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上岸指南》 第1章 楔子 野外,一间破庙。 一堆篝火正在静静地燃烧。 庙内只有两个人:一名老和尚,一个年轻人。 “大师别来无恙。”年轻人开口道。 这是个俊俏的年轻人,身上也有着独一无二的朝气。 “皇甫道友也是如此。记得上次见你时,道友还是一团孩气,倚靠在师长座下。”老和尚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如此说道。 皇甫融微微笑道:“多年之前,师尊刚收我入门。我虽天生道体,却迟迟无法修炼。师尊忧心无比,于是便请来大师引我入道。” “不错。归生道友虽道法深厚,但却第一次收徒,实在是手足无措。” 夜深露重,皇甫融添了一次火,继续说:“稚儿懵懂,也是为难师尊了。我幼时与鬼怪相伴,得幸被宗门师兄带入门内,拜入尊长门下。然囿于心结,辜负了师长的期待。能走到今天,还是多亏了大师。” 和尚道了一声佛号:“当时我问施主,是如何看待鬼怪之物的。” “我答道:没有区别。” “便是如此。施主由鬼怪所生,也长于鬼怪之境。旁人虽对其避之不及,但对道友而言,那只是家常便饭,与其他生灵也没有区别。” “是了,”皇甫融拍掌附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老和尚继续说下去:“施主从鬼怪之境出来之后,其他人都对施主道好,因为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施主也因此信以为真。 但对于施主而言,却是经历了丧母之痛。那鬼怪虽害人不浅,也实实在在孕育施主多年。 施主看不到自己的心,便自然找不到自己的道。” “如此,在下方才解开心结,破而后立。” 话到了此处,老和尚仿佛又忆起了当年的场景:“当年道友与我论完便痛哭一场,最后向我告别时还红着眼睛窝在归生道友怀里,实在是可怜可爱。” 皇甫融脸颊一红,害羞地摸了摸鼻子:“大师莫要取笑我了。” “哈哈哈哈,勿怪勿怪。只是当年之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我曾向你师父断言,以你之资,不出百年便能独领风骚。却没想到,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真令人感伤!” 话音刚落,四周便化为尘烟。再一转眼,两人便处在了另一方天地。 望着端坐在莲花中的色无法师,皇甫融嗤笑一声:“莫非今日,大师还要再次与我论道?我知大师佛心澄澈,一心向道。可时隔多年,大师是否能认识到,今日之我也如大师一般,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色无和尚道:“道友天资聪颖,悟性一绝,我自然相信道友向道之心如何坚决。今日一论,乃是我们二人之争。若我胜了,道友便被困在这八苦菩提境中;若道友胜了,和尚我便以身殉道,放道友离开。” “然后呢,和尚。若我胜了,便只有这些吗?” “然后......然后,和尚我会祝福你,哪怕我并不赞同你的道。小融儿,你莫怕。等我身死道消之后,我便在天上看着你。” 毕竟大道孤独,若只剩你一人了,老夫也觉得可怜。 第2章 孩童 天光熹微,一双利爪划破黑幕,踏过屋顶。 这是一只走投无路的狐妖,利爪上不仅沾着污泥,还沾着血渍。它的毛皮有着零零星星的秃斑——这是被剑削秃的。 “臭道士!”狐妖嘶鸣着,“天下之大,你缘何非要缠着我不放。” 道士一跃而起,踩着狐妖的背,用剑抵着它说:“你这可算是明知故问,下塘村一百三十户人口可因你而死?冒充狐仙山神,要人供奉心肝的难道不是你?这逃亡路上被吃得只剩尸骨的旅人,不还是因为你!” 一声怒吼响彻,狐妖猛然越下房屋,妄图逃脱桎梏,却仍被牢牢制住:“那又怎样,你只见我杀人,却不见人杀我。我在下塘山修炼了三百年,父母亲族皆死于人手,只有我蒙于天道庇佑,修得此身。你说,我这难道不算是大仇得报!” “好一个大仇得报!你口口声声为了父母亲族,却不见山中游荡的孤魂悲泣!你敢说,你不曾为了修炼而向亲族挥刀?” 道士不欲多言,准备动手。 然事与愿违,恰值此刻,两道人声从深巷响起。 “哎,你说,他们几个真的会在这里赌钱吗?这儿也太偏了。” “真的,这可是我找王麻子他们打听出来的位置,绝对没错,你就看着吧!” 剑入心脏,狐妖拼死奋起,甩开了身上的人,把巷子里的人踩至脚下:“老狗!现在你当如何!” 道士丝毫没有退让:“不如何。” “不如这样,你放了我,我就放了他们。我们之间,也算是一笔勾销,你说呢?”狐妖喘着粗气,脚下也丝毫没有放轻力气。 “笑话!你只管动手,他们两个也算是全了大义!” 两人僵持着,被踩住的书生先吓破了胆,两人嚎啕大哭:“仙长!这位仙长!您行行好,救救我们吧!我们只是路过的,仙长!” 狐妖巧舌道:“今日你若冷眼旁观,那便和我没什么区别。我杀了他们便可瞑目,可这一半的孽障便落在了你的身上,你们修道之人不最讲求因果?” 道士抿唇不语。 “道士,你放我一马,也算是放你自己一马。今日之后,你自可再追杀我;可我若活不过今日,你说,这两个人会不会变成你道上的一劫?” 片刻沉默,道士收剑入鞘,冷声喝道:“滚。” 狐妖也默不作声,拖着重伤的身躯,夹着尾巴消失了。 见状,地上的两人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凑到了道士旁边:“仙长!仙长!多谢仙长大恩,小的们才能从这畜牲手下逃出来。” “此处荒凉,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道士问道。 两人支吾:“我们......我们......” “罢了。”道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们走吧。” 其中一个书生迎了上去:“仙长。小人经此一劫,幸得仙长庇佑,才拣回一命。仙长约莫是忙活了一夜,不如到小生家中休息一番?” “不必。” 话毕,道士便转身离去。 “仙长,仙长!”另一个也迎了上去,急切地拉住道士的袖子,“实不相瞒,小的家中有一侄子,一年前溺水而亡,却又突然活来过来。按理说这本该是好事,可那小子却总让我感觉不对劲。” 同行者附和说:“是啊是啊,我们就是听说这儿有位大师才来的。这不是刚好遇上了仙长您,就劳烦您走这一趟,替我们去看看吧!” “哦?当真是死而复生?” “当真!当真!” 皇甫家位于西山大街附近,从街尾猪肉铺旁边的巷子里进去,走个百八十步,往右一拐就快到了。 “你家就住在这里?” 姓陈的书生抢先回答:“是了是了,前面往右一拐,到了他家在的清水巷。旁边有条不深的小沟,他侄子就是在那里被淹的。” 皇甫姓的书生点了点头,应声说:“没错,当时还是我把他捞上来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死人突然活过来了。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但我又没法跟我兄嫂开这个口。宋道长,您就帮我看看是怎么个事,要是这小子真不对劲,还要劳烦您收了它!” 宋乾跟着两人走进了巷子,远远看见皇甫家门口坐着一对母子,看样子就是皇甫隆(书生名)的嫂侄。 那女人恰好抬头,朝客人大方一笑,问道:“隆弟,这位是?” 又是陈真(书生名)抢答道:“嫂嫂,这位可是宋仙长,不久前刚刚救了我和隆兄一命!我们可是专门请他来家做客的!” “那这可是贵客啊!快,道长!里面请!” 于是宋乾便被领进了皇甫宅。 他端坐在饭厅,桌上摆着的都是些普通的饭食——虽不精细,但也正式。饭厅的另外两个人,便是皇甫隆的侄子和嫂嫂。 至于领他来的两位书生,正在隔壁解释着前因后果。 宋乾吃了一会儿,先开了口:“小公子年岁几庚?” “不大,才六岁。”女人摸摸了孩子的头。 话头刚开,另外几个人便从隔壁走了回来。领头的男人率先走了上来:“多谢道长!在下皇甫丰。实在是多谢道长出手,才使得胞弟从妖物手中捡回一命!” 宋乾挥了挥手,谦逊道:“举手之劳,不必多谢。” “哪里哪里。我看道长如今尚无落脚之地,不如在我家先休整几天,也好让我们回报一二?” 妖狐逃亡在外,宋乾仍需要进行追捕。这畜生野性难驯,报复心强,说不准便会回来趁机报复,在这里待着总不会吃亏。宋乾撇了眼站在兄长身后偷偷拱手请求的皇甫隆,应了下来。 宋乾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便觉得饥饿无比。甫一打开房门,便看见一个孩童站在门口。他伸手把孩子抱起,问道:“你怎么呆在这里,家里大人呢?” 那孩子不理他,只是拽着宋乾的衣服,企图挣脱怀抱。 “仙长!”皇甫隆从走廊尽头慢慢溜了出来,将孩子从宋乾的怀中接过。“仙长莫急,等我把融儿(孩子名)送回去后再来找您。” 半刻后,皇甫隆如约而至。 他给宋乾倒了杯茶,开口问道:“仙长莫怪我心急,只是我心里实在不安,这才把那孩子抱过来了。不知方才道长看出什么来了吗?” 方才接触片刻,虽感到有些古怪,但宋乾并未看出什么,于是道:“莫急,你先把事情从头讲来。” 若追溯起来,时间便到了五年前。 彼时,皇甫融刚出生不久。皇甫夫妇恩爱许久,却子息单薄,对皇甫融的到来自然是又惊又喜。然而,一名游方道士跑来讲说此子与皇甫夫妇无缘,并赠予这孩子一枚长命锁。 “这道士来得稀奇古怪,话说的也云里雾里。按理说某作为读书人,自然是不该信那些怪力乱神的。可冥冥之中,某却觉得他说得是对的。”皇甫隆顿了顿,“不瞒仙长,在下于修仙一途也是有点慧根的。” 因此,尽管皇甫夫妇不喜这道士,皇甫隆还是私下向他问询了一番。 野道士仍含糊而语。 “我问他是何意,他却不肯回答。这道士走后,我兄嫂也很是担忧,于是一直精心呵护着融儿。直到一年前,他突然落入水中,长命锁也碎了。虽然被第一时间救了上来,但却失了呼吸。” 皇甫隆便不可避免地联想起这野道士说的话。 然而,第二天早上,原本毫无生机的皇甫融竟活了过来。 “我兄嫂当时还请来做法的僧人,超度结束后,我便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活了过来,实在是奇也怪哉!” 说至此处,皇甫隆便格外激动,于是宋乾接过话来:“也就是说,你怀疑有妖鬼作祟,占了你侄子的身体。” “便是如此!” 宋乾安慰道:“莫急,你且先回去,我这几日定会调查清楚。” 皇甫隆躬身谢过,扭身离开了。 下午用过餐后,宋乾解释说要布置捉妖的阵法,就离开皇甫家开始四处转悠。 他首先做的便是向周遭邻居打听皇甫家的事情,之后便来到了皇甫融淹死的那条河并跳了下去。 河水并不深,甚至只刚到宋乾的腰部,但却足够害死一个几岁的孩子。 很奇怪,河水很干净,看不出有妖鬼作祟的气息。 宋乾摸索半天,只能在水里找到半截水草,沟里连鱼虾都少见。 如此,皇甫隆说的长生锁怕是彻底丢了。 他刚想上岸,一抬头,却看见皇甫融在冲着他笑。 小孩曲着腿坐在岸上,双手托腮,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阵冷气从宋乾的脚底往上漫,他憨笑:“融儿,你母亲呢?” 皇甫融答道:“父亲和母亲在吵架。” 两句话的功夫,沟里的水草像是生了灵智,要缠满他全身。宋乾不敢耽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 “那你呢?怎么又来了这里,不害怕吗?” 皇甫融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便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他的喉咙好似塞了两张铁皮,连笑声都是奇怪的摩擦声。 他拉过宋乾的手,说道:“不,我喜欢水。”说完还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宋乾湿透的衣裳。 宋乾发誓,如果一个善水的好手对他说喜欢水,他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但皇甫融并不是。 “你要离开了吗?就这样......湿漉漉地离开?”皇甫融扯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湿漉漉的。 有哪里不对吗? 宋乾觉得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但他的脑子被水泡得懵懵的,连启动都费劲。眼前的皇甫融也开始模糊,他只好说:“是的,我要回去,现在。” 等宋乾再次清醒时,已至深夜。他知道皇甫隆曾来找他,可他却醒不来。 眼皮重得像座山,耳边传来诡异的吼叫声。他看到了他师父白玉真人,师父的嘴一直在动,宋乾却看不清他在说什么。白玉真人只好一拂尘敲在他头上。 之后他便醒了。 腰间某处好像烧着了,他低头一看,白玉真人送他保命的符纸变成了灰烬。 宋乾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嘴唇微动,从乾坤袋里摸出一面镜子。 镜子照出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宋乾的同门。 那人说:“宋师兄,你没事真的太好了!我一直联系不上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片刻,那人眉目间流露出的喜悦被宋乾苍白的脸掐灭了,他小声道:“怎么了,师兄。” 宋乾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本是砥剑派的弟子。前些日子,宗门辖下的城镇上报有异,宋乾便奉命来此处理。 栖息于此的女鬼号称是得了后土娘娘的眷顾,占了此地的娘娘庙。因她不曾害人,管辖此地的人就放任了她。 可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这庙周围的几户人家都在最近出了事,庙内也时常传来怪声。驻守的人压不下去,这才往上面递了折子。 进庙之前,驻守弟子提前跟宋乾说了情况。 他们并非完全不管,也派过弟子进去查看,说这女鬼在庙里搭了个幻境,许多鬼怪便慕名而来,和她一起在幻境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唯一不足的是女鬼的儿子经常去世。 有人猜测这或许和女鬼的冤屈有关,便给那个婴鬼送了个长生锁,使这女鬼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思绪至此,宋乾终于开了口:“幻境变了。” 同门大惊失色,问宋乾何出此言。 “长生锁碎了,按理说这婴鬼又该没了。可这次没有。那个皇甫融,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他如今六岁了。” 镜那边的人也不禁慌乱起来,他轻拍手中的扇子,呢喃道:“六岁......怎么会六岁呢......” 多年以来,镜中的时间从未变化,这婴鬼换来换去,“皇甫融”一直保持着五岁的年龄。 宋乾继续说:“其他鬼魂也变了。除了这女鬼,不管是皇甫兄弟,还是周围的邻居,他们都很希望我能除了皇甫融。”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鬼魂们都在害怕皇甫融。 不提皇甫隆一直强调皇甫融是妖鬼,想要宋乾驱鬼的事;他先前去拜访周围的邻居,他们也表现了极为排斥的情绪。 同门听后苦笑道:“如此说来,近些时日的异样怕是群鬼闹出来的。鬼魂,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宋乾不作妄言,而是要同门往砥剑派上报,并告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 通讯结束,宋乾开始细数自己身上保命的物件。 “嘶......嘶......嘶......” 一阵挠门声慢慢响起。夜深人静,这声音便格外明显。 宋乾全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他把手放在剑柄上,缓步向门口移去。 他不敢开门,可外面的东西却不放过他:“仙人......仙人......” 是皇甫隆的声音。 宋乾抽出长剑,渐渐把剑刺入门缝。他的剑是由门内的大师打造而成,还让佛门的人为其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书,因而薄如蝉翼,可斩邪祟。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剑刺中了某些东西,外面的声音也逐渐弱了许多。 宋乾长舒了一口气,正打算转过身去,却发现耳边不知为何垂了几缕头发,再一看,皇甫隆的头颅正倒挂在房梁上看着他,长长的头发紧贴着他的后背。 “仙人......”皇甫隆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去,一滴滴黑血从头颅中渗出,甚至滴在了宋乾脸上,“你怎么......有人的味道......” 说着头颅便掉了下来,往宋乾身上咬去。 宋乾顿时意识到了不妙,他手腕一转,用剑挡住了皇甫隆的血盆大口。银光一闪,头颅便一分为二。 紧接着,宋乾便感受到一阵寒气,屋门大开,此地的阴气又重上许多。 他一路上斩了许多鬼怪,也吸引了更多的鬼怪,茫然无措之际,宋乾突然想到了皇甫融。 无论如何,此事必与那女鬼或皇甫融有关,倒不如先寻了他们两个。 他越上屋顶,借着月光搜寻了整个院子。 在哪里? 在哪里! 突然,宋乾看到一片粼粼的水光,那是淹死过皇甫融的河沟。 他咬了咬牙,猛地扎进水里。 慢慢的,嘈杂声不见了。 “月儿笑,上树梢,乡间小路遥又遥;微风吹,小河桥,阿娘让我慢慢跑......” 声音是皇甫融那古怪的摩擦声。 宋乾又开始头晕了。 很冷。 身上到处都是黏腻的感觉。 有人说:“哎呀!道长?道长!快醒醒,你怎么在水沟边上睡着了!” 于是宋乾再次睁开了双眼。 发现他的是来河沟洗衣服的邻居。那人被一个大活人吓了一跳,辨认出是谁后又赶快去寻了皇甫隆。 “道长,可有什么发现?”皇甫隆真诚发问。 宋乾此刻正躺在床上,他脸色苍白,轻轻摇了摇头。 皇甫隆心知是自己太过心急,便退了出去。 宋乾想:莫非是时间的原因?难道恶鬼晚上才会出来,到了白天又开始像人类一样生活? 但宋乾又不敢断定,这其中的变量太多了。比如,他昏迷了两次,每次醒来都看到不同的场景,或许是因为水么?不,不能这么想,他每次还都遇见了皇甫融。 总之,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被蜘蛛缠绕的小虫子,清醒又无助地迎接未知。 这太糟了。 说起来,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外出历练。在宗门里,许多人都称赞他一句少年天才,宋乾也为这称赞而骄傲。可如今出来一趟,他终于意识到了某些非常薄弱,却从没被注意到的地方。 还记得皇甫隆的头从房梁上探出来的时候,宋乾才发现自己没有那么相信自己手中的剑。 这本没什么。可对于一个剑修而言,如果连自己的剑都无法相信,又凭什么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呢? 如果白玉真人在的话,他会安慰宋乾,说年轻人心境不稳属实正常。 但事实是,宋乾一个人待在这偌大的环境,他清楚地意识到,茫茫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宋乾不打算坐以待毙,他准备去找一找那女鬼——他们好像还没正式见过几次。这其中也掺杂了些许逃避心态,宋乾实在是怕了皇甫融。 可等他这么想完,一推开门,场景又变得不一样了。 宋乾警惕地朝着皇甫家的正厅走去。一路上佣人们来来往往,走廊上挂着红色的灯笼和绸缎,再往前走,会发现窗棂上张贴着大红的喜字。 宋乾尝试和他们交流,可大家都仿佛看不到他一样,于是他便猜测自己是进入了幻境的深处。 压下疑惑,宋乾慢慢走到了幻境的主场。新娘跨过火盆,走过红毯,三拜之后,礼成的声音嘹亮地响了起来,他看到新娘在微笑。 李裁春是个孤儿。 她的父亲因赌博欠钱被打死,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了。 接生婆拍着她的屁股,直到她放声哭了出来,才用带着口音的方言说:“啊呀,是个女娃子,还挺有劲!” 母亲为她微笑,尽管当时很虚弱。 第二天,同样伴随着哭声,母亲的尸体被人发现,李裁春被接生婆抱走了。 养母不算富裕,但也能供得上生活。李裁春跟着接生婆东奔西跑,学她立身的手艺。 十二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只吃人的狐妖。它强迫村民给它盖了间庙,每年还要送几个人给它吃。 李裁春就是被送出去的那个,养母也对此无可奈何。 可她并没有死。 李裁春跑到母亲的坟前哭泣:“母亲母亲,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呀!” 有鬼怪回应她说:“孩子别怕,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离开,一个人就可以生活;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他们都去死!丁婶子说我是扫把星,大壮说我长得丑,村长诬陷我偷了他的鸡!还有养母,她也想把我丢给狐妖吃吧,她也害怕自己死了!” 二十岁那年,李裁春在下塘村附近的城镇开了家小医馆,生意还不错。也有人来找她麻烦,不过有“母亲”帮她。 事后,李裁春总会给“母亲”上贡,她把这称为交易。贡品可能是一只鸡,一条鱼,或是一个人。 两年后,她上山采药,意外救了一个男人。男人叫皇甫丰,是当地一家富商的儿子。李裁春和皇甫丰一见钟情,很快便喜结连理。 等到她怀孕七个月时,皇甫丰出门行商却意外被山匪俘虏。李裁春再次呼唤:“母亲,救救他,好不好,救救他吧!” “母亲”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哑声说道:“给我你的孩子,我要你的孩子。” 犹豫片刻,李裁春无力道:“好。” 皇甫融出生时,全家都异常高兴。皇甫丰特意为他捐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来祈福。 可孩子总是熬不过五岁的。第一次被带走的是皇甫融,第二次被带走的是他们的皇甫惠,等到第三个......第四个...... 李裁春从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麻木的时候。皇甫丰安慰说,许是他们命中无子,让她不必介怀。 于是她便从悲痛中抽出一个自己,能沉湎于皇甫丰的温柔。 直到那个坛子的出现。 李裁春是知道皇甫家的祠堂里摆着坛子的。她作为新妇来祭拜时,坛子只有两个,后来变成了四个。 一天夜里,李裁春朦胧中听到了嘤咛声。她的融儿在哭泣,在找娘。 再清醒时,她正独自一人坐在祠堂,抱着从坛子里取出来的尸骨。 李裁春嘴唇颤抖,她的嗓子好似被掐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挣扎着,喊出:“融儿......啊......融儿......” 宋乾如同一个幽灵,站在旁边看着她泪流满面。 他是见过下塘村遍布横尸的场景的。在宋乾初入幻境时,他还以为是那狐妖干的。 说起来,李裁春利用恶鬼害了人,恶鬼又反过来夺走了她孩子的血肉,而她爱的丈夫却无意中得到了孩子的尸骨,通过养小鬼来镇宅。 天色大亮,被李裁春放出来的婴鬼四处横行,皇甫宅死气沉沉。 这大概也算一种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皮球滚落到宋乾脚边,他又一次望见了皇甫融,两人相对无言。 宋乾叹了口气,说:“这也算是你的执念吗?我听师父说,你们鬼怪以念为根本,执念散了,鬼也就散了。” 李裁春正在消散,因为皇甫融确实长大了,也因此,这个幻境才会如此杂乱无章。那皇甫融呢?他的执念是自己不能长大吗?那他长大是否是因为执念已散? 孩童慢慢走近,宋乾看见他的头微微扬起,鼻头处还沾了点灰尘。 可怜可爱,如果他还活着就更好了。 宋乾被皇甫融抓着手,还有闲心想这有点凉。他的手被放在皇甫融的胸口,然后...... 嗵, 嗵, 嗵。 那是缓慢的心跳。 宋乾瞪大了眼睛,他逐渐俯下身,耳朵贴近孩童的胸腔。 生命在呐喊。 皇甫融说:“带我出去,我被困住了。” 于是这句话和心跳一起,变成了响亮的雷,震得宋乾浑身发抖。 第3章 恶蛟 在最初,砥剑派所在之地是一汪大泽。祖师云游至此,意外点化了此地的恶蛟,两人便以师徒相称。待祖师坐化,恶蛟仍固执地守在此处,蛟身化为灵脉,鳞片变成岛屿。 千千万万年过后,砥剑派仍仿效祖师与恶蛟,延续着“看眼缘”的古老传统。 皇甫融被带回来之后,许多长老都来看过了。他们点评说“鬼气太重,人缘太浅”,因而一个月过去,皇甫融也没找到师父。 宋乾本想先送他去做了外门弟子,慢慢找师父也不迟。可皇甫融又年龄太小,野性难驯,宋乾只能把他放在藏珍阁过渡几年。 馆阁主人是个老头,他修为不进,便钻进了阁子里静心求效。 平时,他就坐在藏珍馆入口处看书,偶尔帮宗门弟子登记解惑。旁边放着软垫,那是皇甫融的位置。 皇甫融在藏珍阁坐了三个月。 他尚且童稚,又一直待在幻境里,自然是不认得字的。但皇甫融天生就很敏感,他知道砥剑派的弟子不太喜欢自己,便一直像小动物一样蜷缩在自己的窝里独自钻研。到了藏珍阁半月一次的讲学,皇甫融就偷偷窜出来旁听。 到了最后,皇甫融还是忍不住了,他把书重重地拍在老头儿桌上,说:“教我。” 正在看书的老头被他弄精神了,就盯着他:“哎!好!小融儿,你终于会说话了!” 之后,老头便来了兴趣教他识字。 不得不说,皇甫融的确是个天才。他学得很快,甚至学有余力。所以藏珍阁很快便成了他的游戏地。 某天,皇甫融对老头说:“老头,你为何不开心?” 老头也没把他当小孩子,直言道:“我修为不进,大限将至,内心自然焦虑。” 皇甫融更加疑惑:“如此说来,你是为修为停滞不悦,还是为不久于世哀痛?” 老头恍然大悟。 三十年前,自老头的友人陨落后,他的修为便停滞不前。三十年后,终于有人出现,拨散了笼罩着他的死亡阴影。 望着皇甫融,老头久久不语:“你缘何发问?” 皇甫融沉静道:“我听见你的剑在哭。” 时间确实是刻薄又无情的东西,它在带走青春的同时,也带走了锐气。老头已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举过剑了,或许是在他进藏珍阁之后。 老头的眼睛发亮:“咦,常言道近朱者赤,和你待在一起,我竟是受益颇多!” 他激动地站起来跺跺脚,急切地唤道:“小融儿!小融儿!你生来就是要用剑的!” 然后皇甫融便得到了一把剑。 这大概是老头能找到的最好的剑,他抚摸着剑刃对皇甫融说:“你能感受到吗,尚为雏形的剑灵?它是属于你的。” 能的。 皇甫融的心与剑一同轰鸣。 严格来说,老头并不是砥剑派的人。自老友死后,他四处云游,竟也像砥剑派祖师一样在此落了脚。 而皇甫融便像是他的恶蛟。多年之后,命运把他们缠绕在了一起,老头好似也和砥剑派的人一样,感受到了冥冥的牵引。 真神奇。 自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竟觉得他就合该是我的徒弟。 老头与色无法师如此说道。 色无也微笑,为这师徒间的缘分。 他看向倚坐在老头身边的皇甫融,和善道:“归生道友告诉我,你的心境出了问题?他辩不过你,便请我来为你解答。” 皇甫融有些紧张,他不太适应面对人,就抓紧自己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往老头身边靠了靠。归生老头是很乐意看到这点的,因为可爱的小动作使皇甫融多了人味儿。 皇甫融道:“我只是不太明白。” 色无温柔地引导:“小友请说。” “我只是很好奇,在人和鬼之间,我是什么?” “小友是鬼的痴,人的怨和天道的爱。” 皇甫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色无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李裁春害了许多人,最终自己的孩子却收到了反噬,因此她便执着于皇甫融,这是痴; 皇甫家杀了许多的婴孩以镇家宅,以致全家被反噬,哪怕此处之后被建了后土庙,也无法平息婴灵们的怒气,这是怨; 砥剑派驻守弟子知情不报,为安抚女鬼,私自赠送了长生锁。可正是这长生锁的灵气,才让痴与怨,都聚集在了皇甫融这个名字上,诞生出一个完完全全的你,这是爱。” 色无看皇甫融皱了皱眉,便知他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只好问道:“小友在纠结什么?” 皇甫融朗声说:“我是注视与仇恨。自我出生起,李裁春的目光注视着我,婴灵的仇恨撕扯着我。我爱着李裁春,也为婴灵的恨而恨。 可我又是个人。在狼和羊之间,我是狼又是羊,我该怎么找到自己的道?” 色无似有所悟,告诉他:“原是如此,在你心里,人和鬼是对立的两面吗?可李裁春在成为鬼之前,也是人。 我有一师弟,生前困苦一生,死后作恶多端,后被我师父渡化,皈依佛门。 我幼年时,也曾尝试向山中精怪诵念经文,得幸使他们有了灵智。 众生平等,万物有灵。我能受佛门感化,精怪能受佛门感化,鬼怪亦能受佛门感化,那我们之间又有何区别呢? 你之困惑,无非是受了世人影响,才觉得非黑即白。” 皇甫融还记得色无法师走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头,师父也牵着他的手,皇甫融和归生就这么慢慢从山门走了回去。 而眼下,他只能看见往仙灵树柔和的绿光。岁不羁被他打倒在地,天在水也受了重伤。 皇甫融听见天在水劝他迷途知返,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手伸向灵源。 岁寒。 皇甫融想。 我来接受我的命运了。 嗯,前面好像还有什么坑没补,会在后面慢慢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恶蛟 第4章 君子 说起岁不羁此人,便绕不开他无比幸福的童年。 身为岁家长老的独子,岁家家主的侄子,他从出生那天便享受着与众不同的待遇。五岁那年,岁家照例为新生儿启蒙,岁不羁再次展露头角,并由族内大能接过去养在膝下。 人生的转折发生在他十岁那年:岁家忽然遭遇灭族之祸。其子弟十不余一,四散逃亡。在逃亡过程中,岁不羁遭到暗杀,变成了一个傻子。 自此,他便步入了人生中最耻辱的阶段。长善真人怜他年幼遭逢大劫,身体也落下病根,便将他接入宗门,安排做一个杂役弟子。然而,落难凤凰不如鸡,无依无靠的傻子只有被欺侮的份。 岁不羁度过了这样疯疯癫癫的十年。 整理完思绪,岁不羁仍难以平复心情。他本以为自己能像父亲一样与家族共存亡,却不想老天却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十年前的岁不羁被强行拉到了十年后,并不得不面临物是人非、断壁残垣的人生。 敲门声响起,岁不羁从情绪中脱离了出来。他开了门,来人是一直照顾着他的外门弟子莫难。 “师姐。”岁不羁嘴唇微颤,唤道。 女子对他笑了笑,便进了屋子:“不羁,你好。这该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交流。” “是。” “我知你现在心绪激荡,难以接受现实。可既来之则安之,想必也是你父母在天有灵,教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还望你重新振作,也不算辱了家族门楣。” 岁不羁心知师姐将自己这几天的颓废看在眼里,如今是特意来安慰自己,便向她拱了拱手:“不羁明白,多谢师姐,也谢过师姐这么些年对不羁的照顾。” 莫难微微一笑:“这便很好。我来这一趟,不仅是想看看你,还要告诉你重新去管事处走一趟,让他们给你安排新的住处和活计。先前你神智不清,他们苛待你,我身份不高,也说不上话,你也没办法向长善真人那边递消息。可如今你清醒过来,他们便不太敢随意对你了。换个地方,也算是新的开始,对吗?” 岁不羁环视一遍自己破烂的住处,点了点头。 “总之,恭喜你,岁不羁!” 大约用了三天时间,岁不羁终于再次安置好了一切。他想,事情总不会变得更差了。于是便怀着炽热的心来拥抱生活。 五月三日,三升秘境开启。 此秘境是往仙宗自己供养的一小方秘境,其主人原是往仙宗的一位长老,待其陨落之后,秘境便收归宗门。时至今日,这方秘境被宗门当成弟子历练的工具。 岁不羁此次走了长善道人的路子,管事处的人便安排他参与这次秘境历练。若他能成功从这方秘境带回来有价值的东西,就能升为外门弟子。 没有哪位长老愿意收一位杂役弟子,也不会有大能愿意屈尊往杂役弟子中看一眼。只有进了外门,才算是踏上了修仙的正路。 岁不羁谨记着长善真人的话,也因此格外重视这次历练。 “哟,这不是小傻子吗?” 刺耳的声音响起,几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将岁不羁围住。领头的人大手一推,他便往后踉跄了几步。 “怎么不说话呀!几天不见,小傻子变成小哑巴啦?” “听见没有,我老大跟你说话呢!” 周围一行人见他们要起争执,就纷纷四散。不一会,岁不羁几人便处在偌大的广场中央。 见此情形,岁不羁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没少被这几个人欺负。 气氛刚紧,负责此次历练的两名内门弟子恰好遇见而来,结束了这场争端。几人给岁不羁留下一句“走着瞧”,就作罢离开。 待内门弟子宣布完历练规定,大家都陆续进入时,岁不羁有意落在后面: “多谢两位师兄。” “莫谢,莫谢!乃是长善真人让我们对你照顾一二。你这一趟还要小心,刚才那几个都是外门弟子,也得了秘境的准入令,可别让他们搅和了你这次机会。” 踏入秘境,抬眼便是一片密林。 岁不羁历练的目标是寻得两枚化元果。果子并不难得,却是提升练气修为的好帮手。 岁家灭门时,岁不羁刚引气入体不久,平时虽接受过启蒙,但还未开始正式的修炼。 因此,长善真人以此为历练目标,打算试一试岁不羁的实力。若他能带回来,两枚果子也只是用在他身上,帮他迈入练气中期;若是带不回来,便证明岁不羁还不够格成为外门弟子。 化元果喜湿好阴,常常长在河畔附近。岁不羁沿着地图所给方向,朝着秘境内的芽河走去。 三升秘境可供门内各个弟子进行历练,并没有太多凶险。一路上,岁不羁也只是遇上了几头野兽。 然好巧不巧,岁不羁刚好撞上了进秘境前的那拨人。 王真此刻的心情也很是不爽。说到底,他就是在心底看不惯岁不羁好过。王真天赋平平,在往仙宗当了五六年的杂役弟子才勉强引气入体,又是修炼了一两年才成功混进外门。 他心想:自己在往仙宗勤勤恳恳这么多年都比不上一个傻子,这岁不羁才没清醒多久就搭上了贵人的线要进外门。 于是王真下定决心要阻止岁不羁完成任务。机会只有一次,若岁不羁进不了外门便入不了贵人的眼。此事若败,就是埋下了钉子,往后王真自然不会好过。 岁不羁清醒不久,幼时的功夫生疏得不是一星半点,对方人多势众,修为又高出他些。于是他随着时间渐渐落了下风。 不好!他心中暗道。 所谓擒贼先擒王,岁不羁不欲与他们多加缠斗,于是便冲破了其他人的包围,向王真直直冲了过去。 匕首一击命中,虽不在要害,却见了血光。其他人也没想到能闹到这个份上,也停下动作,围了上去。 有人惊喝:“血!血!人莫不是死了!” 众人慌了神,将岁不羁推搡开来,便拖着王真离开了。 岁不羁躺在地上,只觉得鼻青脸肿,全身疼痛无比。 “道友莫笑,实在是双拳难敌众手。” “你倒敏锐。”来人从层层遮掩的林中走了出来。 岁不羁也有心与他调侃:“是道友先笑出声了。” 他抬眼望去,只看见一片好颜色。 这人着青色长衫,簪了一根桃枝,体态匀称风流,尽显潇洒。单看这人的眉眼,却觉得他带着几分邪气。特别是那双眼,岁不羁觉得几乎要被吸进去。 他开口发问:“阁下是谁?” 访客不语,慢慢走到了岁不羁的身边,将他拉了起来。 这人不说话,只是轻轻笑着,打量着岁不羁。岁不羁也看着他秀美的眼,不由得脸红起来。 如此,那人便开口了:“道友不怪我袖手旁观?” “为何要怪?道友于我,不过一面之缘。若非要把罪过扔到道友身上,也是要怪我不够君子。” 岁不羁的手轻轻挽着那人的手,只觉得像是握着一片云。 “好一个一面之缘,好一个端方君子!你的确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人说完,便托着岁不羁的手指了个方向:“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然后他挥了挥衣袖,一阵风吹过,岁不羁的眼前便只剩了几片叶子。 沿着所指的方向,岁不羁很快找到了化元果。等把果子交给负责人后,他情不自禁向人打听: “这位师姐,打扰打扰。我想问一下,宗门内有没有爱着青色衣衫的道友?” 负责人噗嗤一笑:“哎呀,哪有你这样寻人的方法!宗门总共三万余名弟子,数千名长老,那么多穿青色衣服的人,谁知道你要找哪个呀!” 于是,岁不羁便也觉得自己的说法可笑,谢过之后就不再询问了。 负责人却话锋一转,对他说:“话虽如此,你既对他念念不忘,我便能告诉你那人是谁。” 岁不羁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缘何如此?” “若说穿青衣的,我是找不出;但让人如此印象深刻的,便只有落霞仙子座下的那位了。” 落霞仙子的门下,也只有这么一位了! 引香客占红秋,师从落霞仙子,其父是霞阳占家家主占弄水。据说他幼年便被恶鬼窥伺,体弱多病。后来得到了奇遇,能够用香来驾驭恶鬼,修为也突飞猛进。 “如此说来,那人走得是驭之一道喽?” 岁不羁说道。 自那日和负责人交谈过后,岁不羁已成功入了外门,并分到了新的住处。与他同住的是个消息灵活的胖子,叫做习可为。他便不由自主地向人打听。 习可为道:“约莫如此。你对他如此关心干甚?” 岁不羁含糊道:“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好奇而已。” 习可为好心提醒,并压低了声音:“我说你可别和他靠太近。你光知道他父亲是占弄水,他是占弄水的私生子,你可知他母亲是谁?” “是谁?” “占入岫。占家长老!有人说他是占家长老和家主的私生子。”习可为几乎贴在岁不羁耳边说话,声音愈发小声。“这两位可都是男人,那占红秋可不是正经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据说是炼出来的。他自幼体弱便是因为神魂不稳,那恶鬼是用来给他吊命的!” 岁不羁不解:“这和我离他远点有什么关系?” “这占家家主脑子不清楚,想扶占红秋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上位,和其他人斗得厉害。宗门内占家的人便也分成两派,打得不可开交!你可明白?” “明白的。多谢习兄。” 但世间的千万般事大抵都是反着来的,习可为这边刚警告远离占红秋,他便正正好好与占红秋撞了个面。 第5章 倾心 九月九是好日子,往仙宗赏花会便在这天。说是赏花会,实际就是内门弟子的比武会,各个长老也会在这天莅临,算是考察门下弟子的功课。 岁不羁虽够不上赏花会的门槛,但也能前去观摩。对于外门弟子来说,这也是学习的好时机。也因此,这天算是格外热闹。 他便是撞上了占红秋的一场比试。 今日占红秋算是好好打扮了一番。他穿了一身祥鹤驾云戾天的月白色云锦袍,部分地方还别出心裁地用银线绣了祥云纹,腰间是一条藏蓝色镶玉锦带,手上则握着白色的扇子,上面用玉石画着山水图。 台上的两人打过招呼后,比赛就算是开始了。 岁不羁自然识得对面是用剑的,因为那人的剑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可他却没看见占红秋的武器,于是他不禁疑惑:“占师兄他比试没有武器吗?” 同行的弟子答道:“占红秋他就是用扇子的。你看他手上那柄扇子,那可是用仙人骨和天雷木做的,厉害得紧!” 作为世家出身,岁不羁也是有些见识的。修士中有些人在决斗中杀死对手后,便把对方的尸身收殓,用上等灵物仔细温养着,温养好的骨头和玄铁炼在一起,便是既灵且坚的仙人骨。 与之比起来的天雷木就寻常一些,这扇子的扇面约莫是用天雷木的树浆制成的。 那剑修先发制人,脚尖一蹬,便贴到占红秋前面,闪着银光的剑直冲他的脑门。 只见占红秋拿着扇子的手一挥,扇子就收了起来,剑刃和扇柄撞在一起。他手腕再一转,剑修的剑就被拨开,扇面也被甩开,鬼怪便从山水中钻了出来。 “好!”台下叫喝一声。 旁边的弟子指着那扇子对岁不羁说:“看着吧,这鬼怪一出来,才叫好戏登场!” 占红秋是使扇子的不错,可他体弱多病,真斗起来对面完全可以把他耗死。故此,他更胜一筹的还是以香驭鬼的手段。 鬼怪一出来,占红秋的本命法器博山炉也跟着钻了出来。他一挥,扇子就带着层层叠叠的香雾冲着那剑修飘去。 这雾就像那鱼饵,勾得鬼怪雄性大发,与这剑修缠斗起来。 占红秋就是握着线的人。他不仅拉着这线,还握着场上的局势。 他的手一动,风也跟着动,香雾就变了形状,鬼怪的攻击方向也随着改变。 那剑修也不是好惹的。与鬼怪缠斗的间隙,他从束腰中拿出了备好的两张符,一张化作大风把香雾吹得不成样子,一张变为水波冲向了博山炉。 于是占红秋也忙碌起来,他要一边用香雾引着鬼怪攻击,一边用扇子挡着水波。 “这水怎么这么灵活?”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对面可是松侍书!占红秋有鬼怪相助不假,松侍书也有一条小龙,那水波便是小龙吐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长老们把他们两个安排一块打,二对二嘛!” 比试至此,两人还算不相上下,可时间一长,占红秋就落了下风。 岁不羁是好眼力,他看见占红秋额上的细汗和微红的脸,遂知道他体力不足,也不由得为占红秋捏了一把汗。 顷刻,占红秋的扇子也没能挡住流动的水波,博山炉被浇灭了! 可香雾虽散,恶鬼却没有缩回扇子。几经变换,它也成了一把剑,落在了占红秋手上。 松侍书暗道不好,甚至想收回攻势,阻止占红秋落下这一剑。 端坐在高台上的长老们也低声私语。有人示意落霞仙子出手叫停。身为占红秋的师父,她来叫停也名正言顺。 落霞仙子冷着脸,道:“不必。世人只知红秋驭鬼之术一绝,却不知他剑术也如此。今日他既敢使出这剑,就说明红秋心里是有数的。” 于是这一剑便顺理成章地落下来了。 这似乎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剑。因为它既没有像松侍书的招式一样闪着银光,也没有像占红秋的香雾一样令人沉醉。 可这又是不普通的一剑!岁不羁分明能感受到那剑中蕴含的剑意,它一落下,这剑意便如银蛇一般缠绕,俘获了岁不羁的心。 松侍书也如此。剑劈下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的剑会断。可面对那样美丽的剑意,他却连反抗的心也没有了。 落霞仙子最先打破了沉寂。她站起身为占红秋喝彩:“好!不愧是我的弟子!砥剑派皇甫融能凭借一手剑术独步天下,我往仙宗也不差!再过三十年,这剑仙的名号必然是归了我往仙宗!” 赏花会很快结束,占红秋也离开了。据说比试之后,他的身体亏损得很严重,大概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岁不羁。” “红秋。” 岁不羁没有想过会遇见占红秋,他赞道:“还没恭喜占兄赢得了比试。听说占兄身体不适,不知有没有好上许多?” 占红秋望着他,眼中好似含了一汪潭水。岁不羁这才发现,从某些角度来看,他的眼睛竟是深绿色的。这绿色平白无故给他添了几分邪气,使占红秋变得不像一个君子。 占红秋轻声说:“好上许多。不羁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然后他的气质便柔和下来。占红秋的脸色总有几丝苍白,但他的唇却总是殷红的。岁不羁的心被这抹嫣红牵引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脸变得火热。 占红秋就离他近了些。他白润温凉的手抚摸着岁不羁的脸,漂亮的眼微微垂下,作着娇羞的姿势。 一个轻轻的吻落了下来。 岁不羁想着:他几乎全身都是香的。 屋外天色大亮。 于是梦醒了。 岁不羁心里尽是些沾满红尘的绮思,占红秋却不是。和岁不羁比起来,他有点过于遗世独立。 他的住处在往仙宗最高的枝头,那里人烟稀少,四季飘雪。 而此时,遗世独立的占红秋正在饮酒。 作陪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扇子里的鬼怪。那正在划拳的鬼叫刘云升,是凡间的一方父母官,可惜被奸人污蔑下狱,曝尸荒野;那正在舞剑的鬼叫丁秀娘,是行侠仗义的女侠,可惜被好友背叛,流落他乡;那正在鼓掌的婴鬼没有名字,它未出生便被父亲剖出,在家宅地下镇压了多少年,才被占红秋挖了出来。 当占红秋打开扇子时,每个人都说他们是鬼怪。却不知他们每一个都有名有姓,也懂得爱恨嗔痴。 “当家的!”丁秀娘如此唤着占红秋,她停下手中的招式,把剑扔给了占红秋。“就你一个人呆坐着!快给我们来一段!” 占红秋接过剑来,跨步来到了众鬼之间。如此风雪,占红秋的鼻头冒着一丝薄汗,酒水带来的红晕也停留在他的面颊。 他摆好了架势,大声笑道:“我来也!” 刹那间,演出开始了。 占红秋的手腕是很软的,于是剑在他手里便如银蛟入海般游走自如。漫天风雪也温顺起来,随剑招飞舞,好似水花飞溅。剑上原本绑着女儿家的红绸缎,此刻化为了烈烈鬃毛,让占红秋一个人舞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待占红秋向刘云升挑去一壶烈酒时,众鬼也坐不住了。鼓鬼曾为了做出绝世好鼓,将自己的皮剥了去,因此那面鼓就好像他的手脚。占红秋舞得越急,鼓鬼就动得越急。密集的鼓点伴着飞扬的剑招,显得如此和谐。 于是歌舞升平,人鬼相乐。 侍奉的小童带着从善念堂抓来的药回来时,只看见占红秋独自躺在风雪中,周围尽是酒坛,带着红绸缎的剑被丢在了地上。 岁不羁昨晚尽做些旖旎之梦,今早自然要洗衣服。 “伪君子。” 一个低沉的嗓音点评道。 可四周分明是空空落落,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岁不羁听到这评价,也没有生气,而是在心中回应:“这倒也不错,是我擅自动了妄念。” 自他清醒之日,岁不羁便察觉到自己的壳子中存在另一个人。倒不如说,他昏昏沉沉这么多年些许也是这个魂魄的原因。 听这魂魄说来、他的名字叫岁寒。岁不羁这才稍微安下心,想来他们可能有着血缘关系。 岁寒讥讽道:“你如今是何身份,还胆敢肖想占红秋。我可早就告诉了你他不是什么好人,将来会陷害你,让你被赶出宗门!” 岁不羁也不满起来:“口说无凭,你又何必污人清白。起码现在占兄是个顶好的人,日后我被他害了也是我识人不清。倒是你,明明知道我心慕人家还要挑拨离间!” 岁寒便被他气得不想再说话。 事实上,岁寒也不是什么夺人身体的鬼怪,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出了意外之后,他便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还挤在岁不羁的身体里。 刚清醒时,他也格外惊慌。可经过观察发现,岁寒穿越到了一本极其老套的小说里,主角正是岁不羁。 这本小说大概讲述了岁不羁这个身世悲惨的孤儿通过不断奋斗,从而变成了修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可惜的是,这本书的作者有着另外的亲儿子,也就是本书的大反派皇甫融。想到结局主角好不容易打败反派,反派却被保了下来岁寒就格外生气。 原本岁寒想帮助岁不羁躲过一些困难,比如心如蛇蝎的占红秋,可人家却不领情。 “罢了!罢了!只要你不是死了,怎么样都和我无关!” 占红秋醉酒刚醒,便有人来拜访他。来人是族内的一位堂兄,唤作占巍。 他道:“红秋,倒不是我有意扰你清静。” 占红秋此刻还不算太清醒,道:“你说。” “前些日子,我兄弟手下有一名外门弟子出了事。那人平时借着占家的势也算是有些威严,可却是被人刺伤。这伤原本是不打紧的,毕竟外门是有门规在的。可昨夜我兄弟做客回来,那人的尸体竟出现在他的卧室!” “你兄弟呢?” “现下被执法堂擒了去,还请红秋为我兄弟主持公道。” 占红秋这下算是彻底清醒了。他唤来侍童服侍穿戴,单单把占巍晾在那里。 “童儿,给松师兄递个信儿,就说我要去他那里待两天。” 说着便要出去。 眼见如此,占巍便知占红秋不打算管这事,急忙给他跪了下来:“红秋!我知这次本不该求到你头上,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实在是心急如焚。” 占红秋一脚把他踢倒:“你着什么急。事情结果没出就要我出面解决,是觉得执法堂不够公正?还是说你那兄弟还真有点问题?” 此话一出,占巍就变了脸色,只好目送占红秋离开。 “白痴。” 占红秋没有去别处,而是去寻了岁不羁。占巍所说那人分明就是王真,而前些日子岁不羁刚好把王真刺伤,占红秋不信他没被执法堂唤去。 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小占就是主角哦,他是个马甲怪来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倾心