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墟之上》 第1章 好久不见 浔Gallery林城分部的总裁办公室内。助理安言将一份文件递给坐恭敬地呈到江浔面前。 “江总,这是按您要求撰写的林城画展策划案,请您过目。” 江浔拿起策划案翻看,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差,没看两页就将文件甩在了桌上,语气也带上一丝冷意:“底下的人写了好几天就写出来这些东西,是不是平时公司待遇太好,让大家产生了来养老的错觉?” 安言内心一紧,她跟随江浔多年,立即意识到到他现在的心情很差,随时处在爆发边缘,连忙上前解释道:“江总,这个项目确实比较特殊,我们团队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然后在江浔冷冰冰的注视中闭上了嘴。 “让他们重新设计一版,两天内我要看到结果。” 安言生怕在这时触老板霉头,当即拿起策划案就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脸上泛起一丝犹豫的神情,准备推门的手缩了回来,随后回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开口道“最近公司有一些流言,您不知道有没有听说......” “那些我都知道,我会处理的,你先去忙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只能按下心中疑惑,推门离去。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江浔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随之松懈,深深地陷在了椅背里,仿佛失去所有力气。 状态很糟糕。 近期他想把业务往林城扩张,在林城新招的员工暂时难以独当一面,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一些股东更对这个扩张决策不满,暗地里下了不少绊子,更雪上加霜的是刚来林城人生地不熟,关系也需要重头疏通。几重压力让江浔感到心力交瘁。 针扎般的刺痛从神经末梢蔓延开来,身体也逐渐僵硬,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间画室,他看到当年的自己正发疯地将墙上画作一幅幅扯下、砸烂,画板砸到地上,发出一声声巨响。 而试图靠近、拥抱他的少年,也被他一把推开,关在了画室门外,只剩无措的呼吸和进退不得的沉默。 猛地清醒过来江浔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急忙拿起手机,播出熟悉的号码:“我现在状态很差,可能是又犯病了,要麻烦你帮我个忙,送我去医院。” 林宇陪同江浔步入精神科诊区。 他是江浔最好的朋友,即使毕业后两人不在同地发展也始终保持密切联系,这次江浔要来林城发展更是提供了不少的帮助。从电话里听到江浔的状态不对。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马推掉手里事务,任劳任怨来当江浔的司机兼助理。 两位气质样貌皆格外出众的男士同时出现,不可避免地收获了诸多探寻的目光。他们掺杂着好奇、惋惜、心照不宣的视线在江浔苍白而紧绷的脸上停留,又与林宇略显担忧的眼神相遇,最终消散于空气中,变成无声的叹息。 看着周遭的目光,林宇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江浔,坏笑着凑到他耳边:“喂,你猜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是一对?” “别闹。”江浔无奈道,随即神色认真起来,“不过真的要谢谢你,明明自己也一堆事,还特意为我跑一趟。” “这么多年的交情,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林宇耸耸肩,顺手揽住江浔肩膀,带着他朝诊室走去,“叫到你了,去吧。” 池遇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许是舍不得甜美的梦境,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下意识摸索着挂断了电话,脑袋又往枕头上蹭了蹭,嘴里含糊地嘟囔一声,身子一缩,便准备继续去梦里幽会周公。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短暂的沉寂后,铃声再度固执地响起,一遍又一遍,如同无形的重锤敲打着他的耳膜,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他挣扎着坐起身,将枕头垫在背后,重重地靠了上去,终于认命般地按下了接听键。 天色将晚,屋内没有开灯,唯有夕阳从窗框涌入,与黑暗形成一道清晰的界限,少年就这样靠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看着尘埃在空中起舞,精致的脸上没有表情,却透露出抑制不住的疲惫。 在傍晚醒来的人最是孤独。 池遇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句话。电话那头,老板仍在喋喋不休:咨询室临时有客户预约,其他咨询师都抽不开身,希望他晚上能去加个班。 可今天是休息日。 池遇把电话挂断,房间里又陷入沉寂,那种孤独感如潮水般袭来,瞬间将他呑没。空气仿佛变成粘稠的海水,粘住他的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自那人走后,他一直都无法抵抗这样突如其来的孤独。可笑的是,是那个人亲手牵起他的手,承诺往后的日子永远不会让他孤独,却又亲手推开了他,只留下一句对不起便扬长而去。 每当此时,池遇总会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填满这段空闲的时间。社交界面干净得没有一条消息邀约,那去上班就成了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他叹了口气,重新回复老板,随后起身走向浴室,准备用冷水让自己清醒,进入工作状态。 池遇带着一丝微凉的水汽打开了工作室的门,前台助理小陈看到他热情地打招呼:“池老师来啦,辛苦您晚上过来加班,这有咖啡要不要给您一杯?” 池遇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了那个练习过无数次、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谢谢,不用麻烦啦。” “咨询室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小陈的声音不由地轻快了几分,“您直接过去就好。” 她目送池遇离开,不自觉变成了星星眼。在小陈眼里,池遇专业、温柔、谦和,再配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男主角一样。即使共事已久,每次见到他,内心深处仍然会泛起隐秘的悸动。 要是能有机会和池老师多点交集就好了,没准…… 可据她观察,池遇对所有人,无论是焦急的来访者还是身边的同事,都保持着同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那态度无懈可击,却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妥帖地隔绝在所有人的世界之外。 想到这,小陈叹了口气,不觉感到前路黯淡。 “医生说是最近压力太大,旧毛病有点复发的苗头,开了点药,按时吃就没事。”江浔靠在副驾驶座上,面色比来时缓和了不少。他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忽然开口,“我来林城,还没正儿八经跟你吃顿饭。一起吧,我请客。” “吃饭倒是不急,以后你常待在这,多的是吃饭的机会。”林宇无所谓地笑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给你预约了个心理咨询,去看看吧。” 江浔的嘴角微沉,语气斩钉截铁:“心理咨询?没必要。我吃药就够了。” 江浔话音刚落,车内陷入沉寂,林宇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安全区域。 引擎声熄灭后,寂静越发清晰可闻。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却极有分量地落到江浔身上。 “江浔,”林宇的声音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注定要激起深藏的波澜,“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他没有等江浔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打在江浔心上,带来深深的刺痛感。 “药能帮你稳住情绪,但它解不开你心里那个结。”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核心,“那个从好多年前就系上的、让你一次又一次次痛苦挣扎的结,即使你把它埋进心底,伪装成从未有过的样子,但你骗不过自己,你比谁都清楚,它还在那里。”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去尝试一下吧,总是解决的。” 池遇提前20分钟进入咨询室,动作一丝不苟。 他推开咨询室的门,步伐沉稳地走向那张为咨询师准备的单人沙发。落座时,他习惯性地将双手轻放在膝上,指尖微微相对,形成一个开放而稳定的姿势。 "晚上好,我是池遇。"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练习开场白,声线被刻意控制在略低于平常的音域,语速平缓,吐字清晰,"感谢您今天的到来。"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的沙发,想象着即将坐在那里的来访者。脑海中飞速闪过可能需要的评估量表,可能用到的干预技术,可能出现的危机情况。每一个可能性都被他拆解、分析、归档,如同精密的仪器在运行预设程序。 最后,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在每一次咨询开始前,都用这个细微的动作提醒自己:保持专业,保持边界,保持恒定的温度。 整场咨询于他来说不亚于一场精心设计的舞台剧,他必须确保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停顿都契合剧本,以便最后迎来完美谢幕。 “您好,是江先生吗?池老师已经在咨询室等您了,让我带您过去。”前台助理小陈的声音混合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池遇深吸一口气,随即面朝大门,脸上浮现出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这是一种既能传达友善与温暖,又能保持着专业距离的微笑。 直到看到小陈推开门,那个记忆里熟悉的身影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撞进他的视野里,出现在他面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被拉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向下坠落。 江浔……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一句尘封的咒语,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御,遥远却又清晰的回忆裹挟着旧日的气息奔涌而来,轻易地在他精心维持的平静心绪里泛起滔天巨浪。 池遇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力维持那个早已破碎不堪的微笑,喉头滚动,想说一句好久不见。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盯着那张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的脸,像是要把它刻进骨子里。 池遇瘦了。 大脑有片刻空白,随即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江浔在心里苦笑。 他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池遇,记忆里的少年是张扬、恣意的,像盛夏最炽热的阳光。而不像现在,干净整洁的白衬衫收敛住了所有锋芒,脸上挂着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笑容,是他一眼能看穿的伪装。 身体本能想要逃离,理智告诉他这里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可眼前的人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江浔迈不开腿。 “江先生?” 小陈疑惑地轻声唤道。她刚推开门,侧身做出“请”的姿势,身旁的来访者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脸上掠过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神情,迟迟没有动作。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室内的池老师,竟发现一向从容专业的池老师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门口。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小陈终于忍不住,向身旁神色异常的客人投去探询的目光,并轻声提醒道:“池老师已经在等您了。” 女声的提醒如针般刺破凝滞的空气,江浔终于回过神来,他转向小陈,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微微颔首。 “非常抱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略显虚弱的沙哑,听起来可信度极高,“我临时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头有些晕,可能没办法继续今天的咨询了。”他顿了顿,目光礼节性地、快速地扫过池遇,像是在对一位真正的、初次见面的专业人士表达遗憾。 “下次再约时间吧。” 说完,他不给小陈太多反应的时间,再次点头致意后,便果断地转身。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丝毫不露痕迹。 咨询室的门被轻轻合拢。 池遇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他刚才离开的背影,良久,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抹复杂的,掺杂着苦笑的弧度在嘴角浮现。 他垂下眼帘,对满室空寂,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轻说出了那句话。 好久不见。 第2章 体面退场 江浔快步下楼,胸中顶着一团混乱的情绪,吞不下去又释放不了,憋的他快要发疯。抬头看见了靠在墙边玩手机的林宇,屏幕亮光映衬着他漫不经心的表情。 听到脚步声的林宇抬头,看到了江浔,便收起手机迎了上来。似乎丝毫不意外为什么这场咨询结束的如此之快。 “你早知道了?”似是被情绪影响,江浔的语气不是特别好,带了些质问的成分。 “昂,如果你说的是他具体的上班地点,那我早就知道了,如果你说的是会发生什么,那我确实是现在才知道。”林宇挑了挑眉,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没有把江浔的情绪放在心上。 江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问些什么,可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消息?为什么知道他的消息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次尴尬的久别重逢? 无数个为什么卡在嘴边,反而说不出口了。 毕竟和那个人早就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反倒是林宇看出了江浔的想法,靠过去,揽过他的肩膀,轻笑道;“不是早和你说要解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好了我要准备回家了,你是坐我的车和我走呢,还是在这里待一会,吹吹冷风?” 江浔没有选择和林宇一起走。 仅仅是需要冷静一下,他这么想。 咨询室所在的街道对面,正好有一家咖啡店,江浔推门进去,点了一杯咖啡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真是个绝妙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那座建筑,那扇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 咖啡的热气缓缓上升,他就这样怔怔坐着,眼神穿透那层薄薄的水雾,落在那扇发出暖黄色灯光的窗户上。直到氤氲的水汽消散,直到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 江浔拿起桌上那杯完全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没有加糖,真苦。 池遇的班肯定是加不成了,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家,或许是脸色很不好看,路过前台时,不明真相的小陈还特意拉住他,安慰了一番,顺便吐槽了一下这位爽约的来访者。 池遇表示感谢,只是他既不想、也实在没有心情再讨论这位“爽约的来访者”,只得硬挤出一个笑容打发掉了前台姐姐的善意。 当他下楼,恰好看到了咖啡店里,江浔拿起咖啡一饮而尽的场景。 池遇挑眉,这算什么?是在这里等自己下班,还是为时隔多年重逢却又一次的落荒而逃,补上一次故作深情的戏码? 太晚了。 想到这,池遇穿过马路,推开了咖啡厅的门。 江浔喝完咖啡之后习惯性回头看向窗外,早已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犹豫着是要起身还是继续坐在这里,对面的人已经先迈步朝他走来。见此情形,他内心瞬间被慌乱的情绪所占据,却又同时掺杂着一些隐秘的期待。 池遇径直走到江浔面前,双手撑在桌面上,俯下身,迎上江浔骤然抬起的目光,压低声音道:“在这里喝咖啡,真是有闲情雅致啊,哥哥。” 因靠得很近的缘故,池遇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混合着薄荷味牙膏的味道喷在了江浔的脸上,触感如电流般穿过江浔全身,激得他一阵战栗,血液仿佛瞬间沸腾,从耳根到脸颊,覆盖上一层绯红。 那声故意拖长,尾调上扬的“哥哥”,更是让他有轻微的失神,一下子将他带回了七年前。 那时的池遇很喜欢叫他“哥哥”,求助时、吵架和好时、在外人面前展示恩爱时、甚至是彼此呼吸交织时,他总能用一声声清脆、语调上扬,带着十足暧昧气息的“哥哥”,让自己血脉偾张,毫无招架之力。 江浔回过神来,对上了面前之人漆黑的眼眸,本该盛有星辰大海的眼神此刻却看不出一丝情绪,如古井平静无波。不禁让他怀疑,刚才那句搅乱他心神的话语,是否只是自己见到他之后所产生出来的幻觉。 “我在等你下班。”江浔定了定神,竭力维持着平稳正经的语气,随即提出了他的邀请,“这么多年没见,既然今天有缘,总该坐下来好好叙叙旧,你说是吗?” “呵,叙旧……很好,那就聊聊吧。”池遇应下,脸上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而是挂上了一抹嘲弄。然后他话锋一转,“今天不想喝咖啡,一起喝杯酒吧。” 池遇说完便转身离开,只留给了江浔一个背影。他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径直抬手拦车,似乎笃定江浔一定会跟上来。 上车后,池遇陷入沉默,也不再看江浔,只是偏过头去出神地望着街边不断倒退的景色,呈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江浔从熟悉的路线中猜到了目的地,他数次试图打破沉默,可在看到对方冷冰冰的侧脸之后,最终选择放弃。 车子被诡异的沉默笼罩,在夜色中无声行驶,直到拐过一个街角,停在了酒吧门口。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招牌,甚至连门口那几棵树的位置,在江浔的记忆中也是分毫不差,可实际上这是江浔第二次踏足这里。 上一次,江浔在这里喝完最后一杯长岛冰茶后,和池遇说了对不起。然后他走出了门,没有再回头看池遇一眼。 长岛冰茶是一杯看着冰冷,尝起来热烈的酒。作为35度以上烈酒鸡尾酒里少见的长饮,他的醉意来得缓慢而绵长,像一场漫长的告别。 池遇很喜欢的一部小说里,男主人公把女主人公比作这样一款酒,可男主人公从来不喝长岛冰茶,他们的故事充满爱、克制与拉扯,最终以遗憾离场。 读到他时他们的恋情也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时期,池遇像是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爱屋及乌,喜欢上了这个故事,也喜欢上了长岛冰茶。 巧合的是,酒量极浅的池遇从来不敢尝试长岛冰茶这样的烈酒。只要江浔在场,便永远由江浔代劳。包括最后一天见面。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池遇把熟悉的酒推到江浔面前,打断了他的思考。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池遇搭在杯壁上的手细长、白皙,骨节分明。江浔在接杯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指尖向前探去,仿佛下一秒就要覆上那双手。又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好立马缩了回去,心里暗道不好。 “不好意思,我……” 池遇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把那杯酒放下,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拿起自己的那杯喝了起来,紧接着用玩味的表情注视着他。 “你……你最近还好吗?”被盯得有些发毛,江浔迅速转移话题,问出了想要问的话,企图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谢谢关心,我过得很好。”池遇扬起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末了又加上一句,“不是某人突然出现,也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对不起……当年……” “不用道歉,如果是要说当年的事,你早就道过歉了,忘了吗?就在你说要走的当天。”池遇打断了他的忏悔与道歉,“最近听过这样一句话,‘当年的事彼此都有难处’。事情过去了,那大家就都翻篇吧。” “今天的见面只是意外。咨询的事,如果你有这方面的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其他比我专业的咨询师。”似乎不想给江浔插话的机会,池遇接着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等喝完这杯就都各自回家吧。” 他不想池遇离开。 这是江浔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反应。那么多年,他将有关池遇的一切都牢牢锁进心底,从不轻易触碰,他一直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不能回头。直到今天再次相见,跳动的心脏、久违的悸动以及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告诉他。他仍旧在想他。 所以他想尽可能地和池遇多说说话,多看面前之人几眼,哪怕池遇还是在怨恨着他,哪怕池遇其实根本不想见到他。 “是你提议的喝酒,刚来就想跑吗?陪我多喝几杯吧,我心情不太好。”江浔换了种方式,他太了解池遇了,知道这么说池遇肯定会同意。 果不其然,池遇安静了下来,只是小口喝着自己的那杯酒,没有再提要走的事。 桌上的气氛难得的和谐,他们默契地喝酒,间或交谈几句,更多的时候是江浔在说,说着自己的画廊,自己遇到的琐碎烦恼等。而池遇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嗯”作为回应。 沉默远比对话漫长。两人不说话的时候,便各自处在独立的领域里,互不干预,互不打扰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我会在林城呆一阵子,有需要……可以找我。”江浔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开始摇摇晃晃,舌头打结,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池遇,然后趴在了桌面上。 池遇接下了名片,打量着眼前熟睡之人,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那双平日里带着锐气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那个平时在外人眼里带着冷酷、霸道标签的江浔,此刻变得异常柔软。 哪怕这么多年没见,不谈其他,这张脸依旧是自己喜欢的模样。池遇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从江浔的口袋里摸出手机,下意识地输入了几年前江浔就在用的锁屏密码,没想到一下就打开了。他本想在通讯录上找个什么助理朋友之类的人,打电话让人来把江浔弄回去。又犹豫江浔是不是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这场景,不禁左右为难。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这通电话吵醒了江浔,也解决了池遇的困扰。 江浔接通了电话,是安言打过来询问自家老板的行程并且询问需不需要安排司机过来,幸好江浔恢复了一些意识,他给了对方一个定位便挂断了电话。 池遇听到了一些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再结合江浔的反应,知道江浔安排好了后续,便放下心来。 他站起身,指尖在玻璃杯上轻轻划过一道弧线。 “江总,时候不早了,我也有些累了,需要回去休息了。故友重逢自然开心,只是我们应当都向前看才是。”池遇整句话声音平稳,不带感情,唯独在‘故友’两字刻意加了重音,意味不言而喻。 “祝江总在林城一切顺利。”抛下这句话后,池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浔的心沉了下去。可他没办法挽留,他明白,那次告别之后,他早已彻底失去了找回他的资格。 池遇坐在出租车里,大概是酒喝多了,胃不舒服,头也很晕,一路的颠簸更是让他差点吐了出来。 他打开窗,深秋林城的风灌进车内,冲散了车里的酒意,让他浑浊的头脑能够正常思考。 “还好,今天足够体面。”他这样想。 “今天选择这个地方,不正是告诉自己不要忘记那天的痛苦吗?” 他很累了,已经没有精力再在爱情里面当一次飞蛾去扑向烈火。 一时的痛苦总好过重蹈覆辙。 第3章 治病而已 安言带着司机赶到的时候,江浔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重新变回外人那个不苟言笑的冷面总裁。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沉声吩咐司机“回家”后,便开始询问安言。 “我一下午不在,公司有什么需要我处理的事吗?” 安言的好奇心快要抑制不住了。 原本在她心目中,自己的上司完完全全是个工作狂,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在工作上,几乎没有自己的娱乐时间。可是今天却发消息让自己来酒吧接他。再结合上司阴沉的脸色以及身上浓重的酒味,种种反常都指向了一个猜测。 要是这个猜测成真,那一定是个惊天爆炸大新闻! 安言有一种无意撞破上司秘密的窃喜感。此刻的她,像是瓜田里上蹿下跳吃到第一手新鲜大瓜的猹,幸福得晕头转向,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甚至忘了回上司消息。 江浔微微皱眉。从见面起自己这助理的表情就透露着古怪,此刻更是魂不守舍,连他的问话都没听见,仔细观察之下她似乎还在微微发抖,他不禁疑惑道:“你身体不太舒服吗?” 他想了想,又本着上司的责任感开口:“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需不需要给你放几天假休息休息?” 江浔本意是关心,可这些话传在安言的耳朵里完全变了个意思,像是警告和敲打。惊觉过来她似乎忘记回上司的消息,连忙开口;“对不起我刚才有些走神,需要您处理的已经发您邮箱了,您回去就能看到。我身体完全没有不舒服,谢谢江总关心。” 江浔有些莫名其妙。 但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他也无暇顾及,继续道:“身体不舒服就及时和我说,现在我们把后面几天的行程对一下。” “好的江总,明天上午安排了与几位新锐画家的接洽,商谈合作,他们的资料我已经提前准备好,稍后就会发给您。” “至于明天下午,安排了……” 来林城之后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晰的月亮。 林城的深秋白天夜晚温差很大,池遇只穿了一件衬衫,吹了风会不会着凉。 下了车踩着月色走在回家路上,但被冷风吹得没有知觉的江浔无意识闪过这些感慨。 这是个足够意外的夜晚,在完全没有想到的场景与池遇重逢,可仓促的相见并不能改变结局。他和池遇,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在某个点有过刹那的重合,而后便只能分开,沿着各自的轨迹驶向远方。 其实只要池遇过得足够好,无论怎样对他,他都能接受。 毕竟他问心有愧。 池遇轻轻合上咨询记录本,指尖在封面上停留了片刻,他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 这次的来访者有极强的抵触情绪和自我防备意识。在咨询的过程中光是与来访者建立信任关系就消耗了他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几乎是磨掉了一整个预定的时间。好在最后十分钟来访者终于有沟通的意愿,也足够为开启下一场咨询打下了基础。 这意味着自己的案例本上又多了一个重要例子,也意味着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毕竟咨询是按次数结钱。 想到这些,他推开咨询室的门,脸上不自觉挂上了一丝笑意,比往日更为松弛,显得他的脸也明亮了几分。 “还得是池老师,这么难搞定的来访者都被你搞定了。” “是啊是啊,不愧是我们工作室的金字招牌。” 同事们从池遇的脸上猜测出一二,不由得纷纷起哄。 “谢谢大家,只不过那位来访者恰好选择了我,我相信换做大家来也是一样。”池遇仍旧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他的声音平稳而真诚,说完这句,他自然而然地走向自己的工位,在快到时向大家摆摆手,接着说道,“好了大家别夸了,再夸下去下次的案例分析会我就要紧张地忘词啦。”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工作室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大家也都各自散去,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池遇刚休息没多久,实习生小黄怯生生地出现在了工位旁。 “池老师,打扰您了,我可以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池遇记得小黄,是A大心理学专业大四的学生,在工作室实习的这段日子非常认真,遇到不懂的经常过来请教。 “没关系的,你说。”他起身,顺手拉了张凳子让小黄坐下。 “关于依恋模式这里,我总是不知道该……”看到池老师难得有空,小黄连忙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说了起来。 两人相谈甚欢。 聊到最后,池遇想起来小黄的学生身份,不由问道,“心理学的分支很多,大部分人的职业选择会往考学、教师、精神卫生中心等方向考虑,咨询据我所知偏少吧。” 池遇自己上学时就是这样的,同学们都往这几个方向选择,似乎只有他一人选择了咨询师的道路。 小黄连忙点头,她的眼睛里闪过理想主义的光芒:“是的,我们的专业课老师也这么说,可是池老师,在我看来咨询师明明是高尚伟大的职业,能够陪伴人走过人生中的黑暗时刻,带给人新的希望,这正是我认为我想要实现的价值。” “高尚伟大往往意味着要承担太多的重量。”池遇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窗外的风,“你会成为容器,承担来访者带给你的所有负面情绪,并回馈以正向,如果自身调解不过来,总有一天会不堪重负,倒在帮助人的路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黄年轻的脸上,语气如常;“其次,成为咨询师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前期的个案培训、个人体验、个案督导,都需要不菲的支出,大家都觉得咨询师的收入可观,可大家不知道的是,很多咨询师很难真正达到收支平衡。” “听完这些,你会后悔选择了这条路吗?” “我不会的,因为这就是我的理想,不管有多困难我都会一直走下去的。”小黄摇摇头,露出坚毅的神情。 “池老师,您走到现在,也一定是抱着坚定的信念与理想,我一定会向您学习!成为您这样的优秀心理咨询师。” 池遇只是笑着,目光像是落在面前的小黄身上,又像是穿过了小黄,穿过了时间的洪流,停在了学生时代的自己面前。 他不会告诉小黄的是,让他下定决心学咨询的,不是那些远大的理想,而是因为一个人。 只是后来,那个人不需要了。 支撑着自己坚持到现在的,也不那些远大的理想。而是因为他很需要钱。 池遇有些不太想继续了,他温和地表示自己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小黄听出了弦外之音,合上笔记本,起身告辞。 小黄走后,他从口袋里摸索出那张名片,纸质边缘已经有些发皱,烫金的[江浔]二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池老师,我这边要和您确认一下您后几天的时间。”前台小陈看池遇终于有空,过来想和池遇确认时间,却发现他拿着张名片看得出神。 “池老师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奥,没什么,不好意思刚才没听到,那我们现在说吧。”池遇摇摇头,把名片轻轻放回口袋里。 等他们对完时间,池遇看似不经意间地提起:“之前那个爽约的来访者有来约过时间吗?” 小陈摇了摇头,说着就又要像吐槽那位来访者,这位长相俊朗却行为怪异的人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池遇心下了然,他又去询问同为咨询师的张老师面前,是否能接下自己这边因为精力不济而无法完成的新的个案,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池遇表达了感谢。 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他回到工位,拿起了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给了那张名片上的号码。 凌晨,江浔又一次惊醒,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明明觉得身体已经十分劳累,意识却总在不停地叫嚣。躺在床上时常觉得难以入睡,就算是好不容易睡着也会突然醒来。在确认睡个好觉无望之后,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盼望周公能在某一刻将自己的意识带入梦乡。 在黑暗里,江浔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如同失控的过山车般上下起伏。前一刻仿佛坠入虚无,被窒息的感觉所包围。后一刻却莫名亢奋,思绪飞快,心脏跳动得像是要脱离胸膛。 让他感觉到无力的是,这些症状已经突破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总是在不经意间袭来,有时是在严肃的会议室,有时又是在人声鼎沸的会客厅。每当这样的时刻,他都需要耗费数倍精力去抵抗痛苦袭来,才能维持正常的模样而不被人看穿。 并非没有解决办法,他从床上起身,在床头柜摸索着拿出药盒,里面的每个格子里是按天数分好的各式各样的药片。 他刚要把药片放到嘴边就着水服下,又犹豫了。 江浔深知精神病类药物的副作用以及会对身体带来的影响。变得镇静、嗜睡、反应变得迟钝,像落入一个无声的世界,只有他一人在不停奔跑、呼唤,却没有人回应。 他太需要清醒了。不能接受自己在工作上有混沌的状态。 公司的关键时期,无数双眼睛盯着。为此,他几乎赌上了所有。 他把药片放回药盒。翻出傍晚收到的那条短信。 “我帮你联系好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如果需要可以联系139XXXXXXXX” 收到这条短信刚好是在一个小型会议上,于是所有参会者都注意到,他们平日不苟言笑的上司看了一眼手机后,竟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他在微信上搜索发信人号码,发送了好友申请。 然后给另一个号码发过去一条短信:“老师您好,我是池老师介绍过来的,想预约心理咨询,请问您这边什么时候有时间。” 治病而已,不算越界。 第二天,他来到池遇上班的工作室,来接受第一次心理咨询。 “江先生您好,我是心理咨询师张丽。在开始之前,我想向你说明,咨访关系的基础是绝对的安全与保密。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地倾诉任何想法。” 咨询室里暖色调的灯光静静流淌,将坐在沙发上的江浔温柔地环绕。在这片令人安心的氛围中,他绷紧的肩膀与身体慢慢放松,不自觉地往后,陷在柔软的靠垫之中。 我来讲个故事吧。 他低沉的嗓音缓缓铺开,将记忆的时针拨回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