙痕迹。封面用尽了各种饱和度极高的水彩笔颜色,画了一个比例失调、结构诡异、笑得龇牙咧嘴的巨大蛋糕,蛋糕上的蜡烛歪斜着,火苗画得像爆炸的蘑菇云。蛋糕旁边,还站着一个用简单线条勾勒的火柴人,头发被涂成黑色,乱糟糟地支棱着,脸部表情画得凶神恶煞,嘴角向下撇着,但偏偏头上顶着一个巨大的、金色的、放射着锯齿状光芒的“太阳”,大概是想表达“生日快乐”的光芒万丈。 线条笨拙,颜色涂得肆意妄为,远远超出了边界,整个画面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幼稚却拼尽全力的真诚。 丑。 丑得触目惊心。 丑得让人无法忽视。 林池余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他盯着那张贺卡,眉头下意识地就紧紧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谁会给他这个?还丑得这么……别具一格,这么富有冲击力。 他放下臂弯里的校服外套,走过去,没有立刻拿起那张贺卡,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粗糙不平、甚至有些扎手的边缘。卡纸的质感廉价而熟悉。他能猜到是谁放的。这房子里,除了每周定时来打扫的钟点工阿姨,最近会不时出现的、有胆子并且会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那个…… 念头刚转到这儿,房门口方向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踮着脚尖踩在地毯上,又像是衣料摩擦门框的声音。 林池余倏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口。 果然,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慢慢地探了进来,扎着一个小揪揪,几根不听话的碎发翘着。一双圆溜溜、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带着点做贼心虚似的紧张,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是吴望舒。 被他突然转头抓个正着,吴望舒明显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小小的凉气,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猛地就想把脑袋缩回去,甚至下意识地想把门带上。 “站住。”林池余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成功地定住了她所有逃跑的动作。 吴望舒整个人僵在门缝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露出来的半张脸瞬间写满了惊慌,手指紧张地绞着门框边的墙纸,大眼睛里水光潋滟,满是忐忑和“完蛋了被发现了”的恐惧。 林池余的视线从桌上那张丑得惊心动魄的贺卡,缓缓移到门口那个吓得快要缩成一团的小不点身上,眉头皱得更深了,几乎能夹死苍蝇。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桌上的“罪证”,语气带着惯有的、毫不掩饰的挑剔和一丝审问的味道:“这个……”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那个词的贬义色彩,“你放的?” 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善,甚至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吴望舒小小的身子又是剧烈地一抖,像被秋风吹打的叶子,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生、生日快乐……” 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浓浓的鼻音。 林池余没立刻接话,只是又低下头,用一种近乎研究的、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那张贺卡。画的这是什么鬼?那个头发炸毛、表情凶恶的火柴人是他?他有那么丑?还有这蛋糕,确定吃了不会食物中毒? 他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裸的“嫌弃”和审视,似乎彻底击垮了吴望舒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她的小脸彻底垮了下去,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晶莹的泪花开始在眼眶里聚集、打转,小巧的鼻尖也红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决堤。她下意识地就要道歉,声音带着哽咽:“对、对不起……小池哥哥……我、我画得不好……我……” “丑死了。”林池余打断她一连串结结巴巴的道歉,语气硬邦邦的,给出了简单粗暴、毫不留情的最终评价,像法官敲下了法槌。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如同他话语表现出来的那般厌恶地将贺卡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反而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更仔细地看了看,手指甚至摩挲了一下那些凹凸不平的蜡笔痕迹,像是在进行某种极其严格的、吹毛求疵的质量检测。 然后,他敏锐地注意到,吴望舒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里,似乎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个小巧的、方方正正的、系着红色丝带的透明塑料盒子,被她藏在了身后。 “手里拿的什么?”他抬眼看她,目光直接落在她藏在身后的手上,单刀直入地问道,没有任何迂回。 吴望舒被他问得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懵了一下,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她犹豫着,小脸上满是挣扎,看看林池余那张没什么表情但压迫感十足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藏在身后的东西,像是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还是像献宝一样,又带着极大的勇气和视死如归般的决心,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身后把那个小盒子拿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一步步地、挪着小碎步,极其缓慢地挪进房间,一直举到他面前。 那是一块很小但显然十分精致的蛋糕,被妥帖地放在透明的塑料盒里。雪白的动物奶油被打发得细腻光滑,上面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几颗鲜红欲滴、饱满完整的草莓,侧面还贴着可爱的巧克力饰片,看起来清新可口,和他下午在医院吃的那块廉价的植物奶油蛋糕天差地别。 “给、给你的……”她声音依旧很小,像蚊子哼哼,带着强烈的不确定和试探,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生日……要吃蛋糕……妈妈说,吃蛋糕……会开心……” 林池余沉默地看着那块明显是精心挑选或者甚至可能是定制的小蛋糕,又抬眸看看眼前这个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的小姑娘,沉默了几秒钟。 医院里那块过于甜腻粗糙的蛋糕味道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他舌尖,外婆虚弱却无比满足的笑容再次浮现在眼前,带着温度,熨烫着他心底某个角落。现在,眼前又多了这么一块精致小巧的、散发着清甜奶油香气的蛋糕,和一双盛满了怯懦期待的眼睛。 他心里那点因为私人领域被莫名闯入、**被窥探而升起的不自在和细微烦躁,在这份笨拙却真诚的礼物面前,悄然消散了,像水滴融入海绵,无声无息。 他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语气里带着真实的疑惑,但并没有多少往常的尖锐和攻击性,反而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探究:“你怎么知道我生日?”他似乎很确定自己从未向她,或者向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过这个日子。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没到需要互祝生日快乐的程度,平时碰面,他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 吴望舒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老实地、一板一眼地回答:“妈妈……妈妈提到过的……”她小声解释,试图撇清自己不是故意打听,“她前几天收拾日历的时候……说的……她说,今天是小池哥哥的生日……嗯……” 林池余愣了一下。 周琰?她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但是口味忘了吧?他最不喜欢吃草莓味的东西了。 心里那最后一点别扭也彻底烟消云散了。他看着依旧高高举着蛋糕盒、因为长时间举着而手臂微微发抖、脸上忐忑不安情绪丝毫未减的吴望舒,又瞥了一眼自己手里那张丑得独一无二、堪称“精神污染”的贺卡,沉默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持续不断地传来。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让吴望舒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块蛋糕,而是……有些别扭地、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吴望舒光洁的额头。 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亲昵的嗔怪。 “多事。”他嘟囔了一句,听起来像是抱怨,但语气却比刚才软化了不少,甚至掺杂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微不可辨的暖意。那层冰冷的、带刺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然后,他才仿佛施恩般,伸手接过了那个装着精致小蛋糕的盒子。他的目光落在晶莹盒子里那抹鲜亮的草莓红和纯净的奶油白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低声、有些含糊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补充了一句: “……谢了。” 他没有看吴望舒,视线飘向窗外,侧脸线条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柔和,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像是被点亮的灯笼,里面所有的紧张、害怕和委屈一扫而空,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泪花还没干,一个大大的、无比灿烂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猛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一下子清脆响亮了许多,充满了雀跃:“不客气!小池哥哥,生日快乐!要开心哦!” 林池余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依旧没看她,显得有些不自在。 吴望舒却像是完成了某项神圣使命的小天使,快乐得快要飘起来,她不敢再多待,生怕打扰他,于是小声说了句“小池哥哥再见”,便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几乎是蹦跳着跑出了房间,还细心地把门轻轻带上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池余站在原地,听着门外轻快远去的脚步声,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小巧的蛋糕和那张丑得惊人的贺卡。 夕阳的金辉大片大片地从窗户洒进来,透过透明的蛋糕盒,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一丝丝甜腻的、属于奶油的馨香和草莓的清新果香,开始悄悄弥漫开来,缓慢地、执着地,驱散着房间里原本的冷清气息。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到书桌前,将那块小蛋糕和那张丑贺卡,并排放在了桌面上,紧挨着那只绿色的青蛙娃娃小玖。 三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却又奇异的和谐。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依旧喧嚣,但此刻听来,却仿佛成了夏日傍晚一首热闹的背景音,不再那么令人烦躁。 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那一排礼物上,看了很久很久。 嘻嘻,林池余小朋友生日快乐呀![竖耳兔头][蓝心][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生日快乐 第35章 悲喜交加 六月的尾声,像一块被浸透了暑气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临城上空。空气黏腻得化不开,蝉鸣在香樟树叶间歇斯底里地嘶叫着,一声接着一声,永无止境,搅得人心浮气躁,仿佛预示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柏油马路被烈日烤得发软,散发出特有的焦糊气味,街边的店铺大多敞开着门,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竭力喷吐着热浪。 对于成千上万的考生家庭而言,这一天的心脏搏动声,远比窗外的蝉鸣更震耳欲聋——中考成绩,将在今天上午九点整,准时揭晓。无数个家庭从清晨就开始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父母们小心翼翼地做着家务,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目光却不时瞟向墙上的挂钟和孩子的房门,空气里漂浮着期待、焦虑与祈祷混合的复杂气息。 林池余独自坐在冷色调的房间里,浅灰色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刺眼的阳光,只在边缘漏进一线白亮。书桌上的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幽的蓝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只有微微抿紧的淡色嘴唇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浏览器页面停留在官方的成绩查询入口,那简洁的输入框像一个神秘的命运裁决所,等待着最终的密码开启。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挂钟的秒针每一次滴答落下都仿佛敲击在鼓膜上,充斥着无声的张力。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指尖微微泛白,泄露了那副冷硬外表下,同样沸腾的紧张与期待。那只绿色的毛绒青蛙“小玖”安静地蹲在电脑旁,纽扣眼睛呆滞地反射着屏幕的光,像一个沉默的、承载了太多约定的见证者。 当时针终于精准地指向九点,他修长的手指几乎是瞬间落在键盘上,迅速而准确地输入了早已烂熟于心的准考证号和密码,字符敲击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裡显得格外清晰。鼠标箭头移动到“查询”按钮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然后重重点击下去。 页面缓慢地跳转、缓冲……那几秒钟的空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撞击着,咚咚作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然后,一组数字,毫无预兆地、清晰地跳入了他的眼帘。 一个高得近乎炫目的总分。语文、数学、英语、理化……每一科的分数都漂亮得不可思议,远远超越了他自己最乐观的预估,甚至以一种碾压般的姿态,稳稳超过了临城顶尖学府——“临渊中学”历来最高的录取分数线,毫无悬念!在全市排名一栏,那个数字小得令人心惊,足以让任何一所名校敞开大门。 一瞬间,所有的紧张和故作镇定土崩瓦解。一股极其凶猛、极其滚烫的狂喜,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情绪堤坝!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但他浑然未觉。拳头紧紧握住,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抵消那灭顶的兴奋。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与他平日阴郁冷漠形象截然相反的笑容,在他脸上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眼底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仿佛将所有压抑已久的光亮都在这一刻点燃。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所有的挑灯夜战,所有的孤寂坚持,所有的咬牙硬撑……那些埋在题海里的深夜,那些拒绝朋友邀约的周末,那些模拟考失利后默默擦掉眼泪继续奋笔疾书的时刻……在这一刻,都有了最辉煌、最完美的答案! 临渊中学!还有那笔丰厚的、他期盼已久的、足以支撑起一个重要承诺的奖学金! 最重要的——外婆!他几乎能立刻、无比清晰地想象出外婆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的模样,像重新被点燃的星辰;那干瘦蜡黄的脸上绽放的欣慰笑容,如同枯木逢春;她也许会像过去那样,想用力拍他的肩膀却说不出太多话,只能用激动得发抖的手紧紧握住他……他们的约定!他们期盼了那么久的旅行!他可以立刻、马上、飞奔去医院,亲口伏在她耳边,用最清晰的声音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他做到了,他很快就能拿到那笔钱,他可以带她离开这充满消毒水味的、令人窒息的病房,去她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江南水乡,乘着乌篷船穿梭在烟雨朦胧的青瓦白墙之间,去尝她年轻时吃过、念叨了半辈子的定胜糕,去看她描述过的石拱桥和潺潺流水! 他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发颤,甚至来不及细细去看各科具体的分数,也完全忽略了屏幕上其他的信息提示。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燃烧的迫切感驱使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和钥匙,连始终陪伴着他、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小玖”都忘了拿,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激起急促而响亮的回响,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名为希望和幸福的情绪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让他想要对每一个遇到的人大喊。 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静音模式的手机屏幕上,正接二连三地、执着地闪烁着来自医院管家的未接来电提示,那闪烁的光标,无声而焦急,一遍又一遍,却被他彻底遗忘、淹没在了狂喜的浪潮之后。 户外的阳光白晃晃的,异常刺眼,沥青路面被烤得微微扭曲,翻滚的热浪使得远处的景物都像是浸在水里。但他却觉得这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动人,连吸入肺里的灼热空气都带着甜味和自由的气息。他冲到路边,急切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钻进去,语速飞快地报出医院地址,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轻快和昂扬,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了然地笑着搭话:“小伙子,看样子是考得相当不错啊?恭喜恭喜!要去告诉家里人好消息?” “嗯!谢谢!”林池余重重点头,目光灼灼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街道、熙攘的人群、甚至路边喧闹的广告牌,此刻在他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爱、充满生机。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奖学金大概什么时候能发放到账?是要先做一份详细的旅行攻略呢,还是先咨询医生外婆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短途旅行?乌篷船要坐哪种?定胜糕一定要买最老字号的那家…… 车子平稳而快速地行驶,最终在医院门口停下。他几乎是秒速扫码付了车费,拉开车门,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住院部那栋冰冷的大楼,熟门熟路地朝着外婆所在的楼层冲去。电梯太慢,他甚至选择了楼梯,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心脏因为奔跑和期待而跳得更快更猛,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挣脱束缚。 然而,越接近外婆病房所在的那条熟悉的走廊,他敏锐的直觉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异样。 这条走廊,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 平时的安静,是一种充斥着细微生命律动的安静——护士站低低的交谈声、推车滚轮的滑动声、各种监护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偶尔从病房传出的微弱呻吟或咳嗽声、甚至是家属压低的啜泣。但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死寂的、凝重的、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的沉闷,一种抽空了所有生机的虚无。一种冰冷粘稠的不祥预感,像悄然蔓延的墨汁,又像无声缠上脚踝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外婆病房的门,罕见地、大大地敞开着,像一个无声张开的黑色洞口。 里面站着的,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而是几个穿着深色衣服、面色沉重、眼神悲戚的陌生人。管家爷爷那熟悉而佝偻的背影也在其中,他背对着门口,肩膀垮塌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瞬间苍老了二十岁,透着一股无尽的凄凉。而病房中央那张病床—— 床上是空的。 被子被叠成了整齐的、棱角分明的、毫无生气的方块。床单被拉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苍白得刺眼。所有那些曾经环绕在外婆身边、维持着她微弱生命的复杂仪器——心率监测仪、氧气瓶、输液架——全部消失了,撤走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光秃秃的、苍白冰冷的金属床架,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墓碑,矗立在那里,无声地、冰冷地宣告着一个终结。窗外热烈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照进来,恰好落在那空荡的床铺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显得那片空白更加突兀和残忍。 林池余脸上那灿烂的、承载着所有热切希望和未来憧憬的笑容,就那样猛地僵住了,凝固在脸上,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剥落,最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空白和茫然。他狂奔后的剧烈喘息尚未平复,心脏还在因为方才的巨大喜悦而疯狂擂动,此刻却猛地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拖入万丈冰渊!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他像一根钉子一样被钉在了门口,大脑嗡嗡作响,一片彻底的空白和轰鸣,完全无法处理眼前接收到的这一切荒谬的视觉信息。发生了什么?走错了房间?外婆被推去做紧急检查了?还是换到了更好的病房? 管家听到了身后那急促而骤然停滞的喘息声,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哀嚎般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老人那双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痛和泪水,脸上纵横的泪痕尚未干涸,新的泪水又不断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看到愣在门口、脸色煞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林池余,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了又张,却像是被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被压抑的嗬嗬声,以及那止不住的、汹涌的、代表绝望的眼泪。 “……外婆呢?”林池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嘶哑、颤抖得不成调,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去做检查了吗?换病房了?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困惑的、勉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管家悲痛欲绝地闭上眼睛,浑浊的眼泪滚落得更凶,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渣:“少……少爷……老太太……她……她今天早上……八点十七分……走……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受什么罪……像是……像是睡着了……”老人哽咽着,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她……她一直硬撑着,可能……可能就是不想……不想在考试期间……或者刚考完就……她想着……熬过这几天……或许……就能少让你难过一天……她到最后……都在念着你……” 早上八点十七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在他坐在书桌前,紧张地等待着九点查询成绩的时候。就在他因为那个辉煌的分数而狂喜、而憧憬未来、而飞奔而来的路上。 她甚至没有等到他知道成绩的那一刻。没有亲耳听到他迫不及待的、带着雀跃的报喜。没有等到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精心准备的旅行计划,跑来告诉她,他们的约定成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了,去实现那个做了很久的梦。 她就这样,安静地,在他毫无察觉、满心欢喜地规划着未来的时候,独自松开了手,永远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外婆失信了。 她答应过要等他的。她明明用那样温柔而肯定的眼神答应过他的。 林池余只觉得一股能冻结灵魂的、源自地狱最深处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猛窜而起,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被冻僵,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指尖冰冷麻木。几分钟前还充盈在他胸腔里的、那滚烫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喜悦和希望,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锋利、最冰冷的冰锥,以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搅碎了他所有的温暖和期待,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尖锐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他考上了。临渊中学。最好的高中。 他拿到了。那笔丰厚的、他拼尽全力才挣来的奖学金。足够支撑一次精心计划的、舒适的旅行。 可是,那个他想要为之兑现承诺的人,那个他想要带着去看世界的人,那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盼着他好、会用全部生命为他高兴的人,不见了。 彻底地、永远地、消失不见了。连同她温暖的、带着病气的微笑,她粗糙的、抚摸他脸颊的手,她虚弱却温柔的“好”字,一起化为了虚无。 那笔钱……那笔他熬夜苦读、舍弃玩乐、背负压力、寄予了所有温暖希冀的奖学金,忽然之间,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和光芒,褪尽了所有温度。它不再是什么充满期待的旅游基金,不再代表着乌篷船、定胜糕、外婆的笑容和江南的暖风。 它变成了一笔冰冷的、残酷的、迟到的…… 陪葬费。 为他那张来不及给她看的、墨迹未干的录取通知书。 为他那未能亲手为她实现的、已经失去目标的旅行承诺。 为他没能见上的、永远错过的最后一面。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猛烈而残酷地炙烤着大地,蝉鸣依旧喧嚣得震耳欲聋,仿佛在嘲笑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林池余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从心脏最深处渗出来的、绝望彻骨的寒冷,将他彻底淹没。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热度的石雕,望着那张空荡荡、冰冷无声、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病床,只觉得整个喧闹的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崩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永恒的虚无和黑暗。那巨大的、荒诞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甚至还没有完全抵达他的意识,只是以一种麻木的、绝对空白的形式,先一步吞噬了他。 第36章 出版小说 时间并未能愈合所有伤口,它只是像一层不断累积的灰,覆盖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也覆盖在林池余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上。外婆离去后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失重的、按部就班的循环。上学,放学,面对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房子,以及冰箱里吴阿姨不时送来、总被他毒舌评价“太甜”或“卖相不佳”却最终会默默吃完的餐点。 那笔象征着未竟承诺的奖学金,依旧冰冷地存放在单独的账户里,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墓碑。临渊中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只瞥了一眼,便随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那辉煌的未来与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悲伤未曾褪去,它只是转化了形态,从撕心裂肺的锐痛,演变成一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钝感,像背景噪音般持续低嗡。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唇舌间的锋芒却愈发锐利,像一只用坚硬甲胄保护柔软内脏的受伤生物。 唯一的例外,是深夜。 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黑暗中圈出一小片孤岛。电脑屏幕上,那个名为《坠落深渊》的文档,是他唯一的精神泄洪口。这不再仅仅是情绪的宣泄,更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自我解剖。他将对外婆所有的思念、所有无法弥补的遗憾、所有对存在与虚无的诘问,都锻造成冰冷、黑暗甚至有些狰狞的文字,注入那个不断下坠的主角身上。 故事里没有星辰大海,只有无尽的、令人窒息的下坠。主角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中不断坠落,四周是扭曲的幻影和破碎的记忆回响。他把外婆的病痛幻化成深渊中缠绕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色藤蔓;把那个未能成行的旅行约定,扭曲成了深渊底部一个遥不可及、散发着微弱光晕的谎言般的出口。文字里充满了压抑的窒息感、尖锐的绝望和对虚无的凝视。 写作的过程,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回应的哀悼。键盘的敲击声是坠落的回音,屏幕上是不断加深的黑暗。小玖蹲在一旁,咧着不变的傻笑,在台灯光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他写得近乎自虐,常常写到指尖冰凉,眼眶酸涩却流不出泪。故事逐渐变得厚重、黑暗,充满了私人化的痛苦印记。出版?他从未想过。这仅仅是他对抗遗忘、埋葬悲伤的一种偏执方式。 直到那个失眠的深夜,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下,他点开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征文链接。投稿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像随手将一颗承载着所有秘密的时间胶囊抛入茫茫大海。点击“发送”后,涌上的不是期待,而是更深的空洞与一丝暴露秘密后的惶然。随即,他便将其彻底掩埋在日常的麻木之下。 日子在秋意渐浓中流逝。就在他几乎确信那封投稿石沉大海之时,一封来自陌生邮箱的邮件,静静地躺在了收件箱的角落。 发件人邮箱后缀是那家以出版风格大胆、挖掘新人著称的出版社。主题冰冷而公事公办:“关于‘坠落深渊’参赛稿件的审议结果通知”。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夹杂着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悄然滋生。他点开邮件,目光跳过前面程式化的客套,直接切入正文。 邮件的内容出乎意料地长,措辞精准而审慎,却毫不掩饰其中的震惊与激赏。编辑用了“令人战栗的黑暗美学”、“对绝望与失去的极致书写”、“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拥有非凡的、撕裂般的文字力量”等词汇来形容这部作品。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指尖发凉。这些评价,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包裹的内壳,触碰到里面最鲜血淋漓的部分。他快速下滑屏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直到看见那决定性的段落: “……经过评审委员会激烈讨论与多轮审议,我们一致认为您的作品《坠落深渊》展现出惊人的文学锋芒与独一无二的黑暗气质,并决定授予其本次‘暗涌’新人文学征文首奖。我们诚挚希望将这部作品带给读者,并邀请您与本社洽谈出版事宜,盼复。” 出版? 林池余盯着那两个字,反复确认,仿佛不认识它们一般。屏幕上冰冷的铅字仿佛拥有了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荒谬感、被**裸窥视的恐慌,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扭曲的慰藉。 他那个充斥着私人痛苦、绝望呓语和黑暗想象的深渊,竟然被肯定了?还要被印刷、装订,暴露在世人目光之下? 一种本能的反感和抗拒几乎让他立刻想要回绝。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隐秘的情绪在滋生。仿佛他那些无法言说、无处安放、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个容器。它们没有被否定,没有被视为病态,而是被郑重其事地接纳,被视为一种“美学”,一种“力量”。这种认可,扭曲而真实,像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 他在电脑前静坐了许久,台灯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最终,他移动鼠标,点击了回复。言辞极其简练,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有冷静的确认与合作意向,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后续的流程快得超乎想象。出版社的编辑显然对这部作品报以极大的热情和极高的期望,沟通高效而直接,合同、校对、封面设计……一切都在高速推进。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处理着所有事务,仿佛那本即将诞生的书,与他那颗仍在滴血的心毫无关系。 深秋的一个午后,阳光变得稀薄而温和。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市中心那家最大的书店。 他在冷门的文学区与新书推介区之间徘徊,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然后,他的脚步像被钉住一般,骤然停下。 在新书展台一个并不喧闹却足够醒目的位置,他看到了它。 封面设计极简,却充满冲击力。大片的浓黑占据主体,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只在下方中央,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裂隙,透出一种近乎幽蓝的、绝望的微光。书名字体设计得尖锐而破碎,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坠落深渊》。作者名“余故”两个字,则以更小的、几乎要融入黑暗的银色字体,印在下方。 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周遭书店的嘈杂仿佛瞬间被隔绝。 他走上前,脚步很轻。伸出手指,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封面。触感冰凉而光滑,那深邃的黑色仿佛真的有吸力,要将人的目光也拖拽进去。他轻轻抽出一本,捧在手里。书的重量很实在,压在他的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封面。 素白的扉页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只有一行墨黑色的、仿佛凝固了的字: “献给无尽深渊中,唯一的光。” 没有名字,没有称谓。只有他知道这缕光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以及它早已熄灭的事实。 书店里光线充足,人来人往,有人在他身旁停下,拿起别的书翻阅。但林池余仿佛站在一个绝对的静默圈里。他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手指久久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行献词,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早已逝去的温暖。 没有泪流满面,也没有成功的狂喜。充斥在他心间的,是一种巨大到令人疲惫的平静,一种……终于完成了某件至关重要之事的虚脱感。 仿佛这场漫长而痛苦的坠落,终于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触达了某个终点。虽然终点并非救赎,而是凝固的告别。 他将书轻轻合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回原处,让它回归书的海洋,等待未知的命运。 转过身,他没有回头,平静地走出了书店。 门外,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眯眼看向高远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胸腔里那片盘踞已久的、冰冷沉重的黑暗,似乎因为被分走了一部分,而略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故事已经凝固成了铅字,成为了一个可供他人解读的“深渊”。 而他,这个真正的坠落者,似乎也终于可以尝试着,在这片失去光的黑暗里,学习如何呼吸,如何继续存在。 竹林丰茂,翠色如海,无数挺拔的修竹彼此掩映,织成一片深邃的绿穹,高耸的树冠更是遮天蔽日,只在叶隙间漏下零星碎金般的光斑,无声地洒在铺满厚厚竹叶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特有的清新与泥土湿润的微腥,寂静中透着一种肃穆。 “神爱世人,信者永生。” 那石刻的冰冷字句,曾是何等坚定的慰藉。可如今,它更像一个沉默的讽刺,矗立在这生与死的边界。信者最终没有永生,肉身依旧归于尘土,虔诚的祈祷也未能留住渴望的温度。也许,神并不如经书上所言那般爱着世人。又或者…林池余的目光落在面前冰凉的墓碑上,那上面深刻着外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在他心上。又或许,是神太过爱她了,爱到不忍心再看她承受病痛的丝毫折磨,爱到无法坐视她在这人间多受一秒的苦楚,才如此急切地将她从这苦难的尘世带回自己身边,予她真正的、永恒的安宁。若是后者,他或许不该怨恨,只该…放手。 愿者安息。他在心里默念,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石碑上那冰冷的刻痕,仿佛还能透过这坚硬的石头,感受到一丝遥远而模糊的温暖记忆。 我一切都好。他对着墓碑,无声地诉说,声音只在胸腔里回荡。这是报喜不报忧的习惯,是从小对外婆养成的,此刻依旧改不了,仿佛她还能听见,还会担心。 墓旁的竹林深处,忽地窜出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声音空灵,在林间回荡。清凉的山风拂过,万千竹叶相互摩挲,发出浪涛般的脆响,飒飒作响,如泣如诉。几只轻快的麻雀倏地从云层下跃出,像灵活的灰色精灵,先是俯身冲下,几乎贴着地面飞行,划出惊险的弧线,继而猛地纵身一跃,灵巧无比地穿梭在密匝匝的翠竹枝干间,翅膀扑棱的声音细微而清晰,转眼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微微晃动的竹枝。 鸟鸣声啾啾唧唧,渐渐远去,隐入了竹林更深处,最终随风而散,飘向了渺远的天边,再也寻觅不到。头顶,白云悠悠,从容舒卷,对尘世悲欢无动于衷。竹林间,小道边,坟墓前。只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地伫立着,像另一尊沉默的石碑,等待着……或许也并非等待什么,只是需要这样一段独处的时光,与记忆中的她,与埋藏于此的过往,做一次郑重的告别。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光线明媚而忧伤,斑驳的光影飘落在因风而起的细微尘土之中,光线跳跃,扑朔迷离,偶尔折射出微弱的、七彩纷繁的色泽,美得令人心碎。 焦灼炙热的夏日阳光,毫无保留地普照著这片寂寥之地,热烘烘地照在他的背上,将薄薄的衬衫布料晒得滚烫,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灼人的、几乎要烙伤的热度。然而,这份外在的炽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皮肤,温暖内里。一颗心仿佛被浸在万年冰窟之中,冰冷、僵硬,而且正在无声地滴著血,每一滴都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彻骨的孤独。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渐渐红了,滚烫的泪水迅速积聚,在眼眶里拼命打着转,模糊了墓碑上的字迹,形成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的雾。 暖阳终究带不走深入骨髓的忧伤,它所能留下的,唯有无处不在的、刻骨铭心的思念痕迹。坟前,厚厚的、柔软的竹叶丛,一层覆着一层,金黄与暗绿交织,仿佛堆叠的不是落叶,而是他日日夜夜、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沉重如山的怀念与未来得及诉说的千言万语。 他不仅仅只是想外婆了,他是想那个世界上唯一毫无保留、真心爱他、将他视为全部的人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心脏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虚假的热闹,露出了冰冷坚硬的内核。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立无援,无人可依。像一艘被巨浪抛入茫茫大海的小舟,彻底失去了最后的灯塔与港湾,只能独自面对未来的惊涛骇浪。 最爱他的人死了,连同那份最纯粹温暖的庇护、那声最亲切的呼唤,一并埋入了这冰冷沉重的土层之下。而那个或许称得上最恨他、也最该被他恨的人,也早已化为灰烬,恩怨两清,再无瓜葛。爱恨都成了过往,只剩他孑然一身。 仿佛世上的一切,无论善恶,无论美丑,终有其自己的结果和归宿。因果轮回,屡试不爽。他今日所承受的,或许是往日种下的因;而今日他所选择的,也必将结出来日的果。 他站在坟前,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赖以生存的温情和牵绊,变得一无所有,但又仿佛因此得到了另一些东西——一种冰冷的自由,一种斩断所有软肋后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一种只能向前、无处可退的决绝。成功的路上总会失去些什么,也许是天真烂漫,也许是知心挚友,又也许是至亲至爱……成长的代价,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而公平,不容置疑。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在于什么?他望着外婆的墓碑,无声地叩问,渴望能得到一个来自地底的答案。或许,答案就在于我们必须要努力地、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不再为别人的期望而活,不再被过去的羁绊所困,只为了自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一样去战斗,去争取,在这残酷的世界里夺回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没有了累赘的强者,才能真正为王。那些温情的、柔软的牵绊,曾是他最珍贵的软肋,如今已深埋于此,与外婆同眠。他必须学会独自强大。 没有了软肋的强者,才能无所顾忌,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能依靠自己这双或许还稚嫩却必须变得坚硬的手去攫取。风再次吹过,竹涛声呜咽,像是在回应他这冷酷而坚定的誓言,又像是在为逝去的温情低唱挽歌。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墓碑,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一步步走出这片笼罩着无尽忧伤与回忆的翠色绿荫。背影在炙热而刺眼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无比决绝而孤独,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去的灰烬上,走向一个未知却必须独自面对的将来。 第37章 临渊中学 夏末的黄昏,暑气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天际线被染上了一层慵懒而温暖的金橙色滤镜。市中心一家颇负盛名的广式茶餐厅内,冷气无声地输送着清凉,将外界的燥热彻底隔绝。空气里细腻地交融着陈年普洱的醇厚沉香、虾饺蒸制时逸出的鲜甜,以及各式精致点心特有的、诱人食指大动的甜腻气息,营造出一种温暖而惬意的氛围。 靠窗的雅座,方程几乎是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柔软的卡座里,姿态放松得近乎嚣张,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尽显富家小少爷那种漫不经心的派头。他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潮牌,脚上限量版的球鞋随着他欢快的心情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光洁的地面,鞋面上复杂的反光图案不时闪烁。他手里捏着设计精美的菜单,手指点着图片,嘴里却像机关枪一样报出一长串点心名字,语速快得让一旁记录的服务生都有些应接不暇:“招牌虾饺皇必须双份!豉汁蒸凤爪要肥糯的那种!黑金流沙包、酥皮蛋挞、金沙红米肠、鲍汁烧卖皇……哎,还有这个陈皮牛肉球、脆皮烧鹅也来半例!”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和兴奋在点单,仿佛不是来吃饭,而是来征服这张菜单的。最后才像是忽然想起对面还坐着个人,把那份勾选得密密麻麻的单子往对面一推,咧着嘴,露出两颗标志性的虎牙,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大大咧咧的热情:“池余,你看看还要加点什么?千万别跟我客气,今天小爷心情好,管够!” 林池余坐在他对面,像一幅笔触清冷、线条分明的素描,与周围温暖喧嚣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身形清瘦,背脊却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峭。他穿着一件简单到极致的纯白色棉质T恤,洗得异常干净,领口袖口毫无磨损痕迹,一如他这个人,冷淡而整洁。窗外渐次暗淡下去的暮色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勾勒出略显冷硬的轮廓,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方程那头的热火朝天丝毫无法扰动他分毫。他没去接那份菜单,只垂眸瞥了一眼桌上几乎被方程勾满的纸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语气是一贯的、毫不委婉的平淡,甚至带着点熟悉的刻薄,每个字都像小冰碴儿:“点这么多,你是打算把自己撑死在这,好省了以后三年的饭钱?还是觉得临渊的录取通知书能给你开个胃?” 方程早已对他这种程度的毒舌免疫,甚至从中品出了点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别扭的亲昵味道。他毫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手臂一伸,大大咧咧地将菜单塞回给旁边一直保持职业微笑的服务生,还自来熟地加了句:“帅哥,就先这些,麻烦快点上哈!饿着呢!”等服务生离开,他才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脸上是藏不住的与有荣焉,像个为自己兄弟骄傲的小狗:“废话!这不是庆祝你老人家一举夺魁、金榜题名嘛!临渊中学啊!那可是临渊!说出去我哥们是临渊正取生,我脸上都有光!以后我可就紧抱学霸大腿了,求带飞啊大佬!”他的快乐简单直接,充满感染力,却也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 林池余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像是自动过滤了这些噪音。他只是伸手拎起桌上那只小巧的紫砂茶壶,给自己面前的白瓷杯斟了七分满的普洱。动作不疾不徐,手腕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深红透亮的茶汤注入杯中,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茶香随之袅袅升起。他垂着眼,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将他所有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其后,让人难以窥探其下的波澜。 直到放下茶壶,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对面仍在傻乐的方程,问题直接得甚至有些突兀,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方程营造出的欢快泡沫:“你呢?”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冷静得近乎残酷,“考得怎么样?定了哪所高中?” 这个问题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方程欢快的情绪湖面,瞬间让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播放中的欢乐影片被按了暂停键。他原本轻松晃荡的脚停了下来,身体不自觉地从卡座里坐直了些,眼神开始有些飘忽,像是不敢对上林池余那双过于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试图用惯有的、大大咧咧的哈哈声蒙混过去,但那笑声明显干涩了许多:“我……嗨,我就那样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平时模拟考啥样你门儿清……”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底气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带着明显的心虚。 林池余没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那双眼睛太过平静,没有质疑,没有期待,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方程所有试图掩饰的慌乱和窘迫。桌上的气氛有片刻微妙的凝滞,只有餐厅悠扬的粤语老歌在背景里轻轻流淌,反而衬得这沉默更加令人难熬。 方程终究扛不住这沉默的压力,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极具分量的审视。他舔了舔突然有些发干的嘴唇,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终于放弃了所有伪装和抵抗,老老实实地交代,声音里混着明显的沮丧和难以掩饰的尴尬:“分数……出来了,没够上……没够上临渊的线……”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差……差了好几十分呢……”说完,他飞快地抬眼瞄了一下林池余,像是只受惊的雀鸟,迅速又低下头,紧张地等待着预料中的评价——或许是冷冷的嘲讽,或许是那句他听惯了的“果然如此”,甚至是一句“浪费你爸那么多补习费”。 然而,林池余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音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意外。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醇厚的茶汤在他口中停留片刻才咽下。他就这样安静地等着,了解方程如他,知道以方程的性格和家世,话肯定没说完,后面必然跟着“但是”。 方程见他没有立刻发射毒舌箭矢,稍微松了口气,像是获得了一点宝贵的缓冲时间,但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难以启齿,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着铺在桌上的米白色桌布边缘,几乎要把它抠出个洞来,声音含混得像含了口水,几乎要埋进胸口:“不过……那个……最后……最后还是……能上……” “嗯?”林池余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轻微升调单音,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平静。 方程像是被这个单音催促了,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般语速极快地说道,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全部勇气:“我爸……他找了些关系……托了七拐八弯的亲戚……好像……好像还给学校捐了个什么新的物理实验室的器材……反正……反正最后名额是弄到了……”他终于说完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立刻抓起桌上的冰柠茶,猛地吸了一大口,杯子里的冰块被吸管搅得哗啦作响,冰冷的液体似乎能暂时浇灭他脸上因窘迫而升起的热度。他试图用这夸张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混乱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他已经做好了全部心理准备,迎接林池余那句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的、足以让他无地自容的犀利点评。 但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包间里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餐厅悠扬的背景音乐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别的桌位的轻言笑语。精致的点心开始被服务生一道道送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晶莹剔透的虾饺皇、酱色诱人的豉汁凤爪、金黄酥脆的蛋挞……却暂时无人动筷,仿佛都成了这场无声交锋的背景板。 林池余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而专注,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方程感觉那目光像探照灯,把他那点靠着家里关系才得来的、并不那么光彩的前程照得雪亮,无所遁形,他紧张得手心都有些湿漉漉的,几乎要握不住冰冷的杯子。 然而,林池余最终什么尖锐的评价也没有说。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白瓷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清脆而果断,像是在为一个段落画上句号。他转开视线,望向窗外。楼下,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片模糊而繁华的光影。他的侧脸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和室内暖黄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情绪难辨。 “进去了就行。”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既没有鄙夷,也没有祝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与己无关的事实。“临渊进度快,竞争也狠。”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海,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却清晰地、一字一字地传到方程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别到时候跟不上,哭都找不着调。” 没有讽刺,没有质疑,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嘱咐的意味?这完全超出了方程的预料!他准备好的所有辩解和搪塞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无处发泄。 方程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吸管还无意识地含在嘴里,差点没反应过来。这简直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林池余!他认识的林池余,冷漠、尖锐、睚眦必报,此刻应该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侥幸,用最精炼毒舌的语言把他这“钞能力”操作贬得一无是处才对,就像他平时嘲笑自己那些昂贵的、却没什么用的新玩具一样。 “池余……你……”方程一时语塞,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是巨大的意外,是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酸酸胀胀的感动?他看着林池余平静的侧影,那身影在繁华夜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直,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经历了外婆的离去,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内心深处某些地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像刺猬一样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他认为“不对”、“不公”的事情,某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这时,服务生将最后一道点心——那笼蒸得恰到好处、皮薄如纸的虾饺皇——端了上来,热情地说了句“请慢用”,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林池余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只饱满得几乎透出粉红色虾仁的虾饺,稳稳地放到方程面前那个印着精致花纹的小碟子里,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吃饭。”他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这个对方程而言堪称煎熬的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段触及敏感地带的对话只是餐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眼前这些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食物上。 方程看着碟子里那只造型完美、诱人无比的虾饺,又看看对面已经拿起筷子,神态自若地开始品尝软烂脱骨的豉汁凤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林池余,胸腔里那股复杂翻涌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逐渐被一种温暖而坚实的暖意所取代。他忽然明白了,这或许就是林池余表达关心和接纳的方式——沉默,却有力。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接受了自己这个人,尽管方式如此别扭,如此…林池余。 “嗯!吃饭!”方程重重点头,像是甩开了所有不必要的包袱和尴尬,脸上重新漾开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容,也拿起筷子,兴致勃勃地大声宣布,试图用音量驱散最后一丝不自在:“那我可不客气了!这个流沙包是我的!谁也别抢!哇,这凤爪绝了!” 窗外,城市彻底被夜幕笼罩,华灯璀璨,编织着繁华的梦。茶餐厅内温暖明亮,食物的香气与茶香氤氲在一起,营造出一个小小的、安宁的宇宙。两个少年,一个安静冷淡却细致地将对方爱吃的菜挪到其面前,一个活泼跳脱咋咋呼呼却敏感地接收着这份别扭的关怀,对坐在摆满精美点心的桌旁,吃着这场或许并不那么“对称”的庆功宴。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空气中却缓缓流动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也无需言说的深厚默契。未来的路或许不同,但此刻的陪伴,真实而温暖。方程夸张的咀嚼声和林池余偶尔一句淡淡的点评“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交织成这个夏日夜晚最生动的注脚。 第38章 旧病复发 医院里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仿佛具有某种渗透性,不仅顽固地萦绕在鼻腔,更深切地附着在衣物的纤维里,甚至隐隐渗入皮肤,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疾病和虚弱领域的冰冷标识。林池余独自坐在诊室外的冰蓝色塑料排椅上,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弯曲的标枪,却终究掩不住眉宇间一丝被刻意压抑的、源自身体内部的疲惫与厌烦。周遭是持续不断的嘈杂人声——孩童尖锐的哭闹、老人沉重而粘滞的咳嗽、家属间焦灼又不得不低抑的交谈,各种声音混杂交织,嗡嗡地响着,像一群看不见的飞虫,持续敲打着他本就因生理不适而变得异常敏感的神经。 胃部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持久的绞痛,并非尖锐的刺痛,更像是一只戴着冰手套的手在他腹腔内缓慢而恶意地揉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明显的恶心与灼热感,仿佛有微小的火苗在胃壁上蹿动。更令人心烦意乱的是左下肋骨处那道陈年旧伤,近日也像是被唤醒的沉睡火山,开始隐隐彰显存在感,随着每一次呼吸,泛起一种深层的、钝钝的酸胀痛楚,一种闷在骨头里的不舒服,提醒着他某些早已被尘封却并未真正逝去的狼狈过往。这两种疼痛,一内一外,一尖锐一沉闷,交织缠绕在一起,无声却高效地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耐性。 “林池余。”护士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机械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站起身,胃部的抽痛让他动作有瞬间的迟滞,但他很快调整过来,面无表情地走进诊室。接诊的是一位表情严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正低头看着刚刚出来的化验单和影像报告,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胃镜显示,”医生用笔尖点着灯箱上的影像图,语气沉重,不容乐观,“胃窦和十二指肠球部的炎症范围比上次检查时明显扩大了,伴有局部黏膜糜烂和水肿。幽门螺杆菌的数值也居高不下,耐药性很强。”医生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审视着他,“最近是不是又根本没按时吃饭?熬夜了?压力很大?” 林池余没什么表情地听着,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截枯槁的树枝上,仿佛那比医生的诊断更有吸引力。对于医生一连串的询问,他只是极淡地、几乎看不见幅度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嗯”声,算是默认。他甚至懒得去编造任何苍白无力的借口,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漠然笼罩着他。 医生叹了口气,似乎对这种极度不配合、仿佛身体不是自己一样的病人早已司空见惯,但还是本着职业操守继续叮嘱:“药必须按时吃,一顿都不能落,特别是抗生素,要足疗程。饮食必须严格规律,清淡,流质或半流质为主,忌辛辣、生冷、油腻一切刺激性的东西,咖啡、浓茶、酒精绝对不能再碰。给你开的新药里加了更强效的保护胃黏膜的成分和另一种质子泵抑制剂,但如果继续这样透支下去,情况只会更糟,下一次可能就不是糜烂,而是溃疡甚至出血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林池余只听得见声音,那些关乎生死健康的字句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地传入他耳中。 然而,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根冰冷而锐利的探针,骤然刺破了那层隔膜,清晰地、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另外,”医生放下影像报告,转而翻看他病历夹里之前做的几份心理评估量表和自述记录,语气变得更为慎重,甚至带上了几分探究,“根据你之前的自述和这几份量表的评估结果……除了已经标注的明显的焦虑和抑郁倾向,我们注意到你存在一些……需要高度警惕的思维特征和感知异常。” 诊室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冻结了。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 医生抬起眼,目光严肃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他冷漠的表象直视内在:“虽然目前的症状表现还不算严重,也未出现典型的行为紊乱或社会功能严重受损,但综合来看,存在轻度精神分裂症谱系障碍的可能性。目前主要表现为一些初期的关系妄想倾向,比如你会倾向于认为别人的普通言行都针对你、含有特殊意义或暗示;以及偶尔出现的、短暂的现实感失真或感知觉异常……比如记录里提到的,你有时会在极度安静时听到并不存在的、模糊的呼唤声或名字?或者感到周围环境变得不真实?” 林池余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地收缩了一下。他一直将那些零碎的、诡异莫名的感知和侵入性的念头归结为过度疲惫、长期失眠或极度精神压力下的产物,是暂时性的、可控制的混乱。他从未想过,这些隐秘的体验会有一个如此确切、如此沉重、带着强烈污名化标签的医学名称——精神分裂。这个词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轰然砸进他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咬肌微微凸起,一种混合着巨大荒谬感、强烈抗拒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恐惧的情绪,像藤蔓般迅速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但他脸上那副冷硬的面具依旧焊得死紧,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更加晦暗,像结了一层厚厚冰层的寒潭,再也窥不见底。 “这只是一个基于当前评估的临床可能性,不是最终判决,但绝对是一个需要你本人高度重视的信号。”医生试图让过于严肃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些,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强烈建议你开始定期进行专业的心理疏导,学习识别和管理这些早期症状。如果未来症状频率增加、程度加重,或者出现更清晰的幻听、被迫害妄想、思维被广播等更典型的症状,一定要立刻复诊,我们必须及时考虑药物干预。精神层面的健康和身体器官的健康同等重要,甚至更为核心,绝对不能忽视或拖延。” 医生又补充了些关于保持作息、情绪管理、压力调节的建议,但林池余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那些话语变成无意义的噪音。他机械地接过那一叠厚厚的、沉甸甸的缴费单、处方单和新的检查建议单,指尖冰凉,点了点头,近乎麻木地起身,离开了令人窒息的诊室。 取药窗口排着蜿蜒的长队,各种病恹恹的气味、焦灼的叹息和孩童的哭闹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氛围,让他胃里的翻搅感和恶心感更加强烈。他拎着一大袋花花绿绿的药盒走出医院旋转门,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眼睛一阵生理性的酸痛和眩晕,不得不抬手遮挡。 身体的疼痛和那个突如其来的、砸得他头晕目眩的诊断,像两座突然压下来的、冰冷沉重的雪山,死死压在他的胸口和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压垮,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一种深刻的、彻骨的疲惫和对自己存在的浓烈厌弃感,像黑色的潮水般席卷了他,淹没了他。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胃部的绞痛和肋下的钝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存在。路过一家装潢得格外温馨、灯光柔和的甜品店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明亮的玻璃橱窗里,那些精心装饰的蛋糕像一个个小小的、完美的、不真实的艺术品,奶油光滑,水果鲜亮,散发着一种甜蜜的、虚假的光泽。那种过度饱满的、近乎虚幻的美好,与他此刻内心的灰败、冰冷和一片狼藉形成了尖锐到残酷的对比。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破罐破摔的冲动,伸手推开了那扇挂着清脆风铃的玻璃门。店内凉爽的、甜腻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与外面世界的燥热和医院的气味彻底割裂。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一位年轻的男店员带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招呼道。 林池余的目光毫无波澜,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扫过冷藏柜里那些色彩缤纷的甜点,最后随手指向一个看起来最简单、没有任何繁复装饰、只整齐铺着几颗鲜红欲滴草莓的纯奶油蛋糕,声音因长时间沉默和不适而显得异常沙哑:“这个,打包。”他的眉头无意识地紧锁着,因为身体持续的不适和内心翻腾的糟糕情绪,嘴角向下撇着,整张脸苍白而冷硬,写满了烦躁和不近人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店员手脚麻利地取出蛋糕,小心地装进精致的白色硬纸盒,熟练地系上一个漂亮的黑色丝带蝴蝶结。他抬头将蛋糕递过去时,注意到了林池余异常难看的、缺乏血色的脸色、紧抿成一条线的苍白的嘴唇,以及他另一只手里那个显眼的、印着市中心医院红色LOGO的沉甸甸的塑料袋。 店员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转而露出一点小心翼翼的、善意的关切,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柔了些:“先生,您的蛋糕好了。”在林池余伸手接过时,他并没有立刻完全松手,而是鼓起了一点勇气,看着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笼罩着阴郁气息的眼睛,小声地、真诚地说:“如果……如果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或者觉得……生活有点苦……” 林池余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淡淡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下文,脸上的表情依旧冷得能冻住空气。 店员被他看得有点发怵,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友好的笑容,指了指他刚刚接过去的蛋糕盒子,语气尽可能地温暖:“……那就吃点甜的吧!听说甜食能刺激多巴胺分泌,让人心情变好一点哦!”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更加真诚了些,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祝愿,轻声说道:“希望这位先生……以后能天天开心哦!” 林池余整个人明显怔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早已习惯了外人对他的冷脸报以回避、畏惧、厌恶或同样冰冷的回应。这种突如其来的、来自绝对陌生人的、直白而笨拙的关心,像一道微弱却极其不合时宜的光束,猝不及防地刺入他一片灰暗冰冷的心境。他脸上那种坚硬的、防御性的冷漠表情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极其细微的松动,冰封的湖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裂开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缝。 他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接过了蛋糕盒子,指尖短暂地触碰到了对方温暖干燥的手指,很快便像被烫到一样分开了。他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帘子一样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愕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失措,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无措与茫然。他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从喉咙深处含糊地溢出一个单音:“……嗯。” 没有道谢,语气也算不上有任何缓和,但那股时刻萦绕在他周身、尖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猬般的敌意,似乎在无形中被这小小的、突如其来的善意磨钝了一点尖刺。 他拎着一大袋沉甸甸的、象征着病痛与麻烦的药,和那个轻盈的、系着漂亮丝带、象征着短暂甜蜜与虚妄快乐的蛋糕盒子,转身推门而出。门上的风铃在他身后发出清脆却孤零零的叮咚声,瞬间便被门外庞大城市的喧嚣轰鸣所彻底吞没。 室外阳光依旧猛烈得残忍,照得他眼前发花,一阵眩晕。胃部的绞痛和肋下的钝痛依然清晰而固执地存在着,医生那句“精神分裂症谱系障碍”的诊断,更像一个刚刚烙下的、滚烫而屈辱的印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那个与周遭沉重现实格格不入的、象征着短暂逃避与虚妄慰藉的蛋糕盒子,耳边似乎还隐约回响着店员那句天真又温暖的、轻飘飘的“希望天天开心”。 他极轻微地、近乎抽搐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竭力勾勒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嘲讽和疏离的弧度,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抿紧了苍白的唇,将所有翻江倒海的、黑暗的的情绪死死地压回心底,不留一丝痕迹。 天天开心?对于一个胃病加重、旧伤复发、还可能……脑子出了“问题”、被贴上那种标签的人来说,这祝福简直像一个遥远到荒谬、又带着尖锐讽刺意味的笑话。 但……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蛋糕盒子细腻的提手微微勒进他冰凉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 至少,此刻手里的这份甜,是真实可触的。 “要是生活很糟糕,那就吃点小蛋糕~”希望大家生活愉快,天天开心,身体健康哦[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旧病复发 第39章 高一开始 临渊高中的开学日,空气仿佛都被注入了某种崭新的、躁动不安的因子。灿烂得过分的阳光穿透高大的落地窗,在光可鉴人的走廊地板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斑,映照着无数匆忙或徘徊的身影。高一(1)班的教室门口,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新书本的油墨清香、崭新校服浆洗过的棉布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复杂而独特,宣告着一段新旅程的开始。 林池余几乎是踩着最早允许进入教室的时间点出现的。他厌恶拥挤推搡和无所不在的嘈杂人声,宁愿用这短暂的独处时间来适应环境。他没什么表情地放下那个看起来略显空荡的黑色书包,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周遭兴奋格格不入的冷淡。临渊的定制校服于他而言似乎大了半号,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单薄,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缺乏血色的白皙,唇色很淡,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倔强的疏离。他坐下后便习惯性地侧过头,望向窗外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操场,浓密微翘的睫毛垂下,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只留给教室一个线条清晰却写满“生人勿近”的冷硬侧影。昨晚睡眠质量极差,加之清晨胃部隐隐传来的、熟悉的沉闷绞痛,让他的心情持续低气压,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能让三尺内的空气凝霜。 “哇!池余!你可真会找地方!这位置绝了!”方程活力十足、堪称聒噪的大嗓门在教室门口响起,像一颗炮弹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炸碎了角落好不容易维持的寂静。他像只发现了宝藏的大型犬,兴冲冲地窜过来,书包带子随意地滑到手肘处,带着一身阳光和热气,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林池余左侧的空位上,桌椅发出一阵不甚优雅的碰撞声。“靠窗通风好,还不容易被老师盯上……哎你这暑假人间蒸发啊?消息不回电话不接的……” 林池余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和物理震动惹得眉头瞬间紧紧拧起,像只被无意踩到尾巴的猫,极其不耐烦地转过头,那双本该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淬满了冰碴儿,语气又冷又冲,带着明显的起床气和被打扰的不爽:“你能不能安静点?嗓门这么大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 虽然话语一如既往的毒舌,但那因为身体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强装凶狠却因容貌精致而莫名削弱了攻击性的眼神,反而透出一种……惹人想去戳一下的别扭萌感。 方程早已对他的毒舌免疫,甚至能从这恶劣态度里品出点独家专属的“友情”,嘿嘿一笑,完全没当回事,自顾自地开始从书包里哗啦啦地掏出一堆崭新的文具和花花绿绿的笔记本,嘴里还嘚啵个不停:“哎呀开学嘛,兴奋点很正常……你看我新买的这支笔,星空限定版,闪不闪?……还有这个笔记本,据说纸质超好……”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原本细碎的交谈声和走动声诡异地低了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陷入一种短暂的、充满探寻意味的寂静。 一道修长挺拔、气场卓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傅故渊。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同样是临渊定制类似于制服的校服,在他身上却硬是被穿出了高定私服的矜贵与清冷感,肩线平直流畅,裤腿笔挺,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无。他面容俊美得近乎锐利,肤色是冷调的白皙,鼻梁高挺如峰,一双凤眼微扬,眸色深邃沉静,扫视教室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的疏离与审视,仿佛不是在找座位,而是在巡视领地。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几个下意识屏住呼吸、甚至想主动让出中间“好位置”的女生,并未有任何停留,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全班最后一个空位——林池余的右手边。 他步履沉稳从容地走过去,没有左右环顾,没有开口询问,甚至没有给旁边的人一个眼神,极其自然地将肩上那个看起来质感极佳的黑灰色书包放在桌面上,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然后拉开椅子,在林池余的右手边坐了下来。 一股极淡的、清冽优雅的雪松木质香,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古籍书页的冷冽墨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悄然侵入了林池余周遭那“生人勿近”的气场领域,形成了某种微妙而无形的对峙。 林池余几乎是立刻就敏锐地感知到了旁边突然多出的、存在感极强的“邻居”。他猛地从窗外收回视线,带着明显的被打扰和领地侵犯的不悦,极快地、像只被入侵了领地的警惕猫科动物般,用眼角余光锐利地瞥了旁边一眼。恰好傅故渊正从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似乎是外文原版的书,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动作从容不迫,完全无视了来自左右两侧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的打量,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 方程也猛地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猛地凑近林池余,用极限气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我靠!池余!傅故渊?!他、他他他居然坐这儿了?!什么情况?!” 林池余收回目光,心里那点因为被吵醒和被打扰而升起的烦躁莫名升级,几乎要具象化成黑色雾气萦绕在他头顶。右边这座冰山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冷气输出功率甚至可能比他还大,这种“同类”相斥的感觉让他极其不爽,却又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发作,只能把脸绷得更紧,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更加不爽的弧度,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我现在非常不爽谁惹我谁死”的强大怨念信号,像只明明炸毛竖起了全身绒毛、却只能暗自呲牙、喉咙里发出威胁性咕噜声的漂亮猫咪。 几乎是前后脚,另外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引人注目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前排的空位。 景云川先一步安静地进来,同样是相貌极为出众的存在,但气质更偏山涧清泉般的冷感,像初春时节覆于青石上的薄薄雪霰。他神色平淡冷静,目光在教室里迅速而有序地扫过,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最终落在了前排靠过道的位置,安静地坐下,将书包规矩地放在身侧,动作间透着一股严格自律带来的整洁与利落。 紧接着,谢灼就像一道裹挟着阳光与活力的旋风卷了进来,目标明确,笑容灿烂得晃眼,非常自然地一屁股坐在了景云川旁边的位置上,手肘极其“自然”甚至带了点故意地轻轻碰了一下景云川的胳膊:“哟!景同学!这么巧啊?缘分天注定!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指教啊!” 他说话语速轻快,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 景云川侧头看他一眼,眼神里依旧没什么大幅度的情绪波动,清澈而平静,但并没有避开他那略显刻意的触碰,只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算是回应,声线清冷,甚至还几不可察地微点了下头,顺手将桌上那支被谢灼碰得滚向桌边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金属钢笔轻轻推回原位,动作自然。 谢灼显然很满意这算不上热情但至少没有被冰冷拒绝的回应,笑嘻嘻地开始说话,声音不大但足够前后两排都隐约听见:“这位置真不赖,视野开阔,风水宝地……咦,后面那不是方程吗?方程!嘿!你也在这个班啊!”他甚至扭过半个身子,手臂搭在景云川的椅背上,隔着景云川就跟方程挥手,动作大大咧咧。 方程正沉浸在“左右为冰”的震撼中,看到谢灼仿佛看到了亲人,立刻来了精神,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了些,试图驱散身边的寒意:“谢灼!可以啊你小子!居然也考进一班了?深藏不露啊!” 林池余被这前后夹击、愈发喧闹的动静吵得额角青筋微跳,忍无可忍地低声“啧”了一下,周身散发的寒气指数瞬间飙升,几乎能看见实质性的冰晶在空气中凝结。他甚至不满地瞪了方程一眼,嫌他声音太大。 连旁边一直置身事外的傅故渊似乎也受到了这持续噪音的干扰,淡漠地抬起眼,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极其冷淡地扫了一眼前排谢灼那晃来晃去的后脑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种不悦的气场已经无声地弥漫开来。 谢灼似乎同时感受到了来自后排两道叠加的、冰冷刺骨的视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讪讪地转了回去,但嘴上还是没完全停歇,继续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跟景云川嘀咕着什么。景云川虽然回应依旧简短,偶尔只是“嗯”、“哦”一声,但并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偶尔还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仿佛默许了这种单方面的“交谈”。 于是,高一(1)班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格局就此戏剧性地奠定。 前排:外表清冷似雪、惜字如金但实则默许纵容的景云川,和活力四射、笑容灿烂、坚持不懈进行“破冰”行动的谢灼。 后排:炸毛冷脸、浑身写满“不爽”萌而不自知、仿佛随时会伸出爪子无差别攻击的林池余,冷气制造机、矜贵疏离、仿佛坐在独立冰封王座上的傅故渊,以及夹在中间、左前边边是低温活火山左后边是北极万年冰川、还要时不时艰难回应前排互动、内心疯狂刷屏“救命我好难”的方程。 方程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了冰与火的绝对零度交界线上,弱小,可怜,又无助,并且十分多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发挥一下社交润滑剂的作用,挽救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先是挤出一個尽可能灿烂的笑容,转向右边那座冰山:“那个……傅同学,你好啊,正式认识一下,我是方程,他是林池余,我们初中都是一个区的……”他指了指左边脸色臭得像别人欠了他几百万的林池余。 傅故渊闻言,只是极轻微地侧过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在方程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随即微一颔首,连一个音节都吝于给予,便重新将视线投回手中那本厚重的原著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应对无关噪音的条件反射,多给一秒都是浪费。 方程:“……”好的,傅少爷果然名不虚传,这制冷效果堪比液氮。 他不死心,又用胳膊肘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碰左边那座明显处于爆发边缘的活火山,压低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哀求:“池余……哥……好歹是新同桌,未来要相处三年呢,打个招呼嘛……就当给我个面子……” 林池余猛地转过头,漂亮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实质性的冰焰,眼尾因为怒气甚至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绯色,语气又冷又冲,带着极度不耐烦的烦躁:“打什么招呼?很熟吗?你再吵我就把这支笔塞你嘴里!”他顺手抓起桌上那支方程刚炫耀过的星空限定笔,作势要捅过去,那炸毛威胁的样子,配上他过分精致的脸和因为生气而稍微有了点血色的脸颊,与其说是凶悍,不如说像只被惹恼了、竖起全身绒毛、发出毫无威慑力哈气声的漂亮布偶猫。 方程被他吼得脖子一缩,瞬间噤声,内心已是宽面条泪: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会儿是冰山,一会儿是火山,前面还在上演他看不懂的默剧!救命! 好好好,期待一下还有我那位迟迟不到的同桌。 开学第一天,高一(1)班这个看似平静的角落,实则暗流汹涌,冷气与低气压齐飞,毒舌共冰山一色。而这场充斥着微妙对抗、意外碰撞、以及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得不一样的、鸡飞狗跳又别别扭扭的高中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 方程:救命!sos!这日子没法过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高一开始 第40章 考试内情 临渊高中的第一次月考成绩榜,像一面没擦干净的镜子,模模糊糊映出些不堪的底细。那长长的榜单贴在布告栏上,白纸黑字却仿佛蒙着一层灰。排名前列那几个名字,扎堆似的,全是平日里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的纨绔。分数高得离谱,尤其几门需要动点脑子的主观题和实验课,跟他们平时在课堂上那副“我是谁我在哪”的痴呆样儿,简直是天壤之别,透着一股掩不住的荒唐。 这层遮羞布薄得跟没有一样,冷飕飕的暗流在走廊里窜。经过布告栏的学生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撇一下,或者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嗤,但没人停下脚步议论,声音都压得极低。大家心知肚明,但没人敢吭声。惹不起。那几个名字背后代表的,不是他们能轻易触碰的。 林池余站在人群外边,瘦高的身影显得有些疏离。眼神跟冰刀子似的,冷冷地刮过榜单上每一个刺眼的名字,最后落在自己那个卡在十几名的位置上。一个明晃晃的讽刺。数学物理那几道他解得清清楚楚、步骤完美的大题,分数硬是被砍下去一截,像干净的画纸上被人恶意蹭了几道泥印子,污浊又憋屈。他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冷得掉渣,眼底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层压抑的怒火,但最终也只是把那股几乎要冲出来的火气死死摁回肚子里,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扭头就回了教室。他不是怕,是嫌麻烦,更知道没背景的硬刚,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除了换来一身腥,什么也改变不了。 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弥漫着一股虚假的活跃。赵辰那伙靠“特殊手段”上了天的人正扎堆吹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精准地恶心到半个班,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刻意。 “这次题也就那样吧,稍微用点功就行了,没那么邪乎。” “是啊,心态好最重要,轻松应对反而超常发挥。有些人死读书读傻了,钻牛角尖,可怜哦。” 那几道黏腻腻的、不怀好意的视线,像滑腻的蛇,一遍遍往独自坐在角落、对着一道复杂物理题皱眉的林池余身上瞟,挑衅味儿越来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 林池余手里的自动铅笔快被他捏断了,细长的指尖用力到泛白,笔尖在草稿纸上狠狠戳着一个点,几乎要戳穿纸背。但他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他在极力忍耐,眼皮都没抬一下,浓密的睫毛垂着,像是筑起一道冰冷的墙,把一切垃圾话隔绝在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电路图,尽管那图纸上的线条似乎也带上了嘲弄的意味。 赵辰见他屁反应没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觉得面子掉地上了,干脆拔高嗓门,把那些阴阴阳阳的恶心话摆上了台面:“喂,我说,有些人是不是属柠檬成精了?自己考那点分,就眼红别人?穷酸就算了,心里还这么阴暗,见不得别人好,啧。”他拖长了调子,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恶意的、附和的哄笑声刻意地散开。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绷紧了,几乎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嗖地一下戳了过来,带着紧张、好奇,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奋。 坐在林池余旁边的方程气得脸红脖子粗,拳头攥紧,刚要窜起来理论,就被林池余一记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风钉死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林池余终于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半点怯懦,只有一片冻死人的、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寒意刺骨。他看向赵辰,语气平得像是在念一段与他无关的说明书,却字字精准,往人最虚的肺管子上戳: “手没抽筋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微微歪头,脸上甚至摆出点纯良的、真诚的困惑,这表情搁他这张素来冷淡的脸上,效果惊人地具有反差性,但吐出的话却毒得要命,“抄那么多。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写起来不别扭么?肌肉记忆都没有,得多费劲?”他顿了顿,眼神轻蔑地像扫视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从赵辰那价格不菲的球鞋扫到他涨红的脸,“还是说,你那脸皮是钛合金镀的,防弹又隔热,早就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了?需要我教教你笔画吗?” “林池余!”赵辰一脚猛地踹开椅子,金属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腾地站起来,脸气成了猪肝色,遮羞布被当众撕得粉碎,让他彻底炸了毛,理智全无,“你他妈嘴里喷的什么粪!一个靠别人施舍才能坐在这儿的穷鬼,也配在这儿放屁?!给你脸了是吧!” “哦?”林池余挑眉,非但没退,反而往后闲适地一靠,椅背抵着后桌,姿态懒洋洋的,浑身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讥诮,尽管他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紧,脊背绷得铁硬,“我再穷,也没穷到需要去偷别人的分数来充自己的门面。不像某些人,人模狗样,”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缓慢地扫过赵辰那一身明显的logo,“可惜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散发着馊味,连考个试都得靠做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那点存货都是偷来的。” 这话太毒,太直接,像烧红的烙铁呲啦一下烫在对方最疼、最不敢见光的地方。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赵辰那伙人彻底被点着了,眼珠子通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桌椅被撞得哐当作响,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充满了火药味,眼看就要动手。 “你他妈找死!” “今天不揍得你跪下叫爹,老子跟你姓!” 方程脸都吓白了,还是硬着头皮猛地站起来挡在林池余前面,声音发颤却努力放大:“干什么!你们敢动手试试!当学校是哪儿!” 林池余还保持着那个靠坐的姿势,仰头冷眼看着这帮气势汹汹围过来的人,脸上半点惧色都没有,只有浓浓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厌恶和嘲讽,像在看一群嗡嗡叫的苍蝇或者蠕动的蛆虫。但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掐进桌子边缘的、指甲盖泛白的指尖,暴露了他内里并非表面那么平静无波。 就在赵辰的手快要碰到林池余衣领的瞬间—— “吵死了。” 一个冷淡得能瞬间冻住周遭空气的声音从旁边砸过来。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懒散,却像拥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猛地按下了暂停键,把所有激烈的动作和叫骂都定住了。 一直坐在旁边仿佛入定了的傅故渊,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手里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外文原著。他眉头微蹙,似乎被打扰了清净很不愉快,那双狭长的凤眼懒洋洋地抬起来,没什么温度地扫过赵辰几个,目光并不凶狠,却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自带一种迫人的气场。 他看都没看旁边的林池余一眼,只对着为首的赵辰,语气淡得像是在评价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却字字砸在实处:“自己什么货色心里没数?非要把那点见不得光的东西摆到台面上让人笑话?”他没提“作弊”二字,但“见不得光”和“笑话”几个字,比直接抽耳光还狠,还羞辱人。傅故渊的家世背景和那股子天生就压人一头的冷傲劲儿,根本不是赵辰这种暴发户货色能比的。他开口,就自带裁决意味,没人敢再蹦跶。 赵辰脸上那狰狞的怒气瞬间僵住,肌肉抽搐了几下,飞快地转换成一种深深的忌惮和难堪。嘴唇哆嗦了半天,试图争辩什么,却在对上傅故渊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睛时,屁都没敢放出来一个,最后只能恶狠狠地、极其不甘地剜了座位上的林池余一眼,撂下句毫无杀伤力的“你给老子等着”,就灰溜溜地、带着他那帮同样偃旗息鼓的小弟们滚了,背影看着甚至有点狼狈。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闹剧,就因为傅故渊轻飘飘、冷冰冰的一句话,瞬间散了。 教室里的空气还僵着,残留着尴尬和紧张。 方程长出口大气,几乎虚脱地瘫软在椅子上,小声BB:“卧槽吓死爹了……池余你下次嘴下积点德行不行……差点就血溅三尺了……” 林池余没理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只盯着草稿纸上那个被笔尖戳出的深坑,胸腔里的心跳还没完全缓下来,一下一下,撞得有点疼。而旁边,那道存在感极强的、冷冰冰的目光,似乎并未完全收回,仍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身上,让他如芒在背。 他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唇,心里烦躁得厉害,像缠了一团乱麻。他讨厌这种被“罩”了的感觉,尤其是被傅故渊这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装逼、怎么都不顺眼的家伙。但那句及时出现的、精准打击的庇护,又确实省了他天大的麻烦,避免了一场注定吃亏的冲突。 挣扎了两秒,他极快极低地、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地、朝着傅故渊那边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别扭:“……多管闲事。” 说完,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落针可闻。他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像是逼着自己,又用更轻、更快的、几乎听不见的、只有彼此能捕捉到的气声,极其艰难地挤出来两个字: “……谢了。” 那声音轻得跟蚊子哼似的,还裹满了生硬和别扭,仿佛这两个字有千斤重。 一直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灰尘的傅故渊,翻动书页的、指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他那张万年冰封的、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但那一点微妙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和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玩味的神色,刚好被下意识偷偷抬眼看反应林池余逮个正着。 林池余像被那点极少出现在傅故渊脸上的笑意烫了眼睛,猛地扭开头,白皙的耳根子控制不住地唰地红了,一路蔓延到颈侧。他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埋下头,假装全身心投入那该死的、错综复杂的电路图,只留下一个看着又倔又硬、却莫名有点好揉的、泛着微红的黑发后脑勺对着那边。 傅故渊收回那极淡的目光,重新翻开手中厚重的书,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涟漪从未出现过。指节分明的手指平稳地划过书页,侧脸线条冷峻依旧。 但空气里那点剑拔弩张的、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儿,好像悄摸声地散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地掺进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若有似无的缓和,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我们小池虽然嘴硬得像蚌壳,脾气又冷又冲,但该有的礼貌和别扭的感谢,一点都不会少。 第41章 我的水呢 午后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炙烤着临渊高中宽阔的篮球场。塑胶地面被晒得微微发烫,空气里弥漫着燥热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场边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女生,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小声尖叫伴随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独属于夏日的喧嚣乐章。 傅故渊无疑是最惹眼的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场上穿梭,像一头迅捷而优雅的猎豹,动作流畅而富有爆发力,每一个转身、跃起、投篮都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额发早已被汗水浸湿,几缕墨黑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他随意地撩起时,露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那瞬间的随意不羁总能引得场边一阵阵压抑不住的低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冷淡矜贵、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样子,但当他专注地盯着篮筐,或是迅捷地断球突破时,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强烈侵略性和全场掌控感却展露无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下楼去球场前,经过林池余的座位,傅故渊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却极其自然地将一个折得方方正正、边角锐利的小纸条,精准地丢在了他摊开的物理习题册正中央,恰好盖住了那道他苦思冥想的难题。 林池余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皱紧眉头,思维被打断,他不爽地“啧”了一声,抬起眼,却只看到傅故渊一个消失在教室门口的挺拔背影。他嫌弃地蹙着眉,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仿佛还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纸条,带着几分不耐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一如本人那冷硬又不容置疑的作风: 「带瓶水下来。谢了。」 连个标点符号都透着理所当然的命令式,那个“谢了”看起来更是敷衍得毫无诚意。 林池余盯着那行字,眉心拧成了个死结。他凭什么使唤自己?自己是他的专属跑腿还是小跟班吗?他们很熟吗?——好吧,虽然是同桌,但也仅限于此了!一股无名火窜起,他把纸条狠狠揉成一团,手臂一扬,精准地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决定彻底无视这混蛋的使唤。 笔尖重新落在习题册上,试图再次钻进那道难题里,但注意力却难以集中。场下隐约传来的欢呼声、尖叫声、还有那清晰的篮球撞击声,像恼人的背景音,顽固地钻进他的耳朵,扰得他心烦意乱。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乱七八糟的念头:这鬼天气太阳这么毒,打那么激烈的球,出汗肯定很多……那家伙好像有点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碰过的东西,更别说喝别人递的水了……万一真渴得脱水了…… “渴死了关我屁事!最好渴晕他!”林池余低声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像是要说服自己,笔尖重重地在草稿纸上划下一道凌乱的痕迹。 但五分钟后,他还是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响声,引得旁边正偷偷玩手机的方程一个激灵,诧异地看着他。林池余一声不吭,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别惹我”的强烈低气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快步走出了教室。 小卖部就在篮球场旁边。冰柜里琳琅满目,他却看也没看,随手拿了瓶最普通的冰镇矿泉水,仿佛只是完成一个任务。付钱的时候,收银员都被他脸上那“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万外加砸了他家锅”的臭脸色吓得没敢多说一句话。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篮球场边,刻意远远站在人群最外围的树荫下,一点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尤其不想让场上那个人看见。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穿过跳跃奔跑的人群,精准地搜寻着那个熟悉又讨厌的身影。 恰好,傅故渊一个漂亮的闪电式突破,晃过防守队员,轻松跃起,手腕一压,篮球划出利落的弧线,空心入网。场边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他微微喘息着,随手撩起深蓝色球衣的下摆,随意地擦了擦下巴和脖颈上淋漓的汗水,露出一截劲瘦腰身和线条分明、恰到好处的腹肌,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又引得周围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吸气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漂亮藕粉色连衣裙的女生,脸颊绯红,眼神里充满了羞涩和勇气,在同伴的鼓励下冲上前,将手里一瓶包装精致的进口运动饮料递向刚刚站稳的傅故渊,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明显的紧张:“傅、傅同学,打了那么久一定渴了吧?这个…给你喝!” 傅故渊脚步顿住,垂眸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瓶递到眼前的饮料,色彩鲜艳的包装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随即抬眼,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扫过面前满脸羞怯、眼神期待的女生。 林池余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手里那瓶冰冷的矿泉水瞬间变得滚烫无比,烫得他指尖发麻,甚至一路灼烧到心里。一股混合着尴尬、恼怒和莫名委屈的无名火“噌”地一下窜上心头,烧得他喉咙发紧,舌尖都泛起点苦涩。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自作多情的傻子,居然真的鬼使神差听了那家伙的话跑来送水! 他黑着脸,紧紧攥了一下水瓶,指甲几乎要掐进塑料瓶身里,转身就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极度不适的地方。 “不了。” 一个冷淡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场边的嘈杂,稳稳地传来。 林池余欲要离开的脚步猛地一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傅故渊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饮料,只是极其疏离地对那个女生微微颔首,算是拒绝,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给。然后,他的目光毫无留恋地越过面前失望的女生,越过层层围观的人群,像精准的雷达一样,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个正要转身离开的、浑身冒着黑气、几乎与树荫融为一体的背影。 “我的水来了。”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宣告意味,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 一瞬间,几乎所有目光——惊讶的、探究的、好奇的、夹杂着掩饰不住嫉妒的——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一脸错愕、僵在原地的林池余。 在众目睽睽之下,傅故渊面无表情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向石化般的林池余。 林池余只觉得一股强烈而独特的、清冽中带着运动后蒸腾汗意的雪松气息猛然逼近,极具压迫感。下一秒,他手里那瓶被攥得发热的矿泉水就被一只骨节分明、温热而略带潮湿薄汗的手极其自然地抽走了,指尖短暂的触碰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感。 傅故渊看也没看,熟练地拧开瓶盖,仰头就灌了好几口。他仰起头时,脖颈拉出流畅利落的线条,喉结随着急促的吞咽动作快速上下滚动,阳光下,皮肤上的汗珠清晰可见。几滴来不及咽下的清凉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滑过起伏的喉结,最后没入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球衣衣领深处。 林池余愣愣地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规律,漏跳了好几拍后又疯狂加速。尤其是看到傅故渊毫不在意地就用他刚拿过的、甚至可能间接接触过他唇瓣的瓶口喝水……这……这算不算…… “愣着干什么?”傅故渊很快喝够了,拧好瓶盖,目光落在林池余那张依旧绷着、却透着浓浓懵懂和可疑红晕的脸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得逞般的笑意,语气却还是那副惯常的冷淡调子,甚至带着点故意的刁难,“等着我喂你?” “你!”林池余瞬间被这句话点燃,回过了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毛了,“谁要你喂!你自己没手没脚吗?!还有,谁准你喝我的水了!这是我的水!”他气得脸颊通红,口不择言,完全忘了这水本来就是按照对方要求买来给他的。 “字条上写了‘谢了’。”傅故渊晃了晃手里那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水,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天经地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里藏着细碎的光芒,像是终于逗弄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满是恶劣的趣味,“而且,”他忽然微微俯身,靠近林池余耳边,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压低了的嗓音慢悠悠地道,温热的气息故意拂过那已经红透的耳廓,“跑腿费都提前付了,这水……难道不是专门给我买的?” 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和拂过耳际的热气,让林池余像过电一样猛地浑身一颤,几乎是弹射般地后退了一大步,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心跳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瞪大了眼睛,又羞又恼,想骂人,想反驳,却发现词汇量匮乏,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傅故渊,那眼神与其说是凶狠,不如说是羞愤交加,配上他绯红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嘴唇,毫无威慑力,反而……在某人眼里,可爱得要命。 傅故渊看着他这副活色生香的炸毛模样,唇角那点压抑的笑意终于没忍住,加深了些许,如同冰河解冻。他不再继续逗弄,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拿着那瓶意义非凡的矿泉水,转身懒洋洋地、像个得胜归朝的王者般走回光芒耀眼的球场,仿佛刚才那番引起小范围轰动的互动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留下林池余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空落落的,心里却乱成一团乱麻,脸上火烧火燎,感觉周围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让他如芒在背、手足无措。他气得牙痒痒,真想冲上去咬死那个混蛋,但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他最后只能对着傅故渊那慵懒挺拔的背影,用尽全力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如果目光能杀人,那背影早已千疮百孔。然后,在一片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和各色目光中,顶着一张红白交加、精彩纷呈的冷脸,同手同脚、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社会性死亡的球场。 而球场上,重新投入比赛的傅故渊,轻松运球闪过防守,余光敏锐地瞥见那个仓皇逃离、几乎同手同脚的背影,唇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愉悦的弧度,仿佛夏日炽阳下悄然绽放的冰花。 嗯,果然炸毛了。气鼓鼓的样子,还挺好玩。看来下次……还可以再试试。 第42章 你好欺负 放学铃声拖着悠长的尾音,终于消散在春天燥热的空气里。教学楼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只剩下零星的脚步声和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拍球声。在教学楼后侧一个少有人经过的僻静角落,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将空间切割得明暗交错。夕阳在这里显得格外浓稠,把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是某种无声的默剧。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几乎一触即发的不友善气息,压过了草木的清香。 “林池余!” 一声带着明显火气的喊声打破了角落的寂静。赵辰带着两个惯常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跟班,气势汹汹地堵住了正低头专注地整理书包、准备独自回家的林池余。赵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恼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他上前一步,几乎挡住了林池余所有的去路。 “上次考试你他妈绝对是故意的吧?嗯?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老子下不来台?这笔账,今天非得跟你算清楚不可!”赵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狠厉。 林池余慢条斯理地拉上书包最后一道拉链,这才抬起眼。他的眼神清冷得像初融的山涧雪水,透彻却带着寒意,里面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被打扰后的、纯粹的厌烦,仿佛看着什么恼人的蚊蝇。“你自己作弊技术不过关,漏洞百出,蠢得像头没开化的猪,这也怪我?”他的声音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小刀子,精准地往人最痛的地方扎。 “你他妈再说一遍!”赵辰被这句极尽侮辱的话彻底点燃,理智的弦瞬间崩断。他猛地伸手,用尽全力狠狠推了林池余的肩膀一把。力道之大且猝不及防,让林池余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单薄的后背“咚”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后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肩上的书包也掉落在脚边,发出沉重的声响。 后背传来的钝痛让林池余吃痛地蹙紧了好看的眉头,但他眼神里的冰霜非但没有融化,反而更甚,凝结成一种实质般的鄙夷。他迅速稳住身形,仿佛那撞击无关痛痒,毫不示弱地反呛回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讥诮:“怎么?作弊的时候理直气壮,被人当众戳穿了,就只剩下动手这一种无能狂怒的方式了?赵辰,你的下限真是每一次都能超乎我的想象。” “操!真他妈给你脸了!”赵辰被他的冷静和连珠炮似的嘲讽刺激得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额头青筋暴起,抡起拳头就朝着林池余那张虽然冷淡却极其好看的脸砸去,拳风都带起了呼啸声,“老子今天非撕烂你这张贱嘴不可!看你还怎么叭叭!” 拳头裹挟着怒气迅猛袭来,林池余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身体已经做出了闪避的微动作。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和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在半空中精准而强硬地截住了赵辰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如同最坚固的铁钳,让赵辰所有前冲的动作和凶狠的气势瞬间僵滞、凝固。空气中甚至似乎能听到他腕骨被捏得轻微作响的声音,以及赵辰喉咙里骤然卡住的闷哼。 “呃啊——!”下一秒,赵辰痛呼出声,脸上的凶狠和暴怒瞬间被扭曲的痛苦和巨大的惊愕取代。他顺着那只仿佛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腕看去,当看清来人的脸时,所有的嚣张气焰如同被针尖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声音里都带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傅、傅哥……?您、您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傅故渊不知何时出现的,如同沉默而强大的守护神,悄无声息地挡在了林池余的身前,用自己挺拔的身影将他完全护在了后面,隔绝了所有的恶意和危险。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冷淡矜贵模样,仿佛只是路过,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淬着冰冷的寒星,目光淡淡地落在赵辰脸上,不像愤怒,更像是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却比任何怒火都更让人胆寒。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缓刮过皮肤,让赵辰和他身后那两个早已吓傻、大气不敢出的跟班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到了最轻。 傅故渊甚至没再多看脸色惨白的赵辰一眼,先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快速地、仔细地扫过身后的林池余。从他的发顶,到微微蹙起的眉心,再到因撞击而泛红、可能明天就会泛起淤青的肩膀,最后落在他掉在地上的书包,以及那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发白的唇角。当这些细节落入眼中,傅故渊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难测,周身那股原本就冰冷的气压无形中又降低了几分,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动你了?”傅故渊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明显的情绪波动,但熟悉他性子的人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这话是直接问林池余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关切。 林池余别开脸,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不想承这份情,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刺:“不关你事。”他说着,就试图弯腰去捡起掉落在脚边的书包,想用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深处那一瞬间因为傅故渊的突然出现和维护而产生的不自然的心跳紊乱。 但傅故渊的动作比他更快。他依旧像拎小鸡一样钳制着赵辰那已经发红的手腕,另一只手却已经无比自然地伸了过去,率先帮林池余捡起了那个看起来有些旧却洗得很干净的书包。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稔,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百次一样,甚至还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拍掉了书包角落沾上的一点灰尘和草屑,然后才将书包稳稳地递还到林池余面前。全程,他的视线没有再分给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的赵辰一丝一毫,仿佛他只是个不值得投注目光的、碍眼的障碍物。 林池余看着递到眼前的书包,明显愣了一下,白皙的耳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他迟疑了一秒,心里别扭,但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声音低得几乎像蚊子哼唧,含糊地道:“……多事。” 傅故渊这才仿佛终于想起了手上还捏着个人,将目光重新投向疼得龇牙咧嘴、冷汗已经浸湿额发的赵辰。他手腕随意地一甩,像是扔掉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一样,毫不客气地甩开了赵辰。 赵辰如蒙大赦,立刻捂住自己那圈已经明显发红、甚至可能留下指印的手腕,痛得倒吸冷气,却连一句抱怨或不满都不敢有,只是用充满了畏惧和讨好的眼神看着傅故渊,身体微微发抖。 傅故渊上前一步,逼近赵辰。他本就比赵辰高出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的姿态更是带着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阴影几乎将赵辰完全笼罩。 “赵辰,”傅故渊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令人从心底里感到胆寒的警告,“他,”他甚至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谁,“也是你能动的人?”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傅哥,我……我不知道他……我不知道您……”赵辰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想撇清关系,但在傅故渊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冰冷目光下,所有的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不知道?”傅故渊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尾音危险地上扬,带着一种极致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弄意味,“现在,知道了?”他每个字都吐得很慢,确保能清晰地砸进赵辰的耳朵里,砸进他的恐惧里。 “知、知道了!知道了傅哥!真的知道了!”赵辰忙不迭地点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几乎快要哭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次,”傅故渊微微倾身,靠近赵辰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慢条斯理却字字冰冷刺骨地说,“再让我看到你靠近他,或者听到任何一丁点关于你找他麻烦的风声,”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赵辰猛地一哆嗦,“就不只是手腕疼一下这么简单了。我记得,你们赵家那个好不容易才搭上线的城东开发项目,好像挺需要我家松松口的,嗯?”最后那个上扬的“嗯”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赵辰最致命的地方。 赵辰的脸色瞬间惨白得如同刚从石灰水里捞出来,眼中充满了真正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他家的生意确实极度仰仗傅家,傅故渊这话捏住了他乃至他家族的命门。“不敢了!傅哥!我再也不敢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混蛋!我眼瞎!”他几乎是九十度鞠躬,声音带着哭腔,又转向林池余的方向,连连道歉,“对不起林同学!对不起!是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说完,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带着两个早已吓傻、魂不附体的跟班,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跑了,背影仓惶狼狈得像丧家之犬。 角落终于彻底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逐渐柔和的夕阳和无声站立的两人。 傅故渊这才转过身,彻底面对着一脸别扭、努力想把“我才不需要你多管闲事”刻在脸上的林池余。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林池余刚才撞到墙的左边肩膀,语气比刚才和赵辰说话时放缓了不止一点,带着清晰的询问:“撞疼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带来一丝微热的、陌生的触感。林池余像被微弱的电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肩膀,脸颊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浅淡的红晕,嘴硬地反驳,声音却有点发虚:“……不疼!谁要你去管!你少动手动脚!” 傅故渊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强装镇定而微微闪烁的桃花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语气平淡:“嗯,不疼就好。”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吓退赵辰、言语威胁的人不是他。 他顿了顿,看着林池余依旧故意冷着的、却明显柔和了不少的侧脸轮廓,忽然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难得的、近乎认真的调侃:“不过,下次再遇到这种不长眼的,”他目光扫过赵辰消失的方向,“别光站着吃亏。打不过,不知道跑吗?或者,”他看向林池余,眼神深邃,“可以叫我。” 林池余猛地抬头瞪他,像只被踩了尾巴而瞬间炸毛的猫,竖起了所有的防御:“谁要叫你!我自己能解决!用不着你多此一举!” “嗯,我知道你能解决,”傅故渊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纵容的意味,仿佛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兽,“但我就是想管。”这话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又莫名地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和固执。 林池余被他这话噎得顿时语塞,脸颊更红,心跳没出息地漏跳了一拍又加速狂跳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带着恼羞成怒意味的低吼:“……不可理喻!”说完,像是要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他一把抓起书包带子,转身就要快步离开。 “等等。”傅故渊再次叫住他,声音不高,却自带让人停下的魔力。 “又干嘛!”林池余极度不耐烦地回头,眉头紧皱,却见傅故渊从他那件价格不菲的校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独立包装、干净洁白的湿巾,递到他面前。 “嘴角,这里,”傅故渊用指尖示意了一下自己嘴角的相应位置,目光落在林池余脸上,“有点脏,大概是刚才蹭到墙灰了。” 林池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背就想往嘴角擦去,傅故渊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那张带着清淡香气的湿巾塞进了他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相触,林池余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样迅速缩回手,紧紧攥住了那张湿巾,胡乱地在嘴角擦了两下,白皙的耳根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热度一路蔓延到了颈侧。 “……走了。”他声音闷闷的,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再次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极力想要摆脱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一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傅故渊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仓促的背影,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然后,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跟在了林池余身后,大约半步远。 “我真不用你送!”林池余头也不回,试图抗议,脚步更快了。 “顺路。”傅故渊的回答依旧简洁,带着他特有的、不容反驳的霸道。 “你家明明在反方向!傅故渊,你当我傻吗?”林池余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 “今天突然想走这边,吹吹风。”傅故渊面不改色,理由敷衍得令人发指。 林池余:“……” 他彻底没了脾气,也知道根本拗不过这个人,只能认命地闷头加快脚步,假装身后那个高大挺拔、引人注目的身影根本不存在,努力忽略掉那如影随形的目光。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一前一后,偶尔会因为步伐的细微交错而短暂地重叠在一起,在地上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亲密的构图,与两人之间看似冷淡的气氛形成微妙的反差。 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着,快到林池余家那个虽然老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的小区门口时,突然,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扎着两个歪歪扭扭却格外可爱的小揪揪、看起来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像一颗突然发射的、快乐的小炮弹,从昏暗的楼道里兴奋地飞奔出来,奶声奶气地、口齿却异常清晰地喊着: “哥哥!小池哥哥回来啦!” 小女孩目标明确无比,直直地扑向正埋头走路的林池余,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依赖。 林池余在看到小女孩的瞬间,脸上所有强装的冷淡、尚未褪尽的恼怒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顷刻间冰雪消融,化为一片肉眼可见的、几乎能溢出来的温柔。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熟练地弯腰,轻松地将小女孩一把抱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声音是傅故渊从未听过的、极致的柔软和宠溺,仿佛换了一个人:“年年,怎么自己跑下来了?妈妈呢?”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轻轻掂了掂怀里的小人儿。 “妈妈在做饭饭!年年听到哥哥的脚步声啦!年年想哥哥啦!”小女孩用软乎乎的小手搂紧林池余的脖子,亲昵地用自己的小脸蛋蹭蹭他的脸颊,发出咯咯的轻笑声。然后,她才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旁边站着的、个子高高、长得格外好看却有点冷冷的陌生大哥哥,眼神里没有一点怕生,只有天真无邪的好奇。 傅故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林池余脸上那毫无防备、真实而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笑容,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林池余身上见过的、卸下所有尖刺和伪装的神情。他又看了看那个被林池余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与他姿态亲密无间的小女孩,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毫无掩饰的讶异和浓浓的好奇,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个孩子……是谁?和林池余是什么关系?看起来年纪很小,是妹妹吗?为什么这么亲近?林池余竟然会有这样……柔软的一面?和他平时那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池余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妹妹,清晰地感受到傅故渊投来的、毫不避讳的探究目光,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僵了一下。脸上那自然流露的、发自内心的温柔稍稍收敛,下意识地重新蒙上一层淡淡的、用于保护自己和家人的习惯性疏离,但他抱着小女孩的手臂却依旧稳固而温柔,充满了守护的意味。他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暂时没有立刻解释的打算,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傅故渊——这个与他关系复杂、家境悬殊的同学——解释这个小不点的存在,解释这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他并不想多言的家庭情况。 而傅故渊的目光,依旧牢牢地停留在他们两人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突然觉得,这个平时像只小刺猬一样、又冷又倔的林池余,似乎藏着很多很多,他完全不知道、也意想不到的秘密。这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向他展露了关于林池余的、全新的一角。这个冷硬的躯壳下,包裹着如此柔软的内核。 第43章 误会解开 临近期末,教室里的空气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纸张、墨水与紧张汗味的焦灼感。几乎听不到交谈声,只剩下笔尖急促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连绵不绝,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或焦虑的叹息。数学考试正在进行中,卷子的难度明显超出了不少人的预期,周围尽是眉头紧锁、苦思冥想的面孔。 林池余专注于自己的卷面,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流畅地书写下一连串公式和演算步骤。他的速度不慢,但一道关于空间向量与立体几何结合的压轴题确实有些棘手,需要跳出常规思路。他下意识地停笔抬眼,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目光放空般投向斜前方,寻求着一点思维的突破。 就是这无意识的一瞥,让他恰好捕捉到了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赵辰,正鬼鬼祟祟地、极其缓慢地从校服袖口的隐蔽处,抽出一张被揉得极小、几乎看不见的纸团。赵辰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眼神慌乱地左右偷瞄,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在安静的考场里显得格外刺眼。 林池余的眉头瞬间狠狠拧紧,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作弊这种行为,是他最看不起的。这不仅是对其他认真备考同学的不公,更是对自己人格的践踏。他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锐利冰冷,如同实质的针刺,正做贼心虚、神经紧绷的赵辰似乎猛地有所感应,心脏漏跳一拍般骤然回过头。 四目在空中猝然相对。 赵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惊恐和巨大的尴尬交织,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捏着纸条的手指僵在半空,像是被冻住,眼神仓皇躲闪,下意识地就想把手缩回去,动作慌乱间手肘差点碰掉桌上的橡皮,发出轻微的声响,引得附近一个同学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 林池余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漂亮却冰冷的桃花眼冷冷地、极具穿透力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锥子,锐利而轻视,刺得赵辰几乎要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随即,林池余极其厌恶地、清晰地撇了下嘴角,形成一个充满讥讽的弧度,然后便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心无旁骛地继续演算自己的题目,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自己的视线。 赵辰彻底僵在了座位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地烧着。那小小的纸条捏在汗湿的手心里,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塞回去不是,打开看更不敢,后半场考试几乎彻底乱了阵脚,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题目都读不进去了,彻底崩溃。 而这一切细微的交锋,恰好被坐在林池余侧后方、一直看似懒散实则眼观六路的傅故渊尽收眼底。他看到了赵辰那拙劣可笑的小动作,更清晰地看到了林池余那个冰冷又嫌弃、带着十足厌恶的表情,以及赵辰被那一眼钉在耻辱柱上、狼狈不堪、如坐针毡的蠢样。傅故渊的笔尖在纸上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与了然,随即也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睫,继续流畅地作答,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唇角抿出了一丝极细微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冗长的考试时间终于过去,下课铃尖锐地响起,如同赦令。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各种哀嚎和如释重负的叹息,同学们吵吵嚷嚷地交卷,迫不及待地开始对着答案,讨论着那些令人头疼的难题。 赵辰几乎是立刻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书包,连滚带爬、灰溜溜地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自始至终,都没敢再朝林池余的方向看一眼,背影仓惶得像只过街老鼠。 林池余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文具和卷子,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眉宇间凝结着一层薄怒,对作弊这种行为显然深恶痛绝。他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吹散胸腔里那股因目睹龌龊而生的憋闷感。 刚走到走廊人少些的拐角,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喂。” 林池余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心里还堵着点事儿,不太想理会,装作没听见,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傅故渊腿长,三两步就轻松地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他侧头看着林池余紧绷的侧脸线条,语气平淡地开口,像是随口一问:“看到赵辰了?”明知故问。 林池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十足的不耐烦:“嗯。”态度冷淡得能冻死人。 “觉得恶心?”傅故渊继续侧头看他,目光像是要从他没什么表情却写满“别惹我”的侧脸上,仔细研读出更深层的情绪。 “不然呢?”林池余没好气地反问,终于扭头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你问的不是废话吗”的意味,“难道还要给他鼓掌喝彩?颁个‘最佳作弊勇气奖’?”他最烦这种不劳而获、毫无底线还破坏公平原则的人,语气里的嫌恶毫不掩饰。 傅故渊似乎被他这炸毛又讽刺的样子取悦了,极低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气流般拂过。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点难以捉摸的、近乎试探的意味:“那你呢?” 林池余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莫名,蹙眉看向他:“我什么?” “你是不是也觉得,”傅故渊放缓了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林池余,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和探究,“我跟他们……是一类人?”他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靠着家里,或者……其他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能待在这个班,甚至……”他目光扫过林池余,意有所指,“……坐你旁边?” 林池余猛地停住脚步,诧异地抬头看向傅故渊。走廊的光线从他身后照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林池余完全没想到傅故渊会突然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他确实……曾经有过类似的、一闪而过的猜测。傅故渊家世显赫,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他平时看起来又总是一副对学习漫不经心、懒洋洋没什么干劲儿的样子,上课偶尔还会趴着睡觉,成绩却总能稳稳地挂在中上游,甚至某些科目还能冒尖,这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尤其是,他还突然成了自己的同桌,这本身就像某种特权的体现…… 他的沉默,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和复杂,似乎都清晰地印证了傅故渊的猜测。 傅故渊脸上并没有什么被误解的怒意,反而像是某种猜测得到了验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又带着点无奈。他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走廊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些许,将林池余笼罩在一片相对私密的空间里。 “林池余,”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郑重,每个字都敲在林池余的心上,“我傅故渊想要什么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眼睛深处,“会凭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去拿。成绩是,……”他再次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眼神专注而认真,后面那句话似乎呼之欲出,却又巧妙地悬在半空,但那未尽的余音和深邃的眼神却仿佛包含了更多、更重的含义,“……其他,也是。” “我不需要,也不屑于用那种下作手段。”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镌刻在骨子里的傲气和绝对的自信,却又无比的认真坦诚,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声明,只对他一个人的声明。“上次月考数学最后一题,你用了常规的坐标系构建和向量分解,第二种解法用了等体积法,很巧妙。但我用了三种,其中一种借鉴了高数里的空间平面束方程,虽然超纲但逻辑更直接。”他精准地复述出林池余当时的解题思路,甚至点出了他自己更优的方法,“还有,上周物理小测最后那道关于电磁感应的压轴大题,你的能量守恒结合动量变化思路很巧,切入点很特别,但我的步骤更简洁,扣分点更少,用了微元积分思想,虽然书上没明确写,但物理竞赛常用。” 他不仅注意到了,甚至比林池余自己还记得清楚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方法的优劣。 林池余彻底愣住了,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傅故渊,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这些细节……他居然都注意到了?甚至比自己反思得还要透彻?所以他平时那副懒散样子是装的?还是他根本不需要像别人一样苦学?所以他不是不在乎,而是…… “你……”林池余一时语塞,感觉脸颊有些控制不住地发烫,心底那种因自己先前可能存在的、以貌取人的误解而产生的细微羞愧感,与对方如此认真、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急切向他解释澄清所带来的奇异悸动交织在一起,让他心跳漏拍,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直视傅故渊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嘴硬地小声嘟囔道:“……谁、谁关心你用什么方法了。考得好就行了……” 但语气里的冰冷和尖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被看穿心思后的心虚和慌乱。 傅故渊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和闪烁不定、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自己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并且起了作用。他见好就收,没再继续逼近,只是语气恢复了些许往常的懒散,却裹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只对林池余才有的温和与耐心:“所以,下次别下意识地把我跟那种垃圾归为一类。”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抱怨,又有点像撒娇,气息几乎拂过林池余的耳尖,“挺伤人的,同桌。” 这声“同桌”叫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别样的意味。 林池余脸上“轰”地一下更热了,连脖颈都漫上了一层薄红。心里那点别扭劲还没完全过去,被他说得又羞又恼,嘴上却不肯轻易认输,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谁让你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看着就不像好好学习的……”这话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在为自己之前的误解找补,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和抱怨意味。 傅故渊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微微震动,笑声清朗而愉悦,显然心情极好。“哦,”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带着十足的玩味和戏谑,重新凑近那张红透了的侧脸,“原来林同学平时这么关注我啊?连我什么样子都看得这么仔细?” “滚!”林池余瞬间炸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红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湿漉漉的,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撒娇。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推开傅故渊,几乎是同手同脚、脚步慌乱地迅速逃离了现场,背影都透着满满的羞恼和狼狈,仿佛再多待一秒就会彻底烧起来。 傅故渊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追上去。他看着他那几乎同手同脚的慌乱背影,唇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一个灿烂而愉悦的笑容,眼底闪烁着得逞的光芒和满满的兴趣,久久没有落下。 嗯,误会解开了。而且,害羞慌乱的林池余,比平时那个冷着脸、浑身是刺的样子,可爱多了,也生动多了。 看来以后,得多“提醒”一下这位同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行。傅故渊心情颇好地想着,慢悠悠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不远不的距离,守护着前方那只受惊了的小猫。 傅:“同桌?” 林:“……” 某只小猫害羞了,某只得逞的狐狸很傲娇[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误会解开 第44章 争抢名额 午后的阳光被那副厚重的墨绿色窗帘严密地过滤、吞噬,最终只剩下稀薄而昏黄的光晕,如同稀释的陈旧蜂蜜,勉强涂抹在高一(1)班教室凝滞的空气里,将一切笼罩在一片压抑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之中。空气仿佛不再流动,凝滞得如同黏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胸腔,混合着细小的粉尘、青春期分泌旺盛的汗液、某种廉价修正液刺鼻的化学甜香,以及一种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如同低气压般令人心悸的紧张感,几乎要滴出水来。黑板上,“奥数模拟考试”几个白色粉笔字写得硕大而刺目,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粉笔屑还零星地粘附在笔画边缘,像一道无法回避的、冰冷的审判令,下方的时钟指针则如同冷酷的、不知疲倦的刽子手,每一秒的滴答声都精准地敲击在某些人早已绷紧如弦、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本是这里唯一该有的、近乎神圣的主旋律,但若有人屏住呼吸,将听觉的灵敏度调到最高,便能清晰地捕捉到那潜伏在主流之下的、无数细微的、如同无数啮齿动物在暗处疯狂啃噬地基般的窸窣响动与破碎杂音。它们潜伏在看似平静的、只有书写声的表象之下,共同构成了一场庞大而寂静的、心照不宣的舞弊盛宴,一场在悬崖边缘集体跳起的危险舞蹈。这教室仿佛一个正在缓慢发酵的巨大温床,温暖潮湿,滋生着所有不见光的、怯懦又卑劣的交易,一种集体性的道德溃败在无声中蔓延,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慢却执拗地污染着每一寸空间。 作弊的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宛如一场隐秘的、竞相展示“小聪明”与“冒险精神”的畸形竞赛,每一个参与者都既是全神贯注的演员,也是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 靠窗的一个男生,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被抽干了血液,额角和鼻翼不断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汇聚成一道微小的、闪烁的溪流,滑至微微颤抖的下颌,他却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引来灭顶之灾。他的左手正死死地隐藏在堆叠如山的《五三》和《奥数精讲》构成的狭窄、阴暗的缝隙里,那片阴影是他的整个犯罪世界和焦虑源泉。拇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停不下来的频率,在手机冰冷光滑的屏幕上飞快地敲击、滑动——那是一个匿名的、消息如爆炸般刷新的加密聊天群,答案正以各种代称和晦涩的代码形式飞速流转,夹杂着焦急的催促和语无伦次的提问。屏幕亮度被调至最低,像一只在黑暗中窥伺的、充满了罪恶与无尽焦虑的眼睛,每一次屏幕的微弱亮起,都让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几乎窒息。 前排,一个穿着价格不菲的进口小羊皮软鞋的女生,姿态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表演般的优雅,纤纤玉手握着镶有细碎水钻的笔,笔尖在纸面上流畅移动,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正深深沉浸在深奥的数学迷宫中,物我两忘。然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曾离开太阳穴,指尖以一种复杂而规律的、摩斯密码般的精确节奏,极轻、极快地叩击着那片光滑的皮肤,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对应着一个数字或一个运算符号,她的眉头微蹙,仿佛在艰难思考,实则全副心神都在编码和解码这套危险的密语。斜后方,一个接收到这隐秘信号的男生,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窃喜,又迅速压下,变为一种扭曲的严肃,迅速低头在草稿纸上疯狂地舞动,写下串串来自“远方”的数字和公式,仿佛那不是答案,而是决定命运的救命稻草,书写的速度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 纸团的传递技艺已臻化境,堪称一门暗器艺术。它们被精心揉捏得极小、极薄,近乎透明,材质也从普通作业纸升级到了更柔软不易发出声响的餐巾纸甚至特制的超薄便签纸。发射时机精准计算在监考老师视线移开、脖颈肌肉刚刚开始转动的刹那,弹射力道经过反复练习,恰到好处,抛物线低平而准确,落点预判精准。接收方往往只需假装橡皮或笔不慎掉落,俯身拾取的瞬间便能将“弹药”不着痕迹地收入掌心,动作行云流水,天衣无缝,仿佛经过千百次枯燥而紧张的排练。更有甚者,利用打开笔袋拿笔的完美掩护,在桌下阴影里进行快速的、肉眼难以捕捉的指尖交接,冰凉的纸团划过掌心,传递的不仅是答案,更是同谋的紧张与短暂的侥幸。 眼神的交流在这场盛宴中进化成了精妙的、需要高度默契的艺术。不再是慌乱仓促的一瞥,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看似无意间抬头的瞬间,与特定对象进行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被第三者捕捉的视线接触。眉毛的细微挑动、眼珠的转动方向、眨眼的次数与间隔,甚至瞳孔不易察觉的微缩,都可能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含义——题号、选项、甚至“危险”、“安全”、“停止”的紧急信号。这是一场无声的、高度紧张的哑剧,所有的演员和观众都心领神会,却又在目光交汇的刹那迅速避开,仿佛触电。 咳嗽声、清嗓子声、笔帽轻叩桌面的声音,这些最平常的声响,都被赋予了特定的节奏和隐秘的含义,成了一套在刀尖上传递信息的密码系统。一声刻意压低的长咳可能代表选择A,两声短促而干涩的清嗓代表B。笔帽看似无意地叩击桌面的次数对应着题号。这些声音巧妙地混杂在正常的考场杂音中,难以分辨,却在他们之间构建起一套完整而脆弱的空中通讯系统,每一次发声都冒着极大的风险,听着则需屏息凝神,从一片混沌的背景音中努力分辨、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救命的音节,心跳如鼓。 高科技手段也悄然介入,提升了作弊的科技含量与隐蔽性。除了藏在书本下、抽屉里阴影处的手机,更有人使用了豌豆大小、肤色伪装的微型蓝牙耳机,浓密的头发完美地遮盖了它的一切痕迹,耳朵里流淌着的是外界无法听闻的、决定命运的“神谕”。答案以极低的气声念出,或者通过轻微的、有规律的电流杂音或预录的敲击声来传递。还有人将智能手表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几乎熄灭,提前输入了长长的公式和关键解题步骤,翻阅时只需用指尖极快地遮住表盘边缘,身体微微倾斜,假装是在蹙眉思考中不经意地瞥一眼时间。 “文具作弊法”更是花样百出,将日常工具的可能性压榨到了极限,充满了无奈的“智慧”。除了将公式用极细的笔写在透明水瓶的标签内侧,只有迎着光变换特定角度才能看清,还有人用极细的针尖笔(0.3mm甚至更细)将答案密密麻麻地、蚂蚁搬家似的刻在橡皮的六个侧面、透明尺子的背面刻度下,甚至笔杆的细微螺纹凹槽里。一张看似普通、写满正常演算过程的草稿纸,用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可能会显现出之前用无色指甲油或特殊墨水笔压印留下的、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幽灵般的痕迹。计算器的存储功能被提前输入了海量数据,翻阅历史记录即可查看,看上去却像是在谨慎地校验中间结果。 更有胆大心细者,玩起了复杂的心理战和团队配合。有人故意在老师巡视路径附近猛地吸气、或让笔“不小心”滚落地面,表现出过度的、笨拙的紧张,成功吸引并锁定了老师的注意,为斜后方或远处的同伴创造宝贵的、长达数秒的作弊黄金窗口。有人则反其道而行之,表现得异常镇定坦然,背脊挺直,目光清澈,甚至主动与巡视而来的老师有短暂而坦诚的眼神交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或思考神情,彻底消除自身嫌疑,仿佛最遵守规则的典范。 监考的老师是那位戴着厚重如酒瓶底眼镜的、面色总是带着几分疲惫的中年男人。他扶了扶滑到鼻梁中段的镜框,浑浊的目光如同老旧的、慢速扫描的雷达,缓缓地、毫无重点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整个教室。这目光所及之处,如同冰水骤然泼入滚油,所有暗地里的、龌龊的动作瞬间冻结、凝固,仿佛电影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一个人都在那一刻最大限度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脸埋进试卷里,胸腔里的心脏却跳得像要炸开,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一片听起来无比虔诚、无比专注的沙沙声,这声音汇集成巨大的、虚伪的、试图掩盖一切的白噪音,试图洗刷刚才那一秒的惊心动魄。老师的目光如同信号微弱、分辨率极低的雷达,缓缓地、漠不关心地移开,那冰面之下冻结的暗流便立刻再度汹涌起来,甚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变本加厉的更加肆无忌惮的猖獗和侥幸。这场无声的猫鼠游戏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激烈上演,每一次心跳都是危险的倒计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作弊特有的肮脏气息,它混合着焦虑、侥幸、卑劣的兴奋、对规则的集体嘲弄以及深入骨髓的怯懦,几乎肉眼可见。窗明几净的教室、墙上悬挂的肃穆的考场纪律标语,与桌底下的龌徇交易、无声的欺诈、那些闪烁躲避的眼神和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形成了无比尖锐而令人作呕的讽刺对照。知识在这场考试里失去了它应有的重量和尊严,只剩下作弊技巧的狡猾程度和冒险胆量的肮脏比拼,智慧在这里被异化为规避监管的手段。 而在这片污浊横流、人心惶惶的暗涌之中,有两个位置,却像是风暴眼里两个奇异的、绝对宁静的点,自成宇宙,纤尘不染,与周围的混乱形成了近乎魔幻的对比。 林池余坐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微微蹙着精致的眉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扇形的阴影,仿佛外界一切嘈杂与暗流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所有的声音传到他那里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坍缩到极致,只剩下眼前那道复杂刁钻、线条交织的几何证明题,他正在思维的迷宫中寻找出路,思考着需要添加哪条辅助线,如何进行巧妙的旋转或对称,才能让一切豁然开朗。他握笔的姿势很稳,指节清晰,指尖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面前的演算纸上字迹清峻而缜密,推理步骤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得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正在一层一层地、有条不紊地剖开问题的坚硬内核。 傅故渊则坐在他旁边。他的姿态甚至可以用闲适来形容,背脊自然挺直却不见丝毫紧绷,肩膀舒展地打开,形成一种优雅而不设防的线条。同样是解题,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分秒必争、压力巨大的紧张考试,更像是在浏览一份早已了然于胸、只需签字确认的文件,或者是在演奏一首熟悉至极、肌肉记忆已深入骨髓的乐章,轻松写意。笔尖在他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移动得飞快而优雅,几乎不需要停顿和思考。他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微微上扬的唇角似乎总是噙着一丝极淡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与漫不经心,仿佛眼前这场众人视若畏途、用尽手段的考试,不过是一道无需费神的小小题目,平淡无奇。他甚至尚有余暇,目光极轻地、仿佛完全不经意地扫过旁边那个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正跟题目某个顽固步骤默默较劲的同桌,那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或许是探究,或许是淡淡兴味,或许是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旋即收回,不留痕迹。 直到—— “时间到。停笔。” 冰冷的、毫无感**彩的宣告声如同最终的、不容置疑的审判锤音,骤然落下,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教室里所有明里暗里的能量流动与紧张叙事。瞬间,所有异常的声音、所有隐秘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电源被猛地拔掉。教室里陷入一片真正死寂的、所有污浊与秘密都被瞬间暴露在明晃晃光线下的、令人窒息的安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许多张骤然松弛下来、或惨白如纸、或泛着不正常红晕、或写满了**裸的心虚与巨大后怕的脸孔,如同退潮后露出的、形态各异的礁石。有人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有人像虚脱般彻底瘫软在椅背上,眼神空洞,有人则慌忙将最后一点犯罪的证据死死攥在手心,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碾碎,毁灭证据。 试卷被一张张从桌面收走,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对这场混乱闹剧的最后的、疲惫的叹息。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桌面——揉成一团的草稿纸、耗尽能量的笔、东倒西歪的水瓶,和更加狼藉不堪的、无人敢直视与触碰的内心。那些用于作弊的工具被迅速而隐蔽地收起、藏匿、销毁,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手心的湿冷汗渍、狂跳后尚未平复的心脏和空气中残留的肾上腺素气息,记录着方才那几分钟的惊心动魄与道德失守。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又逐渐减缓的声音,那其中混杂着侥幸过关的狂喜,也有罪恶感悄然滋生的不安与空虚。他们互相躲避着眼神,刚刚还通过各种方式紧密合作的“战友”,此刻却成了最想回避的、活生生的耻辱见证。这场寂静的战争暂时落幕,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需要独自面对的道德的荒芜,以及未来许多个夜里可能悄然袭来、反复咀嚼的关于败露与羞愧的噩梦。阳光依旧透过窗帘变得昏黄,尘埃在光柱中继续若无其事地飞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悄然改变,某些纯粹的东西碎裂在地,无人收拾。 第45章 五人比赛 奥数竞赛考场里,只余笔尖划过纸张的急促声响,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日光灯苍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每个考生紧绷的侧脸照得清晰无比,连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都无所遁形。 林池余咬着笔杆,清秀的眉头拧成一个结。额前柔软的黑发被细汗濡湿,几缕不听话地黏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瞳仁是干净的浅褐色,此刻却因焦灼而蒙上一层阴霾,长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在下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死死盯住卷末那道函数与几何的结合题。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苦涩时,一张折得极为方正的小纸条从右侧无声地滑至他手边,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坠落,却在他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林池余蓦地转头。傅故渊就坐在他右侧隔着一个过道的位置,冷白的肤色在日光灯下几乎显出一种易碎的瓷质光泽。那人微抬下颌,露出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眼型狭长,内勾外翘,眼尾天然带着几分上扬的弧度,瞳仁是极深的黑色,看人时总显得疏离又专注。他只淡淡瞥来一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像冬日湖面上掠过的一丝寒风,便继续垂眸转笔验算,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灵活而稳定地操控着那支黑色的签字笔,在草稿纸上留下流畅而锐利的字迹,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近乎挑衅的援助举动与他全然无关。 神经病?林池余用眼神骂过去,浅色的唇瓣抿得发白,捏着笔的指节也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傅故渊眼皮都未完全抬起,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极轻地挑了一下眉峰,无声地递回一个“爱看不看”的眼神,薄而线条清晰的嘴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下颌的线条也随之绷紧了一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矜持。 林池余咬牙,展开那张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温度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凌厉张扬,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寥寥三步解题思路,却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困扰他许久的迷障。迷雾骤散,思路豁然贯通,前路明朗。 可一股无名火也随之窜起,烧得他耳根发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人总能这样举重若轻?仿佛那些需要他殚精竭虑、熬夜苦熬才能窥见门径的难题,在对方手中不过是信手拈来的游戏,甚至还有闲暇来“施舍”一点提示。 他赌气般将纸条揉成一团,那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捏碎什么令人恼火的东西,然后狠狠塞进笔袋的夹层,像是要彻底抹去这微不足道却又无法忽视的痕迹,然后抓过草稿纸,几乎是发泄般地重新演算起来。笔尖疾驰,沙沙作响,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莫名的委屈。终于在铃响前五分钟,他落下了最后一笔,解出了答案,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才长长地吁了出来,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 交卷后他立刻起身,几乎是冲出了考场,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敲着鼓,急促而混乱,说不清是因为解题成功的兴奋,还是那纸条带来的屈辱与躁动,抑或是别的什么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池余!这儿!”方程在走廊尽头招手,圆脸上挂满毫无阴霾的笑意,微卷的棕色头发随着动作活泼地弹跳着。 “最后那道题解出来没?”方程热情地大步过来,一把搂住林池余的肩,手臂沉甸甸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的热力。 “解了,不难。”林池余撒谎,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傅故渊,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落在对方那双正看向景云川手中单词册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傅故渊又是第一个交卷,”谢灼抬起头,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朝那人扬扬下巴,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调侃,“学神,透个底呗,这次能稳满分吗?”他的笑容阳光,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傅故渊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敲击玉石发出的清冷声响:“最后一题有陷阱,粗心可能会漏掉一个隐蔽条件。” 林池余心里猛地一咯噔,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确实反复验证了三四遍才最终确定那个极其隐蔽、几乎被题干其他信息淹没的条件——难道傅故渊不仅早就知道,甚至还曾打算把它写在纸条上?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你看错了,没陷阱。”林池余冷声道,下巴不自觉微微抬起,露出纤细而倔强的脖颈线条。 “你确定?”傅故渊追问,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那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 “非常确定。”林池余硬着头皮坚持,尽管心跳已经漏了好几拍。 “那我记错了。”傅故渊从善如流,语气平淡无波,可那转瞬即逝的微微上扬又迅速压下的嘴角弧度,分明在说“你嘴硬的样子有点可笑”。 方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射,突然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哈哈哈,你俩怎么回事?怎么一碰就炸?跟俩磁极不对付似的!”他用力拍着林池余的后背。 “不熟。”林池余别开脸,耳根有点红。 “确实不熟。”傅故渊同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谢灼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夸张地抖动着,手机都快拿不稳了:“这默契,真是没谁了,反向默契也是默契,满分!你俩不去说相声可惜了!” 五人沿着长长的、铺着光洁瓷砖的走廊往外走。方程和谢灼吵吵嚷嚷地讨论着试题答案,争论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碰撞出回音,一个激动地比划着,一个懒散地反驳着。景云川偶尔轻声插话,语调总是温和而有条理,带着抚平躁动的力量。傅故渊沉默地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背影挺直,步履稳定,透着一种天生的、生人勿近的孤高气韵,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池余故意落在最后,目光却一次又一次地、不自觉地追随着前方那个清冷的背影,心里像塞了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 他不喜欢傅故渊。 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那种不喜欢,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不深,但总在不经意间冒出尖儿,带来一丝微妙的、别扭的存在感。 他们仿佛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却被奇异地放在了同一个赛场上。 “想什么呢?”方程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挤眉弄眼,打断了他的回想,“一脸苦大仇深的,又跟傅故渊不高兴了?” “没。”林池余收回目光,闷声应道。 “得了吧,你俩刚才那低气压,快把周围空气都冻出冰碴子了。”方程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肩,身体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其实傅故渊人还行,就是性子冷了点,不怎么爱说话,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上次我有个问题死活搞不懂,堵着他问,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站在那儿给我讲透了才走,挺有耐心的。” “那是你,”林池余闷声说,心里那点别扭劲又上来了,“他对我只有挑刺和显摆。”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语气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抱怨? 方程闻言哈哈大笑:“你对他不也只有刺嘛!哎,我说,你俩真挺有意思。” 走在稍前方的傅故渊忽然毫无征兆地回头,目光极快地、几乎难以捕捉地扫过勾肩搭背的两人,那眼神深邃难辨,晦暗不明,像平静湖面下掠过的暗流,只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仿佛只是被窗外的什么动静吸引了注意,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省赛当天的赛场,气氛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集训或测试都凝重了数倍,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林池余和傅故渊的座位恰好相邻,只隔着一个狭窄的、堆放书包的过道。入场时,两人的视线短暂地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像触电般迅速分开,什么话都没说,却默契地同时低下头,迅速检查文具、调整呼吸,投入了答题状态,仿佛两台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 前半段进行得异常顺利,题目甚至比林池余预想的要简单一些,他下笔如飞,思路流畅,状态奇佳,甚至中途有时间抽空喝了一口水,微凉的水滑过喉咙,让他略微放松了些。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最后那道压轴题时,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整个人愣住了——这是一道完全非常规的创新题型,涉及的概念极为陌生刁钻,集训老师从未讲过,甚至翻遍教科书和参考书也找不到踪影,像是凭空出现来刁难人的。 他尝试了各种已知的方法,绞尽脑汁,将所有能想到的定理和公式都套用、组合、变形了一遍,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像被困在一座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雾森林里,找不到任何出路,连方向都辨不明,焦虑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绝望的情绪开始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冰凉地爬上脊背。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傅故渊,惊讶地发现对方也罕见地蹙紧了眉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里凝着一丝专注的困惑,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光洁的桌面,显然同样被这道题难住了,陷入了僵局。这个发现莫名地让林池余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丝——原来也有能拦住你的题。但随即又涌上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像是……同病相怜? 那个瞬间,仿佛浓稠的黑暗里终于漏进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亮。他立刻抓住这微弱的希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尝试将那种高阶的、灵活的思维模式变通应用到眼前的难题上。一遍,两遍,头脑高速运转……突然,一个极其巧妙的、被隐藏得极深的突破口闪现出来!思路瞬间打开,豁然开朗,接下来的推导变得异常顺畅起来,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疾走,仿佛带着欢欣鼓舞的节奏。 就在他即将解出最终答案,长吁一口气,准备检查的刹那,无意间再次瞥见身旁的傅故渊——他的状态显然不对。脸色苍白得吓人,比教室刷白的墙壁还要难看,失去了所有血色。握笔的手指微微发抖,几乎要握不住那支轻巧的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不正常的冷汗,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嘴唇也干裂起皮,失去了往常淡淡的粉色。那模样,绝不像是因为题目太难而焦虑,倒像是…… 这家伙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太紧张了?不可能,傅故渊怎么会因为考试紧张。林池余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刚刚解题成功的喜悦被冲淡了不少,一种莫名的担忧浮上心头。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排除杂念,先将自己的答案完整地书写下来。终于在铃响前五分钟,他写完了最后一步,放下笔时,手心也沁出了一层汗,不知是因为解题的兴奋还是别的。交卷后,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立刻起身,绕过障碍,走到正慢慢收拾文具的傅故渊身边。 “喂,”他出声,声音因紧张和刚才的全神贯注而略显干涩,“你……没事吧?”他凑近了些。 傅故渊摇了摇头,动作有些迟缓,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突然猛地晃了一下身体,手臂软软地撑不住桌面,眼看着就要直接软倒下去。林池余眼疾手快地跨前一步,一把扶住他滚烫的手臂和微凉的手腕,触手的皮肤温度高得惊人。 “你发烧了?!”林池余心脏猛地一沉,用力撑住他几乎脱力的身体,那重量和透过布料传来的惊人热度让他心头一颤,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 “没事……”傅故渊借着他的力道勉强站直,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却不得不依靠在林池余身上,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气息灼热地拂过林池余的耳畔,带着不正常的高温,“考完就好了……最后那题,你解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问的依然是题目。 “解了,”林池余如实回答,此刻什么比较之心、竞争之念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扶着他的手臂沉甸甸的,那份热度烫得他心慌意乱,“多亏了你……上次的提示。”他顿了顿,还是补充道,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放缓,“你呢?” “差一点……”傅故渊苍白地苦笑了一下,“时间不够……来不及写完最后一步。看来……”他闭了闭眼,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次是你赢了。” 这是傅故渊首次当面认败,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不甘或怨愤,只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淡淡的遗憾,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轻轻落在林池余的心上,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泛起一阵酸涩。他听着这话,没有半点想象中的扬眉吐气的高兴,反而心里沉甸甸的,像堵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又湿又重。 “别管题了!”林池余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强硬,搀扶着他的手收紧了些,“你烧得很厉害!必须马上去医院!”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急。 “不用那么麻烦……”傅故渊试图挣脱,却没什么力气,“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他的抗议显得苍白无力。 “别逞强!”林池余半扶半架着他,几乎是用扛的力度带着他往外走,对方的体温异常的高,隔着薄薄的校服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烫得他心慌意乱,一种陌生的保护欲油然而生,“方程家的车就在外面,让他送我们去医院!听话!” 最终,在方程和谢灼七手八脚、惊愕又忙乱的帮助下,他们几乎是架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脚步虚浮的傅故渊,以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急诊室。整个过程,林池余一直紧绷着脸,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护着傅故渊,生怕他磕着碰着。 急诊室的医生量完体温,表情立刻变得无比严肃,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39度8!高烧!烧这么厉害怎么才送来?年轻人真是胡闹!身体不要了?先去抽血化验,看看血象,然后准备输液,赶紧把体温降下来!” 等待检查结果的间隙,空旷的急诊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方程碰了碰一直沉默地、眼睛紧盯着急诊室那扇紧闭的门的林池余,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探究和促狭的笑意:“行啊池余,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傅故渊呢?刚才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兄弟呢。” “谁、谁关心他了?”林池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出声反驳,声音却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视线却依旧黏在急诊室那扇门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手指紧张地、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塑料椅子的边缘,“只是……毕竟是队友,一起比赛的,总不能看着他晕倒不管吧?一点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和责任感而已。”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理所当然些。 方程嘿嘿笑,显然一个字都不信,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得了吧你,刚才就数你最急,脸都白了,汗都出来了,扶着他的手都没松过。不过说真的,傅故渊最近好像……是没那么冷了?” “关我什么事。他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林池余生硬地扭开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墨蓝色的夜色,霓虹灯在远处闪烁,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像染上了一抹晚霞。 正说着,他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弹出省赛组委会发来的紧急成绩短信。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加速狂跳起来,咚咚咚地像要撞出胸腔,一种混合着期待和莫名担忧的情绪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指尖微颤地点开那条短信,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有些紧张的脸庞。 下一秒,他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清晰的青白色。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和排名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 “怎么了怎么了?第几名?”方程迫不及待地凑过头来看,呼吸都喷在了林池余的手机屏幕上。 林池余沉默着,机械地将手机屏幕转向他,动作有些僵硬。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本次省赛的最终排名: 第一名:林池余 第二名:傅故渊 第三名:景云川 他和傅故渊的名字,赫然并列在入选全国赛的名单最前列。那个他追逐了这么久的位置,此刻就在眼前。 “哇靠!牛逼!恭喜啊池余!”方程顿时欢呼起来,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洪亮引得周围等待的病人家属纷纷皱眉侧目,“第一名!你是第一名!你超过傅故渊了!太棒了!”他的喜悦是纯粹而热烈的。 林池余看着那个排名,看着自己的名字高高在上,压过了那个他一直试图追赶、较劲的身影,嘴角却怎么也扬不起来,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并没有预期中的狂喜,反而沉甸甸的。他比谁都清楚,这座奖杯,这个第一名,背后沾染着怎样的温度。这场胜利,味道复杂。 这时,急诊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护士推着刚刚输上液、正挂着点滴的傅故渊走了出来。他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移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像透明的纸,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覆在眼下,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但似乎因为补充了水分和退烧药物的作用,他紧蹙的眉宇间舒展了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了许多。冰凉的点滴液体正一滴一滴,匀速而缓慢地流入他白皙手背上那根格外清晰的青色血管。 林池余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指尖蜷缩又松开,还是走上前,将手机屏幕递到傅故渊眼前,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傅故渊似乎感知到光线的变化或人的靠近,眼睫颤动了几下,像蝴蝶振翅,缓缓睁开眼。他适应了一下病房明亮刺目的光线,目光先是有些涣散,然后慢慢聚焦,终于看清了屏幕上的字迹和他名字后的排名。他虚弱地笑了笑,干裂的嘴唇微微牵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丝真诚:“恭喜你啊……第一名。”那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失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这次不算,”林池余突然开口,语气执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直视着傅故渊那双因发烧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生病了。我胜之不武。”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男子汉之间的承诺,胸腔微微起伏,“全国赛……等你好起来,养好身体,我们再真正地、公平地比一次。那时再分输赢。” 傅故渊凝视着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显得疏离淡漠的狐狸眼里,此刻仿佛冰层消融,流淌过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探究,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意,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异常清晰。他用那沙哑的嗓音,轻声地、认真地应道:“好。” 无奖竞猜,傅故渊发烧的时候难受是装的还是真的。。。[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五人比赛 第46章 举报作弊 省赛后的集训班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全国赛近在眼前,每个人都在埋头苦练。林池余尤其拼命,他不仅要证明自己省赛第一的实力,更期待着与完全状态的傅故渊在全国赛上一较高下。 午休时分,大部分同学去食堂吃饭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林池余咬着笔杆,对着一道组合数学题发愁。这题型他从没见过,思路全无。 “啧。”他不耐烦地咂嘴,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一只手突然从他身后伸过来,指尖点在那道题上:“试试拆分成子序列,分别计算再合并。” 林池余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傅故渊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俯身看着他的习题集。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谁要你提醒。”林池余嘴硬道,耳朵却悄悄红了。 傅故渊没理会他的抗拒,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放在林池余桌上:“这类题型的总结,还有类似题目。看完还我。” 那笔记本是傅故渊著名的“秘籍”,据说记录了他所有的解题思路和技巧,曾经有人想出高价买来看一眼都被拒绝——赵辰就是其中之一。他曾经多次想借阅都被傅故渊淡淡回绝,这份被拒绝的难堪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林池余愣愣地看着那本笔记本,又抬头看傅故渊:“为什么给我看?” 傅故渊表情淡然:“竞争对手也要公平竞争,这种题型老师没讲过,不该成为胜负的关键。”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林池余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没等他再问,傅故渊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戴上耳机继续做题了。 教室另一角,赵辰其实一直没有离开。他假装趴在桌上休息,实则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看到傅故渊主动把从不外借的笔记递给林池余,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凭什么?他多次恳求都得不到的待遇,林池余却能轻易获得?一种混合着嫉妒与羞辱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林池余低头翻开那本笔记,字迹工整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还贴心地标注了易错点。他慢慢沉浸其中,连有人走进教室都没注意到。 突然,班主任严肃地走进教室,直接走向林池余的座位:“林池余,有同学举报你偷看傅故渊的私人笔记,可能涉及抄袭。请解释一下。” 林池余猛地抬头,看见赵辰站在教室门口,一脸义正辞严的表情。赵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特意等到有几个同学回来后才去办公室请来了老师,就是要让林池余当众难堪。 “李老师,那本笔记是傅故渊从不外借的私人资料,”赵辰走上前来,语气刻意显得担忧又公正,“我亲眼看到林池余在偷看,肯定是趁傅故渊不注意拿的。我想傅故渊可能不好意思揭穿,但这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都看了过来,交头接耳。连傅故渊也摘下耳机,皱眉望向这边。 林池余脸色沉下来:“这是傅故渊借给我的。” 赵辰嗤笑一声,转向围观的同学们,试图获得支持:“借给你?谁不知道傅故渊的笔记从不外借?上学期我想借阅一个知识点都被拒绝了。你是不是用什么手段威胁他了?”他刻意引导着舆论。 就在这时,傅故渊已经走了过来,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老师,笔记是我主动借给林池余的。” 赵辰显然没料到傅故渊会出面,愣了一下,随即说:“傅故渊,你不用怕他。我们都知道你家...背景雄厚,但也不用委屈自己替他说话。如果有什么难处,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帮你的。”他这话说得巧妙,既暗示傅故渊可能受到胁迫,又显得自己站在公道和关心同学的立场上。 傅故渊的表情冷了下来,他拿起那本笔记,翻到扉页,上面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和班级。 “这是我的笔记,”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主动借给林池余同学,因为他最近在研究一类特殊题型,而我的笔记上有相关总结。我需要因为把笔记借给谁而向任何人解释吗?”他的目光扫过赵辰,带着明显的冷意。 赵辰不甘心,语气变得急切:“可是你从来...你从来都不借给任何人的!为什么偏偏是他?这说不通!”他的失态开始显露。 “从来不外借?”傅故渊打断他,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是对一般人。林池余不是一般人。”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认为他的实力和钻研精神,值得这样的交流。这有什么问题吗,赵辰?”他直接点名,让赵辰**的脸瞬间涨红。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傅故渊。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了。 林池余感觉脸上发烫,心跳快得不像话。他偷偷瞥了傅故渊一眼,对方却坦然自若。 老师咳嗽一声:“既然是这样,那就是误会一场。赵辰,没有证据不要随便指责同学。都回到座位上去吧。” 赵辰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林池余一眼,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周围同学看他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原本想让林池余出丑,结果自己却成了笑话。这份难堪转化为更深的怨恨,在他心里发酵。他盯着林池余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撕着草稿纸的一角。 风波似乎平息了,但傅故渊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在林池余旁边的空位坐下,打开了自己的习题集。 “你干嘛?”林池余小声问。 “免得又有人找麻烦。”傅故渊头也不抬,“现在我坐在这里,总没人说什么了吧?”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附近几个同学,包括竖起耳朵的赵辰听到。赵辰听到这话,气得把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林池余无语,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低头继续研究傅故渊的笔记,发现其中一页夹着一张精致的金属书签,正好标记在那类题型总结的地方。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看到傅故渊坐在林池余旁边,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没人敢多问。赵辰则一直阴沉着脸,偶尔投向林池余的目光充满了不甘和算计。他在寻找下一个机会。 下午的集训课上,李老师宣布了一个消息:“同学们,全国赛前我们要进行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会计入平时分。现在请大家把桌面清空,只留笔和草稿纸。” 教室里一阵骚动,大家急忙收拾东西。赵辰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一个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他趁大家忙碌,特别是前面一位同学起身交作业挡住林池余视线时,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模仿林池余笔迹写着解法的纸条揉成团,弹到了林池余的桌脚附近,并用脚轻轻踢到了更隐蔽的位置。他的动作很快,心跳如鼓,但报复的快意让他忽略了风险。 林池余正要合上傅故渊的笔记还给他,却发现自己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道题的解法——正是他上午苦苦思索的那道组合数学题。他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傅故渊放的。 他猛地转头看傅故渊,对方却若无其事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几何图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现在开始考试,”老师说,“请同学们保持安静,不要交头接耳。” 考试进行到一半,林池余正在埋头计算。赵辰则一直在等待时机,他观察到老师巡视的路线,计算着时间。当老师走到教室后方,视线被稍微阻挡时,他故意把笔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然后趁机指着林池余桌脚,大声说道:“老师!林池余桌下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池余身上。李老师走过来:“怎么回事?” 赵辰指着林池余桌脚,脸上摆出惊讶和发现不对劲的表情:“我刚才看到他从桌下拿纸条看!好像是一张叠起来的纸!”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真的目睹了作弊过程。 林池余莫名其妙:“我没有。” 老师蹲下身仔细检查,果然从林池余的桌脚下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道题的完整解法,笔迹乍看之下确实与林池余的相似。 “这是谁的?”老师严肃地问,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池余。 全班鸦雀无声。林池余脸色苍白,他完全不知道这张纸条是哪来的。他下意识地看向傅故渊。 赵辰得意地说,语气中难掩落井下石的快意:“老师,我就说他作弊吧?刚才傅故渊的笔记说不定也是他偷的!他省赛第一怎么来的还真不好说!”他试图彻底摧毁林池余的信誉。 “这不是我的。”林池余咬牙道,努力保持镇定,“我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有人陷害我。” “难道纸条自己长腿跑到你桌下的?”赵辰讥讽道,引得几个同学窃窃私语。 “够了。”傅故渊突然起身,走到讲台前,“老师,能给我看看那张纸条吗?” 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傅故渊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这不是林池余的字迹。”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 “你怎么确定?看起来明明很像!”赵辰不服,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傅故渊平静地看向赵辰,然后转向全班同学,清晰地陈述:“因为我熟悉林池余的字迹,而这,”他举起纸条,“明显是模仿他的笔迹,但习惯完全不同。比如这个‘7’的写法,林池余会加一横,这里没有;还有‘α’的弧度,林池余写得更加圆润;连笔的节奏感也差很多...” 他精准地指出了五六处差异,细节到位,令人信服,全班都听呆了。**赵辰**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没想到傅故渊观察得如此细致。 傅故渊最后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更重要的是,这道题的解法是我昨天才想出来的新思路,只写在私人笔记上,还没来得及整理到正式笔记里。而我的笔记,”他看向林池余桌上那本笔记,“从午休借出后一直在林池余那里,他根本没机会看到这个解法。那么,写出这个解法的人,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或者,是谁告诉他的呢?” 教室里一片哗然。傅故渊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有人不仅陷害林池余,还可能通过不正当途径获取了傅故渊未公开的解题思路。 老师的表情彻底严肃起来,意识到这可能不止是简单的作弊指控:“傅故渊,你能确定吗?” “绝对确定。”傅故渊看向赵辰,眼神锐利如刀,“而且,我想我知道是谁做的。或者至少,谁有可能接触到这个新解法并急于用它来陷害人。”他并没有直接指控,但引导的意味非常明显。 赵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没想到傅故渊连解法的新旧都清楚,更没想到这会反过来指向自己。 傅故渊走到赵辰桌前,平静却带着压迫感地说:“赵辰,能看看你的草稿纸吗?也许上面有些有趣的痕迹?比如,练习模仿笔迹的草稿?或者某种特殊的墨水印记?” “凭什么!你在怀疑我?”赵辰下意识用手捂住草稿纸,声音有些尖锐,这个过激的反应已经足够可疑。 老师沉着脸走过来:“赵辰,请把你的草稿纸给我看看。”语气不容拒绝。 在老师的压力下,赵辰不得不交出自己的草稿纸,手指微微颤抖。李老师翻看后,脸色越来越沉——草稿纸的角落不仅有练习模仿林池余字迹的痕迹,还有一种特殊的蓝色墨水痕迹,与纸条上的笔迹墨色完全相同。而那墨水瓶,正放在赵辰笔袋里。 “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详细解释一下。”老师对赵辰说完,转向全班,语气缓和了些,“继续考试。林池余,专心答题。” 风波终于平息。林池余低头做题,心里却波涛汹涌。他没想到傅故渊会这么维护自己,更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字迹特点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注意到了那么细微的差异。 考试结束后,同学们陆续离开,不少人经过赵辰座位时投去鄙夷或好奇的目光。赵辰低着头,脸色灰败地收拾东西,等待去办公室接受训斥,他这次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林池余磨蹭到最后,等教室里只剩他和傅故渊时,才开口:“那个...谢谢。” 傅故渊正在收拾书包,头也不抬:“谢什么?” “刚才替我解围。还有...那张提示纸条,也是你放的吧?”林池余指的是考试前突然出现在他桌上的那张。 “前者是事实而已。”傅故渊拉上书包拉链,终于抬头看他,默认了后者,“你的字迹确实很有特点,顿笔有力,转折圆润,不难记。” 林池余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一个人要多么关注另一个人,才能记住对方字迹的所有细节? 傅故渊走近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笔记,塞到他手里:“拿着,全国赛前都借你。” “可是...这太...”林池余觉得这礼物太贵重。 “没有可是。”傅故渊打断他,“我说过,要公平竞争。况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带着一种难得的柔和:“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欺负你。” 林池余感觉心跳漏了一拍,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低头接过笔记,小声嘟囔:“...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不过...谢了。” 傅故渊轻轻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走了。明天别又对着那道题发呆。” 这一次,林池余没有躲开。 看着傅故渊离开的背影,他抱紧怀中的笔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个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嘛。而关于赵辰,经过这次教训,他大概能消停一阵子了。林池余摇了摇头,将心思重新放回即将到来的全国赛上,内心因为傅故渊的支持而变得更加坚定。 第47章 小方哥哥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解救了教室里大多数躁动不安的灵魂,却唯独没能解救林池余。他几乎是踩着老师的脚跟又钻进了物理办公室,对着那道刁钻的电磁感应与力学结合的综合题死磕了将近二十分钟。办公室里最后只剩下他和老师,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映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侧脸,直到每一个公式、每一个边界条件都彻底清晰,他才微微呼出一口气,算是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老师。临走时,他甚至没忘记将老师桌面上散乱的粉笔头仔细收进粉笔盒,又把歪斜的椅子轻轻挪正——这些细微的、近乎本能的规矩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与他此刻冰冷不耐的外表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 方程挎着限量版的篮球背包,百无聊赖地靠在校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柱下,修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指尖转着的篮球早已收起。看见林池余那孤拐的身影终于出现,他立刻蹿了过去,大大咧咧地一把揽住对方瘦削的肩膀,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抱怨和熟稔的亲近:“我说林池余,你再不出来,宿舍楼都快锁门了!我这腿都快站成电线杆了!你这哪是上学,简直是苦行僧修行!” 林池余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抖开他的胳膊,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排斥,声音又冷又硬,带着惯有的不耐烦:“我又没求你等。”夜色掩盖了他耳根一丝极细微的不自然,也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对方程这种持之以恒的“多管闲事”的复杂情绪。 “嘿!你这臭脾气!属刺猬的吧你!”方程早习惯了他这浑身是刺的模样,完全不以为意,仿佛那冰冷的拒绝只是拂面而过的微风。他推过他那辆价格不菲、保养得锃亮的山地车,与林池余并肩走在已经安静下来的街道上,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少废话,这么晚了,你家那老城区巷子深得像迷宫,路灯暗得跟鬼火似的,听说前段时间还有喝醉的酒鬼闹事。少爷我今天心情好,发发善心,当日行一善,护送你这回。” 林池余瞥了他一眼,路灯的光线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神情。他没再拒绝,只是硬邦邦地扔下一句:“随你便。”语气依旧冰冷得像块石头,但脚步却下意识放缓了半步,不着痕迹地配合着推着车的方程的步调。两人一车的影子在空旷的街面上拉长,交错,沉默地移动。 穿过繁华依旧、霓虹闪烁的主干道,拐进蛛网般错综复杂、气息陡然沉寂下来的老街区,都市的喧嚣渐渐被厚重的夜色和斑驳的墙影隔绝在外。巷口那盏唯一还算完好的老旧路灯,努力投下一圈微弱而昏黄的光晕,像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守望者,勉强照亮一小片坑洼不平的水泥地。 光线尽头的阴影里,单元楼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融进浓重的夜色里。吴望舒抱着一个洗得发白、边缘有些开线的旧布娃娃,蜷缩在一张小小的、看起来不太稳当的马扎上,小脑袋一点一点,正努力与越来越沉重的瞌睡虫抗争。听到由远及近的、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惊醒,抬起小脸,迷茫地望向声音来源。看到林池余的身影在昏黄光线下逐渐清晰的瞬间,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立刻像是落进了所有的星星,亮得惊人,驱散了所有睡意。 “小池哥哥!”她奶声奶气地喊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毫无保留的、纯粹的欢喜,立刻放下怀里抱得温热的娃娃,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林池余的腿,像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依恋人的雏鸟,小脸紧紧贴在他微凉的裤子上。 林池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浑身的尖刺似乎在这一刻本能地竖得更紧,下意识地想挣脱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束缚,但最终只是任由她抱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抵着冰凉的校服面料。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小女孩柔软的发顶,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甚至有点生硬,像是在训斥,却又莫名压低了声线:“这么晚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着凉了怎么办?妈呢?”他从不叫“妈妈”,总是用一个单音节、缺乏温度的“妈”字代替,仿佛那只是一个代号。 “等哥哥呀!”小女孩仰起脸,笑得灿烂无忧,仿佛等待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幸福事,然后才注意到旁边那个推着漂亮自行车、高高大大的陌生大哥哥,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目光在方程脸上和林池余之间来回移动,“小池哥哥,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呀?” 方程被这声软糯又直接的“好看的哥哥”叫得通体舒泰,心花怒放,那点因为久等而产生的小小抱怨瞬间烟消云散。他立刻蹲下来,与吴望舒平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格外友好又有魅力:“小朋友眼光真好!品味一流!我叫方程,是你哥哥最好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这么可爱!像个小天使!” “我叫吴望舒!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叫我年年!”她一点也不怕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又高又帅、笑容明亮又带着点痞气的大哥哥,小脸上满是天真和无邪的好奇。 林池余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得更紧,嘴角向下撇了撇,似乎极度不喜欢这过于热络和轻松的场面,仿佛这种不设防的亲近是一种冒犯。他简短地介入,声音低沉,像是不想惊扰这老楼周遭的宁静,又像是急于划清某种看不见的界限,语气干巴巴的:“吴望舒。我…妹妹。”他顿了顿,喉结微动,似乎觉得需要向这个对此一无所知的发小解释一下这个突然多出来的、过于年幼的、关系尴尬的“妹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刻意拉开的疏离,“我妈跟他…后来那位生的。” “后来那位”几个字,被他念得格外轻飘,几乎含在嘴里,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和撇清,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方程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微微一滞,瞬间明白了这复杂的关系。他确实从未听说过林池余还有个这么小的妹妹,而且听起来……这家庭重组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和生硬。他敏锐地察觉到林池余语气里那点不情愿、晦暗以及不愿多谈的回避,立刻很识趣地收敛了过分的好奇和热情,只是继续笑着对吴望舒说,语气自然了许多:“望舒,年年,名字真好听!‘前望舒使先驱兮’,像个小月亮!以后方程哥哥常来找你玩好不好?”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逗小孩开心的玩笑话,方程看着林池余牵起妹妹软软的小手,转身走向那扇黑洞洞、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单元门,才潇洒地挥挥手,跨上自行车,叮铃铃的车铃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脆又突兀,很快便远去了,留下渐弱的回音。 楼道里的声控灯大概是这栋老楼里最年迈的住民,光线昏黄黯淡,还时不时接触不良地闪烁一下,发出嘶啦的轻响,将两人的影子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拉长又缩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了潮湿气、陈旧木头、饭菜余香以及淡淡霉味的复杂气味。林池余沉默地牵着吴望舒软软暖暖的小手,一步步踏着有些磨损的水泥台阶往上走,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份沉重的寂静只持续了半层楼。吴望舒忽然轻轻拽了拽他的手,仰起小脸,在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的光线里,小声地、充满真诚困惑地问:“哥哥,为什么你叫爸爸叫‘叔叔’,不叫爸爸呀?”这个问题似乎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了很久,终于在这个相对独处的、昏暗的环境里找到了问出口的勇气和时机。 林池余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那一瞬间,楼道里只剩下那颗老旧灯泡挣扎发出的、嘶嘶啦啦的电流声,以及他自己骤然放缓几乎停滞的心跳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而剧烈的悸动,血液冲刷着耳膜。他侧过脸,昏黄闪烁的光线在他过分清俊却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晃动不安的阴影,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吴望舒以为哥哥没听见,仰着的小脖子都有些酸了,想再问一遍时,他才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粗粝的沙纸摩擦过木头,比平时更加没有温度,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以抑制的尖锐和刺痛:“他不是我爸爸。”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决绝的否定。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四岁孩童的理解范畴。小望舒更加困惑了,秀气的小眉毛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努力运用她已知的、有限的世界观和逻辑来理解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不是呢?”她逻辑清晰地反驳,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和认真,“妈妈都是同一个妈妈,爸爸怎么不是同一个爸爸呀?”在她纯粹的非黑即白、依靠最直接血缘纽带认知的世界里,这根本是无法理解的、自相矛盾的怪事。 这个问题像一根淬了冰的、极其锋利的细针,精准地扎进林池余心底最隐秘、从不示人、日夜作痛的旧伤疤。黑暗像是具有实感的潮水般从楼梯的缝隙里、从头顶那片昏黄的光晕之外汹涌地漫上来,试图将他吞没。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子里翻涌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巨大痛苦和冰冷彻骨的恨意。他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他此刻僵硬难看表情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对答案的执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或杂质,这种纯粹反而更像是一种残酷的拷问。 最终,所有翻腾咆哮的情绪都被他强行摁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他猛地挪开视线,盯着脚下破损不堪、露出内部石子儿的台阶边缘,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只是极致的平淡和不耐烦,甚至带上了一点对于孩童“愚蠢”问题的敷衍和驱逐:“大人的事情很复杂。你还小,不懂。别再问了。” “我懂的!”吴望舒显然对这个敷衍的、打发小孩的回答非常不满意,感觉自己的智商和认真被小看了,气鼓鼓地撅起嘴,努力证明自己,小脸都涨红了,“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可聪明了!妈妈都夸我聪明!马上、马上我就可以上小学了!”她急切地伸出四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强调着这个对自己而言无比重要的数字,“我很快就五岁了!是大孩子了!” 就在这时,那盏挣扎许久的声控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啪”地一声轻响过后,彻底熄灭。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逼仄的楼梯间,也淹没了林池余脸上所有来不及隐藏的、剧烈挣扎的痛苦表情。只剩下小女孩不服气的、带着委屈的嘟囔声在黑暗中回响,和少年骤然变得沉重、压抑、几乎无法控制的呼吸声。 他在黑暗里无声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物理的痛楚压下胸腔里那股几乎要撕裂他的酸涩和暴戾。那个他该叫爸爸的男人,早就变成了一张冰冷的、沉默的照片,埋在了城外荒凉寂静的山坡上,连同他短暂的、模糊的、关于“父亲”这个词所承载的所有温暖和安稳的记忆一起,被深埋黄土。 这些话语,像坚硬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堵在他的喉咙里,灼烧着他的理智,最终,他只是在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更加沉默地,收紧了手指,将那只软软暖暖的小手更紧地握在掌心,牵着她,继续一步一步,向上走去,走向那个并非完全属于他的“家”。 方程:“哈哈哈哈,林池余,你这个妹妹好可爱啊!小小年纪眼光就这么好!眼力惊人啊!没错,我就是全宇宙无敌爆炸帅的大帅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此处省略一万字)”[亲亲] 林池余:“……”[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小方哥哥 第48章 吵到他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被窗格切割成一块块斜斜的光斑,慵懒地铺陈在略显陈旧的课桌上,将上面刻画的细小纹路和历年学生留下的字迹都照得清晰可见。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旋转、飞舞,混合着旧书页散发出的淡淡墨香、粉笔灰的微末气息,以及夏日午后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微醺暖意。对于连续多日夜晚都无法安眠的林池余而言,这短短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几乎是荒漠中的甘泉,是能让他暂时喘息的宝贵间隙。 几乎是下课铃声尾音落下的同一瞬间,教室里刚刚升腾起的喧嚣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他便已经以一种近乎脱力的速度,迅速而沉默地趴倒在了摊开的练习册上。他将整个侧脸深深埋进交叠起来的、微凉的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不羁的黑发和一小片格外白皙、甚至能隐约看到青色血管的后颈皮肤。他像一只被追逐了太久、终于找到一处临时避风港的疲惫小兽,急切地将自己缩进这短暂营造出的黑暗与寂静之中,试图用这薄薄的屏障隔绝开身后那个喧闹不止、且常常对他充满恶意的世界。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青黑色,如同白瓷上不慎沾染的墨迹,清晰地昭示着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并非一日之积。 然而,总有些人视他人的宁静为无物,或者说,特意以践踏他人的宁静来彰显自身那点可怜的存在感。 赵辰和他那几个平日里就臭味相投、同样精力过剩无处发泄的哥们儿,显然不打算让这个课间平淡度过。他们迅速占据了教室前区的空地,以黑板前方为舞台,开始了他们喧闹而幼稚的“表演”。故意将板擦拍得震天响,每一次拍击都让白色的粉笔灰像微型雪崩般簌簌落下;他们把短短的粉笔头当作武器,毫无目标地互相投掷,偶尔误中无辜的同学或桌椅,引来几声低呼或笑骂;他们用力地推搡打闹,身体毫无顾忌地撞在木质讲台和墨绿色的铁质黑板上,发出“砰砰”的沉闷撞击声,这一切都伴随着他们刻意拔高的、夸张到失真的大笑和毫无意义的叫嚷,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噪音污染。 “赵哥,这球传得牛逼啊!”一个跟班谄媚地喊道。 “少废话!看我这招隔人暴扣!懂不懂?”赵辰得意地回应,模拟着投篮动作。 “砰——!”又是一声更响的撞击,似乎是有人被“撞倒”在黑板上,引来他们圈子内部一阵心领神会的哄堂大笑。 这些尖锐、粗糙、缺乏丝毫教养的噪音,像一根根烧红的针,轻易刺穿了林池余为自己艰难构建起的脆弱寂静屏障。他埋在手臂下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结,长而密的睫毛在阴影下不安地剧烈颤动了几下,显示出被打扰的极度不悦和隐忍到了极点的怒火。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带来一阵阵抽痛。但他实在太需要这片刻的休憩了,身体的疲惫沉重得压过了愤怒。而且,他深知与赵辰这种人正面冲突的后果——那个身材高大、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的男生,不止一次因为单纯看他不顺眼而主动找茬,推搡、辱骂甚至更过分的肢体冲突都曾发生过,而结果往往是他独自承受。林池余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躲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校服单薄的袖口,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勒得指节发白。他只能在心里默数,期望这阵毫无意义的、纯粹为了恶心人而存在的喧哗,能像往常一样,很快自行消散,或者被上课铃声打断。 然而,赵辰似乎天生就对他人不适的情绪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池余那边传来的、那细微却无法完全隐藏的隐忍反应——那更加紧绷的、几乎僵硬的肩背线条。这非但没有让他产生丝毫歉意,反而像是一种鼓励,一种确认自己行为有效性的兴奋剂。他变本加厉,猛地抓起不知是谁带进教室、一直放在讲台角落的一个旧篮球,故意用足了膀子力气,像投掷铅球一样,狠狠砸向黑板下方用来放粉笔的金属凹槽。 “哐当——!!!” 一声巨大、刺耳、近乎爆炸般的金属剧烈撞击与震颤的巨响猛地炸开,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教室里的空气,在所有人心头重重一敲,回声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都阵阵发麻。 几乎所有正在做自己事情的同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满、厌恶甚至带着点恐惧的目光纷纷聚焦到赵辰身上。 赵辰却对此效果满意极了,得意地扬起下巴,朝着林池余的方向,用一种拿腔拿调、阴阳怪气、刻意拔高到足以让全班都听见的嗓音嚷道:“哟!没吵着某些‘用功’的‘好学生’补觉吧?这么累,晚上干嘛去了啊?是不是‘学习’太‘努力’了?”意有所指的肮脏暗示,引来了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更加放肆、更加心领神会的哄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 就在这片充斥着恶意挑衅、噪音和令人作呕的哄笑的混乱之中,一个冷淡至极、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轻易穿透所有嘈杂屏障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 “吵死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鼻音,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冰冷的威压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瞬间,教室里几乎所有目光都“唰”地一下,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仿佛自带结界的位置。 傅故渊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态,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微侧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骚动、恶意都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他刚才似乎也在小憩,此刻只是微微掀开了眼皮,露出一双狭长而上挑的眸子。那双眼睛颜色是偏浅的琥珀色,本该显得温暖,此刻却像浸在万年寒潭里的琉璃,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层明明白白的厌烦和疏离,冷得能瞬间冻住人的血液。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精致却过分疏冷的侧脸轮廓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却丝毫没能融化那份近乎傲慢的冷感。他甚至没有正眼去看赵辰那一伙闹剧的中心,目光淡漠地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一本厚重的、烫金英文封面的原著上,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搭在书页边缘,仿佛刚才那三个字,只是他对当前环境空气质量一句客观却极度负面的评价,而非对任何特定人物的指责。 但奇迹般地,教室前区那场正上演到**的、令人头疼欲裂的喧闹,就像一台正嘶吼咆哮的破烂音响被猛地掐断了电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停顿。 赵辰脸上那点得意的、挑衅的、油腻的笑容彻底僵住,肌肉扭曲成一个滑稽的表情,迅速转为一种措手不及的尴尬和深入骨髓的慌乱。他可以毫不在乎地嘲讽、逼迫林池余,甚至可以享受对方隐忍不敢反抗所带来的病态快感,但他绝对不敢、也没有丝毫资本去无视傅故渊的存在。傅家在这个城市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学校里是无人不晓、甚至无需言说的常识。那远远不止是令人咋舌的财富,更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足以轻易碾碎他这种小角色的权势象征。 “呃……傅、傅少,”赵辰的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矮了下去,几乎带了点谄媚的意味,声音里充满了讪讪和小心翼翼,“我们……我们就是课间没事,闹着玩呢,声音……声音可能大了点……”他试图解释,手里的篮球拿着显得无比烫手,放下又觉得突兀,姿势僵硬无比。 傅故渊终于缓缓地、彻底掀起了眼皮。那双漂亮的狐狸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赵辰那张涨开始发红发紫的脸,以及他手里那个显得格外愚蠢的篮球,最终落回赵辰闪烁不定的眼睛上。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却像一把用冰反复淬炼过的薄刃,精准而冷酷地刮过人的皮肤和尊严: “玩?”他微微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观察实验室标本般的审视意味,“需要我提醒你,这里是教室,不是灵长类动物行为观察区吗?要展示你过于旺盛的、无处安放的精力,和……令人遗憾的返祖倾向,建议去操场,或者,动物园或许更合适,那里场地更大,也有更多……潜在的观众为你喝彩。” 他的用词精准、刻薄而冰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此刻落针可闻的教室每一个角落。 “噗——!”周围有好几个早就对赵辰一行人敢怒不敢言的同学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死死捂住嘴,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脸憋得通红。 赵辰的脸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羞愤、尴尬、难堪、以及一丝不敢发作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整张脸看上去像是要爆炸开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似乎想挣扎着反驳什么,但在对上傅故渊那双毫无温度、只有一片漠然和冰冷威压的浅色眸子时,所有的话都被冻僵、碾碎在了舌尖。他旁边的几个哥们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之前拿在手里的板擦和粉笔早就悄无声息地丢回了讲台,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放。 “要安静,”傅故渊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仿佛多浪费一秒钟在对方身上都是不必要的损耗。他屈起手指,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敲了敲光洁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下达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指令,语气是彻底的冷淡,“或者,出去。别妨碍别人休息。” 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个需要休息、并且拥有“不能被妨碍”特权待遇的“别人”,究竟指的是谁。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前排那个依旧埋着头的身影。 赵辰的脸色在青紫之间又变了几变,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所有的嚣张气焰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踩灭、碾碎。他咬了咬牙,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悻悻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般无声地将篮球扔到了墙角,然后灰头土脸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人。他的那些朋友也立刻如蒙大赦般,偃旗息鼓,以最快速度鼠窜回各自位置,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出。 教室前端,乃至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深沉的安静,比课间开始前还要寂静数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再流动。只剩下窗外遥远而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蝉鸣,以及微风拂过窗外高大梧桐树叶发出的、轻柔而规律的沙沙声,像一首舒缓的催眠曲。 在这片突兀而彻底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寂静中,一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林池余,那明显紧绷着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肩背线条,几不可查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丝。他依旧没有抬头,整张脸仍然深深地埋藏在臂弯构成的堡垒里,让人完全无法窥探他此刻的神情。但那双藏在臂弯浓重阴影下的眼睛,睫毛却难以控制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挣扎。之前死死攥紧校服袖口、勒得指节发白的手指,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了开来,只在柔软的布料上留下深深的褶皱痕迹。 傅故渊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落在书页上的、碍眼的灰尘,神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疏离冷淡、仿佛万事万物皆与己无关的漠然模样。他姿态未变,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投注于面前摊开的外文原著上,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目光专注地落在密密麻麻的异国文字上,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又因他而止的风波,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心湖留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句冰冷的“别妨碍别人休息”说出口之前,他眼角的余光曾极其短暂地、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掠过前排那个趴在桌上、被阳光勾勒出单薄轮廓、显得异常沉默脆弱,几乎要被午后光影融化吞噬的身影。 午后的困倦气息重新温柔地、缓慢地弥漫开来,如同潮水般悄然笼罩了整个教室。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光斑,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静谧,流淌得格外缓慢。这一次,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无人再敢出声打扰,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第49章 去游乐园 周末的游乐园门口,人声鼎沸,仿佛所有的快乐都汇聚于此。巨大的彩虹拱门下,五彩斑斓的气球束迎风轻摆,欢快的音乐从四面八方涌来,编织成一个远离现实的梦幻世界。方程早早就在检票口附近蹦跶,显得比现场任何一个小朋友还要兴奋。他旁边是像个小太阳一样不断散发着活力的谢灼,以及被谢灼紧紧挽着胳膊、一脸冷淡却并未真正挣脱的景云川。 “池余!这边这边!”方程眼尖,一眼就看到从人群中走来的林池余,立刻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喊。但他的热情下一秒就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呃……傅、傅少?你、你也来了?!” 这简直比看到游乐园的吉祥物突然跳起女团舞还让他震惊。 傅故渊慢悠悠地走在林池余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是偶然同路的陌生人,却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存在感。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休闲长裤,身形挺拔,气质冷冽,硬是将周遭喧闹的氛围隔开一小片真空地带。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随意地拿着手机,闻言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掠过方程,算是打过招呼,随即那浅色的眸子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前面那个略显僵硬的背影上。他本来对这种“幼稚”、“嘈杂”且“毫无效率”的集体活动嗤之以鼻,但昨天无意间听到方程在电话里软磨硬泡,某个名字被反复提及……鬼使神差地,他对方程随口提了句“几点集合”。 林池余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着方程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周身的气压比平时还低几分,细看之下,眼底还有一丝未褪尽的倦意和显而易见的勉强,显然对眼前这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场景适应不良。“被方程烦得不行”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了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哇!小池哥哥!这就是游乐园吗?好大好漂亮啊!像动画片里的城堡一样!”一个清脆又充满惊喜的小奶音响起,瞬间打破了林池余带来的低温结界和方程面临的尴尬气氛。 方程挠了挠头,赶紧凑到林池余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解释,语速快得像是怕被打断:“那什么……池余你听我说!我昨天不是去你家找你最终敲定时间嘛,就顺口跟周阿姨提了一句咱们今天要来玩,结果今早我去接你,周阿姨正好带着小望舒在楼下遛弯……她一听就眼睛发亮,抱着你的腿就不撒手,眼巴巴地望着……我看车都到楼下了,孩子那小模样可怜见的,都快哭了……我就想,反正也就多一张票嘛……”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林池余扫过来的眼神已经冷得能把他当场冻成冰雕。 林池余低头,看着紧紧牵着自己衣角、穿着可爱泡泡袖小裙子、眼睛瞪得圆溜溜像黑葡萄、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的吴望舒,所有到了嘴边的拒绝和斥责的话都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生硬地别开脸,避开小女孩那纯粹明亮的眼神,闷声道,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丝:“……跟紧我,绝对不许乱跑。走丢了没人找你,听到了吗?” “嗯嗯!听到啦!年年最乖了!一定紧紧牵着小池哥哥!”吴望舒用力点头,小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另一只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指向了入口处那巨大的、挂着无数小彩灯的彩虹拱门,兴奋地跺了跺小脚。 一行人心思各异地检票入园。更加欢快响亮的音乐和四面八方涌来的嬉笑声、惊呼声混合着糖果、爆米花的甜腻香气,瞬间如同温暖的海浪般将所有人包围。 刚一进去,谢灼就兴奋地指着远处那蜿蜒曲折、如同巨龙般盘旋的巨型过山车,激动地直跳:“云川云川!快看那个!我们第一个就去玩那个那个!听说速度超级快!超级刺激!” 景云川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表情淡漠地瞥了一眼那不断传来阵阵尖叫的轨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科学评估:“噪音分贝严重超标,对耳膜不友好。而且那个结构的稳定性看起来也值得商榷,冗余设计似乎不足。” “走嘛走嘛!可好玩了!体验一下嘛!我保护你!”谢灼才不管他那一套理性分析,拽着他的胳膊就往那边拖,笑容灿烂得晃眼,“等下你要是害怕,可以抓紧我的手哦!我都不怕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景云川脸上写满了无奈,身体却诚实地没有用力抵抗,半推半就地被精力无限旺盛的谢灼拉走了。那冷淡的眉眼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纵容,嘴角也好像微微松动了一下。 方程看着那两人迅速远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语气酸溜溜的:“啧,真是有同性没人性啊……跑得比兔子还快……诶,池余,傅少,那我们……我们先玩什么?”他左右看看,感觉自己在这两人一孩的奇妙组合里,亮度有点过高,很多余。 林池余根本没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紧紧抓着他一根手指的吴望舒身上。小望舒看什么都新奇,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睛忙得不可开交,小嘴时不时发出“哇”、“呀”的惊叹。 傅故渊则慢条斯理地走在林池余另一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步距离,既不过分靠近,也不显得疏远。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林池余略显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只被小女孩牢牢抓住、显得格外白皙修长的手指。 “小池哥哥!那个圆圆的车车好漂亮!还在转!里面还有方向盘!”吴望舒指着不远处色彩缤纷、不断旋转的咖啡杯,兴奋地摇晃着林池余的手。 “那个转太快,你会头晕。”林池余干巴巴地拒绝,语气毫无波澜,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那……那个高高的大轮子呢?”她又指向远处缓缓转动、能俯瞰整个游乐园的摩天轮,眼里闪着憧憬的光,“坐在上面一定能看到好多好多东西!” “排队太久,浪费时间。”林池余再次果断否决,眉头微皱,显然对排长队缺乏耐心。 “哦……”小望舒的小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声音里带了点明显的小失落,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但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转移,她很快又被新的项目吸引,“那……那个飘在水上的小船呢?看起来慢悠悠的,还有天鹅形状的呢!” 这次没等林池余开口,旁边的傅故渊忽然淡淡地出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她指的是那边那条水道,‘激流勇进’。最后那段俯冲坡度目测超过四十五度,溅起的水花能淋透全身,不适合。”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旁边一个正哭着鼻子、浑身湿透走出来的小男孩,然后精准地指向另一条平静水道上的天鹅船,“那个可以。水流平稳,无刺激性,船体设计也足够安全,适合她这个年龄段。”他说话时,目光是看着前面的游乐设施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做客观的项目评估报告,并没有看林池余。 林池余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傅故渊会突然接话,而且还说得……这么详细严谨。他抿了抿唇,看向那造型优雅、缓缓游弋的天鹅船,确实看起来平静无害,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出言反驳。 方程立刻打蛇随棍上,赶紧活跃气氛:“对对对!天鹅船!温和又梦幻!拍照也好看!小望舒肯定喜欢!走走走!我们去排队!”他率先朝着项目指示牌走去,试图驱散刚才那点微妙的尴尬。 玩天鹅船时,方程自己灵活地跳上了一条船,林池余则先小心地把吴望舒抱上一条白色天鹅船,自己才长腿一跨坐进去。傅故渊目光扫过剩下的双人船,脚步微顿,极其自然地选择了旁边一条独立的黑色天鹅船,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旁边。小船缓缓行驶在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道上,吴望舒开心得咯咯直笑,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去够水面上的塑料荷叶。林池余坐在她旁边,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划桨的动作略显生涩,身体明显比刚入园时放松了一些,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柔和了些许冷硬的轮廓。 中途,小船经过一个装饰着仿真藤蔓和花朵的小小拱桥,桥洞下光影斑驳。林池余不经意抬眼,视线穿过晃动的藤蔓影子,正好撞进旁边船里傅故渊望过来的目光中。那双总是冷淡疏离的浅色眸子里,映着粼粼水波的光影,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让人看不懂的专注和探究意味。林池余心头莫名一跳,手上划桨的力道一偏,小船轻微晃了一下,他立刻有些仓促地低下头,假装去检查吴望舒身上并不需要调整的安全带,一边生硬地说了句“坐好”,只是那白皙的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漫上一片薄红。傅故渊则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看向岸边的垂柳,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嘴角却似乎勾起一个微不可查、转瞬即逝的弧度。 从天鹅船下来,吴望舒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胆子也明显大了不少,指着不远处虽然迷你但依旧有着几个起伏坡度的家庭过山车(儿童版):“小池哥哥!我想玩那个!看起来不可怕!速度也不快!” 林池余看着那虽然缩小但依旧有俯冲段的轨道,眉头下意识地皱得更紧,几乎是立刻就要否决:“不行,那个速度……” “我陪她去吧。”傅故渊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他未出口的拒绝。 林池余和方程几乎同时惊讶地看向他。傅故渊神色未变,仿佛没看到两人脸上的诧异,只是淡淡补充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池余比起刚才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你看起来不太适应这种项目,脸色不太好。儿童区排队不长,很快回来。” 说完,他朝吴望舒伸出手,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敢不敢跟我去?” 吴望舒看看傅故渊,又看看脸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线的林池余,大眼睛眨了眨,突然用力点头,勇敢地把自己的小手放进傅故渊那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敢!小傅哥哥陪我去!小池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们哦!” 傅故渊稳稳地牵起吴望舒的小手,带着她朝着项目入口走去。林池余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高大的少年刻意放缓了步伐迁就着小女孩的小短腿,微微侧头似乎在认真听她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的絮叨,表情依旧是一贯的冷淡,侧脸线条利落,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他的表情有些复杂难辨,唇线抿得紧紧的,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方程凑过来,摸着下巴,啧啧称奇,小声bb:“真是活久见……没想到傅少还有这耐心……吓我一跳。诶,林池余,你看他俩,这背影,还挺有……” 林池余一个冰冷的眼刀瞬间扫过来,方程立刻把到了嘴边的“父子相”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差点咬到舌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强行改口:“呃,我是说,挺有爱的,呵呵,有爱,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声音越来越小。 没过多久,傅故渊就带着兴奋得一路尖叫又大笑的吴望舒从过山车的出口走了出来。小丫头玩得额发都飞起来了,小脸红彤彤的,一落地就蹦蹦跳跳,已经彻底成了傅故渊的小尾巴,眼睛亮闪闪地围着他转,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小傅哥哥你好厉害!速度那么快你都不怕!好好玩呀!风呼呼的!太开心啦!” 傅故渊难得地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小望舒把玩得有些松散的小辫子轻轻理了理,动作略显生疏却足够轻柔。他的目光却越过小女孩的发顶,看向正走过来的林池余,眉梢微挑,仿佛在无声地询问“怎么样,我说没问题吧”。 林池余避开他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视线,快步走到吴望舒面前,低头仔细打量她,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还好吗?有没有害怕?头晕不晕?” “好玩!超级好玩!一点都不可怕!”吴望舒大声回答,小手夸张地比划着,情绪依旧高涨。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左手自然地扯了扯林池余的袖子,右手则熟练地拉住傅故渊的衣角,仰起小脸,眼睛扑闪扑闪的,天真无邪地发出提议:“小池哥哥,小傅哥哥,我们接下来一起去玩那个转圈圈的小飞机好不好?我们三个一起坐!我想坐中间!”她努力地想将两人的手拉近一些,小小的身体成了连接两人的一座充满期待的桥梁。 林池余的身体瞬间微微一僵,被小女孩拉住的袖口布料像是突然变成了烙铁,烫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傅故渊垂眸,看着小女孩那努力撮合的小动作,眼底闪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没有抽回手,反而顺着那微小的、柔软的力道,向前迈了微不可查的一小步,瞬间拉近了三人之间的距离。 方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内心早已疯狂刷屏:卧槽!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会的吗?!这简直是无师自通的助攻小天才啊!他感觉自己这个巨型电灯泡的瓦数已经突破天际,照亮了整个游乐园。 最终,队伍变成了诡异的四人行。 方程看着前面那“一家三口”既视感强烈的和谐画面,又回头望望早就不知道消失在哪片甜蜜区域的景云川和谢灼,嘴里刚买的冰淇淋顿时都不甜了,深深感到了这个世界对单身狗的森森恶意。但他怂,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化悲愤为食量,狠狠咬了一口甜筒。 玩下一个项目(小飞机)时,吴望舒坚持要坐在中间,一手紧紧抓着林池余的手指,一手牢牢握着傅故渊的食指。傅故渊破天荒地没有拒绝这种幼稚的安排,甚至在小飞机启动微微晃动时,他的手臂非常自然地抬起,虚虚地扶在了林池余那边的护栏上,形成了一个近乎环抱的姿势,将两人一孩都护在了内侧。林池余全程身体僵直,目视前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对身旁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有那悄然红透的耳廓和微微加速的呼吸,泄露了主人并非表面那般平静。他对身边传来的那股清冽好闻的、独属于傅故渊的气息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和心悸,那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强势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 气氛微妙而暧昧到了极点,某种难以言喻的、拉丝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缠绕,只有天真烂漫、全心沉浸在快乐中的小望舒毫无所觉,开心地咯咯笑,指挥着她的“小飞机”。 午后的阳光正好,温暖而不灼人,慷慨地洒向大地,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其中两个原本疏离冷淡、各自独立的影子,因为一个小小身影不懈的努力和天真无邪的牵引,时而靠近,时而交错,偶尔甚至短暂地、亲密地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勾勒出无限遐想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棉花糖的甜香、爆米花的浓郁奶香,以及某种若有似无的、青涩而怦然心动的气息,在游乐园欢快的背景乐中,悄然发酵,越来越浓。 此时的方程一无所知傅故渊和林池余的“友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让我康康][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去游乐园 第50章 多晒太阳 游乐园的喧嚣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但在旋转木马旁侧的一小片休息区里,这份喧闹却被奇妙地隔绝开来,只留下阳光流淌和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玩累了惊险刺激的项目,方程自告奋勇地跑去远处的冰淇淋车排队,嘴里嚷嚷着要请客。傅故渊则站在几步开外的一棵繁茂梧桐树的浓荫下,似乎是在接一个重要的电话,他微微侧着身,手机贴在耳边,偶尔发出几个简短而冷淡的单音,挺拔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既疏离又引人注目。 林池余带着玩得小脸红扑扑、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的吴望舒,在一张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木质长椅上坐了下来。小丫头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两条小腿悬在空中欢快地晃荡着,像个小节拍器。她眯起眼睛,仰起小脸,任由那金灿灿、暖洋洋的阳光洒满全身,仿佛一只正在惬意晒太阳的小猫咪,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叹息声。 林池余就安静地坐在她旁边,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椅背,显得有些疲惫。阳光同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略显宽大的白色校服外套照得有些晃眼,甚至能看清布料上细微的纤维。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有些放空地投向远处那永不停歇、旋转着发出欢快音乐的华丽木马,浓密而纤长的睫毛被阳光染成了浅浅的金棕色,像蝴蝶栖息时收敛的羽翼,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淡漠样子,但比起平时的冷硬,似乎多了一丝被阳光晒化的慵懒。 然而,当阳光越来越炽烈,毫无遮挡地烘烤着他的皮肤时,他还是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了那两道好看的眉,下意识地往椅背里又缩了缩,仿佛想要躲进那并不存在的阴影里,甚至还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挡了一下过于刺眼的光线。 吴望舒歪着小脑袋,眨巴着那双清澈透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她的小脑袋瓜里充满了最简单的疑问和好奇。终于,她忍不住了,奶声奶气地开口,声音像裹了蜜糖一样甜软:“小池哥哥,”小身子也往他那边蹭了蹭,“你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呀?” 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指向天空中那轮明亮的太阳,努力表达着自己的喜爱:“你看,晴天多好呀,天空蓝蓝的,云朵白白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可舒服了!你能最喜欢晴天了!晒晒太阳,身上都是太阳的味道,香香的!” 林池余闻言,缓缓地将目光从遥远的旋转木马上收了回来,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疏离的眸子,落在了身边这个满脸都写着“好奇”和“不解”的小不点身上。小女孩的眼睛太干净了,像两颗毫无杂质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略显苍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的脸。 他沉默了几秒钟,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然后,他忽然朝着吴望舒的方向微微倾过身,凑近她一点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其认真、极其神秘、仿佛正在分享一个关乎宇宙运转的惊天大秘密的语气说道。他那张冷冰冰的、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居然浮现出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童稚的严肃和郑重: “因为,”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成功地看到妹妹那双大眼睛瞬间睁得更圆,里面充满了全神贯注的好奇和期待,才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继续揭秘,“哥哥其实……不是普通人哦。” 吴望舒的小嘴立刻惊讶地张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圆的小“O”型,足以塞进一颗小小的棉花糖。 林池余的表情依旧维持着那种近乎面瘫的平静,但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狡黠和笑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更加神秘兮兮,还带着点讲鬼故事般的氛围感:“哥哥是一条……嗯,很小很小的、怕热的鱼变的。” “小鱼?!”吴望舒难以置信地小声惊呼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池余,仿佛想从他身上找出隐藏的鱼鳞、透明的鱼鳍,或者一条突然冒出来的、会摆动的小尾巴。 “嗯。”林池余非常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做科学报告,继续用那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语气阐述他的“种族特性”,“所以,小鱼是不能晒太多太阳的,知道吗?这是我们的……弱点。” 说着,他甚至还微微往后靠了靠,抬起一只手,假装虚弱无力地搭在自己的额头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做出一个快要被炽热的阳光晒得晕乎乎、眼冒金星的表情。他的语气也变得软绵绵、拖长了调子,有气无力地哼哼:“啊……太阳好大……好热啊……感觉身体里的水分……都要被晒得蒸发掉了……快要不能呼吸了……”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已经完全被带入这个奇幻情境、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关心的吴望舒,用气音宣布那个听起来非常“可怕”的结局:“……再晒下去……就会变成……一条硬邦邦的、皱巴巴的……小鱼干了。” 他说完最后三个字,还迅速而隐蔽地配合着做了一个小小的、翻着白眼、吐出一点点舌尖的、表示“嗝屁了”的鬼脸。虽然这个鬼脸的幅度很小,并且他迅速就恢复了一贯的冷脸,仿佛刚才那个幼稚鬼不是他本人,但那股惟妙惟肖的“快要被晒成咸鱼干”的可怜兮兮又有点好笑的劲儿,还是瞬间精准地击中了吴望舒的笑点和萌点。 静默了两秒钟,仿佛在消化这个“可怕”的事实。 “噗嗤——哈哈哈……咯咯咯咯……”吴望舒先是猛地愣住,像是没反应过来,随即像是被按下了笑穴,爆发出了一连串银铃般清脆、响亮又毫无顾忌的大笑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小身子东倒西歪,几乎要从那光滑的长椅上滑下去,赶紧伸出两只小短手紧紧地抓住林池余的衣角,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小池哥哥是小鱼干!哈哈哈!是那种咸咸的、放在盘子里的小鱼干哥哥吗?咯咯咯……还会翻白眼吐舌头!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挤出来了,觉得这个从冷面哥哥嘴里说出的冷笑话简直是全世界最好笑、最可爱的事情。她的小池哥哥平时总是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像一座小小的冰山,原来冰山里面藏着这么好玩又幼稚的故事! 林池余看着她笑得毫无形象、东倒西歪的样子,那双总是氤氲着冷雾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与暖意,如同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了层层冰壳。他伸出手,轻轻扶住笑得摇摇晃晃、快要坐不稳的小丫头,防止她真的摔到地上去,语气却还是努力维持着那副硬邦邦、没什么起伏的调子:“所以,不要笑。快给哥哥遮一下太阳。不然真要变成小鱼干给你看。” 吴望舒一听,立刻努力止住大笑,用力吸了吸鼻子,使劲绷起自己肉嘟嘟的小脸,试图做出一个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表情,表示自己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然后她伸出两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甚至笨拙地踮起脚尖,努力地将小手凑近林池余的脸颊和额头,想要用自己的小手掌替他挡住那“毒辣”的阳光,特别郑重其事地宣布:“年年给小鱼哥哥遮太阳!不怕不怕!不晒成小鱼干!哥哥要活在水里!活在水里就不会变成鱼干了!” 她的小手那么小,根本遮不住什么面积,灿烂的阳光依旧顽皮地从她小小的指缝间溜下来,在她的小手臂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斑驳地、跳跃地落在林池余的脸上、轻轻颤动的睫毛上,仿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 不远处的梧桐树荫下,傅故渊不知何时已经打完了电话。他并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随意地斜倚着粗糙的树干,目光穿过稀疏摇曳的枝叶间隙,静静地、久久地落在那张阳光下的长椅上,落在那两个仿佛自带结界的身影上。他看着那个平时冷硬得像块坚冰、对谁都爱答不理甚至张嘴就带刺的少年,此刻正微微低着头,耐心地、甚至是纵容地任由那个小不点用这种可爱又可笑的方式给他“遮阳”,阳光在他似乎柔和了一瞬的眉眼间跳跃,在他那总是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角边投下细微的光影。 傅故渊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疏离的漂亮狐狸眼里,掠过一丝极浅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他线条优美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得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像是冰封湖面被春风吹开的一道细微裂痕,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第51章 只剩一人 夜色深重,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林池余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试卷和习题,独自一人走在回那个并不能称之为“家”的住所的路上。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穿透他单薄的校服,街道两旁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更添几分萧索。周遭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无表情,只有微蹙的眉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钥匙插入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习惯性地轻轻转动,以为迎接他的又是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或是母亲周琰小心翼翼的打量,以及继父吴言那双冷漠扫过的眼睛。 然而,门开的瞬间,一股极其不祥的、尖锐的声浪猛地撞入他的耳膜,彻底击碎了他的预想。 女人的哭嚎声嘶力竭,充满了崩溃和绝望;男人粗暴的怒吼像野兽的咆哮,蕴含着暴戾的怒气;而其中最刺心、最让他血液瞬间冰凉的,是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几乎喘不上气的恐惧哭声,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恐而变调,破碎不堪—— 是年年!是吴望舒! 林池余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他甚至来不及换鞋,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去,书包从肩上滑落,“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也浑然不觉。 客厅里如同被台风席卷过。椅子翻倒,玻璃水杯碎在地上,水渍蜿蜒。周琰,他的母亲,头发散乱得像一堆枯草,眼睛红肿得骇人,脸上涕泪交错,正歇斯底里地死死抓着吴言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破碎得不成句子:“你怎么能……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是你的女儿啊!亲生女儿!吴言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她才五岁!五岁啊!!” 吴言则是一脸暴戾的冷漠,额上青筋暴起,用力想要甩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凶狠:“滚开!疯婆子!神经病!胡说八道什么!再发疯我对你不客气!” 而小小的吴望舒,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哭得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小脸惨白如纸,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创伤,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地呜咽着:“妈妈……爸爸……痛……年年怕……呜呜……怕……” 林池余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炸弹在里面爆开!那些破碎的、却清晰无比的词语——‘女儿’、‘五岁’、‘痛’——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恶意,狠狠地烫在他的耳膜上,瞬间在他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恐怖的、让他血液都要彻底冻结的真相。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他的喉咙,他几乎要干呕出来。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在角落瑟瑟发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小身影,巨大的心痛和愤怒席卷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冲过去,把她紧紧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世间所有的肮脏和伤害。 “年年……”他刚艰难地迈出一步,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这时,被周琰纠缠不休、言语刺激得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理智的吴言,脸上闪过极度狰狞的暴怒,猛地抬手—— “啪!!!” 一记极其响亮、用尽全力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周琰的脸上,那声音清脆又残忍,在混乱的哭喊声中格外刺耳。 周琰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下此重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痛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打得踉跄着向后猛退,脚步虚浮,完全失去了平衡。 她的后脑勺,毫无缓冲地、重重地撞向了身后那坚硬锐利的木质茶几角! “咚!” 一声沉闷又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清晰地传入林池余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琰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无物,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无声地沿着茶几滑倒在地。额角太阳穴附近,一个可怕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暗红色的鲜血,那血液流速极快,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形成一摊不断扩大、刺目惊心的血泊。她甚至没来得及再发出一丝呻吟或留下只言片语。 一切发生得电光石火,快得像一场最黑暗、最荒诞的噩梦。 吴言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瞬间没了声息、鲜血横流的妻子,脸上闪过一丝本能的慌乱和惊惧,但随即被更深的凶狠和想要掩盖一切的疯狂所取代。他猛地抬起头,阴鸷可怕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射向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的林池余,又极度厌恶地扫了一眼还在止不住哭泣、似乎被眼前景象吓呆了的吴望舒。 下一秒,求生和脱罪的本能让他做出了决定。他猛地扑过去,动作粗鲁无比,一把将吓傻了的、哭得抽搐的吴望舒像夹包裹一样夹在胳膊下,转身就疯狂地朝大门外冲去!他要把现场弄成意外,或者……把这一切栽赃给这个一直和他不对付、性格孤僻的继子!只要离开这里! “站住!把她放下!”林池余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愤怒和恐惧而彻底撕裂,嘶哑得几乎破音。他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冷得如同坠入冰窟,但一股强大的、保护妹妹的意念支撑着他。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冰冷而不听使唤,却异常坚决地、用力地按下了那个三位数的报警电话。 吴言见状,眼神一狠,里面迸射出狗急跳墙的凶光,但他不敢再浪费时间耽搁,死死夹着哭喊挣扎、声音已经嘶哑的年年,猛地冲出门外。楼下很快传来引擎发动的咆哮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迅速远去。 电话接通了,林池余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报出地址,声音抖得语无伦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杀人……跑了……”这几个字。挂了电话,他无力地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坐下去。他看着地上已然无声无息、鲜血淋漓的母亲,又看向洞开的、吞噬了妹妹的房门,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汹涌地将他彻底淹没。世界在他耳边只剩下一片嗡嗡的鸣响,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远处,隐约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一声声,敲打着死寂的夜。 而就在这令人心慌的警笛声中,突然,从街道更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剧烈、震耳欲聋、如同金属被瞬间撕裂揉碎的恐怖撞击声——“轰!!!” 那声音如此巨大,甚至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微微颤动。 林池余的心脏在那一声巨响中骤然停跳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攫住了他。 …… 医院抢救室外的走廊,灯光白得刺眼,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绝望。 林池余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他身上那件蓝色的校服外套,胸前和袖口还沾染着点点来自母亲的、早已干涸发暗变成褐色的血迹,像某种无法磨灭的恐怖印记。两名警察站在他身边,脸色凝重,声音低沉地向他叙述着初步调查结果:吴言驾车疯狂逃窜,听到警笛声后心慌意乱,操作失控,以极高速度迎面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重型卡车,当场死亡。小女孩被从变形的后座救出,紧急送来抢救,但是…… 抢救室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门被推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耷拉在下巴上,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沉重,他对着守在外面的警察和护士,极其缓慢而无力地摇了摇头。 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一个小小的、盖着白色床单的推床被缓缓推了出来。白色的布单下,那个轮廓是如此的娇小,令人心碎。只有一头微卷的、略显凌乱的黑发和小半张苍白得几乎透明、却异常安静的小脸露在外面,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仿佛只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再也不会被任何噩梦惊扰。 林池余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一步步地、极其艰难地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最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妹妹那冰冷彻骨、再无一丝生气的脸颊上。指尖传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和强装的镇定。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落在医院冰冷的光洁地板上,也砸落在那张白色的床单上。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如此痛恨自己的冷漠和迟钝,痛恨自己没能更早发现异常,没能更好地保护她。如果他能早点回家,如果他能多关心一下这个总是对他露出笑脸的妹妹,如果…… 就在这时,奇迹般地,或者说,是回光返照般,那张白色床单下,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忽然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她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失去了焦距,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努力地想要凝聚起来,模糊地映出了眼前哭得浑身颤抖、面目全非的少年。 她用尽残存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力,极小极小声地,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小池哥哥……不要哭……”她的小手在被单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努力抬起来,像以前那样笨拙地替他擦掉眼泪,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年年……给你吃糖……甜甜的……就不苦了……” 她微弱地喘了一口气,几乎听不见声音,继续用那细若游丝的气息说:“以后……要开心啊……”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地,微弱的光亮从她眼中彻底流逝,最后一丝生气如同细沙般从指缝流走。那微微抬起意图安慰他的小手,最终无力地、彻底地垂落下去,陷入了永恒的沉寂。她再也没有了声息。 林池余猛地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世界在他耳边轰然倒塌、碎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剧痛。他猛地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那张冰冷得刺痛皮肤的小床,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和绝望,语无伦次: “不是……不是说好了……明年……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吗……” “哥哥……哥哥可以教你的……我教你认字……教你算数……教你背诗……别人有的……哥哥都教你……” “求你……年年……别睡……再看看哥哥……” 但他亲爱的年年,他冰冷世界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暖光,再也不会甜甜地喊他“小池哥哥”,再也不会用那双软软的小手笨拙地给他遮太阳,再也不会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吵着要去游乐园,再也不会在他回家时,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了。 那个曾经偶尔还有一丝吵闹、一丝虚假温情的房子,彻底变成了一座冰冷、死寂、布满灰尘和血腥记忆的坟墓。 林池余的世界,在那一个血腥而绝望的夜晚,随着母亲和妹妹的骤然离去,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寒冷、孤寂和无法愈合的创伤,如同最深沉的永夜,将他彻底吞噬。 他自由了,实实在在的自由了,也实实在在的孤身一人活在了世界上。 第52章 在一起吧 医院走廊的冰冷和白炽灯的惨光,混合着消毒水与血腥气的味道,以及警察低声的问询,这一切构成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林池余机械地回答着问题,身体冷得不住发抖,指尖冰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随着地上那摊暗红和抢救室熄灭的灯一起流干了。 警察提出可以帮他联系亲属或监护人。方程的名字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下一秒就被否决了。他无法面对方程那总是充满活力的、大大咧咧的关心,那会像阳光一样刺痛他此刻遍布裂痕的灵魂。他需要的是……是一种能理解这种冰冷和黑暗的寂静。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的裂痕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他在通讯录里寥寥无几的名字中,向下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个几乎从未拨出过的名字上——傅故渊。 电话拨通了,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对面传来傅故渊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慵懒和冷淡的嗓音:“喂?” 林池余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压抑不住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泄露了出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傅故渊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而冷静,褪去了所有慵懒:“林池余?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市医院……急诊……”林池余用尽力气,挤出几个零碎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 “等着。别动。”傅故渊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等待的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林池余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身体一阵阵发冷,却又奇怪地感到额头在发烫。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隔着一层水膜,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稳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他周围的凝滞空气。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 傅故渊站在他面前,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寒凉气息。他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额前的发丝微微有些乱,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眼,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林池余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林池余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苍白如纸的脸颊和空洞的眼神,眉头骤然锁紧,眼底掠过一丝极深极沉的暗芒。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任何无用的安慰话。他只是伸出手,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轻轻握住了林池余冰冷彻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腕。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能走吗?”他的声音低沉,却奇异地给人一种稳固感。 林池余茫然地点了下头,又摇了一下,他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头晕晃了一下。 傅故渊立刻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稳稳地扶住了他,几乎承担了他大部分的重量。他跟旁边的警察简短地沟通了几句,表明身份,留下了联系方式,并表示会负责照顾好林池余。警察看了看状态极差的林池余,点了点头。 傅故渊半扶半抱地将林池余带离了医院,塞进了等在外面的、温暖舒适的车里。 车子没有开往林池余那个已然成为地狱的家,而是驶向了另一个方向。林池余昏昏沉沉地靠在车窗上,意识模糊,只知道身边的气息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等他稍微清醒一些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极其宽敞、装修低调却难掩奢华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垫。空气里有淡淡的、像是雪松的冷冽清香,那是傅故渊身上的味道。 傅故渊正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仔细地擦过他额头的虚汗和手上的脏污。冰凉的酒精棉球轻轻擦拭过他手臂上不知何时被划出的细小伤口。 “你有点发烧。”傅故渊的声音很近,听起来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 林池余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高不可攀、冷漠毒舌的少爷,此刻正屈尊降贵地照顾着自己。他那总是精密运转如同仪器般的大脑此刻一片混沌,被高烧和巨大的悲痛烧得只剩下最原始的情绪。身体的寒冷和额头的滚烫交织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依赖感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紧紧缠绕住他破碎的心脏。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不再是无声的崩溃,而是发出了极小极压抑的、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声。他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傅故渊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带着担忧的脸,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傅故渊……”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滚烫的哭腔和不管不顾的冲动,“我……我其实……” 他想说“我喜欢你”,想说“你能不能别走”,想说“我只有一个人了”。那些憋在心里很久很久、被他用冷硬外壳死死包裹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然而,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傅故渊看着他泪眼朦胧、脆弱得一碰即碎的样子,看着他因为发烧而泛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睛,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暗潮汹涌。他没有任何预兆地忽然俯身,精准地吻住了林池余那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还带着泪水的咸涩的唇。 “唔……!” 林池余瞬间睁大了眼睛,所有的哭泣和话语都被这个突如其来、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力道的吻堵了回去。大脑彻底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傅故渊的唇瓣微凉,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柔软和灼热,轻轻地碾磨着他的,动作生涩却无比坚定,仿佛带着某种封印和占有的意味。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花轰然炸开,又瞬间归于一片纯粹的白噪音。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唇上那惊人柔软的触感。 傅故渊的唇瓣微凉,带着夜晚的清新气息,与他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酥麻。起初只是轻柔的贴合,带着一种试探般的、极致的温柔,仿佛在亲吻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碰碎了。他能清晰地尝到林池余泪水咸涩的味道,混合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因为发烧而散发出的脆弱气息。 然而,这温柔的触碰很快变得更加深入。傅故渊微微调整了角度,唇瓣开始轻柔地、缓慢地碾磨着林池余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和渐渐无法掩饰的渴望。那细微的摩擦仿佛带着电流,从相贴的唇瓣一路窜遍林池余的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林池余完全懵了,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个超越他所有认知的亲密。他的眼睛因为惊愕而睁得极大,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轻轻颤动着,刷过傅故渊近在咫尺的脸颊。 傅故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和缺氧,稍稍退开了一毫米的距离,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林池余的唇上,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话,带着诱哄般的命令:“呼吸,林池余。” 但下一秒,不等林池余反应过来吸入新鲜空气,傅故渊再次吻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轻柔碾磨,他微微张开唇,含住了林池余的下唇,用舌尖极其温柔地、试探性地舔舐过那干涩的唇瓣,仿佛在安抚,又像是在品尝。 这个过于亲密的动作让林池余浑身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被堵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像受惊的小动物。氧气急剧消耗,大脑因为缺氧和过度的刺激而阵阵眩晕,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软,原本抵在傅故渊胸前想要推开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只能无力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料。 直到林池余因为缺氧而轻轻挣扎,发出不适的呜咽,傅故渊才稍稍退开少许,额头却依旧亲昵地抵着他的额头,呼吸有些灼热地交织在一起。他看着林池余完全懵掉、挂着泪珠、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样子,那双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心疼,有坚定,还有一种终于不再掩饰的炽热。 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清晰: “林池余,你不用说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砸进林池余嗡嗡作响的耳朵里,“我来告诉你——是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从此,濒死的鱼不再缺水,他遇到了只属于他的雨季。 林池余彻底僵住,连哭都忘记了,只是傻傻地看着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傅故渊……喜欢他? 那个高高在上、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傅故渊? 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完全懵掉的呆愣模样,傅故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忍不住又低头,在他微微肿起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带着无比的珍视。 “所以,现在你归我管了。发烧就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他的语气恢复了一点平日里的霸道,却裹着显而易见的温柔,“以后,你不是一个人。”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混合着高烧的眩晕感,如同暖流般汹涌地冲刷着林池余冰封的心脏和僵冷的四肢百骸。他愣愣地看着傅故渊,似乎还在消化这惊天动地的转变。 傅故渊叹了口气,替他掖好被角,动作略显笨拙却足够小心翼翼:“闭上眼睛,睡觉。” 也许是退烧药的药效上来了,也许是傅故渊的话和那个吻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安全感,林池余终于抵不住沉重的疲惫,眼皮慢慢合上。在他即将完全陷入睡眠之前,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下陷,一个温暖的身体在他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却又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十指慢慢交扣。 在这个冰冷世界彻底崩塌之后,在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黑夜尽头,他仿佛……终于抓住了一点真实而温暖的依靠。 夜还很长,但这一次,他似乎不再需要独自一人对抗全世界的寒凉。 第53章 口是心非 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蜂蜜,缓慢地流淌过傅故渊书房里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而慵懒的光斑,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变得金光闪闪。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页的墨香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草木清新气息,安静得只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送风声,以及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响。 林池余盘腿坐在柔软昂贵的羊毛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身体微微陷进去,像一只寻找安全角落的小动物。面前摊着几本摊开的习题册,一支笔夹在纤细的指间,却久久没有落下。他微微歪着头,眼神有些放空,望着窗外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树叶,显然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旁边一个摊开的普通横线本上,无意识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规律的、令人安心的节奏,仿佛某种秘密的仪式。 傅故渊处理完手头最后一封邮件,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地毯上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他想看看这家伙习题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难题卡壳,或者又在偷偷开小差。 他起身,放轻脚步走过去,柔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他的目光先是掠过那些干净得过分的习题册——果然一题都没动,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被林池余手臂半遮半掩的草稿本上。 只一眼,傅故渊的脚步就顿在了原地,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情绪所取代,像是冰雪初融的暖流,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那页纸上,密密麻麻的,根本不是什么数学公式或者英语单词。 全是他的名字。 傅故渊 傅故渊 傅故渊…… 各种各样的字体,工整的、略显潦草的、大的、小的、用力的、轻柔的……甚至还有几个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幼童的笔迹,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铺满了整整一页纸,甚至边缘和页眉页脚的空隙都被见缝插针地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空白。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迷恋和描摹,又像是一种深植心底、无处安放的喜欢,透过那不断移动的笔尖,悄然又汹涌地倾泻在了这最普通的横线纸上,构成了一幅独一无二的、只关于他的秘密画卷。阳光恰好落在那片字迹上,仿佛给每一个名字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 林池余写得太过专注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没发现傅故渊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正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这“罪证”。直到一片阴影温柔地笼罩下来,挡住了本子上的光线,他才猛地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惊醒,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写了满纸什么,林池余瞬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合上本子藏起来,动作慌乱得几乎要把本子撕破,指尖都微微发抖。 但一只修长好看、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轻轻地按在了本子上,温柔却不容置疑地阻止了他的动作。那手指干净有力,带着熟悉的微凉温度。 林池余的身体瞬间僵住,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白皙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鲜艳的绯红,并且那红色还在急速蔓延,连优美的后颈和侧脸都透出了诱人的粉色,热度惊人。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地毯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咚咚咚的声音大得他怀疑傅故渊都能听见,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傅故渊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如同暖风,细细密密地喷洒在林池余敏感通红的耳廓和颈侧,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战栗。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再也无法掩饰的浓浓笑意和十足的玩味,慢条斯理地在他耳边响起,每个字都像羽毛般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哦?让我看看……”他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满页的、各种各样的“傅故渊”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珍宝,从那些工整的,划过那些潦草的,最后落在那几个幼稚的笔画上,“这是什么新型的、独特的……练字方式吗?我亲爱的……林池余宝宝?” 那声压低了嗓音的“亲爱的”叫得自然又缱绻,带着气声,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让林池余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呼吸都漏了一拍。 林池余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强装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点发虚,带着明显的嘴硬和色厉内荏:“……嗯。就、就是练字。不行吗?”他甚至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来掩盖心虚,可惜声音里的细微颤抖和满脸的绯红彻底出卖了他,毫无威慑力。 “行,当然行。”傅故渊的语调拖长,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心尖最痒的地方,撩人而不自知。他靠得更近,几乎是从后面将林池余整个笼罩在自己怀里,胸膛若有似无地贴着林池余绷紧的背脊,下巴轻轻抵上他柔软的发顶,目光却依旧落在那页无比诚实的纸上,“只是我有点好奇,”他顿了顿,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带着探究的意味,“为什么我的宝宝……偏偏只练我一个人的名字呢?还练了这么……满满一页?嗯?”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的调侃和步步紧逼的撩拨,每一个“嗯”字都像带着小钩子。 林池余感觉脸上的热度快要爆炸了,他梗着脖子,继续死撑,甚至试图倒打一耙,声音因为羞窘而微微发颤:“……笔画多!结构复杂!练起来……有、有挑战性!不可以吗?你……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毫无说服力。 “自作多情?”傅故渊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从胸腔震动着传递过来,磁性又愉悦,像是带着无数小钩子,挠得林池余心慌意乱。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个本子,而是轻轻覆上了林池余那只还紧紧攥着笔、因为用力而指节都有些发白的手。 微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皮肤,林池余像是真的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就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傅故渊更快地、更紧地握住,十指自然而缓慢地穿插交错,紧密地扣住,严丝合缝。 傅故渊引导着他微微颤抖的手,笔尖重新落在纸上,就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旁边,仔细地找了一小块珍贵的空白。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完全包裹住林池余微凉的手指,力道不容拒绝,动作却异常温柔耐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既然是在这么认真地练字,”傅故渊的声音贴得更近,几乎是含着林池余红得透明的耳垂在低语,灼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灌入他的耳廓,带来一阵阵酥麻,“那作为名字的主人,老师是不是该来检查一下功课,亲自指导一下,嗯?” 他握着林池余的手,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在那个被写了许多遍的“渊”字的最后一笔旁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漂亮的、线条流畅的爱心符号。然后,就在那颗爱心下面,手腕运力,写下了三个力透纸背、凌厉却又不失温柔的字—— 林池余。 他的字迹优雅而富有风骨,与林池余那些或青涩或认真的笔迹紧密地挨在一起,仿佛本就该如此相依,不分彼此。 写完后,他并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背后拥抱的亲密姿势,侧过头,柔软的唇瓣这次结结实实地、轻轻地吻了一下林池余那烫得惊人的耳尖,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快速流动的搏动。 “唔!”林池余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发出一声极轻的、受惊般的呜咽,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了一半,全靠身后人的怀抱支撑着。 傅故渊感受到怀里身体的轻颤和软化,低笑着,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蛊惑人心的磁性和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我的名字笔画是多了点,练起来确实辛苦我的宝宝了。”他顿了顿,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林池余柔软的发顶,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不过,把我名字偷偷写了这么多遍,写得这么满,一页都不够你写的……” 他的唇再次落下,这次是轻柔地印在林池余紧张得绷紧的、泛着粉色的后颈肌肤上,留下一个短暂而温热的触感。 “……是不是等于,在心里也把我的名字,反反复复,默念了千千万万遍?嗯?”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清晰地、重重地敲打在林池余的心尖上。 林池余彻底溃不成军了。所有强撑的镇定和苍白的辩解在对方温柔而持续的撩拨下碎得干干净净,无处遁形。他整个人从耳根红到了锁骨,连衬衫领口下的皮肤都透出淡淡的粉色,羞窘得无以复加,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真正的猫钻进沙发缝里永远不出来,却又被傅故渊牢牢地圈在温暖可靠的怀里,无处可逃,也不想再逃。他只能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坚实而温热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薄薄的衣料敲击着他的背脊;耳边是灼热而宠溺的呼吸,拂过最敏感的地带;以及那只被紧紧握住、仿佛连通了彼此脉搏和心跳的手,温暖而有力。 傅故渊看着他这副彻底投降、红着脸缩在自己怀里、连睫毛都在害羞地剧烈颤抖的可爱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塌陷得一塌糊涂,软成了一滩荡漾的春水。他松开握着笔的手,转而用双臂将怀里的人更紧地、更温柔地环住,下巴轻轻搁在他的发顶,嗅着他发间淡淡的清香,语气里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宠溺和满足: “好了,不逗你了。”他低声笑着,像在安抚一只彻底炸毛后又被迫顺毛的猫,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纵容,“练字可以,我的名字,你随便写,写满一千本、一万本都好,我都给你收着。” 他顿了顿,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踏实,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温柔而缱绻,落在林池余的发间: “但是,下次如果想我了,可以直接告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最甜美的蛊毒,“我更想听你亲口叫我的名字,想听多少遍,就叫多少遍。好不好,宝宝?” 第54章 笔名秘密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洁净的玻璃窗,慷慨地洒落进来,将一排排空置的课桌染成暖金色,桌面反射出柔和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明亮的光柱中无声起舞,如同微型宇宙中的星河流转。大部分同学都去了操场享受自由活动时间,喧闹声被厚重的墙壁和门窗隔绝,显得遥远而模糊。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人,分散在各个角落,或埋头书写,笔尖沙沙作响,或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偶尔随着无声的节奏轻敲桌面。整个空间显得格外空旷、静谧,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连时间流淌的速度都变得慵懒起来。 傅故渊合上手中那本看到末尾的英文原著,书页发出轻微的、满足般的叹息。他将书放在桌角,目光却越过书脊,不由自主地落向斜前方那个清瘦的、仿佛被阳光温柔包裹的身影。林池余微微歪着头,午后温暖的阳光恰好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清晰可见脸颊上细微的绒毛,和那段白皙得几乎透明的后颈。他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颤动的阴影。他的神情是罕见的专注,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痴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跳跃、滑动,灵活得像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章,偶尔会因为陷入沉思而微微停顿,无意识地轻咬着柔嫩的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齿印。 那副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人都钻进了屏幕里那个由文字构建的另一个世界的样子,让傅故渊看得挪不开眼,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见过林池余解出难题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流星般的亮光,见过他面对无端挑衅时下颌线绷紧的冷硬表情,却很少见他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近乎柔软的沉浸姿态,像一只收起所有尖刺、安然沐浴在阳光下的幼兽。 他安静地注视了好一会儿,目光描绘着对方被光影柔化的眉眼,才终于起身,动作极轻地拉开自己的椅子,椅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被控制到几乎湮灭在寂静中。他迈步走到林池余前面的空位,转过身,面向他坐下,手肘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却并不会令人感到压迫或不适的亲昵姿态。 然而,即便是极其轻微的动静,还是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深处的林池余。他像是被从深海里突然捞起,暴露在空气和目光下,手指猛地顿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一丝慌乱地按熄了屏幕,屏幕瞬间变暗,映出他自己有些失措的倒影。他倏地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像是一只正在偷偷藏匿最心爱的松果却被当场发现的小松鼠,带着点无辜和措手不及,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清澈透亮。 “在写什么?”傅故渊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气音,如同最温柔的耳语,只有他们两人能清晰听见,温柔的声线像是怕惊扰了这午后的宁静,也怕吓跑了眼前这只受惊的小动物。他的目光落在林池余那部看起来有些年岁、边角处甚至有些细微磨损却被他擦拭保护得很好的手机上,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能让人安心下来的温柔。 林池余抿了抿唇,原本淡粉的唇色被咬得略显殷红。他的视线有些飘忽地落向窗外摇曳的树影,斑驳的光点在他眼底跳跃,含糊其辞地应道,声音比平时要轻软一些:“……没什么。随便记点东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小心藏匿起来的心虚,尾音微微发飘。 “哦?”傅故渊的尾音轻轻上扬,像羽毛尖儿挠过心尖,带着一点了然于心的、却并不令人反感的玩味。他并没有执着于追问具体内容,那太不绅士,而是巧妙地换了个角度,声音里含着浅浅的笑意,像春风吹皱池水,“看你这么认真,手指都快飞起来了,是在……写故事吗?”他猜测着,目光温柔地流连在林池余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池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像是被精准地猜中了心事。白皙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诱人的绯红,甚至向着脖颈优美的线条蔓延开去,像滴入清水的胭脂缓缓晕染。他没想到傅故渊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还猜得这么准,一击即中。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阳光仍在无声移动。他像是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幅度极小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般的:“……嗯。”承认得极其勉强,却足够清晰。 傅故渊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温柔而惊喜的弧度,像是意外发现了一片独属于他的、开满珍稀花朵的秘密花园,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怜。他继续保持着他那特有的、慵懒而不会给人压迫感的姿态,手肘依旧搭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像是两人之间共享的秘密耳语,带着诱哄的意味:“那……这位神秘的创作者,愿意告诉我你的笔名吗?我或许可以成为你的忠实读者,最虔诚的那种。”他的眼神真诚,带着鼓励和期待。 这个问题似乎比承认在写故事更让人羞赧,仿佛要揭开最后一层保护色。林池余下意识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消散在温暖的阳光里,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余故。”两个字,说得又快又轻,仿佛这样就能降低它的存在感,抹去其中蕴含的、过于直白的心事。 “余故?”傅故渊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简单的音节从他唇齿间缓缓流出,被赋予了某种独特的、缱绻动人的韵律,像是在细细品味一颗糖的滋味。他的目光缱绻地流连在林池余低垂的、泛着漂亮粉色的脖颈和耳廓上,那抹红色因为他的重复而有加深的趋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荡漾开一片温柔而滚烫的涟漪。 这两个字的组合,其含义不言而喻,笨拙又真诚地诉说着某种深藏的心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欲说还休的浪漫。 他看着眼前人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可爱模样,眼底掠过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笑意,像阳光洒满湖面,波光粼粼。他强忍住想要直接点破那可爱心思的冲动——那太不解风情,肯定会让这只害羞的猫彻底炸毛,惊慌失措地跑掉。 他只是微微向前又倾身几分,拉近了一点距离,目光温柔地落在林池余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声音放得极轻、极缓,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很好听。”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真诚而带着毫不掩饰的偏爱,仿佛在评价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特别特别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笔名。” 简单的几句话,没有追问,没有调侃,只有纯粹的欣赏和肯定,却像是最柔和的春风,瞬间抚平了林池余一部分的紧张和羞窘。那抹绯红依旧顽固地停留在脸上,却似乎晕染出了另一种温度,一种被理解和接纳后的、细微的暖意。 只有林池余自己知道,这个临时被追问而仓促说出的笔名,其内心深处或许藏着更深一层的含义:于故,与故,遇故。每一个读音相同的词,都指向同一个让他心绪难平的人。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甜丝丝的丝线在交织缠绕,阳光将两人靠近的身影拉长,轮廓模糊地交融在一起。 傅故渊的视线掠过林池余桌角那本被翻得有些卷边、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物理习题集,心思微动。他忽然伸出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习题集封面上某个用红笔特意标注出的、看起来颇为复杂的电磁感应公式推导图。 “这章的楞次定律,”他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带着磁性的低语,话题转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学霸之间随口的、轻松的交流,打破了那层暧昧的沉默,“上次老师说最后那道综合应用题像个狡猾的小迷宫,路径复杂,很容易走错路。你征服它了吗?感觉如何?”他的指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随意地搭在那复杂的电路图旁。 林池余显然愣了一下,抬起头,眼里还氤氲着未散尽的羞赧和一丝被突然从私人领域拉回现实世界的茫然,像是没料到话题会以这种跳跃的方式切换到严肃的物理领域。他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了两下,花了半秒钟才从“笔名”的羞窘频道切换过来,眼神重新聚焦。 “……还行。”他下意识地回答,声音还带着点刚才残留的软糯和不自然,但逻辑已经开始清晰起来,“核心还是抓住‘阻碍’的本质,不是简单地反向,而是对‘变化’的延缓。找准原磁场的方向和它是增是减,理清补偿电流的磁场关系,就不会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导体运动轨迹带偏。”他一边说,手指一边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比划了一下,像是在模拟磁感线的方向。 “嗯,说得对,切中要害。”傅故渊表示赞同,他的手指却并未从习题集上移开,反而就着这个讨论问题的姿势,指尖向前自然而然地微微移动了半厘米,若无其事地、极其轻微地覆在了林池余放在桌面上、微微蜷起的左手手背上。 微凉的指尖触及温暖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清晰却并不令人讨厌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战栗。 林池余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含羞草叶片,本能地想要蜷缩,却最终没有立刻缩回去,只是乖顺地停留在原地,指尖微微放松,任由那一点来自对方的微凉触感渐渐被自己的体温焐热,交融。 傅故渊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却意义非凡的触碰,他的目光依旧落在习题集那复杂的电路图上,语气平淡而认真地继续讨论,仿佛两人真的只是在专注地研究学术问题,心无旁骛:“那道题的关键确实是透彻理解‘阻碍’的相对性,以及在不同参考系下的表现。你用的那个等效磁通量变化率的分析方法,跳过了好几个容易出错的中间步骤,比标准答-案提供的思路更简洁优雅,直指核心。”他的语调平稳,分析着解题技巧。 然而,他的指尖却依然似有若无地、珍惜地贴着林池余的手背,指腹甚至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摩挲了一下那光滑的皮肤,带着一种试探般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传递着一种隐秘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亲昵和无声的安抚,与口中讨论的严肃内容形成了微妙而动人的反差。 林池余的耳根依旧染着动人的绯色,但注意力似乎真的被部分牵引到了学术讨论上,或者说是被手背上那不容忽视的触感分散了羞窘。他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却依然轻柔:“嗯,而且那样可以直接避开题目里故意给出的那个干扰项——那根无关导体的移动速度,根本不影响核心回路里的感应电流大小和方向判断,它只影响外力的做功功率。” “完全正确,一眼就看穿了陷阱。”傅故渊的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光芒,他终于缓缓地、似乎有些不舍地移开手指,那个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接触如同一个心照不宣的甜蜜秘密,悄然落入两人心湖,漾开涟漪。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重新落回林池余脸上,看着他渐渐恢复常色却依旧透着些许别扭和柔软的侧脸,眼底的笑意加深,像洒满了细碎的阳光,明亮而温暖。 “所以,”他总结般地说道,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清晰的、只为林池余存在的纵容和宠溺,目光深邃,“再难的题目,再复杂的迷宫,只要找对方法,抓住本质,总能找到最优雅、最直接的解决路径。不是吗?”他微微歪头,看着林池余,眼神意有所指。 他这句话一语双关,既像是在说物理题,又像是在说刚才那个关于笔名和心事的小小插曲,更像是在说他们之间一切需要耐心和理解去慢慢梳理的情感脉络。 林池余抬起眼,睫羽轻颤,对上傅故渊深邃而温柔的目光,那双总是盛着冷雾和疏离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光亮,和眼前人带着笑意的清晰倒影。一点不易察觉的、被妥善安放好的柔软悄然浮现,驱散了最后的慌乱。他抿了抿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烫意的唇,没说话,只是微微别开了视线,像是不好意思承受那样专注的凝视,但紧绷的肩线却彻底放松下来,嘴角似乎也几不可查地、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漾起的、最细微却也最真实的涟漪,转瞬即逝,却被一直注视着他的傅故渊精准捕捉。 教室里依旧安静,阳光缓慢移动,光影悄然变换形状,将两人靠近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轮廓模糊地交融在一起,温暖而静谧,仿佛一幅定格的温暖画卷。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欢呼声,此刻也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 有些心思,无需言明,早已在目光交汇处,在指尖相触的瞬间,悄然绽放,无声胜有声。 有些默契,只需一个触碰,一次心跳的共振,便能穿越所有羞涩和笨拙,抵达彼此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安然栖息。 临城的天气时好时坏,刚才还是太阳天现在已经乌云密布。 黑压压的云遮盖住了临渊中学,一声闷雷大响,林池余的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晕染开来。 那张洁白如雪的纸上写了几个清秀的字: 我喜欢下雨天,也喜欢傅故渊,希望以后每天都是下雨天。 后面还有几个字被划掉了,但是傅故渊看得出来那是“不知道傅故渊喜不喜欢下雨天?” 他淡淡看口,叫住林池余:“林池余。” “嗯?”林池余回神看他。 “我喜欢下雨天。” 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林池余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绯红。 “我愿意做你的乌云,为你遮阳。”他不紧不慢的说完了整句话。 希望临城天天下雨。 我会在每一个下雨天想你。 第55章 放松一下 晚自习的教室本该是灯火通明,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一声压抑的咳嗽或轻微的椅子挪动声。然而,就在一片静谧之中,毫无预兆地,头顶所有的日光灯管先是极快地、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同时发出一声轻微的、仿佛电流被掐断的“嗡”声,猛地熄灭!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之中,浓稠得如同墨汁泼洒,伸手不见五指。几秒钟的绝对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随即,周围才像解除了静音魔法般,爆发出同学们惊讶的低呼、压抑的窃窃私语以及一阵摸索书本、文具的窸窣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窗外,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透过玻璃渗进来,微弱地勾勒出桌椅模糊扭曲的轮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怪异的影子。 “哇靠!什么情况?”方程的声音第一个在黑暗中炸开,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停电了?整栋楼都黑了!我看对面教学楼也乌漆嘛黑的!”他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动静,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白光亮起,像一道利剑划破黑暗——他居然从抽屉里掏出了手机,飞快地打开了手电筒功能,光柱兴奋而毫无章法地在天花板上、墙壁上胡乱晃悠,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更多尘埃,“兄弟们!见证奇迹的时刻!大型集体摸黑活动现场!” “方程!把你那手电筒关了!晃眼睛!跟探照灯似的!”远处有同学不满地喊道,声音在黑暗中被放大。 “哦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方程赶紧道歉,把光柱压低,只照着自己桌面一小块地方,但那点光还是不安分地四处流溢,像个躁动的光斑,“但这黑灯瞎火的,不得有点光嘛……哎,你们说会不会是保险丝烧了?还是学校又被挖断电缆了?” 而在这片小小的骚动中,谢灼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激发了某种小动物般的活力与亲近感,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靠,一把抓住旁边景云川的胳膊,声音里带着雀跃和一点点依赖:“云川云川!真的全黑了诶!好像小时候玩的摸黑游戏!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试图伸出另一只手在浓稠的黑暗里挥舞了一下。 景云川清冷的声音在一片低低的嘈杂中显得格外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安抚:“嗯。是停电。坐着别乱动,小心撞到桌角。”他的身影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只有一个沉稳的轮廓。 “知道啦!”谢灼嘴上答应着,却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线,调皮地伸出手在景云川眼前晃了晃,尽管他自己也几乎看不见,“嘿嘿,你看得见我吗?猜猜我有几根手指?” 景云川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却准确无误地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了他在眼前乱晃的手腕,低声警告,声音离得很近:“别闹。安静待着。”但握着那纤细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就势将他的手轻轻按回了桌面,指尖似乎无意地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而在这片混乱与适应的边缘,林池余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蹙眉沉思,指尖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点着。突如其来的、彻底的黑暗让他猛地一怔,思绪中断,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微微泛白。他不算特别怕黑,但极度依赖视觉和秩序的环境被瞬间打破,还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短暂的无措感,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只在陌生环境里警惕起来的猫。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身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傅故渊似乎只是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靠近了他这边一点点。紧接着,一只温暖干燥、指节分明的手在课桌下垂落的阴影里,极其自然又准确地找到了他放在腿上、微微蜷起的手,轻轻握住,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指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安抚性地、缓慢地蹭了一下,带来一阵清晰的、微麻的触感。 林池余微微一颤,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黑暗中,视觉暂时失效,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傅故渊掌心传来的稳定温度,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而干净的雪松气息,透过极近的距离变得格外清晰,像无形的屏障,悄然驱散了几分因陌生黑暗环境而升起的不安。 “怕黑?”傅故渊的声音在极近的耳边响起,压得极低,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语调里带着一丝惯有的、懒洋洋的戏谑,但仔细听,底下却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可依赖感。 “……无聊。怎么可能。”林池余下意识地嘴硬,偏开一点头,试图避开那过于靠近的热源,声音却比平时软了一点,底气不足。他想稍微抽回手,指尖动了动,却被傅故渊更紧地、却又不至于弄疼他的力度握住。 “别动。”傅故渊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理所当然。他另一只手似乎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很快,林池余看到一点微弱的光亮起,是傅故渊的手机屏幕解锁后的冷白光,照亮了他下颌利落的线条和握着手机的手指。他熟练地操作了几下,屏幕光映在他深邃的眼里,明明灭灭。然后,一根白色的耳机线被轻轻递了过来,冰凉的线缆末端擦过林池余的耳廓,带来一丝微痒。 “干嘛?”林池余小声问,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在黑暗里望向对方模糊的轮廓。 “太安静了,有点无聊。”傅故渊的语气听起来随意极了,仿佛只是临时起意,为了打发这意外的黑暗时间。他已经将其中一个耳机塞进了自己耳朵里,白色的线顺着颈侧垂下。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将另一个微凉的耳机塞进了林池余的耳朵里。 微凉的塑料外壳侵入耳道,带来一丝奇异的、私密的触感。林池余还没来得及抗议,甚至没想好要不要抗议,一阵轻柔舒缓、带着淡淡忧伤又充满深情的前奏便如同潺潺流水般缓缓淌入他的耳中,瞬间隔绝了教室里大部分的嘈杂。 是一首旋律很老却经典的英文情歌,男声低沉而富有磁性,温柔地、一字一句地吟唱着关于爱、誓言与永恒的主题。在周遭一片黑暗和细微的、模糊的嘈杂声中,这歌声仿佛构筑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被无形结界保护起来的私密而宁静的小世界,将一切纷扰都推远了。 “咦?傅哥,林池余,你俩偷偷摸摸干嘛呢?”方程那不安分的手电筒光柱又不老实地扫了过来,像舞台追光一样,正好捕捉到两人挨得极近、肩膀几乎靠在一起、中间还连着一条白色耳机线的画面。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共享耳机的亲密姿态实在过于明显。方程立刻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语气变得贼兮兮的,充满了促狭,“哇哦!共享音乐?这停电停得挺有情调啊!” 谢灼也被那道光和方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望过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努力分辨,声音里满是天真和羡慕:“哇!你们在听歌吗?好听吗?什么歌?我也好无聊啊……” 景云川一把将试图探过身去、几乎要离开座位的谢灼捞回来,声音依旧冷淡,却带着了然和一丝不容置疑:“别打扰别人。安静待着。”他的手稳稳地按在谢灼的肩膀上。 傅故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朝着方程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黑暗中看不清眼神,但那无声扫过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性的压力,让方程立刻缩了缩脖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住了声音开关,乖乖地把手电筒光移开,嘴里小声嘟囔,几乎含在嘴里:“……得得得,我啥也没看见,我光线过敏……您二位继续,继续……享受音乐,享受音乐……”他甚至还假装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小的插曲过去,角落重新回归二人世界的静谧。歌词里直白而缱绻的爱意毫不掩饰地持续传递过来,林池余觉得自己的耳根又开始不可抑制地发烫,幸好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傅故渊在桌下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两人的手臂在课桌下轻轻挨着,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相互传递,存在感强得惊人。他甚至能听到傅故渊近在咫尺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里逐渐有些失序、加快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被耳机里深情流淌的情歌温柔地包裹着,放大着。 傅故渊似乎很放松,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林池余的手背,那缓慢的、带着些许粗糙触感的动作,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又像是一种沉浸在音乐和氛围中的、无言的亲昵,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细小的电流,顺着相贴的皮肤窜上来。 “这歌……”林池余忍不住小声开口,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过于暧昧和令人心跳加速的气氛,再沉默下去,他怀疑自己的心跳声都要被对方听到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干涩。 “嗯?”傅故渊几乎是立刻侧过头,尽管在黑暗中彼此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眼睛微弱的反光,但林池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呼吸更近了些,“不喜欢?”他的声音混着音乐声,低低沉沉的。 “……还行。就是……有点老。”林池余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挑剔的话,那歌声太温柔,身边的温度太令人安心,握着他的手太坚定。他只能给出一个无关痛痒的评价,声音轻得像羽毛。 “老歌才经典。”傅故渊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拇指安抚性地停顿了一下,“那就好好听。”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并肩坐在一片黑暗的教室里,像两尊依偎的雕像,共享着一副耳机,听着同一首缠绵悱恻、诉说爱意的老情歌。周围同学们的低声交谈、方程偶尔不甘寂寞的极小声嘟囔、谢灼凑在景云川耳边不知道嘀咕什么的细微声响,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可能是教学楼管理人员排查故障的喊话声……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被有效地隔绝在耳机里的音乐和两人之间无形的气场之外。 林池余最初的那点不自在和羞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安宁和心安。他甚至悄悄地将头往傅故渊的方向偏了一点点,让自己能更清晰地听到每一个音符和歌词,也更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传来的、稳定而令人依赖的气息,那雪松的冷香似乎也变得更清晰了。 一首歌结束,短暂的空白后,下一首前奏响起,依然是舒缓深情的调子,带着相似的温柔。 傅故渊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气息声透过耳机线似乎都能听到。他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林池余的耳廓鬓角,用气音低语,声音混在音乐里,几乎像是一个幻觉,却又清晰地敲打在鼓膜上: “歌词写得不错,是不是?”他顿了顿,像是故意般,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气息烫得惊人,“尤其是那句……‘I will always love you’。” 林池余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感觉整个脸颊、甚至脖子都瞬间烧了起来,幸好,这片浓稠的黑暗完美地隐藏了他此刻所有的窘迫和慌乱。他没有回答,甚至屏住了呼吸,只是下意识地、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傅故渊的手,指尖微微用力,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傅故渊似乎立刻察觉到了他这无声却激烈的回应,没有再得寸进尺地逗他,只是心情极好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那笑声震动透过共用的耳机线,带着微小的嗡鸣,仿佛直接震在了林池余的心尖上,酥麻了一片。 黑暗依旧浓郁地笼罩着教室,但耳机里循环流淌的温柔旋律、掌心紧密交握的灼人温度、手臂相贴传来的稳定心跳、以及不远处朋友们虽然吵闹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被模糊了的低语……却让这个意外的、失控的停电夜晚,变得格外不同起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缩小了,只剩下这方寸之间。耳中是深情的老歌,掌心是笃定的温暖,身边是让人安心又心动的人。 一种甜蜜而温暖的暗流,在这片被共享的黑暗和音乐里,无声而汹涌地流淌着,将两颗心更近地拉向彼此。 第56章 自习偶遇 自习室的灯光柔和而均匀,洒在木质长桌上,映出几道专注的身影。周三的临渊图书馆比平时安静得多,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打破这片宁静。 方程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这宏观经济学的论文真要命,”他压低声音抱怨,“我写了整整三页,感觉一个字都没在点子上。” 对面坐着的景云川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流畅移动,“因为你前两页都在描述食堂的糖醋排骨有多难吃。” “那是必要的背景铺垫!”方程不服气地反驳,随即被旁边的谢灼踢了一脚。 “安静点,方程。”谢灼指了指不远处,“没看见池余正在学习吗?” 方程顺着方向看去,林池余坐在靠窗的位置,微蹙着眉盯着眼前的书本,指尖夹着一支黑色钢笔,时不时在页边空白处写下注释。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柔软的黑发垂在额前,整个人笼罩在午后的光线中,像一幅静默的油画。 “池余学习的时候简直像个雕像,”方程小声嘀咕,“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看不见。” “至少他不像你,十分钟动了八次,喝了半瓶水去了两趟厕所。”景云川平静地说,依然没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方程正要反驳,自习室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傅故渊的出现让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大衣,衬得肩线平直利落,手中随意拿着几本书,目光在室内扫过,最终落在林池余旁边的空位上。 方程注意到林池余的笔尖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写字,但笔触明显轻了些,仿佛在刻意控制力道。 傅故渊拉开椅子坐下,书本被轻轻放在桌上。林池余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真是巧啊。”林池余突然冷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哪儿都能遇见不想见的人。” 傅故渊轻笑一声,没有看对方,“图书馆是你家开的?” “先来后到的规矩不懂吗?” “空位就是让人坐的,”傅故渊终于侧头瞥了林池余一眼,“还是说,你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没学好?” 方程屏住呼吸,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傅故渊和林池余的交恶全校皆知,两人一碰面就火药味十足。 “至少我知道不要在自习室制造噪音。”林池余冷冰冰地说,目光仍然锁定在书本上。 傅故渊故意把书又挪了一次位置,这次声音更轻。“不好意思,手滑。” 林池余终于抬起头,瞪向傅故渊,眼中像是凝着冰霜,“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傅故渊挑眉,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说出来啊。” 两人对视的目光几乎要在空中擦出火花。方程紧张地攥紧了笔,随时准备起身劝架。 “你们俩能不能消停点?”谢灼忍不住插话,“这是自习室,不是辩论赛场。” 傅故渊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只要某人不主动挑衅。” 林池余冷笑一声,“真是会倒打一耙。” “好了好了,”方程终于站起来打圆场,“池余,要不我们换个位置?云川旁边还有空位。” 林池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冷硬。“不必。我为什么要因为某人换位置?显得我怕他似的。” 傅故渊轻笑出声,“当然不必,毕竟你最喜欢待在不欢迎你的地方。” 这句话让林池余的表情微微一僵,只有一瞬间,但方程捕捉到了。作为发小,他能看出林池余那副冷脸下细微的情绪变化。 “傅故渊,适可而止。”景云川突然开口。 傅故渊耸了耸肩,终于打开书本开始学习。林池余也重新低头看书,但方程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发红,不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 自习室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的紧张感迟迟没有散去。 半小时后,方程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下意识地想向林池余求助。他刚要开口,却注意到一幕奇怪的景象: 林池余的水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而傅故渊手边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傅故渊的目光仍然盯着自己的书,手却自然地将那瓶水推到了林池余手边。更让人惊讶的是,林池余虽然没有看傅故渊一眼,却默契地接过水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又放回原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两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却默契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方程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学习太累出现了幻觉。等他再定睛看时,傅故渊和林池余各自看着书,表情冷峻,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但那瓶水确实现在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林池余轻轻咳嗽了一声。傅故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忽然站起身。 “空调开得太大了。”他冷冷地说着,走向温度控制器调整了设置。回来时,他的目光在林池余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 林池余依然没有抬头,但方程看见他悄悄把毛衣的袖口往下拉了拉,盖住了手腕。 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不引人注目,若不是方程从小就习惯观察林池余的细微举动,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古怪的互动。 休息时间,方程跟着林池余来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区。谢灼正在自动售货机前挑选饮料,景云川靠在窗边看手机。 “傅故渊那家伙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方程故意大声说,“明明知道你不喜欢他,还总是凑上来。” 林池余正拿着一罐咖啡,闻言手指收紧了些,“他一向如此自以为是。” “不过你今天也挺刚的,”方程拍拍林池余的肩,“那句‘先来后到的规矩不懂吗’真是绝了!” 林池余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谢灼走过来,递给景云川一罐绿茶,然后笑着说:“你们发现没有,傅故渊今天穿的那件大衣,好像是某个限量款,贵得离谱。” “富家少爷的日常罢了。”林池余冷声道,但方程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自习室的方向。 “说起来,池余,你那支新钢笔不错啊,”景云川突然说,“我记得傅故渊上周也买了一支一样的。” 林池余顿时僵住了,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巧合而已。那款笔很好用。” 方程这才想起,林池余确实上周换了新钢笔,而傅故渊似乎也是同时期开始用同款的。当时他没多想,但现在结合刚才看到的种种古怪... “你不会是和傅故渊用同款吧?”方程故意夸张地说,“哇,死对头审美相同,真是孽缘!” 林池余的表情变得极其不自然,“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他说完就转身走向自习室,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 方程看着林池余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瞥了一眼景云川,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眼中带着同样的怀疑。 回到自习室,傅故渊不在座位上。方程注意到林池余的目光迅速扫视了整个房间,然后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嘴,这才坐下。 片刻后傅故渊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刚从咖啡机买来的热咖啡。他经过林池余身边时,林池余的笔突然滚落到了地上。 傅故渊自然地弯腰捡起,递还给林池余。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接触,林池余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 “谢谢。”林池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傅故渊的回应同样简短,但方程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但方程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决定试探一下。 “池余,”方程压低声音,“你觉不觉得傅故渊今天有点奇怪?” 林池余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一直都很奇怪。” “不是,我是说...他好像没平时那么针对你了。” 林池余冷哼一声,“那是因为我懒得理他。” 方程还想再问,却被林池余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专心学习。” 傍晚,学习小组解散。方程故意大声说:“池余,一起去吃晚饭吧?北门新开了家日料店。” 林池余整理着书包,头也不抬,“不了,我还有事。” “哦?”方程故意追问,“什么重要的事啊?” 林池余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私事。” 另一边,傅故渊也站起身,“我先走了。” 他大步离开,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方程假装和景云川、谢灼一起离开图书馆,却在门口借口忘了东西,让两人先走。他悄悄返回图书馆,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 五分钟后,他看见林池余走出图书馆,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向校园后方的小路。方程的好奇心被勾起,悄悄跟上,保持着安全距离。 林池余的身影在图书馆后方的银杏小道拐角处消失。方程加快脚步,却在拐过弯时猛地停住—— 前方空无一人。 方程困惑地四处张望,这条小路没有岔道,林池余怎么会凭空消失? “在找什么?” 方程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林池余站在他身后,表情冷峻。 “池、池余!你怎么...”方程结结巴巴地说,“我正好也要走这条路,真巧啊!” 林池余眯起眼睛,“是吗?那一起走吧。” 方程顿时慌了,“啊,不用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东西还没拿,得回图书馆一趟!” 他转身就要溜,却被林池余一把抓住手腕。 “方程,”林池余的声音冷得像冰,“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好奇。” 方程咽了口唾沫,连忙点头,“当然当然!我一点都不好奇!我就是...散步!对,散步!” 林池余松开手,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回去吧。明天见。” 方程如获大赦,飞快地跑回了图书馆方向。等他确定林池余看不见自己后,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平复心跳。 等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时,小路已经空无一人。方程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好吧,不管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我不掺和就是了。” 但他心里的疑问却更深了。无论林池余和傅故渊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方程确定一件事:那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此刻,在图书馆顶楼的露台上,傅故渊正从背后拥着林池余,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刚才方程差点发现我们。”林池余轻声说。 傅故渊低笑,“放心,他没那么聪明。” 林池余转过身,佯装生气地瞪他,“你说我发小不聪明?” “我说的是事实。”傅故渊低头轻吻他的鼻尖,“不过你的演技倒是进步了,今天那场‘偶遇’演得不错。” “彼此彼此。”林池余微微扬起嘴角,“你的‘手滑’也很自然。” 傅故渊收紧手臂,将林池余搂得更紧些,“所以,今晚去我那儿?” 林池余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看你表现。” “我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傅故渊轻笑,“又是递水又是调空调的。” “那只是基本操作。”林池余嘴上这么说,却主动靠进了傅故渊怀里。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们终于可以放下所有伪装,只是傅故渊和林池余,一对秘密相爱的人。 而楼下,方程还在苦思冥想,完全不知道真相就在咫尺之遥。 第57章 一起住校 临渊高中的住宿政策颇为特殊,只有年级前十的优等生才有资格申请免费住校,并且一律安排单人间。校方的本意是为优秀学生提供最佳的学习环境,却意外促成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傅故渊和林池余,这对众所周知的“死对头”,竟被分到了同一楼层,而且还是门对门的房间。 表面上,两人对这个安排都表现出极大的不满。 “真是晦气,”分配结果公布那天,林池余冷着脸对方程说,“天天都得看见那张讨厌的脸。”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同学听见。傅故渊当时就站在不远处,闻言只是嗤笑一声,“放心,我会当你不存在。”语气里的轻蔑拿捏得恰到好处。 但实际上,这个结果正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傅故渊甚至动用了些家庭关系,才确保两人能住在对面。而林池余,尽管嘴上嫌弃得厉害,却在分配结果宣布时悄悄松了口气——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圈,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能察觉这份隐秘的期待。 周五晚自习结束后,方程照例想拉着林池余去小卖部,却被他以“累了”为由拒绝。教学楼外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池余不自觉地瞥向三楼自习室的窗户,那里刚熄了灯。 “你真的没事吧?”方程担忧地看着发小,“今天物理课傅故渊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了?我看他非要和你争那道题的解法。” 方程是个直肠子,丝毫没注意到林池余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林池余摇摇头,语气冷得像冰,“他配影响我的心情?”心里却想着傅故渊在争论时悄悄在桌下碰他手的触感,那短暂的接触让他整节课都无法集中精神,笔尖在纸上洇开好几个墨点。 与方程道别后,林池余独自回到宿舍楼。他的房间在四楼走廊尽头,对面就是傅故渊的房间——门牌号408和409,如同他们每次考试排名一样紧挨着。走廊的灯光略显昏暗,照在深红色的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夹杂着从某个门缝里飘出的泡面香气。 刚进屋放下书包,敲门声就响起了。林池余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却还是故意等了十几秒才起身,对着门板无声地笑了笑,又在开门前迅速敛去笑意。 开门后果真是傅故渊,他换了身深灰色休闲装,慵懒地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本物理竞赛习题集。他的头发微微潮湿,散发着清爽的薄荷沐浴露香气,显然是刚洗过澡。 “有事?”林池余冷着脸问,声音刻意提高,足以让走廊上路过的同学听见。 傅故渊举起手中的书,“来问题。今天物理课那道题,我觉得我的解法更好。”他的语气平淡,眼神里却藏着只有林池余能读懂的专注。 “凭什么教你?”林池余挑眉,语气里带着刻意的不耐烦,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把手的边缘。 “凭我上次帮你搞定了数学竞赛题。”傅故渊面不改色地说着谎——事实上那次是林池余先解出了难题,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林池余冷哼一声,却侧身让傅故渊进了屋。门一关上,傅故渊立刻放下那本根本不需要的书,伸手想去碰林池余,却被对方敏捷地拍开。 “少动手动脚。”林池余瞪他一眼,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 傅故渊低笑,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装了一整天,累不累?” “谁让你非要在课上和我争?”林池余别过脸去,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出卖了他真实的心情。他走到书桌前,假装整理书本,手指却有些发抖。 “我不和你争,怎么正大光明地看你?”傅故渊语气依然冷淡,却往前逼近一步,停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而且你争论时炸毛的样子挺有趣。” “你才有趣。”林池余咕哝着,却任由傅故渊靠近,没有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抗拒。 傅故渊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后颈,那里的肌肤温热,“今天是不是有点炸毛了?方程都看出来你不对劲。” “谁让你争论时靠那么近。”林池余抱怨道,却不着痕迹地往傅故渊手心蹭了蹭,像只得到爱抚的猫,“方程差点发现。” “放心,他没那个智商。”傅故渊手指轻轻按揉着林池余的后颈,感受着那里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不过下次我注意。” 林池余轻哼一声,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瞥见傅故渊口袋里的钢笔,那支和他一模一样的限量款,“你那支笔...为什么和我的一样?” 傅故渊抽出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明明是你学我。” “我先买的!”林池余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是被点燃的琥珀。 “好吧,”傅故渊把玩着钢笔,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柔和,“因为看你用这支笔写字的样子很顺眼,就买了一支一样的。” 林池余耳尖微红,嘴上却不饶人:“多事。” 傅故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给你。” “什么?”林池余警惕地看着盒子,没有立刻接过去。 “打开看看。”傅故渊将盒子又往前递了递。 林池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金属书签,雕刻着复杂的几何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什么意思?”他故作冷淡地问,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书签。 “赔罪礼物。”傅故渊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虽然不知道今天哪里惹到你了,但总觉得该表示一下。” 林池余盯着书签看了好久,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精致的纹路,才勉强道:“谁要你的东西。”但手却紧紧握着盒子,没有归还的意思。 傅故渊见状,眼里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那我拿回去了?”他作势要拿回盒子。 林池余立刻把盒子藏到身后,“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语气里的急切与他刻意维持的冷淡形象形成了可爱反差。 傅故渊低笑,“我的小猫真好哄。” “谁是你的猫。”林池余瞪他,却悄悄把盒子收进口袋,动作快得像是怕人反悔。 两人安静地对视片刻,直到走廊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林池余立刻后退一步,瞬间又变回那个冷淡疏离的优等生,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脚步声渐远后,傅故渊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这样?” “不是说好了毕业前保密吗?”林池余轻声说,目光落在傅故渊微微皱起的眉头上。 林池余也不是很想暴露这层关系,给他,给傅故渊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以及给小人所谓的把柄。 傅故渊表情微暗,“我知道。” 林池余瞥了他一眼,突然伸手快速碰了下他的手臂,一触即分。“无所谓,我不在乎等。”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眼神里的认真不容错辨。 傅故渊抓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才放开。“委屈你了。” “少来这套。”林池余抽回手,语气冷淡,但耳根的红晕暴露了他的真实感受,“你该回去了,待久了别人会怀疑。” 傅故渊不情愿地拿起那本根本没翻开的书。“明天早餐食堂见?” 林池余点头,“老位置。” 走到门口,傅故渊突然转身,快速揉了揉林池余的头发,在对方发作前开门溜了出去。 “傅故渊!”林池余压低声音吼道,耳朵通红地整理被弄乱的头发,手指却眷恋地在发丝间多停留了一瞬。 走廊上传来傅故渊带着笑意的声音:“谢了,明天还你!” 门关上后,林池余靠在门板上,手指轻轻碰了碰刚才被揉乱的头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走到书桌前,小心地将书签夹在最常看的物理书里,然后拿起手机,给傅故渊发了条消息: 明天别又“偶然”坐我旁边 几秒后,回复来了: 那得看某人表现 林池余看着手机屏幕,轻哼一声,却没忍住笑意。他放下手机,开始整理书本,心情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轻声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而对面的409房间里,傅故渊看着手机,眼里带着同样的笑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皮质笔记本,里面整齐地贴满了各种照片和剪报——全是关于林池余的。有林池余在图书馆认真学习的侧脸,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成金粉;有他在篮球场上的身影,跃起投篮时衣摆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甚至还有一张他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偷拍照,脸颊被手臂挤得微微变形,柔软得让人心颤。 他轻轻抚过最新一页上贴着的一片银杏叶书签——和林池余那枚是一对的,低声自语:“再等等,很快就不用瞒着任何人了。” 然后他拿起手机,又发了一条消息: 晚安,炸毛小猫 林池余的回复很快传来: 谁是你的猫。晚安 傅故渊看着屏幕,笑意更深。他知道,在这看似冰冷的话语背后,是那个嘴硬心软的人最真实的温柔。 第二天清晨,林池余准时出现在食堂。他端着餐盘,看似随意地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几分钟后,傅故渊也来了,目不斜视地坐在了离林池余两张桌子远的地方。 方程和几个同学随后到达,看到这一幕,方程忍不住摇头。 “你俩至于吗?坐一起能怎么样?” 林池余冷着脸,“影响食欲。” 远处的傅故渊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彼此彼此。” 但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傅故渊的目光轻轻扫过林池余,而林池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那是他们之间的小暗号,简单的“早安”。 傅故渊的嘴角微微上扬,同样以指尖轻敲桌面的方式回应。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的手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仿佛也在为这个秘密的问候而欢欣雀跃。 物理课上,老师让两人上台演示一道题的解法。他们各执一词,争论得面红耳赤,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底下同学看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注意到傅故渊在擦肩而过时,悄悄往林池余手里塞了颗薄荷糖。 林池余愣了一下,随即在接下来的争论中稍微放缓了语气。只有傅故渊注意到他耳尖又红了,并且在解题过程中悄悄调整了一个步骤,让两人的答案最终能够吻合。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离开。林池余故意磨蹭到最后,等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才将那颗已经有些融化的薄荷糖放进嘴里。清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他忍不住笑了笑,又迅速板起脸,走出教室。 而在走廊拐角处,傅故渊看着林池余离开的背影,眼里满是温柔。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颗相同的薄荷糖,剥开糖纸放入口中。 在这个充满伪装的世界里,他们找到了只属于彼此的默契。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个看似偶然的触碰,都是精心设计却又发自内心的告白。他们的感情就像那对银杏叶书签,隐藏在书页之间,只有翻开时才能发现那份精心保存的美好。而等待的日子,也因此变得不再漫长。 第58章 叙旧想念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穿过老式窗棂,在红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方爷爷的书房里弥漫着一种时光沉淀的气息——旧书的墨香、檀木的淡雅,还有若有若无的茶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林池余局促地坐在那张藤编扶手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把上细微的裂纹。书房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的书籍排列得整整齐齐,有些书脊已经磨损,露出内里的线装痕迹。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而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摞批刚写好的书法纸。 “方爷爷,我……”少年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像是久未开启的门扉,“外婆走后,我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人正在茶海前娴熟地沏茶,银白的发丝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他闻言动作未停,只是将刚冲好的第一泡茶汤缓缓注入茶海,琥珀色的茶水在白瓷器中流转,升起袅袅白汽。“先喝口茶,慢慢说。”方爷爷将一只青瓷茶杯推到他面前,茶汤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年轻人不安的面容。 林池余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望着书架上一排排烫金书脊,突然激动起来:“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学习好了,大家就会喜欢我了。但我错了,人生这题的解只有金钱与权力。而聪明不复存在!”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几分尖锐。 方爷爷轻轻放下茶壶,壶底与托盘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他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像是夏日里沉稳的钟声,“当学生用金钱、权力来衡量好坏的时候,教书育人就已经失去意义了。”老人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镜片上反射着暖橙色的光,“你外婆教了一辈子书,她最常说的就是,教育的本质是让人成为人,而不是成为追逐名利的工具。”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林池余低下头,看着杯中渐渐平静的茶汤,忽然觉得自己的激动很是可笑。 “可是先生,”他再次抬头时,眼中闪着泪光,“您从来没有放弃或迷茫过吗?在这个只看重利益的世界里,您怎么就坚持了一辈子?”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困惑,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求助。 方爷爷缓缓起身,脚步略显蹒跚地走向书架。他的手指在书脊上掠过,最终从书架顶端取下一个木制相框。照片已经泛黄,里面是三个年轻人站在师范学校的梧桐树下,中间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是年轻的徐外婆,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失去至亲至爱都是人生常态。”老人的手指轻抚过相框玻璃,声音里带着岁月的重量,“我送走过父母,送走过挚友,去年还送走了你外婆。每一次离别都像在心里剜掉一块肉。”他重新坐下,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慈悲的光,“但这些失去,反而让我更明白什么是值得珍惜的。” 林池余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您……您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坚持的东西吗?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您怎么还能相信那些……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 “有啊!肯定有……”方爷爷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被岁月温柔抚摸过的痕迹,“在我年轻的时候,一次次的差成绩使我生气,那时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但是后来渐渐看开了,也就没有那么烦躁了。”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继续道:“教书头十年,我带的班级成绩总是垫底。那时我也想过放弃,觉得可能真的不适合这行。” “那您为什么……”林池余欲言又止。 “因为你外婆当年对我说过一句话,”老人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她说,方老师,教育的意义不在于立即的成功,而在于播种。也许要过十年、二十年,我们播下的种子才会发芽。”方爷爷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打着某种节拍,“记得有一年,我班上有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成绩一塌糊涂,所有人都放弃他了。只有你外婆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时区,我们要学会等待。” 书房渐渐暗下来,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只有天边还残留着一抹绯红的霞光。方爷爷起身开了灯,温暖的灯光瞬间洒满房间,照亮了书架上的斑驳痕迹,也照亮了年轻人脸上的泪痕。 “那个孩子后来成了著名的植物学家,”方爷爷的声音在灯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去年他回来看我,说当年是我在他作业本上写的一句评语,让他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老人笑了笑,“可我早就忘记写过什么了。” 林池余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相触发出轻响。 “你外婆最大的愿望,不是要你出人头地,”方爷爷继续说道,“她经常跟我说,希望小余成为一个善良而快乐的人。现在她虽然不在了,但这个愿望还在。”老人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你每做一件善良的事,每感受到一刻真正的快乐,都是在延续她的生命。” 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与室内的暖光交融在一起。林池余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郁结已久的闷气似乎消散了一些。 “方爷爷,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不再是最初的那种激动和尖锐,“只是有时候想起外婆,心里还是难受得喘不过气。” 老人点点头,起身往茶杯里续水。热水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汽,在灯光下如同温柔的絮语。“难受是正常的,”他说,“这说明你真心爱过。但是小余啊,你要记住,悲伤不是爱的唯一证明。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方爷爷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封皮是手工缝制的,已经有些磨损。“这是你外婆的备课笔记,”他轻轻抚过封皮,“她备课从来不用打印稿,总是手写。她说这样能更好地思考每个学生的需要。” 林池余接过笔记本,手指微微发抖。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工整中带着几分洒脱,就像外婆的为人,既认真又豁达。页边空白处还画着些小花草,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种。 “她最后一节课备的是《岳阳楼记》,”方爷爷说,“你看这里,她特别标注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旁边还写着:希望孩子们明白,读书不是为了脱离贫困的家乡,而是为了让家乡不再贫困。” 年轻人的眼眶又湿润了。他想起外婆生前总是说,读书人要有点担当,有点情怀。那时他觉得这些话太过理想主义,如今看来,却是外婆用一生践行的信念。 “方爷爷,”林池余忽然问道,“您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外婆失望?” 老人沉思片刻,目光扫过满墙的书籍。“做你真心想做的事,成为你真心想成为的人。不是为了一时的名利,不是为了别人的认可,而是因为那是对的,是能够让你在深夜坦然入睡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外婆那样,她选择在乡村教书一辈子,不是因为没机会调去城里,而是因为她觉得那里更需要她。” 书房里的挂钟敲了七下,钟声悠长而沉稳。林池余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而内心的焦躁和迷茫似乎减轻了许多。 “谢谢您,方爷爷。”他轻声说,这是今晚第一次感到话语是从心底自然流出的,“我好像……好像找到一点方向了。” 老人微笑着点头:“随时欢迎你来聊天。我这儿别的不多,就是茶管够。” 林池余也笑了,这是外婆去世后他第一次真心地笑。他小心地收好外婆的备课笔记,像是接过了一份珍贵的传承。 离开书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方爷爷正站在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书脊,暖色的灯光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跳跃。那一刻,林池余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薪火相传”——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在一间普通的书房里,通过一杯茶、几句话,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悄然传递。 学习这条路,不仅仅是比天赋、努力,还要比的也有家室。 无论学习之路有多么坎坷,学生终要相信无论黑夜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一天天的学习,日日夜夜的复习,每次都要孜孜不倦的去坚持,方能百战百胜。 人生就像白纸,在人生路上所走的每一步,都分对与错,错了就是错了,能改即善,不能即恶。所谓的“恶”就像污点,染黑了白纸,染黑了光明磊落的人生。所以,在人生中的每一步都需要自己去丈量思考,不要盲目的去追求。 夜风微凉,月光如水。林池余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注意到路边的桂花已经悄悄绽放,暗香浮动在夜色中,若有若无,却持久不散。就像有些人已经离开,但他们留下的爱与教导,却依然在世间流转,温暖着每一个愿意停下脚步感受的人。 他知道前路还长,迷茫也许还会再次袭来,但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找到了一盏灯——不是照亮整个世界的明灯,而是足以指引下一步前行的小灯。而这,或许就足够了。 第59章 注意安全 林池余第无数次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傅故渊的身影时,差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自行车撞倒。 “长没长眼睛啊!”骑车的男生猛地急刹,轮胎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男生单脚撑地,不满地嚷嚷着,脸上写满了不悦。 林池余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冷着脸扫过去,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戾气的眼睛微微眯起:“吵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让对方立刻闭了嘴,悻悻地推着车离开了。 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梧桐树下的傅故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前迈了半步,又很快克制住自己,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此刻的不悦。 等那人离开,傅故渊才迈着从容的步子走上前,停在林池余面前。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洒落,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却衬得他的神情更加冷淡。 “走路都能分心。”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林池余别开脸,不去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却因为对方主动搭话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要你管。” “不管谁管?”傅故渊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校服袖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那短暂的接触却让林池余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才要不是我一直看着,某人现在该在医院了。” 这话让林池余耳根微微发烫,却还是倔强地嘴硬:“谁要你看着了。”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精致裙子的女生小跑过来,脸颊泛着羞涩的红晕,直接无视了一旁的林池余,眼中只有傅故渊的身影。 “傅同学,这、这个给你!”女生双手递上一个粉色的信封,信封上还细心地贴了个小小的爱心贴纸,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少女小心翼翼的心意,“我喜欢你很久了!请……请考虑一下我!” 林池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别开视线,假装对路边的梧桐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紧绷的下颌线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傅故渊甚至没有低头看那封信,他的目光依然落在林池余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谢谢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收。” 女生的手僵在半空,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为什么?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吗?” 傅故渊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池余,后者立刻将脸别开,假装专注地研究着地上的裂缝。 “是的。”傅故渊答得彬彬有礼,却又不容置疑,“所以很抱歉。” 女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咬了下嘴唇,最终收回信封,转身快步跑开了,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林池余冷哼一声,语气酸溜溜的:“风云人物真是忙啊。”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傅故渊轻轻拉住了手腕。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让林池余的心跳骤然加速。 “都是还回去的,我不收这些,”傅故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倒是你,今天差点被车撞,吓到我了。” 林池余闷闷地说:“又死不了。” “我心疼不行?”傅故渊的话让他耳根更红了。 书店外传来学生嬉笑打闹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他们在昏暗的角落里相拥,像是共享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傅故渊,”林池余突然说,“你要是敢喜欢别人...” “怎样?”傅故渊挑眉。 林池余抬起头,眼神凶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就把你的丑照打印一千份贴满全校。” 傅故渊笑了:“哪来的丑照?” “P也要P出来。” “男朋友,好狠的心。”傅故渊低头,鼻尖蹭了蹭他的,“不过你放心...”他的话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消失在相接的唇齿间。 这个吻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林池余的手不自觉地抓住傅故渊的校服外套,指尖微微发白。 “刚才是不是吃醋了?”傅故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低沉嗓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谁吃醋了?”林池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的,“反正我们只是地下恋,你爱收多少情书收多少,与我无关。” 傅故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向前凑近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当初是谁非要地下恋的?现在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林池余别开脸,耳尖却诚实地悄悄泛红,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放学后,旧书店里。 林池余故意磨蹭了十分钟才往旧书店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既期待又不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推开书店门时,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傅故渊已经等在老位置,倚在书架最里的角落,指尖夹着一本页面发黄的旧书,低垂着眼眸,仿佛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迟到了。”傅故渊头也不抬,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林池余把书包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不想来就别等。”他的语气依然带着刺,但比起白天的尖锐,此刻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傅故渊终于抬眼看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里映着夕阳的暖光,显得格外深邃:“不等你等谁?” 他放下书,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在林池余下意识后退时,他伸手抵在他身后的书架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形成一个暧昧又私密的空间。 “今天那个女生,”傅故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林池余别开脸,不去看那双过于认真的眼睛,声音闷闷的:“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傅故渊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动作不容拒绝却又带着一丝珍惜的温柔,“我眼里只有你,从来都是。” 林池余垂下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多看我一眼?”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泄露了出来。 傅故渊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轻笑,那笑声低沉而悦耳:“不是你要求的吗?在别人面前装不熟。”他抚上林池余的后颈,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块敏感的皮肤,带着安抚的意味,“但我每次都在看你,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骗人。”林池余小声嘟囔,语气已经软化了不少。 “数学课你偷瞄了七次,每次我都看着你。体育课你偷看我十二次,我也都知道。”傅故渊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和墨水的独特香气,混合着彼此身上淡淡的气息,“校门口那次,要不是我一直看着你,你怎么会差点撞车?” 林池余抿着唇,心里那点不安和醋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珍视的暖意。他不得不承认,傅故渊总是能轻易地看穿他的心思,并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安抚他。 “以后吃醋了就直接告诉我,别自己生闷气。”傅故渊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和纵容。 “谁吃醋了...”林池余嘴硬地反驳,但声音已经软了下来,没有任何说服力。 “好,没吃醋。”傅故渊从善如流地应着,笑着吻了吻他的鼻尖,那亲吻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是我吃醋,不喜欢别人离你太近。今天体育课那个给你递水的学弟,我差点没忍住过去把他拎开。” 林池余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几分难得的柔软和甜蜜:“笨蛋。” 傅故渊把他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溺死人:“只做你一个人的笨蛋。” 夕阳透过书架的空隙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形成一道道温暖的光柱。空气中飘散着旧书的醇厚香气和此刻甜蜜的气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悠长。傅故渊轻轻吻了吻林池余的耳尖,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 “回宿舍?”傅故渊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 “再抱一会儿。”林池余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依赖。 傅故渊轻笑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他完全圈进自己的怀抱里。 走到书店门口时,傅故渊自然地牵起林池余的手,在他掌心塞了颗包装精致的薄荷糖,指尖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带着几分调皮和亲昵。 “今天开始,我送你回宿舍。”傅故渊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不怕被人看见?”林池余挑眉,心里却因为他这句话而泛起甜意。 “怕你又不看路。”傅故渊捏了捏他的手心,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心,“反正我可以远远跟着,确保你安全到宿舍。” 林池余终于笑了,眼睛亮亮的,像是落入了星辰:“随你便。”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悄悄地交叠在一起,就像他们此刻紧握的手,亲密无间,难分彼此。虽然回到人群中他们又要扮演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此刻的温存和默契,足以抵消所有的不安和委屈。傅故渊用他特有的方式,既尊重了林池余想要保密的要求,又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和偏爱。 第60章 初冬散步 初冬的夜晚,寒风已经带着凛冽的意味,仿佛要将白日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驱散。晚自习的下课铃声终于不紧不慢地响起,划破了教学楼的寂静,各个教室里顿时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喧闹声一层层荡漾开来。林池余慢吞吞地、几乎是刻意拖延地收拾着书包,拉链开了又合上,仿佛在确认某本书是否真的带了,眼角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直牢牢地、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靠窗那个座位。 傅故渊似乎永远那么从容不迫。他不紧不慢地将摊开的习题集和课本一一归位,指尖划过书页的边缘,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与他这个年纪稍显不符的沉稳。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拉上书包拉链,起身时,肩背挺直,目光似乎只是随意地、不经意地扫过整个教室。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地敲了两下。 笃。笃。 清晰,短暂,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林池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像被催促的鼓点,骤然加快。他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并就不乱的桌面,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只得用力抿住,生怕那点窃喜和期待太过明显。 教室里的人声渐渐稀疏,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脚步声和谈笑声回荡在走廊里,逐渐远去。直到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打扫卫生的轻微响动,林池余才背上书包,像是做贼一样,脚步略显急促地往外走。 走廊里的灯光比教室更加昏暗,为了节约能源,只亮起了间隔的几盏。长长的廊道里,依稀还能看到匆匆走向宿舍楼的学生背影,裹紧衣服抵御寒风。傅故渊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楼梯拐角处的阴影里,那里光线难以企及,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朦胧之中。见林池余过来,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极其顺手地接过了他手里那个看起来确实有点沉的书包。 “重不重?”傅故渊低声问,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磁性的温柔。他的手指在交接书包时,状似完全无意地擦过林池余微凉的手背,那一点点短暂的接触,却像带着微小的电流。 林池余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被碰到的手指,摇摇头,感觉耳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还好,就几本练习册和卷子。” 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走下楼梯,中间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不会引人怀疑的距离。傅故渊走在前面半步,背影挺拔。直到拐进那条通往操场的僻静小路,隔绝了主路上可能投来的目光,周围的空气仿佛才真正属于他们。 冬夜的寒风立刻失去了遮挡,扑面而来,带着干燥冰冷的气息。林池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下巴往围巾里又埋了埋,还是被冻得轻轻吸了口气。 下一秒,肩上一沉,一件还带着温热体温的羽绒服就披到了他身上,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鼻尖瞬间萦绕上傅故渊身上那股干净清冽、像是雪后松针又带着点淡淡洗衣液的味道。傅故渊自己只穿着一件看起来并不很厚的灰色毛衣,却神色自若,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冷。他非常自然地拉过林池余的手,不由分说地揣进自己暖和的口袋里。 “手这么凉。”傅故渊微微皱眉,温热干燥的手指在狭小的口袋空间里轻轻捏了捏他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点责备,更多的是心疼,“明天开始降温,下次记得戴手套。” 林池余被他半圈在身侧,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整个人都被那熟悉好闻的气息包围着,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声音都变得有些微弱:“…知道了,早上出门急,就忘了。” 傅故渊低头看着他微红的耳尖,低低地笑了一声,忽然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喷洒在最敏感的耳廓上:“是不是就等着我帮你暖?嗯?” 那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和宠溺。林池余敏感地缩了缩脖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嘴硬道:“谁、谁等你了…少自作多情…” “哦?”傅故渊挑眉,眼底的笑意更深,指尖在他手心极其暧昧地、缓慢地划了一个小小的圈,那酥麻的触感让林池余整个手臂都有些发软,“那刚才晚自习,是谁总偷看我来着?让我数数…起码三次。” 林池余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幸好夜色浓重,遮掩了他的窘迫,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反驳,试图掩盖心虚:“你胡说!我明明是在看窗外!看…看天黑没有!”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傅故渊故意追问,拇指腹坏心眼地、一下下地摩挲着他手心的虎口位置,那里的皮肤细腻,被他弄得又痒又麻,“除了映在玻璃上的我之外?” 林池余被他这直白又撩人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心跳如擂鼓,只能抬起眼瞪他,却在撞进傅故渊那双盛满笑意和温柔的眼睛时,彻底败下阵来,心跳得更快了。 操场上空无一人,寒冷的天气让大家都失去了夜逛操场的兴致。只有几盏老旧的路灯伫立在周围,投下一圈圈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反而衬得其他地方更加黑暗。傅故渊牵着他,熟门熟路地走向主席台后方那片阴影区,那里堆放着一些体育器材,平时很少有人来,此刻更是完全隐蔽在黑暗之中,形成了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私密空间。 一走进阴影的笼罩,气氛瞬间变得有些不同。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风声。 “冷不冷?”傅故渊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非常自然地环住他的腰,微微用力,就将人拉近到自己身前,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 林池余摇摇头,感受着对方透过薄薄毛衣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体温,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点燃了,从里到外都冒着热气:“你…你把衣服给我了,你自己不冷吗?”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傅故渊低头看着他,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呼吸交融:“抱着你就不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比什么暖宝宝都管用,真的。” 林池余被他这话逗得忍不住笑出声,紧张感驱散了不少:“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夸张…” 话还没说完,傅故渊突然极轻地低头,用高挺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动作轻柔又充满眷恋,像是在确认什么珍宝。“那试试?”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无限的诱惑。 “试什么…”林池余下意识地反问,话音未落,便被彻底封缄在相接的唇瓣间。 傅故渊的吻开始时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极致的珍惜和试探。他轻轻地含住林池余微凉的下唇,温柔地吮吻,细细品味,像是在品尝一颗小心翼翼剥开的、最甜美的糖果。林池余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腰侧的毛衣布料,指尖微微发颤,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令人心悸的亲密。 “张嘴。”傅故渊抵着他的唇瓣低声诱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性感得要命。 林池余晕乎乎地,几乎是本能地顺从了他的指令,微微张开了嘴。傅故渊的舌头立刻温柔地探了进来,带着一股清新凛冽的薄荷甜味,细致地、缓慢地扫过他口腔的每一处隐秘角落,纠缠着他的舌尖,引导着他生涩的回应。 这个吻逐渐加深,变得缠绵而炽热。周围寒冷空气仿佛被彻底隔绝,只剩下彼此交换的、灼热的呼吸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等到傅故渊终于依依不舍地结束这个漫长的吻时,林池余已经彻底软倒在他怀里,脸颊绯红,气息不稳,只能依靠着傅故渊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着。 “薄荷糖…”他缓了一会儿,才小声地、带着点糯糯的鼻音说道,“你什么时候吃的?”他记得晚自习前还没有。 “晚自习的时候。”傅故渊轻笑,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清晰地传过来。他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擦过林池余被吻得有些红肿、水光潋滟的唇瓣,眼神暗沉,“就想着…要是下晚自习能亲到你的话,味道应该会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果然很甜。” 林池余的脸轰一下更烫了,简直要冒热气。他羞得无以复加,直接把发烫的脸颊埋进傅故渊温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心机鬼。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傅故渊低低地笑出声,手臂收紧,把他更深地拥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嗯,不心机怎么亲你?”他坦然承认,语气里满是宠溺和满足。 他就这样抱着林池余,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甚至还满足地、轻轻地摇晃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喜欢吗?”他问,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林池余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极小幅度地、却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要散在风里:“…喜欢。” 喜欢糖,更喜欢你,最喜欢这样抱着我的你。 “喜欢糖还是喜欢我?”傅故渊得寸进尺地追问,不肯放过他,非要听他说得更明白些。 林池余抬起头,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清他眼里闪烁的狡黠和温柔。他故意瞪他,却没什么威慑力:“…你说呢?明知故问。” 傅故渊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又低头在他唇上啄吻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啵”声:“我知道,都喜欢。喜欢糖,更喜欢我。”他自信满满地下了结论。 两人在阴影里又接了好一会儿吻,断断续续地,时而温柔,时而深入,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和体温,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直到远处隐约传来巡查老师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傅故渊仔细地帮林池余整理好被他揉得有些乱的头发,又将羽绒服的衣领立起来,仔细掖好,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将人溺毙其中。 “明天数学小测,”傅故渊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叮嘱道,“专心点,别又走神。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再偷看我…”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卖着关子。 刚刚从亲吻中缓过神来的林池余下意识地问,带着点好奇和挑衅:“就怎样?告诉老师吗傅大学霸?” 傅故渊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就在桌子底下…勾你的手指。或者,轻轻踢你的椅子。让你也没法专心。” 林池余瞬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严肃安静的考场上,这个人居然在桌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而且自己肯定会被弄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他脸又红了,羞恼道:“…你敢!那样会被发现的!” “试试?”傅故渊挑眉,眼中满是戏谑和跃跃欲试,“看看是我先被发现,还是你先脸红露馅?” “你…!”林池余说不过他,只能气鼓鼓地瞪他。 回去的路上,傅故渊一直紧紧牵着林池余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口袋里,十指相扣,指尖缠绕,一刻也不曾松开。快到灯火通明的宿舍楼时,他才不得不松开手。分离前,他从兜里又掏出一颗一模一样的薄荷糖,塞进林池余的手心,指尖故意在他掌心又勾了一下。 “睡前吃。”傅故渊轻声说,眼神在宿舍楼大门照射出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温柔,“梦里都是我。” 林池余握紧那颗还带着对方体温和淡淡薄荷清香的糖,感觉心里甜得像是打翻了一整罐蜂蜜,咕嘟咕嘟地冒着幸福的泡泡,嘴上却还要逞强:“自恋狂。谁会梦到你…” 傅故渊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动作亲昵自然:“只对你自恋。”说完,他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向自己的宿舍楼门厅,留下一个潇洒又令人心动的背影。 林池余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傅故渊高挑的背影消失在门厅拐角,这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剥开那颗糖的糖纸,将圆圆的薄荷糖放进嘴里。 瞬间,清凉又甜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迅速占领了整个味蕾,那熟悉的味道就像不久前的那个吻一样,让人心跳加速,沉醉不已。 这个表面看起来冷淡又难以接近的家伙,撩起人来,真是…太要命了。他含着糖,感受着那份甜意一路蔓延到心底,这才抿着嘴,压抑着快要溢出来的笑容,快步走向自己的宿舍楼。这个冬天的夜晚,似乎一点也不冷了。 第61章 出来见面 寒冬的周六午后,阳光透过市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醇香和淡淡的墨水气味,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键盘敲击声。这是一个适合沉浸在学习中的完美下午,但对林池余而言,却成了场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煎熬。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数学竞赛题集,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交叠的圆圈。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傅故渊正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一本外文原著,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立体分明。 傅故渊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搭一件深蓝色大衣,衬得他肤色更加冷白。他看书时习惯微微蹙眉,右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钢笔,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旋转,时不时反射出一道细微的光亮。 林池余看得出神,连笔尖在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都未曾察觉。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公共场合偷偷注视傅故渊了。自从三个月前他们开始这段“地下恋情”,这种隐秘的注视就成了他日常中最甜蜜也最煎熬的习惯。 就在林池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傅故渊忽然抬眼,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林池余慌忙低头,耳根发热地假装演算题目,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腔。他敢肯定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可怕。 脚步声轻轻靠近,接着是拉开对面椅子的声音。傅故渊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林池余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他固执地低着头,假装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数学题。 “第27页第三题,”傅故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低沉磁性的嗓音让林池余的手指微微发颤,“你的解法太绕了。” 林池余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对上傅故渊看似平静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第几页?”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仿佛害怕打破图书馆的宁静。 傅故渊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光洁的桌面——那上面隐约映照着林池余摊开的书页。“反射。”他轻声道,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而且你在这个页面已经停留了十七分钟,正常情况下你五分钟就会翻页。” 林池余顿时脸红得更厉害,原来自己偷看对方的时候,傅故渊早就通过桌面的反光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在心里数着时间。这种被完全看穿的感觉让他既羞恼又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哪题不会?”傅故渊自然地拿过他的习题册,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林池余的手背,那短暂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林池余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林池余指了指导数大题,傅故渊便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简洁的步骤。他的字迹挺拔有力,一如他本人,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写得一丝不苟。 “这里,”傅故渊的左手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林池余的膝盖,右手指着纸上的一行公式,“用这个定理更直接。” 林池余被桌下那若有似无的触碰搅得心慌意乱,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傅故渊的指尖只是轻轻一触就离开了,但那感觉却久久不散,像是烙印在了他的皮肤上。 “...嗯。”他含糊地应着,其实根本没看清傅故渊写的是什么。 傅故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他忽然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去那边找本书。” 林池余看着傅故渊走向哲学区的背影,不明所以。傅故渊今天似乎格外主动,这让他既期待又不安。他们平时在公共场合都会刻意保持距离,这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达成的共识——林池余害怕这段关系公开后会带来的各种关注和压力,傅故渊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 几分钟后,就在林池余试图重新集中注意力解题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傅故渊发来的消息:A区13排,帮我找一下书。 林池余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向A区。图书馆的这个区域格外安静,书架排列得密密麻麻,形成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仿佛一个迷宫。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书架间投下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线中缓缓飞舞。 他刚找到13排,还没来得及寻找那本书,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拉进了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里。傅故渊将他抵在书架上,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手势,眼中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 “你...”林池余刚开口,就被傅故渊用指尖轻轻按住了嘴唇。 “小声点,”傅故渊压低声音,气息拂过他的耳畔,“这里有回音。” 林池余这才发现这个位置极其隐蔽,被高大的书架完全遮挡,只有从书架缝隙中透进来的些许光线,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私密感。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快得令人发慌。 傅故渊的手从林池余的唇上移开,转而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微微发烫的皮肤:“刚才为什么一直着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音,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撩人。 林池余别开视线,不敢直视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谁看你了...” “不承认?”傅故渊低笑,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搂住了他的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那为什么我一看你,你就脸红?” 林池余被他困在书架和胸膛之间,鼻尖全是傅故渊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脑子一片混乱:“...暖气太足。” “哦?”傅故渊挑眉,故意凑得更近,鼻尖几乎相触,“图书馆的暖气确实很足。”他的目光落在林池余微微颤抖的唇上,眼神暗了几分。 林池余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却被傅故渊眼中深邃的温柔吸引,移不开视线。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傅故渊似乎卸下了平日里的冷淡外壳,展现出只对他可见的温柔一面。 傅故渊轻轻叹了口气,额头抵上他的:“撒谎精。” 说完,他微微低头,吻上了林池余的唇。这个吻比平时更加温柔缠绵,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傅故渊的舌尖轻轻描摹着他的唇形,然后温柔地探入口中,细致地舔过每一处,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珍品。 林池余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手抓住傅故渊的衣角,回应这个甜蜜的亲吻。在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心跳声的书架之间,这个吻显得格外漫长而醉人。他能感觉到傅故渊的手在他腰间轻轻摩挲,那触感透过薄薄的毛衣传来,让他浑身发软。 当傅故渊终于松开他时,两人都微微喘息。傅故渊的指尖轻轻擦过林池余红肿的唇瓣,眼神暗沉:“比薄荷糖还甜。” 林池余脸红得要滴血,把脸埋进傅故渊肩窝:“...别说了。”他的声音闷在毛衣里,带着一丝羞恼。 傅故渊低笑着抱紧他,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重重地落在林池余的心上。 林池余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心里甜得像是浸了蜜。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幸运,能得到傅故渊的青睐。那个在别人眼中高不可攀、冷淡疏离的傅故渊,此刻正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着动人的情话。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近。傅故渊迅速松开他,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塞进他手里,自己也拿了一本,假装在找书。 两个学生从他们所在的通道口经过,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往前走。等脚步声远去,傅故渊才放松下来,看向林池余手中的书——《爱情心理学》。 林池余也注意到这本书的标题,顿时尴尬得想把它塞回书架,却被傅故渊按住手。 “借这本吧,”傅故渊眼中带着戏谑,“好好学习一下。” 林池余瞪他:“要学你学!” 傅故渊接过那本书,真的翻看起来:“嗯...‘喜欢一个人时,会不由自主地注视对方’...”他抬眼看向林池余,眼中满是笑意,“这条你很符合。” 林池余抢过书塞回书架:“闭嘴!”他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傅故渊笑得肩膀微微抖动,又拉住他的手:“好了,不逗你了。”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林池余的手腕内侧,那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地方,“回去吧,你的题还没讲完。” 回到座位时,林池余发现傅故渊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草稿纸上写满了详细的解题过程,字迹工整清晰,每一步都解释得明明白白。 “这里,”傅故渊指着其中一步,手指“不经意”地盖在林池余的手背上,“看懂了吗?” 林池余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傅故渊的指尖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划动,像是在写什么字。他仔细感受,才发现傅故渊在反复写三个字——喜欢你。 “傅故渊!”林池余压低声音抗议,耳朵却诚实地红了。这个人怎么能在公共场所这么大胆? 傅故渊一脸无辜:“怎么了?这步不理解?”但眼中的笑意出卖了他。 林池余气得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却被傅故渊用腿夹住了脚踝,动弹不得。 “放开...”林池余小声说,试图挣脱。 傅故渊不但没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用脚尖轻轻蹭他的小腿:“求我啊。” 林池余瞪着他,眼看就要炸毛,傅故渊却突然松开,从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糖推到他面前:“赔罪。” “谁要你的糖...”林池余嘴上这么说,手却诚实地接过糖盒。这是傅故渊常买的那种进口薄荷糖,包装精致,味道清甜不腻。 傅故渊轻笑,趁没人注意,迅速凑近他耳边:“晚上视频?给你讲题。”他的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密的酥麻。 林池余剥糖纸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他们经常在晚上视频,表面上是为了学习,但实际上更多时候只是开着视频各做各的事,偶尔抬头相视一笑,感受彼此的存在。 阳光逐渐西斜,图书馆里的人渐渐稀少。傅故渊收拾好东西,站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林池余跟着他走出图书馆,傍晚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冬天的傍晚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 下一秒,傅故渊的围巾就围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熟悉的温暖和气息。那是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柔软而温暖,上面带着傅故渊身上特有的雪松香气。 “下次多穿点。”傅故渊仔细地帮他整理好围巾,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巴,那触感让林池余微微颤抖。 林池余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里,轻轻点头。围巾上残留着傅故渊的体温和气息,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和温暖。 两人并肩走在夕阳余晖中,影子被拉得很长,时不时交叠在一起。路边的树枝已经光秃,随风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残存的枯叶旋转着落下。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从刚才的数学题到下周的考试,再到最近看过的电影。这种平常的对话让林池余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就好像他们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可以光明正大地并肩而行,不必担心别人的目光。 快到公交站时,傅故渊忽然停下脚步,转向林池余,表情变得有些认真。 “明天来我家吧。”傅故渊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林池余愣了一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去你家?” “嗯,”傅故渊点头,目光看向远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直接与他对视,“有几道物理竞赛题想和你讨论一下。我一个人住,安静。”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家的书房很大,暖气很足,比图书馆舒服。” 林池余的心跳得更快了。虽然知道傅故渊是真的要讨论题目——他们经常一起学习,傅故渊的物理确实比他强很多——但“爸妈都不在”这几个字还是让他忍不住多想。这意味着他们将有机会真正独处,没有旁人打扰,也不必时刻警惕着被人发现。 “就...我们两个?”林池余小声确认,耳根微微发热。 傅故渊转头看他,眼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然呢?还想叫谁?”他的目光在林池余泛红的耳尖上停留片刻,声音压低了几分,“还是说...你害怕和我独处?” “谁、谁害怕了!”林池余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却因为心虚而微微发颤。 傅故渊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放心,真是讨论题目。”他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戏谑,“不过如果你想要做点别的...我也奉陪。” 林池余的脸一下子红了,下意识地又要瞪他,却被傅故渊眼中的温柔看得说不出话来。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夕阳的暖光,温柔得让人沉溺。 “早上十点,”傅故渊从包里拿出便签本,写下地址撕给他,“记得吃早餐。”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林池余的掌心,那触感让林池余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林池余接过纸条,看着上面挺拔有力的字迹,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傅故渊的字就像他本人一样,整洁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哦...”林池余小声应着,小心地将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公交车缓缓进站,傅故渊轻轻推了他一下:“车来了。”就在林池余要上车时,他又突然拉住他的手,快速往他手心塞了颗薄荷糖。 “明天见。”傅故渊的声音很轻,但林池余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温柔,让林池余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坐在车上,林池余透过车窗看着傅故渊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线中。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薄荷糖和口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忍不住笑了。 虽然表面上是为了学习,但一想到明天能有机会和傅故渊独处一整天,林池余的心就雀跃不已。他小心地剥开糖纸,将薄荷糖含进嘴里,清凉的甜味立刻在口中蔓延开来,就像此刻的心情,带着一丝期待的悸动和满满的甜蜜。 公交车缓缓行驶在渐暗的街道上,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轮廓。林池余靠在车窗上,回味着今天在图书馆发生的一切——傅故渊在书架间的亲吻,在桌底下写在他手背上的字,还有那个邀请他去家里的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提议。 这个周末,似乎会因为明天的约定而变得格外令人期待。林池余已经开始想象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傅故渊家的书房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真的能专心学习吗?还是会像今天在图书馆那样,找各种借口亲近彼此? 想着想着,林池余的脸又热了起来。他把半张脸埋进傅故渊的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上面还残留着傅故渊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心又悸动。 公交车到站了,林池余走下車,抬头望向已经布满星辰的夜空。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他想着,脚步轻快地走向宿舍楼。 而此刻的傅故渊,正站在公交站旁,目送着林池余乘坐的公交车远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明天,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让他们能够更加贴近彼此的机会。他已经开始期待看到林池余在他家书房里,坐在他身边认真学习的模样了。 冬天的夜晚,两个少年的心中都充满了对明天的期待和甜蜜的悸动。这个周末,注定会因为他们的约定而变得与众不同。 第62章 给他补习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的沉香和冬日傍晚特有的暖意。斜阳透过百叶窗,在红木书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尘埃在光束中缓慢舞动。 傅故渊放下钢笔,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侧头看向身旁的人,目光像狐狸打量猎物般敏锐。林池余正蹙着眉盯着一道物理题,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起,冷白的皮肤在夕阳下仿佛镀了一层金边。他那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上此刻写满了专注,让傅故渊想起一只试图解开谜题的猫——高傲又可爱得让人想逗弄。 “这里,”傅故渊忽然伸手,指尖轻点纸面,腕上的名表在光线下折射出低调的光芒,“能量守恒你忘了算摩擦生热。” 林池余吓了一跳,猛地向后缩了缩,眼神瞬间警惕起来,像被突然触碰的含羞草迅速闭合。“我知道。”他嘴硬道,尽管明显是刚刚才意识到错误,耳根却已经悄悄泛红。 傅故渊轻笑一声,没有拆穿。他喜欢看林池余这副模样——平日里对谁都冷若冰霜,唯独在他面前会露出这种强装镇定实则慌乱的萌态。 这位首富少爷什么珍奇没见过,偏偏就被这个冷脸萌的小东西吃得死死的。 “坐那么远干嘛?怕我吃了你?”傅故渊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过来,这道题我给你详细讲。” 林池余犹豫了一秒,还是挪近了点。两人手臂几乎相贴,他能感受到傅故渊身上传来的体温和淡淡的雪松香气,那是傅故渊惯用的香水味道,曾经让林池余在无数个擦肩而过的瞬间暗自心悸。 “看题,看我干什么?”傅故渊忽然转头,精准地捕捉到林池余来不及移开的目光。 “谁看你了!”林池余立刻反驳,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讲题就讲题,别废话。” 傅故渊嘴角噙着笑,不再逗他,开始认真讲解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悦耳,逻辑清晰地将复杂的概念层层剖析。林池余渐渐放松下来,跟着傅故渊的思路在草稿纸上演算。 忽然,傅故渊的手臂绕过林池余的后背,虚虚地环住他,右手覆上他握笔的手。“这个公式这样代入更简单。”他在林池余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 林池余整个人僵住了。傅故渊的手掌温暖干燥,完全包裹住他略微冰凉的手指,引导着笔尖在纸上流畅移动。 “懂了吗?”傅故渊问,嘴唇几乎贴上林池余的耳垂,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林池余猛地点头,想挣脱又贪恋这份温暖:“懂了,你放开。” 傅故渊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却就势向后靠在椅背上,打量着明显心慌意乱的恋人。林池余为了掩饰紧张,故意板起脸继续做题,但那红透的耳朵背叛了他。 夕阳又西斜了几分,房间内的光影变得更加柔和。傅故渊看着林池余认真侧脸,忽然发现当他微微向前倾身时,宽松的家居服领口下垂,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 以及锁骨左侧那颗小小的、深色的痣。 像雪地上落了一粒墨,醒目而诱惑。 傅故渊的眼神暗了暗。他记得那颗痣的触感,记得唇瓣擦过它时林池余轻微的颤栗。这个发现让他喉咙发干。 “你做完了吗?”他声音有些沙哑。 林池余头也不抬:“还剩最后一道。” “先别做了。”傅故渊伸手轻轻抽走林池余手中的笔,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手指。 “干嘛?”林池余终于转头,疑惑中带着不满,“不是说今天必须做完这套题吗?” 傅故渊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看着他。那种目光林池余很熟悉——深邃,灼热,像是要把他吞噬。每当傅故渊这样看他,接下来总会发生些什么。 林池余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傅故渊,现在是补习时间。” “我知道。”傅故渊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林池余两侧的椅把上,将他困在自己与椅子之间,“但我突然发现了比物理更有趣的东西。” 林池余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强装镇定:“什么?” “你。”傅故渊的指尖轻轻点上林池余的锁骨左侧,在那里缓缓画着圈,“这里,有一颗痣。” 林池余触电般轻颤一下:“所、所以?每个人都有痣。” “但这颗是你的。”傅故渊的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最低音弦的震动,“独一无二。” 他俯身,嘴唇若即若离地擦过那颗痣所在的区域。先是轻轻一触,如同蝴蝶停留,然后缓缓加重压力,用唇瓣摩挲那一点皮肤。林池余倒吸一口气,双手抵上傅故渊的胸膛:“别...还没做完题...” “待会儿做。”傅故渊不容拒绝地靠近,鼻尖蹭过林池余的颈侧,“你好香。” “沐浴露而已...”林池余偏开头,却暴露了更多颈部肌肤。 傅故渊低笑,再次将唇正式印上那颗痣。这次不再是轻触,而是细细地亲吻,用舌尖轻轻描摹那颗小痣的轮廓,感受它微微凸起的触感。然后稍稍张口,用牙齿极轻地磨蹭那一小片皮肤,引起林池余一阵剧烈的颤栗。 “傅故渊...”他无力地抗议,声音却软得不像话。 “嗯?”傅故渊应着,唇却沿着锁骨线条缓缓移动,留下湿润的轨迹。他一只手撑在椅背上,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林池余的腰侧,隔着薄薄的家居服感受下方的体温。 林池余呼吸急促起来。傅故渊的亲吻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每一次接触都像是点燃一小簇火苗,渐渐燎原。 “我们真的...应该先做完题...”林池余试图做最后抵抗,尽管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傅故渊靠近。 傅故渊抬头,与林池余额头相抵:“你确定你现在还能专注做题?” 林池余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的大脑确实已经一团浆糊,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傅故渊触碰的地方。 “看,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多了。”傅故渊轻笑,再次低头,这次吻上了林池余的喉结。 林池余仰起头,喉结在傅故渊唇下滚动。这个动作像是无声的邀请,傅故渊顺势加深亲吻,用牙齿轻轻磨蹭那凸起的小骨头,感受它在他唇下的颤动。 林池余完全沉溺了。傅故渊的亲吻像是某种魔法,让他头脑发昏,四肢发软,全世界只剩下唇齿间的触感和傅故渊身上好闻的气息。 当傅故渊终于结束这个长吻时,林池余已经浑身发软,全靠傅故渊支撑才没滑到地上去。他的眼神涣散,脸颊绯红,嘴唇微微张开喘息,那副模样让傅故渊既爱怜又想要更加欺负他。 “腿软了?”傅故渊轻笑,手臂稳稳地环着林池余的腰。 “才没有!”林池余立刻否认,但试图站直时确实踉跄了一下。 傅故渊笑而不语,只是打横将他抱起。林池余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傅故渊的脖子:“你干什么!” “抱你去沙发上,”傅故渊走向书房另一侧的皮质沙发,“既然某人都站不稳了。” “我能走!”林池余抗议,却没有挣扎。他喜欢被傅故渊这样抱着,喜欢感受到傅故渊手臂的力量和胸膛的温暖。 傅故渊小心地将林池余放在沙发上,自己随即俯身压下。林池余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陷下去,被傅故渊的气息完全笼罩。 “傅故渊...”林池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们真的应该...” “应该继续。”傅故渊接过话头,手指轻轻摩挲林池余的脸颊,“你今天学习很努力,这是奖励。” “这算什么奖励...”林池余小声嘟囔,眼神飘忽。 “不喜欢?”傅故渊挑眉,“那我可以停下。” 说着,他作势要起身。林池余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松开,脸红得更厉害了。 傅故渊得逞地笑了:“口是心非。” 他再次低头,这次的目标是林池余的锁骨。他先是轻轻吻了吻那颗痣,然后用舌尖描摹锁骨的形状,从一端缓缓移动到另一端,不时用牙齿轻轻啃咬那突出的骨头。林池余轻喘一声,手指插入傅故渊的发间,不知道是想推开还是拉近。 傅故渊的唇缓缓向下,在家居服的领口边缘流连。他的手也没闲着,悄悄探入衣摆,抚上林池余腰侧的皮肤。 林池余猛地一颤:“手拿出去...” “冷吗?”傅故渊假装误解,手掌却更加贴紧那细腻的皮肤,“我帮你暖一暖。” 林池余还想说什么,但傅故渊再次吻上他的唇,将所有抗议堵了回去。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傅故渊的舌头细细描摹着林池余的唇形,然后深入,缱绻地纠缠。 与此同时,他的手在林池余腰侧轻轻摩挲,感受着下方细腻的皮肤和微微的颤栗。林池余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生涩地回应这个吻。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喘。傅故渊稍稍撑起身子,看着身下的林池余。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剩天边一抹残红,书房内的光线昏暗柔和。林池余的眼睛水汽氤氲,冷白的皮肤染上情动的粉色,那张总是紧抿着的唇微微红肿,看起来异常诱人。 “冷吗?”傅故渊低声问,手掌温暖地抚上林池余的腰侧。 林池余摇头,说不出话。傅故渊俯身,再次吻上那颗痣,然后向下,吻过胸前的轮廓。他的吻轻柔而耐心,像是在品尝最珍贵的佳肴。林池余倒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抓住沙发面料。 傅故渊的亲吻温柔而细致,不放过任何一寸肌肤。他的手也没闲着,轻轻抚过林池余的身体,探索每一处能引起颤栗的地方。 当傅故渊的唇再次回到林池余的耳边时,他轻声道:“宝宝,我爱你。” 林池余环住傅故渊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这个举动让傅故渊愣了一下,随即更加热情地回应。两人在沙发上缠绵,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消失,书房陷入半明半暗的暧昧光线中。 不知过了多久,傅故渊稍稍退开,看着身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林池余,轻笑着蹭了蹭他的鼻尖:“现在彻底腿软了,是吧?” 林池余羞恼地瞪他,却无力反驳。他的确浑身发软,连手指都不想动。 傅故渊起身,轻轻为林池余穿好衣服,然后将他扶起来:“走吧,带你去吃饭。” 林池余靠在傅故渊身上,任由他搀着自己向外走。到了门口,傅故渊忽然停下,再次低头吻了吻林池余锁骨上的那颗痣。 “这是我的标记,”他轻声说,“记住了。” 林池余把发烫的脸埋进傅故渊的肩窝,小声嘟囔:“烦人...” 傅故渊低笑,搂紧了他:“嗯,知道了,你爱我。” 暮色渐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书房内只余下一室暖昧的温度和未完成的物理题。而对林池余来说,这个补习日的记忆,将远比任何公式都要深刻得多。 第63章 不要误会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学楼走廊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池余刚走出教室,就被三个高三学姐围住了。 “林宝!”带头的学姐亲昵地喊道,伸手想揉林池余的头发,“这次月考又是年级第一,太厉害了吧!” 林池余敏捷地偏头躲开,冷着脸:“只是运气而已。不要这么叫我。” 他最讨厌别人给他起绰号,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就很幼稚的称呼。但学姐们似乎完全没察觉他的不悦,反而笑得更欢了。 “哎呀,林宝害羞了!”另一个学姐调侃道,“长得这么可爱,成绩又好,要不是你不想谈,学姐们早就下手了。” 林池余眉头紧蹙,正要开口反驳,余光瞥见走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傅故渊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完了。林池余心里咯噔一下。 傅故渊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等等!”林池余下意识喊道,但傅故渊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口。 林池余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傅故渊的占有欲有多强,这下肯定又得哄好久。 他拿出手机,给傅故渊发了条消息:“刚才那是误会。” 没有回复。 五分钟后,他又发了一条:“她们随便叫的,我不喜欢那个称呼。” 依旧石沉大海。 林池余咬着下唇,心里既着急又委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傅故渊凭什么这样冷战他?但想到傅故渊吃醋时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心软。 最后他妥协了,发了第三条消息:“我在宿舍等你,你来一下好不好?” 这次终于有了回复,只有一个字:“嗯。” 傅故渊推开林池余宿舍门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走进来,随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看着林池余,一言不发。 林池余站在书桌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能不能别那样看着我?” 傅故渊挑眉,依旧不说话。 “那些学姐就是开玩笑,”林池余解释道,“我跟她们一点都不熟。” 傅故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移开,看向窗外。那副高傲冷漠的样子让林池余既心疼又生气。 “傅故渊,你说话好不好?”林池余走到他面前,试图与他对视,“我都说了那是误会。” 傅故渊终于垂下眼睛看他,但依然紧抿着唇。他的眼神复杂,混合着醋意、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林池余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次傅故渊吃醋但又不想表现出来时,就会这样。 “你别这样行不行?”林池余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都主动解释了啊!” 傅故渊的眼神暗了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冷淡:“我有说什么吗?” “你是什么都没说!但你这样比说了还让人难受!”林池余气得脸颊发红,“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故渊又不说话了,只是用那种让林池余心慌意乱的眼神看着他。 林池余彻底没招了。他知道傅故渊的脾气,这个人吃起醋来又倔又难哄,明明心里在乎得要命,表面上却偏要装得满不在乎。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踮起脚尖,吻上了傅故渊紧抿的唇。 傅故渊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他。 林池余生涩地吻着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化解他的醋意。当他试探性地伸出舌尖轻轻舔过傅故渊的唇缝时,明显感觉到对方呼吸一滞。 然后下一秒,天旋地转。 傅故渊突然反客为主,一手扣住林池余的后脑,一手揽住他的腰,狠狠地吻了回去。这个吻带着明显的醋意和占有欲,激烈得让林池余腿软。 “等...嗯...”林池余想说什么,但所有话语都被傅故渊吞了下去。 傅故渊的舌头霸道地闯入他的口腔,肆意掠夺每一个角落,不容拒绝地纠缠着他的舌。林池余被吻得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抓着傅故渊的衣襟,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当傅故渊终于稍微退开一点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林池余的嘴唇被吻得红肿,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看起来既诱人又无辜。 “你...”他刚开口,又被傅故渊堵住了唇。 这次傅故渊的吻变得更加深入而缠绵,少了刚才的粗暴,多了几分温柔的占有。他慢慢引导着林池余回应自己,时而轻吮他的下唇,时而深入探索他的口腔。 林池余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生涩地回应这个吻。他感觉到傅故渊的手从他的后脑滑到颈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线,带来一阵战栗。 傅故渊稍稍改变角度,吻得更深。他的另一只手也从林池余的腰间缓缓上移,抚过背脊,最后停在他的后颈,轻轻按压着让他更贴近自己。 林池余完全沉溺在这个吻中,所有的思绪都变得模糊,只剩下傅故渊唇舌的触感和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 当傅故渊终于结束这个长吻时,林池余已经浑身发软,全靠傅故渊的手臂支撑才没滑到地上去。他的眼神涣散,脸颊绯红,嘴唇微微张开喘息,那副模样让傅故渊的眼神又暗了几分。 “还生气吗?”林池余小声问,声音软糯。 傅故渊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低头,这次他的目标是林池余的耳垂。他含住那柔软的耳垂,用舌尖轻轻舔舐,不时用牙齿轻轻啃咬。 林池余轻哼一声,敏感地缩了缩脖子:“别...痒...” 傅故渊低笑,热气喷在他的耳廓:“刚才不是挺大胆的吗?主动亲我?” 林池余脸更红了,嘴硬道:“那是为了哄你...” “哦?”傅故渊的唇沿着他的下颌线缓缓下移,来到颈侧,“那再哄一会儿。” 他的吻轻柔地落在林池余的脖子上,时而轻吮,时而用舌尖描摹那处的肌肤。林池余仰起头,露出更多颈部肌肤,无声地邀请更多。 傅故渊从善如流地加深亲吻,在林池余的颈侧留下一个个淡淡的红痕。他的手也没闲着,悄悄探入林池余的衣摆,抚上他腰侧的皮肤。 林池余轻颤一下,但没有阻止。傅故渊的掌心温热,在他微凉的皮肤上缓缓移动,带来一阵阵战栗。 “傅故渊...”林池余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傅故渊应着,唇却继续向下,来到林池余的锁骨处。他先是轻轻吻了吻那颗痣,然后用舌尖描摹锁骨的形状。 林池余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插入傅故渊的发间。当傅故渊的牙齿轻轻啃咬那突出的骨头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 “你...还吃醋吗?”林池余断断续续地问。 傅故渊抬头看他,眼神深邃:“不喜欢别人那么叫你。” “我也不喜欢,”林池余连忙说,“下次我会让她们别再那么叫了。” 傅故渊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一些。他低头,再次吻上林池余的唇,这次温柔了许多,像是奖励他的妥协。 这个吻绵长而甜蜜,傅故渊的舌头轻轻滑过林池余的上颚,引起他一阵轻颤。林池余生涩地回应着,偶尔主动探出舌尖与傅故渊的交缠。 当傅故渊终于结束这个吻时,林池余已经满脸通红,眼神迷离。 “以后只准我这么叫你。”傅故渊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说。 “叫什么?”林池余茫然地问。 “林宝。”傅故渊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占有欲。 林池余的脸瞬间红透了:“不要!太羞耻了!” 傅故渊挑眉:“那我继续吃醋?” 林池余瞪他,最后无奈地妥协:“只能私下叫...” 傅故渊满意地笑了,再次吻上他的唇。这个吻既温柔又带着明显的占有欲,像是在宣告所有权。 林池余渐渐回应起来,手臂环上傅故渊的脖子。两人在宿舍门口吻得难舍难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为这亲密的一幕镀上一层金色。 当傅故渊终于放开林池余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林池余的嘴唇被吻得红肿,眼睛里水汽氤氲,冷白的皮肤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腿软了?”傅故渊轻笑,手臂稳稳地搂着他的腰。 “才没有!”林池余嘴硬,但确实靠着傅故渊才能站稳。 傅故渊低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林宝。” 林池余浑身一颤,耳尖瞬间红透:“别叫...” “为什么?”傅故渊故意又叫了一声,“林宝。” 林池余羞恼地瞪他,却无法否认心底那一丝甜蜜。他把发烫的脸埋进傅故渊的肩窝,小声嘟囔:“烦人精...” 傅故渊搂着怀里的人,感受着林池余难得温顺的依赖,心头的醋意和郁气早已被甜蜜的亲吻驱散殆尽,只剩下满满的占有欲和喜爱。他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林池余柔软的发顶。 怀里的林池余似乎终于从那个漫长而热烈的吻中缓过神来,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却,但耳尖依旧通红。他动了动,似乎想从傅故渊的怀抱里出来一点,却被搂得更紧。 “喂…松开点,热。”林池余小声抗议,声音还带着点亲吻后的软糯。 傅故渊非但没松,反而得寸进尺地将人又往怀里按了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他平日冷傲形象极不相符的……委屈? “不松。”傅故渊把脸埋在他颈窝,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清爽的气息,闷闷地说,“松开了,待会儿又有不知名的学姐学妹来围着你,叫你‘林宝’。” 林池余哭笑不得:“我都说了不会了!而且那只是意外……” “哦。”傅故渊应了一声,声音依旧闷闷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大狗狗,“反正谁都能随便靠近你,跟你开玩笑。只有我,还得偷偷摸摸的。” 林池余一怔,心里忽然软了一下。他知道傅故渊指的是什么——他们这段关系,一直是地下的。倒不是谁刻意隐瞒,只是两人性格都不是高调张扬的类型,默契地选择了低调处理,从未主动公开过。此刻傅故渊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带着点抱怨,更像是在……撒娇? “怎么就叫偷偷摸摸了?”林池余试图扭头看他,却被按着动不了,“我们只是没到处说而已。” “就是偷偷摸摸。”傅故渊抬起头,黑眸直视着林池余,那里面竟然真的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刻意放大的落寞和委屈,“你看,别人都能光明正大地逗你,碰你头发,跟你开玩笑。我呢?我要是当着别人的面亲你一下,你肯定立刻跳开三米远,还要瞪我。”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落,甚至还微微撇了下嘴:“我连个名分都没有。” 林池余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高傲冷淡、此刻却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一样的男朋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从未见过傅故渊这个样子,明明知道这家伙八成是装的,故意博取同情,可……可是真的太犯规了! 傅故渊见他不说话,眼神更“哀怨”了,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可怜:“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太高调。没关系,我能忍。” 这话说的,活像林池余是个不肯负责的渣男。 林池余哪里受得了这个。明知道是陷阱,他也心甘情愿往下跳。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双手捧住傅故渊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傅故渊顺从地抬眼,眼底那丝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狡黠被林池余捕捉了个正着。果然!这家伙就是装的! 但林池余已经顾不上拆穿他了。 他看着傅故渊近在咫尺的俊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样子。心跳突然加速,一股冲动涌了上来。 “别瞎说。”林池余低声说,脸颊又开始发烫,“谁说你没名分了?” 说完,不等傅故渊反应,他再次踮起脚尖,主动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像之前为了安抚醋意那样带着试探和焦急,而是轻柔的、带着点笨拙的安抚和承诺的意味。他轻轻地吮吸着傅故渊的下唇,舌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的唇形,像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傅故渊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池余会这么直接地用行动回应他的“撒娇”。随即,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享受着小男朋友难得的主动,没有像之前那样反客为主地掠夺,而是极其温柔地回应着,引导着,任由林池余生涩地表达着他的心意。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格外绵长动人。 当林池余气喘吁吁地退开时,脸已经红得不像话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傅故渊,声音细若蚊蚋:“……这样行了吧?不许再装可怜了。” 傅故渊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如同冰雪初融,春水荡漾。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手臂重新将人紧紧环住,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嗯。暂时有名分了。” 他低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林池余的鼻尖,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慵懒和霸道,却裹着化不开的甜:“盖章认证了,林宝。以后,我就是你光明正大的男朋友了。” 林池余把发烫的脸埋进他胸口,小声哼了一下,却没再反驳。 阳光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得更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第64章 晚安宝宝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汇成一片。林池余收拾好书本,刚回到宿舍没多久,门口就传来了熟悉的、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 是傅故渊。 林池余打开门,果然看到那人倚在门框上,身上还带着夜晚微凉的气息。走廊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张俊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在看到林池余的瞬间,眼底便漾开了细碎的光。 “怎么了?”林池余侧身让他进来,有些疑惑。平时晚自习后,如果不是约好一起学习,他们通常各自回宿舍,傅故渊很少这个点过来。 傅故渊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却没有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后那片相对狭窄的空间里,垂眸看着林池余。他的眼神有些深,像是在仔细描摹林池余的轮廓。 “没什么,”傅故渊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黏糊劲儿,“就是……想你了。” 林池余微微一怔,脸上有些发热。傅故渊虽然占有欲强又爱吃醋,但直白说“想你”的时候并不多,尤其是在这种看似平常的夜晚过后。这让他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又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才几分钟没见……”林池余小声嘟囔,语气却软软的。 “几分钟也很长。”傅故渊说着,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伸出手,轻轻环住林池余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林池余的发顶,满足地叹了口气,“充充电。抱一下。” 他的动作自然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依赖,像个大型挂件一样赖在了林池余身上。林池余被他抱了个满怀,鼻尖瞬间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点夜晚的凉意和书本的墨香。他能感觉到傅故渊怀抱的力度,以及透过薄薄校服传来的体温。 林池余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加速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了傅故渊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肩膀,能感觉到衣料下坚实温热的肌肉线条。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宿舍里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喧哗。一种静谧而温馨的氛围在空气中流淌。 忽然,林池余闻到一股清甜的水果香气,很淡,却异常鲜明地混在傅故渊的气息里。 紧接着,傅故渊微微松开了他一点,低下头。没等林池余反应过来,一个轻柔却带着果香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如同错觉,但残留的那抹白桃的清甜却清晰地留在唇瓣上。 傅故渊眼底含着戏谑又期待的笑意,近距离地看着林池余瞬间瞪大的眼睛和迅速染上红晕的脸颊,低声问,气息都带着甜味:“猜猜,什么味道?” 林池余的大脑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和近在咫尺的俊脸而宕机了一秒,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瓣。果然,那清甜的白桃味更加明显了。他脸上更热了,眼神闪烁,小声回答:“……白桃。” “答对了。”傅故渊低笑,声音愉悦。他看着林池余绯红的脸和湿润的唇瓣,眼神暗了暗,再次低头,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温柔地、深入地吻住了他。 这个吻带着明确的白桃甜香,傅故渊的舌尖巧妙地探入,将那抹甜味与林池余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他吻得耐心而细致,仿佛在品尝一颗真正多汁甜美的白桃,细细勾勒着林池余的唇形,吮吸舔舐,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和温度。 林池余被这甜蜜的突袭弄得晕乎乎的,口腔里弥漫开来的清甜味道和傅故渊温柔的掠夺让他腿软,只能依靠着傅故渊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支撑着自己。他闭上眼,生涩地回应着,感受着那令人心悸的亲密。 就在两人吻得难舍难分,空气都逐渐升温的时候—— 啪嗒。 一声轻微的响声过后,头顶的灯光骤然熄灭,整个宿舍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之中。窗外远处的路灯只能提供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啊!”林池余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结束了这个吻,紧张地抓住了傅故渊胸前的衣服,身体也瞬间绷紧了。 “停电了?”傅故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还算镇定,但他搂着林池余的手收紧了些,将他更密实地护在怀里。 “好像……是。”林池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从小就有点怕黑,尤其是在完全陌生又寂静的环境里。此刻的宿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恐惧感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傅故渊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他轻轻拍着林池余的背,低声安抚:“别怕,应该是临时故障。我在呢。” 他的声音低沉而可靠,在黑暗中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林池余往他怀里缩了缩,汲取着那份温暖和安全感和熟悉的气息。 “嗯……”林池余小声应着,但还是没有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站了一会儿。傅故渊适应了黑暗后,隐约能看到林池余仰起的脸上那双带着不安和依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个念头闪过傅故渊的脑海。 他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林池余的额角,语气放得更加轻柔,带着试探:“这么黑……要不,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林池余身体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让傅故渊留下……睡他的宿舍?他的床是单人床,虽然不算小,但两个身高腿长的男生挤在一起…… 可是……看一眼周围令人心悸的黑暗,那份独自一人待在停电房间的恐惧感压倒了犹豫。而且……他确实贪恋傅故渊怀抱带来的安心。 “……好。”最终,林池余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声音细弱,带着点羞赧,“你……睡相好点。” 傅故渊心里瞬间炸开了烟花,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涌了上来,但表面上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是语气里的笑意泄露了他的心情:“嗯,你别乱来就行。” “到底谁会乱来啊?”林池余哭笑不得。 躺到了床上。单人床确实有些拥挤,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必须侧身才能勉强躺下,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傅故渊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让林池余枕着,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将人整个圈进自己怀里。 林池余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就在傅故渊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放松下来。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傅故渊有力的心跳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呼吸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发顶,还有那始终萦绕不散的、令人安心的雪松香气。恐惧感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和甜蜜所取代。 傅故渊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上林池余的额头,印下一个温柔的吻。然后,吻缓缓下移,掠过眉心、眼睑、鼻尖,最后再次覆上那两片他眷恋不已的唇瓣。 这个在黑暗中的吻,比之前任何一个都要缠绵和深入。失去了视觉的干扰,触觉和味觉被无限放大。傅故渊的吻细致又耐心,仿佛有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和品尝。林池余也前所未有地放松和投入,生涩却努力地回应着,任由自己在对方带来的甜蜜浪潮中沉浮。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傅故渊的唇却没有远离,而是顺着林池余的下颌线,一路吻到了他纤细脆弱的脖颈。 “傅故渊……”林池余轻哼一声,感觉到他的吻开始变得有些用力,带着细微的吮吸。 “嗯?”傅故渊含糊地应着,唇舌却流连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时而用舌尖轻舔,感受着脉搏的跳动,时而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啃咬磨蹭,留下些微的刺痒和转瞬即逝的轻微痛感。 林池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更深地埋进了傅故渊的怀里。他能感觉到傅故渊的呼吸变得灼热,喷洒在他的皮肤上,引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 傅故渊的吻逐渐向下,来到了那线条优美、微微凸起的锁骨处。 “嗯……别……”林池余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和一丝无力阻止的娇气,“会……会留下印子……” 明天还要上课呢。那地方,校服的领口未必能完全遮住。 良久,傅故渊才松开,满足地听到林池余松了一口气般的轻喘。黑暗中,他看不清那痕迹的颜色,但指腹却爱不释手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处明显微微凸起、甚至有些湿漉漉的肌肤,感受着它的轮廓和热度。 “就是要留下。”傅故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和情动,他低头,用滚烫的唇再次碰了碰那个新鲜的印记,宣告所有权,“我的。” 这句话像是一簇火苗,彻底点燃了两人之间本就灼热的空气。林池余的心跳如擂鼓,一半是羞恼,另一半却是难以言喻的悸动和纵容。他抬起有些发软的手,轻轻推了推傅故渊的肩膀,嗔怒道:“你属狗的啊……乱啃……” 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气,反而更像是一种甜蜜的抱怨和无奈的纵容。 这无异于一种默许和鼓励。 傅故渊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属于你。”胸腔震动,传递到林池余身上。他再次低头,不再局限于那一处,而是更加肆意地在林池余的锁骨沿线、乃至敏感的颈窝处流连,落下一个个或轻或重的亲吻和啃啮。时而用唇瓣温柔抚慰,时而用牙齿留下新的、隐约的印记,时而用舌尖舔去那细微的不适,带来另一种战栗。 亲吻和啃咬的力度时而温柔时而急促,带来细微的刺痛和大片大片的酥麻,交织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快感。林池余仰着头,脆弱地暴露着脖颈,承受着他带着些许惩罚和无限占有意味的亲昵,呼吸愈发急促,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傅故渊胸前的衣料,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精心品尝的糖果,即将融化在对方过于炽热的体温和亲吻里。 不知过了多久,傅故渊的动作才渐渐缓了下来,变成了轻柔的、安抚性的啄吻,一遍遍地流连在那些刚刚被疼爱过、微微发热甚至可能留下了痕迹的肌肤上,仿佛猛兽在舔舐确认自己的所有物。 他的手臂始终紧紧地环着林池余,将人牢牢地锁在怀中,仿佛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激情稍退,疲惫和困意渐渐袭来。林池余靠在傅故渊的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规律的呼吸,之前对黑暗的恐惧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安全感和困意。 就在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傅故渊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唇角。那里在刚才激烈的亲吻中,似乎被牙齿不小心磕碰了一下,有一处极其细微的破口,舔一下会有一点淡淡的铁锈味。 “疼吗?”傅故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和心疼,指腹的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 林池余摇了摇头,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寻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含混不清:“不疼……睡吧……” 他是真的困了,也真的安心了。 傅故渊的心软成了一汪水。他最后珍重地吻了吻林池余的发顶,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闻着他发间清淡的香气,也闭上了眼睛。 “晚安,林宝。”他在黑暗中极轻地说,语气里是能溺死人的温柔和满足。 怀里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没有回应。但傅故渊知道,他听见了。 狭窄的单人床上,两个少年相拥而眠,身体紧密相贴,呼吸交融,睡得格外沉静安稳。窗外微弱的月光勉强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一丝清辉,勾勒出床上依偎的轮廓,静谧而美好。 这一夜,对于林池余来说,黑暗不再可怕,因为有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始终环绕。而对于傅故渊来说,这无疑是意外之喜,怀里抱着全世界,一夜无梦。 第65章 关于他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咖啡馆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暖香,低低的爵士乐如同背景音般流淌。 林池余坐在靠窗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柠檬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他微微蹙着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答应谢灼出来喝咖啡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 他与谢灼并不熟络,仅限于知道对方是傅故渊那个圈子里的人,是傅故渊极少数的、勉强可称为“朋友”的人之一。谢灼太耀眼,太活泼,像一颗永不疲倦的小太阳,而这种能量对于习惯独处、像只警惕的猫一样守护自己领地的林池余来说,过于炽热和具有侵略性了。 他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想这场突如其来的邀约尽快结束。 “喂喂,回神啦!”谢灼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脸上挂着灿烂得过分的笑容。他面前那杯摩卡顶上的奶油和巧克力碎已经塌陷了一小半,显然被他迫不及待地享用了不少。 林池余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灼也不介意他的冷淡,嘬了一大口甜腻的咖啡,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表情稍微正经了一些。他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那双总是笑盈盈的眼睛看向林池余,难得地收敛了几分跳脱。 “池余,哎,其实今天特意找你出来,是想聊聊老傅的事儿。”谢灼挠了挠他那一头看起来就软乎乎的卷发,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有些事吧,那家伙是打死也不会自己往外说的,全憋在心里,我估计都快发酵成陈年老醋了。但我觉着吧……你或许该知道。” 林池余抬起眼皮,玻璃珠似的清澈眼瞳里映出谢灼略显郑重的表情。他依旧没开口,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示意自己在听。 “你知道老傅他家的情况吧?就……他妈很早就没了的事。”谢灼小心地试探着问,观察着林池余的反应。 林池余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他知道,但也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傅故渊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因病去世。傅故渊从未主动提及,而他也不会去问。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像是两只习惯了独行的动物,在保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分享着同一片领域的阳光。 “唉,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那会儿咱们才多大?顶多小学四五年级吧?”谢灼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似乎在回忆,“听说阿姨人特别好,温柔又漂亮,但病得很重,是那种很折磨人的重病,拖了挺久的一段时间。老傅那段时间几乎不怎么来学校,偶尔来了,也沉默得吓人,一个人坐在角落,眼神空空的,好像魂儿被抽走了一半。我们那会儿小,不懂怎么安慰人,也不敢去惹他。” 谢灼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后来阿姨还是走了。感觉从那以后,老傅就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给埋进去了。话变得更少,本来就挺酷的一人,后来简直成了移动冰山。” 林池余安静地听着,指尖的冰凉似乎顺着血液慢慢渗到了心里。他想象着一个十岁左右的、面容或许已有如今冷峻轮廓的小傅故渊,独自面对母亲日渐衰败直至彻底离开的过程。那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再后来,没几个星期吧,傅叔叔身边就开始有别人了。”谢灼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最离谱、坚持最久、也闹得最凶的就是那个冯梅。” 提到这个名字,谢灼毫不掩饰他的嫌弃,撇了撇嘴。 “那女的可厉害了,特别会来事儿,演技一流,把傅叔叔哄得那叫一个团团转。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反正等咱们升到初三上学期的时候,她突然就宣布怀孕了。傅叔叔高兴得不得了,老来得子嘛,立马就筹备盛大订婚宴,恨不得登报昭告天下他傅远杰宝刀未老又要添丁进口了。” “但老傅从一开始就不信。”谢灼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分享什么秘密,“他那时候脸色就冰得能冻死人,看冯梅的眼神跟看垃圾似的。有一次我偶然听到冯梅在走廊角落打电话,语气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必须抓紧时间’、‘趁热打铁’、‘不能再拖了’之类的话。我听着就觉得怪怪的,顺口就跟老傅提了一嘴。他当时眼神就变了,特别锐利,然后就‘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自己偷偷找人去查了!”谢灼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的佩服,甚至有点与有荣焉的得意,“你说咱那会儿才十四五岁,顶多琢磨着逃个课、打打游戏、偷偷看看漂亮学姐,他居然能想到并且有门路、有魄力去找私家侦探调查他准后妈!反正也不知道他具体怎么操作的,动没动他妈留下的遗产,或者砸没砸他巨额的压岁钱,总之就是给他查到了铁证——冯梅压根没怀孕!所有医院的孕检记录、B超单子全都是假的!是她精心策划,买通人做的套,目的就是想赶紧母凭子贵挤进傅家这座金山,生怕晚了傅叔叔兴致过了又换人了。” 林池余的呼吸微微屏住。十四岁?面对父亲即将再婚、对方还声称怀有弟弟或妹妹的局面,大多数孩子或许会叛逆、会吵闹、会抗拒,但像傅故渊这样,冷静、精准、狠厉地直击要害,釜底抽薪……这需要多么早熟的心智和多么坚硬的心肠?或者说,是被逼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让一个少年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 “最绝的还是揭穿她的场合。”谢灼说得有点激动,忍不住比划起来,“听说是在一次傅家的家宴上,不少有头有脸的亲戚都在。冯梅正穿着宽松的裙子,摸着根本不存在的肚子,扮演着温婉慈母、对未来继子关怀备至的戏码呢,老傅直接就站出来了,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才十四岁啊,就那样冷着脸,站在一堆成年人中间,条理清晰得可怕,一句多余的废话和情绪都没有,直接把证据——照片、录音、文件副本——一样样拍在了桌上。听说当时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冯梅的脸唰一下就白了,血色全无,然后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开始哭天抢地,撒泼打滚,说老傅污蔑她,嫉妒她,心理阴暗,容不下父亲寻找幸福什么的,演技爆棚。” “但证据太硬了,硬到无法反驳。”谢灼摊摊手,“傅叔叔后来脸上挂不住,私下里再去查,果然证实了老傅说的是真的。订婚当然就黄了,所有的筹备成了圈里的笑话,冯梅当天就被毫不客气地赶出了傅家大门。” 谢灼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愤懑:“可这事,根本没完。冯梅那种人,丢了这么大的人,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就在眼前飞了,她能甘心?她简直恨毒了老傅。”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差不多直到咱们高一吧,她都阴魂不散地想方设法找老傅麻烦。”谢灼皱起眉,显然对那段记忆也很不快,“明的不敢,怕傅家真撕破脸,就来暗的,各种下三滥的恶心手段。比如经常故意在傅叔叔面前装委屈、掉眼泪,旁敲侧击、阴阳怪气地暗示老傅性格阴郁偏激、有心理问题、缺乏母爱导致心理变态、排斥所有接近他父亲的人。或者偷偷弄坏老傅很珍惜的他妈妈留下的旧物,比如一本书、一个旧八音盒什么的,然后推说是保姆打扫不小心。更恶心的是,老傅有重要考试或者竞赛前夜,她总能找到各种奇葩借口,深更半夜打电话到家里闹,或者撺掇傅叔叔开什么紧急家庭会议,摆出一副关心则乱的样子,目的就是为了吵得老傅休息不好,让他第二天状态失常,考砸了就能印证她说的‘心理有问题、状态不稳定’。” 谢灼看着林池余,眼神里带着无奈:“而最让人憋屈的是,傅叔叔的态度。他可能也觉得被女人骗了很没面子,或者心里多少有点怨老傅把事情做得太绝、闹得人尽皆知让他下不来台,有时候明明知道冯梅在作妖,在无理取闹,也就含糊过去,和稀泥,没怎么坚定地、明确地站在老傅这边护着他。那段时间老傅过得……啧,真的挺难的。本来就话少,那之后更是冷得像个万年冰坨子,生人勿近,谁靠近冻谁三尺。” 说到这里,谢灼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分享惊天大秘密的神秘感:“哦对了,还有件事,更绝!堪称现代高中生传奇!你知道为什么老傅现在好像压根不把他爸那点经济管制放在眼里吗?甚至有时候感觉他比他爸还硬气、还从容?” 林池余终于有了点明显的反应,一直低垂的眼睫颤了颤,抬起眼,清澈的瞳孔里带着清晰的疑问看向谢灼。这个问题,他确实隐约感觉到过。傅故渊用的很多东西,看似低调,实则价值不菲,且完全不符合一个被家里严格约束零花钱的高中生消费水平。 谢灼看到他的好奇,有点小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核心机密,嘴角翘起:“他自己有公司!真的!就现在,高二!不是那种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是正儿八经在运营,能赚钱,据说估值还挺高的科技公司!” 林池余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谢灼强调,“听说好像是他用他妈留给他的遗产和以前攒下的天文数字般的压岁钱什么的当启动资金,搞的一家科技相关的公司,具体做什么我不太懂,好像是搞什么算法推荐和精准线上营销之类的,反正挺前沿的。他脑子好啊,天生吃这碗饭的!公司好像雇了职业经理人团队帮他打理日常运营,他幕后掌控方向和大决策,平时电话会议什么的都是躲起来开。反正听说前不久已经成功融资到A轮了,估值据说这个数!”谢灼神秘兮兮地比了个手势,尽管林池余对投资估值没什么概念,但看谢灼那夸张的表情,也知道那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他搞这个,一方面肯定是他自己有兴趣、有野心、有能力,另一方面……”谢灼耸耸肩,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我猜也是被冯梅和他爸那次给弄出心理阴影了,就想赶紧经济独立,彻底脱离掌控,把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他现在估计就等着成年,名下股份啥的能完全自己处理了,那就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更不用看他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的脸色了。所以你看他在学校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对排名、对活动、对别人羡慕的那些东西都无所谓,其实心里门儿清,每一步都有他的算计和规划。这家伙,纯纯一只深藏不露、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说完这一长串惊天动地的“爆料”,谢灼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猛地吸溜了一大口已经快化掉的冰摩卡,然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从始至终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的林池余。 “诶,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啊,”他抓了抓头发,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阳光跳脱,试图驱散一些过于沉重的氛围,“就是觉得吧,老傅现在这狗脾气,嘴毒、心冷、跟个狐狸似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不是没原因的。他那身冰碴子,是小时候真被冻狠了、伤透了才一点点结出来的。但他厉害也是真厉害,牛逼也是真牛逼,反正我挺服他的。而且……” 谢灼顿了顿,看向林池余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对你……其实挺不一样的。我跟他也算认识好些年了,没见过他对谁像对你这样。虽然吧,方式还是那么别扭,又冷又硬,还总爱逗你炸毛,但……是真的不一样。” 林池余始终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他只听见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冰冷的玻璃杯壁,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声响,指尖被冰得微微发红。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谢灼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才很轻地、几乎只是气流拂过般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咖啡馆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灿烂,车水马龙,人声熙攘。但林池余却仿佛透过这温暖的午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晴朗的、或许还带着一丝燥热的天气里,一个清瘦孤傲的少年,是如何在一片虚假的欢声笑语和成人世界的算计中,用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亲手撕碎了所有伪饰的平静,也从此被拖入了漫长的、无人真正庇护的寒冬。 而现在,那个少年似乎早已默默为自己打造好了坚不可摧的盔甲和足以俯瞰一切的堡垒。高二,自己的公司,融资,估值……这些词汇离普通高中生的日常生活太遥远,却如此真实地发生在傅故渊身上,成为了他冰冷面具下强大实力的注脚。 他心里那点因为傅故渊平日的冷淡、毒舌、捉弄而产生的小别扭、小怨气,忽然就消散了,被一种更复杂、更沉甸甸的情绪所取代。那情绪里混杂着细微的心疼——为那个十四岁孤军奋战的少年;巨大的震惊——为身边人隐藏至深的秘密和能量;以及一丝茫然和无措——知道了这些,自己又该如何面对那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就在这时,林池余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发信人:傅故渊。 内容简短,一如既往他的风格:在哪?数学笔记是不是在你那? 林池余看着那条消息,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人此刻微微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却又不得不来找他的冷俊表情。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谢灼刚才的话——“他对你……其实挺不一样的。”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林池余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炸毛回复“自己不会找吗”或者干脆不理,而是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回复。 在转角咖啡馆,和谢灼一起。笔记是在我这,晚上给你。 点击发送。 他几乎能想象到傅故渊看到这条异常平和甚至算得上“乖顺”的回复时,那微微挑起的眉梢和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谢灼探头瞥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看到联系人的名字,立刻夸张地举起双手:“哇!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老傅要是知道我在你面前揭他老底,非剥了我的皮不可!池余同志,组织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一定要守住秘密啊!” 林池余没理他的搞怪,只是收起手机,端起那杯已经没那么冰凉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酸涩微甜的味道划过喉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原来,他所以为的傅故渊,只是冰山上最微不足道的一角。而隐藏在海面之下的,是巨大的、复杂的、伤痕累累却又强大无比的整个冰川。 而这座冰川,似乎正以一种笨拙而独特的方式,向他靠近。 窗外的阳光依旧热烈,林池余却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那片冰川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 第66章 保持安静 临渊中学高二(1)班的教室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不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与纸张的气息。 方程大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两条长腿毫不客气地伸到过道里,对着手里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检讨书唉声叹气。“一千五百字啊!”他哀嚎着,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老陈头这是要我的命!我憋了一中午,咖啡因都灌了两杯,才写了三百字!” 他的哀嚎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教室里的气氛本就有些微妙。这节课是自习课,但班主任特意交代要用来写检讨——为上午那场轰轰烈烈的集体逃课事件。 林池余坐在方程右侧,靠窗的位置。他微微蹙着眉,白色耳机线从校服领口蜿蜒而出,但此刻并没有播放音乐。他面前摊开一本数学笔记,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黑色水笔,目光却飘向窗外,显然心不在焉。 “池余,你的检讨写多少了?”方程凑过来,试图窥探邻桌的进度。 林池余猛地回神,下意识地用胳膊遮住桌上的纸张:“关你什么事。” “喂,还是不是兄弟了!”方程夸张地捂住胸口,“说好了一起翻墙出去,你却临阵脱逃!留我一个人承受老陈头的怒火!”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前排的谢灼闻言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原来方程你是被池余放鸽子了啊?难怪被老陈头抓个正着!” 谢灼的同桌景云川抬起头,冷淡地瞥了后桌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检讨。他的字迹工整有力,已经写满大半页纸。 “谁放鸽子了!”林池余耳根微红,语气硬邦邦的,“我只是临时改变主意了而已。” 事实上,他确实原本计划和方程一起逃课去新开的电玩厅。反正晚自习没事干,正好出去放松放松。但就在课间,他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那个此刻正坐在他右侧的人。 下午别逃课,老陈头会查。 “改变主意?”方程狐疑地眯起眼,“该不会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吧?”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傅故渊一眼。 傅故渊正端坐在座位上,脊背挺直,校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他面前摊开的不是检讨书,而是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仿佛这场检讨风波与他毫无关系。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检讨书其实压在那本书下面,已经写了近半。 听到方程的质疑,傅故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翻过一页书,仿佛完全没听见这边的对话。 林池余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胡说什么!我就是突然不想去了而已!” 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引来周围几个同学的侧目。林池余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假装专心写检讨,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前排的谢灼看热闹不嫌事大,转过身来趴在椅背上,眨着眼睛问:“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俩是不是又吵架了?”他指的是林池余和傅故渊之间那众所周知的“不合”。 景云川终于开口,声音冷淡:“转回来,你的检讨才写了两行。” 谢灼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转回去,小声嘀咕:“串儿~你好无情啊,都不关心一下后桌的感情状况...” “专心写你的检讨。”景云川面无表情地说,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检讨书往谢灼那边挪了半寸,仿佛在提供参考。 教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大多数人都在埋头苦写检讨,但也有人趁机传纸条、说小话。毕竟,集体逃课被逮个正着,这种大事在高二(1)班还是头一遭。 事情的起因是上午的物理实验课。那节课的内容枯燥无比,加上阳光太好,让人昏昏欲睡。不知是谁先提议逃课去校外新开的电玩厅玩,一呼百应,几乎大半个班的男生都参与了这场“越狱”行动。 方程是组织者之一,他原本拉上了林池余。谢灼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还拽上了看似不情愿的景云川。让人意外的是,一向高冷自律的傅故渊居然也表示要一起去——虽然他的理由是“实验报告写完了,没事做”。 于是,一群男生趁着课间操时间,偷偷溜到学校后墙,一个接一个地翻了出去。谁知道就在最后几个人翻墙时,教导主任老陈头如同天神下凡般突然出现,逮了个正着。 更惨的是,电玩厅还没走到,所有人就被押送回校,每人领了一份一千五百字检讨的惩罚,还要在明天早读课上当众朗读。 “我真的想不通,”方程一边抓头发一边抱怨,“老陈头怎么会知道我们要翻墙?难道有内鬼?” 他说这话时,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傅故渊。毕竟,傅故渊是唯一一个在最后时刻表示“突然想起有事”而没翻墙的人。 傅故渊依旧稳如泰山地看他的书,仿佛完全没听见方程的暗示。但林池余注意到,他的耳廓微微泛红,翻书的指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林池余心里一动。他想起课间收到的那条短信,又想起傅故渊临时改变主意不逃课的表现,一个猜测浮上心头:莫非是傅故渊提前知道了老陈头会巡查,所以才... “喂,傅故渊。”方程终于忍不住直接发问,“你当时为什么突然不去了啊?”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傅故渊身上。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冽地扫过方程,声音平静无波:“临时有事,需要去图书馆查资料。” “查资料?”方程显然不信,“什么时候不能查,偏偏那时候查?” 傅故渊挑眉:“我需要向你汇报行程?”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全班同学都屏息凝神,等着看这场好戏——毕竟,傅故渊和林池余、方程这对发小不对付,是全年级都知道的事。 林池余紧张地攥紧了笔。他既担心方程真的发现什么,又对傅故渊那种冷淡的态度感到莫名委屈——明明是为了大家好,却要装得事不关己。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老陈头会来?”方程不依不饶地问。 傅故渊冷笑一声:“我要是知道,还会跟你们一起去后墙?”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如果傅故渊早知道会被抓,根本就不会参与计划。 方程噎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前排的谢灼又转过头来打圆场:“好啦好啦,说不定就是运气不好嘛。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检讨写完,不然明天早读课就惨了。” 景云川淡淡补充:“你已经浪费了十分钟。” 谢灼哀嚎一声,认命地转回去继续写检讨。 风波暂时平息,但教室里的气氛依旧微妙。方程嘀嘀咕咕地继续写检讨,不时偷瞄傅故渊一眼,显然还没完全相信他的说辞。 林池余悄悄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傅故渊一眼。没想到对方也正好看向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傅故渊的眼神柔和了一刹那,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温柔只是林池余的错觉。 但林池余的心跳却漏了一拍。他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几乎可以肯定,傅故渊一定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会临时改变主意,还特意发短信提醒他。 这种被默默保护的感觉,让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尽管表面上,他们还是要维持着“死对头”的人设。 “池余,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方程突然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 林池余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方程眯起眼睛,一副“我早就看穿一切”的表情:“别装了,刚才傅故渊看你那眼神,啧啧啧。” “什么眼神!他就是随便看了一眼!”林池余耳根通红,急忙辩解。 “随便一看?”方程哼哼两声,“那他怎么不随便看看我?不随便看看谢灼?就专门随便看看你?” 林池余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强装镇定:“那是因为你太吵了,影响他看书。” 方程还想说什么,前排突然传来谢灼的惊呼:“串儿!你也写太快了吧!这都快写完了?” 景云川头也不抬:“专心写你的。” “可是我真的写不出来啊...”谢灼哭丧着脸,“‘我深刻认识到逃课的错误性…后面该怎么写啊?” 方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过身去支招:“你就写‘逃课不仅违反了校规校纪,更辜负了老师的辛勤培育和父母的殷切期望…” “哇!方程你可以啊!”谢灼惊喜道,“这话一套一套的!” 方程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我写了三百字这种套话呢!” 林池余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自己的检讨书。他才写了几行字,大多是在描述物理实验课有多么无聊。这不是老陈头想看到的。 正当他发愁时,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从右侧推了过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数学笔记上。 林池余心跳猛地加速。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传来的。他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挡住四周视线,悄悄展开纸条。 上面是熟悉的、锋利而工整的字迹: 重点写对班级影响的反思和对学习态度的认识,老陈头吃这套。第三段可以提到将来如何改正,表示要积极参加课堂活动。最后一段道歉要诚恳,别写套话。 林池余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傅故渊总是这样,表面上冷若冰霜,实际上却比谁都细心周到。他甚至知道老陈头喜欢看什么样的检讨。 “笑什么笑!”方程突然凑过来,“抓到你了!是不是在看小情人传的纸条?” 林池余吓得差点跳起来,慌忙把纸条攥在手心:“胡说什么!是数学公式啊!” “数学公式能让你笑得这么春心荡漾?”方程显然不信,伸手就要抢,“给我看看!” 就在这时,傅故渊冷冷地开口:“方程,你的检讨书写完了?” 方程动作一顿,悻悻地收回手:“还没...” “那还有空管闲事?”傅故渊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威慑力。 方程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转回去继续写检讨,嘴里还嘟囔着:“护得真紧...” 林池余红着脸,悄悄对傅故渊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对方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看他的书,只是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说“不用谢”。 有了傅故渊的指导,林池余的检讨写得顺畅多了。他专注地写着,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右侧的傅故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傅故渊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就是这样一个人,表面上冷硬如冰,实际上却比谁都温柔。林池余想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他想起之前谢灼告诉他的那些关于傅故渊的往事,想起他初中时独自面对父亲和继母的争斗,想起他小小年纪就开始经营自己的公司... “池余,”方程突然又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说真的,你跟傅故渊到底怎么回事?最近感觉你俩怪怪的。” 林池余心里一紧,强装镇定:“什么怎么回事?还不是老样子。” “老样子?”方程眯起眼睛,“老样子是他会给你传纸条?老样子是你看他的眼神跟小媳妇似的?” “你!”林池余气得脸通红,“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就怎么样?”方程坏笑,“告诉你的‘死对头’来教训我?” 林池余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了方程一眼,决定不再理他。 前排,谢灼似乎终于找到了写检讨的灵感,奋笔疾书起来,不时还小声问景云川:“串儿!这个词怎么写?”“串,这个句式通顺吗?” 景云川虽然一脸“别烦我”的表情,却每次都耐心解答,有时还会直接拿过谢灼的笔帮他修改句子。 教室里的气氛渐渐变得专注起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阳光缓缓移动,在黑板上投下时钟的影子。 林池余写得差不多了,悄悄舒了口气。他瞥了一眼傅故渊,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写完了检讨,正在看的那本英文小说也接近尾声。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傅故渊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写完了?” 林池余微微点头。 傅故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他悄悄从桌下递过来一张新的纸条。 林池余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接过展开。 放学后天台见。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林池余的心跳骤然加速。天台是他们经常秘密见面的地方,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又很少被人打扰。 他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如释重负地放下笔,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彼此的检讨内容。 方程伸了个懒腰:“终于写完了!我要去买饮料,谁一起去?” 谢雀跃地举手:“我我我!我要喝奶茶!” 景云川合上书,默默站起身。 方程看向林池余:“池余,一起去呗?” 林池余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我有点事,你们去吧。” 方程眯起眼睛,目光在林池余和傅故渊之间来回扫视:“你们两个...该不会又要约架吧?” 傅故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多管闲事。” 林池余连忙解释:“不是!我就是想去图书馆查点资料...” 这个借口蹩脚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方程似乎接受了:“行吧,那我们先走了。” 看着方程、谢灼和景云川走出教室,林池余松了口气。他转过头,发现傅故渊正在整理书包,动作从容不迫。 “你真的要去图书馆?”傅故渊突然问,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林池余红着脸摇头:“不是...你明明知道...” 傅故渊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只是巧合同路。但在楼梯的转角处,傅故渊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林池余的手背,很快又分开。 这个短暂的接触让林池余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个普通的午后,临渊中学高二(1)班的检讨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但属于少年们的秘密与情感,仍在悄悄生长。 而天台上,一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约会,才刚刚开始。 谢灼喜欢叫景云川“串儿”或者“串”。因为平时叫“川”叫快了就连读成“串儿”了。[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保持安静 第67章 背我上去 夜色浓重如墨,教学楼群的灯光早已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剩下路旁孤零零的几盏路灯,在初冬的寒风中散发着昏黄而清冷的光晕。傅故渊斜倚在宿舍楼旁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干上,身影大半融在阴影里,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偶尔亮起,映出他微蹙的眉头和略显不耐的冷淡侧脸。 时间已接近十一点。他指尖划过屏幕,再次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依旧是冰冷而制式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启用来电提醒功能…” “啧。”他低声咂舌,烦躁几乎要压过一贯的冷静。林池余晚上说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晚点回来,但这“晚点”也未免太晚了。就在他准备直接去图书馆寻人时,远处小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却有些异常的身影。 林池余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挪,脚步蹒跚,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傅故渊立刻直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怎么这么晚?”他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像是凝了霜,但当他借着路灯看清林池余微微蹙眉、脸色似乎有些发白的表情时,那层冰冷的外壳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怎么了?”他敏锐的目光上下扫视,最终定格在林池余不敢完全承重的右脚上。 林池余轻轻吸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又像是疼的:“别提了。图书馆那边楼梯间的灯坏了,下来的时候没看清,踩空了一级,崴了一下。”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微微抿紧的唇线却泄露了真实的不适。 傅故渊二话不说,立刻蹲下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我看看。”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没事,真的,就是稍微扭了一下,有点疼而已,不用…”林池余的话还没说完,傅故渊已经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纤细的脚踝,指尖隔着薄薄的鞋袜轻轻按压检查。 月光和路灯混合的光线下,那截脚踝处确实能看到不自然的微微隆起,皮肤表面甚至有些发红。傅故渊的眉头瞬间锁死,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 “肿了。”他得出结论,语气不容置疑,抬头看向林池余,“还能走吗?” 林池余试着将重心稍微移过去,脚尖刚一点地,就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晃了一下:“嘶…疼。” 傅故渊立刻站起身,转身背对着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上来。” 林池余看着眼前宽阔而可靠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不用了,真的,就几步路就到宿舍了,我慢点走就行…” “林池余。”傅故渊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上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林池余看着他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深知这人的固执,终于还是妥协了。他小心地、尽量不碰到伤脚地趴上傅故渊的后背,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傅故渊稳稳地站起身,双手向后托住他的腿弯,将他往上掂了掂,调整到一个最稳妥的姿势。林池余比他看起来还要轻些,后背贴上来的感觉单薄而温热。 “抱紧。”傅故渊低声命令,感觉到林池余的手臂顺从地收拢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和颈侧。 夜晚的校园陷入沉睡,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吹过干枯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以及傅故渊踩在冰冷地面上稳健而规律的脚步声。林池余把脸颊轻轻贴在傅故渊的背上,隔着一层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结实绷紧的背肌线条和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温热体温,还有一种独属于傅故渊的、冷冽又干净的气息,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奇异地驱散了脚踝处的刺痛和冬夜的严寒。 “以后这么晚回来,”傅故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责备,“提前打电话,我去接你。听见没?” 林池余的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声音闷闷的:“…不想麻烦你。你晚上不是还要刷题?” “跟你比起来,那些题算个屁。”傅故渊嗤之以鼻,托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少废话,记住了没?” “…哦。”林池余小声应了,嘴角却在傅故渊看不见的背后悄悄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快到宿舍楼下时,傅故渊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林池余疑惑地问,以为他累了,“放我下来吧,真的可以自己走了。” 傅故渊侧过头,月光勾勒出他优越的侧脸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坏得让人心跳加速的弧度:“我背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累死累活的,某人是不是该表示表示?说几句好听的?” 林池余耳根瞬间升温,幸好夜色深沉无人看见:“…你想听什么?” “比如…”傅故渊故意拖长了音调,声音里满是戏谑,“‘哥哥真好’、‘哥哥辛苦了’之类的?叫声哥哥来听听?” 林池余脸上爆红,羞恼地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傅故渊!你想得美!” “哦?”傅故渊挑眉,作势就要松手把他放下来,“那行,你自己单脚跳回去吧,我看也挺近的了。” “别!”林池余吓了一跳,急忙抱紧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他背上,生怕他真的松手。他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把发烫的脸埋进傅故渊的肩窝里,极小极轻地、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哥哥最好了…” “什么?没听清。”傅故渊得寸进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蚊子叫都比你声大。刚才骂我不是挺有劲?” 林池余气得想咬他,但脚踝的疼痛和悬空的不安让他最终还是屈服了。他凑近傅故渊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味道,尽数喷洒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声音软糯,带着一丝羞赧的颤音,清晰地重复:“哥哥最好了…背我回去吧,好不好?求你了…” 傅故渊呼吸猛地一滞,浑身肌肉似乎都绷紧了一瞬。他完全没料到林池余真的会用这种语气、这种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像一根轻盈的羽毛,却精准地搔刮在他心尖最痒的地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臂猛地收紧,将背上的人更牢实地往上托了托,声音瞬间变得低哑深沉:“…林池余,你真是…从哪儿学的这么会撩?” 林池余感受到他瞬间的变化和紧绷,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原本的羞窘褪去,一丝狡黠和得意浮上心头。他得寸进尺地继续在傅故渊耳边低语,唇瓣几乎要碰到那发红的耳廓:“嗯…无师自通。而且…只撩你一个。” 傅故渊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骤然窜起的火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等着。”说完,他几乎是有些凶狠地迈开步子,加快脚步朝着宿舍楼走去,步伐却依旧稳健,小心地避让着任何可能颠簸到背上人的地方。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傅故渊小心地将林池余放在椅子上,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再次蹲下身,轻轻脱下林池余的鞋袜,借着宿舍明亮的灯光仔细检查那已经明显肿起来的脚踝。 “有点肿,但没伤到骨头,不算太严重。”傅故渊下了判断,语气是罕见的认真。他起身从自己抽屉里翻出常备的药油,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热,然后重新蹲下,手法熟练而轻柔地覆上那红肿的脚踝,开始慢慢揉按。 药油带着辛辣的气味散开,傅故渊的掌心却异常温热,力度恰到好处,既有效又不会弄疼他。林池余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总是显得冷淡疏离的眉眼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心疼。一股暖流悄然涌上林池余的心头,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疼痛。 “谢谢…”林池余轻声说,声音软软的。 傅故渊抬头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却故意硬邦邦的:“谢谁?” 林池余抿嘴笑,从善如流,声音更软了几分:“谢谢傅哥哥。” 傅故渊似乎被这声“傅哥哥”取悦了,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但立刻又板起脸:“以后不准这么晚一个人回来,更不准走那些黑灯瞎火的地方,听见没?” “知道了。”林池余乖乖应道,像只收起爪子的小猫。 揉完药油,傅故渊站起身,看了看林池余:“能自己去洗澡吗?” 林池余试着用伤脚支撑了一下,立刻疼得皱起眉:“可能…有点困难。” 傅故渊眼神倏地暗了暗,像是想到了什么,喉结又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我帮你?” 林池余瞬间脸红到脖子根,抓起旁边的抱枕就砸向他:“傅故渊!你想得美!滚蛋!” 傅故渊接住抱枕,低低地笑出声,看着林池余羞恼得快要冒烟的样子,心情大好:“逗你的。那你小心点。”他看着林池余扶着墙,一瘸一拐、慢吞吞地挪向浴室,那背影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可怜又可爱的倔强。 浴室里很快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傅故渊靠在浴室门外的墙上,能隐约听到里面细微的动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模糊而旖旎的画面——温热的水流划过光滑的皮肤,氤氲的水汽弥漫…他猛地摇头,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却发现根本徒劳无功。他只得对着门板提高声音,掩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需要帮忙就说一声!别硬撑!” 里面传来林池余带着湿漉漉回声的、羞愤的回答:“不用!你闭嘴!” 傅故渊哑然失笑,心情却莫名地更加愉悦。 水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浴室门才被打开。林池余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发梢还在滴水,整个人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湿润气息,脸颊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他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单脚站着。 傅故渊立刻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将他大部分的重量承接过来:“小心点。” 林池余借着他的力,慢慢蹦到床边坐下,拿起干燥的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谢谢…时间不早了,你可以回去了。”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 傅故渊挑眉,直接夺过他手中的毛巾,站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地、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地帮他擦起头发:“刚洗完澡就想赶我回去?今晚我留下。” 林池余一愣,仰起脸看他,水珠从发梢滑落,没入衣领:“不行!宿舍有规定,不能留宿外人…”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傅故渊不以为然,手指穿梭在他柔软的发丝间,细心擦拭,“你脚这样,晚上起来喝水上厕所怎么办?摔了谁负责?” “我没那么娇气…”林池余试图反驳,声音却因为傅故渊的动作而渐渐弱了下去。 傅故渊放下毛巾,双手突然撑在林池余身体两侧的床沿上,俯身逼近,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但我想留下。”他的目光深邃,直直望进林池余有些慌乱的眼睛里。 距离太近,林池余能清晰地看到傅故渊眼中自己小小的倒影,能感受到他刚刚给自己擦头发时变得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侵略性。 “会…会被发现的…”林池余的声音弱了下去,心跳如擂鼓。 傅故渊低头,轻轻地、试探性地吻了吻他的嘴角,一触即分,却带着灼人的温度:“那就小声点。”他的声音低哑得近乎蛊惑。 不等林池余回应,傅故渊已经再次吻上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它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湿气,开始时极尽温柔缠绵,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倾诉。林池余原本还想推拒的手,在那细腻温柔的攻势下渐渐软了下来,最终改为轻轻抓住傅故渊腰侧的衣物,生涩而试探地回应。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急促不稳,空气中弥漫着暧昧升温的因子。 “你…”林池余气息微乱,话未说完,傅故渊已经手臂用力,将他轻轻放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自己也随之倾身覆下,却小心地避开了他受伤的右脚。 “脚还疼吗?”傅故渊低声问,指尖却不再满足于头发,而是轻轻滑下,带着灼人的温度,极轻极柔地再次抚上那微微红肿的脚踝,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林池余被他指尖的触感和眼中的深情灼烧着,下意识地摇头:“好…好多了…” 傅故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极其迷人的微笑,再次俯身吻他。这次的吻逐渐加深,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强势,仿佛要将他肺里的空气都掠夺殆尽。林池余意乱情迷地回应着,手指不自觉地插入傅故渊浓密微凉的发间。 傅故渊的手掌从林池余的脚踝缓缓上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琉璃。他温热的手心熨帖着林池余的小腿线条,感受着睡衣布料下肌肤的微温,然后停在大腿外侧,带着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揉捏了一下。 林池余身体敏感地轻微一颤,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却没有出手阻止,只是抓着傅故渊头发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傅故渊…”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的轻颤和不确定,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无意识地邀请。 “嗯?我在。”傅故渊的吻移到他线条优美的下巴,留下细碎的啄吻,然后是脖颈,在那里流连忘返,呼吸灼热地喷洒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傅故渊的手继续向上,最终停在林池余纤细柔韧的腰侧,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掌心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那层棉布点燃。他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揉捏着那截柔韧的腰肢。林池余敏感地缩了一下,却被傅故渊另一只手更紧地固定住,无法逃离。 “别…”林池余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细微的喘息和哀求,眼神湿漉漉地望着身上的人。 傅故渊低笑,笑声沙哑而性感,他抬起头,吻了吻林池余泛红的耳垂,含混低语:“别什么?”他的手指却更加放肆地在那截柔韧的腰际流连忘返,时而用指腹按压,时而用掌心缓慢摩挲。 林池余被他弄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咬着下唇,任由傅故渊为所欲为,身体深处仿佛被点起一簇小火苗,渐渐蔓延开来。傅故渊的手试探性地从他的睡衣下摆探入,微凉的指尖直接抚上腰间温热的肌肤。 “呃…”林池余倒吸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弓起,像一只被惊扰的猫。 “会…会被人发现的…”林池余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声音却已经软糯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欲拒还迎的邀请。 傅故渊再次吻住他的唇,吞没了他所有无力的抗议。手在他腰际细腻的肌肤上流连不去,感受着那惊人的滑腻和温热,时而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时而稍稍用力地揉捏,引得身下的人阵阵轻颤。 “傅故渊…”林池余在换气的间隙低声求饶,眼尾泛着动人的红晕,“真的不行…宿舍…” 傅故渊稍稍退开,看着身下的人。林池余面色潮红,平日里冷淡的眼神此刻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显得有些迷离,嘴唇因为方才激烈的亲吻而红肿湿润,微微张着喘息,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诱人而不自知。 “那你说点好听的。”傅故渊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极致的诱惑,“说点我想听的,我就考虑…放过你。” 林池余咬住自己被吻得红肿的下唇,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极小声地、带着颤音和浓浓的羞意哀求道:“哥哥…轻点…好不好…我怕疼……” 傅故渊呼吸猛地一滞,眼神瞬间暗沉得如同最深沉的夜,里面翻涌着惊人的**和爱怜。他再次狠狠吻上林池余的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深入,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然而手上的动作却奇迹般地变得无比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吻从林池余红肿的唇移到白皙的脖颈,在那里流连忘返,留下一个个淡红色的、暧昧的印记,如同雪地里落下的梅花。林池余难耐地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喉结和优美的颈部线条,细微的喘息声无法抑制地从唇边溢出。 “傅故渊…”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唤着对方的名字,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给予最深的信任和邀请。 傅故渊的手终于从林池余柔韧的腰际移开,转而温柔却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的手压在枕侧。吻也变得极致温柔起来,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眉心、眼睑、鼻尖、脸颊,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承诺和讨好。 “今晚就抱着睡,”傅故渊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得令人心尖发颤,与他平日里的冷淡毒舌判若两人,“什么都不做。吓唬你的。” 林池余微微睁开迷蒙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确定自己听到的:“…真的?” 傅故渊轻笑,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鼻尖:“嗯。等你脚好了再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忍的沙哑,却异常坚定,“舍不得。” 说着,他真的只是将林池余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拉过柔软的被子,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林池余温顺地靠在他温暖结实的胸前,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和自己一样有些过速的心跳声,鼻尖全是傅故渊身上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暖流包裹了他。 “脚还疼吗?”傅故渊轻声问,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的后背,像是在给小猫顺毛。 林池余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发丝蹭过傅故渊的下巴:“好多了…真的。” 傅故渊低头,珍重地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睡吧。我在这儿。” 林池余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安心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夜很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谱写着一曲无声的夜曲。 第68章 你不听话 周六晚上的霓虹灯将城市装点得流光溢彩,临渊中学附近的高档商圈更是人声鼎沸。林池余本来在家刷题,却被方程一个紧急电话叫了出来。 “池余!重大情报!”方程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背景音嘈杂,“我跟我表哥在‘迷途’酒吧见世面,你猜我看到谁了?傅故渊!一个人坐在卡座里喝酒,已经有好几波女生过去搭讪了!” 林池余的心猛地一沉。“迷途”是附近有名的清吧,虽然不像夜店那么混乱,但也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该去的地方。更让他揪心的是方程后面那句话——好多女生搭讪。 “关我什么事。”林池余嘴硬道,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机。 “得了吧,你俩虽然整天吵,但好歹是同桌啊。”方程似乎换了个安静的地方,“我看傅哥状态不太对,面前已经空了两个杯子了。他平时不是不喝酒吗?要不要来看看?我怕他真喝多了出事。” 林池余咬住下唇。理智告诉他不该管闲事,尤其是傅故渊的闲事——他们可是全班皆知的“死对头”。但某种更深层的情绪驱使着他,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拦了辆出租车。 “地址发我。”他简短地说,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林池余站在“迷途”酒吧门口。透过玻璃门,他能看到里面昏暗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深吸一口气,他推门而入。 酒吧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香水混合的味道。林池余很快就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卡座里找到了傅故渊——他太显眼了,即使在这种场合,依然像一颗不小心坠入尘世的星星。 而方程说得没错,确实有女生围在傅故渊身边。两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孩正试图在他旁边坐下,其中一个甚至已经将手搭在了他的椅背上。 傅故渊似乎有些醉了,他单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对那些搭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却没有明确拒绝。 林池余的怒火“噌”地冒了上来。他大步走过去,声音冷得能冻死人:“傅故渊!” 傅故渊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但在看到林池余的瞬间明显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冷淡样子:“你怎么来了?” 旁边两个女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校服的清秀男孩。林池余完全无视她们,一把抓住傅故渊的手腕:“你给我出来。” 他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傅故渊居然真的被他拉了起来。两个女生见状,识趣地撇撇嘴走开了。 把傅故渊拽到酒吧后巷,林池余才甩开他的手,气得眼睛发红:“你什么意思?高二学生跑来酒吧喝酒?还让那些女的往你身上凑?傅故渊,你什么时候这么堕落了!” 傅故渊靠在墙上,揉了揉被拽红的手腕,居然低低地笑了:“你在关心我吗?” “关心你个头!”林池余炸毛,“我是担心你拉低我们班的平均分!马上就要月考了,你倒好,在这里鬼混!” 巷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余光。傅故渊看着林池余气鼓鼓的样子,眼神柔软下来:“冯梅今天来找我了。” 林池余一愣,怒火瞬间被担忧取代:“她又找你麻烦?” “嗯。”傅故渊的声音带着醉意,比平时低沉沙哑,“她去学校堵我,说我要是不帮她在我爸面前说好话,就去教育局举报我‘品行不端’...”他苦笑一下,“我就是有点烦,出来喝一杯。” 林池余的心揪紧了。他知道冯梅有多难缠,更知道傅故渊表面上无所谓,实际上很在意这些事。但他还是硬着心肠说:“那也不能跑来喝酒!还让那些女的...” “我没让她们凑过来。”傅故渊打断他,语气居然有点委屈,“是她们自己过来的。我醉了,没力气推开。” 这可能是傅故渊第一次在林池余面前示弱。林池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但嘴上还是不饶人:“活该!谁让你喝这么多!” 傅故渊忽然向前一步,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拂过林池余的脸:“你真的只是在担心班级平均分?” 林池余被他的突然靠近弄得心跳加速,向后躲了躲:“当、当然!” “那为什么特意跑来找我?”傅故渊又逼近一步,几乎将林池余困在了他和墙壁之间,“方程给你打的电话?” 林池余红着脸否认:“我刚好路过!” 傅故渊低笑,声音醉人:“‘迷途’离你家和我家都不顺路,你怎么路过?” 被戳穿的林池余恼羞成怒,推开他:“要你管!既然你没事,我走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傅故渊从后面拉住手腕:“别走。” 那声音里的脆弱让林池余脚步一顿。 “你要带我回家吗?”傅故渊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我可能需要人照顾。” 林池余心跳如鼓,强装镇定:“叫你家的保姆照顾。” “不要。”傅故渊居然像个孩子似的耍起赖,“她们会告诉我爸。” 林池余沉默了。他知道傅故渊和他父亲关系微妙,这种状态被傅远杰知道,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见林池余动摇,傅故渊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就陪我一晚,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带着酒气和傅故渊身上特有的雪松香。林池余耳朵红得滴血,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我不回家。”他最终妥协了,声音细若蚊吟。 傅故渊得逞地笑了,得寸进尺地搂住他的腰:“那走吧。” “放开!被人看到怎么办!”林池余慌忙推开他,做贼似的四下张望。 “这么晚了,没人注意。”傅故渊虽然这么说,还是乖乖松开了手,只是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林池余身后。 拦了出租车,一路无话。傅故渊似乎真的醉了,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林池余偷偷打量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线下,傅故渊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没有了平日的冷硬。 到了家,傅故渊换了拖鞋,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林池余从厨房倒了一杯蜂蜜水递给他:“喝了。” 傅故渊接过杯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林池余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颤。 “谢谢。”傅故渊轻声说,慢慢喝着蜂蜜水。 林池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喝水的样子,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但还是板着脸:“下次再这样,我就...” “就怎么样?”傅故渊放下杯子,眼神清明了一些,“再也不理我?” 林池余被噎住,瞪着他:“我就告诉老陈头!让你写一万字检讨!” 傅故渊低笑:“那你呢?周末晚上跑去酒吧抓同桌,是不是也该写检讨?” “我是去...”林池余一时语塞,气得抓起抱枕砸过去,“傅故渊你混蛋!” 傅故渊接住抱枕,忽然认真地看着他:“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林池余不知所措,别开脸:“谁担心你了...” “林池余。”傅故渊轻声唤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得让人心悸,“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林池余耳朵更红了,嘴硬道:“我是怕你喝死了没人给我讲数学题!” 傅故渊忽然起身坐到他身边,距离近得几乎腿贴腿:“只是这样?” 林池余想要挪开,却被傅故渊握住了手腕。对方的掌心很烫,带着酒后的热度,烫得他心跳失常。 “放开...”林池余挣扎了一下,却没用什么力气。 傅故渊非但没放,反而得寸进尺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那为什么看到有女生靠近我,那么生气?” 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蜂蜜的甜和酒的醇。林池余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瞪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被逼急了的猫咪。 傅故渊的眼神暗了暗,缓缓靠近,似乎想要吻他。 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瞬间,林池余猛地别开脸:“全是酒味!难闻死了!” 傅故渊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将额头抵在林池余的肩膀上,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林池余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羞又恼:“笑什么笑!” 傅故渊抬起头,眼中有细碎的光芒:“你在吃醋。”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林池余瞬间炸毛,一把推开他:“自恋狂!谁吃醋了!我是讨厌酒味!” 傅故渊从善如流地后退一点,但眼神依然带着笑意:“好,不吃醋。那能陪我一会吗?我头有点晕。” 这简直是在撒娇!林池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和平日判若两人的傅故渊,严重怀疑他醉得不轻。 但看着傅故渊确实不太舒服的样子,林池余心软了,没好气地说:“躺好,我去拿条热毛巾。” 等他拿着热毛巾从浴室回来时,发现傅故渊已经侧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林池余放轻脚步,蹲在沙发前,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和脸颊。傅故渊的皮肤很好,近距离看也找不到瑕疵,睫毛长得不像话。 “笨蛋。”林池余轻声骂了一句,语气却软得不像话。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傅故渊忽然睁开眼,眼中哪有半点睡意:“抓到你了。” 林池余吓了一跳,想要后退,却被傅故渊拉住手腕:“装睡?” “嗯。”傅故渊坦然承认,“想看看你会不会偷亲我。” 林池余气得想打人:“自恋狂!谁要亲你!” 话音未落,傅故渊忽然用力一拉,林池余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下一秒,温软的唇就覆了上来。 这是一个带着蜂蜜甜味和淡淡酒气的吻,温柔却不容拒绝。林池余的大脑瞬间空白,只能感受到傅故渊灼热的呼吸和柔软的双唇。 等他回过神来,傅故渊已经稍稍退开,眼神深邃地看着他:“现在酒味淡了点吗?” 林池余脸红得快要爆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故渊低笑,忽然把头埋进林池余的腹部,双手环住他的腰,像个撒娇的大狗狗:“头好晕...让我抱一会...”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林池余浑身僵硬,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应该推开这个得寸进尺的醉鬼,但手却不听使唤地悬在半空中。 “傅故渊...你起来...”林池余的声音细若蚊吟,毫无威慑力。 “不要...”傅故渊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罕见的软糯,“你身上好香...比酒好闻...” 林池余的脸更红了。他低头看着赖在自己怀里的人,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插入傅故渊柔软的发间。 这个动作似乎鼓励了傅故渊,他抱得更紧了,还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林池余...” “干嘛...”林池余没好气地回应,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喜欢你...”傅故渊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梦呓,“好喜欢你...” 林池余的心猛地一跳,手指顿在傅故渊的发间。这是傅故渊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他低头看着赖在自己怀里的人,心跳如鼓。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极轻极快地在傅故渊的发间落下一个吻。 就在他以为傅故渊已经睡着时,怀里的人突然轻笑一声:“偷亲我?” 林池余顿时僵住,耳根红得滴血:“你、你装睡!” 傅故渊抬起头,眼中满是得逞的笑意:“不装睡怎么知道某只小猫咪其实这么喜欢我?” “谁喜欢你了!”林池余恼羞成怒,想要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好好好,不喜欢。”傅故渊从善如流地哄着,嘴角却扬得更高,“是我喜欢你,行了吧?” 林池余瞪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酒鬼的话不能信。” 傅故渊低笑,重新将头埋回他怀里:“那明天酒醒了再说一遍。”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为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银边。客厅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林池余看着怀里难得柔软粘人的傅故渊,最终无奈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这个周末的夜晚,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而装醉的傅故渊在恋人看不见的角度,得逞地扬起了嘴角。 夜还很长,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